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太子身患绝症,矛盾一触即发

一、东宫之忧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世事轮回无尽。平灭高丽使大唐的声威达到巅峰,但随之而来的却是重重的忧患。总章二年(公元669年)注定是充满厄运的年头,北方大地被干旱困扰着,从春至夏未降一滴雨,骄阳似火,溪流干涸,还有不少州县闹起了蝗灾。

面对天灾,朝廷无计可施,只能一边救济百姓,一边诚心自省。依儒家“天人感应”之说,干旱是为政有失所致,为此宰相引咎请罪,却没见效果;三月皇后举行亲蚕礼,祭祀先蚕,祈求风调雨顺,仍不见效;六月出现日食,李治再度避正殿,自我贬责,以期消灾弥难。可情势非但没好转,反而愈加严重。时至七月旱灾已不仅限于北方,连一向富饶的川蜀之地也干旱严重,遍及益、泸、巂、茂、隆等十九州,受灾百姓达三十六万七千六百余户,庄稼枯萎土地龟裂,许多州县饿死了人。

关中、河北、中原、川蜀如此,江南却是另一番景象。该下雨的地方不下,无需雨水的地方却下个没完。狂风卷地,拔树倒屋,电闪雷鸣,暴雨滂沱,损失之大难以统计。

看来本年的粮食收成没指望了,朝廷实在一筹莫展,李治不得不放弃修建明堂的计划,废除引起民间混乱的乾封泉宝,并亲理刑狱,赦免囚犯以求福报。媚娘也延请高僧高道设坛念经,超度亡魂,祈求平安,并下令停止宰杀牲畜。

麻烦还不仅如此,高丽立国七百余年,虽在大唐的打击下覆灭,民心却未附,短短半年间原高丽贵族发起的叛乱层出不穷,还有许多贫民家园被毁四处流亡。为稳定局势,朝廷决定将三万八千户高丽人迁徙至内地,在山南、京西诸州空旷之地安置,只让贫瘠者留居安东。

东边如此,西边也不安分,李治一心希冀的吐蕃内乱并未发生。禄东赞死后,长期大权旁落的吐蕃赞普芒松芒赞确实很想夺回权力,甚至任命了亲信大臣尚伦查莫担任大相。但是禄东赞掌权多年,其家族势力强大,也很得吐蕃民心,迫于噶尔氏威胁,尚伦查莫只能退居副相,禄东赞的长子赞悉若继承大相之位、次子钦陵接管军队,吐蕃大权依旧稳稳掌握在噶尔家族手中。非但没爆发叛乱,恰恰相反,噶尔兄弟为了提振士气,更积极谋划扩张。

对此李治有意以巡游为名驾幸凉州(今甘肃武威),并助吐谷浑可汗慕容诺曷钵重立王庭——龙朔三年吐蕃吞并吐谷浑之地,诺曷钵与其妻、李唐宗室之女弘化公主逃奔大唐,久有复国之心。李治这时主动提议在凉州南山助其复国,是想让诺曷钵招诱旧部,削弱吐蕃。

但诏书颁布后引发很大争议。其时杨弘礼病逝、李安期外任,已补任姜恪为左相、阎立本为右相,因此民间有谚:“左相宣威沙漠,右相驰誉丹青。”嘲笑阎立本以绘画成名,不堪为相。殊不知阎立本受丹青之名所累,其实也是德才兼备、老成谋国之人,如今年已七旬,颇有真知灼见,得知皇帝欲西巡立刻上奏:“高丽新平,余寇尚多,西边经略,亦未息兵。陇右户口凋敝,銮舆所至供费百端,诚未易也。况吐蕃侵暴,吐谷浑即便复立亦难自存,若立其庭必先发兵击吐蕃,使其不敢东窥,大事方成。”一席话说得李治无言可对——先前一场热热闹闹的封禅和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争已耗费大量资财,今年又是大灾之年,吐蕃将士勇悍,国力也远在高丽之上,一旦开战势必激烈,而眼下将士疲惫、灾害严重,实在不宜再发动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思来想去李治只得作罢,又把精力投入到救灾中。

日复一日,李治操劳政务,媚娘虽然权势大不及从前,却也苦心孤诣陪在他身边。忽一日二圣散朝归来,见蓬莱殿中添了件摆设,是一只巨大的水晶盘,盘中清水之上浮着几块洁白美玉,都雕琢成各种奇花异鸟的形态。这东西虽精美,李治见了却不喜——他本性质朴,不甚喜欢奢华之物,况且国家正值荒年,更不宜助长奢靡之风,无瑕美玉雕琢成花鸟,这得耗费多少财力心力?

他方欲斥责宦官,哪知走近一看竟不是美玉,而是菱藕所做,惟妙惟肖以假乱真,不禁称奇。媚娘见了也爱不释手,遂问此物来历。内侍李君言回奏:“此乃徐婕妤所做,不仅献给圣上,也分送给各位嫔妃,皇后娘娘的含凉殿里还有一盘百鸟朝凤呢!”

“婕妤真是有心人啊!”媚娘摆弄了一阵,欢喜之余又感诧异,“她怎突然有此雅兴?”

李君言笑道:“万岁和娘娘日夜忧国,忘了今天是七月七吗?”七月七日是七夕节,相传是牛郎织女天河相会之日,闺阁女子尤重此节。无论宫中还是民间女儿每逢这日都要“斗巧”,就是在月下竞赛穿针、打绳结,看谁的手巧,将来就能找到如意郎君,故而七夕又称乞巧节。徐婕妤乃先帝充容徐慧之妹,继承了其姐的才情,她乞巧的方式别出心裁,用菱藕雕刻各种器物。美玉般洁白无瑕的菱藕花鸟,配上晶莹剔透的水晶盘,波光粼粼、栩栩如生,徐婕妤不愧为宫中手最巧的女子。可惜她的“如意郎君”注定只能被皇后独占,胆敢争宠的女人一个比一个死得惨,媚娘连外甥女都不放过,她又岂敢“以身试法”?或许雕琢这些东西也是无聊的消遣吧。

经宦官提醒,李治才想起今天是节日,念及徐婕妤一片热忱,忙派范云仙去赏赐了一斗珍珠,并邀婕妤过来一同用膳。媚娘又提议,既是佳节不妨把孩子们找来,全家摆一小宴,李治当即应允。于是令宦官召太子李弘、沛王李贤、周王李显入宫,又命武敏之将杨夫人也请来——殷王李旭轮和公主还小,尚在宫中由保傅照顾,直接领来便可;杨氏如今已是九十一岁高龄,媚娘索性让她留居宫中,便于照顾。

不多时徐婕妤见驾千恩万谢,三位皇子陆续入宫,小公主被乳母张氏抱来,就连杨夫人也被武敏之慢悠悠搀来了,却迟迟不见太子的踪影。又等半晌才见东宫宦官王君德匆匆跑来,愁眉苦脸道:“启禀二圣,太子感染风寒,今日咳得厉害,恐怕惊扰圣驾,不能来了,特命奴才代为问安。”媚娘和李治对望一眼,不禁皱眉——李弘之仁孝他们最清楚不过,若非病得厉害,断不会不来承欢膝下。便命范云仙、蒋孝璋随王君德一并回去,为李弘诊脉。

因为太子缺席,本来兴致挺高的一场家宴泼了瓢冷水,众人各自落座一时无语。李治、媚娘都不禁有忧虑之色;杨夫人没吃几口东西便落箸,回佛堂念午课经文去了;徐婕妤也很识趣,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介陪客,不敢多言;小旭轮年方八岁,老实寡言,加之相貌清秀,静谧得便似小姑娘一样;唯有李显大吃大嚼满不在意。沉默许久,李贤忽而手捧酒杯笑眯眯站起,高声道:“孩儿祝愿父皇母后贵体康健、寿与天齐,我李唐福运昌隆、万事咸亨!”

“好,还是贤儿懂事。朕与你同饮此杯,也愿你文武有成,日后成为社稷栋梁。”李治把酒喝了,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笑。

媚娘在旁连连点头——社稷栋梁之语甚是妥当,上有李弘为国之砥柱,其他亲王自然是栋梁,君臣之分已然明了。

李贤年方十六,相较兄长李弘更为开朗,性情活泼、器宇轩昂,身材也比兄长更高大,鼻若悬胆、目若点漆,相貌甚是俊秀。他自幼聪慧,酷爱读书,且有几分骑射的本领,也很得李治喜爱。今日太子不在,他自忖在其他兄妹中居长,自当竭力承欢。几句美言换得父皇夸奖,不禁面带得色,又卖弄起来:“孩儿愿诵诗一首以应佳期,助二圣酒兴。”说罢当即吟道——

代马秋不归,缁纨无复绪。

迎寒理衣缝,映月抽纤缕。

的皪愁睇光,连娟思眉聚。

清露下罗衣,秋风吹玉柱。

流阴稍已多,余光亦难取。

诗的确是好诗,出自南朝大才子柳恽之手。那柳恽诗、书、棋、乐四艺融通,笔下岂有凡品?但这首《七夕穿针》另有深意,不仅写女儿家穿针乞巧的情景,也发出岁月如梭、光阴易逝的感慨,隐隐有一丝悲凉感。

李贤年纪尚轻未解其中深意,李治焉能体味不到?回顾往昔韶华易逝,不免轻轻叹息,刚有的一点儿兴致又没了。媚娘正在一旁怀抱公主逗弄,见此情形忙用手肘捅他一下。李治会意,立刻换作笑脸:“贤儿读书勤奋,进益不少啊。”

李贤很谦逊:“孩儿愚钝,全赖师傅们教得好。”李治有鉴于前代之失,很注意孩子们的教育。除在东宫设崇贤馆外,也给李贤、李显各派了几位才俊之士充任洗马、侍读,沛王府的张大安、刘讷言、格希元等都是饱学诗书之人。

师傅们教得好,说到底还是父亲选师傅选得好,李贤这番话实有讨好之意。李治听他这样讲果然很满意,继而又问:“那你觉得哪位师傅才学最高?”

“诸位师傅、侍读各有千秋,不过要论最好的孩儿,觉得还是当初为孩儿启蒙的徐师傅。”李贤实在是个精豆子,须知这位徐师傅并非旁人,正是在座徐婕妤的弟弟徐齐聃,他不仅是李贤的启蒙老师,也是最早教李弘、李显读书识字之人,如今已担任西台舍人。“徐师傅不仅学问好,而且人品端方、忠于国事,是当今之能臣。”

徐婕妤闻听此言当然欢喜:“舍弟才疏学浅,殿下谬赞。”

可媚娘听儿子提起此人,不禁苦笑——徐齐聃的学问确实很好,却有些迂腐。本来他教皇子们读书读得很好,却总爱“多管闲事”。李治和媚娘觉得李弘身体不佳、性情羸弱,想培养其英果之气,于是选了几个突厥酋长的子弟派到东宫当侍臣,陪李弘骑骑马、舞舞剑。徐齐聃知道后却上奏:“《诗经》有云:‘敬慎威仪,以近有德。’《尚书》有言:‘任官惟贤才,左右惟其人。’阶闼小臣必采于端士,驱驰所任并归于正人。岂可命胡儿侍我天朝储君?”子曰诗云一番,搞得媚娘哭笑不得。还有一次杨夫人奏请为亡夫武士彟修缮祠堂,李治准允,还赐了不少钱,徐齐聃得知后又上书李治:“齐献公(长孙晟,隋朝名将,长孙皇后、长孙无忌之父)即陛下外氏,虽子孙有犯,不合上延于祖。今周忠孝公庙甚修崇,而齐献公庙遽毁坏,不审陛下将何以重示海内,以彰孝理之风?”皇帝外祖父的祠堂不及皇后之父的祠堂修得好,何以彰显孝道?闹得李治、媚娘都很没面子。换作别人这等没轻没重的话也不敢说,媚娘岂是好招惹的?念及他是个诚实认真的书呆子,况且他大姐徐惠与媚娘有旧,徐婕妤又是敦厚谦卑,瞧着众人面子不与他计较罢了;后来孩子们渐渐长大,便改任他为西台舍人,负责草拟诏敕文书。

自徐齐聃不再入内侍读,姐弟见面的机会也很少了。这会儿李贤提起,媚娘见徐婕妤挺欢喜,索性卖个顺水人情:“徐舍人居官清正又为我儿劳心不少,尊师重道是正理,皇家亦不能外。今日佳期难得,陛下何不将他召来,赐宴以示慰劳?”

李治深以为然,便派宦官去召,恰好今日徐齐聃正在西台当值,很快便来了。李治笑盈盈复述李贤之言,徐齐聃拜谢道:“沛王聪慧神睿,此乃天成,非臣所教。”

李贤越发神采奕奕,请示道:“儿府中高贤近来做了不少文章,孩儿读来爱不释手,正好随身带了几篇,很想请父皇御览。”说罢忙不迭召唤自己的侍臣,将文章献到御案前。

李治又与媚娘相顾一笑——这么快就把文章呈上来,必是早准备好的,这孩子近来越发爱显摆了。却也不点破,就在席上浏览起来。李治本就喜好文学,看了一篇果觉辞意俱美,赞道:“昔日张公谨以勇力驰名,没想到他仨儿子竟都是文采斐然之人。张大象在户部任职多年,张大素兼修国史,他家这个老三张大安更了不得,瞧这篇赋,大气磅礴啊!”说着捧给媚娘看。

媚娘虽也喜文艺,这会儿却只顾和小公主亲亲热热,哪有心思读文章?随便瞥了一眼,敷衍道:“是不错。”

李贤很适时地补充道:“儿臣以为,国乱而崇武功,国安而倡文学。今父皇、母后神功筑成,方有这些功臣子弟弃武从文。”

“刘讷言……”李治又拿起一篇,“此人是文吏出身吧?没想到还是研修《汉书》的学士,这篇史论辨析两汉君王之得失,鞭辟入里、发人深省。”又递与徐齐聃过目。

李贤仍不忘美言:“汉首倡以孝垂范天下,故国祚长久,为三代以下之最。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友交,言而有信。儿臣亦当谨遵孝道,效仿先贤。”

徐齐聃也附和:“六经茂典,百王仰则;四学崇教,千载垂范。推孝为忠乃士人之本,刘讷言文章虽好,沛王所见更是通透……”

话未说完李治忽然皱起眉头,将手里一篇文章摔在御案上:“这又是什么?”

李贤见父亲动怒,赶忙上前观看:

盖闻昴日,著名于列宿,允为阳德之所钟。登天垂象于中孚,实惟翰音之是取。历晦明而喔喔,大能醒我梦魂;遇风雨而胶胶,最足增人情思。处宗窗下,乐兴纵谈;祖逖床前,时为起舞。肖其形以为帻,王朝有报晓之人;节其状以作冠,圣门称好勇之士……倘违鸡塞之令,立正鸡坊之刑。牝晨而索家者有诛,不复同于彘畜;雌伏而败类者必杀,定当割以牛刀。此檄!

皇子们青春年少,又生在至尊之家,再勤奋也免不了嬉戏,尤喜斗鸡。这篇文章是游戏助兴之作,出自李贤府内修撰王勃之手,是写给李显的斗鸡的“檄文”。虽然不是道德文章,但李贤觉得此文引经据典、言辞倜傥、气魄雄壮,颇有尚武之风,足可与真正的战场檄文一争高下,故而献上博父皇一笑。

但李治显然没有诙谐之心,驳斥道:“斗鸡走狗乃浮浪子弟勾当,岂能登大雅之堂?你既读过《春秋》便该知道,鲁国曾因斗鸡生乱,乃至权臣祸国、社稷败亡。”

李贤根本没意识到此文又触动了父亲脑子里权力那根弦,犹自辩解:“这不过是游戏之作,孩儿只是觉得王勃才华横……”

李治又想起七哥李恽、小叔李元婴胡作非为给朝廷惹的那些麻烦,越发没了耐心,不容他辩解道:“皇家子弟当修身养性、纳谏去谗、诫盈崇俭、恪守礼数,为万姓之榜样,为家国之屏藩,岂可声色犬马玩物丧志,内骋倡优之乐,外崇耳目之娱?你方才口口声声说‘贤贤易色’,难道全在嘴上?平日朕对你们纵容得还不够吗?”他话是对李贤说的,眼睛瞅的却是坐在一边吃吃喝喝的李显。

周王李显十四岁,与两个哥哥大不相同。他出生之际正是李治、媚娘刚刚击败长孙无忌夺得大权之时,为了炫耀胜利,他出生百日媚娘便请玄奘法师收其为弟子,法号“佛光王”。两三岁时又生一场病,为此李治又在伊阙(今洛阳龙门)开石窟、修筑佛像为之祈福,后来病算是痊愈了,但多年娇惯未免使他性情疏懒。虽然周王府同样拥有范履冰、孟利贞、苗神客等才俊之士,可他既不爱读书,也不喜欢跟文人打交道,整日带着一帮户奴、宦官胡玩,什么走马击鞠(马球)、斗鸡纵犬、双陆樗蒲,四处游荡招摇过市。今日父皇动怒,李显深知大半是冲他,也不敢再装糊涂了,起身垂首听训。

“这个王勃!”李治又不耐烦地扫了一眼那文章,悻悻道,“朕原以为他是个不错的后生才子,将来可辅佐我儿,跻身一代能臣。看来朕错了,二王斗鸡他非但不诫,反作檄文,此等左道之徒留之何用?徐爱卿,回去速草拟制书,将其逐出长安!”

“这……”徐齐聃犹豫片刻,还是应承道,“遵旨。”可叹王勃九岁成名,十六岁献《乾元殿颂》《宸游东岳颂》而入仕,授朝散郎,成为乾封之际最年轻的官员,不到二十便担任沛王府修撰,仅仅因为一篇游戏之作,锦绣前程就此断送!

李贤本欲讨好父皇,反倒招来一场训斥,虽说冲的不是自己,也觉脸上无光,实在不便再待下去,施礼道:“父皇教训的是,儿臣这便回去自省,从今以后好好读书,必不负父皇期望。”

李显也瞧风头不顺,赶忙跟着施礼:“儿也走了。”说罢追着李贤一溜烟跑了。

一场家宴闹得不欢而散,徐婕妤姐弟甚感尴尬,对视了一眼,也欲辞去;可还没来得及起身,又见蒋孝璋、范云仙急匆匆归来。

“弘儿病情如何?”李治方才那场发作固然是不喜王勃文章,却更因忧心太子病情所致。

“陛下切莫忧虑……”话虽如此,蒋孝璋自己却已露三分慌张之态,直挺挺跪倒道,“太子这次的病……或许、或许稍重。”

“唉!”媚娘瞧他神色便知不妙,忙将小公主交还张氏,朝下摆了摆手,见所有宫婢都离开了,这才道,“弘儿究竟得了什么病,你但言无妨。”

瞒着也不是办法,蒋孝璋只得叩首相告:“恕臣无能,太子所患乃是瘵疾(肺结核)。”

闻听“瘵疾”二字,李治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响——不治之症!

饶是媚娘平素心志坚韧,也险些垂下泪来——我近二十年的心血恐是白费啦!

蒋孝璋见二圣悲痛,忙安慰道:“此病虽属顽疾,也全非无药可医,痊愈者也是有的,况皇家良药齐备,若能善加调养……无论如何,臣必竭尽全力。”这话他自己说着都不大有底气,隋朝名医巢元方有云:“瘵疾者,虚劳而咳嗽,腑脏气衰,邪伤于肺。久不已,则胸背微痛,惊悸烦满,咳逆唾血。”长此以往五脏俱损、百脉俱坏。莫说这病几乎无法治愈,即便维持下去,太子后半辈子也是个药罐子,将来能不能繁衍后代都难说!

李治顿足喝问:“我儿怎会染上这等恶疾呢?”

“这……”蒋孝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含含糊糊道,“人无千日之好,或许是命中注定有此一劫……哦不!吉人自有天相,太子洪福无尽,必能转危为安。”他实在有些语无伦次了,有些话没法跟皇帝直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李弘自幼便体虚羸弱,此乃先天之不足,常伴虚热盗汗、咳嗽气喘等症。若似别的皇子那般悠闲荣养也罢了,偏偏他是太子,生来肩负家国之任,读书习学、参朝听政乃至种种礼仪庆典,样样少不了他;但凡稍有懈怠,莫说二圣要管,连东宫那帮侍读、洗马也要上谏章,何尝有闲暇休养的机会?本就越来越虚弱了,从八岁起皇上就屡屡要他监国,管不管事总要跟着看一堆奏疏,五劳七伤、日复一日,病到这步田地不过是早晚的事。但这话怎么跟二圣明说?天下无不是之父母,他们何尝不是对李弘寄予厚望才着力栽培?

徐婕妤和徐齐聃就在一旁,无意中得知这噩耗,也不免心疼,都跟着说宽心话:“太子名应谶纬,乃是老君临凡,天命所归,自然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还望陛下保重龙体,不要太过忧虑。”安慰之言谁都会说,但“名应谶纬”却不足以为恃,名字还不是由着母亲起?是否真是太上老君临凡,谁知道?

“唉……”李治也没心思究溯病源了,对他而言李弘的病情之忧只是一方面,更严重的是社稷之忧。他捏了捏隐隐作痛的眉头,半晌无言,背着手在大殿里踱了两圈,倏然回头对媚娘道,“或许这真是天意吧。弘儿虽病,咱们贤……”

“陛下!”老夫老妻早有默契,媚娘已猜到他打什么主意,根本不容他把话说出口,立刻高声打断,以凝重的目光直视着李治,一字一顿道,“前事莫忘啊!”

“呃?”李治陡然一颤,缓缓低下了头——他原本想说,李弘若实在病情严重难以承继大统,就改换太子,可媚娘“前事莫忘”四个字点醒了他。李弘自媚娘正位中宫就被立为太子,且名应谶纬、无可争议,稳稳当当在东宫住了十五年,一旦废掉麻烦就大了。虽说目前来看李贤的才智似乎可以胜任,但那毕竟还是废长立幼,尤其对外间臣民而言,他们不会晓得深宫之事,不会了解太子真的有病,只会往皇帝移爱那方面揣测。将来李显、旭轮长大,或另有才艺,再生觊觎之心怎么办?先帝曾有谕,储君之位不可经求,这规矩是以无数悲剧换来的。李治想起父辈因储君之争闹出的玄武门之变,想起李承乾、李泰、李恪仨哥哥的手足之憾,想起侯君集、张亮、刘洎等丧于党争的大臣,想起刚刚因兄弟阋墙被他消灭的高丽,不禁倒抽一口凉气!难道悲剧又将重演?难道群臣各附一党的局面又要重现?光是想想他分别派给李贤、李显的那些才俊之士就够可怕了。再者前番已废杀李忠,再度废立天下人将如何议论,他这个皇帝颜面何存?当初信誓旦旦“老君当治,李弘当出”的谶言又该如何圆饰?

为了社稷之安,李弘的地位不能变!

想至此李治稳了稳心神,目光又变得坚定起来,回顾蒋孝璋道:“太子身系天下,朕要你尽一切可能为他医治,自即日起政务不必劳他分心,你也给我住到东宫去,把病治好便是最要紧之事。”

“微臣遵命。”

“还有……”李治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太子之疾暂不可声张,对谁也不要提。”

“没错,切记不可!”媚娘也嘱咐道。

蒋孝璋忙道:“陛下和娘娘但放宽心,我虽已确诊,并未对太子乃至任何东宫之人明言。这个病谁都知道不好,若叫太子得知,只怕他心里难受,就更不易医好了。陛下用心良苦,还是莫声张为妙。”他一介太医,本领再高也只是从治病这方面考虑问题,根本没搞明白二圣不准声张的真实用意何在。

治病要紧,蒋孝璋不敢怠慢,随即收拾东西搬往东宫。徐氏姐弟又说几句安慰的话,也叹息而去。殿内只剩他夫妻二人,李治终于禁不住内心的苦痛,颓然坐倒在御座上:“怎么办?朕可怎么办啊?”他眼中已有盈盈泪光。

媚娘也毫无办法,苦着脸道:“咱终究只能尽人事,未知天命。不过就算弘儿沉疴日重也不能另图他志,哪怕有一丝希望也别放弃。若他真的……唉!到那时再续东宫之主也算顺理成章,不至于出乱子啊!”无论李弘、李贤还是李显都是她亲生的,作为母亲她更不愿看到自己儿子出现纷争。

“也只好如此了。”李治脑子都乱了,“眼下又该如何?他既患此恶疾,纳妃之事还办不办了?”

媚娘把牙一咬:“千万莫露声色,乱了群臣之心。纳妃之事不但要办,还要办得体面热闹。”

“他病成这样还纳妃?”李治也算久病成医,多少懂得一些——痨者忌色。

“无论如何,孩子们的婚事不能再拖。”媚娘也是无奈。莫说李弘已十九岁,李贤、李显也不小了,该开始考虑婚事。但依照长幼之序,李弘不纳妃他俩的事也没法办,如果拖延下去那就都耽误了。

“那就尽快办吧……”李治自欺欺人道,“但愿这桩喜事能冲冲他的病。”

媚娘双手合十,口诵佛号:“阿弥陀佛,愿列祖列宗、天神佛祖保佑我儿无恙。”一语未毕,忽见侍立在殿角的范云仙偷偷朝她挤眉弄眼——莫非另有机密之事?

媚娘强抑伤感,扭头劝道:“陛下也多保重龙体,早些歇息吧。今晚我回含凉殿,为弘儿设摆佛龛念经祈福。”说罢施礼而退,垂头丧气出了蓬莱殿。

没走出几步,范云仙就一溜小跑跟上来,左顾右盼一番低声道:“娘娘,方才我随王君德一起去东宫,偶见几个中御府(殿中省)的宦官嘀嘀咕咕,奴才便派了一个平日与他们相熟的小使去套交情,想探探他们说些什么,没想到获悉一桩骇人之事。”

“唉……何事?”

范云仙的口气格外小心:“其实此事奴才也不确然,但关乎皇家和娘娘一族的名誉,还是请娘娘查实一下为妙。”

“哼!又是什么风言风语的,还要本宫亲自查实?”媚娘倒也没当回事,毕竟背后嘀咕她的人太多,现在李弘的病还愁不过来,哪儿有工夫计较那些鸡毛蒜皮?

可她万没想到,范云仙随后说出的这件事会给她带来多么巨大的打击……

二、将星陨落

一直以来,武敏之在媚娘心里的地位很微妙。

媚娘无法忘却与武顺母女的恩怨,尤其敏之已察觉到贺兰之死的真相,这使她不得不存几分戒心,但她又不能舍弃这个外甥。武家已没什么亲戚,元庆、元爽、惟良、怀运都被铲除;远房堂兄武志元、武仁范等人虽然和她没恩怨,但年龄差距甚大,有的年迈致仕,有的已经病逝了,堂侄中又没有杰出人才。类乎武志元之子武懿宗,当初蒙她恩典选为太子右千牛备身,如今也是快三十岁的人了,文不成武不就,吃喝玩乐倒是行家,历任几个职位皆不合格,非但没升官,反倒因过错被黜为从七品都水监丞,朝廷要不是看皇后的面子早把他轰回老家了,这样的人根本没法提拔。至于亲侄子,元爽之子武承嗣似乎倒是上道,自从他父亲死后他一再上书恳请媚娘垂怜,表示愿意不计前嫌做牛做马,只求媚娘将他们母子从流放之地赦回;不过媚娘反应很平淡,毕竟积怨甚深,这笔冤仇恐不易化解。左瞻右顾再无旁人,堂堂国母总不能连个像样的本家亲戚都没有吧?相较之下敏之改了姓、承继周国公爵位,是与她关系最近的晚辈。再者敏之也确有几分才干,是个能办事的人。

当今朝局形势微妙,右相阎立本、左相姜恪地位虽高,但二人功劳不大,凭资历熬到今日,真正举足轻重的同东西台三品郝处俊、李敬玄。郝处俊因征高丽建功,跻身宰相,而他还有另一重身份——昔日宰相许圉师的外甥。当初许敬宗、李义府与许圉师不睦,借许圉师之子田猎杀人一案将人家整得灰头土脸,现在风水轮流转,人家的外甥坐到宰相位置上,能买媚娘的账?李敬玄也是不容忽视的人物,他资历虽不甚老,却是李治昔日侍读,潜邸旧臣圣眷非凡,岂会参不透皇帝抑制皇后权势的心思?单一个刘仁轨就够厉害了,再添上这两个人,还有崇尚礼教、作风死板的张文瓘,沉郁寡言、心里精明的戴至德,对媚娘而言这些人都要谨慎应对。

这种情势下武敏之的作用便日益凸显,如今他是媚娘在朝廷中的重要耳目,晋升三品散骑常侍后,在媚娘一再恳请下,李治又命其兼任兰台太史,率李怀俨、李嗣真、胡楚宾、周思茂、裴炎等弘文馆学士刊正经史,一方面是修书,另一方面也是趁机在青年学士中为媚娘物色人才,培养亲信。敏之是个做事用心之人,加之品貌出众、举止倜傥、贪图风流,又仗着中宫势力,确实结交不少朋友,为媚娘笼络了一些文人。更为难得的是,他和几位皇子的关系很不错,尤其与李贤意气相投,经常一起郊游,诗文唱和,李贤还曾带着侍读李善等人到弘文馆,与他手下那群文人一起探讨文章。正因为这些缘故,媚娘渐渐对他放了心,甚至开始倚重。

然而范云仙却突然告诉她一个消息——据传闻,武敏之可能与那位既定的太子妃杨思俭之女有染!

媚娘半信半疑,这桩婚事是母亲最先提出来的,敏之不可能不知此女的身份,甚至还开过一次玩笑。固然他年少风流、招蜂引蝶,也不会胆大到引诱太子妃吧?

此等丑闻关乎皇家颜面,媚娘不便声张,至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悄悄把母亲和敏之召到自己寝宫,屏退所有宫婢,命范云仙紧闭殿门在外看守,这才怀着忐忑的心情提起此事。武敏之都没等她把话讲完就匆匆请罪:“娘娘赎罪,孩儿一时糊涂,确实做下越礼之事,引诱了那位杨姑娘……”

媚娘只觉胸口气息一窒,若非手扶桌案险些晕厥,继而缓过气来二话不说,抄起桌上的亮银烛台,劈头盖脸朝他打去!

那支蜡烛还在烧,险些引燃了敏之的发髻,媚娘早忘了自己的尊贵身份,揪住他头发,抡起烛台狠狠地打。

“松手!别打啦!”杨夫人匆忙拾起拐杖,护到孙儿身前,“他就是有错,你也不能下此狠手啊!”

“这便狠了?”媚娘气得浑身颤抖,“您知道他干了什么吗?他玷污了皇家声誉,甚至玷污了整个朝廷。打几下就狠了?这是掉脑袋甚至抄家灭门的罪啊!”

杨夫人却道:“天大的罪又不是担不起,就算万岁知道了还真能抄咱家?是亲三分向,他不过是年少风流、浪荡不羁,你就不能替他遮掩遮掩?”

媚娘听母亲这话越发有气:“这门亲事是咱家力促的,如今弄成这样子,还怎么迎娶?传扬出去皇家脸面何存?”

只要孙儿有难,杨夫人一切是非都顾不上了,只是张开手臂一味护着:“他年轻不晓事,你就饶了他吧。”

“不行!”媚娘弃了烛台,一把抢过母亲的拐杖,继续追打着:“死狗奴!跟我去见万岁,把这事说清楚,看他要不要你命。”

“娘娘开恩啊!”武敏之扬手挡开拐杖,乔模乔样揉着膀子,装作打疼了的样子,继而英俊的脸上又露出一屡笑靥,那是放肆的、玩世不恭的表情,或许他这种笑容能让情窦初开的少女羞涩,能让风流泼辣的妇人春心荡漾,但此时此刻媚娘只感觉毛骨悚然——什么年少风流、浪荡不羁?这完全是有意为之,是报复!是挑衅!是算计!这狼崽子从没释怀他妹妹的死,但他食我之禄无力反抗,就用这种方式来报复我、羞辱我!还要羞辱我儿子……不!或许他的用心比这还要歹毒百倍,倘若此事蒙混过关未被察觉,婚后他和太子妃继续藕断丝连,难保那姓杨的死丫头不会生出个他的孩子,试想万一野种侥幸承继弘儿之位……天哪!那时他不仅彻彻底底报复了我,甚至篡夺了整个天下!狼子之心何其阴毒?

恐惧之后,媚娘愈加愤怒——真是错翻眼皮,你以为有我母亲撑腰便可为所欲为吗?你以为我在乎家丑外扬、不会大义灭亲吗?你以为你替我在朝中办事,就拿住了我的脉,我便不敢动你了?我武媚岂容欺辱我儿子的人活在世上?何况弘儿还是堂堂皇太子,国法家法哪样治不了你?狼崽子,我今天就要你的命!

想至此,媚娘高高举起拐杖,用尽全身力气照定敏之的头狠狠砸下去。只闻一声闷响,敏之额角汩汩流下鲜血,染红了他俊美的面庞:“你……”他欲言又止,眼中露出一丝怨毒的目光,却就势扑进祖母怀中。

媚娘兀自不饶,狠狠在他身上踢了一脚,继而朝外嚷道:“来人呐!把这无法无天之人押下去,给我乱棍打死!”闹得这么厉害,范云仙在外面早听得一清二楚,可他晓得此乃皇家丑事,传扬出去谁脸上都不好看,也不好真把人家打死,硬是装作没听见。

“冤孽!冤孽啊!”杨夫人紧紧抱住敏之,用肥大的衣襟将他护在怀里,苦苦哀求,“我受尽辛苦沙内澄金生了你们姐妹仨,原指望个个富贵美满,哪料得磨砖成镜、水中捞月。如今死的死、亡的亡,除你之外就剩这点儿骨血了,你要还把他往死路上逼!佛祖啊,我还享的什么荣华,受的什么富贵,不过是黄连木做的磬槌,心里苦楚有谁知……”干号了这么几声,狠狠瞪着媚娘,“不如你、你先把我打死吧!”

媚娘见母亲跟自己寻死觅活的,简直欲哭无泪:“您老也太偏心了吧?且不论弘儿是何身份,他贺兰小儿是您孙儿,难道弘儿就不是您孙儿吗?凭什么他这般欺辱弘儿?”

杨夫人掏出帕子,亲手为武敏之拭去血迹,抽抽噎噎道:“反正我就是不由你动这孩子,要动他先要我的老命!不就为一个妃子吗?大不了思俭之女不要了,再给弘儿另挑一个。”说罢死死抱住敏之,轻轻吹着他受创的额头,“怎样?还疼吗……”

媚娘注视着这一幕,二目欲喷出火——这算怎么回事?与杨家的亲事是您老提的,若不为了圆您的心愿,鬼才在乎结这门亲!我受过你们弘农杨氏什么恩?我受苦之时那些杨家亲戚又在哪儿?还不都是看您面子?如今您却为了这小子,什么亲上加亲的全不顾了,他算什么?荒唐越礼,为老不尊,念的什么经,修的什么佛,有些事真当我不知吗?

媚娘想咒骂、想呐喊、想把浮华家世之下埋藏的丑事全抖出来,但她望着母亲凄惨的样子,望着那如雪的白发、堆垒的皱纹、日渐佝偻的背,又不忍再说。母亲年逾九旬,还能有几日光阴?何必把一切戳破,搞得老人家无地自容呢?

杨夫人爱怜地注视着敏之,苍老如枯枝般的手抚着他的额头,那神情仿佛想在摆弄一件无价之宝,又像是小姑娘捧着心爱的娃娃。媚娘将拐杖一抛,怅然坐倒在榻上,也不知是该哭还是笑,唯有对天吁叹。正在无语之际,殿外忽然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似有许多人快步奔过廊下,又听见范云仙正与几个宫婢说话,声音越来越嘈杂,继而又隐隐听到远方有呐喊之声,却不知喊的什么。

“怎么回事?谁敢搅扰,给我打!”媚娘满腹怒气无可发泄,朝外吼道。

范云仙将殿门微微敞开一道缝,朝里面回道:“听说是大兴善寺正堂起火,各处闲散的宫女、小使都往蓬莱山上跑,咱的人也跟着凑热闹,大伙儿儿都去登高张望呢!”

媚娘还没反应过来,杨氏却已面露焦急之色,唯恐自己耳音沉没听清,又问了一遍:“哪儿着火?”

范云仙把头探了进来,高声回道:“大兴善寺!”

“啊?!”杨夫人搂着敏之的手顿时松开,慌乱间摸不到拐杖,想挣扎着站起来,却身子一晃摔倒在榻边。

“娘!”媚娘也顾不上发火了,忙扑过去搀。

“快、快带我去看。快啊!”杨夫人气喘吁吁,仍不住嚷着——若论寺庙建筑精美、高僧云集自然当推大慈恩寺,玄奘法师圆寂后其弟子窥机法师传其衣钵主持译经场,但若论及庙宇广阔则首推大兴善寺。这座寺院是隋文帝敕建的皇家道场,因杨坚在北周时爵封大兴郡公,该寺又坐落于靖善坊,故而取名大兴善寺,占地之大乃京城诸寺之最,一应制度与隋朝太庙相同,其开山祖师灵藏大师不仅是有道高僧,还是杨坚的总角之交,兼管天下所有寺院和僧尼事务;天竺高僧达摩笈多也曾在此翻译佛经。入唐后大兴善寺虽不再受皇家青睐,但在教众心中的地位依然崇高,万众朝拜香火鼎盛,尤其弘农杨氏族人更视之为圣地。

眼见老夫人急不可待,谁也顾不上方才那场争执了,媚娘和敏之双双搀她出门,范云仙扯着嗓门把休息的宫婢宦官都喊出来,一行人打着灯笼、抬着肩舆绕过太液池,跌跌撞撞攀上了蓬莱山。刚一落轿,杨夫人便跪在冰凉的山石上,面朝正南双手合十,不住祷告:“佛祖菩萨显灵,佑我宝刹脱此劫火!念彼观音力,火坑变成池。澍甘露法雨,灭除烦恼焰……”虽说靖善坊距东内很远,但此时夜半三更黢黑一片,那幽幽火光一望可见。

武敏之想将祖母搀起,但杨氏不肯。媚娘见母亲如此虔诚,索性也陪着跪下来。皇后既跪,侍驾的宫女宦官焉有不跪之理?呼呼啦啦全跪倒在山间,也不管会不会念经,都跟着念叨着:“老天保佑,快快灭火啊!”

然而众人的祈祷终究没能感动皇天佛祖,火势非但没小,反而越来越大,不多时那熊熊火焰染红了半边天,腾起的滚滚浓烟宛如一只庞大的怪物,张牙舞爪盘旋在长安城上空——极尽一坊之地的大兴善寺完全笼罩在火海之中。

“阿弥陀佛……难道是天意?是劫数?”杨夫人身子一软,瘫倒在山石上,两行老泪簌簌而下,“天意啊!庄严宝刹毁于一旦,自此妙法难传,莲花不绽,我弘农杨氏福泽尽矣……”

大火不仅烧掉了佛寺,似乎也烧掉了杨夫人的精神寄托。无论是丈夫亡故寄人篱下的日子,还是在女儿入宫无依无靠的岁月里,早已年过半百的杨贞之所以能够坚强地挺过来,依靠的就是信仰。无数个凄凉黑暗的深夜,她默默吟诵着《法华经》,期盼着希望降临。隋朝早已经灭亡了,不可能再复辟,但作为隋杨宗室之女,杨贞依旧希望她的家族能够永远兴旺、富贵绵长。然而与皇家联姻失败,还有这场无情的烈火,终究还是毁灭了她的希望——关陇贵族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历史注定迈向皇权独尊、迈向科举之路,哪怕是作为媚娘亲眷的弘农杨氏,迟早也会像被媚娘打倒的长孙氏、于氏等关陇名门一样,无可避免地归为平凡,泯然众人矣。

见母亲哭得这般凄惨,媚娘心中的那些委屈早已烟消云散。无论母亲有多偏心,无论母亲做错了什么,甚至干出多荒唐的事,她毕竟是赐予自己生命的人啊!媚娘再也不说一句埋怨的话了,爬过去紧紧抱住母亲,陪着她一同垂泪……

看在母亲情面上,媚娘没再追究此事,但是却将对武敏之的仇恨牢牢埋在心里。杨思俭之女既被敏之玷污,自然不能再做太子妃了,这桩婚事出尔反尔,该如何向李治解释?实话实说不仅有碍皇帝颜面,事涉自己外甥更是莫大耻辱。无奈之下媚娘只能硬着头皮跟李治编瞎话,说杨姑娘突然身染恶疾,对李弘的病情恐怕更不好,也难尽儿媳之孝,还是不要她了。李治倒是丝毫没犹豫就答应了,宣布推迟太子大婚。此时他顾不上这么多,靖善坊的火灾闹得长安人心惶惶,为了平息种种皇天不佑的流言,他宣布重建大兴善寺,惜乎许多珍藏的佛经亡于大火,已无可挽回。而且除了这场灾难,他又获知一个悲痛的消息——英国公李薨逝!

再无畏的英雄也难逃寿数,李毕竟是有年纪的人了,其实早在辽东作战之时他已感觉不好,是强烈的责任感和为国建功之心支撑他打赢了高丽之役。如今凯旋,告慰了先帝英灵,老将军也已精疲力竭,很快就病倒了,日渐垂危。

李治闻讯后连忙调其弟晋州刺史李弼入京,转任司卫少卿(卫尉少卿),便于侍奉汤药,然后又将他家在各地任职的子弟召回京师,都集于晋宁坊司空府邸。除此之外还赐予御医御药,甚至让僧道念经禳寿,竭力挽救老将军的生命。

但皇帝的一切美意李都拒绝了,甚至连家人准备的汤药也不再服用,声称:“我不过一山东农夫,如今位极人臣年近八旬,夫复何求?死生有命,不必再寻医问药。”他已做好坦然面对死亡的准备,只想平平静静过完剩下的日子。

这一天,他突然对弟弟说:“今日我感觉好一些,想和全家人喝顿酒。”李弼料想兄长是大限将至回光返照,却不忍拂逆其意,按捺悲意准备宴席,全家人围聚在病榻前强颜欢笑。李仔仔细细审视了所有人,平静地说:“我快死了,今天是向你们道别,大家别哭,我还有几句重要的话要说。昔日追随先帝建功立业者甚多,若房玄龄、杜如晦之辈,我亲见他等自寒微而富贵,死后却因子孙不肖家业败亡,一生心血付诸东流,令人惋惜……”说到这里,他勉强拍了拍李弼肩膀,“咱们自草莽起家,今日之尊贵得来不易。我走后子孙后辈就托付于你了,你要好好管教他们,倘有言行乖张、忤逆不孝、交结匪类、居心不良者,当以家法处置,宁可打死也不能纵容,等到他们祸及满门就晚啦!”李弼闻听此言焉能不悲?却只能强忍泪水点头应承。

虽然得到弟弟的承诺,李心里仍不踏实,微微瞟了一眼嫡长孙李敬业——李敬业早已不是个孩子了,而且善骑射、有勇武,前番接任梓州刺史确实平定叛乱立了功。当时蛮人聚集为寇、搅扰州县,官军与之隔河对峙,敬业到任后竟将所有官兵遣返,只带两个仆从渡河。蛮人见新任刺史只身而来都很诧异,敬业直入其营,对叛乱酋长说:“国家知尔等并无反心,皆因贪吏所逼乃至于此,大可免罪归田。若执意举兵便真成了叛贼。试想尔等区区之众挑战朝廷,能活几日?”众酋长闻听此言大骇,赶忙遣散子弟部众,然后向敬业投降。敬业也不深责,只将他们每人打数十板以示惩戒,然后悉数释放。一场叛乱消弭于无形,自此四境安然。

此事传至京师,群僚都称赞他们李家一门英才,李却亦喜亦忧——立功固然是好事,但敬业的胆子也忒大了,如果那些蛮人不讲理或是一时激愤,岂不坏了性命?我虽征战一生,然事事谨慎,从不做冒险之事。敬业却喜欢冒险,又性情张扬,会不会因此招来祸端败坏家门呢?

并非李想得太多,而是世事变得太快。莫说房玄龄、杜如晦之辈,就是权势熏天的长孙无忌到头来也不家破人亡了吗?李义府春风得意之际也曾傲视百官,岂会料到最后死在岭南烟瘴之地?兴衰无常,盈亏轮回,世事总是难以预料的。当年李对先帝李世民意气相投、忠诚不二,乃至先帝以后事相托,可是李世民临近驾崩之际还是将他远谪叠州加以考验,可见帝王之心永远是可怕的,永远是不可揣度又不能不揣度的。李世民如此,李治亦如此,更何况李治身边还多一个心机不可忽视的武媚娘,岂能不谨慎?

虽然李身份高贵受人尊敬,但他心里清楚,其实不少人对他有微词,尤其事不关己保持沉默,为皇帝粉饰太平,还有维护皇后武氏这方面。固然他在朝堂之上缺乏一些气魄,但也只不过想远离是非,留此有用之躯为国家多立些功劳;诚然他对废立中宫以及皇后擅政持漠视态度,却也是没觉得皇后对社稷有何严重威胁,一个连自家兄弟都废黜殆尽的女人,能闹出什么花样?说到底李始终把自己视为一个军人,唯有在战场上才能大胆展现自己豪气干云的一面。就此而论他这一生波澜壮阔、所向披靡,且无怨无悔,足矣!至于子孙祸福,又有谁能预料呢?

不想了,再想也没有用,大丈夫平生快意、来去潇洒!李心满意足端起酒杯,在家人的祝愿声中饮下这辈子最后一口酒,永远地睡去了……

总章二年十二月,战功赫赫、威震四夷的大唐军神李走完了他的一生,终年七十六岁。李治悲痛至极,宣布辍朝七日为之举哀,追赠其为太尉、扬州大都督,谥号贞武,陪葬昭陵。下葬之日李治亲率百官送行,连有病在身的李弘也参加了葬礼,李治登上未央古城,眼望灵车唏嘘不已。

李生前早有遗命,丧葬之物一律从简,只以普通的板车载柩,敛以常服,陪葬品只有十几个陶马、偶人。李治也不忍违背老将军之意,他所能做的就是为李修一座特殊的陵墓。这座陵墓仿照西汉时大将军卫青之陵,修成三座山峰的形状,它们是阴山、铁山、乌德鞬山,以彰显李平定东突厥、薛延陀的不朽功勋。

或许是对英公之逝心有感慨,转年正月初三,刘仁轨便向李治递表请求致仕。此时刘仁轨身体还很强健,并未染恙,但《礼记》有云:“大夫七十而致仕。”确实是到了急流勇退的年纪。李治虽有些不忍,但看他去意已决也不好强留,便准了。刘仁轨走后仅一个月,许敬宗也上表致仕——他都快八十了,而且老病缠身,这几年虽挂名同东西台三品,其实极少到政事堂去,连大朝都不参加了,之所以恋栈不退就因为刘仁轨身居相位。当初他和李义府整过人家,万一告老还乡,人家反过来整他,人走茶凉如何应对?如今冤家已去,终于可以放心退休了。

三位重臣或死或退,李治的心情愈加低落,最后的凌烟阁功臣和最后的秦府学士都永远离开了朝堂,这似乎预示着一个时代的终结。面对战后灾荒萧条的状况,以后的路又该怎么走?为了扫去前一年的晦气,李治决定在科举上广开洪恩,这一年放宽进士名额,襄阳才子杜审言等共五十四人进士及第,是科举创立以来录取人数之最。明堂暂时不修了,“总章”似乎也不必再议,于是再度改元,这次的年号是咸亨,取自《易经》“含弘光大,品物咸亨”。但求国家安泰、万事亨通,表明了李治希望与民休息、与兵休息的愿望。

当然,忙忙碌碌这几年李治也渴望休息一下,毕竟他的风疾并未痊愈,又接连遇到烦心事,水旱灾害、高丽叛乱、太子生病、京城火灾、重臣离去,这一切已经够他受的了。他决定暂时离开长安,去岐州万年宫休养一段日子。

而媚娘又何尝不是心事重重?且不论李弘之病,李的死对她也是有打击的,当初若不是那句“此陛下家事,何必问外臣”一锤定音,她能否斗败长孙无忌尚未可知;固然李算不上她的心腹,但出于曾经的联手、共同的利益,李还是很维护她的。如今老将军死了,许敬宗又彻底退休,好不容易提携起武敏之,还是个驯不服的狼崽子,以后该如何发展势力呢?因为愁烦她也有休养的意愿,又考虑母亲因大兴善寺之火一直郁闷,索性把老人家也带上,同去万年宫。

可老天偏偏不让他们顺心,启程之后雍州就下起了大冰雹,既已离京不便再回去,圣驾冒着恶劣的天气逶迤前行,到达岐州时众人已颇狼狈。二圣还倒好说,杨夫人年岁太大,不慎染上风寒,很快病倒了,媚娘深悔把她带出来,顾不上自己休息了,衣不解带伺候在病榻边;李治也很关注,命上官琮和众位侍御医悉心照料,老人家总算是稍见起色。而他们还未来得及喘口气,突然接到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噶尔钦陵突然率领吐蕃军大举进犯,攻陷西域十八州,占领安西都护府所在的拨换城(今新疆阿克苏)!

安西治所失陷,这意味着龟兹、于阗、焉耆、疏勒四镇完全失去控制,天山以北、以东大半个西域已落入吐蕃之手。李治既惊且怒,吐蕃虽与大唐不睦已久,但名义上仍是宗藩关系,总还看着当初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联姻的面子,二十年来禄东赞执掌吐蕃大政,无一日不在觊觎西域之地,却从不敢公然与大唐翻脸,一切行动都打着针对吐谷浑或西域某国的名义进行;如今的噶尔兄弟却毫无顾忌,刚掌握权力就明目张胆来夺地,岂不是没把泱泱大唐放在眼里?

李治一再容忍并非畏惧,而是考虑到连年用兵灾害严重,想暂时与民休息、与兵休息,可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不打也不行了——西域是大唐无数将士血染沙场换来的,寸土不可予人!而且这不仅是为土地而战,更是为民族而战、为尊严而战。既然胆敢侵犯我大唐,那就叫你付出代价!

咸亨元年四月,李治任命右威卫大将军薛仁贵为逻娑(拉萨)道行军大总管,左卫员外大将军阿史那道真、左卫将军郭待封副之,率十万大军征讨吐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