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苦闷的贾谊
一 天才贾谊
让我们就此搁下刘长,去看望一个长期陷于苦闷中的人。此人,正是汉初著名政论家及思想家贾谊先生。
贾谊,洛阳人,生于公元前200年,才华盖世,当世无可匹敌,俗称天才。据《史记》载,贾谊年十八,背功一流,闻名于郡中。所谓背功,就是背书的功夫,书目则为《诗》、《书》、《礼》、《易》之类。
司马迁说,努力种田,不如遇上丰年;努力做官,不如遇上赏识你的高官。对此,相信贾谊是深有同感的。当他闻名于世时,立即引来当地高官的目光,此人正是河南郡守吴公。吴公听说贾谊有才,收其门下,倍加宠爱。然而,刘恒刚当上皇帝之时,也想提拔有才的高官,他听说河南郡守吴公政绩天下第一,并且跟秦朝丞相李斯同出一邑,于是提拔他为廷尉。
那时,吴公对刘恒说,我这里还有个才华出众、诸家百书无所不通的青年仔,您看能不能给他安排个职位。刘恒一听,这等买一送一的好生意,当然接下。于是刘恒把贾谊召来,升为博士。
身为博士的贾谊,从此有机会入朝参加议政。当时,他也才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于当朝最为年少。这样没什么不好的,凭什么议政的时候总是一帮老头子在那里指手划脚,抱足不前。青年人啊,就像早上的阳光,犹如晨光里的新鲜空气。对于长期泡于政府机关的高官来说,的确需要一种清新的阳光和空气冲冲这满朝的阴气。
而贾谊,恰好满足了这部分人的期望。
事实上,贾谊并没有辜负众人的期待。每当刘恒颁诏,诸老先生不能言者,贾谊都能对答如流,侃侃而谈。更让这帮老头子佩服的是,贾谊说出了他们想说却不能说的那部分。说白了,就是贾谊趁着年轻气盛,敢说敢做,多了奋勇,少了顾忌。
没有人说这是不好的习惯。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年青人嘛,就应该表现出年青人的个性。如果贾谊装出一副老态龙钟之举,那他就不是真正的贾谊,也不是什么鸟天才了。贾谊的才华不但受到众多高官的赞赏,更受到了刘恒的喜欢。于是,只一年之余,贾谊就在一片惊呼声中,被刘恒破格升为太中大夫。
还是后生可畏啊。这可能是满朝大佬们对贾谊的最高评价。
可畏的贾谊乘势而进,继续表现他那过人之才华。于是,贾谊对刘恒说,汉朝都建立二十年余了,天下和洽,竟还使用前秦服饰和制度,实在是太不应该了,现在应该破旧立新,弄出汉朝人真正的风格来。
有必要交待一下,当初刘邦搞定天下的时候,不知是出于惰性,还是心力不足,把秦朝那一套服装及官名等国家制度全都套在汉朝身上。秦朝只有一样东西是刘邦不能接受的,那就是秦仪。刘邦之所以拒绝它,是因为它烦琐。后来,叔孙通拍着胸膛说,中国是礼仪之邦,哪有国家是不讲究礼仪的。陛下你不要害怕礼仪,让我来把秦仪改造一下,肯定能适用您的。
果然,经过叔孙通改造的秦仪,刘邦高兴地接受了。可是除此之外,汉朝高官穿的服装还是黑色为主色调,这是秦朝的颜色;汉朝的官名,也一字不改,全部沿袭了;还有秦朝以十月为岁首,也被汉朝沿用如今。
贾谊认为,人可以偷懒,但不能懒到不管事的程度啊。现在是到了改正朔,易服色制度,定官名,兴礼乐的时候了。
贾谊当然不是心血来潮,或者是为出风头提出以上建议的。事实是,贾谊之所以提出以上数条,是有理论为基础的。这个理论,就是曾经被历朝历代皇帝认可的“五德之运”学说。
曾经,秦始皇嬴政就认为,周朝主火德,颜色尚赤。而秦朝推翻周朝后,得的是水德,颜色尚黑。既然如此,那么秦朝就应该建立符合五德之运的国家制度。于是,秦始皇把周朝以正月为岁首改为以十月为岁首;衣服及旗帜通通为黑色;数字以六为纪,符节、法冠均为六寸,舆六尺,乘六马,六尺为步;最后连黄河也不放过,改名为德水。
现在呢,时代早变了。所以,贾谊认为,根据五德学说,汉朝得土德,克了秦朝的水德。既然这样,汉朝也应该建立符合土德的一切规矩。土德颜色尚黄,所以汉朝人不要再穿过时的黑衣了,应该与时俱进改穿黄色衣服;还有,汉朝也不能以十月为岁首了,应该改为正月;汉朝的官名也不能用秦朝那一套了,应该改名;还有一个重要的,即数字不能以秦朝的六为主了,土德的吉祥数字是五,以前是六六大顺,现在应该改叫五谷丰登,一切皆以五为单位。
当然了,如果刘恒喜欢,可以把黄河改土水。
然而,当贾谊的报告传到刘恒那里时,刘恒把它搁下来了。更改岁庚的事情就黄了,从此没了下文。可是不久,贾谊继续发表新的意见。很幸运的是,这个新的建议被刘恒采纳了;很不幸的是,贾谊因为此建议得罪了周勃等人,从此难跃一步。
贾谊的建议是这样的:更改国家法令,遣送列侯回封国养老。
对刘恒来说,贾谊此建议,他举双手同意。道理是明摆着的,衣服的颜色和官名,改或不改都无所谓,实用就好。刘恒本身就是一个节俭之人,也不想去追求这个潮流。至于岁首嘛,怎么改都是十二个月,也无所谓了。换句话说,对于这种浪费精力的烂事,不值得去操那个心。
但是国家法令就不一样了。秦朝的制度大家都是知道的,那是地球上最苛刻的法制。如果非用一句不厚道的话来骂,那就是简直没人性。刘恒呢,熟读老子的《道德经》,他知道水能载船,亦能覆船的深刻道理。当然了,这个法令前几任主政的皇帝或皇后都多少改过一些,但是远远不够。所以,刘恒必须改得彻底些,以达到医根治本的作用。
再且,遣送列侯回封国,简直就不是一般的符合刘恒口味。像周勃这帮人,就像一把悬在头顶上的达尔摩斯利剑,让人总是坐不安席,睡不成眠。正所谓一朝君来一朝臣,现在该是到了换水的时候了。
于是,刘恒马上把贾谊此条建议变成现实,颁布出去。
那时,周勃和灌婴等人一听说刘恒要打发诸多功臣回封地养老,马上就跳起来了。傻瓜都看得出来,刘恒热心踢列侯回封国,摆明就是想眼前这帮老家伙退休,从此提拔自己的人登台。这样的话,打江山的是他们,坐江山的是刘恒,享受江山的却是一些莫名其妙的人。这简直就是欺负人!
那怎么办?就这样被送回老家了?办法还是有的,那就是拖!能拖一天就是一天!大家都不回去,看你刘恒怎么整下去!
贾谊,你给我记着!周勃和灌婴发狠话了。
二 在路上
终于,周勃和灌婴等来了一个报复贾谊的机会。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刘恒想提拔贾谊任公卿之位,于是把此提议在朝会上商议。没想到的是,周勃和灌婴等纠结一帮同僚马上跳出来大声喊“不”!
所谓公卿,就是三公九卿。西汉初期,三公指丞相、太尉及和御史大夫;九卿指的则是奉常(祭祀部长)、郎中令(宫廷禁卫官司令)、中大夫令(首都保安司令)、太仆(交通部长)、廷尉(司法部长)、典客(外籍官民接待总监)、宗正(皇族事务部长)、治粟内史(粮食部长)、少府(宫廷供应部长)。他们的官位都是二千石,是政府机构里最高官。
刘恒提名贾谊升入公卿之位的这年,即孝文四年(公元前176年),贾谊实际年龄为二十六岁。如果说,才华也是一种生产力,可贾谊的这种才华生产力也强悍得太不可思议了吧。仅仅四年前,他还是河南郡守属下豢养的一个门客。那时的周勃和灌婴早就名扬天下,更不知道贾谊为何人何物。如今,让这么一个嘴上没毛的书生以火箭速度插到高级干部队伍里,实在让汉朝那帮老臣不可接受。
于是,包括周勃在内,一大堆既得公卿利益者马上联合对刘恒奏道:洛阳小子贾生无学无主,年纪轻轻就想专权擅事,以后汉朝肯定就乱在这个浑球身上。
不用多说,周勃等人这招,不仅仅是忌妒贾谊,不仅仅是报复以求快感。更本质的问题是,保护好圈里的传统产业。如果让刘恒破格升贾谊为公卿,那就可能有第二个贾谊冒出来。那将来,公卿之位不都落在这些嘴上没毛的愤青们手里了?那这样的话,那些像蜗牛一样在官场爬一辈子的老家伙还混不混,不如大家都转头背诸子百家来得更快了。
周勃等人攻势汹涌,刘恒只人招架不住。不过,刘恒马上采取了一个折中手段,他给周勃等公卿的回复是:就算贾谊提不到公卿之位,你们这些列侯还是要回封国去的。周丞相喜欢做表率,那就表率得彻底一点吧,做个榜样回到封国去。
这下子,周勃一下子傻掉了。怎么一转眼,刺出去的剑又折回来,让他狠狠地挨了一下。可事到如今,也没办法了,只得收拾行李,回绛县喝风去。同时,贾谊在朝中也混不得了,刘恒只好派他去长沙王那里当太傅去了。
这就是当皇帝的好处,得不到好处的永远是别人。赔了一个贾谊,踢走了周勃。这个算盘,刘恒打得实在精得很。
看来,贾谊也不过是刘恒棋盘上的一粒棋子。
长沙王,就是英布的岳父吴芮被封之国,是唯一一个异姓王。吴芮死了,儿子吴臣接班;吴臣死了,现在是吴差接班。长沙王太傅,名声好听得很,实际一点权力都没有。每天除了教教书,写写书,剩下的光阴就是数数书了。
对于一个胸怀壮志的青年仔来说,此等挫折绝对是个致命的打击。但是,多大的痛苦也要扛着,谁叫你太有才了呢,有才也就罢了,谁又叫你太多事了呢,太多事了就罢了,谁又叫你去惹那些不该惹的人呢。
郁闷,实在郁闷。我相信,这是发自贾谊胸中最真实的呼声。
然而,郁闷的贾谊还是带着无比的惆怅上路了。从长安到长沙,恰好要渡过湘水。一看到湘水,他就想起了一个沉江的才人,他就是伟大的浪漫主义爱国诗人屈原。
湘水边上,江风徐来,却拂不去脸上的愁容和内心的伤害。屈原,仿佛就是此时的贾谊。同样的才华,同样的遭遇,同样的抑郁寡欢。但不一样的是,一个走了,一个还活着。一个彻底沉没江底,一个心中还残存着生存的火星。
屈原老兄,就这样吧。让我放歌一曲吧,让我吊古怀今吧,让你在我的泪光里,看到你的影子吧。于是,一篇著名的《吊屈原赋》就此在贾谊手中诞生了。
我们相信,两千多年前的贾谊写出此赋的心情绝对是悲伤痛苦的。但是,继屈原之后,湘江文化却由此得到了进一步的丰富和升华。
难道不是吗?山和水本无情感,然而一经过中国古代文人的痛苦渲染,山,将不再是原来的那座山;水,也将不再是原来的那条水。所以,当今天我们留恋于中国山水之间时,千万不要再骂世上无用读书人。如果不是这些古式文人的诗赋,中国的山水怎么会生出那么多美丽而又伤感的故事,又怎么多了一层丰富多彩的人文蕴涵呢?
周勃的衰落让人唏嘘,然而天才的孤寂同样让人伤感。
贾谊到长沙的第三年,有一天,一只鸮鸟飞进贾谊的宿舍,并且落在了他的座位旁。纵使历史多少烟云,贾谊都能看透其中蕴藏兴衰的动力。但是,面对眼前的这只不速之客,贾谊害怕了。
鸮鸟,长沙人唤它叫服鸟。其实不是什么神奇的鸟,就是俗话所说的猫头鹰。然而,在楚国人看来,这是不祥之鸟。而对贾谊这种熟悉阴阳学说的人来说,既然此鸟不详,必须给自己占一卦了。果然,他翻开卦书,上面是这样写的:野鸟入室,主人将去!
没有什么比死亡更令人恐惧的。长期的抑郁、孤独和寂寞,贾谊就像北方一棵移植南方的树,从上至下,从里到外,都被长沙不适应的潮湿空气泡出毛病来了。突然之间,贾谊觉得,如此下去,他将不久离世而去!
绝望,似乎比病魔更具有杀伤力。在这样一个地僻知音稀的地方,一个心中没有信念及希望支撑的文人,最终的结局就像天上那颗流星,一闪而过,把一生的光辉都集中在那一刹那燃烧爆发了。红颜易消,英才早逝,这似乎是古今中外一个另类的定律。在这个定律之下,我们看到太多美丽绝伦的女子及那不出世的才子的陨落。或许冥冥之中,贾谊就注定是那颗过早流逝的星辰。
就在此时,有人突然替贾谊拖住了死神的脚步。这个人,就是贾谊日思夜念的政治情人:刘恒先生。
此时,刘恒突然疯狂地怀念起了贾谊。没办法,政治伙伴犹如情人结伴,旧的去了,新的不来,那就只好把旧的召回来了。这一次,刘恒突然召回贾谊,不是因为愧疚,更不是要重新重用他,而是因为心灵寂寞。
关于刘恒征召贾谊的这次见面会,《史记》是这样记载的:刘恒坐在宣室里和贾谊聊天,而且聊的不是政治,更不是历史,而是鬼神之事。皇帝信仰鬼神,从来就不是什么稀奇之事。只要人类没有摆脱死亡的恐惧,就永远摆脱不了对鬼神的追问。事实是,死亡的恐惧永远不会消失,对鬼神的追问,也将永远不会停止。
于是,这个夜晚,刘恒和贾谊就鬼神之事进行了长夜的探讨,而且基本上都是以一问一答的形式进行的。刘恒问,贾谊答,刘恒听得都不禁入迷了,不知不觉地谈到了半夜,他的身姿也不知不觉地移到了贾谊的身边。
多么和谐,多么荒谬的美丽之夜啊。
关于这次夜谈,后世诸多文人都替贾谊感到悲哀。晚唐诗人李商隐留下一首著名的《贾生》,看他是怎么评价的:
宣室求贤访逐臣,
贾生才调更无伦。
可怜夜半虚前席,
不问苍生问鬼神。
此诗如果换成通俗的话说就是,贾谊的政论才调那是没得说的,可荒谬的是刘恒这个皇帝聊得痴迷夜深,竟然不问国事,鬼使神差地搞起些迷信来了。
这就叫,好刀没有用到恰当处,悲哀啊。
三 郁闷之花
有时,政治就像艳情,男女有一夜情,政治也有一夜情。关于刘恒和贾谊相会的那夜美妙时光,刘恒是这样评价的:吾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不及也。这话翻译过来就是,我很久不见贾生了,以为自己比他厉害呢,没想到还是赶不上。
原来,那一夜刘恒是被贾谊的鬼神学问给折服了。
如果说贾谊曾经是被刘恒抛弃了三年的政治情人,现在再次重逢,或许也应该回心转意,或者有所表示了吧。事实是,不久,刘恒再次打发贾谊继续教书。不过,此次换了一个贵族学生,此人正是刘恒少子梁怀王。
刘恒是这样告诉贾谊的:我这少子很爱读书,请你多费心调教一下。
难道,当少子太傅就是刘恒对贾谊最好的补偿吗?难道,刘恒就忘了他曾经要提贾谊任公卿之职吗?那时是因为周勃等人阻拦,可如今这帮老臣死的死,散的散,难道是他们阴魂不散,背后又参贾谊一本,让他无法重入仕途?
说得没错,是有人要拦贾谊的路。但是,此人不是周勃的人,而是刘恒自己所宠幸之人:邓通先生。
邓通,蜀郡南安人,因为善长划船而当了黄头郎。黄头郎,即管理船舶行驶的官吏,亦可称其为船老大。按照常理,这么一个小官吏,八辈子都挨不到皇帝的身边。可恰恰是,世间之事并非按常理出牌,邓通不仅狠狠地粘上了刘恒,竟然还让刘恒爱不释手。
这两个男人的恋情,主要缘于刘恒的一场梦。据《史记》介绍,其过程大约如下:有一天,刘恒做了一场梦。梦见他要飞上天,中间不知被什么东西给拖住了,就是上不了天。这时,只见一个黄头郎突然从背后用力推,刘恒就顺利登天了。于是,在梦里感激涕零的刘恒想回头看看那个黄头郎是谁,因为飞得太快,只看到了黄头郎的衣服是反着穿,并且在背后打了一个结。
关于梦的解析,古今中外都热衷其事。中国古代有周公解梦,现代国外有弗洛伊德关于梦的解析。心理医生弗洛伊德先生是这样对梦下定义的:梦,不过是愿望的满足。意思就是说,你在现实生活中得不到的,往往都在梦中实现。其实弗洛伊德这话并不高明,中国人在N多年前就说过,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讲的正是此道。
从刘恒热心和贾谊探讨鬼神的事情也可以看出,刘恒是相信鬼神的。要不然,他不会平白地做一个飞天之梦。既然天都飞上了,就得感谢一下那个梦中的黄头郎。为了寻找梦中的情郎,刘恒派人到处寻找。果然不久,就找到了一个跟梦中一模一样的,衣服反穿,还在背后打结的黄头郎。
刘恒把人召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厮很老实地回答:邓通!
刘恒一听,两眼放光,好名字啊。
所谓好名字,刘恒是这样理解的:邓,通“登”。那邓通,就变成了登通。也就是说,没有邓通那一登,刘恒就通不了天。
这下子,刘恒犹如找到了神仙似的,立即把邓通弄到宫里供奉起来。刘恒对邓通之好感,司马迁是这样形容的:尊幸之,日日异。日日异就是天天都爱得不一样,如此下去,只有一种结果,越陷越深,越爱越痴迷。
宠幸男人,让男人陪睡起卧似乎是刘家的一个光荣传统。高祖刘邦时,就宠过一个叫籍孺的;孝惠帝刘盈也曾宠过一个叫闳孺的;现在,又轮到刘恒宠这个士人出身的黄头郎先生。
司马迁说,凡是宠幸之臣,多是无才无能之徒,唯一的本领就是拍马屁。除此之外,还要有一个姣好的面孔,和热爱时尚、打扮入流的心思。其每天的打扮大约如下:头顶上戴的是漂亮羽毛装饰的帽子、腰上系的是饰有贝壳的衣带、脸上涂的是香喷喷的胭脂。
以上潮流的发明人和带动人,正是籍孺和闳孺两人。后来,凡是在皇帝身边服务的侍郎们,都悠着学会了他们那一招,从此带鸟毛帽,系贝壳带,涂胭脂便风靡宫中,成了一道独特的时尚风景。
凭什么叫皇帝整天看着朝上那一副副死板僵硬的面孔,凭什么身边不多些美丽的装饰。我想,涂软身,说软话,正是这帮宠幸们得皇帝欢心的看家本领。
并非宠幸之人都是浑球。没有历史证明邓通是个诸如明朝魏忠贤之流,耍尽花样,揽尽大权。恰恰相反,邓通是一个为人低调,做事认真的人。听说,刘恒好几次给他放假休息,他都主动放弃休假时间,甘愿为刘恒的起居加班加点,鞠躬尽瘁。于是,刘恒对他更是刮目相看,如捧在手中之明珠,唯恐摔了这颗托他上天的好人。
如果把邓通和贾谊放在一起比,犹如石头比璧玉。璧玉怎么会瞧得上石头呢,于是又听说,贾谊很瞧不起这个邓通,经常拿话损他。然而,邓通就当是哑了聋了,对贾谊的损言闭嘴半句不争。
不争,不代表软弱。邓通始终相信,上天是公平的。它赋予了贾谊才华,却给他种下了性格漏洞。只要有人愿意来戳此洞,贾谊纵有天大的才华,也堵不住决流的溃口。
而邓通还认为,自己无才无德,一夜升天,受人忌妒是必然的。但是,下面贾谊做的另外一件事,却让低调的邓通不得不出手保卫自己了。
原因是,贾谊挡住了邓通的发财之路。
情况首先是这样的:有一天,刘恒找了个人给邓通看相。看相的人直言不讳地说道:此人必贫死!
这话说出来,不要说刘恒不信,就是说给路边喂牛的农夫,都会觉得不可思议。果然,刘恒就对看相先生表示了蔑视,邓通天天被我宠着,怎么会贫死的。你说他贫死,我偏偏让他富得流油给你看。
恰值孝文五年,刘恒解除盗铸钱令,允许民间自铸钱。那时,刘恒为了毁灭以上看相先生的预言,决定让邓通成为天下最富的人。于是,他把蜀郡严道(四川省荥经县)的铜山赏赐给邓通,让他自己铸钱。
刘恒此举,无疑等于给了邓通一个可以印制钞票的银行,想让人不富都难了。当时与邓通并肩同富的还有吴王刘濞,刘濞也在吴国境内招兵买马,大量开采铜矿铸钱。于是,“邓钱”和“吴钱”就成了当时流通天下的钱币。
可是,邓通一夜暴富的消息,马上传到了长沙,贾谊就坐不住了。
同是四川人的邓小平同志就曾经说过,改革开放,就要先让一部分人富起来。但是,邓小平此句话的前提是,必须勤劳致富。先富起来的那部分,必须帮助后面的人,以便达到共同富裕。
可是在贾谊看来,刘恒让邓通先富起来,不但造成了国家的贫富差距,甚至还带领百姓走上了一条邪恶之路。理由如下:
第一,政府开放铸钱禁令,变相地鼓励一部分冒险者掺杂质造假钱。道理是很显然的,即使汉朝有刑罚,可是只要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就足可让冒险者铤而走险,不顾生命!
第二,解除铸钱令后,农民都抢着去开采矿山,那么肯定就没人种田。没人种田,田地就会被荒废,粮食就会欠收。没有粮食,国家吃什么呀?更要命的还有,善良的农民经受不住利益的诱惑,亦争先恐后地造假钱。
我相信,贾谊此段话,如果被后世的马克思看到,肯定会感到惊异。原来他说过的资本家受利益驱动的冒险精神,在一千多年前就被中国这个天才读书人说破了。当时,除了贾谊外,还另外有一个叫贾山的也上书劝阻,认为铸钱是国家行为,这种权力都下放至民间,国家不掌握钱柄,还谈什么权贵?
但是,刘恒对两人的意见是:置若罔闻,拒绝采纳!
就此,邓通的富贵梦没有因贾谊上书而破灭,但是两人从此结的梁子就更深了。他决定要逮住机会,狠狠地教训贾谊一顿!事实上,机会还是留给了邓通,这个机会就是以上刘恒征召贾谊回朝一事。
邓通认为,刘恒征召,有重新重用贾谊之心。他必须抢先一步,拦腰斩断贾谊的通天之路。邓通对刘恒说了什么,已不重要。事实证明,邓通果然是刘恒的手心肉。贾谊继续被搁置不用,继续教书。
兄弟啊,不是我不帮你啊,只怪你得罪的人太多了。我想,到此为止,这应该是刘恒最想对贾谊说的话。
四 天才不朽
尽管贾谊受到了刘恒的冷冻和邓通的排挤,但是现在的情形毕竟有所改善。过去身在长沙,贾谊还写出《吊屈原赋》及《服鸟赋》,那是对个人身世苍凉的记录。时过境迁,当初落在座位上的服鸟留下的阴影已渐渐淡忘。反之,贾谊终于在梁太傅职位上,勤奋钻研专业,写出了一篇惊世骇俗的政治评论。
这,就是著名的《治安策》。
我们不得不谈这篇政论,因为它与后来的七国之乱有着莫大的关系。贾谊创作《治安策》的内心驱动,源于刘兴居和刘长谋反事件。搞历史研究,向来是贾谊的特长。贾谊从刘兴居及刘长的造反事件中,总结出了一个经典的历史经验,并提出了一个企图一劳永逸地解决诸侯王造反作难的方案。
贾谊总结的历史经验是:在历史的足迹中,凡是强大的封国,一定先反。
贾谊这个强者先反论,其推论大约如下:造反者的野心与实力总是成正比的。比如长沙王,它之所以成为目前唯一生存下来的异姓王,主要是他实力小,形势不允许他有过分的野心。所以他们的唯一生存之道就是,对中央忠心耿耿,俯首听命。再如,周勃、灌婴、樊哙他们当初为何不反,也主要是他们实力不足。如果当初刘邦封他们为诸侯王,肯定也会成为一个野心家,最终被中央干掉。
再往远点说,汉初诸侯王当中,依次造反的人物有韩信、彭越、英布、卢绾。这四个人当中,韩信最强,所以他先反了;卢绾最弱,所以造反在后。
那么,针对如此教训,有没有一套可行的方案,让诸侯王像长沙王那般当个听话的好王呢?贾谊的回答是肯定的,办法就是,削弱诸侯国的权力。
削权,是国家游戏中仅次于对外战争的高级游戏,亦是一种赌注较大的赌博。如果尺寸把握得不够准确,就会国破人亡,连皇帝老本都亏进去了。但是,贾谊会告诉你,他的削权方案,不会出现以上耸人听闻的流血事件。
在贾谊看来,只要大力对封国实行分封制,长此以往,诸侯国的力量肯定会越削越弱。道理是很简单的,封国如蛋糕,开始由祖辈一人包揽;祖辈生出两个儿子,那么实行分封制后,蛋糕就不得不割成两半;两个儿子又各生出两个孙子,那么蛋糕就继续对半切。
以切蛋糕的方式进行继承遗产,这是符合中国人的思维的。这样做的好处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你有饭吃,我有饭吃,大家都有饭吃。也只有这样,才能达到孔子老人家提出的齐家治国的理念“和”。
于是,封国内部的王子王孙们既得了利益,皇帝就更得了便宜。这样只有一个结果,中央越来越强,诸侯越来越弱。想造反,先掂量自己吧。
或许有人会问,如果诸侯国联合起来造反呢?这个问题不要太担心。中国历史证明,所谓联合造反,首先要考虑分成问题。一个诸侯王造反是死,十个诸侯王造反同样是死;但是一个诸侯王造反如果成功的话,得到的是一大块;如果十个诸侯王联合造反的话,得到的不过是十分之一。
根据血酬定律,付出成本与收益利润不成正比,肯定会吓退这些人。造反或成功的概率大大降低。
或许又有人问,如果某个诸侯国繁殖能力差,子孙太少,占有份额仍然很大。对于这样的情况怎么办?
别担心,这个问题贾谊已经做了周密布置。贾谊认为,如果出现此情况,保留其封国,但必须架空王位,由中央政府派出的国相主持国家行政,等到他们子孙多了,再授权他们。
以上方案,如果非用一句话来形容,那就是太有才了。
然而可惜的是,刘恒没有采纳。而刘恒采纳的是《治安策》里提出的另外一个建议:鼓励被废诸侯或者逐臣自杀。
刘恒之所以接受贾谊这个建议,是因为他前面吃了亏。比如流放淮南王刘长,如果当初在拘禁之前就鼓励他自杀,那么就不会落下一个杀弟之名;再如逮捕周勃之事件,如果聪明一点,怂恿他也自杀了,就不会出现薄太后对他甩头巾破口大骂的难堪事件,更不会落下一个狡兔死,走狗烹的不良国君形象。
大臣一旦有罪,就鼓励自杀的典型马上就有了,没想到刘恒选中的人竟然是薄昭。事情的过程是这样的:
首先是刘恒舅父薄昭不知何故杀了一个汉使,于是刘恒便抓他问罪。可是呢,刘恒又不忍心亲自动手,于是派遣一堆公卿陪薄昭喝酒,并且暗示道:给你吃好喝好,就是希望你在地下不要饿着,请你好自为之吧。
薄昭一愣,好家伙,竟然是来鼓励我自杀的。想我自杀,两个字:没门。于是,众公卿只见薄昭酒照喝,舞照跳,就是迟迟不见他挥刀割脖子,连装也不见他装一个。
漂亮的理念,怎么贯彻起来就这么难啊!
刘恒再想一招,即令文武百官穿着孝服前往薄昭住处大声哭丧。一堆活人对着一个活人哭丧,这要你自我了断的道理,实在太过明显了。薄昭走投无路,只得自杀。
刘恒以为,鼓励犯罪之人自杀,他就能逃得一个坏名声。事实上,后世仍然有人对他攻击不已,甚至认为此等做法愚不可及。比如司马光就认为,刘长和薄昭在活着的时候,都是被刘恒宠惯了的。结果他们一出事,就找这两人麻烦。如果当初刘恒知道防患于未然,又怎么会闹出两出悲剧来呢?
好了,点到为止。这是刘恒的事,不关贾谊的事,还是让我们继续回到贾谊身上来吧。
当上了梁怀王的太傅,贾谊的坏日子没有停止。不公的命运,再次以坏运气去毁灭这个天才人物。
孝文十一年(公元前169年),夏天。这个夏天,发生了一件出乎意外的事,梁怀王刘揖骑马,不小心摔下来死了。死的时候,竟然还没来得及留下一个接班的种。
刘恒当初是怎么跟贾谊说的,好好调教我这个心爱的小儿。难道,贾谊调教的就是这等结果吗?当然了,王子堕马,那是偶然事件,跟老师怎么扯上关系呢。
但是,贾谊却公开说:我作为太傅,有罪!
这是永远也不能救赎的心灵之罪,即使再多的泪水也不能。从此,贾谊还是伤心欲绝,长年泪流。泪水仿佛就如他的生命之水,流了一年多的泪水,贾谊的生命似乎也枯竭了。
孝文十二年(公元前168年),贾谊在抑郁中离世,年仅三十三岁。
五 贾谊早逝的案例分析
贾谊死去,无论是对刘恒,或者是汉朝,都是一笔精神财富的损失。在汉初,再也找不到一个像贾谊这般见识高远,才气贯世的天才思想家和政论家。贾谊建树的很多思想,对汉朝的发展都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抑商扬农;禁止私人铸钱,主张归国家统一管理;采取切蛋糕分法,削弱封国势力,保持国家稳定;等等。哪一个对国家的发展不是有利的?当然了,贾谊也对刘恒提出过差劲的意见,那就是主张废除和亲政策,对匈奴作战。甚至还信誓旦旦地说,只要让他带兵打匈奴,肯定不辱使命,把留在匈奴的汉奸通通抓回来治罪。
贾谊这个牛吹得过头了。幸好,刘恒没有采纳!
关于贾谊早逝,后世多少同行及文人替他惋惜。有诗为证:
《七律·咏贾谊》(毛泽东)
少年倜傥廊庙才,壮志未酬事堪哀。
胸罗文章兵百万,胆照华国树千台。
雄英无计倾圣主,高节终竟受疑猜。
千古同惜长沙傅,空白汨罗步尘埃。
话说回来,关于天才早逝,似乎已经构成世界文化史上一道独特的景象,甚至有科学家就此做过专题研究。
现代医学家认为,天才之所以厉害,关键在于过度开采大脑蕴藏资源。大脑的积极活动,需要强有力的心脏和脑血管来完成。而天才在进行创造性极强的思维活动中,经常使用到大脑中常人用不到的部分,他们大脑所需的供血量就比常人要大得多,所以天才们的心脏就长期处于一种超负荷的运转中,这必将大大地损害他们的健康,致使许多英才英年早逝。
事实上,贾谊之死没有像以上所说的进行超负荷工作的过劳死,准确地说,他属于抑郁死!在论证到底是谁杀死了天才贾谊上,我们发现,有两个不可缺少的因素:庸人和情人,外加一个命运!
命运不可测,梁怀王摔死是个意外,我们暂且不计。先看庸人,从头至尾,挤压贾谊的有两批人,一批为周勃等人,一批为邓通。周勃等人不能算是庸人,更不能说是庸臣,符合该条件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邓通。
当初项羽输给了刘邦,是虎豹输给了群狼;贾谊输给了周勃、灌婴及邓通,是鸿鹄输给了群狼和麻雀;周勃和灌婴属于凶猛的狼群,邓通属于吱吱的麻雀!
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话讲的不仅仅是一个生物现象,更属于社会心理学范畴。如果从后者研究,就会发现,贾谊这等天才,无论是和周勃们,或者和邓通们,都不能类聚一起。他们共属一个生物圈,一旦挤进一个异类,必须群而攻之。也就是说,如果进入群狼,你首先是一只狼,要进麻雀窝,你首先得变成一只小麻雀。
但是,贾谊不属于草原,更不属于枝头,他属于天上。他是天才,是高高在上的鸿鹄,所以他注定是孤独的、寂寞的,甚至是无助的。一旦落在地上,受到伤害更是必然的!
有一种爱,就叫明明知道相爱,却不能在一起。刘恒和贾谊的政治关系,无不是如此。贾谊爱刘恒,胜过刘恒爱贾谊。然而,世间上最悲痛的不是明明相爱却不能在一起,而是分开的原因竟然是由于外人的骚扰而造成的。
因为周勃们骚扰,刘恒疏远了贾谊;因为小邓通的阻拦,贾谊继续臭老九的生涯。难道说,刘恒心里就没有一个可以坚持的准则吗?
事实是,刘恒不但知道自己为什么抛弃贾谊,而且知道为什么要抛弃。
贾谊的隔代同伴屈原曾在《离骚》中叹息道: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于是,屈原总是以美人自喻。没错,天才犹如美人配香草一样配贤君;贾谊是天才,刘恒是贤君,就要说他们是绝配?
近代国学大师辜鸿铭有一句经典名言:中国古代的男人就像茶壶,女人就像茶杯;一个茶壶配四五个茶杯,那是最正常不过的。如此推算,皇帝就像是大茶壶,该要的茶杯实在太多了,而贾谊不过是其中的一个。不能因一个,而摔破了众多茶壶,这应该是男人最基本的生活逻辑。
说白了,皇帝也不是好干的。别看他整天高高在上,其实很多时候,他就像是走在钢丝上的猴子,必须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地寻找平衡点。所以说,刘恒不停地冷落贾谊,先偏向了周勃,后又偏向了邓通,都是站在平衡点上的结果。
这就是政治,犹如男女交欢,有时欢喜有时忧,有时缠缠绵绵,有时又是冷酷无情!
于是,贾谊就像到处招惹人而又不得宠的美人,唯有独守空房,在命运的岁月里任容颜衰老,抑郁寡欢,最终被从窗前飞过的那片黄叶勾走了魂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