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太子去世,媚娘重导权力部署
一、风波再起
上元元年(公元674年)金秋,大唐迎来了一场难得的大丰收,虽说这次丰收不及永徽五年、麟德二年的粮食产量高,却是咸亨重灾后第一次大稔,只要有粮食,生活便有希望,黎民百姓无不为之欢腾。
李治也甚感宽慰,加之经张文仲、明崇俨的调养,近来病体稍觉恢复,于是宣布大酺三日普天同庆。所谓大酺,是特许天下一切士农工商聚饮庆贺,在这三天里百姓无需劳役、衙寺无需理事、公卿百官也无需上朝,所有人都可以大吃大喝举酒相贺。固然新罗的征战没有结束,朝中还有许多隐忧,但适当自娱似乎也可提振国家气势。为此在九月十五日,也就是大酺第一天,李治和媚娘登临翔鸾阁,与百官同乐。
翔鸾阁位于含元殿以东,与西侧的栖凤阁翼然竦峙、遥相呼应,是外朝的最高建筑,再加上龙首山原有的山势,登临其上整个皇宫都一览无余。
瓜果梨桃,水陆毕陈,丰盛的御宴摆在面前,二圣却动都没动,只顾着瞻望楼下的热闹景象——为了庆贺丰收,更为了讨皇帝欢心,天街之上设摆了无数宴席,西至龙尾道,东至含耀门,京师九品以上的职事官都来了,三五知己凑在一处,推杯换盏有说有笑,有的似乎还嫌宫宴不够丰盛,又从家中带来许多美食与同僚分享。阁楼正对面的东朝堂,前后殿门尽开,太子李弘坐南朝北也设一张宴席,东宫僚属、崇文馆学士均在场陪同;而朝堂阶下两侧已连夜搭建好两座大棚,李贤与沛府群贤宴于东,李显与周府群贤宴于西,他们还各自召集一帮乐工百戏,要奏乐表演为二圣助兴。昭训门外的金吾仗院,干脆设了临时的大灶,烹牛宰羊、屠狗杀鸡,宦官小使忙得不亦乐乎,一碗碗刚出锅的肥肉分送守卫皇宫各处的将士,人人都能沾到点儿喜气。
李治望着这壮观的场面,笑逐颜开心情大畅,高举酒杯道:“朕与众卿共饮此杯,愿天下太平,百姓安康!”
“万岁、万岁、万万岁……”霎时间人声鼎沸,楼下所有人都举杯呼应着。郝处俊、戴至德等宰相在阁内另设一席,也纷纷举杯来到窗前,一边向二圣祝贺,一边向楼下同僚敬酒。
一杯饮罢,李敬玄笑呵呵凑前两步,手指楼下道:“陛下快看,那是谁来了?”
“嗯?”李治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但见西面有三人绕过一桌桌酒宴,正快步往这边走来。他自从风疾发作,双眼昏花,辨不清来者是谁,只知左边的似乎是个三品官、右边是个四品的——改元大赦之际他曾下诏修改服色规定,三品以上穿紫袍,腰系玉带;四品官穿深绯,腰系金带;五品服浅绯,金带;六品服深绿、七品服浅绿,银带;八品服深青、九品服浅青,铜带。这次改易之后官职大小一目了然,仅凭服色便可看出品阶。
媚娘比他看得清楚,笑道:“左边是刘审礼,右边的是来恒,那中间之人……咦?”刘审礼乃先朝刑部尚书刘德威之子,从戎多年,如今官居工部尚书;来恒是来济的兄长,现任黄门侍郎;而走在正中的却是个身穿粗布衣的无品之人,但刘审礼、来济竟对他格外恭敬,那究竟是谁?媚娘觉得此人面熟,却一时想不起。
李治揉了揉迷离的双眼,努力审视那个人,忽然腾地站起,绕过宴席便要下楼去。范云仙赶忙搀住:“陛下保重龙体,有事只管吩咐奴才,切莫劳动大驾。”
“不!”李治兴奋得像个孩子,“元超回来了,朕要下去迎他。”
尚药奉御张文仲随侍在侧,也过来劝阻:“陛下,举动莫过急,留神头晕……”正拉扯间听得“咚咚”声响,三人已踏上楼梯。
走在正中的薛元超倏然抬头,恰与李治四目相对,愣了片刻重重跪倒在楼梯上,手脚并用,一步一步直爬到李治双脚前:“罪臣蒙赦而归,向陛下问安……”话未说完已唏嘘不止。
“真的是你!”李治激动不已,屈身抱住他肩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相较李义府、来济、李敬玄等人,薛元超与李治的关系最亲近。他不仅是东宫旧属,还是李治少时玩伴,受李世民指婚娶李元吉之女和静县主,又因他姑母薛婕妤曾是李治的启蒙老师,极受优容。不过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薛婕妤与上官仪煽动废后,被迁居静安宫软禁,直至前几年去世;薛元超也遭牵连,流放岭南,至今整整十年,多亏这次大赦才有幸回归。虽说岭南官员都知他和皇帝的特殊关系,衣食住行颇加照顾,也不让他参与劳役,但从距宰相只有半步之遥的高位跌下来,心情自然郁闷,方逾知天命之年须发就几乎全白了。
李治望着委顿不堪的好友,又想到自己也是年近半百风疾缠身,不禁长叹:“时光荏苒,岁月无情,昔日少年郎,今朝已是俩老翁。自你走后,朕几度想召你回来,只是……唉!”平心而论,将薛元超流放,李治确实于心不忍,甚至可说是在媚娘威逼下做出的决定,事后他很想把好友召回,只是这关乎废后事件的大是大非,媚娘又一直涉足朝堂,实在没法翻案,若非大赦,薛元超恐怕仍要在岭南继续受苦。
时隔多年,薛元超能说什么呢?唯有表态:“雷霆雨露皆是天恩,臣既有罪理当如此,绝不敢埋怨陛下。”
李治紧紧攥住他的手:“咱们君臣牢记此憾,自今起共为社稷,彼此珍重……来来来,陪朕一同饮宴。”说罢拉他到御宴前。
薛元超千恩万谢,却见媚娘正高居楼上,竟吓得浑身颤抖,慌忙撒开李治的手,伏倒在地不住叩首:“罪臣参见皇后陛下。”他这辈子可算吃尽这女人的苦头了。当初李义府是媚娘亲信,侍御史王义方弹劾李义府,因为王义方是他举荐的,连累贬官;好不容易爬回高位,李义府倒台,因他又和李义府是朋友,再度贬官;这关刚闯过去,废后事件他又被流放十年之久。就因为这个女人,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本来跟皇帝是挚友,却弄得这般灰头土脸,武皇后简直是他的克星!
媚娘对他倒还算礼遇,竟也站起来:“薛爱卿,圣上一直挂念你,如今你们君臣挚友总算重逢了,快来坐。”
薛元超哪敢唐突?连连摆手:“君臣有别,何况我如今只是一介布衣,还是在旁侍奉吧。”说罢便往郝处俊、李敬玄等人身后一站,执手而立目不斜视,任凭李治再三邀请也不敢再亲近。
昔日好友谨慎成这样,李治暗自惋惜,却转而对媚娘道:“元超学识精湛、才智过人,早年就曾担任黄门侍郎,这次归来朕想任命他为谏议大夫,你看如何?”谏议大夫官阶正五品上,专门负责对朝政提意见,却不属于御史台管辖,在中书门下。这虽是个闲职,但李治的用意很明显,先叫薛元超熟悉一下现今朝政状况,接下来应该就是拜相了!
媚娘远远打量薛元超,心知此人跟自己恩怨也不少,但见他唯唯诺诺、谨小慎微,全然没了当年的锐气,不禁暗自冷笑——受了这么多打击,此人总算学乖了!索性直言:“陛下与他乃总角之交,即便任为宰相又有何不可?”
“正是!”李治要的便是这句话。
说话间又听乐声响起,下面的好戏开始了。李贤、李显分别坐镇东西棚,两府属官乃至召集的民间艺人各显其能。但见东棚外已坐定二人,身穿青纱长袍,头戴进贤冠,颇有古意;一抚琴、一弄箫,乐声清幽相得益彰。楼下群臣见此情形不禁连声叫好——这两人大家都认识,抚琴的是沛府侍读刘讷言,吹箫的是法曹参军格希元,两人都是三绺墨髯相貌清秀之人,换上古装更显风雅,琴箫唱和天衣无缝,潺潺如流水,波澜如松涛,这一曲《高山流水》使在场所有人都为之倾倒。正陶醉之际,忽觉曲调大变,紧接着东棚幔帐拉开,棚内数十人乐器在手齐声演奏,丝竹琵琶,笙管笛箫,编钟大吕,箜篌羯鼓,清雅之声全然掩盖,换了一首激扬欢快的乐曲,然而既非《庆善乐》又非《破阵乐》,众人闻所未闻。
李治自幼精通音律,闭目倾听,觉此曲起承转调颇为新奇,但是宫商不调、奇正不合,颇有故意卖弄花哨之嫌,算不上一等的雅乐,不过大体还算悦耳,演奏得也算认真。李敬玄一旁凑趣道:“此曲名唤《宝庆乐》,据说是沛王千岁亲自为陛下而创。您快看,演奏者皆是沛王府群僚。”
李治睁眼望去,果见演奏之人竟无一乐工,除了群贤掾属,就是李贤身边的宦官,想必是众人早就精心演练过的。就连张大安、许叔牙两名白发老儒也在其中,一个击节、一个鼓柷;李贤就站在正中央,意气风发精神抖擞,挥着磬槌子,指挥着整个乐章。李治对媚娘道:“贤儿真是有心人。”
媚娘却未作理会——她分明看见高真行之子高岐也在人群中,抱着箜篌拨弄得正起劲。因为最近李贤跟宰相们走得太近,她对这个孩子越来越有意见,今日见他人前卖弄大出风头,心内越发不喜。
“哟!快看那边!”刘审礼一阵惊呼。众人这才发觉李显那边也开始表演了,西棚敞开处,有两个肌肉虬结的大汉袒露上身,蹦跳着角抵起来。极为难得的是,这俩人有一个浑身肌肤雪白,似是从大秦(东罗马帝国)而来,另一人皮肤黝黑,像是昆仑人,却有非同一般的个头和强壮,令人叹为观止。
所有人的目光顿时被吸引到西边,一场角抵尚未结束,又见西棚内一阵大乱,各式各样的艺人豁然而出,有耍盘子的,有顶大缸的,有戴着面具跳突厥舞的,有翻着跟斗打羯鼓的,鱼龙百戏精彩纷呈。有个大汉挓挲臂膀,昂着头,脑门上顶着一根两丈多的竹竿,而竿子顶端还站着个花衣小童,正优哉游哉吹笛子;有个穿红袖袄的丫头玩陀螺,奇在她面前竟有大大小小二十多陀螺一并旋转,她却只拿一根皮鞭,左抽右打游刃有余;还有一个身材高挑、容貌诡异、瘦骨嶙峋的波斯人,手里攥着一枝火把,时不时送入自己口中吞咽,正在众人惊讶之际,又见他两腮鼓起,一个炽烈的大火球从嘴里喷出!
众人看了心惊肉跳,李治却不禁失笑:“果是显儿的做派,简直把西市里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都弄来了。”
戴至德、张文瓘等人却不住摇头——周王李显实在不成话,这里是皇宫,把一群江湖艺人召进来胡闹,成什么样子?昔日隋炀帝就爱这些玩意儿,走到哪儿带到哪儿,结果连国家都亡了!
媚娘也不以为然,看看东边,再瞧瞧西边,都觉索然无趣,回头望了望坐在阁楼角落的小儿子——旭轮如今十三岁了,依旧住在宫里,这孩子生性恬淡又极为腼腆,不跟哥哥们凑热闹,这么热闹的百戏也不动心,依旧坐在他那张小席边,细嚼慢咽吃着。刘祎之竟不劳宦官动手,亲自为他布菜,还时而向旭轮念叨几句珍惜粮食、爱惜黎民的格言,看来这位师傅算是选对啦!
正在此时,太子洗马贺纪、太子家令阎庄匆忙登楼觐见,低眉顺目道:“启禀二圣,太子身体不适,恳请回宫休息,命我等侍奉圣驾。”
李治、媚娘闻言向正南望去,确见李弘脸色惨白,却仍恭恭敬敬伏在东朝堂玉阶上,向父母遥叩作别。李治赶忙挥了挥手,示意他只管去;李弘再拜谢恩,王君德、蒋孝璋这才一左一右搀其起身,东宫众臣僚也纷纷向翔鸾阁叩拜,簇拥着太子离去。
李治望了媚娘一眼,满脸忧色——冲喜不过是自欺欺人,弘儿的病越来越重,连蒋孝璋都束手无策,东宫之忧已瞒不住任何人,这可如何是好?
媚娘没说话,只是摸了摸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对她而言弘儿的病未必是坏事,虽然作为母亲她也很难过,但若不是弘儿身体差,她又岂能一直揽权不放?她真想对李治说一句:“放心,还有我。”但是此时宰相在侧,显然不合时宜。
不过热烈的欢呼声很快冲散了忧愁,群臣都争先恐后向东望去,只见《宝庆乐》已结束,又换了一曲浑厚雄壮的鼓乐。有两个身穿铠甲、头戴缨盔的青年武士正在对舞,其中一人正是李贤。他那身甲是用金丝编就的,紧紧箍住躯体,把他匀称的线条衬托得淋漓尽致,在阳光下闪着夺目的光芒,举手投足英姿勃发。文武百官此刻才发现,这位平素礼贤下士的沛王千岁竟还是豪放雄浑之人,颇有尚武之气,就像他祖父李世民一般英气勃勃。而另一人也不逊色,他穿的是银丝甲,相貌比李贤更俊美,柳叶眉、桃花眼,笑颦之间秋波流慧,竟有几分阴柔之美,然而他动作却大开大合潇洒至极,好个俊俏男儿。
“那是谁?”李治回头问众人。
几位重臣全都一头雾水,站在后面的阎庄斗胆插言:“此人名唤赵道生,是沛王府中户奴,原本是养马的,沛王见他一表人才常带在身边……”阎庄本欲娓娓道来,却觉此中奥秘实在难以启齿,搞不好便有离间骨肉之嫌,于是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转而一声哀叹——真君子当人背人始终如一,试问列位皇子谁能媲及李弘之德?可惜偏偏好人多磨难,德才兼备、表里如一的李弘恐已命不长久;更可叹自己身为东宫之臣,前程仕途完全攀附在太子身上,倘若李弘龙驭上宾,自己胸中抱负只怕也要化作泡影了。
阎庄嗟叹不已,好在众人注意力都在东棚,谁也没再细问。只见李贤与赵道生又各取一柄宝剑,四目相对已有默契,倏然舞动起来,剑影闪耀令人胆寒,那凶猛的路数便如战场搏杀一般,看得台下众人都捏一把冷汗;他二人却见招拆招驾轻就熟,一动一静皆在套路,真不知私下演练过多少遍了。渐渐地两人似乎忘了是在表演,兴之所至越舞越快,蹿来纵去闪转腾挪,便如一对展翅的蝴蝶,金银旋转彼来我往,又似阴阳日月盘旋相应。
然而就在这边舞得精彩之际,西棚又出了奇的,十几个宦官扯起一张大网,网上一男一女正在蹴鞠。也不知那张网是什么柔软之物织就的,踩在上面根本站不住,一蹦一跳的,两人就那么一起一伏地踢着毬,你传我、我传你,各显技巧花样甚多,看着格外滑稽。更令人咋舌的是,那两人竟是周王李显和王妃赵氏。群臣见状尽皆大笑——哎哟哟!我大唐的奇女子真不少,这位王妃比咱皇后还放得开,亏得她能陪荒唐的李显一起疯,这对小夫妻还真般配!
李治、媚娘也捧腹大笑,却见郝处俊快步绕道面前,跪倒施礼:“臣有谏言,不吐不快。”
“怎么了?”李治见他神色焦急,“爱卿有话起来说。”
郝处俊却伏地不肯起,痛心疾首道:“至诚至善者,少年心性。欺诈之心若生,则无可挽回!今二王春秋尚少,意趣未定,该当兄弟和美,相敬如一。今分为二朋,递相夸竞。且俳优小人,言辞无度,酣乐之后,难为禁止,恐其交争胜负,讥诮失礼。非所以导仁义,示和睦。若助长此风,恐有萧墙之祸啊!”
李治闻听此言顿觉悚然,又回头凝视着两个儿子——孩子们各显其能看似有趣,背后恐有大文章。太子病重是明摆着的,现在他俩这么用心表演,难道不是彰显己能博取自己欢心吗?长此以往会不会兄弟反目?而他们这么做图谋的又是什么呢?
李治简直不敢再想下去,赶忙搀起郝处俊:“卿之远识,非众人所能及,朕深纳之。”
“陛下,速令二王停下,撤去席棚百戏,别再让他们攀比了。”郝处俊也知自己这番话实在有些重,但忧心所至不得不言——在表面浮华下,大唐社稷之患已越来越严重。别的且不说,自从改元大赦后武皇后简直换了一番面孔,对朝政的控制更强了。现在群臣奏疏经她之手,一切利害尽皆了然,连他们耍一些遏制其权力的手段也一一被拆穿,而且常常跃升下位之人以树私惠,先后拔擢少府少监裴匪舒、司农少卿韦弘机、中书舍人王德真、起居舍人裴炎、司封员外郎王本立等人,再加上许敬宗的孙子许彦伯、许韶伯,王德俭之子王璿等亲信,势力渐渐已能跟他们几个宰相抗衡。几番探查才得知,她招揽了一帮学士打着编《列女传》的幌子参谋机要,甚至将百官奏疏让他们过目,简直是另设一个政事堂。现在这已不是秘密,因这帮人走兴安门西夹道,绕开一切盘查,直接从北面右银台门入宫,故而群僚私下里唤他们为“北门学士”。但知道也拿皇后没办法,编书之地在大内,外臣根本见不到,攥不住皇后的把柄;此外那个武承嗣短短一月间就晋升宗正卿,整天到处游走,帮着皇后扶植私党、笼络人心,皇帝偏偏睁一眼闭一眼,如之奈何?皇帝不作为,只能寄希望于储君,然而太子又罹患恶疾,分明已有寿命不长的征兆,所能期待的就只剩下李贤。沛王聪慧机敏不乏雄姿,而且参政以来与众宰相关系甚睦,若能继承兄长之位自是最好,可现在李显处处欲与兄长争锋,也不知他单纯是爱凑热闹,还是也觊觎储君之位;加之那位王妃赵氏也不知轻重往里掺和,这位王妃年纪虽轻却有宗室背景,常乐公主绝不可小觑。长此以往,万一皇帝犯糊涂,动了废长立幼的心思可怎么得了?皇后干政够可怕的了,再勾出前代承乾、李泰那种事,朝廷岂不要大乱?
好在李治及时领悟,顿时坐不住了,连忙传令:“云仙,你速速下去传朕口谕,命二王遣散百戏、拆除席棚,不准再以鼓乐相争。”
可是范云仙还未及下楼,又闻下面一阵大乱,就在最靠近殿阶的那一席骚动起来,无数臣僚、宦官涌了过来,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连东西两棚的表演都没法进行了。李贤、李显也跳下台跟着跑过来看,有人扯着喉咙高喊:“御医……御医……”
“又怎么了?”李治、媚娘乃至众宰相都起身,扒着窗棂往下边张望,一时半会儿也搞不清。
过了一阵只听楼梯咚咚响,李君言气喘吁吁跑上来禀报:“启禀二圣,卫尉卿李弼突发心疾,猝死于宴上。”
“唉……”李治只觉脑袋一阵眩晕,跌坐在榻上,出了这不吉利之事,什么兴致都没了,“散吧,都散了吧……”
二、皇后谏言
卫尉卿李弼乃英公李之弟,也已年逾古稀,这位老人家看上去身体不错,哪知在大酺宴上饮了几杯突感胸闷,加之东西棚鼓乐大作环境嘈杂,竟心疾爆发当场死亡,给大喜的日子添了几分阴霾。李治诏令厚验,陪葬昭陵,为酬谢他家一门对朝廷的贡献,又提拔李之孙李敬业为卫尉少卿,召入京中任职,并以高正臣接任卫尉卿。
朝廷重臣薨逝,李治宣布废酺一日,大宴缩为两天。第二日两座席棚撤去,李贤、李显在家自省,李治、李弘又都犯了病没有亲临,连皇后都没出来,文武百官全没了兴致,惨惨淡淡吃一餐,不到一个时辰人就走光了,原本喜气洋洋的大酺不欢而散。
郝处俊的谏言引起了李治的深思,萧墙之争不可不防,时隔不久他就颁布诏书,更改皇子封号:“周”“殷”不但是地域,更是上古三代王朝之名,当初选这两字是为了威风,现在有必要明确名分,于是改周王为英王、殷王为相王;另外“显”“旭”两字中各含一“日”字,常言道“天无二日”,储君名中尚无这个字,给他们用似乎也不合适,于是又将李显改名李哲,李旭轮去掉中间一字叫李轮。而与之恰恰相反,李贤的封号则从沛王改为雍王——雍州恰是京畿所在,此封号一向是授予仅次于皇太子的第二皇子的,当初萧淑妃欲夺王皇后之位便是先为儿子素节谋得雍王之封。如今李治将之授予李贤,无异于向天下人公示,李弘一旦病情严重不可医治,李贤就是储君的后备人选,其他儿子都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不过噩运的魔咒似乎并没有因此放过大唐李氏,就在这一年的年末又发生了一场悲剧。箕州(今山西昔阳)录事参军张君彻状告蒋王李恽谋反,李治派侍御史调查此事,哪知还没到箕州李恽已自缢而死。事后调查证明,状告李恽造反一事全无实据——江、滕、蒋、虢四王贪暴豪奢是出名的,尤其李恽和李元婴,李恽昔日就因荒唐胡为被李世民教训过,李治也没少为之烦心,就在前一年还因李恽在遂州(今四川遂宁)聚敛太甚,将之迁到箕州。新年之际按例皇帝要给亲王赏赐,这次是每王五百段锦帛,李治却不给李元婴、李恽,声称:“滕叔、蒋兄自能经济,无须赐物,就赏他们每人两车麻,让他们自己拴缗钱去吧。”或许正是这个举动惹了祸,话传到民间变了味,张君彻揣测上意以为皇帝想除掉蒋王,于是上书状告;李恽被徙封又没得到新年赏赐,心里正打鼓,越想越害怕就自杀了。
无论李恽如何不好,终归是自己七哥,这么不明不白死了,李治追悔莫及,当即下令将诬告者张君彻处死,命李恽之子汝南王李炜嗣蒋王之位,并召其入京好言安抚。这几年皇族长辈纷纷凋敝,徐王李元礼、郑王李元懿、虢王李凤先后病故,蜀王李愔死于流放地,十三弟赵王李福英年早逝;宗室之中陇西王李博乂、渤海王李奉慈、胶西王李孝义、博陵郡公李道弼、临川郡公李德懋,以及驸马史仁表、刘玄意等也不在了。李治为此伤怀,于是把越王李贞、纪王李慎、曹王李明这三个仅存的兄弟也召到京师,以慰手足之情。
上元二年(公元675年)开春,新年喜庆还未散尽,于阗王尉迟伏阇雄和波斯王卑路斯同时来到长安,一个是来邀功的,另一个是来求救的。伏阇雄凭自己的力量和阴谋击退了吐蕃,自然希望进一步扩充实力,而李治此时也无暇多顾及西域,于是设立毗沙都督府,册封伏阇雄为都督,间接承认了其对于阗十州的统治;至于卑路斯,说是觐见还不如说是逃难,波斯被大食打得无立锥之地,早已名存实亡,他带着家眷仓皇逃到长安,恳求大唐出兵帮忙,李治哪还有那闲心?只能好言安慰,赐了他醴泉坊的一处宅邸,让他暂且住下。
哪知吐蕃的消息实在灵通,二王到长安没几天,吐蕃使者紧随而至。先前双方罢兵,约好西域暂为两家共有,伏阇雄驱逐吐蕃、入唐请封破坏了约定,噶尔兄弟本就恨透伏阇雄,眼见大唐又与他勾勾搭搭,岂肯罢休?但吐蕃使者很高明,决口不提毗沙都督府之事,反而提出两个条件——第一,与吐谷浑复修邻好;第二,请求通婚。
听上去堂而皇之充满友好,实则不然。吐谷浑在鄯州复立后根本无法自存,此地位于边界,部众不是投降吐蕃就是四处逃亡,诺曷钵已经成了光杆可汗,无奈之下李治只好又将其迁至灵州(今宁夏灵武西南)境内,并置安乐州使其苟延。吐蕃打着复修邻好的旗号,其实意在图谋鄯州之地,这是李治不能容忍的。
至于通婚这个要求,更是难以接受。现在两国关系早已不是松赞干布迎娶文成公主那会儿了,随时可能剑拔弩张,大唐的公主嫁过去就等于是人质。而且当年的文成公主只是宗室之女,被李世民认为己女,但这次吐蕃一张口,竟要李治的亲女儿太平公主!
且不论此去是否有危险,李治、媚娘膝下仅此一女,年纪又小,怎忍弃之于他乡?可眼见吐蕃使者“卑辞厚币”,用软刀子割肉,又不宜与之翻脸——首先,自大非川之战后唐军颇有畏惧之意,这时候难以找到合适的将领;再者,新罗负隅顽抗,为了表示抗唐的决心,金法敏又进一步册封安舜为报德王,伪高丽政权成了新罗的国中国,安舜也表示愿做藩屏,永远尽忠新罗,为根除这麻烦大唐投入了大量兵力,根本无暇西顾。
关键时刻还是媚娘想出一个办法,太平不是名义上出家为外祖母祈福吗?干脆连日赶工在禁苑内建了一座太平观,使太平正式出家为道姑,连装束都改了。吐蕃使者得知消息,再不能强人所难,便说些不阴不阳的客套话,辞驾回国——事情算是敷衍过去了。但麻烦并没有完,大唐复辖西域之地,又拒绝吐蕃一切要求,再度开战的日子恐怕不远啦!
由于这一桩桩烦心事,李治稍有好转的病体又开始变坏,莫说是看奏疏,连隔天一次走过场的朝会都快成了折磨,于是再度下诏,以太子监国。然而现在全天下人都知道,太子是一个比他父皇病得更严重的病夫,岂能肩负重任?
实际上太子监国只是一个名号,日常政务还是由皇后处置,最后颁布太子的教令或以太子名义批示奏疏。而太子有病,这最终的决定权自然落在太子辅佐者身上,也就是兼任太子庶子的宰相们。这实在是一个无可奈何的权宜之法,且不论效果如何,媚娘与郝处俊为首的几个宰相早结成了冤家。媚娘拥有中宫之贵,有一群参谋机要的北门学士,又能向李治吹枕边风,宰相终究是人臣,想把她赶回后宫是办不到的;而宰相掌握三省行政,人脉甚广,又有辅弼太子的名分,有权驳回皇后命令,就算媚娘想罢免他们不通过李治也不行;偏偏李治大半心思都在养病,不愿过问乱七八糟之事——于是就成了拉锯战,媚娘和宰相们谁也奈何不了谁,国家行政就在这种半僵持的状态下勉强运行。
含元殿上,望日大朝。皇帝依旧是那副萎靡不振之态,皇后依旧神采奕奕,百官也依旧申述着那些老生常谈的话,汇报着无伤大雅的事情,一切似乎都与往日没什么不同。然而就在皇帝兴致索然,即将宣布散朝的那一刻,皇后又一次走出珠帘,双手捧上自己的奏疏。
“臣妾有几条关乎时政的谏议,望陛下采纳。”
谏议?自己经手的事,谁谏议谁?郝处俊、戴至德等人面面相觑——当初一道避位奏疏,以退为进赢得参政权,今天又来这么一手,武皇后还有什么花招?
偌大的朝堂鸦雀无声,唯有宦官范云仙操着那尖细的嗓音,读着那辞藻丰盈的谏言书:“夫礼缘人情而立制,因时事而为范。变古者未必是,循旧者不足多也。窃谓子之于母,慈爱特深。非母不生,非母不育,推燥居湿,咽苦吐甘……国家圣绪,出自玄元皇帝,此社稷之所本,庙堂之所兴,伏请令王公以下皆习《老子》,每岁明经,准《孝经》《论语》策试……”
洋洋洒洒一篇奏疏,从头到尾竟读了半个时辰,文武百官都有些坐不住了。总的归结起来共计十二条:一、劝农桑、薄赋徭;二、免除三辅之地百姓徭役;三、息兵,以道德化天下;四、禁浮巧;五、停建宫室,减轻劳役;六、广开言路;七、杜绝谗言;八、王公以降皆习《老子》;九、父在母丧者,服缞三年;十、勋官已给告身者无需别加追核;十一、增京官八品以上俸禄;十二、百官任事久,才高位下者得进阶申滞。
这“谏言十二事”涉及了朝政、军事、经济、吏治、民生,可谓面面俱到。但在宰相看来,皇后这些冠冕堂皇的话说到底无外乎三点:讨好皇帝、笼络人心、巩固己权。
李治本性节俭不尚浮华,她便倡议禁浮巧、停建宫室;李唐自诩是太上老君之后,李治更追尊老子为玄元皇帝,她便提议王公以下皆读《老子》,还要纳入明经考试,这明显是迎合皇帝所好,而且如今李贞、李炜等亲王也在朝,连他们也一并讨好了。此举更是向天下表明,她武皇后绝对是维护李家的,虽然越格提拔娘家侄子,并无其他图谋,希望臣下不要有异议。继而又自道家“无为而治”的思想衍生出息兵的主张。但是新罗野心不死、吐蕃磨刀霍霍,甚至臣服已久的突厥也渐渐不安分,眼下这种状况息兵从何谈起呢?
相较之下反倒是笼络人心的意味更明显——昔日帝后铲除关陇重臣是在洛阳,举行封禅是在山东之地,咸亨之际皇后主持危局也是在洛阳,所以她在洛阳的威望比较高,而在关中之地却不太受欢迎,免除三辅之地百姓徭役,正为弥补这一点。
更厉害的是第十条,停止追核勋官。勋官并无实权,这是朝廷据战功赏给将士的头衔,只有经过诠选才能真正获得官位,对一般府兵而言所能得到的实际利益是土地和司法豁免。但随着土地压力增加,地方州县想尽办法拒绝承认勋官,制定一堆苛刻的追核制度,不合格者立刻追回,朝会授予勋官,夺赐破勋,所应给予的好处自然就免了。这固然是无奈之举,却大大损害了军功者的利益,也降低了朝廷威信。将士们英勇奋战,结果没有丝毫实惠,岂能不生怨心?皇后这条谏议是基于大非川之败和贾敦实进言的有感而发。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哪怕大家能享受的好处少一点儿、得到的田地少一些,也总比空劳一场强得多。而这样一个提议,天下又有多少军功者要念她武媚的恩啊!
同样的道理,增京官八品以上俸禄,是收长安中下层官员之心;才高位下者得进阶申滞,是笼络官场中那些自诩不得志之人;高喊着减轻劳役,更是欲得民心。对受益者而言固然是好事,但这些无一不是增加朝廷的财政困难,归根结底还是为巩固皇后自己的权力。
尤为重要的一点,皇后主张父在母丧者服缞三年。宗法于礼虽是夫妻匹齐,但仍然以父系为主。父亲去世子女需服丧三年,母亲去世时如果父亲已经不在世,同样要服丧三年;但如果父亲仍在人世只需服丧一年。现在皇后倡导父母平等,强调孩子应尊重母亲,这就不得不使人浮想联翩——会不会是告诫太子、皇子要尊重她,服从她的一切安排?这还是基于权力,以母亲之尊压制监国之权。
至于劝农桑、薄赋徭、广开言路、杜绝谗言不过都是官样文章,哪朝哪代都有人喊,若没有实际举措便是空谈。况且她已经承诺要给中下层官员和那些小军官好处,即便开言路大家岂能说她不好?一旦人言纷纷,被指责的对象不会是她武皇后,而是身居高位辅政李弘、李贤的这帮宰相,这真是狠辣的一招!
郝处俊等人暗憋暗气,可面对这些动听的“善政美言”,谁又能说她不对呢?唯有静观其变。
媚娘却踌躇满志——这十二条建议是她连同元万顷、刘祎之、周思茂等人筹划已久才拿出来的,诚然旨在收买人心、巩固权力,但也确实为百姓和中下级官员做了不少考虑。至于给朝廷财政增加困难这个方面,眼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对她而言权力是不能放弃的,尤其在这微妙时刻。蒋孝璋数日前已入内请罪,李弘的病无药可救,朝廷即将面临一场新的权力更迭,这个节骨眼上她必须压制住宰相,才能在以后的斗争中抢占先机。
不过一切的决定权都在皇帝,在那个默默无言的病夫身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李治身上,却见他几乎没任何反应,沉寂了许久才喃喃道:“诵读《老子》,为母服孝,确是移风易俗的好事啊。其他几条也很不错。那就……斟酌着去办吧。”说罢带着一脸急不可待去休息的神情起身而去。
这个结果就是没有结果,既然处理日常朝政的是皇后与宰相们,而闹矛盾的也是他们,斟酌着去办又能斟酌成什么样呢?没有皇帝的明确指示,一切只能照旧,那就意味着中宫和政事堂继续僵持。媚娘绝不会就此甘心,就在谏言之后一个月她又举行亲蚕礼。一切都似乎是昨日重现,她在先蚕坛上展现着荣耀,享受着内外命妇的叩拜,然而这类举动对朝堂之上那些大臣却没什么改变,顶多是崇敬她的人更加崇敬,瞧不惯她的人则更加瞧不惯,世事仿佛陷入一个循环往复的怪圈……
在这个似乎所有人都感到力不从心的春天,圣驾再度离开长安前往洛阳,理由是避暑,顺便接收安东军报。但与以往不同的是,李弘不再留守长安,而是随驾同行。虽然谁也不曾公开原因,但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位孝顺仁慈的皇太子病情日益严重,他们一家能够共度的时光已经不多了。
三、李弘升天
云淡风轻,兰蕙缤纷,正是东都芳华苑景致最美的时节。蓬莱、瀛洲、方丈,三山叠翠,草木繁茂,牡丹、芍药、茉莉,各舒腰肢旖旎窈窕。积翠池一汪悠悠碧水,或粉或白的荷花绽放其间,池畔则是隋唐两代兴建的各式宫殿,雕梁画栋,美轮美奂,宛如人间仙境。而诸多殿宇中最富丽堂皇的当属合璧宫。
合璧宫建于显庆五年,正是李治和媚娘逼杀无忌、吞并百济,最春风得意之时,此后不久李治便感染风疾。故而这座宫苑承载着他们最美好的记忆,那时李治雄姿英发、踌躇满志,媚娘风韵正浓、贤惠妩媚,可惜世事无常,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和因此导致的权力变革几乎让两人的关系面目全非。不过命运的残酷绝非仅此而已,合璧宫注定要再蒙受一次厄运,完全粉碎昔日所有美好,成为李治和媚娘痛苦的回忆。
李弘病入膏肓已不是秘密,李治此番东巡之所以把他带在身边,一来是洛阳气候温和、风景优美,想让他散散心;二来也是怕他命不久长,唯恐见不到最后一面。
果不其然,芳华苑的美景并不能挽留李弘的生命,他刚住进合璧宫,病情就迅速恶化,开始大口咯血,仅仅几天工夫便卧床不起。蒋孝璋尽施手段无可挽救,只得自认无能,向二圣叩首请罪。李治又把张文仲、明崇俨乃至已经致仕的上官琮统统找来,依旧束手无策,勉勉强强拖到四月,俨然已到大限之期……
那是个黑黢黢的夜晚,天边只一弯新月,沉沉夜幕掩盖了御苑的一切美景,随风轻摇的杨柳反而如张牙舞爪的鬼魅一般,显得阴森森的。倚云殿内却灯火辉煌,照如白昼一般——灯是李治下令点的,他觉得黑暗不吉利,似乎儿子的生命会被黑夜一点点吞噬,于是几乎把宫内所有灯烛都集中过来,要驱走这可恶的黑暗。
但无济于事,到这会儿李弘已经不咳了,或者说是没力气再咳了,他实在太累、太困,只想合上眼睛美美睡一觉,却又怕眼睛一闭就再也睁不开了,唯有强撑着,期盼黎明的到来。其实任谁一看这都是一个即将下世的人,长年的瘵疾折磨已使他形销骨立、弱不胜衣,手指细得像柴火棍,披散的长发以及刚刚蓄起的胡须焦黄如蒿草;一张本就很瘦的脸现在几乎是皮包骨头,连额头筋脉都能清晰看到;脸色灰暗无光,薄薄的嘴唇几乎成了白纸,又因血污浸染变成紫色;眼窝深陷,两只枯黄的眼睛却格外突出,却失去神采,茫然而呆滞地环顾着病榻边的人。
李治和媚娘守在他身边,一个满面焦急坐立不定,一个浑浑噩噩低头叹息;还有太子妃裴氏,从白天就在抹眼泪,两眼都哭肿了——当初选定的太子妃不是她,哪知半截出岔子,意外落到她头上。成婚两年多,感情自然也是有的,但李弘沉疾在身,几乎就没有夫妻之实,现在又要守寡。与其说她是哭丈夫,还不如说是哭自己,这辈子都被毁了!
李弘自知不好,挣扎着点手唤过妻子,重重喘息着道:“我对不住你,你还年轻,膝下又没孩子,如果可以……不妨改嫁他人,也能弥补我一点儿愧疚。”
裴氏闻听此言,越发放声恸哭——你是个好人,惜乎这根本办不到,太子妃谁敢再娶?即便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素来好颜面的二圣能放我去吗?
李治也暗暗噙泪——可怜这孩子膝下一儿半女都没有,到最后竟是个孤魂怨鬼!
李弘见父皇悲伤,竟还强打精神出言安慰:“父皇莫哭,您身上有病,况朝廷事大,仗还没打完,莫劳神费心……”
的确如此,新罗战事胶着,二月以来刘仁轨率军渡瓠卢河,大破敌军于七重城(今韩国金城北);李谨行也遵行朝廷之计,联靺鞨、契丹等部浮海南下,掠新罗南境,先后在石岘、赤木、肖买(皆在今韩国仁川附近)三战三捷,仅缴获敌军战马就达三万余匹。然而这些胜利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新罗抓住唐军最大弱点,坚壁清野,不再主动出击,想用当年渊盖苏文的战略拖垮唐军。表面上看安东之地皆属大唐,补给应该不成问题,但百济、高丽被灭不久,遗民铭记亡国之恨,不愿帮助唐人,往往藏匿粮草,甚至暗中接济新罗军,几乎成了三国之人联合抗唐之势,刘仁轨、李谨行苦苦围城却难以攻克,且屡遭民兵袭扰,战争结束似乎遥遥无期。
如此僵持两月之久,新罗突然服软了,金法敏遣使至洛阳,宣称“请罪投降”。但这只是口头上的虚与委蛇,不过给大唐一个面子,希望李治收兵;对李治而言,仗打到这份儿上早已得不偿失,即便长久对峙也很难消灭新罗,连已经收复的高丽、百济故地也动乱频频反复不定,即便真打赢,诛杀或者俘获金氏一族反而会进一步激化矛盾,促使三国遗民掀起更大叛乱。更令人忧虑的是,与吐蕃之间随时可能重起战火,到时候又是两线作战的困局。无奈之下他做出妥协,接受新罗投降,但条件是必须废除报德国、交出或处死叛首安舜、停止鼓动叛乱。适逢在龙门督造佛像的薛仁贵复命,于是李治再度起用这员猛将,命其接替刘仁轨担任鸡林道行军总管,处理善后事宜。双方各列兵马僵而不战,使者往来讨价还价,还不知最后结果如何呢!
李治见他到这步田地还在为自己的社稷忧心,眼泪几不能忍,却又怕哭出来更添他伤怀,强自压抑着道:“你放心,放心……咱父子都要好好养病,将来……将来……”欺人欺不了己,儿子还有将来吗?
“只可惜,父皇将来龙驭宾天之日,儿不能送父皇了。”
“不许说这等丧气话,你没事,咱们都没事的……”
“孩儿终是放心不下您的身体,父皇乃千古罕有之明君仁主,孩儿永远赶不上。”
李治心都快碎了,哽咽得一个字都说不出。媚娘却以锦帕拭面,装作擦拭那根本不存在的眼泪,心中暗忖——千古罕有之明君仁主?错用李义府以至于贪腐误国,听信上官仪险些轻易废后,不能乾纲独断而致党争不休,你父亲他明吗?一步步将舅父长孙无忌逼至死地,动辄让臣下甚至让我给他背黑锅,他又真的仁吗?傻孩子,你不懂啊!
李治强忍着眼泪,抽噎道:“朕、朕过两天把皇位禅让与你,你要挺过这一关,要挺住……”
“不。”李弘勉强摇了摇头,“贤儿才智胜我十倍,且恭孝仁厚,待我也很好,定可兴旺我李氏之业,让他继承储位吧……三弟也是好孩子,虽说读书不大用功,心却是好的,愿他夫妻和顺、福源绵长。还有轮儿弟弟、太平妹妹……”
李治见他如此仁爱孝悌,念叨着每个人的好,再也撑不住了,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天不佑我,为何偏要夺我之良嗣?
媚娘更是心内凄惶,暗暗摇头——傻孩子,你到现在都不明白,你二弟岂是那么良善?当初得知你身染不治之症时他就已蠢蠢欲动,咸亨留守明为协助你,其实惦记的就是你那位子。至于你三弟也不是省油的灯,未尝没做过金銮玉笏的美梦,还有他那个正妃赵氏,仗着娘家势力没少鼓动丈夫去争,大酺宴上那一幕闹得还不够吗?这些事虽然没敞开跟你提过,但你也曾目睹,怎就瞧不明白呢?你实在太过单纯了,可惜这世道从来就不曾单纯。
正想到这里,却见李弘正凄惨地凝望自己,媚娘忙扑倒在床边,紧紧攥住儿子干枯的手:“你有什么话,只管跟娘说。”她比李治现实得多,胳臂再长拉不住短命鬼,什么宽心话都没用,有什么遗言就让儿子说吧,别让孩子再有遗憾。
李弘的呼吸已越来越困难,只觉胸口仿佛压了块大石头,喉头便似被什么人狠狠扼住了,费尽浑身力气才断断续续道:“娘啊……劳您多年来为儿费心……我身子不济,难以监国,大唐社稷多亏您……您要保重身体……别再着急生气……别再……”
媚娘闻听此言又悲又愧——孩子!你怎就不明白?即便你没病,娘还是要涉足朝堂,娘就是个爱荣耀、爱管事、爱权力的人,你为何要把所有错都往自己身上揽呢?我的傻孩子,你怎就这么善良呢!
两句话未说完,李弘的身子忽然颤抖起来,额上渗出滚滚的稀汗,却兀自望着母亲,翕动着干瘪的双唇,似乎还在说什么,却已听不清楚。媚娘焦急万分,忙把耳朵附到他唇边,费劲巴力才勉强听到点儿:
“凡事过犹不及……适可而止……”
虽然那声音已微弱得如蚊子叫,媚娘却不禁悚然。她抬起头看着儿子,却见李弘两只眼睛漫无目的地游移着,胸口急速起伏,已神志不清。媚娘不忍再看下去,扭过头望着窗外无尽的黑夜——怎么回事?弘儿最后何以会有此言?或许在善良的人看来,举目皆是善人;而在内心凶险的人眼中,这世上到处是凶险。弘儿从小广读诗书,又清楚知道自己家族的历史,他是真不了解这个世界,还是刻意回避一切?或许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得、什么都洞若观火,却甘愿只做一个纯粹的善良人,至少这样内心不痛苦……
“弘儿!”李治一声凄厉的惨叫打破了媚娘的深思。她连忙回过头来,却见儿子已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表情却十分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而她还紧紧攥着儿子的手。
震耳的哀声立时响起——李弘驭下有恩,宫中之人无不感念。他倒头的这一刻,合璧宫内外宦官、宫女、侍卫、御医无不放声痛哭,王妃裴氏伏倒在地哭得死去活来。
李治更是顿足捶胸、大放悲声,可是没哭几声忽然摇摇晃晃一阵眩晕,若非范云仙、李君信双双抱住扶他躺下,险些晕厥在地。然而李治悲痛至极,不顾风疾发作又爬起来,强撑着扑在书案边,边垂泪边颤抖着写下诏书:
皇太子弘,生知诞质,唯几毓性。直城趋贺,肃敬著于三朝;中寝问安,仁孝闻于四海。若使负荷宗庙,宁济家邦,必能永保昌图,克延景历。自琰圭在手,沉瘵婴身,顾唯耀掌之珍,特切钟心之念,庶其痊复,以禅鸿名。及腠理微和,将逊于位,而弘天资仁厚,孝心纯确,既承朕命,掩欻不言,因兹感结,旧疾增甚。亿兆攸系,方崇下武之基;五福无征,俄迁上宾之驾。昔周文至爱,遂延庆于九龄;朕之不慈,遽永诀于千古。天性之重,追怀哽咽,宜申往命,加以尊名。夫谥者,行之迹也;号者,事之表也。慈惠爱亲曰‘孝’,死不忘君曰‘敬’,谥为孝敬皇帝。仍遵典故,式备徽章,布告遐迩,使知朕意。
李治最终还是给了李弘皇位,以这种特殊的方式,谥为“孝敬皇帝”。开国帝王或以非常方式继位者追封自己父祖为皇帝的事并不少见,然而给儿子追封皇帝却是亘古未有之事。这足以体现李治对李弘的痛惜,天资仁厚、孝心纯确、慈惠爱亲、死不忘君的好儿子一去不返,这是他人生最大的遗憾,甚至可说是整个大唐王朝的遗憾。不过在悲痛之余,这个追封还有更深层的政治意义——问题就在李弘的名字上。
李弘之名源于道教《神咒经》,所谓“真君者,木子弓厶,王治天下,天下大乐。”木子为李,弓厶为弘,李弘是太上老君人间的化身,注定要当皇帝。就因为这条莫名其妙的谶语,自晋至隋三百年间无数造反者以李弘为旗号,直至现在“老君当治,李弘应出”之类的话仍在民间流传。当初李治为儿子取这应谶的名字,一者是表明自己废王立武的决心,二来也是压制世间的野心家。可惜孩子没这个命,还没坐上皇位就撒手而去。为了永绝后患,为了日后不再有人打这条谶语的主意,即便李弘死了也必须当皇帝。李治追封他为帝就是向全天下宣布,太上老君已临凡过,他果真当上了皇帝,而且羽化升仙,所有预言都已兑现,以后谁也别再打这则谶语的主意。
相较李治的涕泗横流、悲痛欲绝,媚娘却显得很坦然,但内心的痛楚恐怕更为深重。她怔怔望着那具一动不动的瘦弱躯体——二十四年了,光阴如此之快,而这孩子似乎从没改变过,似乎还是从我怀里爬出来时的样子,还是那么瘦弱伶仃,也还是那么纯洁。现在我永远失去了他,可是……我的眼泪呢?
怆然、无奈、悲痛、凄然,这所有的一切媚娘都感受到了,可她却没掉一滴眼泪。为什么?诚然李弘后来跟她有点儿矛盾,尤其是两位公主出嫁之事,还有和宰相的关系,但这些并不足以阻断母子之情。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李弘不但是她儿子,还是她的恩人。当初若非这个“天命所归”的孩子适时降临,她很难击败王皇后、萧淑妃;若非这个仁孝的孩子稳稳占据东宫之位,她也很难躲过废后之灾;甚至若不是这孩子身患恶疾无力参政,她根本不可能长期掌握大权,李弘给予她的实在太多了。难道这些好处和刻骨铭心的母子之情都无法让她垂下一滴眼泪吗?
她突然感到愤怒,感到恼恨,恨的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为何不哭泣,作为一个母亲连自己儿子死了都不哭,还有比这更可悲的事吗?自己究竟还算不算一个女人?她想掐自己、拧自己,甚至狠狠抽自己耳光,责备自己无情无义……然而她终究没那么做,因为她心里清楚,即便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也不会流泪。
并非她不爱自己的儿子,而是此刻她实在没心情哭,她的心完全被忧虑占据着——弘儿死了,将要继承东宫之位的是贤儿,那孩子不似体弱仁孝的弘儿这般容易摆布。她手中权势如何巩固?朝局会怎样发展?那帮宰相会有怎样的举动?李治又将如何抉择?
这一切媚娘都无法预知,哪还顾得上舐犊之情?此刻她唯有默默无言守在李弘身边,怅然攥着儿子渐渐冰凉的手,不是她在陪伴李弘逝去的灵魂,反而是儿子在慰藉她。
纯洁一生的李弘不需要救赎,反而是她还要继续在六道中挣扎,死去的儿子在慰藉她,慰藉她那颗被权力和欲望侵蚀、早已不再纯洁的慈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