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冷暖自知
一 刘恒:我这辈子
公元前157年,夏天,六月。
今年至开春以来,天下无事,地上没有出现地震,天上也没有出现孛星。可是就在六月一日那天,有一个消息传遍了整个长安城:孝文帝崩于未央宫。临死前,刘恒就写好了一封长长的关于丧事的遗诏,不过,总结起来只有一句话:一切从俭,不必浪费。
一个伟大的皇帝,就此淡然谢幕,埋葬灞陵,享年四十五岁。
总结刘恒这一生,四个字:功德无量。这不仅是我个人的评价,自司马迁以降的所有历史学家都没少用过此一词语。然而,在两千多年后的今天,我们依然渴望以沉默的灵魂,穿越千年的烟云,唤醒灞陵底下的刘恒,让他给我们讲述一个真实的他的故事。
所幸的是,我们生活的时代,穿越小说遍布天下。在此,我们托穿越小说的福气,如愿回到汉朝,来到刘恒身边,他也愿意以口述形式描述他的一生。
以下是刘恒的口述:
关于我这辈子,应该是一刀劈开两半而论之。二十三岁前为一半,二十三岁后为另一半。二十三岁,你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可能也就是大学刚刚毕业,甚至有人为避免城市竞争,选择到遥远的边疆服务或支教。
我这前半辈子下乡的好处是,全赖于我老妈的好教育。我的性格及我的人生哲学,几乎全都是她给我培养的。老天是公平的,他关上你的大门,就会给你开启一扇小窗。代地的情况你们也是知道的,这里山高皇帝远不说,整年就是风沙吹个不停。这里没有盛产土特产不说,匈奴人高兴的时候,大冬天的还喜欢跑来我们这山旮旯旅游观光,并且抢走我们的百姓和牛羊。
但是,老妈偏对这现状很满足。她总是对我说,做人,一是不要出风头,二是要学会满足。那时,我们就是穷,也觉得挺开心的。因为,这里没有宫廷争宠的尔虞我诈,没有朝会上的唇枪舌剑,更没有人前背后的阴谋算计。
果然,吕雉专权的时候,她像得了狂犬病似的到处咬人。结果,因为我们穷开心,因为我们不与世争锋,反而留下一条小命。在这里,我得先感谢老妈。她不但孕育了我的生命,而且用貌似软弱的老子哲学为我创造了未来翻盘的机会。
听说,那个叫月望东山的人写到这段历史的时候,世界上的很大一部分人因为华尔街金融风暴失去了工作。但是我要告诉你们,在中国历史上,其实最难找工作的就是皇帝。毕竟你们还有东边不亮,西边亮的机会。我就不行,对任何人,似乎当皇帝只有一次机会。一旦错过,八辈子悔都来不及。
就在我二十三岁那年,那个一心抬我,最后却被我一脚踩到底的周勃给我送来了一个大好机会。当时,说真的,我实在不敢相信天上会掉下馅饼。而那时长安的情况你们也是知道的。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乱。周勃陈平也好,刘章兄弟也好,刘泽也好,等等,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把天大的算盘。而且这把算盘就是,在这场变更的政权中得到最大化的利益。
而就在这时,他们突然转头对你说:我们把利益最大化交给你。请问你会信吗?
反正我是不信。因为,在包裹没有打开之前,我不知道他们给我送的是炸弹,还是庆生蛋糕。所以,我必须小心翼翼,又再小心翼翼。就像非洲高地里躲藏着的身材硕大,却异常胆小的老鼠一样,一步三打望,就恐怕被长安这群吃人的狼叼了去!
还好,皇帝有惊无险地落到了我的手里。对于这个结果,陈平是满意的,我也是满意的,周勃原先也是满意的。但我相信,他后来肯定不满意了。
关于我为什么要踩周勃,有必要解释一下。我并没有像传说中的勾践那样,长有一副鹰钩鼻。按当初范蠡对文种所说的,越王此般长相是可以共患难,不可同享富贵,所以他要决意功成身退,归隐江湖。
其实,面相学这玩意儿都是我们这些皇帝将相之人拿来唬百姓的。中国历史上之所以出现这么多个共患难,却无法同享天下之人,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资源的匮乏。按你们的资源生态学的说法就是,资源匮乏可以排成金字塔结构。根据这个结构,对资源的争夺也呈金字塔式,越往上,越是激烈。
你想想,非典是怎么来的?那是因为市民不满足吃家畜,乱吃野味吃出来的。权力就像是食欲,一旦不能满足现状,乱吃就吃出了一个血染的江山。由这点我们就可以多少明白点道理:皇帝位只有一个,谁都想往上挤。结果是,为了这皇帝位,六亲不认,君臣失和,朝纲混乱。一切都可能会乱了套。
我当然不是害怕位高权重的周勃会夺了我的皇帝位。但是,打周勃接我入城以来,我就敬畏他。可是日而久之,我发现这种敬畏让我有如坐在火盆上炙烤一般,甚是难受。你们没当过皇帝,肯定不知道其中滋味。什么叫天子,那就是上天派下来打理天下的家长。家长在孩子面前,就应该高高在上,居高临下,威风凛凛。
可事实是什么呢?周勃的情况之前你们也是看到的,他竟然比我还威风。长此以往,天子之威何在?这就叫,卧榻之侧,岂容他人搅我好梦。所以,当袁盎给我讲了一堆如何保持皇威的拍马屁的话后,我就已经决定,无论如何,一定要把周勃这块石头搬开长安。
如果搬不开,我就把他推下悬崖,一了百了。
或许,你们要拿现代的人权主义来干涉我,说什么狡兔死,走狗烹之类的讽刺语。其实,如果你们站在我这个位置上,就知道什么叫当皇帝混口饭吃,不容易啊。
又或许,你们又要拿刘长给我说事儿了。拜托了,千万不要给我唱那个什么一尺布,尚可缝,兄弟二人不相容的歌谣。在这里,我要严正声明,刘长的死是他个人性格的悲剧,我只能负一半责任。
我知道,问完了刘长,你们又要叫我解释那个薄昭自杀事件了。我告诉你们: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想多说了。因为我就知道,问完了这个,你们就像狗仔似的追着问我和贾谊的感情,甚至怀疑我和邓通是不是搞同恋性。
我只能这样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政治的需要。
所以,你们不要老是揪着我的隐私不放。想窥视我的心灵是可以的,但也要点到为止。如果我把心底的所有私密都托盘而出,那以后那帮汉学家还有什么啃的呢?还是留给人家一个饭碗吧。
其实,你们更应该关心的是,我这些年来为天下做了什么。不然,别人还以为我当皇帝只是有事吃喝,没事拉撒。不过呢,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历史对我的评价本人是甚为满意的。因为,我二十三年皇帝路,只突出一个重点:孝治天下!
关于孝,孔子先生已经有过专门论著。在我们这个家天下的时代里,所谓国家,就是扩大的家庭;所谓家庭,就是缩小的国家。所以,儒家才会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这句话不仅指的是做事要从小事做起,更重要的是,以治家的观念去治国,以治国的理念治家,都是可通的。
比如,孝道就是一个。孔夫子说,居家,子孝父;出仕,臣孝君;反过来也可以这样说,君爱臣,犹如父爱子。孝道就像是一条看不见的线索,更是整个国家的润滑油,它只会使国家变得更加稳定和谐。
在家,薄太后就是我的父母;做了皇帝,百姓和人民就是我的父母。为了让父母有饭吃,有衣穿,我听贾谊等人的重农之策,亲自种田以作表率。除此之外,我甚至把许多莫名其妙的苛捐杂税通通废除。甚至是,还把加于百姓身上的刑罚,撤的撤,改的改,还百姓一个宽松的政治环境。
应该说,对于这一点,我做得问心无愧。因为,我没有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我自代地来长安当皇帝以来,新衣服都舍不得穿,新房子都舍不得盖,就连小老婆吵得要块好布做衣裳,我同样舍不得让她们拖着裙布落在地上。我自始至终都保持着节俭从约的习惯,不仅是我有一个好家教,更重要的是,是要为天下苍生着想啊。
因为如此,我才不想发动对匈奴的战争。
讲到匈奴,我真的有一肚子的怨气和冤气。怨的是,天生匈奴,就是促进汉人进化的天敌,让我们这个国家屡屡被骚扰,攻击,掠夺,简直就像是长夜里永远挥不去的梦魇。
也正是如此,后世有许多愤青甚至骂我软弱,不敢对匈奴做深入追击。他们之所以能骂出口,是因为他们统计过,在我的任期内国家经过长时期的休养,老百姓有饭吃了,有衣穿了,心里也有新想法了。
这个新想法,当然是指可以向匈奴讨回尊严了!
面对着这些零零碎碎的指责,我就在想,在生命的长河中,生存权和尊严权,同等重要。如果偏要在这两者之中选出一个更更重要的,那你们会选哪一个呢?是人民生存权,还是国家尊严权?
是的,我们是受到了匈奴三番五次的掠夺和骚扰。但是,自我老爹刘邦,甚至吕太后以来,我们汉朝基本上都达成了一致的国家发展方略:在国家尊严的底线下,允许匈奴的无理挑衅。我们的底线就是,不把战争扩大化,不使国家失去一寸领土。
本来就是嘛,匈奴爱抢,我们就花点钱消灾,这也是无可厚非的。
有位名人曾经说过,中国要想走向富强,必须韬光养晦一百年。其实,在两千多年前,我们汉朝也是这么干的。我们暂时和亲,不过是权宜之计。一旦幼鸟成雕,幼虎成王,我们就可以挺着胸膛这样说:
匈奴,你等着!
我相信,汉朝人终会等到这一天的!
因为,我们祖辈几代人忍辱负重,等待的就是这一天!
二 恒前,启后
刘恒崩,汉朝又得忙活了。
第一件要忙的当然就是太子登基变皇帝。公元前157年,六月九日,太子刘启举行仪式即皇帝位,立薄妃为皇后。薄妃是薄太后之家女,可惜的是,薄太后给自家孙子推荐的是一只不会下蛋的老母鸡,无子可立,所以太子之位就暂且空缺。
汉朝第二件要忙的活就是,组织专家小组评估刘恒生前政绩,并且给他戴两个重要的帽子:谥号和庙号。所谓谥号,指的是皇帝崩后,专家小组集体讨论给皇帝起的外号。听说,这套方案是周王朝发明的,而且有一定的规格和标准。
比如,尊贤贵义称“恭”;刚强直理称“武”;温柔贤善称“懿”;渊源流通称“康”;由义而济称“景”;柔质慈民称“惠”;除残去虐称“汤”;悯民惠礼称“文”。
这些帽子当中,各人因治民及性格特征,各有所属。比如,刘盈史称惠帝;刘恒,史称文帝;刘启,史称景帝;刘彻,史称武帝。
除了谥号外,庙号更不可少。厚黑学大师李宗吾就说,人活一世,谁不想死后能进供庙吃冷猪肉。但是,对一个国家来说,皇帝会越来越多,这些人死后不能都挤进一个庙里,必须各立新庙。然而,新庙犹如盖房子,不是想盖多高就盖多高,多论功而盖。于是,就论功盖庙,就有了庙号。
庙号主要有两种:祖和宗。一般情况下,打江山的才能叫祖;享江山的都是宗。所以,打江山刘邦被称为汉高祖。可是,后世坐江山的皇子皇孙多了,也不能只叫一个宗字了得。又得分不同档次。
如,太宗发扬光大产业;世宗、高宗等是守成令主的美号;仁宗、宣宗、圣宗、孝宗、成宗、睿宗等皆乃明君贤主;中宗、宪宗都是中兴之主;哲宗、兴宗等都是有所作为的好皇帝;神宗、英宗,则功业不足;德宗、宁宗,则过于懦弱;玄宗、真宗、理宗、道宗等好玄虚;文宗、武宗名褒实贬;穆宗、敬宗功过相当;光宗、熹宗昏庸腐朽;哀宗、思宗只能亡国。
关于刘恒,由丞相牵头的专家小组最后讨论决定:孝文皇帝庙,宜为帝者太宗之庙!
第三件要忙活的,就是赦天下。这是所有皇帝登基必须要做的一件好事。除此之外,刘启还替天下小民多做了一件好事——改刑罚。
刘恒和刘启这对父子开创的文景之治,到底给百姓带来了什么实际好处?我想,无非有以下两种:吃饱穿暖,少受罪。
道理是很显然的。在中国历史上,文人永远没有停止过替百姓呼喊的声音:亡,百姓苦;兴,百姓苦。前者往往受战乱之苦,后者往往受皇帝大兴土木工程之苦。但是,刘恒的确是个例外。他没有大兴宫殿,连穿的衣服几十年都没有变。
兴,让百姓乐。我想,这才是文景之治的魅力所在。
关于国家刑罚,刘恒生前把许多重罚改为轻罚。然而,刘启却认为,文帝废肉刑,貌似轻刑,实则杀人。刘启之所以这样说,那是有原因的。刘恒规定,凡是刑砍左脚趾的,改鞭打五百;应割鼻子的,改鞭打三百。刘恒以为,劳改犯就此只吃点皮肉之苦,少了些短脚少鼻之苦。这样,无论于谁,都是有好处的。
可事实呢?这些劳改犯根本就没几个能顶得住三五百鞭的。这些人不被鞭死,也多半是残废,要不就是落得了鞭打后遗症。于是,本来只是少脚缺鼻的,竟然被活活打死。做好事竟然变成了做坏事。
刘启认为,这样鞭打怎么行,简直就是不把人当人看嘛。于是,马上下诏:鞭打五百下的,改三百;鞭打三百下的,改二百。
如果还是没有人顶得住打,那就只好下次再各减一百了。我想,刘启打心里就应该做这样的思想准备。
历史上几乎没有只做好事,不做坏事的皇帝。刘启亦不过如此,他做完好事,就想找个人使坏了。说白了,刘启就是想杀个人,此人正是刘恒生前的宠幸之人:邓通。
邓通得罪刘启,不在于他拥有数百万巨财被嫉妒,他的死穴恰恰是他最善长的活儿:拍马屁。
夜路走多了,总会有碰到鬼的一天;拍马屁拍多了,也会有拍到马脚的时候。邓通拍到刘启这只马脚,过程大约如下:
刘恒崩前得了痈疽病,这个病是要流脓血的。那时,邓通为了显示爱的伟大力量,亲自为刘恒吮吸脓血。刘恒不知何故,心有不乐,奇怪地问邓通:“你说说,天下最爱我的人会是谁呢?”
邓通从容答道:我想,应该是太子吧。
刘恒一听,就笑了。
爱他,就不要让他吸脓血,这是刘恒对邓通说的。
爱他,就要让他尝尝血化于脓的滋味,这是刘恒对太子说的。
于是,刘恒马上把太子召到病床前,让他吸脓血。刘恒这个伟大的创举,实在让刘启面露难色。当然了,刘启可以选择拒绝;可问题是,刘启必须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那就是让即将到手的皇帝大位泡汤。
事实是:在皇位和拒绝吸脓血面前,刘启选择了前者。深呼吸,深封喉,紧闭眼,他真吸了。
吸完脓血不久后,刘启才得知,他之所以遭这一回恶心之举,完全是邓通整出来的。于是,刘启心里也长起了一个恶心的脓包——恶心的邓通!
此脓包一日不割,刘启一日心里不安。终于,他等到了这一天。
刘启对邓通这个脓包动手术的过程大约如下:首先,免职;其次,教唆手下,搜集罪证;再次,罪证成立,逮捕下狱,没收所有财产。更让邓通绝望的是,他多年积累的数百万巨财落到刘启手里不说,反倒欠政府数百万钱。
其实,在刘启看来,邓通一点都不冤。他被没收的那数百万,就算当初他替刘恒吸脓血的费用。本来就是嘛,这工作是邓通干的,邓通凭什么叫太子做;既然要太子亲自来,那你就要舍得钱嘛。
再说了,刘恒当初为什么执意要让邓通一夜暴富?还不是因为要粉碎算命的对邓通说的贫死论。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今天破产之邓通,你想不贫死,唯有下地求你的刘恒兄弟去吧。
果然,刘启派专门官吏日夜监视邓通,只要有人给他钱或财物,通通没收充公抵债。于是,一无所有的邓通,只能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此时,钱对邓通来说,简直就是天外之物。不久,邓通死去。有人发现,他身上竟然没一分钱。
果然是贫死!天意啊!
三 窦太后:带着眼泪微笑的往事
在汉朝历史上,有三股势力,犹如疯狗般一直都在互相攻击,撕咬,甚至是没完没了地火并。他们分别是:文官集团、外戚集团、宦官集团。特别是外戚力量,如果没有它,汉朝就像卸了装的女人,立即暗淡无光。
外戚力量,又分两拨人:那就是各属于皇太后和皇后的。往往是,皇太后一崩,其外戚即刻土崩;接着皇后的外戚上台;当皇后有一天变成皇太后,甚至中途崩时,那些随人得道的鸡犬,立即又被打得落下一地鸡毛。
吕雉之后,薄太后的外戚唯有一个薄昭,还不幸被刘恒动员百官以哭丧的方式,让他作了个自我了结。更不幸的是,好不容易嫁一个薄氏家族的女儿给刘启当皇后,却生不出一个蛋来。
这就是命,天不予,何必争?
现在,薄太后老了。我们可以想象,这个风烛之年的老人她内心的悲苦。在她有生之年,最大的不幸,无疑就是白发送黑发。送走了薄昭,又送刘恒。现在,她纵有千千结,似乎都不再重要了。
她唯一能做的,或许就是等待一场向北的风,捎她的灵魂直飞上天,然后掩埋在那曾经寂寞而又多么温暖的代郡。因为,在那里,毕竟保留了充实无争的生活记忆。
孝景二年(公元前155年),夏天,太皇太后薄氏崩。四年后,孝景后的薄皇后,无子无宠,终被废除。
现在,终于轮到窦太后登场了。
说起窦太后的革命家史,总让人唏嘘不已。在她和已逝的薄太后之间,似乎有某种相似点。首先,早年受苦,晚年享福;其次,对黄老之术都有着共同爱好。特别是窦太后,对黄老的学问简直就是如痴如狂,不能自已。
更疯狂的是,她要让皇族,甚至是外戚都要像她那样热爱黄帝和老子;除了黄老之书外,不许读另外的书。否则轻则挨骂,重则挨打,从此受到冷落。
正是这个苦命出身的女人,让孝景时期的政治都带着一股浓烈的老子气息。于是,史学家甚至把这段历史称之为黄老之治。一个深居宫室的女太太,竟能把学问搞得如此风靡。我们只能说,的确太传奇了。
事实也是,窦太后不但生活具有传奇色彩,她的人生及命运,似乎从她入长安始,传奇就像五百万大奖一样,屡屡被她撞上。
窦太后是在吕雉专政时期以良家女被选入宫的。后来,吕雉觉得长安养太多宫女不是好事,于是把一批宫女分配给诸侯王,每人五个;而恰恰是,窦太后就在这批被驱出长安的名单当中。
窦太后是赵国清河人,一个弱女子背井离乡,不如一心一意重归故里。于是,在出发之前,窦太后特别去找了分配宫女名额的某太监,说一定要把她分给赵王。那时,这位太监官就满口答应。可是,当正式出发的那天,窦太后傻了。
因为,她的名单不在赵国,而是在那个穷地方代国。
这下子,真的完蛋了。于是,窦太后立即回身,痛哭流涕地找领导质问。结果,那个太监却搪塞道:实在不好意思,我竟然把你这件事忘了!
忘了?这简直就是扯淡!说白了,窦太后当时就是没给他送银子,或是少送。不然,这天大的事,怎么说忘就忘了呢?
可是,这时候名单都分好,改是改不了的,但是窦太后执意不肯走。
窦太后实在是太可爱了,吕雉这次行动,是专门把她们送给诸侯王做小老婆。你不去,那得问吕雉答不答应了。不过话说回来,代王不就是人穷一点,地方偏一些。可是他有优点呀,人特节约,又特疼老婆,或许被他看上了,那何尝不是一件美事?
最后,窦太后还是硬被逼着去了代国。她来到这块风沙满天飞的穷地方,正是她最美丽的时刻。而恰恰是,就在这她如花开放的美丽时刻,竟然被刘恒瞧上眼了,宠到了心里。
窦氏的祖坟,简直就要冒烟了。
窦太后被刘恒宠上的成果就是,不久生了个女儿,她就是著名的长嫖公主;后来又生了刘启、刘武等兄弟。
那时,刘恒已经有了一个王后,并且替刘恒生了四个儿子。刘恒如果要立太子的话,这等好事是怎么也轮不到窦氏家的。可是不久,王后得病先逝了。更奇怪的是,当刘恒入长安当皇帝的时候,王后这四个儿子像小鸡得瘟一样,一个接一个离世。更绝的还有,刘恒宠幸的另外两个女人,皆无子。于是,窦太后理所当然的,就被封为皇后,刘启就被立为太子。
这下子,如果不是窦氏的祖坟冒烟,鬼都不信了。
窦太后有两兄弟,兄长君;弟广国,字少君。窦太后贫寒出身,父母早死,窦少君在他四五岁时,被人贩子掠走四处转卖,杳无音信。据窦广国后来讲,原来他被转卖了十几处,最后被转让到宜阳某户人家。
最传奇的故事再次在窦家身上发生。窦少君被卖后,替主人入山烧炭。那时,到山里烧炭的有一百多人,黄昏夜里,全聚在悬崖底下打地铺。可是,就在某个夜里,悬崖崩塌,把睡在底下的一百多号人几乎全压死了,唯有一个人活着!
苍天保佑啊!这个人,就是可怜而又命大的窦少君。
逃过一劫的窦少君,终于从自己身上,懂得了什么叫命。于是他给自己算了一卦,竟然是一个吉卦:数日后,必定被封侯!
天啊!就剩一条小命了,还要被封侯?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冥冥之中,侯位在哪里呢?对,长安城。窦广国把目光锁定了长安。
老子说,福祸相倚!就算是去长安落了空,就当作是来首都旅游观光。于是,窦少君咬牙,朝着长安方向,对着天空吼出一声:出发!
对于任何国家,似乎首都从来都不是外乡人的天堂,更不是流浪儿的伊甸园。当然,它也不全是地狱,流浪儿或闯首都的人,也不全是地老鼠。首都永远是地狱和天堂的混合物。在这里,只要你有足够的运气,完全可一步登天,一夜成名。
恰恰是,窦广国具备足够的好运气。
在长安街头上,窦广国听说新任的皇后是赵国清河观津人,姓窦。这个路边新闻,仿佛救命的稻草,点燃了窦广国内心多年惨淡的生活希望。他也是清河观津人,姓窦,而那个传说中的窦皇后,会不会是他的亲姐姐呢?
如果是,老天,请让我怀着虔诚的心祈祷,让我回到姐姐身边吧。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窦广国怀着碰碰运气的心,写下一封书。他在书里记载了小时候和窦姐姐采桑的幸福时光故事。很幸运的是,没有人截留此封书,似乎也没有人觉得这是天方夜谭。于是,家书很顺利地落到了窦太后手里。
当打开这封沾满了泪和血的回忆录时,窦太后无比的震惊!第一个反应就是,立即将此事告诉刘恒;刘恒的第一反应就是,将此人召来询问。
窦广国,有幸走进了未央宫。现在,他离封侯加爵,就差一步了。天堂和地狱,只差一步。如果真是窦姐姐,可以一步登天;如果是冒认,对不起,你也就是一步被推下地狱。
实在太悬了!
窦姐姐是有一个多年失散的窦弟弟,这是没错的。她也曾和小弟一起采桑东篱下,这也是没错的。可问题是,采桑本是农家平常之事,这不能作为终极证据。更麻烦的是,那时候没有高科技,不能验DNA血缘鉴定。
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出一段彼此都刻骨铭心,岁月之刀永远都割不断的记忆。
恰恰是,窦广国已经准备了这段口述录像。只见他缓缓地回忆道:当年姐姐离开我的时候,是在一个驿站宿舍里。那时,姐姐您去讨了一些米汤替我洗头,然后,又讨一碗喂我,最后才流着眼泪离我而去。
窦太后听完,立刻奔上去抱住了窦广国大声悲泣。天啊,你就是我多年不见的亲弟弟啊。
此情此景,满朝官员,都替之落泪。
本来以为是,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本来以为是,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本来以为是,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现在,仿佛就像做了一场梦。残酷的、喜剧的、悲伤的,而又多情的命运啊。你怎么将我们带到了庄周梦蝶之境;真不知是少君化成了那只蝶,还是蝶化成了眼前的窦少君!
事实告诉窦姐姐,这不是梦!赵国清河祖坟,的确冒大烟了!
然而当时,当周勃和灌婴看到广国先生像从地上冒出来的外戚时,他们害怕了。
没办法,他们心头的余悸还在啊。刚搞定了吕禄、吕产等外戚,又来了一帮外戚,永远没完没了。如果,万一,假如,汉朝再来一次外戚专权,他们这些老家伙还有精力接受折腾吗?
于是,周勃和灌婴及陈平等人,认真地开了一个碰头会。然后总结出:我们这些老臣命都系在窦长君及窦少君两人身上;两人出身低微,又不知书达礼,更不懂得君高臣卑,必须派君子长者给他们加强教育,避免重蹈吕氏外戚作乱之覆辙!
这就叫,防患于未然。
本来就是嘛。外戚作乱,犹如疯狗咬,一旦被咬中发作,死亡率百分之百。所以,防范外戚的政治狂犬病,必须先打预防针!
周勃等人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事实是,他们的基本目标也达到了。在后来的历史中,窦长君俩兄弟,不但没有拉帮结派,结党营私,反而变成了让人尊重的彬彬君子。
窦氏外戚力量的登台,重点转移到另外一个人身上,他就是汉朝大名鼎鼎的外戚代表人物:窦婴!
四 窦婴和晁错
窦婴,字王孙,窦太后从兄子,也叫侄子,祖辈世居观津。为人特点:好宾客,广施财,行侠义,好儒术。职位变迁:汉文帝时,曾当过吴王刘濞国相,后称病免职;刘启上台,任皇后宫总管(詹事)。
总结窦婴一生,一句话概括:是一个带着脚镣舞蹈的人。
尽管窦婴与窦太后同出窦根,然而,在窦太后看来,他简直就是窦家的异类。原因很简单:窦太后喜欢他说好话,他偏挑舌刺激;窦太后好黄老之术,他却偏好什么儒术。
这就叫,一个好甜,一个爱辣。两者搅拌一起,终归要出事。
果然,窦婴还是出事了。
事情起因于一个人,窦太后少子刘武。听说,宠爱少子是天下父母和兄长的共同情怀。当初,刘恒宠刘长;如今,窦太后及刘启又宠上了刘武。
然而,历史却告诉我们:常人的手足好做长,皇帝的手足易短缺。
据司马光介绍,窦太后宠爱少子梁孝王刘武简直到了无可复加的程度。首先,刘武王四十余城,天下最肥的农田都是他的;其次,窦太后平时赏赐的零花钱之类的,不可胜道;再次,刘武自家府库银行存的钱就有数巨万,珠玉宝器甚至多于京师。至于宫苑,亦是无可约束,想住多大就修多大。
据说,这个梁孝王还是一个爱附庸风雅之徒。门下养了不少门客不说,还修建一片竹林,经常和文友们一起聊天吟诗,好不惬意。甚至西汉第一写赋高手司马相如,都经常参加他的文人聚会。就连初唐四杰之一的才子王勃,听有此事后,甚至仰慕不已,长叹生不对时代。
似乎是,刘启爱刘武,胜过当初刘恒宠刘长。每当刘武入朝,刘启总要派持使者持节,带着皇帝座骑前往函谷关迎接。刘武来到长安后,出入亦与刘启同车游玩,打猎,好不自在。如果玩得不够,可以继续留下,逗留个一年半载那也是没问题的。
除此之外,就连陪侍刘武的侍郎官及谒者等人,出入长安宫门,都可以免签证。他们简直跟侍奉刘启的同等官员,都没什么两样。于是,有人便疑惑了,这个长安城,到底是刘启的长安城,还是刘武的长安城?
但在窦太后看来,长安城既是刘启的,也应该是刘武的。原因只有一个,刘启当时的皇后薄氏,一直无子,更无太子可立。理所当然的,她渴望将来有一天,刘武也能坐一回皇位。
真的是这样吗?刘启难道就没意见吗?
刘启的回答是:听妈妈的话!
孝景三年(公元前154年),冬天,十月,刘武再次入长安朝觐。
跟以往一样,刘启宴请刘武,由窦太后及一帮皇族外戚陪侍。在宴会上,大家喝得其乐融融时,刘启突然拍着刘武的肩膀大气地说道:兄弟啊,我百年之后,皇帝这个位置就是你的了。
有必要交待一下,那年刘启实岁三十二。为了说明刘启所说此话并非戏言,亦非酒话,无论是司马迁,或者是班固,甚至是司马光,都保留了刘启说话时的一个关键词:从容。
用现在的话说,刘启说这话时,脑袋是清醒的,那是要负责任的。
当然了,刘武他之所以能和一大帮文人混在一起喝酒吟诗作对,说明他脑子好使。在他看来,刘启此话未必全真。就算如此,美丽的谎言总比甜口的佳酿更容易醉人。而恰恰是,窦太后第一个就听得陶醉了。
没得说的,窦太后要的就是刘启这句搔痒的话。
但是,就在窦太后心醉若狂,刘武如坠蜜缸之时,窦婴突然来了一场醒醉的倾盆大雨。这时,只见窦婴端着一杯酒对刘启说道:陛下说错话了,俺要罚你一杯酒!
满座的人都被窦婴的异常之举震惊了。
窦婴接着说道:天下者,高祖之天下者,父子相传,汉之约也!你凭什么要把皇位传给你小弟!
实在太不识抬举了!窦婴,你到底是谁家的人!
窦太后脑袋犹如旱雷炸顶,立即震怒了。
窦婴这就叫,多事。皇位在刘启身上,传给谁都与谁无关。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刘启临时说了句哄窦太后开心的话,那也是助兴之语。你窦婴,不帮外戚倒不说,反来一席扫兴的酒话,这到底是不是想找死啊?
窦太后把窦婴简直要恨到脖子上了。果然,宴会结束后,窦婴马上接到通知:请你滚蛋出门,不必到皇宫上班了。同时,窦太后又下令:撤销窦婴进入皇宫和朝请的资格!
完了!捅马蜂窝了。窦婴,你死定了。有我在一天,你窦婴就甭想咸鱼翻身!
我想,这应该是窦太后心里最想告诉窦婴的。
可事实是,窦婴马上就跳起来了。他不但翻身,简直就是彻底变身。一句话,赚大了。而使窦婴翻身者,正是刘启的智囊大师,晁错是也!
如果说,窦婴是带着脚镣跳舞的人,那么,晁错简直就是在篝火堆上玩火的人。此时的晁错,简直与以往不可同日而语。刘启登基后,晁错的身价亦随之倍增,一路攀升。他由原先的中级国务官(中大夫)升到了长安特别市长(内史),紧跟着让九卿们刮目相看的是,晁错跟刘启谈公事,多数都是单独进行。
正因为如此,晁错将当朝丞相申屠嘉气得吐血身亡。
申屠嘉,梁人也。早年跟随刘邦出生入死,先当队率,接升都尉,后又迁为关内侯,食邑五百户,再又迁为御史大夫。再后来,丞相灌婴薨,以研究律历闻名天下的御史大夫张苍顶上。再再后来,张苍研究汉得水德的理论,被一个叫公孙臣的鲁人推翻后,刘恒确认汉应得土德,颜色尚黄。因此,张苍在朝中无法混下去,被刘恒免了职。
刘恒想提拔窦广国为丞相,但又怕被说三道四。后来想想,提拔一个德高望重的开国老臣还是靠谱些。于是,申屠嘉因为资格最老,同时又是御史大夫,被刘恒迁为丞相。
申屠嘉为人廉直,古板顽固,是个典型的保守主义分子。他一上台,首先清理一切他看不顺眼的人,当时的邓通就是其中一个。他想杀邓通这个马屁精,以正视听,可关键时刻又被刘恒派使者持节救了出来。没想到的是,才事隔五年,又冒出一个极度让他不顺眼的人,这个人,就是刘启身边的红人晁错先生。
申屠嘉杀晁错,只有一个理由:碍事,碍路,又碍眼。
这主要就是,刘启眼里只有晁错,没有申屠嘉。晁错提的任何建议,都能被通过;而申屠嘉的所言所书,全被刘启当废话和废纸丢到垃圾堆里去了。
看来,一天不除晁错,申屠嘉一天睡不安了。
终于,申屠嘉还是逮到机会了。
那时,晁错去上班,有两条路。一条从东门出,一条从南门穿。走东门远,走南门近。可问题是,南门建了刘邦祭庙墙,按理,宗庙垣墙是不能随意靠近,更不能直接穿越,否则那就是犯了大不敬。偏偏是,晁错怕麻烦,就抄近路走南门上班。当申屠嘉闻听此事,立即布置人准备弹劾并诛杀晁错。
可是当他申屠嘉正准备动手时,突然发现,杀人的事,又黄了。
原因是:消息走漏,晁错主动找刘启自首去了。
第二天早朝,申屠嘉仍然照常行事,于是当着众人面对晁错泼了一大堆弹劾词。可当他累得满头大汗时,只见刘启轻描淡写地对申屠嘉说道:“老丞相辛苦了。晁错只是从宗庙墙边走过,并非真穿高祖祭庙。其实,他走南门,也是向我汇报过的,我也是同意过的。”
申屠嘉当即傻了!你以为人家傻,人家早串通好让你当众人的面丢脸!
是啊,这下子,老脸往哪里搁啊。
罢朝后,申屠嘉既沮丧又愤怒。当初就因为对邓通没有及时下手,刘恒才持节来救;现在,他又慢了一拍。早知如此,应该先斩后奏嘛!于是,申屠嘉越想越觉不争气,回到家里,竟然卧床吐血,气尽而亡。
气死申屠嘉,还不算是玩大的。而晁错真正玩的大火是:削藩!
晁错和已故天才贾谊,在对待诸侯方面,一样有着高瞻远瞩的目光。只有强中央,弱诸侯,国家才会长治久安;否则,一旦诸侯做大,腰板硬起来,思想的魔鬼就会脱窍而出。那时,天下不乱即伤,有百害而无一利。
所以,刘恒生前,贾谊就削侯上书,晁错也不断跟风。可惜的是,刘恒精力有限,没空惹事,也不想惹事。于是,这个地雷阵就留给了刘启。
我们当然知道,这诸侯的地雷,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比比皆是。如果你没有把命系在腰带上的勇气,那是绝不敢踩的。但是,必须指出的是,贾谊的削侯法,跟晁错的则是大相径庭。不同就在于,前者主张软着陆,后者主张硬着陆。
贾谊的削侯法就是切蛋糕法。让诸侯一代代切分下去,分到他们个个瘦骨嶙峋,弱不禁风,无力反抗。真是那样,中央就会坐享其成。
然而晁错却认为:贾谊的出发点是好的,问题就在于速度实在太蜗牛了。要想办成大事,那就得快。求快的办法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对诸侯来硬的削!并且,先从吴王这块最硬的骨头啃起!
如果他们硬要说给个理由:那就把他们种种或大或小的犯罪当借口!
晁错啊,晁错,你怎么就一个狠字了得!
然而,对于削吴等诸侯国这等大事,刘启不敢像对晁错的其他建议那样自作主张了。到底行不行得通,必须开会讨论。当然,听证会就免了。刘启要开的是政治委员扩大会议。参加会议的人员有公卿、列侯、宗室。
窦婴作为外戚成员,也参加了会议。在所有议员中,他是唯一一个反对晁错削侯的人!于是,窦婴在会上跟晁错吵了一架。结果是,吵架无劳,反对无效!大家通过了晁错的削侯方案!
晁错!你等着瞧!从此,窦婴就和晁错结下了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