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后刘彻时代
一 诡异事件
公元前82年,春天。这年长安的正月,历史的空气有些诡异。
那时,风呼呼地刮过苍凉的城墙。城墙边,狗夹着尾巴躲在角落,眯着眼睛,看着这个仿佛与己无关的蹉跎世界。疏朗的天空下,悠远的长安街头,行人稀落。我仿佛看见,长安的小贩,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吊诡神情,正在等待着一场迟到的演出。
即将登场的,是一位来自远方的演员。此时,他正坐在一辆小黄牛车上,晃悠晃悠地进了城。牛车上插着黄旗,那个端坐在小黄牛车上的男子,黄袍短衣,黄帽。他神态从容,目光如炬,远远注视着未央宫。他遥望未央官的样子,仿佛是在遥望着一个遥远的情人。
这个男子,不像是赶市的小商贩,因为他身无分文;亦不像投亲问友而来,他行踪轨道清晰可见,仿佛是离开了长安多年的游子。那么,此人是谁,从何而来,为谁而来?没人知道。
于是,这个没人知道、也无法知道的男子,坐着小黄牛车继续前行,熟门熟路般地来到了未央宫北门。未央宫正门向南,北门是汉朝中央官员请求面见皇帝,或者呈递奏章的地方。那个陌生男子,跳下黄牛车,突然朝北门喊了一声。
他那一声吼,犹如旱地惊雷,长安一下子就被雷到了。
因为,这个神秘过客喊出的声音是:我太子刘据,终于活着回来了。
曾经的太子刘据回来了?真是活见鬼了。守门的人,听到太子两字,不知所措。他们报告长官,长官更是不知所措,于是再往上报,一直报到霍光处。此时,霍光慌了。
如果真是太子死不瞑目、咸鱼翻身,那问题可就大了。大就大在,他迟不回、早不回,偏偏在刘彻封了刘弗陵当接班人之后才回来。迎他进城,让大家手忙脚乱地陪着他玩?那是一点都不好玩的,坚决不行。如果不迎他进城,于情于理,都不妥当。因为刘彻死前,可是替刘据平过反的。
那现在怎么办?
老实说,霍光也不知道怎么办。不过,霍光马上将长安城内,所有部长级以上的高官都召来。召来干吗?霍光告诉他们,大家先来验货,然后再做决定。
我认为,验货是假,如果没有猜错,他是另有谋算。
在我看来,天下的政治高手,跟天下的炼剑高手或者炼丹高手都是一回事。那就是,丹剑炼好,总要找人试剑。剑拿来砍人,看利不利;丹则生吞,看是否有效。当年,秦朝高手赵高,练得一手葵花宝典政治神功。于是当着秦二世胡亥的面,整出一个指鹿为马的事。
结果是,秦朝上下,多数顺着赵高的说法,搞得胡亥自己都糊涂了。超牛的赵高,以史无前例的政治实验证明了只要你力量足够强大,你是完全可以使所有人都能在大白天睁眼说胡话的。而那些不说胡话的,只有一个下场,提前到阎罗王那报到。
所以,霍光叫汉朝高官集中跑到城外验货。目的只有一个,货品是真是假不重要,重要的是,看他们嘴里说出了什么。
那时,未央宫北门,已经是汪洋一片、人山人海。聚集在未央宫北门的,是长安市民。他们来的目的只有一个,为了发挥中国人爱凑热闹的优良传统,跑来凑一份热闹的。
要知道,那时候没有电视,没有报纸,更没有网络。所谓太子刘据,长安市民几人识得?既然不识得,跑来这么多人,当然就是来凑热闹的。当然,这个热闹,不是热着闹的。霍光命令军队全副武装,在宫外戒备,以防不测。
市民认不得刘据,部长先生们应该还是可以的。然而没想到的是,这帮人在城上溜了一圈,没有一个人敢发表意见。他们不敢吭声,并非真的认不出刘据。而是他们摸不清霍光的底,更不知道下一步霍光要玩弄什么把戏。既然如此,当然没人想当冤大头了。
最好的表态是闭嘴不说。不说,等于什么错都没有。无错,用官场生存哲学来说,那叫明哲保身。通俗一点说,那叫阿弥陀佛,谢天谢地。
众卿不说,霍光也不说,大家都在干耗着。突然,霍光的心里,冒出了一个不祥的念头。马上的,让霍光庆幸的是,这股不祥之气,马上就被一阵旋风刮走了。
刮走霍光心头阴气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刚刚躲过刘泽一刀的隽不疑。
隽不疑,字曼倩,勃海人(今河北沧县东)。如果你眼睛没花,那么你应该看出,似乎有人跟隽不疑同名不同姓。那个人,就是老好人直不疑。
想当年,老好人直不疑,凭借极佳人品,经历文景之治,从郎官一直混到御史大夫。然而,刘彻一上台,一扫西汉向来安静守柔之风,将丞相卫绾和御史大夫双双拉下马。
如果你眼睛足够好,你还应该看出,隽不疑应该和另外一个人同字。那个人,当然是东方朔。东方朔,字曼倩,人又称东方曼倩。因为其本人会玩脑袋急转弯,被民间越传越神,于是乎最后又捞了一个美名——智圣。
以上两人,尽管隽不疑与他们名字有些牵扯,但没有沾他们半点光。让他沾光的,是一个曾经很牛的人。那个人,就叫暴胜之。
武帝末年,汉朝经济不景气,一夜之间,全国冒出不少以打家劫舍为业的土匪。于是乎,武帝刘彻将整治地方治安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了暴胜之。暴胜之工作一点都不含糊,一到地方,亲自坐阵指挥。
如前所述他留给地方最闪亮、最深刻的一幕,就是穿着华丽的服装,手握利斧,像狼逐兔般地追赶盗贼。于是一时间,暴胜之威名远播,劫匪每听说暴胜之来了,两脚总是要抽筋。彼情彼景,决不亚于当年鬼子进村。
和暴胜之一样,隽不疑也是一个穿着极其讲究排场的人。头顶冠,腰佩剑,吊佩环,华衣博带。人只要在清风中一站,风度翩翩之势,即可随风而起。赶潮流还不是隽不疑的优点,更重要的是,人还相当有才。他长年研究《春秋》,在地方文学圈中,无人不知。此等风流才子,只要往长安大街一摆,恐怕会迷倒一片文学粉丝。
隽不疑在遇见暴胜之之前,他仅仅是个文学青年。所谓,鸟择良木而栖,人攀贤人而居。正当暴胜之扬名州郡时,隽不疑认为,他很有必要见暴胜之一面。
于是,隽不疑真的去了。他在暴胜之门口递了名片。所谓名片,就是谒。守门人看了他名片,二话不说,就要解下他腰间之剑。不说规矩也知道,一个陌生人,佩一把剑来见人,换成是谁都没安全感的。
然而,隽不疑却大声对门卫喝道:“剑者,君子武备,佩之卫身,不可解。”当然,最后他还加了一句,如果你强行解剑,那好,我走人。
隽不疑那一喝,唬住了门卫。门卫只好跑去报告长官,长官觉得来客架子实在大,也拿不好主意,于是跑去报告暴胜之。暴胜之奇之,唤他进来。
隽不疑大摇大摆地登堂入座,那华服,那步态,那举止,那架式,看得暴胜之心里啧啧不已。坐毕,隽不疑就开始和暴胜之高谈阔论。怕人的是,隽不疑一开口,犹如江河泛滥不可收拾,从白天谈到深夜。
事实上,当时隽不疑喷了一天一夜的口水,只说一件事:为官之道,太刚则折,太柔则废。最好的办法就是折中。也就是,威行天下,并施以恩。用今天的话来说,那就是软硬兼施,胡萝卜大棒一起来。
隽不疑那番高论,彻底征服了包括暴胜之在内的所有听客。当晚罢席,第二天暴胜之就给武帝刘彻写了一封推荐书。不久,隽不疑就被拜为青州刺史。没想到,上任后就来了个想造反的刘泽。幸好有人告密,隽不疑对准备搞死他的刘泽先发制人,抓起来交付中央审。
最后案子结了,刘泽谋反罪成立,死刑。隽不疑果断出击,有功,被拜为长安特别市长(京兆尹)。
说了这么多,让我们总结一下隽不疑的为人处事风格:装帅,是必须的;能力,不用怀疑的;做事,更是不含糊的。可谓是一个反应迅速、出手果断的官场老手。
隽不疑才大胆大,社会消息却不怎么灵通。他是较晚才知道长安外来了个不知真假的太子刘据。于是,他火速赶往现场,发现包括霍光在内的数万长安人,像围观恐龙般地对着那个黄袍短衣男子手足无措。
此情此景,隽不疑连个招呼都不跟霍光打,带了几个人直接冲向黄牛车,将自称为刘据的冒牌货拿下了。
隽不疑强出风头的举动,引来一片不满。最不满的是长安市民,因为他们的热闹还没凑够,隽不疑就将人拿下了,太没趣了。陪着长安市民不满的,还有那些一直狐疑不定、猜鬼猜神的汉朝高官。
他们有人对隽不疑说道:“你还没把人认准,就乱抓人。你是不是先将人弄明白了再说?”
隽不疑冷笑,说道:“还要怎么弄才算明白?太子刘据得罪先帝,逃亡在外。就算回来,也是自首而来的。这,难道不应该逮捕他吗?”
紧接着,隽不疑将这冒版货先押在监狱。紧接着,他派人报告霍光。最后,霍光公开说了一句话:“隽不疑这人很会做事,也很懂大道理。大家应该向他学习。”
接下来,就没隽不疑什么事了。霍光派人立案调查此事,结果发现,那个自称刘据的男子,果然是个冒牌货。他真实资料是,名唤成方遂,夏阳(今陕西省韩城市)人。出事之前,他不过是湖县的一个算命先生。
这个不做算命先生,却要当冒牌货的人,能将长安搞得沸沸扬扬,过程大约如下:先是刘据一舍人,曾请他算卦,无意给他说了一句话,话的意思是,他跟前太子刘据长得简直太像了。后来,这算命先生,不是脑袋被驴踩了,就是被石头砸了,突然想去长安当神棍玩忽悠,以博取富贵。
现在,没想到富贵没博得,却博丢了一条命。不久,那冒牌货被拉到长安街,腰斩。到此,闹剧结束。
二 假太子事件分析报告
以上发生在那个春天长安里的那场戏,似乎很刺激。我也认为有趣,然则其中之味,很不寻常。仅凭以上结论,就将算命先生冒死求富贵,换来人生腰斩一场,似乎很是牵强。
我认为,这有可能不是历史的真相。透过历史的尘雾,我们有必要对这场历史事件做一个理性分析推理。在这里,就那个算命先生为何冒死也要将冒牌货进行到底的问题,我提出以下几个假设。
的确是有那么一个人,曾经在刘据门下当过舍人,湖县(今河南省灵宝县西)无意认识了算命先生成方遂。要知道,刘据逃亡时,就躲在湖县。刘据舍人在湖县出现,并不奇怪。刘据舍人和算命先生成方遂,无事闲聊,无意透露说,算命的跟曾经太子刘据很像。
那话有可能是恭维之话。既然彼此闲聊,算命先生的职业是胡扯,刘据舍人当然也不能放过胡扯的机会。然而,无意的一句话,却被算命的听进心里去了。
在算命先生看来,多少年来,眼前晃过多少匆匆过客。富贵贫贱,眼前无数。然而,多年以来他算男算女、算老算少,却总无法算出自己何去何从。
或许,他早在湖县这小地方呆腻了,早该离开这破地方了。他缺的不是胆量,而是机会。机会在哪里呢?我长得像太子刘据,或者说太子刘据长得像我,这个算不算一个千年不遇的机会呢?
算命先生成方遂动心了。他想,要不要去长安碰碰运气呢?经过一番挣扎,最后他得出一结论,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不如去跑一趟。一旦成功,全家升天,如果失败,大不了二十年后,老子再操旧业,做回算命老本行。
于是,算命的就用多年积蓄买了一辆小黄牛车,插上龙蛇像的黄旗,穿上黄袍短衣,出发了。
这是假设一。
的确有那么一个人,在刘据门下当过舍人。然而刘据逃亡,他的饭碗也保不住了。于是乎,有幸逃出长安,躲到湖县。苦闷的生活,让他心有不甘。要知道,以前跟刘据混时,不说顿顿吃香喝辣,大鱼大肉总是有的。然而今天为了保命,东躲西藏,比下水道的老鼠还惨。
有果必有因,是谁让他过上这苦不堪言的日子?难道不就是长安城里那个刘弗陵吗?小小年纪,生来就是皇帝命,却不知道苦了多少我辈成年叔叔。怎么说,你虐待叔叔,俺这叔叔级人物也不能白让你将皇帝位坐得那么舒服吧。既然这样,那找点事整整吧。
那天,刘据舍人在街上闲逛。突然,他眼睛一亮,心里就有了主意。所谓天才的算计,从来都是有如神助,灵感突现。他之所以眼睛一亮,那是因为他发现了街上有个算命先生长得酷似太子刘据。
天下百姓最怕的事莫过于天上太阳太多,于是世间发明了后羿射日的传说。那个传说,就是要告诉我们,太阳不能太多,一个足够。如果再多一个,恐怕大家都要当山洞原始人了。
同样道理,国家之内,不能有太多皇帝,一个足够。如果再多一个,彼此折腾,苦了皇帝,也苦了天下。但刘据舍人却不这样想。他想道,如果能忽悠算命先生成功,让他当一回替死鬼,不将天下搅死,能将那个刘弗陵皇位摇他几下,让他受几天惊,担几天怕,也算是保本生意。
于是乎,刘据舍人就走到算命先生成方遂摊前,将当年当舍人时胡扯忽悠的本领充分发挥。最后,他告诉算命的,听他所言,从其所计,进了长安,保你永世富贵。
接着,刘据舍人主动提出赞助他车辆服装,只要他花点力气跑一趟,到时他再让宫里人接应,就算不当皇帝,当个太子,也准能成功。那一刻,算命先生成方遂心动了。不久,他在刘据舍人的鼓动下,动身了。
这是假设二。
第三个版本,与上不同。先是霍光摄政以来,心事重重。想当初,刘据德施天下,无不引颈张望。如今,换成一个小不点皇帝,功德未现,摄政的可能还要被怀疑是挟天子而令天下。就目前为止,天下沉默,无人对长安指手画脚。这相当可怕。
因为,沉默只有三种可能:绝对顺从,认了这新政府,这是其一;不满新政,迫于形势逼人,只有闭嘴不说,这是其二;有人在沉默中等待,在等待中爆发,这是其三。
天下沉默,这沉默的水到底有多深?霍光不知,上官桀不知,田千秋不知,刘弗陵更不知。要想知道水有多深,扔个石头是探不了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往深水里扔一下炸弹,只要水里有大鱼,肯定被炸翻肚皮。
霍光认为,为了检测新政的力道,为了检测长安人心,他有必要弄一炸弹扔进这深不可测的政治深水里试试。那么,去哪里找炸药呢?
这时,有人告诉霍光,传说有人在湖县看见一算命先生,长相酷似前太子刘据。听到这个消息,霍光知道,他准备的炸弹有了。
于是,霍光派一心腹,假装刘据舍人,来到湖县,找到那算命先生。在一翻蛊惑下,那算命的心动了。于是经过乔装打扮,他上路送死去了。
综合以上三种猜测,我们不难发现一个相同点:算命先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被坑的人。
猜测一是被自己坑,猜测二和三是被别人坑。我认为,他能被坑,实属正常。要知道,所谓算命高手,算天、算地、算人,从来是天机不可泄露。他不是什么高手,纯粹一街头胡扯混饭的次等人。所以,他被坑,不是脑袋被驴踢,被牛踩,而是智商实在太次了。
因为智商次,所以他上长安博富贵时,没有将冒险的成本做一个长远计算。他以为,只要到未央宫北门喊一声,人家惧他,立马迎他进宫,替他张罗。就算被识破,也是乱打几棍,赶出长安城。他可是没想到,事情会闹得那么大,整个长安上上下下都被搞得晕头转向、热闹不已。
如此看来,猜测一似乎比后面两种猜测,更富有反讽意味。
我相信历史善于开玩笑。但我更相信,那些敢于玩弄历史的人,如霍光,能在刀光剑影的江湖中纵横无敌,靠的啥?权术。权术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也是最具有欣赏价值的艺术。
而无数的权术斗争案例也告诉我们,政治是可以表演的,更是可以操纵的。所以,我认为,以上长安那场闹剧,看似滑稽,实则是一场完美的炒作。
在这场炒作戏中,霍光是导演,算命先生是主演,隽不疑则是现场清洁工。整个长安市民,则是无聊的看客。
霍光仿佛看到,美丽的长安城,已经跑不出他滚动翻飞的手掌。
三 匈奴求和
公元前81年,春天。这年的春天,也注定是一个不平静的春天。这年,匈奴破天荒地主动向汉朝示好。示个什么好?匈奴使这样告诉霍光,俺单于说,要跟您汉朝和亲,您说中不?
建议匈奴与汉朝和亲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品牌汉奸卫律。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卫律之所以能建议匈奴单于与汉朝和亲,缘由只有一个,卫律还是过去那个卫律,但汉朝已不是过去那个汉朝。
过去的卫律,狡猾奸诈,现在的卫律,仍然奸诈狡猾;过去的汉朝,汉武帝主政天下,强拳如铁,从不手软。现在的汉朝,换了一帮和气佬,好像有话也能好好说。
既然有事好商量,那就不妨试着商量一下。于是乎,卫律告诉匈奴单于,或许现在正是与汉朝和亲的好时机。
事实上,跟汉武帝干架的几任匈奴单于,并非只热爱战争,不热爱和平。他们前仆后继地跟汉朝干了这么多年的仗,突然明白一个道理,有些仗,是不能随便打的,有些人,是不能随便碰的。然而,当他们不再想碰汉武帝时,汉武帝却不吃他们那一套了。拼了老命将匈奴往更遥远的地方打,仿佛不将匈奴打出地球不甘心。
所以这些年来,匈奴被汉武帝打得只有一边逃跑,一边朝天呼救。他们求苍天还他们曾经美丽的过去,就算还不来,至少也得赐他们一个和平环境,在大草原上多歇一口气。
现在,等了这么多年,总算等来汉朝换了个新皇帝。于是,他们把和平的希望,寄托在了霍光等汉朝领导人身上。
向别人寄托希望,等于对自己处境充满绝望。事实上,卫律看到的不仅是汉朝换了个好说话的领导,他还看到了,匈奴再不和亲,估计连喝西北风也没得喝了。
匈奴之所以混得这么惨,原因有二,一半是被汉武大帝追打二十余年,快要崩溃了;另一半则是苍天无眼,竟然给倒霉的匈奴赐了两个坏女人。最终,这两个女人将匈奴彻底玩废,从此再也无法雄起。
话还要从四年前说起。公元前85年,匈奴第十任单于狐鹿姑眼看自己快不行了,准备主动挪开单于位。他想来想去,认为自己异母老弟左大都尉,贤明能干,人气也旺,不如传位于他。
然而,没想到的是,狐鹿姑的想法马上被一个人否定了。这个人,即狐鹿姑老妈。这个老女人认为,狐鹿姑有儿子,不传位给儿子,却将好大一块肥肉让给别人啃,这是什么道理嘛。
于是,这老女人越想越不通。最后,只好使出阴招,派人去干掉了左大都尉。消息传出,左大都尉同母哥哥气愤交集,对天发誓,他如果有生之年还要跟单于混,天打雷劈。
事实上,狐鹿姑不传位于儿子,并非脑袋进水,而是他那个儿子,实在无法消受单于之位。因为他那宝贝儿子,年纪还小,不谙世事。子弱母壮,意味着什么?人家汉朝刘彻想到了,他会想不到吗?所以,他不封儿子为单于,实际就是怕儿子将来有可能被架空了。
女人哪,你的名字叫弱者。这是千百年来,士大夫最常喊出的话。女人哪,你的名字就叫祸水。这也是千百年来,士大夫最常挂在嘴上的话。狐鹿姑单于,这只从女人胎水里爬出来的草原狼,他深知女人力量的可怕。
最后,狐鹿姑单于决定,单于位必须传给一位靠谱的人。他想到了自己亲弟弟。于是,狐鹿姑临死前,将匈奴诸贵人召到帐前,语重心长地说道:“我儿子还小,不能担当大任。我已决定要将单于位,传给我的弟弟右谷蠡王。”
说完,狐鹿姑蹬腿走人了。但是,他的遗愿又落空了。而坏他遗愿的,不是狐鹿姑老妈,而是一个可怕的人——卫律。
多年以前,卫律在汉朝练就了一身本领,凭着那身本领,让他混迹匈奴多年,如山固稳,从不动摇。他那身本领,不是别的,正是玩弄阴谋。
狐鹿姑单于死后,卫律第一个跳起来,去找一个人。那个人,就是狐鹿姑的皇后。卫律和皇后一番密语后,两人决定密不发丧。
同时,他们用汉人手段,假传圣旨,对外宣称,狐鹿姑单于临死前改变主意,封儿子左谷蠡王壶衍鞮为匈奴第十一任单于。
阴谋,毕竟只是阴谋,终究经受不住阳光的考验。果然不久,卫律阴谋泄露。于是,本来要当单于的右谷蠡王愤怒了。
愤怒的右谷蠡王,拉了左贤王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不如,咱们俩一起奔汉朝去算了。
左贤王同意左谷蠡王的想法。但是有一现实问题他们必须解决,他们距离汉朝遥远,奔汉朝途中可能要受新任单于力量的攻击。
那怎么办?很快的,右谷蠡王和左贤王想到一个办法。既然奔汉朝路远,不如奔一个近的。近的地方,就是乌孙国了。
当然,他们不是两个人跑。临跑前,他们想拉上一个人。那个人,名呼卢屠王。
让右谷蠡王和左贤王想不到的是,卢屠王跟他们不是一路的。人家不但不跑,还忠诚得要命,将他们俩准备叛逃的消息,告到了新单于那里。很快的,新单于壶衍鞮派人去查。出乎意料,被告的右谷蠡王和左贤王一点事都没有,有事的反而是卢屠王。
事情是这样的:右谷蠡王和左贤王对新单于一口咬定,他们没想过要叛逃,想叛逃的是卢屠王。没想到卢屠王恶人先告状,可恶啊。
两个咬一个,咬得死死的。结果,新单于壶衍鞮信了人多的,将卢屠王砍了。一下子,匈奴人都愤怒了。恶人有好报,好人有恶报。这日子,还能混下去吗?
壶衍鞮单于真是被算计了。忠诚的,对他动摇了;作恶的,却在拼命挖他墙脚。不久,右谷蠡王和左贤王瓜分了卢屠王的土地和人口,两人对天发誓,今生今世,再也不去参加什么龙城朝会。
龙城,即今蒙古哈尔和林市。每年五月,匈奴各部落都要去龙城集会,祭祀天地鬼神。这个仪式,代表匈奴是一家人。现在,右谷蠡王和左贤王不参加朝会,一家人从此就要说两家话。
曾经风光旖旎的匈奴汗国,从此走向完蛋的康庄大道。
四 苏武归来
历史,从来不以人的意志为发展方向。我相信,两千多年前,匈奴新单于壶衍鞮对此体味最为深刻。趴在历史的车轮上,他仿佛看见,匈奴犹如一辆破牛车卡在风雨飘摇的泥潭中,前路苍茫,力不从心,唯有听天由命。
是的,壶衍鞮还在焦灼地等待汉朝的回话。准确地说,他是在等霍光的答复。庆幸的是,他没有空等。不久,霍光给他回话了,说和亲好,汉匈早就应该和亲了。
但是,霍光还说,和亲可以,匈奴要答应汉朝一个小小的要求。那就是,匈奴必须将之前扣留的所有汉使,通通放还汉朝,以表诚意。
壶衍鞮同意放人。很快的,汉朝派人到匈奴接人。但是,汉使到匈奴时,找来找去,却找不见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十九年前被卫律死逼活吓,怎么整都整不垮的苏武。
苏武去哪里了?他还活着吗?
事实上,苏武还活着,坚定不移地活着,惊天地动地活着,问心无愧地活着。他活着,只有一个意念:持节归汉。
曾经,有些人要我活,我却以死谢罪;后来,他们想要我死,我却铁打不移地活着。活着,有尊严地活着。只想证明一件事情: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都可以打倒,你就是打不倒气节。
曾记否,十九年前,苏武被匈奴单于丢到了遥远的北海。那个北海,就是今天的贝加尔湖。临走之前,匈奴单于还给苏武扔下一句狠话,你想要回来,除非你叫公羊生出小崽来。
遥远的北海,荒芜的草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孤独的苏武,抬眼望着苍茫的天,却没有掉下一滴眼泪。在这个不相信眼泪的地方,不需要眼泪抚慰灵魂。那时,他最想的不是逃亡,而是想着怎么活下来。
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个问题。殊不知,在哈姆雷特还没有发出这个震撼人心的声音时,他并不知道,有一个叫苏武的中国人,已经用身体来回答这个严峻的问题了。
要知道,北海距离匈奴遥远,粮食运送实在是个大问题。况且,苏武是跟匈奴单于斗气的,所以匈奴单于也要跟他斗一斗。于是乎,匈奴单于给苏武送去的粮食,够不够用,他不管;粮食什么时候到北海,他更不管。反正是,天要下雪,你要骂娘,随你去吧。
等、靠、拿、求,能渡过这生命难关吗?当然不能。那怎么办?很好办,只有自力更生,丰衣足食。
事实上,自力更生是可以的,丰衣足食,那是胡扯。茫茫草地里,卑贱的苏武,只能找到两样卑贱的食物。那就是草根和野鼠。
然而,先将苏武生命之躯撑住的,不是草根和野鼠,而是他手中那根力量之源的汉朝符节。一根掉光了毛的汉节,构成了苏武唯一的信仰。我知道,那个信仰,就叫国家尊严,民族大义。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这是艾青说的。为什么我的心里总充塞正气和力量?因为我对土地爱得深沉。爱的伟大和生的艰辛,在苏武身上,我仿佛看到一种穿越千古的光芒。
那时,仅靠草根和野鼠,苏武在北海熬过了五六年。五六年后,北海来了一个善良的客人。那客人,就是单于弟于靬王。当然,人家不是来看望苏武的,而是来打猎的。
苏武告诉客人,我会织网,还会矫正弓弩。如果你打猎用得着我的话,可以叫上我。
一个被放逐远地的人,仍然能以平和的语气跟他的敌人对话。于靬王的心,竟然被眼前这位心胸宽厚的中国汉子给震了。他将苏武留下陪他打猎。
不久,苏武和客人混熟了。当客人打完猎,准备要走时,他赞助了苏武,送他不少衣物。三年后,于靬王得病,他知道活不长了。临死前,他决定替苏武做件好事,赐予苏武牛马、衣物、帐篷。同时,派人保护苏武。
好人,实在是好人啊。
但是,苏武高兴得太早了。很快的,于靬王蹬腿没了;又很快的,于靬王赐予苏武的财物也没了。财物飞了,缘由只有一个,于靬王死了,被派来保护苏武的人,一夜之间自行散了。接着,于靬王赐予苏武的牛羊,全被盗了。
盗走苏武牛羊的人,不是别人,据说是那个极品汉奸卫律干的好事。卫律一直盯着苏武。卫律之所以盗走苏武牛羊,不为别的,完全是变态心理所致。
或许,在卫律看来,气节和汉奸从不相容;富贵和气节则又是局部性的不相容。在匈奴这块局部地区,苏武想要气节,就得放弃满坡的牛羊。哪有享受气节和千古赞名时,还能有机会吃奶酪?这样的话,我当初还当什么汉奸?
卫律盗走苏武牛羊后,不久,北海来了一个熟悉的陌生人。那个人,就是李陵。老朋友,你终于还是来了。
李陵的确和苏武是老朋友。他们曾经同为汉朝侍中。一晃多年过去,天命作弄,一个生不如死地活着,一个顶天立地地活着。一个注定被千古戏骂,一个注定被千古传颂。这两个不同的人生归宿,李陵自降匈奴之后,看得清清楚楚,毫不含糊。
李陵是苏武出使匈奴的第二年投降的。然而,他从来没去看过苏武,半点慰问也没有。不为别的,只为他问心有愧。两人同在地球,恍如隔世。一个在阴间,一个在阳间。一个在无尽的阴影中喘息,一个在阳光中身影越拔越高。所以,每当想到苏武,李陵总有一种不得喘气的压抑。
可是,李陵不还是来了吗?事实上,你以为他想来吗?他不过是被逼的。被谁逼?当然是匈奴单于。匈奴单于告诉李陵,给你个任务,去北海游说苏武投降。
匈奴折磨了苏武这么多年,原来还不死心。多年以来,对于苏武这号铁打的人物,卫律搞不定他,匈奴搞不定他,如果李陵还搞不定他,那肯定就是没辙了。所以,无论如何,李陵必须走北海一趟。
李陵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他啃的是匈奴的羊肉,睡的是匈奴的女人,汉朝于他恍若前世情人,越来越遥远。现在,他要代表匈奴,去说跟匈奴单于利益一致的谎言。
不久,李陵来到北海,见到苏武。两人相见,不胜唏嘘。李陵丝毫不提投降之事,苏武也一样。两人见面只是喝酒。拼命喝了很多天,酒精挤压得李陵难受极了,他终于开口了。
首先,李陵告诉苏武,天有病,你知否?如果天没病,为何在你出使匈奴后,苏家却一个接一个不得好报。
初,你大弟苏嘉当奉车都尉,随皇帝刘彻出行,路上不小心摔倒,撞到车盖支柱上,将支柱撞断,砸坏车辕,犯大不敬之罪。于是乎,拔剑自刎,皇帝赐二百万钱葬之。再,小弟苏贤当骑都尉,随皇帝刘彻到河东郡拜神。路上,一宦官跟一黄门驸马(禁宫侍从管马官)争夺船只,骑马的把管马的推进黄河溺死,丢官逃亡。刘彻派苏贤去追捕,苏贤没追上人家,畏惧自杀。又,你老母亲在我离开长安时,已经去世,留下的妻子,听说已经改嫁。苏家只剩下妹妹二人,以及你的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他们现在情况如何,只有天知道。
接着,李陵又对苏武说道:人生朝露,何必自苦如此。想当年,我刚投降匈奴时,每每心如刀绞,痛苦异常,总觉得自己对不住汉朝。那时,你内心挣扎肯定总不如我。然而今天,我还是想通了。为什么?很简单,皇帝杀我全家,我李陵欠他的,从此一笔勾销。
想想我处境,看看你自己。我活着,为了谁?不为别的,只为活着。你今天所做的,又是为了谁?
李陵说到这里,突然被苏武一个手势打住了。那时,苏武总算听出来了,李陵大老远跑来北海,不是请他喝酒,更不是看望他这个老朋友,而是要拉他一起下水。
苏武打住了李陵,立即站了起来。他意气激昂、正气凛然地说了一通语言很果断,意思很明白:
我苏家父子,生是汉朝的人,死是汉朝的鬼。无论是汉朝人,还是汉朝鬼,老子是当定的。谁要杀要剐,随他们的便!我话就说到这里了,你也不要再说了。
李陵沉默不语。愣了半天,他对苏武举起了酒。
于是,李陵又陪苏武喝了几天的酒。几天之后,李陵似乎又被酒精逼得发疯,他吞吞吐吐地对苏武说道:“子卿,你能不能再听我一言?”
苏武果断打断李陵,说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告诉你,单于想我投降,只有俩字:没门。如果你要逼我,今天我就死在你面前!”
李陵被彻底震住了。过了好久,只见李陵脸上淌着泪水。他昂首向天,无比激昂地吼道:苍天!义士!李陵和卫律,他妈的是天大的浑蛋汉奸啊!
李陵吼完,伏地而哭。哭得天昏地暗。最后,他给苏武留下数十头牛羊,又哭着离开了。眼泪,仿佛已经不能洗刷一个游子的耻辱。眼泪,却最能宣泄英雄末路的无比悲伤。
李陵哭了,苏武也哭了。苏武的眼泪,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汉朝的一个伟男人。那个男人的名字,就叫刘彻。
刘彻崩,消息马上传到匈奴地。李陵亲自跑去北海,告诉苏武这个无比不幸的消息。苏武一听,面向南方,号啕痛哭,吐出了血。一连数月,悲痛不已。
苏武以为,他手中那根汉节是刘彻交付给他的,他活着,就是要回到汉朝,再亲自将汉节交回刘彻手里。然而,多年放逐,惨淡面对。苍天不老,人发已白。持节还在,知己犹隔阴阳两地。痛痛痛痛痛痛痛!
痛过,哭过,爱过,恨过,但从来没有后悔过。这就是苏武。突然有一天,在遥远的荒漠,苏武突然被告知,你可以回汉朝了。
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苏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长期闭塞的生活,仿佛使他双耳失灵,听不出什么真假。然而有人专程来告诉苏武,这是真的。好人有好报,你终于可以永垂千古了。告诉苏武这话的人,正是李陵。
然而,苏武得归汉朝,非得益于李陵,而是另外一个小人物。此人,正是当年跟随苏武出使匈奴的常惠。
曾记否,十九年前,苏武出使匈奴的身份是中郎将,副中郎将为张胜,常惠是苏武的秘书长。张胜私下赞助缑王造反,事败被卫律所杀,害得苏武喝将近二十年的西北风。
这也就算了,可没想到十九年后,霍光同意匈奴和亲,派人向匈奴要回苏武等人,单于竟还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其他人可以回去,苏武已经死了。明明还活着,竟然说人家死了。什么意思嘛,难道他还嫌苏武喝的西北风不够吗?
那时,汉使也以为,苏武可能是没了。然而,当汉使悲伤惆怅地准备返汉时,常惠秘密会见汉使,并且告诉他们,别信单于那鬼话,苏武还活着呢。
汉使吃惊万分,却又无可奈何。单于说苏武死了,死不认账,不想还人,他能怎么办?
常惠告诉汉使,很好办。你这样这样跟单于说,保证单于还人。于是,当汉使听完常惠一话,果然喜上眉梢。很快的,他就去找单于先生了。
汉使开门见山地对单于说道:“您到底有没有诚意和亲?如果有诚意,请将苏武还给我们。别跟我们玩忽悠了,他还活着呢。”
单于一愣,问道:“苏武还活着,您这话从哪听来的?”
果然露馅了。
汉使一听,就笑了。他接着说道:“汉朝天子在上林苑打猎时,射中一大雁,雁足上系着一帛书。你猜帛书是谁写的?正是苏武。苏武告诉天子,他还活着,正在某某泽地努力放羊。请问,你们前任单于是不是说了,苏武想归汉,那要等他将公羊生出小崽来?”
完了,没办法忽悠了。单于一听,马上蔫了。他只好说道:“苏武确实活着。”
匈奴终于愿意交人了。
回国前,李陵置酒替苏武送行。那是一场生离死别的宴会。李陵知道,知己一别,天南地北,不再相见。李陵又知道,苏武壮年出使匈奴,十九年风打霜染,白发苍苍。苍天不负忠节人,他终于可以熬出头了。而他犹如那受伤的雄鹰,将被刀箭攻击,无休无止。最后,只能被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一幕幕,英雄奋战,犹如万千飞箭,直射苍穹。一曲曲,气短悲歌,都化千杯万盏,伤心泪。悲凉啊,这到底是谁设计的归宿。
宴席上,李陵越想越伤感,越喝越悲痛。他仿佛听到,血正在心里汩汩地流着。流着,以残忍的速度,刺杀他每一条仿佛要爆裂的血管。李陵流泪了。
这时,李陵不禁站起来,拔剑起舞。
世界有两种男人的舞步,总是揪住我们的心。一如项羽,四面楚歌,英雄末路,眼睁睁看着狼群逼近,犹如断腿的独虎,无法自拔。无法自拔,还硬要冲出重围。于是,拔剑起舞的项羽,放下了怀里自刎的美人,高举长剑,继续咆哮着战斗。此一情景,为世间最悲壮之举。
再如刘邦,几十年如一日,南征北战,无数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最后,终于,荣归故里,光宗耀祖。奋战几十年,他发现,朋友不可靠,功臣不可靠,时光不可靠。最可靠的,是无论你走多远,无论你荣辱成败,它仍然没有忘记将你引归的故乡。于是,白发刘邦与黑发童子起歌共舞,此一情景,为世间最深情之举。
然而,当苏武看着李陵在他面前舞剑悲歌,看着这个被皇帝误解,被天下唾骂,被历史嘲笑,仍然勇敢地活着的人,他流泪了。
苏武猛然发现,李陵,那个世界上最为悲愤、最为悲情的汉子,事实上离他并不遥远。
真是这样的吗?子卿,一个被逆境击垮的人,跟一个在困境中执着跋涉的人,能够相提并论吗?子卿,知我心者,为我解忧,不知我者,夫复何求。子卿,夜已阑珊,酒杯欲干。从此之后,异域之人,一别长绝!
舞罢,李陵泪眼与苏武相对,久泣不起。
是年春天,苏武至京师。始苏武壮年出使,有一百来号人,到随苏武须发皆白返还,随行者不过九人。
五 李陵的背影
苏武回到汉朝,即被拜为移民区总监(典属国),赐钱二百万,享受部长级中二千石待遇。按李陵所言,苏武将名扬天下,千古仰望。而李陵自己则老死异域,成孤魂野鬼。
事实上,长安大门并没有对李陵关闭。之所以这么说,原因有二:首先,李陵当年投降,他本人有责任,但主要责任还得让刘彻来承担。刘彻没有派骑兵部队前往支援,害李陵陷匈奴数万大军中不能自拔,不得不降。况且,后来刘彻也知道自己错了。
其次,当年李陵在汉朝时,有两个人跟他关系较铁。一个是霍光,一个是上官桀。昔日的兄弟,今日当了辅政,普天之下,唯有他们俩说话最算数。于是,霍光和上官桀商量,最后得出一致结论,迎李陵回国是应该的。
霍光和上官桀的意思很明白,现在该是还李陵清白的时候了。
很快的,霍光派人前往匈奴,游说李陵回国。出使匈奴的人,总共有三人,带队的是一个名唤立政的人。
立政等人到了匈奴地,单于先生很是客气,置酒招待。单于以为,汉使出使匈奴,不过是常规访问。所以他也没什么顾忌,把李陵和卫律也叫来陪坐。
单于并不知道,汉使并不是代表汉朝来问候匈奴的,而是准备拐人的。所以,立政等人最渴望的是,近距离接触李陵,最好能有一个私下会面的机会。但是,按访问规矩,对方没有这样安排。
怎么办?最好的办法就是,暗示李陵。
那时,匈奴安排的宴席座位,挨着汉使的是李陵,挨着李陵的是卫律。座位是个好座位,极品卫律却是个老滑头。要躲过那个老滑头,的确还得伤一番脑筋。
不过,立政已经想到了一招。立政趁举杯敬酒时,向李陵屡屡示意。接着,他又故意弄掉佩刀上的环,趁捡环时捏了一下李陵的脚。傻瓜都知道什么意思了。
但是,李陵无动于衷,似乎并不理会。立政真是着急死了。在着急中,宴席结束了。
接着,机会又来了。同样又是宴席,不过招待汉使的,不是单于,而是李陵和卫律两人。匈奴单于不在场,问题就好办多了。
作为招待一方,李陵和卫律不是以私人身份,而是匈奴领导身份出场的。所以他们两人特意穿上胡服,头上都顶着发结,看上去,犹如头上长了一颗大石榴。
主客双方,都曾是自己人,所以大家都放开了喝酒。等喝得痛快淋漓之际,立政趁着酒意对李陵大声说道:“汉已大赦,中国安乐,主上富于春秋,霍子孟、上官少叔用事。”
这话的意思很明白:汉朝宣布大赦,霍光和上官桀都举双手,表示欢迎你李陵同志回国呢。
李陵再也不能装傻了。
但是,李陵还是沉默不应。他摸着头上的发结,良久,才说了一句话:“吾已胡服矣。”
我已经穿上胡服了,我已不再是汉人了。心流血,汉知否?心还痛,汉知否?物是人非,汉又知否?李陵表情戚戚然。我仿佛看见,他的内心仍然流淌着一股刻骨的痛。无语,或许是最好的掩饰。
立政看出了李陵内心的挣扎和痛苦。过了一会儿,卫律起身更衣,立政紧紧地抓着李陵的手,说道:“真的,少卿你受苦了。你可不知道,我此趟来,是霍子孟和上官少叔派人专程慰问你的。”
李陵问道:“霍与上官还好吧?”
立政答道:“还好还好,他们叫我向你传达,少卿回国,富贵加身,不必担忧。”
李陵内心仿佛有一股暖流流过。梦里多少次,他仿佛听见,归来吧,归来吧,浪迹天涯的游子。然而,梦里醒来总是一场空,唯有流泪枕边湿。苍天啊,有生之年,我总算听到了天外之音的呼唤。
浓浓酒意,般般往事,就要化成脸上的粗泪。李陵强硬地控制着自己。这时,他小声地对立政说道:“我回去很容易,但是我还是担心再次被侮辱。到时又怎么办呢?”
李陵话音刚落,极品卫律走进来了。他听见了李陵最后说的那句话。
我认为,起身更衣,这不过是卫律使的小伎俩。主政能在他面前大言不惭地说汉朝大赦的话,他就知道,他们此次不是来谈什么公事的,肯定是来唤李陵回国的。于是乎,他故意抽身而退,让他们将话说明,再迅速调头杀个回马枪。
卫律认为,他很有必要表明自己的态度。只见他说道:“李少卿是贤者,不必独居一国。当年人家范蠡不就是他要学习的榜样吗?优游天下,不为别的,只为内心自由和尊严而活着。所以呀,你们不必搬出什么故乡来引诱他。”
卫律说完,拍拍屁股,走人了。
立政看着卫律消失的背影,转头问李陵:“难道那个极品说的,正是你心里想的?”
李陵摇摇头,说道:“丈夫不能再辱。”
话说到此,够了。说到底,李陵还是不愿回国。
我认为,丈夫不能再辱,这不过是李陵的托辞。在立政等人面前,他并没有说完不想回国的理由。后来,李陵还给苏武回了一封信。在那篇著名的《答苏武书》里,李陵说出了真话,盘出了不回国的两大原因:
李陵投降,罪小祸大。汉朝诛我老母妻儿,于我恩情义绝,归去何益?此为其一;子卿功高盖世,壮年出使,白发回国。只能得一典属国位,二百万钱。少卿守节之人,奖励如此低微,李陵还会有什么好处呢?此为其二。
李陵这番话是大实话,也是一番意味深长的话。
世间英雄千万种,千万种英雄,他们寄身于世,都在努力做一件事。那就是,建功立业。纵观李陵家族,从李广到李陵,祖孙三代,无不渴望冲杀战场,建立武功。然而,李广奋战一生,终不能达到封侯之终极目标。
对李广来说,享受侯爵是小事,荣誉则是大事。李陵以为,祖父李广争不到的,他可以得到。所以,他手握五千步兵,仍然勇征匈奴。不为别的,他身上还流淌着李广的英雄的血,他必须为荣誉而战。只可惜,他也失败了。
现在,霍光召李陵回去。在李陵看来,回去容易得很,问题是,他回去还有机会建功立业,封侯扬名吗?苏武苦熬十九年,终不得侯位,李陵的结局如何,可想而知。
很显然,李陵已经看到,命运已将他和祖父李广的梦想彻底粉碎。这是一个可怕的绝望的现实。在残酷现实面前,归去与否,还有什么意义?
男儿生以不成名,死则葬蛮夷中,谁复能屈身稽颡,还向北阙,使刀笔之吏,弄其文墨邪?愿足下勿复望陵!嗟乎!子卿!夫复何言!相去万里,人绝路殊。生为别世之人,死为异域之鬼,长与足下生死辞矣!
公元前74年,李陵卒于匈奴。孤冢野外,尘埃落定。苍茫深处,劲风吹动,世人也再不识英雄弯弓射杀处。
悲夫,李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