第六章 雪后城头草色新
1、一个重要人物的出场
在中国近代史上,没有哪一位帝国大臣像他一样在帝国的历史上占据着如此重要的位置。他对大清帝国历史的影响远远超过了帝国的国界。晚年的他更是支撑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庞大帝国的主梁,他的一举一动不但决定这个帝国的国家命运,而且几乎涉及整个世界东方近代史的走向。翻开一部中国近代史,他的身影屡屡出现——没有他的中国近代史一定是残缺的历史,也是无法叙述的历史。
同时,在中国近代史上,也没有哪一位帝国大臣在死后招致到如此猛烈的、连续不断的抨击。在1901年以后的中国,无论哪个历史时期,无论是怎样的人——从精明的政治家、到社会变革者,从记载正史的文人再到传播野史的平民——对他所持有的评价竟惊人地一致。这种一致如果之于中国近代史中的其他历史人物或历史政治事件几乎是不可想像的。
中国人对李鸿章评价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卖国主义者。
这位大清帝国重臣的巨大历史罪责令人难以置信:中华帝国近代史上所遭受的一切灾难、屈辱和不公正,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他有生之年的所有日子里,无时无刻地不在处心积虑地勾结外国势力和策划卑鄙阴谋,他的所有行为和努力最终只有一个目的:把帝国的国土、财富和臣民出卖给洋人。一句话,作为一个中国人,他生为出卖自己的国家而生,死为出卖自己的国家而死。
李鸿章无疑是近代中外历史上最独特的人物之一。至少在中国人的心中,这个人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中国人把他从19世纪末的封建帝王、狡黠政客以及当时大清帝国的文化传统、政治现状、经济实力和国家运行机制等等内忧外患的因素中抽象和独立了出来,变成了一种民族感情符号或是一种国家政治形象,同时也就顺便忽略了这个老头儿当时为大清帝国所担任的最高官阶: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
帝国的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相貌堂堂,满腹经纶,机锋敏锐,辞令巧善。他既傲慢清高又忠诚仗义,既阴郁狡猾又锋芒毕露,既争强好胜又忍耐宽容,既冷酷蛮横又温情脉脉——他将东方人性格特征中的所有特征都集中在了自己的身上。
这位帝国重臣的后半生正值大清帝国风雨飘摇地走向衰亡的时期,正值中国几千年的封建帝制走向衰亡的时期。
李鸿章,安徽合肥人,出生于道光三年正月初五,即1823年2月5日,字渐甫,号少荃,排行第二。72年后,他因为代表帝国签订《马关条约》,致使中国市井流行“杨三死后无苏丑,李二先生是汉奸”的对联一幅。对联中的“杨三”指的是当时刚刚病故的一名京剧名丑,“李二”指的就是他。李家是“耕读之家”,算不上贫寒,但也要整日为衣食忙碌。他的父亲是李家第一个出来做官的人。1838年,父亲中了京城会试的一百一十二名进士。报子来报喜的时候,他和他母亲正在地里锄草,听到这个消息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父亲初授予户部,后长期在刑部为官,据说是个包公式的官员,但未见有特别过人之处。母亲是个典型的劳动妇女,没有缠足。李鸿章当了大官之后接母亲到官府享福,路上母亲的大脚露在轿帘之外,李鸿章觉得颇不好意思,悄悄把母亲的脚塞进去,母亲为此一直很不高兴。父亲中进士两年后,李鸿章中秀才,当时18岁的他心情很烦乱,认为自己已经长了胡子但却一事无成,李鸿章有诗曰:
丈夫事业正当时,一误流光悔后迟。
壮志不消三尺剑,奇才欲试万言诗。
闻鸡不觉先起舞,对镜方知颊有髭。
昔日儿童今弱冠,浮生碌碌竟何为。
(《李文忠公遗集》卷六,第1页。)
诗虽写得未见才情,但充满“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味道。青春伤感之后,李鸿章到北京去和做京官的父亲一起生活并且继续他的学业。在京城,李鸿章遇到了对他今后的人生产生了巨大影响、令他终生都崇拜如神的老师曾国藩。
曾国藩,字伯涵,号涤生,湖南湘乡人。1838年和李鸿章的父亲同年中进士,互称年兄年弟。因此,李鸿章是以“年家子”的身份拜师的。曾国藩身为翰林,以理学著名,又是桐城派大师姚鼐的门生,学识名噪一时。曾国藩十分欣赏李鸿章,说他“才可大用”。李鸿章在他的指导下,第二年就中了举人,1847年又考中二甲第十三名进士。那一年,曾国藩的学生除了李鸿章之外,还有三人也同时中了进士,“一门四进士”的盛况引起国人极大的轰动,四个曾门弟子被称为“丁未四君子”。道光二十七年丁未科试是帝国人才的一次大聚会,和李鸿章同中一榜进士的,后来颇有一些成为帝国官场的显赫人物,如状元张之万后来做到大学士和军机大臣,与李鸿章同列二甲的沈桂芬在同治年间也进了军机。做到总督一级的,有李宗义、马新贻、沈葆桢等,与李鸿章一生关系密切的郭嵩焘更是成为了帝国著名的外交大员。而李鸿章是他们之中最显赫者,先封伯,后封侯,成为帝国重臣。
纵观李鸿章的一生,大致可以分成两个时期,前期从事军事活动,后期从事洋务和外交活动——国人称之为卖国活动。
李鸿章先被授予庶吉士,庶吉士是帝国翰林院的“研究生”,毕业以后才能进入翰林院任正七品编修。成为编修之后的李鸿章学习极其刻苦,因为七品官虽然小,但帝国的汉族名臣重相大都是编修出身——重要的要看在翰林院学习的成绩。1852年,他在翰林院的翰詹大考中成绩名列第二,得到咸丰皇帝的赞赏。一般情况下,这是编修被委以高官的最佳时机,但是,此刻在帝国的南方,农民们正高举着太平天国的旗帜起义造反,31岁的李鸿章一时间官场仕途受阻。帝国的正规军大多因为腐败而毫无战斗力,致使太平军一出广西金田就立刻发展成为10万大军,咸丰皇帝一口气任命了43名“团练大臣”去各地组织地方武装,李鸿章就是其中之一。这也就是说,帝国需要让他这个小小的文官放下笔杆子,拿起枪杆子,回老家去拉队伍,去与太平军作战。
当时太平军已经逼近长江北岸,李鸿章的老家也被太平军占领,太平军杀了安徽巡抚蒋文庆,安徽都府合肥已是“遍地萑符,伏莽四起”。同时,民间的土匪也趁势作乱,“少者数百人,多者数千人,一股甫平,一股又起,几无完善之区。”(李嘉端:《请拨饷以济军需》,《皖抚疏稿》,第二本,第1~6页。)起义的农民和乡间的土匪混杂在一起,使安徽成为帝国长江以南最混乱的省份。李鸿章之所以能够毫不犹豫地放弃京城悠闲的为官生活而回到老家去组建地方武装,起源于他“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的勃勃野心。
对于一介文人来讲,搞武装可不是闹着玩的。但是,从李鸿章军事生涯的头几年看,他似乎一切顺利。回到家乡不久,他便率领千余兵勇在巢湖一带和太平军接触了一次,虽然结果不分胜败,但这是他从军以来的第一仗,而且是帝国军队没有失败的第一仗,他立即得到朝廷的蓝翎赏赐,级别也从七品升至六品。这时他的父亲也奉命回原籍“办理团练”,同时他的弟弟李鹤章也从家乡出来了——父子三人开始一起为朝廷打仗。做京官没有做出什么名堂的父亲打仗也没打出名堂,不久就病逝了,只留下了“吾父子世受国恩,此贼不灭,何以为家”的遗嘱。而李鸿章却连连得手:参加攻克含山的战斗,战后加赏知府衔,赏换花翎;接着参与攻克庐州的战斗,得到“交军机处记名,以道府用”的奖赏,不久又加赏按察使衔,官职升至四品。因为不算大的军功而在三年内连升三级,这对一个七品编修来讲,提拔的速度可算是惊人的了。正因为升迁的速度太快,他人的嫉妒和猜疑也就随之而来,其罪名之一是说他“名为团练实则勾结土匪”。这是一个足以让他掉脑袋的罪名。怀疑他的是一个名叫胜保的满族钦差大臣,此时正奉命督办安徽军务。他怀疑李鸿章的原因是亲眼看见了李鸿章混杂在土匪中溃逃,而李鸿章当时的模样确实像个地道的土匪头子,更何况说的也是一口土匪黑话:
一日侵晓,土匪攻乡围,合肥领围出战,竟败退,直抵本围。时已逾午,饥甚,入宅不见一人,盖先避去。疾往厨舍,饭正熟。灶低洼,即翘一足踏于灶沿,一手揭盖,一手取碗,直递口狂咽,不暇用箸,亦无一蔬。随咽随呼曰:“同队快干(快食之意),好跑!”饱后仍退,忽报胜保从后路来,合肥颇惶急,虑有不测,不得已迎谒之。(赵凤昌:《惜阴堂笔记·书合肥轶闻》。)
即使已经官至四品官了,与风卷残云般的帝国农民作战也还是件不容易的事。最倒霉的是,不容易的情形正好让朝廷派来的钦差大臣看见了,可以想见钦差大臣看见李官员与义军混杂在一起奔跑于战场时的感想和表情。
遭到怀疑和众忌之后,虽然钦差大臣事后并没有向咸丰皇帝正式奏本要求惩办李鸿章,安徽巡抚福济也极力保护他,但是他还是觉得在安徽壮志难酬,于是他离开家乡到湖南投奔老师曾国藩去了。
这是李鸿章走上显赫人生道路的开始。
在曾国藩的教导和重用下,李鸿章的才能开始得以充分施展。关于李鸿章在曾国藩的湘军中“文武兼备,身先士卒”和“双手沾满起义军鲜血”的故事充斥在各种史料传说中。但其实只有李鸿章创建淮军的经历确实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传奇。当时湘军已收复安庆,太平军主力向东压缩,上海开始告急。盘踞在上海的商人、官吏和绅士们倾囊出资,纷纷请求曾国藩派兵保护大上海,答应每月可以供应湘军饷银60万两。这是一个巨大的数字,只有上海这样的商业都市才有这等财力。然而银子是不少,但就是没人愿意去,包括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因为此举等于要深入到拥有百万之众的太平军根据地的大后方去,如此的自投罗网般的行程,即使不被立即消灭,孤军作战也凶多吉少。
李鸿章却兴奋异常。他愿意去。
这是后来令包括曾国荃在内的所有湘军将领都颇为后悔的一件事情——人生的成败荣辱仅在一念之间。
李鸿章立即开始组建新的部队,几个月之内便成立了11个营。1862年3月4日,五个营的官兵在安庆北门外集合阅兵,这标志着帝国历史上又一支著名的武装部队正式组建。这是一支与以往的帝国军队完全不一样的部队,其重要的标志是:所有的营没有隶属关系而相互平等,所有的官兵只对李鸿章一个人负责。李鸿章是安徽人,新军在安徽地盘上组建,官兵大多是安徽子弟——李鸿章终于可以和他的老师曾国藩平起平坐了,因为他有了属于他自己的军队:淮军。
上海方面冒险开来租用洋人轮船公司的七艘轮船。淮军1300人坐一船,李鸿章近1万的军队开始向上海开拔。
这是大清帝国军事史上一次以“胆大妄为出其不意”而闻名的行动。从帝国军队占据的长江上游往下游开进,长江沿线全是太平军的营垒,水路通道均已被严密地封锁。尽管太平军领袖们知道上游的“曾妖”已经和洋人勾结,但是,当他们看见数艘洋轮公开地结队行驶在江面上,还是有些不知所措,他们一枪未发地看着当时罕见的庞大船队鸣笛顺流而下。也许他们想不到轮船上乘坐的全部是官军。太平军并不想与洋人发生冲突——洋人在帝国军队和太平军中都有军事顾问,甚至有官兵直接参与战斗,洋人在帝国混乱的政治局势中扮演的角色含义极其不可告人。
洋人的船队载着李鸿章的淮军在太平军的地盘上行驶了整整三天,已值不惑之年的李鸿章三天未合眼,脸上一派冷酷的杀气,他抱定了“破釜沉舟,最后一搏”的决心,他知道这是他一生“成败在此一举”的关键时刻。七艘轮船上的官兵死一般沉默,无人敢出声,无人敢靠近李鸿章。
一支近万人的全副武装的部队在未发一枪一弹的情况下,于太平军严密封锁之地成功地进行了千里大穿越,这成为那个战乱年代中的一个奇迹。这个举动的意义不仅仅是一个大规模军事移动的范例,更重要的是,帝国军队的这次出乎预料的大规模移动的成功,终于成为太平天国起义在军事上走向被动的开端。
在上海码头上走下轮船的这群淮军官兵令上海的绅士和洋人们极度失望:满口安徽土话,脚穿草鞋,头裹破布,浑身散发出恶臭的“叫花子”般的异味——洋人则说这是一群“大裤脚蛮子兵”。这些兵与帝国驻守在上海的官军和洋人官兵鲜艳的装扮比起来,简直就像一群从灾区逃荒来到城市的流民。
李鸿章也是一口安徽土话。他对嘲笑他们的上海绅士说:“军队贵在能战而不是外表,等我打完一仗,你们再笑也不晚!”然后,他对他的这群安徽兵说:“伙计们,贼娘好好地搞!”
安徽人“一根筋”,淮军鸷悍凶猛。没多久,3000淮军于上海虹桥与10万太平军交战,上海绅士、平民以及洋人无不拭目以待。淮军五个营全部被太平军包围,第一天淮军严重失利。第二天战局没有好转,淮军阵地继续被压缩。当淮军阵脚出现崩溃迹象的时候,一杆大旗忽然出现在最前面的营垒中,官兵们看得清楚,是大帅。李鸿章亲自率领三个营直接冲击太平军的正面阵地,而同样也把李鸿章看清楚的太平军立即向他包围而来。太平军向前移动的时候,李鸿章看见太平军移动中的队形一角出现旗帜散乱的情况,他立即“执桴鼓于军前”,命令淮军向太平军的薄弱之处三路夹击,拼死向前,结果太平军刚才还整齐的阵线被冲乱。这时,淮军大炮齐发,随着炮响,天空突然黑暗,一场倾盆大雨降临了。心理发生动摇的太平军抵挡不住冲击而向后撤退,但是撤退在暴雨中很快变成狂奔——“自相践踏,死者万余。”天黑之后太平军反击,淮军在上海南门下阻击,战斗最残酷的时候,太平军的前锋部队“突然倒戈”,致使太平军再次大规模撤退。“浦东一带尸积如山。”((清)方浚颐:《梦园丛说》。)
此一战令上海人为之瞠目。以往驻守上海的官军和防守租界的洋兵,遇到太平军便望风而逃,勉强一战也都一败涂地,而这些安徽来的“大裤角蛮子兵”居然以3000战10万而胜,淮军的名声从此确立。此战对大清帝国而言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它扭转了东南战场上帝国军队屡战屡败的局面,使官兵和朝廷都看到了可能扭转战局的一线希望。
李鸿章以杀起义农民残酷无情而留下恶名。攻打捻军的时候,“击退援军十万,斩首两万”。攻入太平军占据的常州城之后,他把俘虏的太平军“护王”陈坤书绑在东门外凌迟处死,同时放纵官兵屠城,以至杀得满城死尸,“城破五十日仍无人收殓。”连常州城郊也在屠杀之列,屠杀的结果是“耕者万分无一”。攻克昆山之后,太平军被杀的官兵在3万人以上,尸体堆积在一条小河里,“积尸数尺,河水断流”,“千汊百港,漂尸浮油。”(《李文忠公全集·朋僚函稿》卷三,第26页。)国人指责淮军滥杀无辜,李鸿章听了“勃然大怒”,他在写给曾国藩的报告中称:“贼漏网盖少,惨劫亦快事也!”(《李文忠公全集·朋僚函稿》卷三,第16页。)
李鸿章更令人不齿的是狡诈失信。淮军包围苏州城,经过反复的拉锯战之后,太平军“纳王”郜永宽通过原来是太平军而现在淮军中任职的一个军官提出向淮军投降,条件是他以杀太平军“慕王”且开城迎接淮军,而淮军不但不能杀他,帝国朝廷还要颁给他二品顶戴。淮军代表同意,李鸿章也表示同意。但是,当郜永宽把坚决不投降的“慕王”谭韶光骗杀且打开苏州城城门之后,带领淮军蜂拥入城的李鸿章却不但下令把刚献上“慕王”首级的郜永宽“立即正法”,而且对已经投降的近两万名太平军大开杀戒。此一事件引起举国轩然大波,不但平民们强烈反感,对李鸿章嫉恨在心的各级官员也乘机猛烈抨击,甚至洋人们也愤怒了。和李鸿章私人关系极其密切的英国将领戈登顿时翻了脸,发表了“最后通牒”,威胁说如果帝国政府不撤李鸿章的职并且将他交付审判,英国就用“强大兵力”强制帝国军队把攻克的城池交还给太平军。对于李鸿章来讲,这是一个困难的时刻,尽管朝廷对他占领苏州城大加赞赏,但是他还是面临着巨大的政治危机。沉默了几天之后,以冷酷残忍著称的李鸿章突然出现在祭吊郜永宽的现场,居然还落了几滴眼泪,尽管人们普遍认为他的眼泪是阴险的和别有用心的,但是他确实很“悲痛”地完成了所有的祭吊程序。
李鸿章坚决不按英国人的要求写认错书。他的话是:帝国的军政与外国人无干!
1864年7月19日,太平天国都城南京被曾国藩的湘军攻破,太平军急剧走向衰亡。
李鸿章和他的老师一起受到朝廷的重赏。
李鸿章被封为一等伯爵、肃毅侯,戴双眼花翎,接任江苏巡抚。
他成为名副其实的一方诸侯了。时年42岁。
李鸿章为之奋斗的“封侯”历程,自他以七品官出京时算起,用了11年。
36年后的1900年,夏,广州。早上下了一阵蒙蒙细雨,岭南的潮湿溽热更浓重了。刚刚从两广总督调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的78岁的李鸿章在“天字”码头登上了招商局轮船公司专门为他准备的“平安”号轮船。他高而瘦,头上是一顶青缎小便帽,灰白色的辫子有些枯萎。中国式的胡子长而柔软,一张满是老人斑的皱纹纵横的长脸上两颊深陷,使人看上去他总像是在怒气冲天。他没有穿官服,只着一件蓝布短衫。广东将军巡抚以下的官员站立两旁,看着这个颤巍巍的老人在贴身侍卫的搀扶下走过跳板,然后在甲板上的藤椅上坐了下来。所有的官员都静静地等候着他开船的命令。但他很久都没开口,只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睡着了。
1900年7月17日,一个重要的日子。
在热得大汗淋漓的官员们越发不敢出声的沉默时刻,南海知县裴景福上船了。他是一个与李鸿章既是同乡又私交甚密的官员。
裴景福首先祝贺李鸿章调任直隶总督:“外洋有电,诸领事皆额手称庆。”
李鸿章缓慢地睁开眼,一板一眼地说了四个字:“舍我其谁!”
这句颇具性格的话在以后的日子里被多方人士出于各种目的反复引用。因为这是1900年危机四伏的大清帝国出现的第一句语惊四座的话。
裴景福乘机探听李鸿章对国事的态度,没想到李鸿章突然声音哽咽:“论吾国兵力,危急当在八九月之交,但聂功亭(士成)已阵亡,马(玉昆)、宋(庆)诸军零落,牵制必不得力。日本调兵最速,英国助之,恐七八月不保矣!”说着,他用手杖触着地,“内乱如何得止?如何得止?”当裴景福问到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国家少受损失的时候,李鸿章已经是“泪流满面”了:“不能预料!惟有竭力磋磨,展缓年份,尚不知做得到否?吾尚有几年?一日和尚一日钟,钟不鸣,和尚亦死矣!”(《悔逸斋笔乘》之《李文忠轶事》。0
这副悲伤的情景让在场的官员刻骨铭心。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帝国最著名的汉大臣当众毫不掩饰地表露如此悲观的情绪,即使在甲午之后他奉命和日本人艰难周旋的时候,也未见这个以倔强闻名的老大臣流露过丝毫苦郁之色。
李鸿章就是在这样的心境中开始了他生命最后一年的纷繁复杂的历程。
李鸿章在被朝廷委以重任的时候想到了死亡是可以理解的。从去年开始他就感到自己的生命随时有终结的可能,因为他日见虚弱,伴有偶尔吐血。进入五月之后,他的侍卫们和亲近的部下时常发现他“老泪纵横”。开始的时候,他们都以为他是为了自己的衰老和疾病而痛苦,当他拒绝了朝廷让他“即刻北上,协助总理衙门与洋人交涉”的电令后,又以为他是在“闹情绪”——即使是重臣也有为自己官场的命运坎坷而伤心落泪的权利,他才不会被排挤出京城后就这样身份不明地回去“协助”载漪之流呢。但是,当这个老人的泪水长流不止的时候,所有的人都隐约意识到:在帝国的北方,可能不仅仅是几个农民在和洋人过不去,国家也许要出大事了。
果然,朝廷向洋人宣战的消息传到广东。李鸿章立即公开了“粤不奉诏”的立场。接着便传来已经进京的义和团“杀一龙二虎三百羊”的口号。“龙”即指光绪,“二虎”指的是庆亲王和李鸿章,“三百羊”泛指一切办理洋务的国人。
京城义和团的口号使李鸿章再次成为举国瞩目的焦点。而奇怪的是,一方面京城的义和团公开通缉他,明确宣布只要他在京城露面,老命就肯定没了;而另一方面,朝廷和各地官员命令和请求他迅速北上进京的电报一封接着一封,仿佛全都要把他送给义和团处死似的。帝国朝廷宣战的当天,出于政治本能,他曾经决定动身,并且提出了一个条件——条件不是向朝廷提出的,而是向洋人提出的。他给大清帝国出使英、法、俄、德、日等国的公使发出电报,要求他们探询各国政府对帝国《宣战诏书》的反应,如果各国在退兵问题上“可以商量”,他便立即北上。但是,在等待各国回音的时候,京城里的战斗越来越猛烈,朝廷根本没有显示出停止战事的愿望。等各国政府的回音到了时,李鸿章发现洋人几乎都在撤兵的前面加了一个前提:等北京的外交人员脱险以后再商谈。李鸿章即刻冷静了下来,反而没有眼泪了,他这才意识到,帝国的混乱局面比他想像的要严重得多。
请求他北上“主持局面”的电报依旧多如雪片,一律声称只有他才能稳定大局:“国家社稷生死存亡均系大人一身,望即刻启程。”两江总督刘坤一的电报内容同样:“危局惟公可撑,祈早日启节,以慰两宫焦盼,天下仰望。”
李鸿章给刘坤一回电:“水陆梗阻,万难速达。”(《李文忠公全集·电稿》卷二十二。)接着又回电一封作为补充,他把自己的绝望情绪表达得更清楚了:“政府悖谬如此,断无挽救,鸿去何意?”(《李文忠公全集·电稿》卷二十三,第9页。)
德国公使克林德在京城被帝国兵勇打死的时候,万念俱灰的李鸿章接到了荣禄的电报,荣大人几乎是哀求他赶快来京,想办法把这件大事“消弭下去”,但李鸿章没有给荣禄任何回应,因为他没有看到朝廷要处理这一重大外交危急的任何意图。
帝国驻德公使吕海寰在“克林德事件”发生后紧急拜访了德国外交部,德国外交部副大臣表示:“只要李鸿章北上,则乱事必平。”吕海寰说李中堂已经北上,但是德国人掌握李鸿章的动态比帝国公使还清楚:“闻李中堂坚留粤省,恐未必成行。”吕海寰反复表示李鸿章肯定要奉旨北上,但德国外交部副大臣还是对此持缓议态度,原因是“闻京都有人欲害之”。帝国的公使急了:“李中堂威望素著,断无有人相害之理!”从德国外交部回来之后,帝国驻德公使立即给李鸿章发了一封电报:“窃思北事危急,务请中堂早日北上,以维大局!”李鸿章的回电仅有寥寥数字:“政府尚无主见,我去无济于事。”
在那几天里,李鸿章频繁地与帝国南方各省督抚紧急磋商,促成了《东南互保章程》的签订,这是他在他的辖区之内所能做到的最大的事情了。这个举动至少保证了1900年帝国的动乱没能蔓延到长江以南,有效地稳定了帝国的半壁河山。
7月3日,朝廷的电报又到了:“懔尊前旨,迅速来京,毋稍刻延。”(《光绪朝东华录》第四册,总第4524页。)
四天之后,朝廷的电报再到:“前迭经谕令李鸿章迅速来京,尚未奏报启程。如海道难行,即由陆路兼程北上,并将启程日期先行电奏。”(《光绪朝东华录》第四册,总第4525页。)
第二天,即7月8日,朝廷又电:“命直隶总督由李鸿章调补,兼充北洋大臣。”(《光绪朝东华录》第四册,总第4526页。)
这是李鸿章的心愿。甲午战后他被免去了这一帝国封疆大臣中最显赫的职务,庚子年间终于给予了恢复。
可是,李鸿章对朝廷北上的催促还是置之不理。
又过了一晚,7月9日,朝廷的电报又到了:“如能借到俄国信船由海道星夜北上,尤为殷盼,否则即由陆路兼程前来,勿稍刻延,是为至要。”(《光绪朝东华录》第四册,总第4526页。0
三天之后的12日,朝廷的电报再次到达:“无分水陆兼程来京。”(《光绪朝东华录》第四册,总第4527页。)
李鸿章依旧没动身。他拒不奉诏。
李鸿章一生都是一个对朝廷绝对尽忠效力之人。他知道所有的电报都是慈禧太后发出的,他没有不遵旨的权利,但是局面确实使他难以成行。原因是:政府如果不改变现在的立场,他的北上没有任何意义。
可是,朝廷的电报又到了,这一次语气严厉了:
现在事机日紧,各国使臣亦尚在京,迭次电谕李鸿章兼程来京,迄今并无启程确期电奏。该大臣受恩深重,尤非诸大臣可比,岂能坐视大局艰危于不顾耶?著接奉此旨后,无论水陆,即刻启程,并将启程日期速行电奏。(《光绪朝东华录》第四册,总第4530页。)
李鸿章似乎不能再迟迟不动了。
他决定启程。启程之前,他做了他认为必须做的两件事:一是回答记者提问,向社会各界表明自己的立场。对义和团的问题,他说:“拳民仅系愚民,起事原因教民与教士不能辞其责。”关于“宣战”,他说:“清廷并未备战,不能认为宣战。”至于他北上后将怎么办,他表示要“惩办祸首,遣散拳民,与各国议和”。李鸿章的表态是极其谨慎和温和的,对义和团没有使用“剿灭”而用的是“遣散”一词,且还说事端的起因洋人绝不能推卸责任。关于“宣战”的回答也机警巧妙,并且特地为慈禧开脱,说“慈禧皇太后系受人愚惑”。而处理局势的主要原则,他却说得毫不含糊,特别是其中“惩办祸首”的说法,引起了极大的议论。虽然李鸿章有保护慈禧的意思,但话里话外另一个意思也很明白:只要他一旦进京,一大批帝国大员将要大祸临头。(AlfredCunningham:AnlnterviewwithLiHungCHang,P,91.)
登上“平安”轮之前,李鸿章签署了一封联名电报。这是一个呈给慈禧的奏折,在奏折上签名的官员包括了在《东南互保章程》上签名的所有南方大员: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闽浙总督许应揆、四川总督奎俊、福州将军善联、大理寺卿盛宣怀、浙江巡抚刘树棠、安徽巡抚王之春。同时,北方的山东巡抚袁世凯和陕西巡抚端方也在奏折上签了名。奏折实际上是向朝廷提出了四点政治要求,口气之强硬明确,与和平时官样文章的风格迥然不同:
一、请明降谕旨,饬各省将军督抚仍照约保护各省洋商教士,以示虽已开战,其不与战事者皆为国家所保护。益彰圣明如天之仁。且中国官员商民在外国者尤多,保全尤广。
二、请明降谕旨,将德使被戕事切实惋惜,并致国书于德王,以便别国排解,并请致英、法两国,以见中国意在敦睦,一视同仁。
三、请明降谕旨,饬顺天府尹、直隶总督,查明除因战事外,此次匪乱被害之洋人教士等,所有损失人命财产,开具清单,请旨抚恤,以示朝廷不肯延及无辜之恩义。不待外人启口,将来所省极多。
四、请明降谕旨,饬直隶境内督抚统兵大员,如有乱匪乱兵,实系扰害良民,焚杀劫掠,饬其相机力办,一面奏闻。从来安内乃可攘外,必先令京畿安谧,民心乃固,必先纪律严肃,兵气乃扬。
(《清季外交史料》卷143,第17~18页。)
令帝国南方诸位大臣想不到的是,当他们的奏折拟好之时,载漪正在京城里指挥着帝国政府的官军投入了对东交民巷的围攻。
“平安”轮顺珠江而下。李鸿章一直坐在甲板上的藤椅中,轮船路过虎门炮台的时候他长久地望着。“平安”
号当天到达香港,码头上有盛大的仪仗队奏乐和礼炮鸣放17响,李鸿章登陆后立刻拜会了各国驻香港的领事和香港总督卜力。
李鸿章和卜力的会见是一次机密的对话。也许正是他需要这样的对话而有意在香港登陆。这次对话充分暴露了包括李鸿章在内的几乎所有汉族大臣内心深处无时无刻不存在着的一个矛盾。这一矛盾有时模糊,有时清晰,但是从来没有消失过。它由忠诚和背叛两个水火不容的词汇撞击而成的,里面埋伏着一个巨大的野心——这是大清帝国中拥有了充分权力和实力的汉族大员深藏于心的一种野心。这一野心在满族人占据了帝国的紫禁城的那一瞬间便开始萌芽,历经二百多年的风雨已是逐渐粗壮。尽管满人入关掌握政权之后,汉族男人留起了辫子,向满族的皇帝高呼万寿无疆;尽管大清历代皇帝最警惕的就是汉人的颠覆企图,汉人稍有一丝不轨定会株连九族;尽管数百年间作为统治阶层的满族人几乎被汉人同化,并且毫不走样地尊奉着汉文化的一切传统,但是汉人那种被他人统治的感觉近三百年间不曾有一刻消失。除了义和团之外,大清帝国历史上发生的所有反政府的起义或骚乱,无一例外地都打着“反清复明”的旗帜,这并不是因为汉人如何留恋那个在景山吊死的崇祯皇帝——皇帝叫什么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标志着大明灭亡的崇祯皇帝是一个汉人——这是一个民族正常情绪的一部份,是流淌在世代繁衍的民族血液之中的本能。无论一个汉人在满清帝国的政权机构中做了多大的官,这种与血液融合在一起的本能无论如何也是挥之不去的。特别在他对满人的帝国感到痛苦和失望的时候,首先涌上心头的念头必是:我是一个汉人。
汉人孙中山,一个正在被大清帝国通缉的“叛逆者”,他提出的革命口号便是:“驱除靼虏”。在汉语中,“鞑靼”一词的指向非常明确。孙中山提出的“驱逐靼虏”的口号,一直使用到大清帝国最终被他领导的国民革命运动推翻为止。
卜力首先向李鸿章提出的一个人名,就是孙中山。
就在“平安”号在广州码头拉响汽笛的时候,孙中山的一个企图推翻大清帝国的计划正在积极的实施当中。在这个计划中,居然有李鸿章的名字。孙中山对李鸿章抱有极大的希望,这不但因为李鸿章也是一个汉人。更重要的是,李鸿章这个汉族大员有这个实力并“可能有这个愿望”。孙中山与李鸿章取得联系时得到了香港总督英国人卜力的“鼎力相助”。当孙中山的联系人把值此北方大乱朝廷危急的时候宣布"两广独立"的想法向李鸿章说明之后,李鸿章这个担负着维护帝国南方政权稳定的朝廷命臣,既没有把孙中山的联络人砍了头,也没有把他们的谋反禀告给朝廷,他只是半闭着眼睛“颌之”——这是一个含义模糊的动作,也许只有帝国官场上的重臣大员才会有如此傲慢而又含蓄的动作。孙中山也许没有被拒绝?
英国人在企图颠覆大清帝国政权的活动中扮演的角色令人深思。卜力在给英国国内殖民部的电报中这样分析:反满起义预计将于两周内在湖南和南方爆发。信任他的中国绅士向他保证,造反者不排外,并且希望在他们取得某些胜利后得到英国的保护。“如果赞同孙中山和李总督缔结一项盟约,对于英国的利益将是最好不过了。”而对于李鸿章是否能够“反叛”,卜力的观察和分析是:“这个李总督正向这个运动卖弄风情,谣传他想自立为王或是当总统。”(《晚清巨人传》之《李鸿章》,董守义著,哈尔滨出版社1996年3月版,第499页。)
“信任”卜力的“中国绅士”们肯定是一群汉人无疑。但关于李鸿章野心的“谣传”来自何方,不得而知。只是,当卜力把李鸿章从“平安”号上请进密室并且再次提起“孙中山”这三个字时,李鸿章就连“颌之”的动作都没有了,他闭口不谈这个话题,回避得十分坚决,好像根本不知道卜力在说什么一样。李鸿章说了另外一番话,这番话似乎证实了卜力所听到的某些“谣传”。
李鸿章直接地、没有任何铺垫地问卜力:“英国希望谁当皇帝?”
卜力说:“如果光绪皇帝对以他的名义所做的事情没有责任的话,英国对他在一定条件下继续进行统治不会特别反对。”
李鸿章说:“我听说洋人们有这样一个说法,就是如果义和团把北京的所有公使全杀了,那么列强就有权进行合法的干预,并宣布‘我们要立一个皇帝’。如果是这样,你们将会选择谁?”李鸿章说到此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也许是个汉人?”
卜力在李鸿章的这番话中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暗示。暗示的含义是:如果列强愿意推举一个汉人来当皇帝的话,那么他本人是愿意的。
卜力说:“西方大概会征求他们所能找到的中国最强有力的人的意见,看怎样做最好。”
李鸿章眯起眼睛,卜力觉得他是在微笑。过了好一会儿,李鸿章才慢吞吞地、口齿清晰地说:“慈禧皇太后是中国最强有力的人。”
连最有政治头脑和最擅长破译外交辞令的卜力都闹不清李鸿章的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在海面上焦急地等待着李鸿章和卜力会谈结果的孙中山最后没有得到任何结果。
“他无意冒险搞什么‘两广独立’,而正准备扮演他将来在北京的角色,即充当中国的和平使者或是它的新统治者。”(史扶邻:《孙中山与中国革命的起源》,第178~179页。)卜力这样判断。
所有的人都大大低估了李鸿章的政治狡猾。
在策划《东南互保章程》的时候,有一个秘密的计划隐约潜藏于各种史料之中,这就是“迎銮南下”。当京城已经陷入混乱不堪的状况时,帝国在南方的各省官员预测到一旦洋人真的打进北京,朝廷肯定要按照咸丰皇帝的先例选择逃亡,方向肯定是往北。与其这样,不如现在就劝说皇上将朝廷迁移到南方来。张之洞就曾上奏,建议朝廷将帝国的都城迁至当阳。这是汉人的一个蓄谋已久的野心:朝廷一旦迁移到了汉人势力强大的南方,满族统治被颠覆也就是个时间问题了。然而李鸿章对此说得坚决:“断不可行!不但太后自己不肯来,一般的旗人亦决不肯放她到南方来!”
如果说李鸿章对满族皇室没有丝毫的背叛心理是不现实的。在朝廷已经如此昏庸、政局已经如此混乱的情况下,像“两广独立”之类的念头,甚至“当皇帝”的梦想,肯定也在他的心头曾经闪现过甚至盘桓过。但是,他在激烈的思考之中算清了一笔政治账:国家局势的混乱固然是实现野心的最好时机,这样的时机几乎失不再来;但是,当前的混乱也同样是自己重新确立在这个帝国中无可替代的位置的大好时机。朝廷催促北上的电报不是连续不断吗?不是各省督抚都承认目前能够挽救帝国命运的仅有李大人吗?更重要的是,朝廷不是已经下达了重新任命自己为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的圣旨了吗?这一切都在说明着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自己将是一个荣誉巨大的、获取也同样巨大的“救国元勋”。如果是这样,满朝文武,包括那些满族贵族皇亲国戚王公贝勒,从此哪个人能和自己相提并论?一个人为官一生,难道这不是显赫的顶峰吗?放着如此巨大的利益不取,“独立”于两广一隅有什么意义?至于当皇帝,那是旁人的猜测,即使有洋人的支持,也少有动摇这个帝国政治格局的可能。洋人对帝国的皇帝是满还是汉并没有兴趣,他们的兴趣所在是他们的在华利益,这一点,长于洋务的李鸿章认识得十分清楚。
李鸿章所得出的最重要的判断是:大清帝国是棵衰而未死的参天大树,在数百年根基的支撑下,决不会因为当前的这么一会儿的狂风而轰然倒下。它将渡过所有的难关,依旧皇威浩荡,龙旗猎猎,山河一统,万民臣服——在帝国的历史上,李鸿章对满清皇室的忠贞不贰可谓死心塌地。即使是他的政治死敌,可以攻击他的任何方面,也没有攻击过他的君臣之节。在显赫荣耀、青史留名的“名臣”和身败名裂、万人唾骂的“叛臣”之间,对于李鸿章这样的一个人,不存在选择的问题。
李鸿章在广州上船的时候已经把这些想得透彻了。或者说,他是在想透彻了这一切之后才决定上船北上的。
轮船离开香港码头的时候乐队和仪仗队照例欢送。卜力站在一大群外国领事中间,茫然地看着“平安”号渐渐消失在海面上的雾气之中。
“平安”轮沿着帝国的东南海岸北行。
李鸿章长久地坐在甲板上,望着波澜起伏的海面和远方隐约可见的大陆。沿海的几乎每一个地名都能和这个帝国的屈辱联系在一起,也和他的官场生涯联系在一起。他贪婪地欣赏着每一处风景,根本不理会随行人员让他进舱休息的劝说。已经苍老不堪的李鸿章知道,他已经没有可能再一次欣赏帝国大好的河山了,这个辽阔的帝国的每一排海浪、每一片岩岬,都是他今生今世得以相见的最后一次。
天色已黑,海浪拍打着船舷,夜风猛烈地吹来。侍从们把李鸿章连同他的藤椅一起抬进了船舱。在船舱幽暗的灯光下,他们看见这个老人的眼眶里饱含泪水。
没有人劝慰他。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是朝廷的宠臣,是威严的高官,是冷酷的上司,是一个古怪阴鸷的老者。
三天之后,李鸿章到达上海。
前来欢迎他的官员和在场的所有报馆记者个个都想接近这个当今朝廷最宠信的重臣,但是他们都有些失望:他们看到的不但是一个衰老不堪的李鸿章,而且这个老头儿一身民间衣着,一言不发,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便匆匆离开了码头。几乎是同时,一个消息迅速传播开来——也许是“平安”号轮船上的水手们透露的——总督大人不走了。
所有的人都一头雾水:李大人不是奉诏入京的么?老佛爷等他正等得着急上火呢。
进入寓所,李鸿章斥退左右,再次细读他的儿子李经述发来的急电:天津失守,北京将不保,万勿冒险北上,切切。
本来想在联军攻打天津之前赶到天津直隶总督府,经过周旋把联军的攻击制止在天津城下。天津不失,京城无险;京城无险,朝廷无恙。但现在一切都晚了。
李鸿章没有直接给朝廷写奏折,而是给袁世凯打了封电报,请袁世凯为他代奏:
奉命于危难之中,深惧无可措手,万难再当巨任。连日盛暑驰驱,感冒腹泻,衰年孱躯,眠食俱废,奋飞不能,徒增惶急。(《李文忠公全集·电稿》卷二十三,第33页。)
朝廷的回电很快到达:“现在事机甚紧,着仍遵前旨迅速北来,毋再借延。”(《光绪朝东华录》第四册,总第4532页。)朝廷的电报表明,什么感冒拉肚子,全是借口。)
李鸿章拖延了三天才回电,他索性把自己的“病情”描绘了一番,说他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抵沪后触暑腹泻,本拟稍痊即行,乃连泻不止,精神委顿。因念国事至急,理当尽瘁,惟半月以来元气大伤,夜不能寐,两腿软弱,竟难寸步,医药杂投,曾无少效,拟恳圣慈赏假二十日,俾息残喘。(《李文忠公全集·电稿》卷二十四,第19页。)
这时,联军已经向北京大举进攻,帝国军队杨村一败,通州再败,已退抵京城。而京城里义和团和帝国的正规军对东交民巷的围攻没有丝毫停止的迹象。李鸿章预感到京城肯定要破,如果这样,将来的时局就更难收拾了。原来他想的舌战联军,消除兵祸,以为朝廷建立殊勋而晚年登上显赫地位的梦想骤然黯淡——国家危难之际,李大人周密思考的核心仍是他自己。李鸿章产生了回广东的念头,并且对慈禧产生了极大的反感,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他对朝廷的所有劝说、建议甚至警告,现在看来在慈禧那里都形同废话——“其苦口力谏之言,竟不能胜太后一念报复之心!”(荣禄致许应骙书:《庚子拳变始末记》,载《清代野史》卷一,巴蜀书社1998年9月第一版,第169页。)
在上海寓所里的日子是李鸿章最绝望的日子。如果说原来称病多少是个借口,现在他真的病了。他仅仅是“奉诏北上”,没有任何实际的权力,他没有与洋人的联军、与朝廷里那帮气焰嚣张的载漪之流对抗的实力。李鸿章躺在床上,整日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听着昼夜不离的报馆记者们在院外喧哗,于是有了一种人在弥留之际恍恍惚惚的感觉。张之洞发来了一封给洋人们的电报,电报的内容主要是想为朝廷开脱责任以“保全太后”。张之洞请求李大人在这封电报上签名。李鸿章终于忍无可忍地愤怒了,回电连君臣礼仪都不顾了,对慈禧大加声讨:
此次误听人言,致拳匪猖獗,责有攸归,此固中外所共知者。尊电一概抹杀,专咎新闻纸,似未足信。即经汉口领事转达外部,不必再致英总领事。若将各使护送赴津,自任剿匪,尚有办法,否则大祸降临,非百喙所能解。(《张文襄公全集》卷126,电牍41,第27~28页。)
果然不出李鸿章所料,没几天帝国的“大祸”真的“降临”了:联军占领京城,光绪和太后以及整个朝廷逃亡。
给张之洞回电中的措辞出自李鸿章这样的大员之口,慈禧决不会接不到“小报告”。可出乎李鸿章预料的是,慈禧的又一纸任命到了:“着李鸿章为全权大臣。”
接到这个任命的电报时,李鸿章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全权”,就意味着他有权力处理目前帝国的一切事务,也就是说,现在国家的一切都由他做主了。慈禧在电报中专门强调了他的一切决断“朝廷不为遥制”。
几乎是同时,刘坤一的贺电也来了,措辞有点过分,简直是歌颂皇上的口吻:“恭贺全权大臣,旋乾转坤,熙天浴日,惟公是赖!”
朝廷的任命和刘总督的贺电是一剂“药方”,没有比这更能让78岁的李鸿章再次站立起来并且感觉好起来的“良药”了。“除了诱惑之外,我能抵挡任何诱惑。”——这好像是一个洋人说的话,用在此刻的这个中国老头身上再恰当不过。李鸿章立即以“全权大臣”的名义开始发出一系列电报,虽然大都是发给逃亡中的慈禧的,但措辞激烈的口气简直就是在给朝廷下命令。他先是开列了可以与他共同对付洋人的大臣名单,然后是要求在全国采取的“政治措施”,最后点了必须惩办的朝廷大员的名,其中包括庄亲王载勋、大学士刚毅、总理衙门大臣载漪、左翼总兵英年、右翼总兵载澜、刑部尚书赵舒翘等。李鸿章还要求朝廷公开做出“检讨”,为大清帝国前些日子的举动向国人和洋人有个交代,并且要求朝廷停止继续逃亡立即“回銮”。除了回北京这条慈禧没答应之外,其余的要求基本上都有了确切的回音。
李鸿章不再流泪了,他梦想的感觉找到了。
他这一辈子从来没有惧怕过什么,相对于平静的生活来讲,他说像他这样的一个人最惧怕的是“赋闲”——任两广总督之前他曾经被闲置在京城一段时间,他至今回想起来那仿佛是在坐牢。让这个老头儿挺身而出的前提只有一个:有权指挥一切。
当年,年仅23岁时李鸿章就留有这样的诗篇:
出山志在登鳌顶,何日身才入凤池。
倘无驷马高车日,誓不重回故里车。
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
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
(《李文忠公遗集》卷六,第1~3页。)
李鸿章终于从上海动身了。
上海码头上,这一次人们看到了一个精神抖擞的李鸿章:全套的一品大员的官服,绣袍马褂,红翎耀眼,朝珠在胸前摇晃。他的目光向送行的人群扫视了一下,为的是让大家更清晰地看见他那张刻满皱纹的脸。
上海,吴歌绵软之地。李鸿章的那张脸永久地留在了上海人的心里。人流如织的上海滩上后来矗立起一尊雕像,所有的上海人都知道:那是李相国。
相国,宰相也。大清帝国惯例,没有入过军机处者不得以宰相称。李鸿章一辈子也没有入过军机,可朝廷和平民都称他为李中堂、李相国,或者根据称谓宰相的习惯,按他的籍贯称他为李合肥。李鸿章是大清帝国历史上惟一没有宰相之职而具宰相之名的一个人。
1900年,将对危机中的大清帝国的命运产生至关重要的影响的人物,经过冗长复杂的铺垫后,正式出场了。
2、春帆楼里的帝国重臣
“我是康党!”这是李鸿章在“戊戌变法”运动失败后,“奉懿旨捕康、梁”时说的一句惊人的话。当时朝廷正在大肆追捕康有为等人,帝国举国草木皆兵人人自危,所有的官员都尽可能把自己放在康有为这个名字的八丈远外,因为朝廷要杀的不仅仅是康有为一个人,而是要杀朝野内外所有的“康党”。在十分委屈的心情下到广东就任两广总督的李鸿章接到的谕旨是:“严拿康党,铲平康有为的祖坟。”
因甲午战败而被贬出京城的李鸿章临走照例要晋见慈禧谢恩,在朝上,慈禧拿出有人弹劾他是康有为的同党的奏折给他看,李鸿章的回答令慈禧万分惊骇,李鸿章说:“若旧法能强国,吾国早已强矣。即变法则为康党,臣罪无可逃,臣实是康党。”慈禧惊讶之后捉摸好半天,最后才断定李鸿章反对的不是她而是保守派,于是没有把话题继续下去。李鸿章到达广州之后,又有人向他请教对康有为的看法的问题,李鸿章再次脱口而出:“朝廷意抓康党,尔等无需怕,吾即是康党!”在场的人吓了一大跳,除了惊讶于这个老汉臣的胆大包天之外,还惊讶于尽管康有为咒骂李鸿章卖国的措辞比谁都尖刻,但这个“有宰相之名的一品大员还是公然声称自己是康有为这个六品官的党羽”。(孙宝瑄:《日益斋日记》。)
还在与太平军作战浑身都是杀气的时候,李鸿章就已经显露出和其他帝国官员的不同之处:他对外国的科学技术和本国的经济活动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最初的动机是:淮军需要弄到银子以买武器。他带兵到上海之后不到三个月,就把江苏巡抚薛焕挤走了,以使自己能够自由地运用上海这个商业城市的财富。当时的上海道吴煦是个有名的利用职权贪污的官员,一天晚上李鸿章身穿便服来拜访他,闲谈之中好像无意之中提出要了解一下上海地区的赋税情况,没有提防的吴煦拿出来几本账目让他过目,李鸿章看了一眼问,还有没有?吴煦又拿出几本。直到吴煦的所有账目在桌子上堆成一大堆的时候,李鸿章从怀里掏出个黄色大包袱皮,把账目本全部装了起来,说要拿回去看,免得扫了现在闲谈的兴致。吴煦眼看着李鸿章手下的人把包袱扛走了。经过对上海赋税情况的审查,李鸿章抓到了吴煦贪污的事实,然后把他也挤走了。自从有权力控制上海的银子起,他就开始大量地引进洋人的机器设备,创办自己的军工企业。上海的“洋枪三局”是中国第一个近代军工企业,它生产出第一批“国产”的武器弹药。尽管当李鸿章采购的外国大机器运到上海时,他面对“一堆铁块”还是感到了心里没底,但当设备安装完毕并且运转起来的时候,他就极其兴奋了。他算过一笔账:一发即使是从英国军舰上偷来的最普通的12磅重炮弹在中国市场上也要卖到30两银子,一万发铜帽子弹要19两银子以上,而如果自己生产军火,能够省多少银子?凭什么咱们要把白花花的银子全给了洋人?
从力图使自己的淮军装备全部近代化的初衷出发,李鸿章兴办企业的举动一发不可收。他曾经收购过一座原来属于洋商的完整的工厂,这座工厂后来不但可以制造大炮,而且那时的李鸿章居然就想到了战后的“民生日用”问题,他使这座机械制造厂具备了军民两用的功能,并且在设备开始正常运转之后,立即把工厂的洋名字改成了“江南制造总局”。——按照他的话说,为的是“以绝洋人觊觎”。
对世界近代工业技术的理解,无论官民,在当时的大清帝国都是开天辟地的事情。创办企业不仅仅需要的是财力,更重要的是需要思想和观念的转变。李鸿章在写给朝廷的一封奏折中,对蒸汽动力运转状况的描绘显示出一个帝国官员对新事物的绝大兴趣。这份奏折无异于一篇产生于一百年前的科普文章,其中所叙述的原理之复杂,即使是今天的中国人也不见得人人都能看明白:
镟木、打眼、绞螺旋、铸弹诸机器,皆绾于汽炉,中盛水而下炽炭,水沸气满,开窍由铜喉达入气筒,筒中络一铁柱,随气升降俯仰,拨动铁轮,轮绾皮带,系绕轴心,彼此连缀,轮旋则带旋,带旋则机动,仅资人力以发纵,不靠人力之运动。(《同治朝筹办夷务始末》,卷25,第4~10页。)
在还没有几个人知道世界上有蒸汽机的中华帝国里,一个政业军务繁忙的朝廷重臣,能够如此细致地观察一台蒸汽机的运转并且弄清楚其基本运转原理,这在中华帝国还没有几个人知道世界上有“蒸汽机”的时代,着实令人惊叹——如果帝国的皇帝也能够像这位官员一样对蒸汽动力感兴趣,帝国的历史也许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生产动力由手工动力到蒸汽动力的转变,是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变的标志,是包括政治革命在内的一切革命的物质动力。不能强求当时的李鸿章明白蒸汽动力对一个国家历史其实是具有决定意义的,但仅从他的描述上看,虽然头上也是顶戴花翎,脑后也拖着一条辫子,但他已经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帝国官员了,这是他得以成为帝国历史上最著名的人物的最重要原因之一。
从蒸汽机想开去,也就不难解释李鸿章成为洋务运动的首领的原因和他对康有为变法的态度了。
“洋务”,与西方人和一切西方事物打交道的帝国专用名词。关于李鸿章办洋务的故事不知被多少人叙述和分析过,但无论褒贬,承认他是19世纪中国近代化运动的核心人物是没有疑问的。由于他的主持和参与,洋务派创造了帝国近代新事物中的无数个第一:第一条铁路、第一个电报局、第一座近代化机器制造厂、第一座钢铁工厂、第一个民营企业、第一个建议并实施向外国派遣中国留学生、第一所外国语学校、第一所近代化军校、第一支近代化陆军、第一支近代化海军舰队……
引进西方技术,促进国家的近代化进程,以使中华帝国强盛,在这一点上,李鸿章和康有为没有原则性的分歧。当康有为还在家乡读书的时候,李鸿章已经是帝国洋务运动的中坚了。康有为“变法”中的很多富国强民的主张,都是受到洋务运动的启发和鼓舞,应该说在这一点上,康有为的呼吁和李鸿章的实践目标是一致的。但是,康有为咒骂李鸿章的原因和绝大多数国人一样,不是李鸿章“热衷于奇技淫巧”,而是李鸿章的外交活动。
帝国没有“外交”的概念,所有外交事物统统归入洋务。在这个意义上讲,作为军事家、洋务运动的首领李鸿章不可避免地要成为帝国当然的“外交家”,无论他懂不懂现代外交事务。李鸿章的外交生涯不但让外国人知道了大清帝国有一个“相貌堂堂的”且“矜持、自信和傲慢”的李中堂,同时也让国人在那个悲伤的年代终于揪出来一个罪大恶极的卖国者。李鸿章让所有的中国人因为愤恨得以在怒气中宣泄而感到心情平复了一些。
甲午战争是李鸿章一生中所遇到的最大挫折——“海军费绌,设备多不完,惟鸿章知之深。朝野皆不习外事,谓日本国小不足平,故全国主战,独鸿章深知其强盛,逆料中国海陆军皆不可恃,故宁忍之诟言和。朝臣争劾鸿章误国,枢臣日责鸿章,乃不得已而备战。”(罗敦融:《中日兵事本末》。载《清代野史》卷一,巴蜀书社1998年9月第一版,第117页。)战争爆发的时候,作为直隶总督,李鸿章是前线最高指挥官。尽管他从一开始就是坚决的反战派,但是当朝廷决定一战的时候,他还是竭尽全力地主持着战事。战争失败,朝野把责任归于一人,他被革职了。即使是这样,如果他暂时引退便不会有日后巨大的名誉损失,可偏偏朝廷让他去日本马关代表帝国进行战后谈判。
李鸿章不愿意去。不是因为他被革职而闹情绪,而是他深知局面之艰难,他太了解洋人是些什么东西了。
李鸿章和洋人的交往很早。当他带领新创建的淮军进行千里大穿越的时候,他就已经和洋人有所接触了,他在其中流露出的对洋务的兴趣,让曾国藩都对他有点不放心。给他送行的曾国藩曾专门嘱咐他“以练兵学战为性命根本,吏治洋务皆置后图”。但是,他一上船,看到外国轮船上的设备和“洋人颇恭顺”的态度后,老师的嘱咐便全忘干净了。他认为,要改变帝国的现状一定要使用洋人的某些办法,而要用洋人的办法首先就要接触洋人。运送淮军的船刚一到上海,他立即订阅了三份英文报纸并且命令手下及时翻译出来,一份送北京的总理衙门,一份送曾国藩,一份留给自己阅读。李鸿章的淮军是最早装备全套西方武器装备的帝国部队。他也是在自己的部队中最早请洋人当教官的人。在后来创办军工企业的时候,他与洋人的来往更是频繁,洋商、洋工程师和洋学者皆是他客厅里的常客。
李鸿章是最早参与帝国对外谈判的大员,这使他在帝国中是最深刻了解洋人的禀性的人。1873年,在直隶总督任上的李鸿章接待了秘鲁全权公使葛尔西尼,这是他涉足外交领域的开始。这个开始令他很不愉快。秘鲁是当时利用“猪仔贸易”即奴隶贸易从中国沿海掠走帝国劳工最多的国家之一,当时在秘鲁的中国劳工人数达11万。这些中国劳工在秘鲁受到非人的虐待,“十人有九人死于非命。”劳工们联名写下《诉苦公禀》,向帝国政府控诉,请求帝国政府的外交保护。心虚的秘鲁政府派公使来华是要求和中华帝国签订“友好条约”。秘鲁公使首先在北京遭到帝国政府的拒绝,帝国政府让他到天津和李鸿章谈。天津的谈判进行了八个月之久,李鸿章坚持先派人去秘鲁调查华人的遭遇处境,然后签订保护华工的章程,然后才能再谈别的。但是秘鲁公使坚持“华工保护不保护,全系立约不立约”的立场,并且依仗和各国列强的互相串通,向李鸿章施加压力。最后,忍无可忍的李鸿章拍案而起,声明:在秘鲁的华人无论老幼都是中华帝国皇帝的子民,如果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别说签订什么友好条约,秘鲁方面怎么掠走华人的,怎么安全送回来,一个也不能少。李鸿章的强硬态度令秘鲁公使吃惊不小,因为列强们曾告诉他,大清帝国的官员是世界上“最软弱的一群官僚”。“愕然”之后的葛尔西尼说了一句“天津是个不好的地方”,然后沮丧地回国了。
李鸿章外交观念的基点,取决于他对世界近代潮流和各国扩张野心的认识。他给朝廷的奏折中说:
欧洲诸国百十年来,由印度而南洋,由南洋而东北,闯入中国边境腹地,凡前史之所未载,亘古之所未通,无不款关而求互市。我皇上如天之度,概与立约通商,以牢笼之,合地球东西南朔九万里之遥,胥聚于中国,此三千年一大变局也!(李鸿章《筹议制造轮船未可裁撤折》,《李文忠公全集·奏稿》卷19,第44~45页。)
历代备边,多在西北,其强弱之势,客主之形,皆适相埒,且犹有中外界限。今则东南海疆万余里,各国通商传教来往自如,麇集京师及各省腹地,阳托友好之名,阴怀吞噬之计,一国生事,诸国构煽,实为数千年未有之变局。(李鸿章《筹议海防折》,《李文忠公全集·奏稿》卷24,第11~12页。)
李鸿章认为:世界发展至今,关闭国门拒绝潮流是错误的。中华帝国如果打开国门参与世界商品经济往来,与世界各国广泛地开展贸易交流,不但可以富强自己,而且因为贸易是双边的,也就等于制约了别人,这样的制约甚至强国武力,整个地球便可“胥聚于中国”。同时,帝国的国防重点已经不是西北陆地而是东南海洋了,在某种意义上讲帝国已经没有绝对封闭的国防。西方势力不但在文化上对帝国进行侵蚀,更重要的是他们有颠覆和侵占帝国的野心,其手段是:一国制造事端,多国一起要挟。列强的“友好”和“野心”从来都是掺杂在一起的,帝国对此必须保持极大的警惕-持有这样的认识,不但百年前在帝国大员中是凤毛麟角,即使是在当代的中国也还属振聋发聩之声。更值得注意的是,李鸿章的观点是从全球商品贸易往来的角度阐述的,这不能不让百年前和百年后的人感到惊讶。
“阳托友好之名,阴怀吞噬之计,一国生事,诸国构煽。”这无疑也是1900年大清帝国发生巨大灾难的最根本起因。
李鸿章为洋人所了解始于《中英烟台条约》的签订。这是他代表帝国主持签订的第一个受到“卖国”指责的条约。危机由一个英国传教士在云南“旅游”时被当地边民杀死而引发——中国边民说他是一个洋鬼子——史称“马嘉理事件”。英国人借机向帝国政府提出赔偿要求,同时提出通商和修改关税等条件。开始的谈判由恭亲王主持,但是谈判没谈出什么结果,饭倒吃了一顿又一顿,参加谈判的英国驻华公使威特马说:
总署诸人如同小孩子,说来说去,总是空谈。一味说从容商办,定是一件不办。一到总署,必定吃饭,总署大臣陪坐,好像饮食就是外交上的头等大事。大臣一个看一个,新大臣看老大臣,老大臣看恭亲王,恭王一发言,大臣便轰然响应。(《李文忠公全集·译署函稿》卷三,第35、46页。0
帝国官员的平庸无能导致事件的不断恶化,英国人借这一“事端”把军舰开到了烟台,并且声称要与中华帝国“断交”。曾经在第二次鸦片战争中被帝国官员审问过的那位英国人巴夏礼此刻正在日本当公使,他策动日本军队向朝鲜进行武装挑衅,以对中华帝国进行战争威胁。这时候,朝廷请李鸿章出面了。阿历克亚《李鸿章传》:“每当满清政府把这个巨大的帝国带到毁灭的边缘,他们惟一必须启用的人就是李鸿章。”
谈判前期进行得十分艰难,由于醇亲王等人“好大喜功”,坚决主张和英国人决裂或者打一场战争,结果威特马真的“下旗离京,以示决裂”,战争的形势一触即发。李鸿章反对“无端宣战”,他对醇亲王说:“雪耻以战,则大黄芒硝,一剂立毙,弟手握疆符,心忧国计,所不敢出此也。”李鸿章的思路很清楚:帝国不能再在外交上走与世界潮流严重脱离的老路了,即:事端一出,动辄开战,战则必败,败则议和,和则割地赔款。所以,当听说威特马从英国返回,到达了英军军舰云集的烟台的时候,李鸿章决定去烟台谈判。有人不让他去,怕他和当年两广总督叶名琛那样被洋人抓走。还有人放出谣言说,李鸿章去烟台是要在英国人的支持下“自立当皇帝”,并且说只要他一离开天津,天津就要发生暴动。压力颇大的李鸿章不顾一切前往。在烟台谈判的日子里,每夜十时,各要员在李总督寓所开会,至深夜。第二天总是可以提出新的对策。《中英烟台条约》最终签订,它避免了中英之间大规模的武装冲突,暂时遏制了其他各国的已经按捺不住的想趁火打劫的幻想。但是,它同时也使帝国主义的侵略势力进入了中国的西南地区。而李鸿章在当时更大规模的战争一触即发的状况下所费苦心是:在免除内地税金方面,李鸿章只答应外国租界内的税金可以免除,而其他地区一律照旧;条款允许英国可以在云南通商,但是不能马上生效,需要以五年为限“先察看通商情形”。李鸿章不能逆转的是:赔款、谢罪、开放通商口岸……事后,因为云南边民杀死了一个英国人而企图借机在条约签订中得到更多在华利益的英国人说:“这个文件既不明智也不实用,毫无意义,是一堆冗言赘语而已。”——在洋人们看来,中华帝国是一个贫弱的国家,在杀了一个洋人之后,面对强大的威胁,能够“谈”出一个明显存有抵抗态度的条约,这本身就是一件“值得惊诧”的外交“事件”。李鸿章在大清帝国中由此确立了“外交”上的地位。
甲午战败。帝国主义们已经把中华帝国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国家看明白了,因此每一次都像李鸿章所预料的那样:“一国生事,诸国构煽。”英国驻中国公使欧格纳首先对中国代表说:“战争对各国的商务都有碍,应该议和了。”而当帝国政府请英国对日本施加影响,“先停战再议和”时,英国人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事必无成。今要议和,非允赔兵费不可。”英国置日本军队大举侵入中国的事实不顾,按照五十年前他们侵入中国后反而让中国向他们支付战争经费的荒谬逻辑,开口就提出中华帝国要向日本人赔偿的问题,以致连一直小心翼翼的帝国谈判官员都感到愤怒了:“中国与其赔兵费,不如留此兵费用兵!”面对中国官员由于愤怒而涨红了的脸,欧格纳斜着眼睛“微笑”了。
帝国政府再求俄国人。当时,帝国政府认为所有的洋人中,俄国与日本之间的矛盾最大,因为他们都是中国的近邻,是两个对中华帝国野心最大的国家。帝国代表从中挑拨,表明日本“将来必与中俄两权利有碍”之趋势,企图让俄国人对日本施加压力,谁知,俄国驻华公使格西尼反过来警告帝国政府:“日人水陆之战,皆甚得手,如不趁此了结,将来倭兵再进一步,贪心更大,和局更难。”至于了结的办法,俄国人的建议和英国人一样:拿出银子。格西尼一口回绝了帝国请求俄国“以强硬的态度”向日本方面提出“先停战再议和”的建议。帝国主义们可以泄露的天机是:“各国有约在先,仍应会同商办”,一国“不便独办”。
帝国政府与各国的商谈没有任何结果,顾不上什么“天国颜面”的大清朝廷决定派人去日本求和。连日本方面都没有想到的是,帝国政府的首选和谈代表居然是一位德国人,而且帝国政府为了表示正式,竟然给这个叫做德璀琳的在中国天津海关供职的洋人“授予头品顶戴”。结果,这个德国人拿着帝国政府给日本首相伊藤博文的信刚一到达日本,就被日本人“限期离开”,原因是一个德国人“没有资格代表中国政府来谈判”。帝国政府又改派两个真正的中国大员去日本,他们是帝国总理衙门大臣兼户部尚书张荫怀和头品顶戴的兵部右侍郎署湖南巡抚邵友濂。他们两个人到达了日本广岛,但结果同样被日本拒绝,理由是这两个人“不具备全权资格”。
其实,日本人不想谈判的理由也许除了大清帝国政府之外所有的帝国主义们都明白:日本人想打下他们一直企图占领的中国台湾之后再说。
最后,帝国政府终于下决心派出最高级别的人去日本,这就是已经被帝国政府革职了的李鸿章。帝国政府对李鸿章不但宣布“取消一切处分”,“加赏黄马褂”,还为这位帝国政府新任命的全权大臣发下了“全权证书”:
大清国大皇帝赦谕:现因欲与大日本国重敦睦谊,特授文华殿大学士直隶总督北洋大臣一等肃毅伯李鸿章,为头等全权大臣,与日本国所派全权大臣会同商议,便宜行事,定立和约条款,予以署名画押之全权。(《晚清巨人传》之《李鸿章》,董守义著,哈尔滨出版社1996年3月版,第400页。)
也许是“全权大臣”这个头衔满足了李鸿章的自尊心,李鸿章便决定遵旨,并且要求允许他带着儿子一起去日本,因为他的儿子李经方曾任中国驻日本公使,会英语和日语。
1895年3月14日,两艘德国轮船“礼裕”号和“生义”号,载着帝国政府庞大的代表团从天津出发了。李鸿章知道此去因为“割地”而必定会终生背上“卖国”的恶名,他在甲板上不禁吟诗一首,按照中国的文学标准,这首诗似乎只是一首顺口溜:
万倾波涛离海滩,天风浩荡白欧闲。
舟人那识伤心处,遥指前程是马关。
(同上)
大清帝国的代表团有140人之多。李鸿章声明绝对不用日本人的任何东西。于是,侍从们为他带上了中国的粮肉和中国的蔬菜,连做饭的全套厨具和吃饭用的桌椅都带上了。同时携带的还有李鸿章专用的一顶红顶八抬大轿。由于从中国来的人太多,日本方面为解决大清帝国代表团的交通问题,特别预备了50辆人力车,每辆人力车上都插着一面代表帝国皇家的黄色小旗。
日本人安排的谈判地点的地名极富诗意:春帆楼。
在世界近代史中,中国人称之《马关条约》的,在日本人那里被称为《春帆楼和约》。
日本人提出的停战条件苛刻得吓人:日军占领山海关、天津、大沽后才能停战;山海关到天津的铁路归日本管理。停战期间日本的军费由中国支付。同时,日本方面发出军事威胁:如果不答应条件或者拖延谈判,在中国的日本军队就要发起全面进攻,进攻天津、直隶,最后是北京。
浑身冷汗的帝国谈判官员有一种天塌地陷的感觉。
这时,发生了一件谁也没有想到的严重事件:李鸿章被日本一名刺客的子弹击中——1895年3月24日下午,中日双方的第三次谈判结束,因为日本执意要占领中国台湾,李鸿章的心情十分恶劣。李鸿章的轿子行进在日本的大街上,大街两旁照例挤满了看中国大员的日本民众。当轿子接近李鸿章住宿的行馆的时候,突然从人群中冲出一个日本青年。这个青年左手抓住李鸿章的轿杆,右手举起手枪,朝着李鸿章的脸开了一枪,然后迅速逃现场。
李鸿章瞬间满脸是血,昏了过去,立即被抬入行馆进行抢救。
日本官方得到消息后“大感震惊”。首相伊藤博文、外相陆奥宗光立即赶到行馆,天皇都派来了自己的御用医生,皇后派来的是两名女看护。
李鸿章被擦去血迹,检查伤势。
子弹在左眼下一寸。没有生命危险。
子弹卡在李鸿章脸部的骨头缝里,没有医生敢在李鸿章头部的这个部位下手术刀。李鸿章给朝廷的电报只有六个字:“伤处疼,弹难出。”同时,他特别命令侍从不要洗他换下来的血衣,他要永久地保存——“此血可以报国也。”
中华帝国的最高谈判代表在日本被刺,这令骄横的日本人陷入了尴尬的境地。本来就担心在中日谈判中方可能会迫于压力而给日本更大在华利益的帝国主义们,纷纷站出来了高声“谴责”日本刺客的行为,大肆散布日本政府“别有用心”的信息:李鸿章是世界上最负盛名的中国政治家和外交家,现又为大清朝的全权议和大臣,被刺于日本国土,对日本的国家声誉极其不利——“刺杀使者事件比在战场上一两个师团的溃败还严重”。“古稀高龄,出使异域,遭此凶险,极易引起世界同情和强国干涉。”而日本政府担心的是:“若李鸿章以负伤作借口,中途回国,对日本国民的行为痛加非难,巧诱欧美各国,要求他们再度居中周旋,至少不难博得欧洲二三强国的同情。如果引出强国的干涉,我国对中国的要求亦将陷于不得不大为让步的地步。”(王芸生:《六十年来中国与日本》,第二卷,第240页。)
出于对后果的担心,日本政府把有责任的地方官员全部革职,并且要求警方全力抓捕刺客。刺客果然“很快”被抓到了,日本警方的通报极其简单:小山丰太郎,21岁,极端爱国分子。而审讯后的判决更是草草:蓄意杀人未遂,判处无期徒刑。
日本天皇为此特别下圣谕,痛责这位“极端爱国分子”:“下贱无礼,极为可恨。”
为了表示在刺杀事件上的“清白”,日本政府立即宣布“无条件停战”。
但是,日本方面担心帝国可能做出的激烈反应不但没有发生,在案件发生的当天,李鸿章醒来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捂着脸给伊藤博文口述了一封照会:
大日本帝国大皇帝钦差全权办理大臣阁下:
本日下午,本大臣自会议处所归途,忽遇意外可悼之事,致使面订明日上午十点钟会议之期未能躬亲,殊为抱歉!是以特此知会贵大臣:明日于所定之时,由本大臣委派李经方趋候贵大臣,祈将已承允诺出示大日本国拟结和局要款之节略,交由李经方赍回。本大臣一经接到贵大臣应允之和款节略,即当迅速细加察覆,并望早日能与贵大臣会议也。手此,并颂日佳!(《晚清巨人传》之《李鸿章》,董守义著,哈尔滨出版社1996年3月版,第406页。)
经历暗杀后的李鸿章竟然表现出如此的宽宏大量,彬彬有礼,不是几千年中国文化的熏陶绝不可能有此“涵养”。日本方面喜出望外。
于是,放心之后的日本人立即向帝国代表团提出一份“和约底稿”,内容绝不“彬彬有礼”,更没有丝毫的“宽宏大量”:中国向日本赔偿白银3亿两;中国向日本割让辽东、台湾、澎湖;过去中日间各项通商条约要重新制定等。
李鸿章立即强硬了起来,向英、俄、法三国的驻华公使全面通报日本人的条件,希望引发强国对日本的干涉,同时表示“日本所索兵费过奢,且奉天为满洲腹地,中国万不能让。”如果日本执意这样的话,“两国惟有苦战到底。”
此时,帝国政府内部关于答应还是不答应日本人的条件吵开了锅。于是,朝廷发给李鸿章的电报冗长而虚空,全是模棱两可的官方空话,既没有说接受,也没有说不接受:“着李鸿章酌量办理,钦此。”
伤痛和心疼折磨着李鸿章。这样的为难境地他不止遇到过一次。如果坚持维护帝国的一切利益,采取强硬的态度和立场,后果只能是一个:中日战争继续扩大。以当时帝国实际的军事状况而言,战争的结果只能是帝国的东北地区被全面占领,同时各国列强定会在继续扩大的战争中捞取在华的更大利益。而如果答应对方的条件,帝国主权和财政的损失也是巨大的两害之中取其轻,这永远是面对艰难残局的李鸿章的选择。
4月10日下午4时,李鸿章受伤后第一次重新坐到春帆楼的谈判桌前。他的面前是一份日本人写好了的“和约节略”。之所以叫做“节略”,表明日本人在“和约底稿”的基础上做出“让步”:关于割地,从鸭绿江上溯到安平河口划线过凤凰城、海城、营口,此线以南割给日本;日本放弃辽阳,但是要加上台湾和澎湖全岛;关于赔款,减少至2亿两白银;关于通商,中国向日本开放沙市、重庆、苏州和杭州口岸,并且在中国已经和其他各国签订的通商条约的基础上与日本另订条约。其余款项照旧。
李鸿章刚坐下来,伊腾博文就声明:“中堂只能回答允不允两句话。”
李鸿章:"难道不准分辩?"
伊腾博文:“可以,但是不能减少。”
李鸿章刚要求日本方面再把条件减少一些,伊藤博文就截断了他的话说:“日本广岛有60艘军舰,兵粮齐备,只要过了停战的限期,中国还不签字,即可搭乘增派的大军,立即前往战地,北京的安危不堪设想。”李鸿章刚表明帝国不愿意割让台湾,伊藤博文又打断了他的话说:“那么,日本立即出兵台湾。”并且连李鸿章的安全都危险了:“中国的全权大臣一旦离开此地,是否再能安然出入北京城,亦不能保证。”
李鸿章:“再减2000万。”
伊藤博文:“不可,一两不可少。”
李鸿章:“是否能割台一半?”
伊藤博文:“断不能。”
李鸿章:“赔款割地,双管齐下,如此口紧手辣,吾将来必记之!”
伊藤博文:“此重任惟中堂一人能够担任。”
李鸿章:“赔款既不能减,地可稍减少乎?到底不能一毛不拔!”
伊藤博文:“如不在停战期限定议,将索款更多,此乃大日本举国之意!”
李鸿章:“交割台湾头绪复杂,能否在交割的时间上缓期?台湾既然是贵国的口中之物,又何必那么着急?”
伊藤博文:“尚未下咽,饥甚!”
李鸿章:“难道两万万两不足可疗饥?”
史书记载:鸿章辩久,伊藤愈坚,且限四日复。鸿章电奏,得旨允可,乃互签约。(罗敦融:《中日兵事本末》。载《清代野史》卷一,巴蜀书社1998年9月第一版,第124页。)
1895年4月17日,中日《马关条约》草约正式签字。正约11款,专条3款,另约3款,停战专条2款。要点是:中国承认朝鲜“独立”;中国割让辽东之安东、海城和营口以南地区以及台湾、澎湖;赔款2亿两白银;对日开放通商口岸和通商时日本人的种种特权等。
在草约上签字的时候,李鸿章突然想起他临行前恭亲王率领全体军机入奏皇帝的奏折上有这样一句话:“中国之败全由不西化之故,非鸿章之过!”这句话曾令李鸿章老泪纵横。
国人长期忽视或者故意忽视了这样一个历史事实:抱残守缺的中华帝国无论是政治还是经济都远远落后于世界东西方强国。列强们挑起军事事端为的就是对中国领土和财富的侵占和掠夺,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巨大的帝国屡战屡败,还怎么要求谈判者“义正辞严”地捍卫帝国的利益呢?前线放弃国土望风而逃的将领不是卖国,衙门里碌碌无为花天酒地的大臣不是卖国,朝廷里为了一己私欲不惜让国家民生付出血的代价不是卖国,皇宫里的那个一年之中要花费7万平民的口粮钱的皇太后不是卖国,而只有在国家面临被分割占领的危机时出来维持局面的那个人才是卖国者?
一百年后的今天,世界还在说:弱国无外交。
1895年4月20日,带着《马关条约》草约和脸上的绷带回到了帝国的李鸿章突然发现不但朝廷中没人理睬他了,而且他还成了举国上下的公敌。朝廷大骂他办事不利,同僚说他丧权辱国,民间说他拿了日本人的银子,绅士和知识阶层更是铺天盖地地咒骂他没有脊梁骨。要求惩办李鸿章的奏折堆满了光绪和慈禧的案头,写有“李二先生是汉奸”字样的报纸传单到处飞舞,还有数量相当多的人公开声明自己要不惜一切手段暗杀李鸿章,以“我心头奇耻大辱”。
李鸿章不得不上奏光绪皇帝:
臣适当事机棘手之际,力争于骄悍不屈之廷,既不免毁伤残年之遗体,复不能销戢强敌之贪心。中夜以思,愧悚交集。所最疚心者,赔款虽减,尚有二万万两……敌得我巨款及沿海富庶之区,如虎附翼,后患将不可知。臣昏重,实无能为力。泽盼皇上振力于上,内外臣工齐心协力,及早变法求才,自强克敌,天下心幸甚。(《清光绪朝中日交涉史料》卷三十八,第18~19页。)
李鸿章说自己“无能为力”。帝国虽然“屡战不利”,但却不允许李鸿章“无能为力”。
李鸿章曾经给友人写过一信,信中以自己多年于朝中的感受对这个帝国的“本质”有这样的叙述:
十年以来,文娱武嬉,酿成此变。平日讲求武备,辄以铺张糜费为疑,至以购械、购船,悬为厉禁。一旦有事,明知兵力不敌而淆于群哄,轻于一掷,遂一发而不可复收。战绌而后言和,且值都城危机,事机万急,更非寻常交际可比。兵事甫解,谤书又腾,知我罪我,付之千载,固非口舌所分析矣。(《李文忠公尺牍》,第二册,第784页。)
积陋成疾,守旧因循,好大喜功,国力日衰。有了事端一哄而起轻易言战,兵临城下又惊慌失措急于议和,可却要求这样的“议和”和平时朋友交际一样不能有损失。等事情一旦缓解暂时安全了之后,又开始理直气壮热血沸腾,举国人人个个无不“知我罪我”。这就是中华帝国一百年前的现状。这种“一旦有事,淆于群哄”,“兵事甫解,谤书又腾”的国情民风可谓祸患无穷。
贤良寺,北京东安门外冰盏胡同里的一座寺庙,由雍正时怡亲王的府邸改建而成,寺庙里闲院飞花,炉烟幽敞。门生故吏纷纷叛离,从“坐镇北洋,遥执朝政”的位置上跌落下来的李鸿章住在里面不敢出门。他开始把荒疏已久的书法拣了起来,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便临摹古人碑帖。他的饭量很大,山珍海味什么都吃得香。饭后照例喝一碗粥和一杯清鸡汁,过一会儿还要喝一杯家人用人参和黄芩配制的“铁水”,然后脱去长衫在廊下散步。散步的时候有仆人在一旁记数,当仆人大声禀报“够了”,他便停下来回到屋里,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李鸿章在这段时间里仔细研究了康有为的主张,至少在学习西方先进科学技术以谋求国家富强这一点上,康有为与他持有同感。虽然康有为对他的咒骂让他几乎忍无可忍,但他还是主动和康有为联系了,并且表示自己愿意给“强国会”捐款,但遭到康有为的严厉拒绝,这让他感到比骂他卖国还羞辱。他忍不住对手下人说,这些人跟我过不去,等我起来,看他们一个个还能做得成官否!李鸿章不同意康有为的某些观点和做法,但是始终在帝国“图强变法”这一点上和康有为之间有一条割舍不开的感情纽带。
“戊戌变法”失败后,康有为和梁启超流亡国外,惊魂未定之时却接到李鸿章托人捎来的“问候”,甚至还接到过李鸿章的一封亲笔信,他信中勉励康、梁“精研西学,历练才干,以待他日效力国事,不必因现时境遇,遽灰初心。”(《晚清巨人传》之《李鸿章》,董守义著,哈尔滨出版社1996年3月版,第492页。)一个身居帝国如此地位的高官大员亲自慰问流亡海外的“政治通缉逃犯”,康、梁意外之后便是深切的感动,于是急忙回信:“公以赫赫重臣,薄海具仰,乃不避嫌疑,于万里投荒一生九死之人,猬加存问,至再至三,非必有私爱于吾辈……”(《饮冰室文集》五,第55页《上粤督李傅相书》。)康、梁的感慨在情理之中,但他们依旧无法理解李鸿章的心胸。
李鸿章确有“私爱”,但他爱的不是康、梁,而是他的大清帝国。
3、感谢之后的刻骨憎恨
1900年9月29日,李鸿章到达天津。
在码头上等候的人们发现了一个令他们意外的情况:一队由俄军官兵组成的仪仗队吹奏着欢迎曲,配合着一群身穿漂亮礼服的俄国官兵,正表情兴奋地等待着李鸿章。李鸿章乘坐的“平安”号轮船远远驶来的时候,旁边有一艘全副武装的俄国军舰在护航。
各国已经相互串通好了,“要在码头上给这个中国大员一个明显的冷淡”,因此,他们对俄国人“为什么对中国人如此尊重感到大惑不解”。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李鸿章在俄国人的热烈欢迎中走下了轮船,并且在俄军的严密护送下前往天津城。在天津的为李鸿章准备的寓所大门和四周,“俄军卫队建立了严格的保卫制度,出入必须有出入证件,防止一切闲杂人等靠近总督大人”。同时,各国又听到了另一个消息:那艘俄国军舰其实早已开到上海,准备用军舰将李鸿章接到天津,只是后来李鸿章改了主意,俄国军舰的任务才改为护航。
对俄国人的阴谋反应最激烈的是对中华帝国有着愤怒情绪的德国人,一个德国上尉用“粗鲁的语言质问俄国人为什么要穿上礼服来欢迎这么一个人物”。刚刚到达天津的瓦德西也坚决“拒绝接见李鸿章”,说他“只管战事,不管交涉。”连在上海已经和李鸿章会晤过多次的德国新任驻华公使穆默也拒绝和李鸿章见面了。
被俄军官兵“严密保护”起来的李鸿章在各国极其冷淡的情绪中感到心情恶劣。他住的是海防公所而不是直隶总督的衙门。有人告诉他总督衙门现在不能住人也不能办公了,但李鸿章坚持要去看看,结果他看到的是一片战火后的废墟。在废墟中他接受了直隶总督的总督关防(文件)、盐政印信和钦差大臣的大印。他曾经在天津的这座衙门职掌这些大印达二十多年,他太熟悉这处他苦心经营的北方要地了。如今他看到的这座城市已是满目疮痍。由此他联想到正在崇山峻岭之中逃亡的朝廷,联想到已经被联军占领的京城以及整个帝国的命运,这个近八十岁的老人坐在废墟中“痛哭了一场”。
他还要为挽救帝国如今的尴尬局面展开谈判。
首要的问题是要尽快达成“停战协议”,因为如果没有这样一个协议,中华帝国的“宣战”就还处在有效状态。也就是说,现在帝国和各国联军还处在战争状态——登陆后的德军开始大规模地向北京开进,德军声称的立场是:用武力扫平这个国家。更为严重的是,李鸿章的“议和”使命不仅仅是要保住这个帝国不被列强瓜分,最要紧的是要确保慈禧太后的掌权地位,而英、德两国异口同声地宣布他们支持光绪皇帝而反对慈禧,这使所有的问题首先失去了交涉的基础。李鸿章多次打电报给逃亡途中的朝廷,要求趁着德军大军没有到达北京之前,尽快以帝国政府的名义优恤被杀的德国公使,为外国公使在帝国被杀一事向世界道歉,并在这个基础上尽快向各国递交国书,“尽捐嫌隙”,为即将开始的“议和”铺平道路。
但是,令李鸿章尴尬的是,德国和英国拒绝承认李鸿章的“全权议和大臣”的身份。
只有俄国人例外。俄国人不但对李鸿章表示出极大的“尊重”,而且频繁出入李鸿章的寓所,使被各国故意冷落的李鸿章的寓所内外整天充满着俄语和汉语的“互相问候”之声。各国派出的密探纷纷报告,俄国人和李总督正在策划着某种阴谋。
突然,俄国人声明:他们决定“从北京部份撤军”,以配合李总督主持下的“议和”,而且他们“坚决支持皇太后”。
紧接着,李鸿章打电报给朝廷,“感谢俄国从北京部份撤军的承诺,并请俄国人劝说德国也这样做”。
“李鸿章是亲俄派。”“帝国已经和俄国人私下达成了某种交易。”各种传言在各国军队、领事和公使们之间流传。
尽管李鸿章立即对此做出解释,并且故意对在天津海关税务司供职的英国人杜德维说,他对英国人“答应派军舰来上海接他到天津而没有遵守诺言”感到不解,如果英国人的军舰到上海,他就不会让俄国人的军舰护送,这样就“不会引起关于他和俄国人的流言了”。李鸿章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解释更加重了各国的怀疑。
关于李鸿章是否是“亲俄派”的问题史料纷杂,但绝不是空穴来风。李鸿章和俄国人的关系确实令人生疑。
1896年,代表中华帝国签订《马关条约》后回到京城在贤良寺赋闲的李鸿章接到朝廷的一道谕旨:着特命头等钦差大臣李鸿章往俄国致贺沙皇尼古拉二世加冕典礼。
沙皇加冕,各国派员祝贺,本是正常国际交往。但李鸿章不愿意去。朝廷本来也没打算派他去,原来派的是当时的湖北布政使王之春。但是,当时帝国驻俄公使许景澄说,前不久由恭亲王率团去俄国祝贺俄历新年的时候,俄方就对帝国代表团的“级别”表示出不满,认为帝国应该派出更高“级别”的大臣来,以示对俄国沙皇的敬重。王之春的级别显然不够,于是朝廷想到了李鸿章。李鸿章以在日本马关时被刺受伤为理由加以推辞,但是朝廷坚决不准。等李鸿章看到确实到了“众望所归”的时候,便表示自己“非敢爱身,惟虞辱命”,决定“一息尚存,万程当赴”了。但是,他的年老衰弱在一定程度上不是装出来的,在向慈禧和皇帝辞行请训的时候,由于君臣对话的时间过长,一直跪着答话的七十多岁的李鸿章最后竟然站不起来了,只好由两个太监把他架了出去。他出了宫门就昏倒了,两个小时后才苏醒过来。在长时间的君臣对话之中,李鸿章反复强调了一个主题:甲午战争的结局表明,日本是帝国最大的威胁,而且日本有和英国人结盟的迹象,目标肯定是针对帝国的。帝国要想图存,只有一个办法:与俄国结盟。
这个想法在当时的帝国朝野内不是李鸿章一人的观点。甲午之后,面对日本越来越强硬的武力威胁和越来越暴露的领土野心,加上日本和英国在对中华帝国的“势力范围”的分配上已达成某种默契,企图联合向帝国索取更大的利益要求,因此朝野上下一片忧心忡忡。俄国与日本是历史上的冤家对头,甲午之后是俄国“不惜使用武力”强迫日本将辽东归还中国,因此,虽然朝中有人明白俄国人此举是为了自身利益的安全,但“联俄拒日”的暗流已经不可阻挡。军机大臣翁同龢、湖广总督张之洞等朝野大员是持有这一观点的代表人物,两江总督刘坤一的观点更加明确,他认为威胁帝国的国家以日本为最,指出日本妄图侵占帝国东三省的野心积蓄已久,俄国人对此最不愿意,因为它与中国的东北接壤,所以“我若乘此时与之深相结纳,互为声援,并稍予便宜,俄必乐从我”。帝国朝廷中的官员为了使“联俄”行动进行得顺利,甚至反对李鸿章带他的大儿子李经方去俄国,因为这些官员认为李经方有亲英倾向,怀疑他和“英倭阴相结纳”。为了给儿子“清洗不实”,李鸿章坚请儿子与其同行。最后李经方还是在光绪皇帝的批准下跟随前往了。这从另一个方面表明,“联合俄国”的外交行为绝不是李鸿章的私人行为,而是帝国朝廷既定的外交原则,李鸿章只不过是倡导者之一和亲赴俄国落实的人。
李鸿章的随行人员有45名之多。令人惊奇的是,几个侍卫抬着一口彩绘金漆的大棺材堂而皇之地走在他的身后,成为他出访队伍中最醒目的一件物品。这口大棺材一直跟随他走访了俄、德、法、美等诸个国家,绕了大半个地球,让全世界都领略了中国工匠制作棺材的非凡技巧——在当时的中国人心中,外国即是“番邦”,走出国门就如同“深入虎穴”,而征途万里,其一路艰险程度不亚于唐僧取经。同时,帝国似乎有这样的传统,官员在执行重大使命时,为了表示自己“誓死完成”的决心,往往和战场上背水一战的将领抬着自己的棺材冲锋陷阵一样,也带着棺材表示自己义无反顾。李鸿章此行的公开目的仅仅是参加外国一个皇帝的加冕典礼,搞得如此夸张实在令人不可理解。但是,他在出发的那天说的话,也许是解释之一。
李鸿章出发的那天正是初春的黄尘季节,早上起来便狂风大作,飞沙蔽日,送行的亲朋好友都觉得这是凶兆。大兴、宛平两县衙门在东便门专门搭起大棚为他设饯行宴,结果大风掀翻了棚顶,以致精美的佳肴如同狼藉的残羹。李鸿章极力表现出潇洒神态:“自少年时凡出门非狂风就是暴雨,海行无不惊涛骇浪,不知何故?”众人赶紧挑选吉利的话说:“中堂丰功伟业,雨师风伯,皆来祖饯。”李鸿章对自己甲午后遭到举国嘲骂依旧耿耿于怀,因此再吉利的话也不至于叫他信以为真:“不敢。吾当不至于获罪于天,何以节节与我为难?”接着,他又说:“万里长途,七旬老物,归时能否相见,实不可知。”(《晚清巨人传》之《李鸿章》,董守义著,哈尔滨出版社1996年3月版,第431页。)
李鸿章还是怕自己死在异邦的土地上。
然而,李鸿章一路遇到的不是艰险而净是显赫。天津的官员连续为他举行大型宴会,到达上海时更有各国海军和帝国的炮台同时鸣放礼炮,一时“长空雷鸣,海波欲沸”。帝国陆军官兵跪成数列朝天鸣枪,“数以万响,震耳欲聋”。所经之处,“观者如潮”。在法国租界洋警察戎装佩刀的保护下和“中西巡捕”沿街“弹压”下,李鸿章身穿一品官服,套黄马褂,头戴三眼花翎,端坐在紫缰大轿之中,精神矍铄,一扫贤良寺里的暮气。
在上海逗留数日后,他换乘法国的豪华邮船,船头高悬大清黄龙旗和头等钦差旗,经香港、西贡、新加坡,入印度洋,过红海,入黑海,一路口岸无不向国内朝廷“飞电传报平安”。
在苏伊士运河的塞得港,李鸿章受到俄国一位亲王的恭候,他换乘俄国御船“俄罗斯”号直抵敖得萨港。俄国陆军元帅率领数百名官员迎接,在从港口到行馆的路上,大清的黄龙旗迎风招展。经过长途旅行的李鸿章“精神甚好”,下令犒赏所有迎接他的俄方官兵和官员。当帝国大把的银子抬出来时,俄国人对如此大方的出手目瞪口呆。
李鸿章乘火车到达彼得堡。彼得堡市长亲举黄龙大旗,士官仪仗队高呼万岁,外交大臣亲自引路,连沙皇都派出了自己的“御车”供李鸿章乘坐。出乎李鸿章预料的是,他住的“行宫”竟然不是官方早已准备好的国宾馆,而是一个商人的家。这位叫巴劳甫的商人在中国投资做生意发了大财,因此他坚决要求接待李鸿章一行,不要俄国政府一分钱。为了营造“宾至如归”的氛围,俄国皇帝准许了这个富可敌国的巨商的请求。
李鸿章到达这个巨商的家之后,迎面看见自己巨大的相片被悬挂在大门之上,相片的四周插满了大清黄龙旗。这位巴劳甫家所有的门上都贴着用中国字书写的吉祥如意的对联,地上全部是簇新的地毯,一个大型乐队不停地演奏着中国乐曲,24个身穿中国服饰的俄国儿童捧着鲜花在李鸿章走的路上一刻不停地撒下花瓣。当李鸿章走进巴先生家大门的时候,巴劳甫全家男女老幼蜂拥而上,先由最小的女儿向李鸿章献上盐和面包,然后全家人簇拥着李鸿章进到为他专门准备的寝室。寝室内所有的物品和陈设全部是中国的精美工艺品,端上的茶和点心也是地道的中国味道。一问,连厨师都是特地请来的身怀绝技的中国师傅。
巴劳甫会说一口地道的中国话。从俄国人嘴里发出的汉语和俄国人极其隆重的接待,诸多印象混合在一起,使李鸿章深深地陷入了一种“中俄亲善”的幻觉之中,更加坚定了他“联俄拒日”的决心。
在彼得堡,李鸿章晋见了沙皇。他向沙皇献上了中国皇帝的礼物。加冕典礼的那天,他在莫斯科看到了他从来没见过的宏大场面:50万人聚集在一起,乐队由5000人组成。各国来宾更是显赫,听说法国为了庆祝沙皇加冕,巴黎市全天休息,军营放假,罪犯赦免。在这个世界上,俄国是强大的,李鸿章对此深信不疑。
在莫斯科逗留的日子里,李鸿章所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与俄国人签订了一个神秘的条约:《中俄密约》。
《中俄密约》的中方草稿是由帝国总理衙门集体“拟办”后,经由朝廷批准,用电报的形式传送到李鸿章处的。草稿显然事先与俄方磋商过,条款已经十分详细,要点如下:
一、日本如侵占中、俄或朝鲜土地,中、俄海陆军互相援助,军火粮食,互相接济;
二、非两国共商,不得与敌议和;
三、开战时,中国所有口岸,准俄兵船驶入;
四、中国允华俄银行于黑龙江、吉林建造铁路,以达海参崴,合同另订;
五、开战时,俄用此铁路运兵运粮运械,平时亦可运兵运粮过境;
六、铁路合同批准,此约生效,以15年为期。
《中俄密约》中的两个基本点是:一、中俄两国针对日本的军事威胁,结成互相援助的军事联盟;二、俄国在帝国东北地区铺设铁路并和俄国横穿西伯利亚的远东铁路接轨。
沙皇在莫斯科接见李鸿章的时候,《中俄密约》的商谈正在紧张进行之中,沙皇的话令李鸿章进一步感到放心:
我国地广人稀,断不侵占人尺寸地。中俄交情,近加亲密。东省接路,实为将来调兵捷速,中国有事亦便帮助,非仅利俄。华自办恐力不足,或令在沪俄华银行承办,妥立章程,由华节制,定无流弊,各国多有此事例,劝请酌办。将来倭、英难保不再生事,俄可出力援助。(《密约交涉未刊电稿》第二十九。)
俄国人明确说他们的领土广大得根本用不完,根本没有侵占别人土地的想法,而且修铁路两国都可受益,钱由俄国人筹措,而章程却由中国来“节制”,世界上哪里还能找到这样的好事?
但是,包括李鸿章在内,所有缺乏近代思维的中国大员们,恰恰忽视了这样一个常识性的问题:铁路的延伸,正是列强领土扩张的主要手段。俄国人之所以不惜一切代价修筑一条横贯人烟稀少的西伯利亚荒原的远东铁路,其根本原因正是出自向远东地区扩张领土的野心。当帝国受到日本威胁的时候,俄国的远东铁路和在帝国东北境内修筑的铁路能够提供军事运输的便利,关于这一点不知帝国官员有没有进而想到,如果俄国人想侵入并占领帝国东北的时候,这条铁路是否同样会提供给俄国人如此的便利?何况在帝国境内修建铁路存在着一个“路权”问题。“路权”一旦模糊不清,俄国就有权在帝国东北铁路沿线方圆数公里的地区派驻武装,而这就是后来的中东铁路警察队,这等于是变相的租界,俄国从此可以有充分理由在帝国东北地区随意驻军。事后证明这是对帝国东北地区安全的最大威胁。
关于后者,李鸿章似乎想到了,他坚决反对以俄国官方的名义修建帝国境内的铁路,而坚持用私人的投资方式,他以为这样就可以把铁路的修建完全变成一种商业行为。俄国人立即想出来一个由“俄华银行”承办的点子,实际上等于是换汤不换药。
国内已经有人敏感地嗅到了朝廷“联俄”的味道,李鸿章还没有在《中俄密约》上签字的时候,上海的《字林西报》居然全文刊登了所谓《中俄密约》全文,虽然内容多是捕风捉影的猜测,但能看出帝国内有人对俄国人怀有警惕。山东巡抚李秉衡和河南巡抚刘树棠先后上奏,揭露俄国人“谋我大局”的阴谋,其中以李秉衡的言辞最为激烈且击中要害。他认为列强的本质是在帝国领土上尽力扩张势力范围,而俄国要在帝国土地上修建铁路,野心在于把势力渗透到帝国的东三省,各国如果效仿俄国,后果将不堪设想。“以夷制夷”的外交策略帝国已实行多年,可最后吃亏的还是帝国自己。各列强之间确有分歧,但在窥视帝国利益上是一致的。
《中俄密约》,是俄国人精心策划的一个巨大的陷阱。尽管这个密约中俄双方都秘而不宣,但是很快就被各国列强觉察出来,他们纷纷开始向帝国索取相同的甚至更大的特权。《中俄密约》给中华帝国带来的伤害长久而深刻。
俄国人说:“良心是有价钱的。”有确切史料可以证明俄国向帝国使臣李鸿章使用了行贿的手段。俄国财政部长维特在其回忆录中确切地记述到:在商定《中俄密约》的时候,为了争取李鸿章的协助,曾经用铁路利润分红的方式,许诺给李鸿章300万卢布的报酬。此款分三次付清,密约签订的时候先付100万,其余由铁路局逐步拨付。虽然有人认为李鸿章之所以在《中俄密约》上很快签字,是出于他对日本人的愤恨和防范,而不会是因为卢布——李鸿章不懂俄语,翻译和随行的帝国官员从中做了什么手脚不得而知;又有记载说后来李鸿章的女婿问过他此款干什么用了,李鸿章笑答:“真有这回事,可真成汉奸了。”但从俄国银行划拨的一笔款项确实以“李鸿章基金”的名义汇到了上海。至于李鸿章本人是否知道和动用过,无法查实。
《中俄密约》签订之后,李鸿章心情愉快,认为自己完成了一个“伟大”的使命。他在接见俄国财政大臣维特的时候,高谈阔论到了使维特有一种“中华帝国恩赐了俄国人”的感觉。同时,觉得中华帝国的安全从此有了保障的李鸿章对洋人的傲慢习气再次恢复了。
离开了俄国,李鸿章开始了欧美之行。
在德国,他下榻的恺撒大旅馆为他的到来做了精心的准备,他的寝室里悬挂着两个镶有照片的镜框,一张是他的,另一张是德国首相俾斯麦的。会见俾斯麦的时候,李鸿章声称有人说他是“东方的俾斯麦”。俾斯麦回答说,他不认为“东方的俾斯麦”是一个恭维的称呼,并且表示他不想得到“西方的李鸿章”的称号。在荷兰,李鸿章觉得为他演出的歌舞“令人飘飘欲仙”。在比利时他观看了军事演习。到达巴黎的时候正值法国国庆,他乘船在塞纳河上欣赏了焰火表演。英国是他特别重视的国家,他晋见了女王,并和女王照了相,然后他在照片上题了词送给女王。李鸿章的题词是:“西望瑶池有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前句指的是英女王,后句是老子的典故——老子也姓李,李鸿章在暗指自己。他对自己给英国女王的题词非常得意。他还特别在代表西方民主制度的议院旁听了议员们辩论,他觉得那是一窝蜂似的吵架,“无甚可观”。拖着辫子的中华帝国大员的出现引起了英国人的广泛好奇。一个英国人是这样描绘他所看到的74岁的李鸿章的:
我从议院出来时,突然与李鸿章打了个照面,他正被人领入听取辩论。他像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身材奇高、容貌仁慈的异乡人。他的蓝色长袍光彩夺目,步伐和举止端庄,向他看到的每个人投以感激优雅的微笑。从容貌来看,这一代或上一代人都会认为李鸿章难以接近,这不是因为他给你巨大成就或人格力量的深刻印象,而是他的神采给人以威严的感觉,像是某种半神、半人,自信、超然,然而又文雅和对苦苦挣扎的芸芸众生的优越感。(濮兰德:《李鸿章》,纽约1917年版,第5页。)
对议会不感兴趣的李鸿章兴致勃勃地参观了英国的海军与陆军。他还参加了汇丰银行的招待会,当英国商人们表示愿意到中国去开拓市场的时候,李鸿章表示“实具同心”,并诚恳地欢迎各位去中国兴办实业,他的开明思想令英国人受到鼓舞,个个跃跃欲试。但是,“文雅”的李鸿章很快就闹出了笑话,他不但“威严”地在英国各处精美的毯上随地吐痰,而且当他已故的老朋友、曾在中国很长时间的著名将领戈登的夫人送给他一只名贵的小狗后,第二天将军的夫人便接到了李鸿章这样一封致谢信:“厚意投下,感激之至。惟是老夫耄矣,于饮食不能多进,所赏珍味,咸欣得沾奇珍,朵颐有幸。”(汪诗侬《所闻录》之《李鸿章笑史》。)——李鸿章把英国的名贵小狗炖着吃了。
李鸿章乘船越大西洋到达美国,正在度假的美国总统克利夫兰特地中断休假迎接他。他参观了自由钟、大瀑布、图书馆之后,还在教会举行的欢迎会上鼓吹了一番中西宗教可以共存的理论。在美国,他吃饭时喜欢将数样中西菜肴“拌于一盘食之”,于是美国厨师就为他专门制作杂烩菜以迎合他的口味,以至欧美现今仍旧有一道名菜叫做“李鸿章杂烩”。结束美国的访问之后,他搭乘美轮回国。到达日本横滨的时候需要换船——他当年离开马关的时候就曾说过“终身不履日地”的誓言,再说现在有了《中俄密约》,让他痛恨起日本人来更有底气了——换船必须先上码头,为了自己的精神和肉体坚决不和日本国土发生任何形式的关系,李鸿章无论如何也不上岸。侍从们无奈,只能在美轮和开到日本接他的帝国招商局轮船“广利”号之间搭了一块跳板,冒着掉到海里的危险扶着他换上船去。
回到国内,李鸿章兴奋地对光绪和慈禧汇报和俄国人秘密签约的经过,说他此一举可保证中国20年无事!
但是,仅仅过了四年,包括俄国军队在内的联军就打进了北京。尽管俄国军队是攻打天津和北京时的“最野蛮的军队”,但至少在李鸿章作为“全权议和大臣”开始和联军谈判的时候,他依旧把俄国人看做是帝国“可信赖的盟友”。等李鸿章终于认清了俄国人的嘴脸时,他已经处在生命的弥留之际了。
1900年10月11日,李鸿章自天津到达北京,依旧住在贤良寺,并且依旧在俄军的严密保护之下。京城受到的破坏比他想像的严重,更严重的是,联军宣布除了“两个小院落仍旧属于中华帝国政府的管辖”之外,整个京城已经被各国联军分区占领。这两个还“属于中华帝国政府管辖”的院子一是李鸿章居住的贤良寺,另外就是参与谈判的庆亲王的府邸。
此时的李鸿章根本无法展开“议和”谈判,因为各国还没有得到本国政府关于谈判的具体指示。德国人除了提出“惩办祸首”之外什么也不说,日、英国等则要求等中国的皇帝回京后再谈。以法、德军队为主的联军正向帝国的四面八方“讨伐”。而英国王子给英国驻华公使的一封信的内容透露了出来,其中竟有“将李鸿章拘捕起来做人质”的建议。李鸿章和庆亲王两个人只能坐在一起愁眉苦脸,一方面请求各国“疾愚昧之无知”,“自不致强人所难”;另一方面不断地给流亡的朝廷打电报,敦促朝廷主动惩办祸首,尤其是再也不能让“祸首”们和朝廷待在一起了,否则会给联军造成朝廷依旧痴迷不悟的感觉,以致影响“议和”谈判的开始。
在屈辱而孤单的日子里,只有俄国人和李鸿章来往密切。这时,一个叫做考洛斯托维茨威的俄国政府代表正在沈阳和中华帝国驻沈阳的最高官员盛京将军增祺纠缠不休,企图强迫增祺和俄国签订一个《奉天交地暂且章程》,章程要求允许俄国修建哈尔滨至旅顺的铁路,营口暂由俄国管理,遣散中国驻守沈阳的官兵,拆毁东北各处的炮台及军火库,俄国派出官员驻守沈阳等等——这是一个严重的、明显的信号:俄国人不但已经利用在《中俄密约》中取得的特权,开始了对帝国东北地区的进一步侵入,而且有单独占领东三省的意图——其时,俄军已经占领了沈阳。当义和团蔓延到东北地区的时候,东三省的义和团焚烧了部分教堂,攻打了俄国的铁路局,黑龙江将军和都统也都下令轰击俄国军舰。俄国和其他列强一样,借口保护侨民和外交人员,以积存已久的“热情”,从陆路以15万巨大兵力全线越过国境,将黑龙江边的数千帝国边民赶入江中淹死,然后迅速占领了东北全境。及至沈阳城被占领时,城中的大火燃烧了数日。本来以为进入东北的俄军真的是为保护他们的侨民和使馆而来,现在突然提出要求东北的土地,让李鸿章实在反应不过来。他不能接受俄国人的要求,并以目前与各国“议和”事大而无暇谈及其他为由,想把事情敷衍过去。但是俄国人立即声明,在各国都拒绝与李鸿章谈判的时候,俄国“愿意无条件开始谈判”。这个立场立即引起各国的愤怒,联军认为俄国人在有意挑起联军的内讧。俄国人的态度却令被如何才能开始“议和”谈判弄得心烦意乱的李鸿章和庆亲王很高兴,他们只有再次对俄国表示“感谢”。感谢之余的李鸿章甚至没有注意到,俄国人在他们的立场前面悄悄地附加着一个条件:只要中国方面答应东三省问题单独解决。
与俄国人日益明显的险恶用心相反的是,英、德两国经过紧急磋商达成一个重要的原则协议。协议的两点最重要的原则是:一、各国不得瓜分中国的国土,“维持中国的领土不使变更”;二、中国的沿海沿岸全部向各国的贸易和经济活动“自由开放”。
英、德是1900年侵入中国的各国联军中第一次就未来谈判原则进行立场表态的两个国家。其协议中的两个重要原则的第一条是给予各国的一个极端重要的提示,即:中国是一个古老而庞大的帝国,没有任何支持瓜分这个主权国家领土的理由。而英、德之所以在野蛮地武装入侵一个主权国家之后,突然想到并提出了具有“公正性”的警告,完全是因为他们太担心俄国人对帝国东北的窥视了。英国人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在华利益受到威胁。德国人虽然表面上和英国人站在一起,但其真正的目的是想利用“不得瓜分中国”的借口而制约俄国人在东北、英国人在长江流域的扩张。美国和日本在兵力上不足,感到即使瓜分中国也占不到多大的便宜,于是抱定“宁要赔款,不要土地”的原则。这便是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列强们的真正侵略面目。
至于自由贸易问题,西方要求帝国开展自由贸易的主张长期以来一直被视为对帝国的一种严重侵略行为,因为西方各国在进行对华贸易时带有强烈的不平等交换、不公正关税制度、倾销非法商品、掠夺劳动力资源和原材料以及进而取得更大的不合理特权的内涵。虽然由于闭关锁国国力已经远远落后于世界其他国家的中华帝国确实应该尽快从封闭中解脱出来,但是1900年,在西方对于中华帝国相互通商、开放贸易的“催促”中,其侵略的意图是明目张胆的。
在“不得瓜分中国国土”的大前提下,11月初,奥、法、比、德、英、意、日、西、俄、美10国联合照会李鸿章和庆亲王,进一步提出“议和”谈判的六项原则:
一、惩办祸首;
二、禁止军火输入中国;
三、索取赔款;
四、使馆驻扎卫兵;
五、拆毁大沽炮台;
六、天津至大沽间驻扎洋兵,保障大沽与北京之间的交通安全自由。
这六项原则基本没有改变地贯穿在1900年中华帝国与西方列强的整个“议和”谈判进程中,并成为数月之后签订的《辛丑条约》的基本“原则”。这是对中华帝国主权带有严重侮辱性质的“原则”。其中各国有权在帝国领土上驻扎军队一条,是完全漠视国际准则的强盗式的无理要求,给自1901年起的中国带来了无穷的后患,因为自那以后无数“国耻”事件的发生都和这一原则有直接或间接的因果关系。
万般无奈中的李鸿章得到的竟然是这样一个“原则”,他终于意识到他根本不可能结束帝国的厄运了。
在李鸿章的一再敦促下,帝国流亡朝廷于9月25日发布了“惩办祸首”的谕旨:庄亲王载勋、怡亲王溥静、贝勒载濂、载滢等革去爵职;端郡王载漪撤去一切差事,交宗人府议处;辅国公载澜、都察院左都御史英年、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刚毅、刑部尚书赵舒翘等交都察院和吏部议处。但是,帝国朝廷的这个惩办方案没有获得各国的通过。
李鸿章和瓦德西会见之后的11月23日,帝国朝廷第二次发布“惩办祸首”的谕旨:削去端郡王载漪王爵;将已革去王爵的庄亲王载勋、怡亲王溥静和已革贝勒的载滢,均交宗人府圈禁;已革贝勒载濂闭门思过;辅国公载澜停俸一级调用;左都察御史英年降两级调用;前吏部尚书刚毅已病故免议;刑部尚书赵舒翘革职留任;已革职的山西巡抚毓贤充边永不释放。
帝国朝廷的第二个惩办方案依旧没有被各国通过——“连一个正法处死的都没有”。接着就传出联军准备派部队截断运往陕西的“粮道”以断绝流亡朝廷的供应的消息。在京城里眼观局势又起风波的李鸿章连续给朝廷打电报,请求朝廷“上念宗社,下念臣民,迅速乾断。”帝国朝廷终于第三次发布了“惩办祸首”的谕旨:庄亲王载勋、山西巡抚毓贤等人列入死刑,其余的“流放”和“斩监候”不等。联军方面对此的反应是瓦德西对李鸿章说的一番话:“如果中国再不提出令各国满意的决定的话,我们就要进攻陕西,去捉拿真正的祸首。”——这是冲着慈禧去了。李鸿章赶快提醒慈禧,如果再不做出最后的决定,后果就很难预料了。于是,帝国的朝廷第四次发布了“惩办祸首”谕旨:
已革庄亲王载勋,纵容拳匪,围攻使馆,擅出违约告示,又轻信匪言,枉杀多命,实属愚暴冥顽,著赐令自尽。已革端郡王载漪,倡率诸王贝勒,轻信拳匪,妄言主战,致肇衅端,罪实难辞,降调辅国公载澜,随同载勋妄出违约告示,咎亦应得,着革去爵职。惟念俱属懿亲,特予加恩,均着发往新疆,永远监禁。
已革巡抚毓贤,前在山东巡抚任内,妄信拳匪邪术,至京为之揄扬,以致诸王大臣为其煽惑。及在山西巡抚任,复戕害教士教民多命,尤属昏谬凶残,罪魁祸首。前已遣发新疆,计行抵甘肃,着传旨即行正法。(荣禄致许应骙书:《庚子拳变始末记》,载《清代野史》卷一,巴蜀书社1998年9月第一版,第183~184页。)
其他的还有:吏部尚书刚毅、甘肃提督董福祥,“着即行革职”;都察院左都御史英年、刑部尚书赵舒翘,“定为斩监候罪名”;大学士徐桐,前四川总督李秉衡,“均着革职,并将恤典撤销。”(同上)
七天之后,帝国朝廷再一次下旨,赵舒翘、英年被“赐自尽”,军机大臣启秀及徐桐之子被定“京中处决”,刚毅则被定以“开棺戮尸之罪”——史书记载:“此等刑法,中国人视为最重者。”(同上)
各国进一步要求将端郡王等人“正法”,李鸿章为此反复解释说,端郡王虽然罪大恶极,但是如果连皇家宗室都要处死,会严重影响皇帝和朝廷的威信,同时也可能引发中国百姓的愤怒,弄不好还会“激出民变”。双方各执一词于是陷入僵局。
李鸿章不愿意到瓦德西住的銮仪殿去,那里是帝国皇家的禁地。但是值此国之将亡之际,他只好挺着一张老脸去了。关于1900年11月15日李鸿章和瓦德西的会面,双方都有详细记录,各自所记出入不大,内容都是空洞无物。瓦德西态度冷淡,李鸿章极力套近乎,两个人从北京的红叶说到柏林的冬雪,从年龄身体谈到老婆孩子,全是废话。李鸿章特别说到他在德国晋见德皇的情形和瓦德西与俾斯麦的私人关系,想找到感情上的突破口,但是瓦德西根本不买账。最后谈到了联军的“讨伐”问题,才算接触到一点现实,但是瓦德西对联军“讨伐”的范围、时间和规模守口如瓶。李鸿章在这次会见中没有取得什么他所盼望的结果,倒是瓦德西在给德皇的书面汇报中提出了一个敏感的问题:从李鸿章的口中,可以感觉到俄国人“正在联军内部拨弄是非”,使联军在对华政策上出现不一致的迹象——这是李鸿章期望的效果,因为这样就能利用这个矛盾,尽量减少帝国的损失。
但是,刚从瓦德西那里回来的李鸿章便收到了俄国人的信件,要求李鸿章奏请朝廷,任命目前中国驻俄公使杨儒为全权大臣,“与俄国在彼得堡办理交收中国东三省事宜”。李鸿章心里一紧,因为朝廷已经正式否认了俄国人提出的《奉天交地暂且章程》。俄国人知道朝廷的立场,而现在再次提出,恐怕随之必有举动。果然,俄国人正式提出了要求中华帝国政府向俄国交出东三省土地的《交地约稿》12款。“约稿”的内容很快就被泄露了出去,日、英、德三国首先声明,反对将东三省的权益交给俄国。而李鸿章也开始发现了俄国乘虚而入的企图,他电告在彼得堡的杨儒中止谈判,告诉俄国人要谈就到北京来和他谈。电报发出后,李鸿章立即收到俄国驻华公使格尔斯要求约见的请求。格尔斯在和李鸿章会见时说出的话,令李鸿章眼前一阵眩晕。俄国公使一字一板地说:“如果中国听信各国的谗言,不敢和俄国立约,则东三省永远归俄国人所有。”
李鸿章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盟友”俄国人说出来的话。南方大臣张之洞和刘坤一都主张将俄国人的野心公布于众,以加大各国干涉的力度。但是李鸿章认为各国的干涉也同样是暗藏祸心。这时候,盛宣怀致信李鸿章提醒他可能再次陷入被国人斥骂的地步:“列邦以恶名加于俄,中外复以庇俄之名加于中堂,后世论者,谁能曲谅乎?”
李鸿章在这种情况下想到了他一直以为最该警惕的日本人。他为此专门会见了日本驻华公使,问如果中国和俄国决裂,而俄国一意孤行的话,日本将持什么态度?日本公使眯着东方人的小眼睛回答道:“说不好!”李鸿章大怒,说日本人实在“奸猾可恶”。
接着从彼得堡的传来的消息就令李鸿章不仅仅是愤怒了,他可谓悲愤不已以至心中从此有了刻骨的仇恨:为了强迫杨儒在俄国人准备的《交地约稿》上签字,一群红了眼的俄国官员把杨儒关押在俄国外交部里威逼利诱,扬言如果再不签字,俄国就宣布“将满洲改做一个俄国的行省”。同时引诱说,只要签字,俄国就在彼得堡为他“置田若干,房屋若干,足以让他享受一生。”杨儒不为所动。俄国财政大臣维特便对他说:“你签字之后如果中国有人加罪于你,俄国负责你的安全!”杨儒勃然变色:“我系中国官员,欲求俄国保护,太无颜面!如此行为,在我中国无立足之地!”杨儒的强硬立场激怒了俄国官员,他们最后竟然把杨儒从楼上扔了下来,致使杨儒坠地严重受伤。
杨儒,字子通,汉军八旗正红旗人。1864年为四品衔兵部员外郎,曾任江苏常镇通海道、浙江温处道、安徽宁池太广道等职。1892年出使美国、西班牙和秘鲁,后出任驻奥地利、荷兰和俄国公使,同时晋升为户部左侍郎。他在国内为官时“清正廉洁,刚正不阿”,出任公使时“大义当前,威武不屈。”有《俄事记闻》、《杨儒变法条议》等著作留世。
堂堂一位中华帝国政府以国家名义派出的驻外使节,竟然被扔下楼去满面鲜血地躺在异国的街道上。列强可以借口自己公使的生命受到威胁而对中华帝国大举进攻,而杨儒被伤,帝国的朝廷上下竟然悄无声息,于是,刚刚经历了最深重灾难和屈辱的民众开始奋起抗争了。满目山河破碎的景象,帝国金顶红墙上的外国国旗,一片一片沃土的失去,还有那个为了帝国备受欺辱的使臣,帝国的民众终于在1901年掀起了一个声势浩大的“拒俄”运动,百姓不分南北纷纷上书朝廷坚决反对对俄签约。俄国人见势不好,怕各国乘机介入而引发更大的国际冲突,于是被迫发表宣言,声明“条约暂罢”。
这是大清帝国历史上少有的因为抗争而迫使列强将野心“暂罢”的事例。杨儒是中国近代史上少有的无论如何也不低头的帝国官员,他在受伤之后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恍惚中他听到了俄国人妥协的消息,“不胜惊喜”。一年之后,杨儒因伤不治死在俄国。他的儿子因悲愤而自杀,和父亲相伴长眠于异国土地。
也许直到这个时候,办了一辈子外交的李鸿章才明白中华帝国自与洋人来往以来一直奉行的“以夷制夷”的梦想是多么的天真无知。他现在才知道这个帝国已是多么的萎靡虚弱,而自己竟是多么的荒唐愚蠢。虽然距离他生命的结束已经没有多长时间了,但他在生命最后的短暂时光里,再也没有说过类似“感谢俄国”之类的话。他在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候将所有的列强和蛮夷统统融在了他刻骨的憎恨之中。
4、“袜子们”的结局
李鸿章病倒了。起因是拜访英、德公使之后,回贤良寺的路上受了风寒。
虽然庆亲王奕劻同样是“全权议和大臣”,而且以“亲王之尊”列在李鸿章之前,但是李鸿章“大权独揽,左右无人。”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首先是性格懦弱的庆亲王面对惟我独尊的李鸿章主动往后退缩。这个满族皇亲对汉大臣李鸿章居然公开地表示:“我公系国家柱石,实为当今不可少之人。凡事均须借重,本爵拱听指挥耳!”因此,“每当聚议时,一切辩驳均由李鸿章陈词,所奏朝廷折电,概出鸿章之手。”
慈禧最担心的是被各国抛弃,从而失去对大清的统治权,而李鸿章恰恰在尽心竭力地极力维护慈禧,因此逃亡中的慈禧把李鸿章当做了惟一可靠的救命恩人,她在西安的黄尘烈风中天天盼望着李鸿章的“好消息”——“望电报如饥渴。”慈禧的担惊受怕无形中加重了正在京城为她收拾残局的李鸿章的权势。
李鸿章躺在贤良寺里的病榻上,一边处理大量电文,一边就与各国尽快达成“议和大纲”反复磋商。他坚持联军的军事“讨伐”要有时间和范围的限度,最后瓦德西接受了李鸿章提出的联军的军事行动不得超越沧州、正定和河间以南的要求。李鸿章在病榻上还接见了上海“救济会”的代表,感谢他们北上救济皇城附近的难民。病中依旧繁忙的李鸿章居然还发过这样一个电报:他觉得来往电报每个字四角实在是太贵,以至每个月电报费就得过万,于是要求上海的盛宣怀以后不要原文转发张之洞等人的“空论长电”,如果真的有事,摘要发出,以节省经费。
张之洞的电报不来了,但他给李鸿章送来个大活人,这就是那个叫喊着“愿意为君王去死”的辜鸿铭。辜鸿铭一到达北京,就声称自己有让列强们低头的绝招,原来他曾经是联军司令瓦德西的老师。李鸿章有一点兴奋但也有点不相信,于是专门宴请瓦德西,结果瓦德西刚一出现,就被辜鸿铭用一顿流利的德语当头臭骂道:“瓦德西!你太无礼!你没有资格代表你们的光荣的恺撒!我马上给德皇陛下去电报!”更令李鸿章吃惊的是,瓦德西竟然一再向辜鸿铭鞠躬,一个劲儿地说:“请原谅,请原谅!”
辜鸿铭在帝国和民国的历史上有太多的故事。他对自己曾经是1901年与联军谈判的中方主要人物之一有过详细的回忆,尽管他把自己的作用夸大到似乎是单枪匹马地拯救了一个帝国,但他的出现确实使那些沉重的日子多少带有了点喜剧色彩。根据他的回忆,他在德国留学的时候,给他和他的德国房东每天送食品的水果贩子就是这个瓦德西。瓦德西那时候很悲伤也很快活。悲伤是因为他是一个孤儿,正对“骑在他的头上作威作福的大官们”怀着满腔仇恨,而快活是因为他好像与房东太太有点温馨的暧昧关系。在房东太太的介绍和怂恿下,瓦德西拜辜鸿铭为师,“学习德文、法文和有关科技方面的知识。”中国有句古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想必辜先生在德国的时候也把这句话所包含的东方哲理传授给了孤儿瓦德西。因此,1900年,对于成了中华帝国太上皇似的瓦德西,辜鸿铭就根本不必客气了。他质问瓦德西:“中国现在的处境,德国经历过没有?”瓦德西赶紧回答:“经历过。”他又问:“那时飞在德国上空的恶鹰是哪些国家?是拿破仑!是法国和奥国!现在,你要做的事是帮助中国驱除那些恶鹰!”瓦德西连说:“是,是!”辜鸿铭让瓦德西起誓。此一番情景用辜先生自己的话说是:“我先带领庆亲王用中国话祷告上帝,然后又陪瓦德西用德国话祷告上帝。”
没有证据表明辜鸿铭老师的面子对1900年中华帝国与各国的谈判起了多大的作用。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自从辜鸿铭来到李鸿章身边之后,帝国利用瓦德西确实在挑动各国遏制俄国人对东三省的阴谋上起了一些作用。当对李鸿章表现得最殷勤的俄国人带头提出向中国索取七亿两银子的时候,各国就有了剧烈的反对之声,因为他们认识到了这是俄国人企图“让中国精疲力竭,然后乘虚而入。”
李鸿章的突然病倒,使虽做拖延之状但实际急于谈成的联军有点沉不住气了,于是各国草拟的“议和大纲”终于出笼,并邀请李鸿章去西班牙使馆“接受十一国公使的面呈”。但是,李鸿章实在爬不起来了,只好让庆亲王自己去。当庆亲王拿回十一国拟定的“议和大纲”之后,李鸿章深感各国开列的条件“极为苛刻”,特别是其结尾处的声明:“如果不答应以上条款,就没有各国撤军的希望。”“议和谈判”谈在李鸿章,“行在政府”,而政府此刻远在陕西西安,于是“屡传电谕授意辩驳”。
“议和大纲”共12款,要点是:
一、克林德被害一事,由中国钦派亲王赴德国谢罪,并在遇害之地树立“铭志之碑”;
二、严惩祸首,戕害凌辱洋人的城镇停止科举考试五年;
三、因日本书记官杉山被害,中国必须用“优荣之典”以谢日本政府;
四、中国须在各国人民坟茔曾遭到亵渎之处建立碑碣;
五、军民货及制造军火的各种器料不准运入中国;
六、公平赔偿外国人身家财产损失;
七、各国驻兵护卫使馆并划定使馆区;
八、削平大沽炮台;
九、由京师至海边由各国留兵驻守;
十、永远禁止军民人等加入仇视各国各会的团体;
十一、修改通商行船各约;
十二、改革总理衙门和各国公使觐见礼节。
连慈禧身边那个一贯善于沉默的荣禄都感到害怕了:“将来中国财力兵力恐为彼族占尽,中国成一不能行动之大痨病鬼而后已!”而帝国的南方大员张之洞等人更为愤怒。张之洞力主不能在“大纲”上“画押”,同时,再次提出迁都。张之洞这次建议把帝国的都城迁移到洋人的大军舰开不进去只能行驶小轮船的长江上游去,地点是荆州——尽管官员们把张之洞的心思看得很明白,他是想把朝廷置于自己的辖区,取代李鸿章的直隶总督而成为疆臣之首,但是出于对洋人开列条件的一致愤恨,他们还是支持了张之洞的建议。
各国得知帝国南方大臣的态度后立即警觉起来,联合用武力威胁手段向李鸿章施加压力。已与各国磋商数月而心力交瘁的李鸿章对“不明敌情”而“局外论事”的张之洞的“添乱”感到十分恼火。他认为,如果坚持不“画押”,谈判就会立刻崩裂,结果只能是将帝国拖入无休止的战乱之中——各国在京城屯兵数万,随时有扩大战争的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帝国的正常秩序无法恢复,逃亡中的朝廷的职能无法履行,关系到国计民生的经济活动陷于停滞,人民的灾难和国家的衰弱只能一天甚过一天。在这种内外皆危之际,高谈阔论并不能扭转现实的危困。坚持“全权大臣必须握有全权”的李鸿章在给张之洞的电报中说:“不料张督在外多年,稍有阅历,仍是二十年前在京书生之习,盖局外论事易也!”不到情急之时,李鸿章断不会如此挖苦讽刺张之洞。
深感列强犹如“虎狼群”的李鸿章这一下病得更严重了。国中就有人十分清楚李鸿章以所谓“全权大臣”的名义和各国所进行的“议和”,其实不过是帝国自欺欺人的一个名目而已,言:“可怜名为全权,于各国开议,其实彼族均自行商定,无所谓互议也。”
各国公使轮流来看望生病的李鸿章。日本公使最恭敬,始终点头哈腰。美国公使老是重复“祝贵大臣早日恢复”这句话。瓦德西建议让德国医生来为李鸿章诊治。只有英、法两国公使不客气,因为在对“议和大纲”的辩论中两国都做了让步,心里很不痛快,站在李鸿章的病床边恶狠狠地说:“这个大纲是最后的立场了,如果再不签字,大战马上就要爆发,希望贵大臣不要重蹈叶名琛的覆辙,自取灭亡!”据说,英、法公使走了之后,李鸿章“放声大哭”,辜鸿铭劝了半天。
庆亲王给荣禄写了一封很长的信,详细分析了大纲的12款,除了表示在保全载漪和载澜这两个“懿亲”——与慈禧有亲戚关系的人——的性命上不能让步外,其余的似乎可以接受。比如禁止中国输入军火,中国可以从条约之外的国家进口,况且“洋商惟利是图,暗中运售,亦无从查禁。”再如拆除炮台一款,既然洋人要在那里驻军,帝国即使“坚台巨炮巍然矗立,亦属徒具外表”——这显然都是李鸿章的观点。
在京城里的病榻上还在和洋人周旋的李鸿章没有想到,慈禧看了十一国的“议和大纲”后“惊喜万分”,因为各国开列了那么多条款,没有一条涉及她,也就是说,各国最终没有把她列入“祸首”,并且没有让她交出权力的意思,于是立即表示:“敬念宗庙社稷,关系至重,不得不委曲求全。”并给李鸿章回电:“所有十二款,应即照允。”
1901年1月15日,李鸿章和庆亲王代表中华帝国政府在“议和大纲”上签字。
但是,辜鸿铭觉得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特别是允许洋人在帝国土地上驻军一事值得商榷,不应该这样匆匆签字。为此他立即翻了脸,说李鸿章仅仅为了保全载漪一伙的性命,任何丧权辱国的条约都肯签字。李鸿章说:“你的意思是说我是秦桧了?”辜鸿铭说:“卖国者秦桧,误国者李鸿章!”然后拂袖而去。
李鸿章吐血了。
这是这位积劳病深的大清重臣第一次出现这个症状,家人下属慌成一团。
知道自己时日已经不多的李鸿章想快一些把谈判结束。
谈判结束的直接标志将是各国的军队撤出京城和朝廷回京。
李鸿章无论如何也想看到这一天。
但是,在朝廷准许“议和大纲”之后,联军却没有丝毫撤军的迹象。各国的态度是:必须把赔偿数额定下来,必须亲眼看到“祸首”的惩办。
关于惩办问题的谈判耗尽了李鸿章的精力。尽管他万分憎恨把帝国推入深渊的端郡王一伙,但对皇室始终有一片忠心的他还是要极力保护皇亲国戚的尊严,他不能想像帝国皇家成员被绑到菜市口在洋人的监督下砍去脑袋的情形。他除了答应各国提出的要给在帝国最混乱的时候被朝廷正法了的袁昶、徐用仪、许景澄、联元和立山等大臣“开复原官”之外,最终还是顶住了各国反复要求把端郡王等皇亲“正法”的压力。无论如何,满清帝国是李鸿章这个身为帝国大员的汉人的精神寄托,他愿意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来保持他为大清帝国为官一生的“名誉”。
1900年2月5日,拖着病身的李鸿章再次就惩办问题与各国协商。这次协商似乎令联军的立场有所松动。会后,美国驻华公使康格给美国国务卿米尔顿写信,就惩办问题谈判的过程和结果作了详细汇报,信中真实描述了协商时各国的步步紧逼和中方的极力斡旋的情形:
阁下:
我荣幸地向您报告,各国代表与中国全权大臣于本月5日共同开会,旨在使他们有机会听取我们在要求中提出的惩罚问题。
为了使大家都同意,我们准备了一份说明每一个案件的简要控诉书,由外交团团长宣读。我随函附寄控诉书的抄本一份。因此次会议只限于口头上的会谈,所以控诉书不交给中国全权大臣。
他们说:对端郡王和辅国公不可能执行死刑,但他们同意将他们永远流放到新疆。将令庄亲王自尽;毓贤将正法;董福祥将军业已贬职,以后将再从严惩处,他在甘肃很有声望,操之过急,会在人民中引起骚乱,等等。
至于其他人,他们坚持这些人的罪行不那么严重,或者不如上述诸人已有充分的证据,因此应给予较轻的惩处。我们的回答是:即使是其中罪行最轻的人也应判处死刑。因为死刑是能够给予的最严厉的惩罚。我们要求全部处决。他们断言要朝廷接受我们的要求非常困难,还会使他们处于尴尬的境地,请求各国公使不要给他们造成不必要的困难。他们对我们指出的人所犯的主要罪行和应负责任毫不迟疑地予以承认,也不为中国政府掩饰它应负的责任。
我们添上了总理衙门大臣、礼部尚书启秀和前刑部左侍郎徐承煜的名字,其理由已在控诉书中陈述。此二人现由日军军队拘禁在城内。
这个全权大臣和有些公使之间进行了许多杂乱无章的谈话,既无重要意义,也没有什么成效。尽管如此,我们全都有此印象,他们会尽可能满足我们的要求的。
同日下午,各国公使聚会。经长时间的讨论,取得了一致意见:我们将不再对中国让步。最后全体通过了必须惩办的人员名单及其应受的惩罚,照会这个全权大臣,随函附寄这个照会的抄本。
英国公使在德国人和其他一些人的附和下,一致坚持要求将端郡王和辅国公载澜处以死刑。但最后他同意,如果以某种方式将他们判处死刑记录在案,然后再立即赦免,他也赞成。一个适合这样的惩处并相信能为朝廷接受的中国式的办法终于找到了,于是就照此方式提出要求。如您将在附寄的照会中看到的,措辞如下:
“端郡王和辅国公载澜判处斩监候,如在判决后皇帝即愿意开恩保全他们的生命,可把他们流放到新疆,终身监禁,以后不得再对他们施恩减刑。”
我们还将开列另一份名单,要求惩办那些对屠杀或虐待教士曾经附和或直接负责的地方官吏。
康格
(1901年2月7日《百年书信集》卷一,侯书森主编,改革出版社1998年10月版,第45页。)
“惩办”问题似乎有了结果,接着就是赔偿问题。各国都想乘机加大对中华帝国的勒索以发一笔横财,在争吵中形成两个阵营:在华商业利益较少的俄、德、法等国漫天要价,而在华有经济利益的日、英、美等国怕由此削弱中国市场的购买力,从而损害他们的商业利益,则主张将要求赔偿的数额“保持在一定限度之内”。
李鸿章已经没有力气坐在谈判桌上和洋人争来争去了,他不愿意再为帝国的几两银子低三下四了,他已经吐血吐到了“濒危”的地步。关于赔偿问题的谈判庆亲王也没有出面,全部由下级官吏去和各国讨价还价。
谈判的最后结果是:赔款总额4.5亿两,分39年还清,年息4厘,以关税、盐厘和常关收入作担保抵押。
帝国主义们之所以提出的“四亿五千万两”这个数字,并不是根据各国实际的损失统计,而是根据当时中华帝国约为“四亿五千万”的全国人口数提出的。列强们说:“人均一两,以示侮辱。”
朝廷给李鸿章电报:“各国偿款四百五十兆,四厘息,应准照办。”
李鸿章再一次吐血。他无力地躺在病榻上,盼望着能够听见联军撤军开拔的消息,盼望着看见他的老太后硬朗朗地乘着金銮大轿回到京城,盼望着他还能够像平日里一样跪在储秀宫外的台阶上向里面大声地问一声“吉祥”。
李鸿章看见的是窗外纷飞的漫天大雪,听见的是一阵紧似一阵的鞭炮声。
1901年的春节来临了。
中国人无论遇到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劫难,只要一息尚存,百年来的春节就还要按规矩过。除了在一年的惊慌和劳作后能够找借口歇息放纵几日外,更重要的是春节是中国百姓心中的那些神仙活动频繁的日子,中国人为了自己明天的命运着想,也得在春节里腾出空儿来为繁忙的诸位神仙迎来送往。财神、喜神、灶神、神农、尧舜和观音菩萨,都在祭祀之列。再穷苦的人家只要有间茅屋,就要扫房,以把上一年所有的晦气都扫除干净。无论是朱漆大门还是破败的柴扉都要贴上对联。汉人贴的是:“又是一年芳草绿,依然十里杏花红”和“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满人贴的是:“天恩春浩荡,文治日光华”和“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晚上,豪富显宦巨大的府邸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平常人家的小屋内也是炉火幽红幸福洋溢。饺子熟了,合家一起簇拥着年纪最大的长辈围坐,只有淘气的孩子还要往外跑去放鞭炮,劈劈啪啪的声音如同枪炮之声。鞭炮之声逐渐稀落之后,打起灯笼的孩子们在铺满院子的芝麻秆上欢乐地嬉戏,踩出一片沙沙声,中国人管这叫做“踩岁”。在驻满洋兵的京城里,满城是中国孩子们弄出的这种奇妙的“沙沙”之声,洋人们有些紧张,因为不久以前搞不清从哪儿冒出的义和团农民就这样蹑手蹑脚地袭击过他们。当他们醒悟之后,顿时产生了一种更深的恐惧。他们觉得中国人是一群具有不可思议的勇气以至可以完全忽略自己危险处境的人;要不然就是中国人对洋人蔑视已经到达了一种近在咫尺而视而不见的境界。
新的一年的第一个黎明来到了,大街小巷充满了中国人互相道喜的声音,没人追究自己的“喜”从何而来以及“喜”的是什么。在相互的祝贺之中,每一个中国人的心中都陡然萌生了一种对明天的日子的信心-这个民族就是在这样的时刻集体悟出了生命、生存和生活的全部意义。
而同样在这个时候,整个中华帝国里,只有少数几个人对生命、生存和生活感到了彻底的绝望。
正月初三,逃亡西安的帝国朝廷发布了“惩办祸首”的谕旨。
列在惩办名单第一位的是毓贤。此刻的毓贤已经被革职,正行进在流放新疆的路上。毓贤到达兰州的时候,朝廷的谕旨到了,新的裁定是“就地正法”。前往执行的是钦差大臣何福坤和甘肃总督李廷箫。决定对毓贤执行死刑的消息随即在兰州扩散开来,数千绅民聚集在一起为毓贤“请命”,何福坤和李廷箫不要说执行“正法”,他们连毓贤的人影都见不到了。可是,耽误圣旨同样是犯罪,他们彷徨一夜,想出一个办法。第二天,他们在一个寺院里摆酒席宴请毓贤,打算于交杯换盏之中伺机下手。毓贤盛装出席,酒过三巡时,毓贤突然大喊一声:“动手!”只见刀光一闪,鲜血喷射,毓贤的人头落地。杀毓贤的是一个武官,李廷箫根本不认识。正惊魂未定,这个武官自杀于酒宴之上。原来,毓贤知道自己必死,不死就可能要连累那些为他打抱不平的百姓,于是当晚向80岁的老母磕头辞别,并让仆人去劝说民众“不得抗旨”,然后自己为自己写了两幅挽联。
其一:
臣罪当诛,臣志无他,念小子生死光明,不似终沉三字狱;
君恩我负,君忧难解,愿诸公转旋补救,切须早慰两宫心。
其二:
臣死国,妻妾死臣,谁曰不宜?坐堪悲九旬老母,娇女七龄,髦稚难全,未免致伤慈孝治;
我杀人,朝廷杀我,夫复何憾?坐自愧奉君廿载,历官三省,涓埃无补,空嗟有负圣明恩。
(李问渔:《拳祸记》(上)。)
最后,他把最亲近的武官叫来,命令他今晚把刀磨锋利。
李廷箫,曾在毓贤当山西巡抚时任山西藩司,是执行毓贤杀洋人的指令最坚决的官员。毓贤死后,他埋葬了毓贤、毓贤的已经自尽的小妾和武官三人,回到寓所写了一份报告毓贤已死的奏折,吩咐人快马送至西安。然后他紧闭房门,服毒自杀。
和毓贤比起来,赵舒翘死刑的执行过程艰难了许多,令人感到一个强壮的生命在不愿意死亡的时候,抵抗力会有多么的顽强。即使按照联军的定罪条件,赵舒翘也不应该被判死刑,因为他在1900年的夏天并没有纵容义和团杀洋人的具体行为。因此,在西安的赵舒翘一直认为自己不会死。当他接到被定为“斩监候”的圣旨随后被押往西安衙门的时候,他也没有特别的悲伤,他认为这是朝廷向洋人做出的样子,等洋人们不再穷追不舍了,他就会被释放的。在关押期间他神态自如,在家眷们的侍候下,和在家里没什么区别。但是,他等来的却是要定他“斩立决”的传闻。他坚决不相信。他知道慈禧太后必会为他说话。而整个西安城更是群情激愤,绅民们联合到军机处喊冤,并且写下“愿以全城之人保其免死”的呈禀。军机大臣们马上晋见慈禧商量办法,但是“自六时至十一时仍不能决”,因为没有人敢提出去与洋人们再次交涉申辩。“西安乃赵之本乡”,这时,西安城鼓楼附近聚集的人已经达到数万之多,“齐呼如赵就刑,必抢法场”。最后,朝廷决定“开恩”,由“斩立决”改为“赐赵舒翘自尽”。圣旨由岑春煊向赵舒翘宣读。军机大臣们想在最后时刻挽救赵舒翘的性命,急忙再次求见慈禧,于是负责监督死亡的岑春煊就和赵舒翘一起就坐在关押他的屋子里等。赵舒翘坚信肯定会有另外一个赦免他不死的圣旨来到,他是慈禧太后最宠信的大臣之一,军机处的大臣们也都是他交情不浅的朋友。派出去打探消息的手下人一拨接一拨,但是很快就都回来了,带回来的都是不可能赦免的消息。没有人敢把必死无疑的消息告诉赵舒翘,都说还是没有什么消息。赵舒翘一会儿情绪焦急地问又有什么消息没有,一会儿乐观地诉说自己不该死的原因,一会儿又命令人再去打探,一直折腾了六个小时之久。其实谁都看见了,所有打探消息的人现在全都在门口蹲着不敢进来。直到时间已到中午,因为圣旨上有他死亡的时限,这些人商量好一起进来报告,赵舒翘愣了半天,就是不敢相信。他不断地问:“有圣旨到么?”最后他的夫人轻声说:“不会有圣旨了,咱们一起死吧。”然后拿出一包金子。绝望的赵舒翘犹豫很久,才含泪在岑春煊的监视下把金子咽了下去。在等待死亡时刻到来的过程中,这位大清帝国的忠臣竟然处在精神亢奋的状态中,他对人大谈自己死后应该如何料理后事,放声痛哭地诉说自己对九十多岁的老母亲的留恋。前来看望他的亲朋好友络绎不绝,开始的时候岑春煊怕出意外禁止亲友探望,但是他最终阻挡不住,只有盼着赵舒翘快死。但是,三个小时过去了,赵舒翘没有任何即将死亡的迹象,连肚子疼的现象都没有发生。有人怀疑金子是假的。这时候,屋里的一声惨叫证明了金子的货真价实,赵舒翘夫人吞金之后开始发作了,惨叫声持续很久,然后是“扑通”一声,接着监房里寂静下来。岑春煊看时辰不早了,耽误了圣旨规定的死亡时间就是抗旨之罪,他也要受连累,于是递给赵舒翘一缸鸦片烟,让他喝下去。但是,喝了鸦片的赵舒翘只觉得浑身燥热,口渴难耐,不停地喝凉水。尽管他脸都肿了,痛苦地张牙舞爪,但到了下午依旧没死,而朝廷命岑春煊“下午五时复旨”。岑春煊命令家人找来砒霜,心急火燎地灌进了赵舒翘的嘴里。这回赵舒翘倒下了,他满地翻滚,呼喊不止,说他感到很难过。又过了两个小时,距离朝廷要求复旨的时间已剩不多,赵舒翘还是没有咽气。岑春煊的随行人员出了个主意:把厚纸蘸上烧酒,将赵舒翘的嘴和鼻子封住。大家一起动手,一共封了五次,每次都认为必定是死了,但赵舒翘就是还有气息。折磨一直持续到正月初四凌晨,赵舒翘死了。
无法理解赵舒翘为什么不选择能够迅速致死的方法结束生命而甘愿受这般煎熬。惟一可以解释的理由是:即使在彻底闭上眼睛的最后时刻,赵舒翘的脑海中依旧期待着他所尽忠的朝廷赦免他的圣旨的到达。为此他可以忍受非人所能忍受的一切,直至气绝。
和赵舒翘比起来,英年的服毒自尽简单而迅速:“天明,下人见彼卧于地上,满面污泥,已半死矣。盖彼吞泥,喉哽气闭。”(荣禄致许应骙书:《庚子拳变始末记》,载《清代野史》卷一,巴蜀书社1998年9月第一版,第186页。)
而庄王载勋写完遗书之后开始大骂:“要的是死,我早知道。他们不得我死,不能甘心。恐怕我们的老佛爷,也不能长久。”正骂得起劲,监斩官员喊:“请王爷升天!”他叹了一口气,把绳索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差役踢翻了他脚下的板凳。他“临死前对其子曰:‘你须记得,以后尽力做事,报效国家,是汝的本分,不要忘了。无论怎样,只要与国与家有益,总不要叫洋人占夺祖宗留遗的锦绣江山。’”史书记载:“庄王盖太祖之裔也。”
启秀和徐承煜是在京城菜市口被砍头的。在被日军关押期间,这两个人差点逃跑成功。启秀的母亲病逝,他向日军“请假”回家办理后事,徐承煜也乘机说自己也要埋葬父亲,日军准许他们回家了。两个人刚出大牢的门便密谋逃往西安,但还没有行动就被日军抓回来了。正月初五,日军为他们准备了一桌酒席,在酒席上宣布了朝廷将他们两个人“就地正法”的谕旨。启秀表现冷静,说:“既然如此,是太后的旨意,而不是洋人的意思,我死而无怨。”但徐承煜却魂飞魄散,大喊冤枉,然后就是疯狂地大骂,从朝廷一直骂到眼前的日本人。第二天,刑部派人来提他们,日军因为他们是帝国的高级官员,没有上绑,并特地为他们准备了绿呢大轿。两人被送至刑部大堂上,启秀与妻子诀别。徐承煜已经精神恍惚,眼前的刑部大堂不久前还是他发号施令的地方,包括袁昶等帝国高级官员都是在这里被他宣布判处以死刑的,没想到现在自己也跪在这里成了死刑犯。他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换乘骡车押往刑场时,沿街观者“如堵”。启秀神色从容地走下车,对身边的人说:“忠告各位,后代们千万不要做官。朝廷畏祸,不能保护出力的人。就是做了官,也不要出力气,做事惹了祸最终是要自己承担的。”然后引颈就刀。徐承煜被人从车上拖了下来,因为他已经不省人事了。几个月前还在这个地方当监斩官的他与袁昶对骂的情形仿佛就是昨日。最后时刻,徐承煜在地上翻滚挣扎,“不肯就刃。”
在被“惩办”的帝国官员名单中,以董福祥最为奇特。他是在北京攻打使馆时人人皆知的指挥者,按照各国提出的“惩办”条件,第一个应该处死的便是他,绝无逃脱的可能。但是,联军攻入京城之后,他带领甘军“大掠西归”,回到了西北自己的地盘上。这一下就如同龙归大海虎入深山,不要说朝廷,就是洋人也不敢向他下手——“虑激回变,不敢戮之。”董福祥在甘肃给荣禄写过一封信,除陈述自己的报效朝廷之心外,着重说明他的一切行为全部是在荣禄的指挥下做的——“以公驱策,敢不承命。”意思是说他和荣禄的命运应该捆在一起——“戮力攘夷,祸福同之。”最后,他威胁说:祥一武夫,本无知识,恃公在上,故效犬马之奔走耳。今公巍然执政,而祥被罪,窃大惑焉。夫祥之于公,力不可谓不尽矣。公行非常之事,祥犯义以从之。公抚拳民,祥因而用之。公欲攻使馆,祥弥月血战,今独归罪于祥。麾下士卒解散,咸不甘心,多有议公反复者。祥惟知报国,已拼一死,而将士愤怨,恐不足以镇之,不敢不告。(罗敦融:《拳变余闻》,载《清代野史》卷一,巴蜀书社1998年9月版,第214页。)
可以想见荣禄读了这封信之后惊慌失措的神情。董福祥不但把自己的所有行为全部归结于荣禄的授意和指挥,而且还扬言说如果要治他的罪的话,他肯定“揭发”他并且起来造反。荣禄害怕的是两个局面:一、如果这封信落到洋人手里,自己不知是否还会如此逍遥;二、如果西部的回族大规模造反,东是洋人占京城,西是回族要灭清,自己必定死无葬身之地了。
“荣禄急忙送给董福祥五十五万两银子,董福祥就不再言语了。”(柴萼:《梵天庐丛录》。)——没有更多的证据表明荣禄曾经用银子封住董福祥的嘴,在野史资料中仅此一句。但是,从洋人们那里传来的《景善日记》却是白纸黑字。作为京城皇家军队的最高指挥官,荣禄竟然没有进入各国的“惩办”名单,除了怀疑那个充满了为荣禄解脱责任评功摆好内容的《景善日记》的真实性之外,至今还是一个谜团——被称为帝国官场上“最狡诈”的荣禄和这个帝国光怪陆离的政治内幕一样深不可测。
董福祥一直安然无恙,最后老死在西部家乡。
被判流放的辅国公载澜到了新疆,依旧过的是王公的日子。而端郡王载漪在慈禧的暗中庇护下,连新疆都没去,仅仅走到内蒙古他丈人家就不走了。他住在内蒙古王公的大庄园中,舒适程度和在自己的家里一样。他还在西北地区到处游玩,所到之处,各地官员无不极力奉承,送上大量的银子。他的良好感觉来自他的一个顽固的梦想:他的儿子还是皇储,并且洋人并没有给他儿子定什么罪,等儿子当上皇帝之后,他就可以回京城里的紫禁城享受太上皇的日子了。
载漪一直活过了大清帝国灭亡,民国的时候他又受到西北军阀的格外照顾,每月奉送大洋数千。他曾经回过京城一次,名义是治病。当他挂着皇家旗帜的车队浩浩荡荡地走过数千里路程进入京城之后,满城欢呼“杀洋人的王爷回来了”,想一睹他风采的百姓塞了个满街满巷,连洋人们也跟着跑出来看热闹。
至于给袁昶等人平反,朝廷的谕旨措辞艰难:
本年五月间拳匪倡乱,势日鸱张。朝廷以剿抚两难,迭次召见臣工,以斯折衷一是。乃兵部尚书徐用仪,户部尚书立山,吏部左侍郎许景澄,内阁学士联元,太常寺卿袁昶,经朕一再垂询,词意俱两可。而首祸诸臣遂乘机诬陷,文章参劾,以致身罹重辟。惟念徐用仪等宣力有年,平日办理交涉事件,亦能和衷,尚著劳绩,应即加徐用仪、立山、许景澄、联元、袁昶均著开复原官。(荣禄致许应骙书:《庚子拳变始末记》,载《清代野史》卷一,巴蜀书社1998年9月第一版,第184页。)
如果把袁昶等人计算在内,自1900年的酷夏到1901年的隆冬,半年时间里,大清帝国把自己的大半数政府官员都杀死了。
那些死了的帝国官员们的阴魂永久不散。他们中没有一个人在临死的时候能够说清楚自己为什么而死。帝国的官员自从做官的那一天起,就有突然死亡的思想准备,因为他们所面对的毕竟是一个风雨飘摇的时代。但是这一次不同。如果是洋人让他们死,他们还可以以“为国殉节”自居,但是朝廷颁布的圣旨称他们是“酿成奇祸”的“祸首”,这使对朝廷尽忠效力的他们死不瞑目。
有人把大清帝国这种自己“惩办”自己的行为称之为“臭袜子政治”——袜子一旦脱下来就得扔得远远的,免得臭气熏着自己或脏物沾在自己身上。
这个比喻倒也形象。
但是,人们总是忘记这样一个道理:袜子有什么过错?臭的不是脚么?
5、过朝廷
1901年9月7日,中华帝国代表李鸿章、庆亲王与德、奥、比、西、美、法、英、义、日、荷、俄11国代表正式签订“最后议定书”,即中国近代史上的《辛丑各国和约》,简称《辛丑条约》。
《辛丑条约》除了正约之外,还有19个附件,主要内容为:中国赔款4.5亿两,分39年还清,年息4厘,以海关税、常关税和盐税作抵押;将东交民巷划为使馆区,界内由各国驻兵管理,禁止中国人居住;拆毁大沽炮台及有碍京师至海通道的各炮台,外国军队驻扎北京和从北京至山海关沿线的12处要地;惩办祸首诸臣;永远禁止中国人成立或参加“与各国仇视”的各种组织,违旨处死,各省官员对辖境内发生的“伤害各国人民”的事件,必须立刻镇压,否则即行革职,永不任用;外国人“遇害被虐”各城镇停止文武科举考试三年;按照外国人的意愿修改通商行船条例;改总理衙门为外务部,班列六部之前。
这是一个世界历史上罕见的不平等条约,其侵略性和掠夺性达到空前骇人听闻的程度。《辛丑条约》的签订,标志着中国半殖民半封建社会的完全形成。
《辛丑条约》中最要害的条款是外国人有权在中国领土上驻军和帝国要支付的巨额赔偿。这是无论按照什么样的国际惯例都寻找不出根据的强盗式的条款。外国在中华帝国的国土上堂而皇之地驻扎军队,这使中华帝国的门户尽失,使这个有着漫长边境的国家被剥夺了所有的“国防安全”,甚至不再有国家“领土完整”这一概念。仅此两款,就足以让任何一个主权国完全处在被奴役和宰割的境况之下。《辛丑条约》给中国带来的屈辱和伤害以及随后帝国主义对中国的进一步侵略瓜分,给中华民族造成了深重的灾难。
即使当时的满人也预感到了:“此纸上条文,又为将来无数困难问题发生之源。”(荣禄致许应骙书:《庚子拳变始末记》,载《清代野史》卷一,巴蜀书社1998年9月第一版,第190页。)
近百年后,曾经有一个中国孩子在课堂上向正在讲解1937年“卢沟桥事变”的老师提出一个问题:日本军队和中国军队的战争为什么会爆发在宛平城?年轻的老师一时语塞,他似乎从来没有把这个问题当做一个问题来考虑过——即使是孩子也知道任何战争爆发的合理地点应该是边境线,而卢沟桥实实在在是北京附近的一个中国的月亮映在中国的河水中、月光涂满桥边的中国垂柳的地方——1937年日本军队出现在北京近郊宛平县从而挑起后来持续八年之久的侵华战争,正是因为1901年的《辛丑条约》规定的“外国人有权在北京驻军以保护使馆”的这一条款。
《辛丑条约》签订后,各国陆续从北京撤军。但是,一直声称自己的领土大得用不完的俄国人却没有从帝国的东北撤军。对俄国人的行径,怀有同样野心的日本人十分愤怒。终于,日俄战争全面爆发,其战场竟然是在中国的东北。令人不解的是,两个异国在自己的国土上为瓜分自己国土而进行的战争,大清帝国朝廷竟然宣布自己“保持中立”——如同两个强盗在张三家里因为谁有权利对这个家实施抢劫的问题打架,而张三躲在一边声明自己和这场斗殴无关。这个庞大帝国的精神已经完全被屈辱而悲伤的往事折磨严重畸形了,这种精神的畸形导致了类似1900年不足两万的各国联军轻易打垮了数十万帝国军队的历史事实一再在这块国土上重演:“卢沟桥事变”之时,当时日军在整个华北的兵力不超过9000人,而仅仅在同一地区的中国军队宋哲元部的兵力就在10万以上。而此前的“九一八”事变发生时,在中国东北的日本驻军总数仅为两万,而仅张学良的东北军的兵力就有19万之众。可战斗的结局人所共知:日军第二天占领沈阳,一个星期占领辽宁、吉林,四个月后占领整个东北。
1901年帝国政府的赔款数额几乎是一个天文数字:4.5亿两,年息4厘,连本带息总额为982238150(九亿八千二百二十三万八千一百五十)两。当时帝国政府的年财政收入不足9000万两,也就是说,此一赔款相当于帝国政府10年的财政总收入。这笔巨额款项可以使当时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立即成为世界强国。帝国建立北洋海军的时候,用了600万两白银便把帝国海军地位提高到世界第六,而“庚子赔款”之额可以建立160支位居世界第六的北洋海军。巨额的赔款完全奴化了本来刚刚向着近代化起步的帝国经济。连年的赔款更使百姓对捐税的负担程度达到极限,整个帝国陷入极端的不稳定之中,直接针对帝国政权的造反层出不穷,最后终于导致了大清帝国的灭亡,导致了中国几千年封建帝制的灭亡。
慈禧在批准条约最后文本的时候,就赔款问题说过一句惊人的话:“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
帝国主义列强们拿到中华帝国的赔款数额分配表是:
俄国:130371120(一亿三千零三十七万一千一百二十)两;
德国:90070515(九千零七万零五百一十五)两;
法国:70878240(七千零八十七万八千二百四十)两;
英国:50620545(五千零六十二万零五百四十五)两;
日本:34793100(三千四百七十九万三千一百)两。
美国:32939055(三千二百九十三万九千零五十五)两;
意大利:26617005(二千六百六十一万七千零五)两;
比利时:8484345(八百四十八万四千三百四十五)两;
奥地利:4003920(四百万三千九百二十)两;
其他国家:1222155(一百二十二万二千一百五十五)两。
连列强自己都说,这个数字“远远超出了联军所蒙受的损失”。其中俄国人分得最多,其公使在给沙皇的报告中按捺不住兴奋地说:“这是一场最够本的战争!”本来由于连续的对外战争使国内财政感到相当困难的日本,得到赔款之后有一种发了横财的感觉,立即扩大了军费预算。
美国人在赔款问题上的做法至今还让中国人评论不休。1901年,美国人曾经私下里做过计算,认为他们如果能够得到200万美元就满足了,而他们实际得到的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料。到1905年,他们得到的赔款就已经达到200万美元(按白银折合美元计算)。到了1908年,美国政府把除200万美元以外的其余赔款“退还”给了中华帝国政府。1924年,美国宣布其余的赔款也全部放弃了。跟随美国的举动,各国相继也“放弃”了索取剩余赔款的要求:英国于1922年,俄国于1924年,法国于1925年,比利时于1928年,意大利和荷兰于1933年。美国将“退还”的款项对帝国政府做了专用的规定,即在帝国建立一所中国学生留学美国的预备学校,这便是如今举世闻名的中国清华大学的前身——有的中国人说这是美国营造世界文明的“友好表现”,也有的中国人把美国的此举称之为“鳄鱼的眼泪”和“帝国主义的文化侵略”。无论如何,清华大学至今依然是中国乃至世界最优秀的知识殿堂之一。
在《辛丑条约》上签字回来的李鸿章再次吐血了——“紫黑色,有大块”,有半痰盂之多,西医诊断说是“胃血管破裂”。这位大清重臣已是“寒热兼作,痰咳不支,饮食不进。”
精神和肉体彻底垮了的李鸿章给朝廷写了《和议会同画押折》:
臣等伏查近数十年内,每有一次构衅,必多一次吃亏。上年事变之来尤为仓促,创深痛钜,薄海惊心。今议和已成,大局少定,仍希朝廷坚持定见,外修和好,内图富强,或可渐有转机,譬诸多病之人,善自医调,犹恐或伤元气,若再好勇斗狠,必有性命之忧也。(《李文忠公全集·奏稿》卷八十。)
难以想像就要去了的李鸿章在写下“必多一次吃亏”这几个字时该是什么心情。他多年“外修和好,内图富强”的愿望现在才说出来实在是一种前途渺茫下的伤心无奈。他警告说,这个曾经伟大的帝国现在犹如一个重病人,如果还“好勇斗狠”,必有性命攸关的忧患——而作为一个民族得以安身立命的“好勇斗狠”之气概到了大清帝国末期竟成了连累身家性命的毛病!
《辛丑条约》签订后,北京一座曾经是义和团坛口的寺庙大门口,出现了一幅仿昆明滇池大观楼楹联体制的长联,上书:
五百石粮储,助来坛里,上名造册,乱纷纷香火无边,看师尊孙膑,技演毛遂,乩托鸿钧,礼崇杨祖,伸拳闭目,何嫌大众讥评?趁古刹平台,安排些席棚草铺,便书符念咒,遮蔽那铅弹钢锋,莫辜负腰缠黄布,首裹红巾,背绕赤绳,手持白刃。
数千人性命,丧在团头,熟睡浓眠,明晃晃刀枪何用?想焚毁教堂,搜剿民舍,秽污佛地,威吓官衙,张胆欺心,一任旁观笑骂。况劫财杀客,值自同疯狗贪狼。纵作怪兴妖,今已化飞禽走兽,只赢得律犯天条,身遭法网,神归地府,魂赴阴曹。
(孙静庵:《栖霞阁野乘》(下)之《北京清凉庵楹联》。)
混乱的1900年过去了,中国人回想起那些“举事”的义和团的农民们时情绪万般复杂。毫无疑问,义和团的农民们以他们面对列强的反抗起到了阻止帝国主义直接瓜分中国的作用。贫苦农民们的自发斗争是中国封建社会中反复发生的农民革命的继续。但是,另外一点也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义和团运动是反对帝国主义情绪的一次大规模“非理性”的爆发,农民们的反抗凭的仅仅是心中的万丈怒火和严重沾染封建毒素的“法术”。于是,在客观上,1900年中华帝国爆发的义和团运动所导致的后果是惊人的。虽然中华帝国因俄国人在帝国东北的野心所引发的国际纠纷而暂时避免了被瓜分,但在北京的外国使馆从此成为了一个凌驾于帝国政府之上的特殊的权利团体,大清帝国政府因而成为帝国主义们控制中国的工具。更重要的是,更多的中国人看见了中华帝国即将崩溃的迹象,并在这种迹象之中再次回顾起了“戊戌变法”时“康党”们所主张的那些变革国家的措施——这是对延续了几千年的帝制开始革命的前奏。
自1901年的春天开始,来自海外的政治流亡者、全国各地的官员和那些著名绅士的奏折纷纷向西安呈递。这些奏折大都是要求朝廷变革的。在这些奏折中出现了一个新的名词,是慈禧和光绪听都没听说过的,这就是“国民”。
什么是国家?国家是人民组成的。什么是国民?国民就是人民拥有国家的财产,能够行使国家的主权。而封建体制下只有臣民而没有国民,所以,“中国几千年以来,人们只知有朝廷而不知道有国家,这真是大可骇大可悲之事。”
强烈要求朝廷宣布实施“新政”的呼声迅速成为一股潮流,一时间竟然到了“人人欲避顽固之名”,“维新”再次成了时髦名词的地步。虽然依旧在流亡中的慈禧绝对不情愿再重提“变法维新”之事,但是她也敏感地认识到了经过1900年一年的大变故,如果仍不顺应民心,即使洋人们愿意保护她的权力,她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因此,与其被动不如主动,慈禧指示光绪发表了一道“倡议直言”的诏书:
我中国之弱,在于习气太深,文法太密。庸俗之吏多,豪杰人士少。文法者庸人借为藏身之固,而胥吏倚为牟利之符。公事以文牍来往,而毫无实际。人才以资格相限制,而日见消磨。误国家者在一私字,困天下者在一例字。(《大清德宗实录》卷四百七十六,第九页。)
如果不是白纸黑字,几乎不敢相信这番话是慈禧说出来的,因为它像极了那个被朝廷通缉的康有为的原话。特别是“误国在一私字”一句,使得这道诏书酷似慈禧的检讨书。诏书极其准确地剖析了中华帝国虚弱的原因,观点之精百年后依旧让人感到其锋锐。而更值得注意的是,诏书好像没有涉及如何学习外国科学技术等问题,直接着眼于帝国政体的变革了。
紧接着,慈禧要求各地官员,“各就现在情形,参酌中西政要,举凡朝章国故,吏治民生,学校科举,军政财政”,“当因当革,当省当并,或取诸人,或求诸己。”为此,1901年4月,慈禧成立了一个专门处理帝国关于变革奏折的机构,叫做“政务处”。历史兜了一个大圈子,让整个国家备受创伤之后,又转回来了。所不同的是,1899年呼吁帝国变法的是光绪皇帝,现在是慈禧太后。
1901年,流亡中的中华帝国政府的变革包括了政治、经济、军事等各个方面。在教育体制上,宣布废除科举和八股,建立近代意义上的学堂和相应的考试制度;在军事上取消八旗兵制而改为省军制;在行政体制上裁减臃肿的官僚机构和庞大的官吏队伍;在财政上进行全面整顿,首先是统一混乱的货币制度,疏通贸易交流之间的障碍。
1901年的帝国变革从一开始就是被迫的,于是决定了它始终是一篇表面文章。对于慈禧来讲,她最关心的依然是自己的权力,对自己的权力是否稳固依然备有措施,这些措施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依然“拥有”守卫在她身边的那群顽固的满族大员。帝国的变革最终演变为满族朝廷和贵族与各省督抚和绅士阶层之间的利益冲突,这种冲突激化的结果只能导致大清帝国的迅速灭亡,这一点慈禧心里比谁都清楚。
1901年,即使表面上积极支持帝国变革的洋人们也不希望中国真正的富强。他们支持这个古老的帝国艰难地变革的最高目的是:让中国人至少懂得世界范围内的自由通商并不是什么坏事,而提高中国人的文明程度会使中国人再不至于像1900年一样碰到洋人就砍一刀。
水中之鱼不可能变成空中之鸟。
外国联军撤出京城了。第一笔赔款划到各国的账上了。一块巨大的纪念被害的德国公使克林德的牌坊在京城繁华的街头矗立起来了。前往德国向德皇“谢罪”的醇亲王载沣出发了。中华帝国这条大鱼终于度过了19世纪与20世纪交替时节里的最干涸的日子。
帝国的生机复活了。
慈禧该回家了。
《圣驾回銮》诏书依旧是以光绪皇帝的名义发出的:
上年七月以来,仓卒播迁,朕侍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暂驻关中,瞬将经岁。睠怀宗社,时切疚心。今和局已定,昨经谕令内务府大臣扫除宫阙,亟欲即日回銮。惟现在时令已交仲夏,天气炎热,圣母高年,理宜卫摄起居,以昭颐养,万难于溽暑之际,跋涉长途。自应俟节候稍凉启跸。兹择于七月十九日,朕恭奉慈舆由河南直隶一带回京。著各该衙门先期望敬谨预备,此通谕一体咸知,俾慰天下臣民之望。(荣禄致许应骙书:《庚子拳变始末记》,载《清代野史》卷一,巴蜀书社1998年9月第一版,第181页。)
慈禧从西安启程回京的日期是1901年11月30日。拖延了朝廷启程的原因很多,重要的是慈禧还没有最后弄清楚各国如何对待她——“太后急欲知列强对于其权位之意见。”大臣们反复转达了洋人们对她“没有任何恶意”的信息,她又得知各国的“内讧”很激烈,在这种情况下她回京不但人身没有危险,权力不会丢失,而且可能还会“颇受欢迎”。虽然有人还是建议把都城迁到别的城市去,理由除了关于帝国的安全之外,还多了条以免太后“去那个经洋兵亵渎之地”的理由——有人报告,占领颐和园的俄军曾经在慈禧的卧室里挂了一张“淫秽的图画”——但慈禧还是下了回北京的决心。尤其是她得到“宫中储藏之宝物未被联军所掠”的报告时,回京的心情更加迫切了,因为她“恐太监等窃取也。”
起程的那天,西安城一片混乱,地方官员不但张灯结彩,而且还准备了盛大的仪仗。百姓们都出来看,跪在打扫干净的大街两旁,慈禧的大轿一出现,哭声震天。后来才搞清楚,哭声不是西安城的百姓发出的,哭的是那些不能跟随慈禧回京的京城人。庄亲王的弟弟就在哭送的行列里。庄亲王自杀后,跟随慈禧逃亡到西安的庄亲王的亲属家眷没有依靠。几次要求晋见慈禧都没有得到恩准,于是他们知道自己的苦日子开始了。据说慈禧一走,庄亲王的弟弟在一个小衙门里当差混饭,而他“年轻貌美”的妻妾只好“卖身为奴”。慈禧说:“他们愚暗(指受到惩办的大员),险些亡国。我只可惜赵舒翘一个人。”原来一直侍候宫廷的西安知府,现在已经被提升到陕西盐法道、江安粮储道的胡延,“叩别天颜无任依恋奏对,哽咽不能成声。”慈禧除了赏了他黄金40两用以作为他赴新任的路费之外,特赏给他的东西更是种类数量繁多,超过任何一个官员所得到的赏赐:
大卷袍料二件;江绸袍褂料四件;海参、江瑶柱、鱿鱼、笋干、鳆鱼、珍珠菜、厥菜干、鱼肚、桂圆、干荔枝、建莲子、葛仙米、香菇各一匣;鲜荔枝、奶子各两筒;宣威火腿四条;黄羊一只;糟鱼三坛;虾子鲞鱼五十包;香片茶叶一箱;新会橙一篓;御书福字一方;板鸭凤鸡各两只;汤圆五十枚;内制太乙紫金锭、灵应痧药、万应锭、平安丹、藿香正气丸、金衣却暑丸六合定中丸、清温解暑丸各一匣;鄂铸银圆三十枚;粳米五斗;鹿筋四条;御笔画兰摺扇一柄;熏猪、晾羊各一只;黄葛布二匹;粽子两盘;普洱茶一大团;干蟹肉一匣;红绸袍料两件;雷州葛布袍料一件;月饼一盒。(胡延《长安宫词》,载《清代野史》卷二,巴蜀书社1998年9月第一版,第721页。)
即使是逃亡中的慈禧依然是富可敌国。
慈禧和光绪在西安城外的一座寺庙里烧香之后,就出发了。由3000人组成的庞大的车队浩浩荡荡地出了西安。皇家车队刚到第一站就不顺利,3000人马直接进了临潼县城,谁知不但不见知县夏良才的人影,全城烟火饮食一概全无。“王公大臣多至枵腹,内膳及大他坦(大他坦,满语,宫内太监住所)均不得饱食,大他坦且无烟火,夜间殿上竟不具灯烛。”太监报告:“此间办差,一物未备,县令亦未在伺候,请老佛爷示下。”谁知慈禧没有发怒,只是说:“应用之物,在我这里拿几吊钱去买吧。”太监们对慈禧的平和感到惊讶——“上赏内银二百两,令自觅食,亦绝异之事。”其实到底是怎么回事太监们很清楚。太监提前到达这里准备一切的时候,按照“规矩”,向知县夏良才索取3000两见面礼。帝国的官员没有不知道这个“规矩”的,因为太后和皇上要到这里,只要太监收到了银子,便会在太后和皇上面前“美言几句”,如果银子送得够意思,闹不好由于太监的夸奖,官员还可能得到提升。但是,这个夏知县不知为什么,就是不给。结果,太监把夏知县准备的所有物品都砸了,“并水缸亦击破之。”砸了东西还不算,太监们还“寻殴县令,良才骇而逃,匿避于乡村。”知县因为拒绝向太监们送银子而被打跑,太监们反而对慈禧说“夏令实已领款二万七千金,不肯发,所以诸事不备。”夏知县被抓了回来。更让太监们不解的是,本该掉脑袋的事,到了太后那里这回好像也没什么事了,太后的结论是“从宽免议”。人们都说这是太后“更历患难,心平气和”了。
可太监们还是不甘心,因为帝国皇家这样的大规模转移恐怕是最后的一次了,他们绝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到达洛阳的时候,怒气未消的太监对洛阳知县发威,说给太后准备的木炭不符合宫廷的“尺寸”,知县送了银子,于是没事了。
慈禧出发时的那种兴奋很快就消失了。庞大的皇家车队在苍茫的原野之中起起伏伏,沿着黄河南岸东行进入了帝国北方最富庶的中原地区,但是慈禧看见的却是满目苍凉,一片荒芜。也许在前方开路的马队已经把百姓赶跑了,或者经过连年的灾害,活着的百姓已经不多了,车队所经过的一座又一座的村落都已经没有人影,没有炊烟,没有鸡鸣犬吠,这让慈禧感到很伤心。她吩咐随行人员在她经过的地区豁免一年的赋税,并且让那些知县们别害怕,尽管来晋见,然后她“发银以赈之”。光绪更是一路默然,把轿帘拉得紧紧的,闭着眼睛一句话也不说。晚上住宿的侍候,慈禧把皇帝叫到跟前,说:“从前在宫里的时候,不知小民之苦。那些地方官总是说民情安顺,看来不是那么回事。”
距离郑州20里的时候,突然大道边出现了彩棚,这让皇家车队为之一振。郑州知府已经早早地征发民工,把大道一律修整成宽三丈高一尺的“叠路”,上面铺满干净的黄沙。官员还特别选取了不少长相说得过去的民女在彩棚里“侍候皇差”,并且下令郑州全城“鸡上笼,狗上绳”,谁要是惊了驾老爷饶不了他。慈禧住在郑州衙门里果然安静舒适。从郑州出发的那天,皇家队伍由在天津和北京前线打了败仗的帝国将领宋庆带领马队为先导,然后是侍从人员的车轿,慈禧和光绪的八抬黄色御轿左右由四人挽纤,后面便是数不清的黄色、红色和蓝色的轿子。出城往西至中牟县,数十里大道边跪满了百姓乡民,他们从方圆数十里内早几天便赶来了,日夜在道边等候,名曰来看“过朝廷”。
帝国的百姓乡民们大多世代没有看见过太后和皇上是什么样子,虽然慈禧下令把轿帘全部打开,可侍卫们已经预先严禁百姓乡民抬头。所以帝国的百姓乡民看见的只是抬轿的人的脚、马蹄和车轮。只有身穿蓝色长袍的秀才和廪生才有上前一步下跪磕头的权利,他们对自己的这个“特权”感到无比荣光,个个都很恭敬地把准备的礼物高举过头顶。这些礼物五花八门,从炖熟的一只鸡到写的一首诗,虽然大都被总管太监挡了回去,可他们还是举着,日后再把鸡和诗供奉起来。让百姓们骚动起来的是侍卫们每走100步,就向空中抛撒“金叶子”。“金叶子”实际上是银制的极薄的小片,每片上面印有图案,每片大约价值铜钱数十枚。银光闪闪的“金叶子”在空中飞舞,慈禧笑了,有一种与民同甘共苦的感觉。百姓们顾不得礼仪,纷纷站起来抢夺,侍卫呵斥着,慈禧说:“得啦,别吓着他们。”
郑州知府李元桢连续好几天都没合眼了,在疲惫和紧张中已经精神恍惚。皇家的队伍刚一出他管辖的地界,开封府那边的官员迎了驾,他一屁股坐在郑州开封两府的交界线上,站不起来了。衙役们拉他起来,他还是站不起来,于是临时雇了一辆农民的小独轮车,把知府大人一直推到了郑州东门,才换上了等待在那里的官轿。在轿子里依然半昏迷的李元桢嘟囔着说:“老佛爷过去啦,我的命保住啦。”第二天上班升堂,衙役们发现知府大人一夜之内“须发皆白”。
到达开封的时候,正是慈禧的生日。开封城内挂满灯笼,搭满戏台,为慈禧祝寿。慈禧在开封住了10天,官员争相孝敬,使她的行李又多了很多。从开封启程,慈禧乘坐龙舟过了黄河,接下来的事便让她刚刚恢复的心境重新悲伤起来。
过了黄河之后到达卫辉府,慈禧一行从南城门入城,谁知一个法国天主教神甫搬了把椅子,坐在路中央挡住了帝国皇家的去路。3000人马停止了前进,这种时候,不要说随行人员,就连宋庆的护卫官兵也不敢上前。一个洋人和中华帝国的皇家队伍对峙了很久,最后慈禧竟然下令往后退,退出了南门,绕到西门进城。
接着,另外一个令朝野上下无不悲哀的消息传来了:李鸿章去世。
这两件事都让慈禧的心情迅速地恶劣了起来:对于大清帝国,洋人们的气焰永远是一个巨大的威胁,而李鸿章没了,更无人敢和洋人交涉了。有人立即上奏,请求慈禧改变行程,不要回京,以免“落在洋人手里”。慈禧把奏折摔在地上,烦躁之极。
还是在前几天,慈禧接到李鸿章的电奏:
臣病十分危笃,京师根本重地,非庆亲王回京,不足以资震慑,乞天恩电饬庆亲王奕劻,无论行至何处,迅速折回,大局幸甚!(《晚清巨人传》之《李鸿章》,董守义著,哈尔滨出版社1996年3月版,第528~529页。
慈禧回电,希望他不要死:
览奏深为廑念,该大学士为国宣劳。忧勤致疾,著赏假十日,安心调理,以期早日就痊。荣膺懋赏。有厚望焉!(同上)
但是,李鸿章没有等到“荣膺懋赏”的那一天。他已经一个星期没有进任何食物,躺在贤良寺的病床上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他年事已高,高烧吐血,处在油尽灯枯之际。按照梁启超的描绘,这位大清帝国的重臣已是“久经患难,今当垂暮,复遭此变,忧郁成疾,已乖常度。本年以来,肝疾增剧,时有盛怒,或加病狂,及加以俄使助天为虐,恫吓催促,于邑难堪。拊心呕血,遂以大渐。”(梁启超《李文忠公事略》。)所谓“俄使助天为虐”,指的是在李鸿章咽气之前的一个小时,俄国公使还站在他的床头逼迫他在对俄占领东北地区的条约上签字。这个时候,李鸿章睁开眼睛,他已经不能说话,他只有眼泪了。眼泪流尽了,他的眼睛闭上了。身边的人大哭:“还有话要对中堂说,你不能就这么走!”李鸿章的眼睛又睁开了。身边的人对他说:“俄国人说了,中堂走了以后,绝不和中国为难!还有,两宫不久就能抵京了!”李鸿章“两目炯炯不瞑,口欲动”。身边的人再说:“未了之事,我辈可了,请公放心去!”李鸿章“目乃暝”,享年79岁。
李鸿章留有遗折一封:
全权大臣直隶总督李鸿章奏,为臣病垂危,自知不起,口占遗疏,仰求圣鉴事:窃臣体气素健,向能耐劳。服官四十余年,未尝因病请假。前在马关受伤,流血过多,遂成眩晕。去夏冒暑北上,复患泄泻,元气大伤。入都后,又以事机不顺,朝夕焦思,往往彻夜不眠,胃纳日减,触发旧疾,时作时止,迭蒙圣恩垂询,特赏假期,慰谕周详,感激零泣。和约幸得竣事,俄约仍无定期,上贻宵旰之忧,是臣未终心事,每一念及,忧灼五中。本(九)月十九日(10月30日)夜,忽咯血碗余,数日之内,遂成沉笃,群医束手,知难久延,谨口占遗疏,授臣子经述恭校写成,固封以俟。扶念臣受知最早,蒙恩最深,每念时局艰危,不敢自称衰病。惟冀稍延余息,重睹中兴,赍志以终,殁身难暝。现值京师初复,銮辂未归,和议新成,东事尚棘,根本至计,处处可虞,窃念多难兴邦,殷忧启圣,伏读迭次谕旨,举行新政,力图自强。庆亲王等皆臣共事之人,此次复更患难,定能一心协力,翼赞纡谟,臣在九泉,庶无遗憾!至臣子孙皆受国厚恩,惟有勖其守身读书,勉图报效。属纩在即,瞻望无时,长辞圣明,无任依恋之至。谨叩谢天恩,伏乞皇太后皇上圣鉴。谨奏。(王亮编:《西巡大事记》,卷十一,第11~12页。)
李鸿章还遗留一诗,更是悲凉凄怆:
劳劳车马未离鞍,临事方知一死难。
三百年来伤国步,八千里外吊民残。
秋风宝剑孤臣泪,落日旌旗大将坛。
海外尘氛犹未息,请君莫作等闲看。
(高拜石:《南湖录忆》,第332页。)
李鸿章去世的消息令“太后及帝哭失声,辍朝。”而随行人员“无不拥顾错愕,如梁倾栋折,骤失倚恃者。”
大清帝国再也没有了“舍我其谁”的李中堂。它如果再面临国破山河碎的危机时该怎么办呢?
李鸿章死后两个月,梁启超写出了皇皇大作《论李鸿章》,称“吾敬李鸿章之才,吾惜李鸿章之识,吾悲李鸿章之遇。”同时,他说:“李鸿章必为数千年中国历史上一人物,无可疑也。李鸿章必为十九世纪世界史上一人物,无可疑也。”他将李鸿章和中外历史上的王安石、秦桧、曾国藩、左宗棠、张之洞、袁世凯、俾斯麦、伊藤博文等人逐一类比,得出无一人能与之相提并论的结论:“今日举朝二品以上大员,五十以上达官,无一能及彼者,则吾可以断言也。今后如欲求一如李鸿章其人者,亦不可复观也。”
日本国内对李鸿章的评价是:“知西来大势,识外国文明,想效法自强,有卓越的眼光和敏捷的手腕。”
美国人的评价是:“以文人来说,他是卓越的;以军人来说,他在重要的战役中为国家做了有价值的贡献;以从政来说,他为这个地球上最古老、人口最多的国家的人民提供了公认的优良设施;以一个外交家来说,他的成就使他成为外交史上名列前茅的人。”
李鸿章生逢大清帝国最黑暗、最动荡的年代,他的每一次出场无不是在帝国“存亡危急”之时,帝国要他承担的无不是“人情所最难堪”之事。因此,国人在对他笑骂痛斥之时,万“不可不深自反也”,万不可“放弃国民之责任”,“不复自知其罪”也。
而李鸿章为中国国计民生的近代化所奠基的所有的事业,令他身后的中国人一直在受益。
但是,直到今天,该怎样评价一百年前的这个不同寻常的帝国重臣,中国人大多的定论与世界舆论截然不同。
在中国,评价一个人是很容易同时也是很难的事情。
含着泪水和惊慌的慈禧到达了保定。
保定火车站的站台上插满了“五色旗”,即袁世凯命令制作的五种颜色的旗帜。车站的地上跪满了身穿官服的官员。官员们磕头之后纷纷献上礼物,把朝廷的总管太监忙得够呛。刚刚接任李鸿章做直隶总督的袁世凯献上的礼物是一对鹦鹉,一只会说“老佛爷吉祥如意”,另一只会说“老佛爷平安”,都口齿娇脆,宛如童子。更重要的是,袁世凯安排慈禧在这里乘火车回京城——他特地为慈禧制造了一节豪华的“龙车”。慈禧登上“龙车”的时候感到很新鲜,这是她此生第一次乘火车。站台上响起乐队的奏乐声,慈禧听那动静更新鲜,原来是一支西洋乐队在吹奏一支西洋曲子,这些也是袁世凯弄来的“稀罕玩意儿”。
慈禧乐了。袁世凯这个名字从此牢牢地记在了她的心里。
火车开动,群臣磕头,乐队吹奏起“进行曲”。可能连袁世凯都不知道,这首叫做《马赛曲》的曲子是法国国歌。
慈禧乘坐的那列“龙车”是中国历史上一件奇特的东西:10年之后,它成为了颠覆大清帝国政权的革命党人孙中山的专车。又16年后,它载着一个名叫张作霖的中国军阀,在一个叫做皇姑屯的小车站被日本特务埋下的炸弹炸成了一堆碎片。
“龙车”到达北京。车站上早已准备好了“金漆宝座,祭坛用品及其各种贵重佳瓷,以备太后皇上之用。”长达三十多节的火车进入站台后,站台上发出“万岁”的山呼海啸。紫禁城里的皇家仪仗全部出动了,所有的京官全部来到车站跪接。首先下车的是大太监李莲英,他忙着监视随从往车下卸东西,从西安带来的箱包“堆积如山”。然后是光绪。光绪没有抬头,直接进了轿,走了。最后慈禧下车了。慈禧走出站台,迟疑了一下,对旁边的人小声地说:“这里怎么有那么多的洋人?”
洋人们带着他们花枝招展的家眷们都来接驾了,他们被有计划地集中在固定的一个区域里。洋人们向中华帝国的皇太后和皇上脱帽致敬。内务府大臣继禄微笑地提醒洋人们:“脱帽,脱帽。”慈禧站在中国人和外国人面前,一动不动地站了五分钟。她愿意让人们观看她。她需要让整个帝国和全世界都清楚两件事:一、她和她的政权不但依旧存在,而且还很稳固;二、她不但活着,而且活得很好。
忙活完的李莲英把行李清单给慈禧看,慈禧很仔细地看了,然后点点头。
慈禧开始发赏,赏在场的所有的人。慈禧的大方令所有的人无不惊讶。全是白花花的银子,都是袁世凯事先为她准备好的,达百万两之多。
慈禧一行走到正阳门前,她再次走出了轿,给城门下的关帝庙上香。
正阳门城楼现在是假的。真的城楼已经被洋人烧毁了。为了迎接慈禧,也为了不让她伤心,用苇席和绸缎在废墟上搭了个布景。
又有太监对慈禧说:“老佛爷,那么多洋人!”
洋人们站在被他们烧毁的城楼上,向下观看帝国的皇帝和太后拜关帝。
慈禧“仰见西人”,然后微微地“俯首而笑”。
洋人和他们的家眷们都在看见帝国皇太后的那一瞬间惊讶得叫出声来,他们惊异于在这个古老的东方帝国里一个60岁的女人美貌依稀可见。
6、雪后城头草色新
一场持续数天的大风雪在一个清晨骤然停止了。洁白的积雪铺展在紫禁城的琉璃瓦顶上,铺展在皇城外的胡同院落里,使整个京城显得安详而静谧。大雪遮盖了烟熏火燎的王府废墟,遮盖了一座座城墙上残留的血迹,遮盖了官员上朝的纷乱的马蹄印和车夫们拉的洋车的车辙。当太阳露出半个冻得通红的脸时,帝国的都城仍毛绒绒地躺在北方的原野之上,落满天地间的白雪令它犹如沉入梦境。
突然,仿佛天边传来的一声歌唱——这是一个女子温存细弱的声音,娇嗔着、颤抖着、缭绕着,然后一下子清亮起来,于是,整个京城瞬间被惊醒了。
漫天的风雪一停,戏班子首演的戏为“开箱戏”。今天京城里的开箱子戏是一部家喻户晓的经典剧目,名叫《玉堂春》。《玉堂春》说的是妓女苏三和吏部尚书之子王金龙相识相爱,两人共誓白头偕老。可王金龙因为银子花光了被妓院赶了出来,苏三被迫卖身于一个富商为妾。富商之妻因与他人私通而毒死了丈夫,反诬陷是苏三杀人,于是苏三被官府问成死罪。案子从洪洞上到太原衙门复审,审问者竟然是当了八府巡按的王金龙。王金龙既念旧情不能自持,又顾身份不敢相认,最后经过戏剧性的思想道德交锋,王金龙从中斡旋会审,苏三被判无罪,有情人得以团聚。《玉堂春》全戏一折又一折,不是一天一夜能演完的,而其中最熟悉的一句唱词是:“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到大街前。”哪怕是在与洪洞县相隔千里的京城金鱼胡同里,老人也可能在一大早起来之后,一边喂着笼子里的鸟一边哼上一句关于苏三的事。
名剧名角惹得京城人趋之若鹜,神魂颠倒。戏园子门口人山人海,日场夜场场场爆满。骡车塞满了积着白雪的街道,仆人们满头大汗地为官吏和他们的家眷挤出一条入场的通道。尽管夜场一加再加,但还是把大量的观众挡在了戏园子的外面。没有买到戏票的和没有钱买戏票的各色人等久久地流连在戏园子周围,他们在凛冽的寒气里聚集在一起,激烈地为女主角跪唱时甩长发的身段、老解差白鼻梁的扮相和“苏三离了洪洞县”唱段尾音的味道而争论不休。同时,他们巴望着能够等到散戏的时候看上一眼名角的风采。突然,空中传来苏三那凄清委婉的唱腔,人们都不由地愣住了。循着声音奔过去,原来戏园子的棉门帘高高地挑开了,这是戏班子的班主和戏园子的掌柜对前来捧场的各位的照顾,关键唱段的时候让大伙都能听见,都能大声地喊一声“好”。于是,街道上迅速地安静下来,只听得那细如游丝般的歌唱嗡嗡嘤嘤地飘荡而来,这声音牵扯着每一个人的心,使他们都站在雪地上屏住了气息:洋车夫、饭铺伙计、绸布店的掌柜、乞丐、教会学堂的学生、官府衙役、托着鼻烟壶的旗人少爷、跑买卖的外省人、赶了几个饭局骑在骆驼背上打着饱嗝的官吏和恰巧出来给主人买夜宵的老妈子,京城里的人都在节奏鲜明的鼓板中渐渐地瞪大了眼睛,这是整个世界都停止了运转的寂静的时刻。然后,突然,仿佛是洪水终于冲破了堤岸,京城响起了山呼海啸般的一声喊:“好——”
没有人会拒绝承认这个庞大帝国的无与伦比的生命力:北方庄稼的长势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茁壮,覆盖着原始森林的黑土地的空隙中是向日葵和高粱的海洋。大量的日本货船在军舰的保护下在海港卸货,日本制造的木工工具、洋铁桶、猎枪和玳瑁梳子十分畅销。冻土解冻之前通往关内的大道上,由数百辆四套马车组成的车队一队衔接一队,它们正日夜不停地向关内运送东北的土产,沿途的车马店里住满了大碗喝酒的乐观豪爽的赶车人,他们在微醺时刻讲述的关于深山里的神灵、臀部和胸脯都丰满无比的女人以及俄国毛子生吃袍子肉的故事,成为帝国北方永远的传奇。在帝国的南方,广州码头仍然是最繁忙的贸易码头,无数货船拥挤在肮脏的珠江水面上。搬运的苦力、洋人包办、中方买办以及夹杂在货船之中的各式各样的花艇上的花枝招展的妓女,一切都使这个潮湿多雨的城市永远散发出一种类似熟透了的榴莲的气味。在另一个大城市上海,穿着干净体面的洋人隔着玻璃窗看着码头上刚到的货轮卸下,然后再去挂着一层叠着一层的豪华吊灯的大厅里倾听着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那只挂在股票交易大厅中央的亮晶晶的小铜钟果然叮叮地响起来,一个新的交易标准诞生了。而此刻,帝国古老的北京城慵懒地躺在春天和煦的日光下,城墙上被炸弹炸出的缺口和洋人们为了把铁路铺设到使馆区而扒开的城墙豁口让帝国古老的城墙显出一种怪异的模样。但是,京城人并不理会这些,它们随后就成了乡民、市民以及贩运私酒的贩子出入北京城的便捷通道。前门城楼已经凑齐了银两开始重修,每天都有不少洋人前往围观,他们对中国工匠竟然不用一颗铁钉而把脚手架搭上云霄感到万分惊奇。被烧毁的市场很快就被临时的零售席棚覆盖了,琉璃厂上的珍奇古玩格外的繁多,不少是“宫里出来的玩意儿”。花市大街除了从城西南花乡运来的大量鲜花应市之外,手工的绒花今年也格外好销,因为京城开始流行女人头上戴红绒花,无论府邸里的大太太少奶奶还是来自三河县的老妈子都讲究在鬓上插一朵。未出阁的姑娘们则在旗袍的斜襟上挂上一串,走起路来身子一扭一扭,花串一摆一摆的。南城先农坛一带的民房烧光了,正好亮出了场子,唱大鼓的、说相声的、变戏法的、耍流星的、卖膏药的和拉洋片的,集中在一起献艺,惹得那片废墟之上终日人声鼎沸。
1901年,新世纪开始的一年。
这一年,刚刚制造出四轮汽车的美国青年福特给他的弟弟写信,兴奋地描述他的新款汽车的诞生将会给他带来的财富:“谁不想赚大钱?我就是最疯狂的一个。”
这一年,第一束无线电“摩尔斯电码”从英国柯尼什奥海岸传送到2000公里之外的纽芬兰岛。
这一年,一个叫做澳大利亚的世界上最年轻的国家诞生了。
这一年,一架由莱特兄弟设计的机动引擎式飞机升空。
这一年,英国女王维多利亚病逝。美国麦金利总统被刺。英国新国王爱德华七世的加冕头衔上多了个“海外自治领土的国王”的新名词。诺贝尔奖金开始颁发。画家毕加索的创作正进入“蓝色时期”。作家托马斯·曼出版了《巴登·布鲁克一家》。纽约股票交易所的日交易额首次突破200万股。摩根组建资产为10亿美元的巨型钢铁公司。印度因为人口过剩导致的饥荒夺去了120万人的生命。巴黎新电气铁路举行通车典礼。意大利政府下令“教堂不得用于非宗教活动”。美国白宫前因种族骚乱死亡34人。非洲连接蒙巴萨和维多利亚湖的乌干达铁路建成通车。挪威妇女首次参加地方选举。
这一年是世界物理学出现奇迹的一年。随着贝克勒发现放射性,居里夫人断定放射性原子是稳定的,并且存在周期性的衰变现象。汤姆森爵士发现阴极射线是由带负电的、超微观的微粒组成,他把这些微粒称之为“粒子”——这个发现导致了近代科学上的“第四次革命”,世界开始进入原子物理学这个崭新的领域。
这一年位于世界东方的这个古老而辽阔的国家虽然刚刚遭遇了巨大的不幸,但相对于它生长了几千年的壮硕肌体而言也就是被蚊蝇叮了几下。国家不幸诗家幸——帝国的文人在纷乱的世道里奋不顾身地创作着。一个叫做李伯元的江苏人因为“屡试不第”而愤怒,因为愤怒而开始了一本叫做《官场现形记》的小说的写作,他的愤怒使他无意中成了中国文学史上的名人。而另外一个中国文人却在这一年里不怎么走运,他叫刘鹗。他一边写一部叫做《老残游记》的小说,一边倒腾生意,他的生意是把从俄军那里低价购买的太仓粮加价卖给北京市民。他的小说刚写了个开头,就以“私售仓粟”的罪名被判流放新疆,并且竟这样死在了流放地。他的小说的序言以“哭泣的人生”而语惊四座,想必他当时是哭着离开京城的,其实“私售仓粟”首犯不是他而是俄军官兵。
京城里的大街上突然出现了西装铺子,缝制西装的是地道的中国师傅,欧式的肥大窄领的、美洲紧身宽领的以及古典燕尾服都做得挺地道,从洋兵到公使都来定做,因此生意比做长袍马褂时还兴隆。东安市场的一角有了间西餐馆,奶油布丁和咖喱浇饭味道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前者洋人太太们喜欢,后者是给英属印度巡捕准备的。竟然有个中国人也穿着洋服上了街!这不是个正常的中国人,是个“长人”——“高得出奇”。此人姓詹名五。《申报》载:“詹长人冠履衣裳居然西式……华人误以为外国长人至,如蜂之拥群。巡警呵斥分开一路,华人仍如山立,伸颈仰观,惊曰:‘什么洋人,这不是书墨店里卖墨的那个詹长子吗?’”老熟人见面就问:“看了洋人耍猴了吗?”可别说没看,不然显着土气。外国马戏真是邪门,大姑娘差点就什么都没穿了,硬把脑袋伸进狮子的嘴里。还有外国戏。“往观者携小扶老,道路间颇形热闹。”一个巨大的布帐篷,门口洋人把着,给钱进门。可进去一看,哪像戏园子?——“入见灯彩灿然,观者环坐,各铺锦褥座凡三层,集高下定值。上客得饮酒以器,座即满,既有以西人登场,手执火枪,一举而声发霹雳,突然灯光万点,照耀如昼。”(《晚清遗影》,山东画报出版社2000年4月版,第38页。)这叫戏?连锣鼓家伙都没有,票还卖得俏,你说这不邪了门了?还有,茶馆里添了影子戏,机器往大块白布上一照,人就在布上活动起来,吃饭,玩球,抽烟,真人真事,就是全是洋人,新鲜倒是新鲜,可大白天的要把窗户捂上,闷得慌!年离着还早呢,有人就嚷嚷着过节了,一打听,说是“圣诞节”,还是洋人的东西。老人们说:中国人干吗过鬼子的节,不是贱吗?去年闹鬼子那会儿鬼子堵着门翻箱倒柜,两句话没说明白就开枪,那时候没听说谁嚷嚷着要过什么蛋节!
后来,刚从西安回来的朝廷也变了个人似的。太后有了辆汽车,德国人送的,叫“奔驰”,太后坐着说挺舒坦的,比骡车稳当。太后不让那个叫孙家富的开车奴才坐着开,可跪着他又不会开,他怕担上抗旨不尊的罪,跑了。老佛爷还迷上了照相,成天扮上菩萨王母什么的,乘船在海子里照,照完了让内务府把相片用金框子框起来,送给外国公使,上面的签名是:大清国当今圣母皇太后万岁万岁万万岁。
1901年是中华帝国的麻雀年。麻雀,麻将也。麻将何时何地起源,考证纷纭,莫衷一是,但是中国人之发明恐怕无人怀疑。麻将作为赌博工具之一而流行于帝国南方——“庚子之后,南风北渐,王公大臣热衷此道,官不能禁,麻雀之风遂靡京师。”《近代稗海》云:“当其盛时,上自宫廷阀阅,下至肩舆负贩之流,罔不乐从。凡舟车狭巷,辄闻铮铮然声相答也。庆吊事余,暇必为之,而狭斜胡同曲院中,无昼夜沉溺于此。”(《十叶野闻》,《近代稗海》第十一辑,四川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67页。)上至内廷,下至外府,再扩及全民,无日无夜不麻雀。为何国遭涂炭之后,麻将如此盛行?《大公报》刊出一个帝国小官吏的文章:
仆以庚子(1900年)第二年,自西安罢役归,始学得麻雀之戏。其始不过藉遣愁怀,聊消长昼已耳。迨叉摸日久,妙趣横生,兴味浓深,变化莫测,洵有超然万有飘飘欲仙之乐。夫麻雀之为物也,提神旺气有如鸦片,排愁遣闷远过酒浆,公余则消案牍之劳,宴会且联宾主之雅,谋缺者藉以获联络之索,冶游者可以买娼鸨之欢。胜固欣然,败亦可喜,不意人世间竟有如斯快事也!(《大公报》1908年8月6日《亡国奴戏》。)
原来麻将可以消愁、待客、买官和为嫖妓助兴。
那些跟着朝廷逃难饿瘦了一圈的嫔妃、太监们回到帝宫里玩得最凶。都是赌。王府里数庆亲王的夫人赌得有名气。她陪慈禧玩,每次带1万两银子,每次都输干净,如果不够,随时“遣人至家续取”。哪一次输得不够数,庆亲王就骂她不会办事。
1901年是中华帝国的彩票年。庚子事变使帝国的北方遭受巨大损失,为此帝国成立了“顺直善后赈捐总局。”该局贴出公告曰,为救济帝国的北方决定在帝国的南方发售彩票:
顺直居民惨遭兵燹,流离琐尾,亟待赈需。该公司设立此项彩票,系为推广顺直赈起见,与江南广济公司彩票是同一律。既经奏准,自应一体行销,以裕赈款。如有私造伪票影射等情,准该商随时禀究,决不宽贷,各宜禀遵,切切特示。(《中外日报》1901年5月19日《奏办顺直振(赈)彩票普济总公司谨登》。)
当时,帝国北方交易使用银子,而南方已经使用银圆了。“顺直义赈彩票”首发1万张,每张售价3元,头彩8000元,4月28日售票,6月1日开彩。此消息一经传出,帝国整个南方到处掀起了发行彩票的热潮。各省督抚马上发现这是一个无需任何投资而来钱最快的好主意。时任山西当巡抚的岑春煊立即宣布自己也要搞彩票,用于“山西赈灾”。安徽巡抚王之春宣布安徽也要发行彩票。1901年,帝国20个省共发行了二百多种彩票,名目更是五花八门,千奇百怪,最奇特的恐怕是妓女界办的彩票了,谁中了头彩可以把最漂亮的妓女娶回家去,如果妓女本人中了头彩可以“赎身从良”。虽然有人指责彩票的发行无非是打着赈灾的名义而“奸商牟利”,但是此风一开便势不可挡。头彩金额从8000元一直上涨到5万元之巨,帝国无论官吏、绅士、平民、知识分子统统陷入了“一夜巨富”的疯狂梦幻之中。当时报载:“大街小巷,招牌林立者,售彩票处也。儿童走卒,里谈偶语者,买彩票之事也。”(《中外日报》1903年8月29日《论彩票大有害于实业》。)“开彩之日,众人心怦怦而突动,意摇摇而不安。一无所获者蹙然神伤,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偶中大奖者,贫儿暴富,挥霍于花天酒地之中。”(《大公报》1906年7月22~23日《论速宜停止彩票》。)但是,刚刚知道彩票是个什么东西的人,很快就明白了这是一个陷阱,因为彩票的发行全部是“官票”——一律由官吏们控制。在中国,什么事只要衙门一掺和,准没百姓的好果子吃,结果疯狂一时的百姓都不买了,于是出现了只有帝国才有的“摊派”方式:张之洞手里有每票面值2000文的彩票3000张,于是令每个知府必须买500张。知府拿了彩票,令每个县必须买50张。知县拿着彩票挨家挨户地卖,哪一户不买都不行。一个商人被摊到两张,他只愿意买一张,结果被抓到知府里,知府判决如下:买两张,再罚两张。《中外日报》报道:“方今百姓既为重税所困,而又须勒购彩票,诚不堪其苦也。”追根溯源,彩票是洋人们在租界里先搞起来的。
1901年是中华帝国“头脑解放”的一年。被大清流放海外的人都悄悄地回了国,他们到处散发关于“国家和国民”、“朝廷和国家”、“民主和自由”之关系的小册子。3月24日,上海张园数百绅民集会,当堂跳上一位16岁的女孩子,让众人吃了一惊。女孩子叫薛锦琴,她自此成为中国第一个女性当众演讲者。她演讲的内容是:号召人们阻止俄国人占领帝国的东北,反对帝国大臣和俄国人就东北问题签订条约:“我等当联合四万万人,力求政府请将主持俄约之大臣撤退,另换明白爱国之人为议和大臣,则俄人胁迫之事庶乎可以挽回矣。”薛锦琴的出现和演说立即引起轩然大波,有人说“少年女士当众演说实在可鄙”,也有人说“若人人能如薛女士,何患国家不强”。还有人把这件事上升为“国民精神”:“东方妇女当此时机,妻助其夫,母训其子,姊督其弟,以遍国妇女激励遍国男儿,使国民之精神,常巍然其不可拔,凛乎其不可挫,何惧白人之侵略!”薛锦琴,“一志士之女”,并“能操英语”,演说后即“赴美留学”。(《中外日报》1901年4月5日。)
不光是帝国的女孩子出国了,1901年还是中华帝国“走向世界”的一年。中华帝国第一次参加了巴黎国际博览会。在博览会场里花了45万两银子“特建中国宫室”,这个“中国宫室”建得“非宫非殿,非庙非衙,不能名其状也。”而再花数十万两银子运去参加展览的中国物品也许更“不能名其状”:
烟枪十余支;烟灯数枚;官员一;刀数柄;杀人照片数方;知县衙门一;枷一;上海、北京、广东、宁波装束的缠足妇女各一;小木头人数百枚;草屋十余间;苗人一;绿营兵一;翰林学士、举人、秀才各一;魁星楼一;小城隍庙一;城隍鬼判全套;教会学校照片数十方;药王、财神等神像照片多方。(《外交小史》之《中国赴圣路易赛品》,载《清代野史》卷一,巴蜀书社1998年9月第一版,第283页。)
上述人等,无论官员、缠足妇女,还是举人、药王,均不是活人,而是泥塑。
1901年还是中华帝国官员纷纷出国的一年。这一年始开帝国官员“公费旅游”的先河。先是日本举行军事演习,邀请中华帝国官员前去观摩。为了能到日本去玩玩,各省官员争夺名额,帝国最后不得不组成了一个庞大的出国队伍来平息争吵。这批官员到达日本之后,没有好好地看日本人的技术成就,而是吃喝玩乐,丑态百出。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和旅日华人感到极大的耻辱,纷纷写信给国内报纸,揭露这些官员的行径:
安徽省官员联恩把重要文件丢失了,原因是犯了鸦片瘾而精神恍惚。日本国内禁止携带和吸鸦片。
安徽官员李光邺,半夜进入娼家求宿,因语言不通,被警察抓走。
苏州官员丁桥山潜入邮船的厨房取面包,被船员发现“推出”。又进餐时当众在洗手盆里小便。在日本最大的饭店住宿时,在楼上小便并淋到了楼下,使楼下的人“被秽淋湿,喧躁不已”。
江南官员杨某,于红叶馆大型宴会上,当众“强与艺妓互相裸露,以为笑乐”。
(《中外日报》1901年11月16日《论各省委员之辱国》。)
帝国官员出国回来后,没有人谈论外国的工业、科技、工商和教育,“逢人则侈言各国之淫糜逸乐,而于男女之事,尤津津乐道,一若外国妇女可任人戏侮者。于是居内地之人,不于国政民俗是求,而惟心醉其淫侈,一旦身至其境,如登极乐世界,将举向所耳闻之事而身践之,遂不觉丑态毕露矣。”
而在中华帝国经历了1900年的外国人,1901年的心情似乎也好了。他们不但地位得到了极大的提高,而且受到了“热情的帝国”前所未有的接纳。以至于当年冲杀进来的联军中间有不少官兵没有跟随部队撤走,而是在北京逗留了下来。两个法国人,一个叫傍扎,一个叫白来帝,在崇文门大街苏州胡同以南路东开了一间酒馆,卖两毛钱一杯的葡萄酒,下酒的菜是煎猪排和煎鸡蛋。不久白来帝自己跑到长辛店又开了一家小酒馆,于是傍扎和一个叫贝朗特的意大利人合作把小酒馆迁到了东单菜市的西边,挂出的牌子叫做“北京饭店”。两个洋人没想把生意做得多大,因为挨着他们的小酒馆,还有西班牙人开的饭店、美国人开的妓院和德国人开的珠宝店,但是他们卖的是军舰带来的酒,不用上税,只要从木桶里把酒灌进瓶子里,价钱就翻了10倍,于是惟独他们的生意发达了——那个小酒馆就是如今北京饭店的前身。
有个叫维利戈拉的意大利海军士兵更是活得滋润。他跟随联军打进北京,却在联军撤军的时候溜号了,他留在了帝国开始了异国“创业”的生涯。先在东单牌楼附近开了个只有百来人座位的“电影院”,票卖得不错。赚了点钱后,他又在东交民巷开了间咖啡馆,然后又开办了一间啤酒厂。几年下来,生意做大了,钱也赚足了,成了百万富翁。他娶了中国老婆,买了车,在京郊盖了别墅,叫做“维家花园”,如今的温泉乡政府就在一百年前的这座花园里。
无论是回国的还是没回国的洋人们,甚至这个人自己,都把那个惹下“巨祸”的皇储忘得一干二净了。
皇储大阿哥在回京以后,因为在西安的放纵被慈禧打了40板子,又迫于洋人的压力被废除出宫。父亲载漪被流放了,他只有住在亲戚家。没几年就把家当挥霍干净,但是还摆皇储的架势,说:“蒙古十八家王子都是扶持我的!”高雨伯撰《听雨楼杂笔》记载了这个帝国“准皇帝”的日子:每日不得一饱,终日叹息“我是一个房子地亩都没有的人啦,宫中的生活,俨如昨日……”后来有人看见他担着两只筐在地安门和鼓楼附近卖臭豆腐,京城里的老人们都记得他叫卖的吆喝声,说那声音很特别,嗓子好,唱戏似的阴阳顿挫:“来买前门外延寿寺路西门牌23号真正老王致和的臭豆腐!”
突然东交民巷的巷口响起剧烈的锣鼓声。
今天是什么日子?中国人怎么啦?
洋人们出来观看,顿时吓了一跳:满眼全是他们似曾相识的“兵器”:两个开道的锣手走在前面,一只二尺直径的明晃晃的大铜锣挂在红漆杆上,杆子的一端挂着红底黑边的大旗,上面书写“开道”二字。然后是金灯四对,两米高的立杆上有黄色的伞帽,下面挂的是四面玻璃的座灯,里面燃烧着红色的蜡烛。接着就是由金轮枪、金螺枪、金伞枪、金盖枪、金花枪、金罐枪、金鱼枪和金长枪组成的执事队伍,然后又是四座金灯,接着是三尖刀、马蹄刀、偃月刀和象鼻刀。然后再是金灯四座,接着是金立瓜、金天镫、金兵拳和金钺斧。这些“兵器”混杂在清道旗、飞虎旗、飞凤旗和飞龙旗之间,发出耀眼的金属光泽。洋人们回想起来,好像去年在北京的街上看到过这些古怪的东西,不过那时是举在义和团农民们的手里——中国人要干什么?在巷口等活的拉洋车的告诉被吓着了的洋人:您踏踏实实的站稳了吧,那些家伙都是木头的,上了一层金漆!赶上了就开开眼,哪家大宅门今儿迎亲呐。
洋人们于是十分惊讶中国人两性结合时典礼的豪华。“兵器”过去了就是仪仗。一面高竿上悬着一面巨大的镜子,镜子后面是两柄足有三米长的翠绿色的扇子,上面镶满了小镜子,中间有四个金字:子孙万代。两个巨大的遮阳伞,伞很大,举伞的人把伞柄插进腰间的竹筒里,伞的两边还有两个人用黄绸子拉着。无数美丽的宫灯,用红色的漆杆挑着。宫灯后面是乐队,锣、鼓、唢呐、海笛、笙,乐队至少有五十人组成。然后是抬着一个美丽新娘的轿子来了。这顶颜色鲜艳的巨大的花箱被一群穿戴奇特的轿夫们簇拥着。绿嫁衣,上面绣着金色的喜字,红色的肩搭,黄色的裤子,青色大绒的帽子和青色的靴子。而一面大红云缎的伞角形大旗更引人注目,那是一面三米长的大旗,被两米长的白旗杆举着,上面是圆形的伞盖,伞盖上的大字是“爱民如子”和“德政孚嘉”。下面的伞角旗上挂有无数排五彩的小飘带,飘带上用金字写着人的名字——为什么中国人在这个典礼上要开列这么多的人名?还是拉洋车的说了话:这叫万民旗,上面写的那些人,都是献旗人的名字。为什么献旗?意思是说,这家的老爷为国为民积了大德啦!
1901年帝国的婚礼仪式照旧,只改变了一个程序,那就是联姻的两家在互换喜帖时,把原来的“端庄顿首拜”这几个客气话简化成“顿首拜”了,原因是端王和庄王现在是皇犯,帝国需要避讳这两个字——据说原来的客气话是“端肃顿首拜”,同治年后,王爷肃顺被太后杀了,才改成“端庄”的——不愿意改变一切的中国人在这方面的改变可以十分迅速。
冬天过去了,“二月二”快到了。宫里面也装扮了起来,太监们点燃了巨大的宫灯,把紫禁城照得一片殷红。慈禧在颐和园里看了几场外国马戏,召见了一次翰林们,并且哭了一场。她赦免了1900年从京城逃跑的所有的官员,然后赏赐了他们,最后她在一场春雨过后看着宫女们在一块废墟上平整土地好种萝卜。
春天来了,在杨柳轻飘艳阳高照的一天,慈禧打扮得格外艳丽:粉色绣花衬衣,外面套着绣着金丝凤凰的孔雀绿的绸褂,褂上的凤凰被绣得飘然欲飞,凤凰的口里还衔着精细的珍珠一串。慈禧手指间夹着一条绣了牡丹的金黄色湘绣手绢,踩着盆鞋,一摆一摆地走出来了。她今天要宴请各国驻华公使的夫人们,她们是:美国公使康格的夫人,美国参赞韦廉的夫人,西班牙公使佳瑟的夫人及其女儿,日本公使尤吉德的夫人,葡萄牙代理公使阿尔密夫人,法国参赞坎利夫人和法国武官的夫人,英国头等参赞瑟生夫人,德国公使夫人以及海关外国官吏的夫人们。慈禧对外国夫人们各式各样的服装感到惊讶,说她们的衣服没一件合身的,说她还不知道世界上有哪一国的衣裳比旗人的衣裳好看。公使夫人们宣读了对帝国皇太后的“颂词”,和慈禧“握手”,谈话,然后吃饭。吃饭时,“有鼓乐一班,奏欧洲曲调”。慈禧又对外国妇女的脚、皮肤和眼睛发了言,说原来听说西洋妇女的脚很大,走起路来扑通扑通的,很可笑,现在看来确实如此。不过西洋妇女的皮肤很白,但是“两目间则有白毛被之,尔固以为美否?”至于眼睛,颜色多样倒是不难看,可是“惟睛做绿色,殊不秀媚,望之令人忆彼猫眼也。”宴会结束后,看戏。
宫中今天供奉的戏码戏是《玉堂春》。那个叫做苏三的美丽女子在皇宫金碧辉煌的舞台的映衬下,显得愈加楚楚动人。太后微笑着,因为这些戏子还算懂事,开戏前太后临时改的戏词现在就按太后的意思唱上了。光绪皇帝照例脸上没有表情,只是看见苏三戴着罪人的枷链走上台来时,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安。史书记载:“帝既久失爱于太后,当逃乱及在西安时,尚时询帝意。回銮后,乃渐恶如前。公使夫人入宫,有欲见帝者,召帝至,但侍立不得发一言。帝不得问朝政,例折则自批之,盖借庸暗以图自全也。”(罗敦融:《庚子国变记》,载《清代野史》卷一,巴蜀书社1998年9月第一版,第136页。)
洋人们对中国戏里的男人扮演女人感到很不习惯,但很快令她们惊喜的御膳房制作的小点心端上来了。太监们个个鬼鬼祟祟的,一到宫里唱戏的时候他们便显得很忙,在戏场上走来走去——陪同看戏的帝国大员们因为宫里不许吸鸦片而坚持不住,但又绝对不能在皇帝和太后面前失礼,于是向太监们买泡过鸦片的茶水,一杯茶100两银子。
月亮飘荡在夜空的浮云上。明月照耀着帝国阔大的宫殿、参天的古树、逶迤的城墙,照耀着它美丽的山河。
整个世界都为中国人于苦难之后迅速复苏的能力感到震惊。以致洋人们得出了“中国人伟大的生命力与尚未开化民族的原始生命力不是一回事”的结论:游牧阶段的中亚人、尚处于渔猎阶段的东南亚雅克人和美洲土著印第安人,他们的原始生命力来自发达的肌肉和身体各个器官容忍恶劣环境的能力。历史的事实证明,这些原始民族一旦遭到异族入侵,其生命力便显示出极端的脆弱。他们能用弓箭来抵抗登陆者,但他们抵挡不住入侵的“白人携带的正常的细菌”。“在开拓殖民地的过程中,欧洲人传染给未开化大陆上的疾病,很快就能把土著人扫除干净,这些疾病所发挥的作用比他们的火枪大得多”。世界各地的土著人因为没有对近代文明社会产生的新病菌的免疫能力而死亡。只有中国人,他们在异族的入侵面前不但没有死亡并且活得很好的根本原因是,中华帝国的文明的诞生比任何入侵者都早,而且早了千百年。“在高度农业化的国家,每一棵花草都是病菌的携带者,臭水沟代替了清澈的小溪,到处是适宜蚊子孳生的稻田。”当中国那位名叫李时珍的著名医生到处给中国人治病的时候,很多广泛流行于中国城乡的病症入侵者们恐怕还没听说过呢。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病”能让中国人倒下去,中国人特殊的生命力和忍耐力使外国人感到吃惊又羡慕:人们饮用运河污染的河水而不患痢疾。天花只是一种轻微的小麻烦。麻疹和猩红热是普遍的疾病,中国人忍受高烧的能力使他们往往从死亡的边缘又走了回来。一个外国医生匆忙地乘船去给一位难产的中国妇女接生时,等他到达的时候看见那个妇女已经开始捕鱼了,而婴儿就被放在船板一角的竹筐里。中国人可以在不使用任何麻醉剂的情况下忍受外科手术的痛苦:“一个中国苦力在一次事故中腹部被划开,乡村医生把肠子连同细菌一起送回他的腹腔内并且把肚皮缝合起来,结果这个中国人很快就康复了。”外国医生一致认为,“中国人的身体中有一种特殊的、比外国人优越的东西,这种东西总能帮助中国人安然无恙地渡过难关。”洋人们于是认为:“一种特殊的种族生命力在这个种族所长期经受的严酷生活中形成,与我们北欧祖先所经历的历史阶段相比,中国人经历的这种阶段的时间更长。这与其说是提高了这个种族的体能,不如说培养了他们受伤之后复原的能力和适应一切生活环境的能力。”((美)E.A.罗斯:《变化中的中国人》,公茂虹、张皓译,时事出版社1998年1月版,第44~46页。)
只是,有历经苦难而不倒下的力量并不意味着中国人可以忽视、忘却痛苦——甚至是剧痛。
[快板]
玉堂春好比那花中蕊,
王公子好比采花蜂。
想当初花开多茂盛,
他好比那蜜蜂儿飞来飞去采花心。
如今不见公子面,我的郎呀,
闪锤,接西皮摇板]
花谢时怎不见那蜜蜂儿行?
皇宫里的苏三的声音哽咽,和着夜风儿飞出宫墙,和京城戏园子里各种各样的华美的唱腔混合在一起,向着帝国壮阔而广袤的原野飘散而去。这声音使整个帝国从皇家到平民都柔肠百转,心驰神往,因为中国所有的戏文无不在渴望着公正与宽容。
这个民族崇尚公正。这个民族的每一个时代都是一部宽容的历史。
大幕垂落,戏结束了。
清晨,京城里遛早的人发现那些残破的城墙墙头上冒出了嫩绿的草芽。
“二月二,龙抬头。”中国人相信这一天是沉睡了一个冬天的“龙”苏醒的日子。“龙”睁开眼睛,打个哈欠,然后兴云作雨,于是一个新的春天便来临了。这一天,中国人家家户户要吃一顿龙须面,再吃一顿刻出一片一片“龙鳞”的面饼。然后等待着春风和春雨滋润土地,他们好播种、耕作、收获,好过日子。
没有哪一个人和哪一个民族喜欢自己身上的创痛。当这个人和这个民族终于有勇气、有力量正视自己的创痛的时候,那种认为侮辱与损害合理的说法应该被郑重地警惕和注意,因为任何说辞只能增加历史情节的曲折却绝不能令历史的实质含混。而那些在1900年到1901年间侵入中国的人,百年以来一直在混淆着最本质的历史事实,他们无论以什么借口、以什么为理由,最终的目的和最终的结果无不是对一个主权国家的尊严与利益的践踏与掠夺,这就是侵略。外国的侵略被重重地写在中国近代史中,中国始知民族与国家之强盛有多么重要,这就是绝不应该忘记一百年前中国那段令人悲伤不已的历史的原因。
千百年来,中国即使备受磨难却依然是一个伟大的国家,它那“骑马弯弓射大雕”的一代代帝王,它那“人生代代无穷已”的一世世民生,它那“一百里间春似海”的一片片山河,真正是“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在那个古老的城墙上又一次冒出了绿草芽的日子里,京城里的一个孩子提着一只彩龙风筝跑出了家门,风筝随着照耀着这片国土的太阳越升越高,孩子脆脆地喊:
“我的龙,飞起来啦!”
2000年~2001年写于北京
附录
《辛丑各国和约》
订约:
大清钦命全权大臣便宜行事总理外务部事务和硕庆亲王;
大清钦差全权大臣便宜行事太子太傅文华殿大学士、北洋大臣治理总督部堂一等肃毅伯李鸿章;
大德钦差驻扎中华便宜行事大臣穆默;
大奥钦差驻扎中华便宜行事全权大臣齐干;
大比钦差驻扎中华便宜行事全权大臣瑶士登;
大日(西)钦差驻扎中华全权大臣葛络干;
大美国钦差特办议和事宜全权大臣柔克坚;
大法钦差全权大臣驻扎中国京都总理本国事务便宜行事鲍渥;
大英钦差便宜行事全权大臣萨道义;
大义(意)钦差驻扎中华大臣世袭侯爵萨尔瓦葛;
大日本钦差全权大臣小村寿太朗;
大和(荷)钦差驻扎中华便宜行事全权大臣克罗伯;
大俄钦命全权大臣内廷大夫格尔思;
今日会同声明核定,大清国按西历一千九百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即中历光绪二十六年十一月初一日,文内各款,当经大清国大皇帝于西历一千九百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即中历光绪二十六年十一月初六日,降旨全行照允,足适诸国之意妥办。
第一款(一)大德国钦差男爵大臣克林德被戕害一事,前于西历本年六月九日,即中历四月二十三日,奉谕旨钦派醇亲王载沣为头等专使大臣,赴大德国大皇帝前,代表大清国大皇帝暨国家惋惜之意;载沣已遵旨于西历本年七月十二日,即中历五月二十七日,自北京起程。
第一款(二)大清国国家业已声明,在遇害处所竖立铭志之碑,与克大臣品位相配,列叙大清国大皇帝惋惜凶事之旨,以辣丁、德、汉各文。前于西历本年七月二十二日,即中历六月初七日,经大清国钦差全权大臣文致大德国钦差全权大臣,现于遇害处所,建立牌坊一座,足满街衢,已于西历本年六月二十五日,即中历五月初十日兴工。
第二款(一)惩办伤害诸国国家及人民之首祸诸臣将。西历本年二月十三日、二十一日等日,即中历上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本年正月初三等日,先后降旨,所定罪名开列于后:端郡王载漪、辅国公载澜,均定斩监候罪名;又约定如皇上以为应加恩贷其一死,即发往新疆永远监禁,永不减免。庄亲王载勋、都察院左都御史英年、刑部尚书赵舒翘,均定为赐令自尽。山西巡抚毓贤、礼部尚书启秀、刑部左侍郎徐承煜,均定为即行正法。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刚毅、大学士徐桐、前四川总督李秉衡,均已身故,追夺原官,即行革职。又兵部尚书徐用仪、户部尚书立山、吏部左侍郎许景澄、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联元、太常寺卿袁昶,因上年力驳殊悖诸国义法极恶之罪被害,于西历本年二月十三日,即中历上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奉上谕开复原官,以示昭雪。庄亲王载勋,已于本年二月二十一日,即中历正月初三日,英年、赵舒翘已于二十四日,即初六日,均自尽,毓贤已于二十二日,即初四日,启秀、徐承煜已于二十六日,即初八日,均正法。又西历本年二月十三日,即中历上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上谕,将甘肃提督董福祥革职,俟应得罪名定谳惩办。西历本年四月二十九、六月初三、八月十九等日,即中历三月十一、四月十七、七月初六等日,先后降旨,将上年夏间凶惨案内,所有承认获咎之各外省官员,分别惩办。
第二款(二)西历本年八月十九日,即中历二十七年七月初六日上谕,将诸国人民遇害被虐之城镇,完全停止文武各等考试五年。
第三款。因大日本国使馆书记生杉山被害,大清国大皇帝从优容之典,已于西历本年六月十八日,即中历五月初三日降旨,简派户部侍郎那桐为专使大臣,赴大日本国大皇帝前,代表大清国大皇帝及国家惋惜之意。
第四款。大清国国家允定,在于诸国被污渎及挖掘各坟茔,建立涤垢血侮之碑;已与诸国全权大臣会同商量,其碑由各该国使馆督建,并由中国国家付给估算各费银两。京师一带每处一万两,外省每处五千两,此项银两业已付清,兹将建碑之坟茔开列清单附后。
第五款。大清国国家允定,不准将军火暨专为制造军火各种器料运入中国境内,已于西历本年八月二十五日,暨中历光绪二十七年七月十二日降旨,禁止进口二年,嗣后如诸国以为有仍应继禁之处,亦可降旨将二年之限续展。
第六款。按照西历本年五月二十九日,即中历四月十二日上谕,大清国大皇帝允定付诸国偿款海关银四百五十兆两;此款系西历一千九百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即中历光绪二十六年十一月初一日条款内、第二款所载之各国各会各人及中国人民之赔偿总数。
(甲)此四百五十兆系照海关银两市价易为金款。此市价按诸国各金钱之价易金如左:海关银一两即德国三马克零五五,即奥国三克勒尼五九五,即美国圆零七四二,即法国三佛朗克七五,即英国三先零,即日本国一圆四零七,即荷兰国一弗乐林七九六,即俄国一鲁布四一二,俄国鲁布按金平算,即十七多理亚四二四。此四百五十兆按年息四厘,正本由中国分三十九年,按后附之表各章清还。本息用金付给,或按应还日期之市价易金付给。还本于一九零二年正月初一日起,一千九百四十年终止;还本各款应按每届一年还付还,初次定于一千九百零三年正月初一付还。利息由一千九百零一年七月初一日起算,惟中国国家亦可将所欠首六个月至一千九百零一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之息,展在自一千九百零二年正月初一日起,于三年内付还;但所展息款之利,亦应按年四厘付清。又利息每届六个月付给,初次定于一千九百零二年七月初一日付给。此款中外币称谓保留了原文字样。
(乙)此欠款一切事宜均在上海办理如后,诸国各派银行董事一名,会同将所有由该管之中国官员付给之本利总数收存,分给有干涉者,该银行出付回执。
(丙)由中国国家将全数保票一纸,交付驻京诸国钦差领衔大臣手内;此保票以后分作零票,每票上各由中国特派之官员画押。此节以及发票一切事宜,应由以上所述之银行董事,各遵本国饬令而行。
(丁)付还保票财源各进款,应每月给银行董事收存。
(戊)所定承担保票之财源开列于后:
一、新关各进款,俟前已作为担保之借款各本利付给之后余者,又进口货税增至切实值百抽五,将所增之数加之。所有向例进口免税各货,除外国运来之米及各杂色粮面并金银以及金银各钱外,均应列入切实值百抽五货内。
二、所有常关各进款,在各通商口岸之常关,均归新关管理。
三、所有盐政各进项,除归还前泰西借款一宗外,余剩一并归入至进口货税,增至切实值百抽五。
诸国现允可行惟须二端:
一、将现在照估价抽收进口各税,凡能改者,皆当急速改为按件抽税几何,定办改税一层如后,为估算货价之基,应以一千八百九十七八九三年卸货时各货牵算价值,乃开除进口税及杂费总数之市价。其未改以前,各该税仍照估价征收。
二、北河黄埔两水路均应改善,中国国家即应拨款相助,增税一层,俟此条款画押日两个月后,即行开办;除此画押日期后至迟十日,已在途间之货外,概不得免抽。
第七款。大清国国家允定各使馆境界,以为专与住用之处,并独由使馆管理,中国民人概不准在界内居住,亦可自行防守。使馆界线于附件之图上标明如后:东面之线,系崇文门大街,图上十、十一、十二等字;北面图上,系五、六、七、八、九、十等字之线;西面图上,系一、二、三、四、五等字之线;南面图上,系十二、一等字之线;此线循城墙南址随城垛而画。按照西历一千九百零一年正月十六日,即中历上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文内后附之条款,中国国家应允诸国分应自立,常留兵队分保使馆。
第八款。大清国国家应允将大沽炮台及有碍京师至海通道之各炮台一律削平,现已设法照办。
第九款。按照西历一千九百零一年正月十六日,即中历上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文内后附之条款,中国国家应允由诸国分应主办,会同酌定数处,留兵驻守,以保京师至海通道无断绝之虞;今诸国驻守之处,系黄村、廊坊、杨村、天津、军粮城、塘沽、芦台、唐山、滦州、昌黎、秦王岛、山海关。
第十款。大清国国家允定两年之久,在各府、厅、州、县将以后所述之上谕颁行布告。
(一)西历本年二月初一日,即中历上年十二月十三日上谕,以永禁或设或入与诸国仇敌之会,违者皆斩。
(二)西历本年二月十三、二十一、四月二十九、八月十九等日,即中历上年十二月二十五、本年正月初三、三月十一、七月初六等日上谕,一道犯罪之人,如何惩办之处,均一一载明。
(三)西历本年八月十九日,即中历七月初六日上谕,以诸国人民遇害被虐各城镇,停止文武各等考试。
(四)西历本年二月初一日,即中历上年十二月十三日上谕,以各省督抚文武大吏暨有司各官,于所属境内,均有保平安之责,如复滋伤害诸国人民之事,或再有违约之行,必须立时弹压惩办,否则该管之员即行革职,永不叙用,亦不得开脱,别给奖叙。
以上谕旨,现于中国全境渐次张贴。
第十一款。大清国国家允定将通商、行船各条约内,诸国视为应行商改之处,及有关通商各他事宜均行议商,以期妥善简易。现按照第六款赔偿事宜约定,中国国家应允襄办改善北河黄埔两水路,其襄办各节如左:
(一)北河改善河道,在一千八百九十八年,会同中国国家所兴各工,近由诸国派员重修,一俟治理天津事务交还之后,即可由中国国家派员与诸国所派之员会办。中国国家应付海关银每年六万两,以养其工。
(二)现设立黄埔河道局,经管、整理、改善水道各工;所派该局各员,均代中国暨诸国保守在沪所有通商之利益,预估后二十年,该局各工及经营各费,应每年支用海关银四十六万两;此数平分,半由中国回家付给,半由外国各干涉者出资。该局员差并权责及进款之详细各节,皆于后附文件内列明。
第十二款。西历本年七月二十四日,即中历六月初九日降旨,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按照诸国酌定,改为外务部,班列六部之前。
此上谕内,已简派外务部各王大臣矣。且变通诸国钦差大臣觐见礼节,均已商定,由中国全权大臣屡次照会在案,此照会在后附之节略内述明。
兹特为议明,以上所述各语,及后附诸国全权大臣所发之文牍,均系以法文为凭。
大清国国家既如此,按以上所述西历一千九百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即中历光绪二十六年十一月初一日文内各款,足适诸国之意妥办,则中国愿将一千九百年夏间变乱所生之局势完结,诸国亦照允随行。是以诸国全权大臣,现奉各本国政府之命代为声明,除第七款所述之防守使馆兵队外,诸国兵队即于西历一千九百零一年九月十七日,即中历光绪二十七年八月初五日,全由京城撤退,并除第九款所述各处外,亦于西历一千九百零一年九月二十二日,即中历光绪二十七年八月初十日,由直隶省撤退。
今将以上条款,缮定同文十二份,均由诸国、中国全权大臣画押,诸国全权大臣各存一份,中国全权大臣收存一份。
一千九百零一年九月初七日在北京定立。
光绪二十七年七月二十五日。
(原载《义和团》。《辛丑条约》尚有附件十九件,略。)
我的朋友王树增 莫言
1988年夏天的一个中午,我正在厂桥总参文化部的仓库里与电影队里的几个战士吃西瓜,电话铃响,我拿起话筒,听到一个大嗓门在里边说:“莫言吗?我是王树增,现在在你们大门口,你出来吧。”
早就知道王树增是原武汉空军的创作员,1984年我进入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学习时,就在学校的礼堂里看过根据他的剧本拍摄的电影《骆驼草》,随后又在《八一电影》上看到了他的好几个剧本。当时我以为他是个搞电影的,与我这个写小说的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很快,1985年和1986年里,他的中篇小说《鸽哨》、《猛潮》、《黑峡》、《红鱼》、《月斑》、《破译》,分别在《收获》、《当代》、《人民文学》、《解放军文艺》、《昆仑》等著名的刊物发表,《鸽哨》还得到了王蒙先生的赞赏。
也许是出于偏见,当时也是军队年轻作家的我却对很多军队年轻作家抱有一丝丝温柔的敌意,因为我总感到他们趾高气扬,好像军队是他们家的一样。所以那时尽管我对这个风头正健的王树增从心里佩服,也有一些结识的机会,但还是放弃了。现在想起来,如果我在读军艺时就与王树增成为朋友,也许我犯的错误就会少一些。
王树增站在我们大院的门口,身材高大挺拔。那时他虽然已经转业到了鲁迅文学院担任办公室主任,但浑身的军人气儿还是呼呼地往外冒。他站在我们大门口那两个笔挺的哨兵身旁,既像他们的哥又像他们的连长。我对哨兵说这是武汉军区的伞兵营长,哨兵啪地一个致敬礼,就把我和王树增放进去了。他来找我一是动员我去上鲁迅文学院和北京师范大学合办的作家研究生班,二是让我跟他一起去玉门油田给文学青年讲课。这两件事我都不愿去,但王树增用了不到三分钟的时间就把我说服了。可以这样说,如果不是王树增来动员我,我不会去读研究生班,也不会去玉门。如果我不读研究生我就不知道“来”是“COME”“去”是“GO”,不去玉门就不知道石油是怎样从地下冒出来的。
我们乘火车摇晃了三天两夜,在一个红日西沉的傍晚抵达玉门。正当酷暑时节,我们出京时穿着汗衫短裤,但一到玉门车站,冷风习习,寒气逼人,我打着哆嗦,感到自己像一只脱了毛的公鸡。可人家王树增就像没事似的,高声大嗓地跟玉门人寒暄。给玉门的文学青年讲了一个星期的课。我有高原反应,头痛欲裂,基本上靠王树增讲。他连吹带唬,竟然很受欢迎。石油工人拉来一小拖西瓜卸到我们的房间里让我们吃。西瓜个个好,绿皮红瓤黑籽,入口如蜜。王树增说讲课的事他包了,但一小拖西瓜让我必须在一周内吃完。他还说最治头痛的就是西瓜。每天王树增去讲课时,我就在房间里吃瓜。
讲完课后油田派车拉我们去敦煌参观,游石窟找飞天,爬鸣沙山看月牙泉,还到了电影《敦煌》的外景地租了戏装照相。王树增顶盔披甲,手持大刀,威风凛凛,果然是大将军八面威风;我与他同样装束,但一看就不是那么回事。当时我就想,王树增这样的人转了业和我这样的人还不转业都是军队的遗憾。
从玉门回来不久,就去了鲁迅文学院读研究生,王树增在职学习,与我同学。我那时还比较年轻,脑子里有资产阶级思想,上课时喜欢看前排漂亮女生的脖子和头发,一堂课下来,满脑子幻想,老师讲的什么我基本上不知道。王树增看我这样子,恨铁不成钢,就经常把我叫到他的宿舍里,严肃地批评我,委婉地开导我,提醒我一要珍惜这次学习机会,二要保持革命军人的气节。在他的教育帮助下,我头脑里的资产阶级思想得到了很大克服,能够认真听课了,学习自然也有了进步。
这时我跟王树增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亲密朋友,我对他说很想转业,他说你千万不要转业,还是军队好。我说你为什么要转业呢?他说当时部队有一个转业回北京的名额,但回来后就后悔了。他是个听到军号就激动的人。他是个嗅到军营大锅饭的气味就胃口大开的人。他是个天生的当兵的材料。他说如果有可能,一定要回到队伍里。我们毕业典礼那天,正好海湾战争爆发,他对我说他一定要归队。正好部队急需剧本创作人才,他果然就归了队,成了广州军区战士话剧团的编剧。
最近的消息是:王树增写出了60万字的长篇纪实文学《远东朝鲜战争》,写得很有些惊心动魄。我的朋友王树增,现任武警创作室创作员,此前曾任武警文工团副团长,广州军区战士话剧团副团长、编剧,鲁迅文学院办公室主任、在职研究生,武汉空军创作室创作员,武汉空军文工团编剧(曾登台演出过话剧、相声),武汉空军某部伞兵,山西临汾地区插队知青,北京学生,儿童。
提起他的作品他总是说那不值一提,但提到他的8年伞兵生活,他的话就会滔滔不绝。
“我总忘不了那一刹那——飞机载着我们这些全副武装的伞兵在拂晓幽暗的天空中爬升、爬升,突然,一股温柔明丽的颜色涂满了我年轻的脸……”在过去的岁月里,许多次,他站着,笔挺,像一棵松树,眼睛里闪烁着心驰神往的光彩,对我说:“那时候,我们经常从天而降……”
(摘自《军营文化天地》2000年第5期)
回到《1901年》(莫言、王树增对话录)
★《1901年》不是写“皇上”的书
莫言:树增,首先祝贺你在《远东朝鲜战争》之后又写出了《1901年》这样一部大书。我觉得这两本书都具有以往纪实类文学作品中比较少见的宝贵素质:客观性。后者比前者更为明显。我很想知道,面对浩如烟海的素材,你是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判别和选取的?
王树增:书写的历史毕竟不是历史本身,所有关于历史的记述都难免评价,因此,“客观”地叙述历史只是相对的。这个客观不仅仅是叙述历史事件进程的客观,还包括“评价”上的“客观”——这个客观也许更有意义些,因为对历史的回顾,其有价值的意义在于回答当代人生存状态中的某种困惑。
写《1901年》的时候,我对野史笔记给予了极端的重视。我赞同鲁迅先生的论断,从更“接近真实”的角度上讲,野史笔记比官修正史可靠得多。但无论正史还是野史,都有一个取舍问题。我对史料的判定原则是:有明显标榜其政治立场者,剥其伪装反向取证;对人物、时间、地点有明显编造者,究其为什么编造后弃用;故弄玄虚装神弄鬼者,当戏剧剧本看待;躲躲闪闪吞吞吐吐者最有价值,其忸怩之处往往就是真实所在。
莫言:去年的5月份,我们一起专程去保定参观了直隶总督衙门。当时,我正在创作《檀香刑》,我去保定的目的是想看看衙门的布局和结构,以免犯了技术性的错误。你的《1901年》中的好几个重要人物都在这座衙门里当过总督,而总督府对面的莲池书院里也发生过触目惊心的故事。我想知道的是,在那次参观中,你想了些什么?你还记得总督衙门前那座刚刚修建起来的、肯定比过去的要辉煌的牌坊吗?
王树增:当时我感觉你不是去游览一个古迹,而是如同回老家,去见一个值得纪念的先人。作为中国人,我们有理由对历史中的“权势”存在一种畏惧和仰慕,仅仅看见总督府里的那顶官轿就足以令我们这些草民心灵颤栗想入非非了。当时你举起相机要拍照,结果被看轿子的工作人员教训了一顿,似乎你的闪光灯一闪,轿子就可能灰飞烟灭。其实,整个总督府、整个清王朝就是一顶大轿子,尽管你我的先人当年无不抬得有滋有味。
一进莲池书院就看见了民国要员修建的别墅,然后就是几对耳鬓厮磨的恋人,只有你我两个心怀鬼胎的家伙一路东张西望。1900年夏天,70多岁的清廷重臣、户部尚书、道光皇帝的老丈人崇绮自己搓好了一根绳子,吊死在书院的偏房里。无论正史还是野史,都没有记载他到底死在哪间屋子里,于是我觉得每间屋子里都阴魂缭绕。
历史是平民创造的,历史是平民的历史。我对当今电视电影中那个拖着辫子神气活现的“皇上”有一种本能的厌恶。如果说到历史的辉煌的话,和那些个“皇上”无关,包括风雅的乾隆和懦弱的光绪。《1901年》不是写“皇上”的书。在《1901年》中,我过多地使用了“平民”这个字眼,这是中国人不太习惯的名词,但我觉得只有这个名词才具备广泛性,它包括除了“皇上”和“皇亲”之外的所有的人,包括那些日子过得远不如今人想象得那般滋润豪华的官吏们。就政治而不是文化而言,大清国从来没有辉煌过,即使今天的人修建了辉煌的牌坊。那座今人修建的牌坊下有个小广场,孩子们在嬉戏,恋人们在亲昵,倒是一派温情。这是我们留恋生活的最充足的理由。
★我对“纪实文学”这个名称感到疑惑
莫言:在你的这部著作中,涉及到了李鸿章、袁世凯、康有为等诸多大名鼎鼎的历史人物,我想知道你如何评判这些人物?
王树增:许多人都自称懂点辩证法,但是到了用的时候又大都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