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媚娘瓮中捉鳖,李贤暗动杀机

一、伎止于此

仪凤二年(公元677年)春,久病缠身的天皇李治宣布举行籍田礼,虽然百官担心他龙体欠安上书劝谏,他还是执意前往,在宦官的帮助下艰难地犁了九垄地。帝王亲耕意在劝农,但李治的举动似乎另有深意,回想当年媚娘有孕他独掌朝政时的籍田,这次在天下臣民面前亮相又是要针对谁呢?

然而改元也好、籍田也罢,并不能真正有助于国事,大唐依旧被边庭纷争困扰着,就在李治亲耕后不久,新罗的战火复燃。

事到如今金法敏的用心已暴露无遗,什么谈判、称臣、遣使入贡全是假的,唐朝大军来了就笑脸服软,大军撤走便故态复萌,就是要凭山高路远、海表之隔将大唐的战意拖垮。大唐虽有强兵,一则道路遥远补给困难,二则吐蕃之患不得不防,三则高丽、百济的遗民久不顺服,面对新罗的反复无常也没有良策,更糟糕的是朝廷羁縻之策失当,错用高藏、扶余隆,加速了局势恶化。

高藏无疑是个尴尬人物,昔日渊盖苏文弑杀先王,将其扶上高丽王位。他这个国王从一开始就是傀儡,权力都把持在渊氏父子手中,被人操控半辈子,糊里糊涂就成了亡国之君。虽然李治表现出胜利者的大度,任命他为工部尚书,却有职无权。如今情势变化他又被派回辽东,任辽东州刺史、朝鲜王。虽然大唐宣称要帮他复国,但很明显这个朝鲜不同于原来的高丽,只是一个大唐用来统治辽东的傀儡政权罢了。高藏已当了太久的傀儡,再不想听人摆布,一回辽东他就私下与旧部接洽,企图真正复国,惜乎做事不密,很快就被朝廷察觉了。李治怒不可遏,火速派人将其抓捕回京。

高藏获罪又影响到另一个傀儡扶余隆。原百济王子扶余隆被朝廷任命为熊津都督已有多年,此人生性胆怯,惟大唐之命是从。然而自从与新罗开战以来,他的表现实在不堪,先前新罗侵犯百济旧境,他不敢抵抗闻风而逃,坐视城池失陷、部下流散;唐军反击他也不肯出力,畏惧敌人再来,赖在北边不敢回都督府。高藏获罪后他更逮住理由,声称要避嫌,忙不迭地弃官逃回洛阳。

高丽、百济旧境就此陷入混乱,大大小小的义军蜂拥而起,新罗趁势攻城夺地,收编武装。此时唐军只剩薛仁贵独撑局面。他因大非川之败获罪,本就是将功折罪,无论如何也要坚持,但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在唐,又孤悬海外寡众悬殊,勉强取得两次小胜后终在伎伐浦惨败,折兵四千,伤者无数。薛仁贵无可奈何,只得带领残兵渡海回国——至此,大唐又失去了对新罗、高丽、百济三国的控制。

消息传至长安,李治欲哭无泪。从贞观十八年至总章二年,两代帝王苦心孤诣征战二十五载,耗费无数辎财,万千将士搏命沙场换来的对三国的统治,仅仅维持十年就失败了。更可恼的是自己辛辛苦苦却给别人做了嫁衣,原本弱小的新罗成了最大赢家,吞并百济以及高丽一半的土地,这真是天大的讽刺!

对李治而言消灭高丽是他超越父皇的证明,如今这项功绩丢了一大半,无论对他的信心还是病体都是一次重大的打击,以致风疾日渐严重。为了夺回失地挽回颜面,他强撑着宣布整备兵马再征新罗,无奈文武百官和太子李贤力谏,痛陈国家内外忧患,李治再三权衡最终作罢,暂命李谨行坐镇辽东暂作防御,并派投效大唐的盖苏文之子、右武卫大将军泉男生持节赶往辽东,宣扬圣命、安境抚民——百济之地全失,新罗大军已推进至大同江,尚在大唐手中的还剩半个高丽国,赶紧保护好这片土地,绝不能再丢啦!

安排已毕李治余怒未息,下令削去高藏一切官爵,流放邛州(今四川临邛);革去扶余隆实职,命其闲居洛阳,不得觐见。薛仁贵也再度获罪,又被流放象州(今广西来宾),这位昔日立有救驾之功的大将彻底失宠,耳顺之年潦倒岭南。

停止东征无疑是明智的,此时最大的强敌不是新罗,而是吐蕃。而且据北方诸州传来的消息,臣服已久的突厥也蠢蠢欲动,这个隐患也不可不防。眼下当务之急是操练人马、休养民力、积累财富,以备应对西北可能发生的战事。但树欲静而风不止,方至四月又生变故,尚书右仆射戴至德中风病倒。前番张文瓘卧病,刘仁轨领兵在外,高智周、来恒都不是独当一面的角色,于是在文武百官推举下,太子左庶子张大安跻身相位,同中书门下三品——固然张大安是凌烟阁功臣之子,资历深、学问好,但此举首开东宫官晋升相位之例,足见太子对朝政的影响之大。对此媚娘并未表现出丝毫不快,反而乐观其成,但是病魔缠身只能顺从众意的李治又作何感想?

也是时气不佳,五月份河南、河北又出现干旱,正在养病的李治得知消息,决定派使者到各州安抚百姓。侍御史刘思立上疏称:“今麦秀蚕老,农事方殷,敕使巡抚,人冀天恩,必聚集参迎,妨害生产。既行赈给,须立簿书,无驿之处,劳扰更甚。农忙时节,废须臾则亏岁计,不如委州县赈给,待秋后闲时出使查赈,给政绩,行褒贬。”天子使者巡抚各州,虽说打着赈灾的旗号,可到哪儿不是远接高迎?有的地方官为了往上爬,聚敛民财逢迎钦差,反倒给百姓增添困扰。李治览奏而悟,改由各州刺史查访赈济。

众宰相谨遵圣命督办此事,李贤也很体恤百姓疾苦,没少为此事操劳。以往朝廷政务之所以纷乱不断,皆因中宫、东宫之争,现在媚娘当起“好好先生”,政务反倒比先前和顺许多。不出两个月光景,受灾百姓得到赈济,民间对太子以及郝处俊等相赞誉颇高。似乎鉴于政通人和,李治又静极思动,鼓励百官向朝廷谏言。

很快,一份抨击选官制度的上书引起关注:

今礼部取士,专用文章为甲乙,故天下之士,皆舍德行而趋文艺,朝登甲科而夕陷刑辟者,虽日诵万言,何关理体?文成七步,未足化人。况尽心卉木之间,极笔烟霞之际,以斯成俗,岂非大谬?夫人之慕名,如水趋下,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陛下若取士以德行为先,文艺为末,则多士雷奔,四方风动矣。

上这篇奏疏的只是一介小吏,胆子却很大,不但指出科举取士的弊端,还明言“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将根源归结到皇帝身上。实事求是地说,李治力倡科举与他酷爱文学诗词有关,但理由绝不仅于此。一者,他的皇位是斗倒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贵族才稳固的,推行科举也是为了遏制权门东山再起;再者,取士要有明确的标准,以德选才固然好,但德行优劣的准则是什么?“举孝廉,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没有标准空谈唯德是举,终会沦为家族背景、官场人脉的比拼。反之,科举取士虽存在许多弊端,使不少有才无德的小人混迹朝堂,但相较察举、恩荫还算公允,毕竟向寒微子弟敞开了仕途之门,维系了王朝稳定,不能因一瑕而毁全璧。

李治不悦,但既是求言所得总要拿出肚量,于是将奏疏拿到朝堂上讨论。薛元超当即批驳:“此论大谬矣!何言崇文一定失德?魏文云:‘文章者,经国之大业。’故善雕龙者,必知晓经国之道。房玄龄起家进士,运筹帷幄、老成谋国,投效我文武圣皇帝成就定鼎之业;张行成虽举孝廉,却因制举成名,披肝沥胆清廉守节,辅佐天皇以临大位。此二公皆我朝贤能股肱,难道不足为凭?”科举成绩好就一定会治国吗?这论断显然很牵强,但薛元超既是皇帝故交,又是推行科举的坚定支持者,他明显是代李治辩解,百官谁敢反驳?

薛元超似乎还嫌这番表态不够有力,又补充道:“近年科举人才辈出,杜审言、苏味道精于诗赋,姚元崇、王无竞下笔成章;骆宾王从征蒙俭,身在军旅佳作无数。这些人不仅在文苑中传为美谈,连臣也心生羡慕。”说着他回头环顾群臣,微笑道,“吾不才,早登宦籍,富贵忒过。然平生有三大恨事,不以进士擢第,不得娶五姓女,不得修国史啊!”他虽在仕途上受过坎坷,但少小恩荫为官,娶和静县主为妻,竟然说自己因为没考科举、没娶五姓女而遗憾,还与未能修史并列,这显然有夸张戏谑之意。

“哈哈哈……”李治本来满腹不悦,竟被这番话逗得仰面而笑。群臣也跟着笑起来,这件事就在君臣的笑声中敷衍过去了。

科举取士不复再议,可其他奏疏依旧不断被递到李治昏花的眼前。有人提出许敬宗、李义府等人修编的显庆礼太过标新立异,许多章程不合儒家礼制,请求朝廷废止,今后典礼一律按周礼行事;还有太常寺官员上奏,称显庆以来朝廷庆典很少演奏《秦王破阵乐》,恐天长日久此乐荒废不传,后人无以仰太宗皇帝之功德……刚开始李治尚能虚心采纳,后来渐渐不耐烦,再送来谏书便看也不看,一股脑全推给媚娘。然而媚娘漠不关心,除了帮李治求医问药,就是领着上官婉儿去太平观陪女儿,每逢李治提到群臣谏言她总是笑着说:“何苦操这些心?养病才是正理,贤儿才智优异,郝处俊、李义琰、张大安都是能臣,朝廷之事任凭他们处置吧。”

李治闻言长吁短叹,越发不得心安。而没过多久,又有紧急军报传来——噶尔赞婆侵扰叠州、松州,劫掠甚众,又南下突袭扶州(今四川松潘),攻破边庭重镇临河(今四川南坪),擒获唐将杜孝升。

大唐君臣彻底愤怒了!

当年的大非川之败固然惨重,毕竟吐蕃投入的兵力多,又是噶尔钦陵亲自指挥。如今赞婆不过一支偏师,从北至南悠游数州,攻破重镇,劫掠无数,简直没把大唐放在眼里。仪凤二年十二月,李治召集大朝,满朝文武出奇地一致,高呼与吐蕃决战——新罗之败乃在海外之地,吐蕃却欺到家门口,若还只守不战,天朝威严何存?

可是叫嚣之后朝堂又是一片死寂,泱泱大军何人为帅?让李哲、李轮为帅不过说说而已,其实李治从来没这么想过。如今朝廷再无李、苏定方之流的名将,而且就在数月前镇军大将军契苾何力、安东都护高侃先后病逝;刘仁轨年事已高不再出征,薛仁贵又被流放岭南;李谨行坐镇辽东对付新罗,裴行俭在姚州防备突厥;后起之秀程务挺、曹怀舜、李文暕等辈,且不论才智能否与前辈比肩,资历就差得远,有足够的威望统辖诸部、指挥决战吗?

哪知李治早有准备,将一份密奏当殿公示:“此乃刘仁轨自姚州上奏。其中明言,出征吐蕃非李敬玄不可。”

群臣愕然——李公乃崇贤馆学士起家,一个翩翩文人,真的会打仗吗?

最惊惧的莫过李敬玄本人,未出朝班已瑟瑟颤抖:“臣、臣……恐难胜任。”

“昔日刘仁轨年逾六旬以戴罪之身渡海从军,此前也未打过仗,不也立下赫赫战功吗?如今他年近八旬不堪军戎,竭力推荐你出征吐蕃。国事当头,卿莫推辞。”

烦恼皆因自取,李敬玄以天皇潜邸旧臣之故跻身相位,宠遇原在郝处俊等人之上,已官居中书令,俨然百官之首。可偏偏刘仁轨复出,再临相位,在这个老前辈面前李敬玄始终感觉低人家一头。前番吐蕃生衅,他不顾刘仁轨年迈,执意推其整军抗敌,就是想把这个老前辈撵走。后来战和不定一再拖延,刘仁轨多次向朝廷请示增兵,皆被李敬玄压制,两人矛盾越积越深。现在大战在即仁轨反过来荐他为将,分明是要出胸中怨气。

李敬玄有苦难言,冷飕飕的腊月天急出一身汗来,此时也顾不得脸面,跪倒龙墀哀哀恳求:“臣乃文人,弱冠读书,志在燮理阴阳,不识干戈,恐误国家之事。”

李治顿时收起笑容,一脸严厉道:“诸葛武侯本南阳布衣,数伐中原倚仗魏延、姜维;东晋谢安风雅之士,淝水之胜乃遣谢玄、谢石。难道朕是在逼你亲执干戈上阵搏杀?冲锋临敌自有诸将,唯缺调度之人。卿乃百官之首,总管之任舍你其谁?”

“可是臣……”

“够了!大战在即,莫说是你。就算仁轨请朕领兵,朕也会带病亲征,卿不得推辞!”

话说到这地步,再不答应就要大祸临头了,李敬玄只能咬牙应承。群臣犹存疑虑,难道挑不出更合适的人选吗?有人偷偷瞄向郝处俊,却见这位曾征高丽、素有胆略的宰相双目低垂默默无言。

珠帘后矜持已久的媚娘却豁然一笑——行啦!我苦苦等待的时机总算来啦!李敬玄自以为圣眷颇厚,殊不知长期以来他在中宫、东宫之间左右逢源的作风已令雉奴不满,再者他三任妻室皆出五姓之家,又将宗谱附于赵郡李氏,也触犯了雉奴的底线。如今雉奴已扶植起更听话的薛元超、来恒之辈,加之刘仁轨的推荐,正好把李敬玄打发出去,让他吃吃苦头。哪怕这总管不太顶事,也不能派郝处俊,因为郝处俊与贤儿关系太好,给他兵权雉奴不放心!

媚娘窃喜之际,李治又悄然转换话题:“大军出征日费千万,皆出黎庶,朕心恻然。今夏有灾荒,朕欲遣使而未行,各州自行赈济。如今时隔半载,未知州县之臣政绩如何,有无假公济私之事?”说到这里他手点朝班,“朕宣布,薛元超、来恒以及尚书左丞崔知悌分任河北、河南、江南三道黜陟大使,巡察各地考查官吏。”黜陟大使虽是临时设立,却有便宜行事之权,可不经奏报奖惩官员,非皇帝信任者不能担当。薛元超、来恒不必说;崔知悌是兰州都督崔知温之兄,历任州县,如今官拜尚书左丞。此人不但清廉,还爱钻研医术,尤擅针灸之法,也曾为李治诊病,因而渐受宠信。

然而此时李治派他三人下去,与其说是巡察赈济,还不如说是急于表现自己。这半年来朝廷看似平静,其实早就暗流汹涌——两者相争此消彼长,因为媚娘的退避,权力的天平越来越倾向李贤。李治摄于东宫声望提高,不顾病体亲耕籍田,想在臣民面前有所表现。然而新罗的败仗又使他颇受打击,自觉颜面有损,所以旱灾之时欲遣使者宣扬君恩、笼络民心;不料刘思立上书谏止,赈济之事反落到太子和宰相身上。李治心有不甘,继而鼓励群臣上书,欲求虚怀若谷之名,哪知递上的奏疏更令他不安。科举制是他大为推广的,显庆礼是他让许敬宗等人修的,《秦王破阵乐》也是他故意停演的。在猜忌心越来越重的李治看来,这些意见就算不是李贤授意而为,李贤想必也乐观其成。东宫权势广大,张大安又跻身宰相,群臣莫不是都想投效储君,当佐命功臣?长此以往他这病怏怏的皇帝还保得住龙椅吗?所以他不能让“太子党”插手兵权,还要派信任的人下去察赈,一方面挽回自己在民间的声望,另一方面也是设法挑李贤的错。不知不觉间李治已陷入强烈的猜忌,殊不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一切猜忌和怀疑正是媚娘韬光养晦、欲擒故纵的结果!

三使出班领命,李治对薛元超大发感慨:“昔朕在春宫,与卿俱少壮。光阴倏忽,已三十余载。往日贤臣良将,索然俱尽,共终白首者能几人?唯朕与卿也。卿此去如断朕一臂,然天下为重,不能因私废公。”虽说他与薛元超是总角之交,但在朝堂上说这话也太过了。

薛仁超却很感动——皇帝当着百官的面倾诉故交情谊,身为臣子岂会不激动?含泪道:“先父早参麾盖,先帝委以心腹;臣又多幸,陛下任之以股肱,誓期杀身报国。陛下放心,臣事毕即归,伏愿天皇遵黄老之术,养生卫寿,则天下幸甚。”

“好……”李治也不胜唏嘘,一场委派搞得跟生死诀别似的。

媚娘冷眼旁观,越发窃笑——什么共终白首、如断一臂?你对薛元超的情谊真有这么深?若真离不开当初何以流放岭南?若真视若一臂,为何不封中书令,仅让他以尚书右丞同中书门下三品?你就是想在百官面前抬高他的地位,好用他制衡郝处俊、张大安等人。雉奴啊雉奴,伎止于此!你也就这点儿本事啦!

帝王心术一旦被窥透,就没什么神秘的了,相反还可能化作一把双刃剑,被人因势利导、为己所用。

现在,媚娘就紧紧握住了这把利剑……

二、图穷匕见

仪凤三年正月,大唐开始了对吐蕃的征讨。此番出兵以中书令李敬玄为洮河道行军大总管,兼安抚大使;工部尚书刘审礼检校左卫大将军、副总管,充任先锋。其他将领包括豆卢仁业、王杲、崔献、曹怀舜、李知十、黑齿常之、沙吒相如、令狐智通、韦待价、张虔勖、纪及善、马敬臣等各统所部随李敬玄出征。

为了给吐蕃致命一击,朝廷调动大量兵马,并在河南、河北招募勇士。出人意料的是,首个应募者竟是个进士出身的监察御史,此人名叫娄师德,籍贯郑州,年近五旬、其貌不扬,平日寡言少语,待人接物甚是谨慎,谁也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小文官会头戴红抹额,率领家丁率先应募。李治闻讯大喜,当即加授其为朝散大夫,随军听用。先者得利,后者慕之,有娄师德这个榜样,河南、河北百姓乃至官员子弟踊跃从军,很快募集数万人。李治又命益州大都督长史李孝逸发剑南、山南两道兵马,配合李敬玄作战。各路军队合计十八万人,旌旗蔽日、锣鼓震天,开唐以来出师之盛未曾有也。

大军启程的同时,又发生了一件事。前番有封禅嵩山之议,于是四方的藩属国效仿当年封禅泰山时的做法,遣使至大唐观礼,有些小国连君主酋长都出发了。尤其西域、昆仑诸国,跨山渡海道路遥远,走到半路才听说封禅延期,可是已跋涉甚远还带着大量贡品,返回去太不方便,索性继续前进,到长安觐见天皇。

李治得知消息喜忧参半。喜的是天朝威名不堕,正好趁此良机诏谕共讨吐蕃;忧的是自己风疾复发精力不济,恐贻笑于诸藩,于是命媚娘出面代为接待。按理说国有储君,何用皇后接见外邦臣子?群臣提出异议,李治却一本正经道:“当年封禅泰山时贤儿还只是亲王,天后却亲身参与祭地,与诸国君长相识,由她出面更合适。”

于是正月辛酉日,媚娘登临蓬莱宫光顺门,接受百官和蛮夷酋长的朝觐。那天春光灿烂微风徐徐,她身着盛装,昂首挺胸矗立在巍峨的城楼上,笑迎八方君长,宣示天朝厚德,享受着四海臣僚的叩拜。虽然她早已年逾五旬,容貌远不如往昔,但权力和荣耀又让她焕发了青春,找回了自信——李治宁可让她出面也不派李贤,足见猜忌到了何种程度。时机已经成熟,终于可以对李贤施以痛击!她屹立城楼举头遥望,似乎已隐隐约约窥见胜利的曙光……

但是想到此处,媚娘心中又泛起一丝惆怅——胜利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将亲手把李贤推下太子之位,也意味着母子之情彻底毁灭,这难道不是天大的悲剧吗?然而世事逼人,固然前番群臣的建议都成了加重李治猜忌的筹码,却也让旁观不语的媚娘暗暗心惊。推广科举有异议,重修的礼典会被推翻,李治还在尚且如此,将来龙驭上宾又将如何?昔日李世民反其父李渊之道而行之,李治又反李世民之道而行之,李贤终究也会反李治之道。这不仅是皇家无情,更是树立皇权的需要,一个皇帝必须唯我独尊,哪怕死去的祖宗也不能有碍他自己的英明;若是李贤登基,迟早要批驳显庆以来的一切改革,而陷君聚麀、牝鸡司晨的媚娘不就是李治一朝最大的污点吗?那时就算李贤顾念母子情,她也只能在耻辱中苟延残喘。世事如此,孰能奈何?为了保全权势,在未来的朝廷继续呼风唤雨不被人欺,媚娘只能这么做,一切亲情终究要屈从权力。多想无用,还是放手去干吧!

朝觐赐宴后媚娘换下祎衣,立刻去了学士院。当她迈进大门的那一刻,五位北门学士当即意识到将有大事发生——天后的神态变了,那温婉和气的表情不见了,又回到当初那副霸气凌厉的样子。

“天后有何吩咐?”

媚娘不疾不徐往正位上一坐:“给你们升官。”

“升官?!”升官自然是美事,但无功不受禄,几人面面相觑都觉大有文章。沉默好半天,范履冰朝前微趋两步:“臣等出身寒微,又无功社稷,何敢平白领受娘娘厚赐?况朝廷任命出于公议,天皇也未必……”

“放心吧。”媚娘冷冷一笑,“现在只要不是东宫之人,我升谁的官万岁都会同意。”

几人琢磨这话的滋味,越发惴惴。元万顷强笑着试探道:“难道娘娘就没什么差事让我们办?”

“当然有。”媚娘毫不客气,“我让你等搜集的历代孝子和忤逆者的史籍可备好?现在给我编两部书,一部是《孝子传》,阐述人子之道;一部定名《少阳正范》,论东宫太子该怎样当,还要列明历代忤逆太子的下场,给我狠狠痛骂一番!尽快完成,我要赐予贤儿……”

话音未落众学士尽皆跪倒:“臣等无能,请娘娘赎罪!”

对这几人而言编两部书有何难?但要看编什么书、编完了送谁。当今太子已二十多岁,参政好几年,给他送《孝子传》《少阳正范》,且不论写些什么,这举动本身就是大大的侮辱。这岂不是指责李贤不孝,又不是好太子吗?李贤焉能不怒?就算他拿赐书的亲娘没办法,写书的还整治不了?天下皆知他们五个是皇后的笔杆子,写这等文章即便升官能快活几日?将来李贤能饶得了他们?这不是逼人往火坑里跳吗?

媚娘晓得他们的顾虑,猛然提高嗓门,恐吓道:“是无能,还是不敢?莫忘了得罪本宫同样无好下场,难道你们敢抗懿旨?”

元万顷、苗神客、胡楚宾、周思茂尽皆悚然。范履冰自知敷衍不过去,叩首道:“天后慈爱无际,太子仁孝拳拳,岂至修此文章?臣若为之,无异于挑拨离间、构害两宫,坏社稷之和谐,污皇家之圣明。此罪比抗旨更甚!”

媚娘没想到这老文吏会说出这番大道理,也不禁点头:“是啊,此言有理。难得你这片苦心,处处为社稷着想,本宫承你的情……”她说这话是真诚的。

范履冰略松口气,以为她会收回成命,方欲再说几句宽慰之言,哪知媚娘话锋一转:“不过这两部仍要编。事已至此不妨实言相告,我有意废去李贤太子之位,此事若成东宫易主,你等自然无咎,放心编书吧。”

众学士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位皇后,一位母亲,竟然亲口说出要废掉自己的儿子。那语气如此从容、如此轻快,就像聊家常一样;她的表情那么轻松、那么自然,甚至还带着一丝不屑的微笑——世间还有比这更令人不寒而栗的事吗!

“娘娘三思!”片刻沉寂之后,范履冰脱口而呼,因为太过惊愕他的声音都变尖了;元万顷却渐渐稳住心神,低头暗暗思忖;其他三人如跪针毡,浑身颤抖,不由自主地往后缩——这皇宫太可怕了!如果可以的话,他们早就冲出大门头也不回地逃了!

“娘娘!太子是您亲生,器宇非凡,誉彰遐迩,况无纤维之过,何忍将之……”范履冰苦苦哀求。

媚娘看都没看他一眼,摆弄着臂上的玉镯,自作沉吟:“芳兰生门,不得不锄……毒蛇啮指,壮士断腕……”吟罢倏然抬头,目光射向元万顷,一语双关道,“万顷万顷,名字虽好,却不知是否真有万顷之志?”

元万顷心思早动,何用媚娘点拨?其实放荡不羁、桀骜不驯只是他的表象,他以寒微之身跻身官场,从未被豪门贵人放在眼里,故而特立独行以求显达;这样的行事作风固然使他有了名气,却又是正人君子所不齿,苦衷一言难尽。好不容易有个土匪出身的李看重他,却因一篇檄文尽毁前程,若非皇后提携,恐怕这会儿他只能在洛阳大街上写字卖画糊口了。皇后雪中送炭,却也把他引上歧途,作为北门学士的参谋机要,交结内宫、僭越干政的罪名背定了,躲得过今日躲不过明日。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跟着皇后拼到底,兴许可以转危为安。何况还有富贵荣华,今朝放胆一搏,说不定将来有内史、常伯之分,到那时什么关陇之家、五姓七望,谁敢小觑?身入仕途无非为名利,既有坐拥万顷之志,岂能守着二亩薄田甘受贫贱?

想至此元万顷一改平素嬉笑之态,跪直身子拱手道:“知子孝否莫过父母,天后陛下既以为太子不堪,必是如此。臣蒙您不弃,招徕于蓬草间,敢不肝脑涂地?唯娘娘马首是瞻。”他精明得很,写两篇文章就能打倒李贤?还不知要跟东宫党斗多久,干脆把话挑明,无论祸福今后就跟您混了!

“痛快!日后岂能少你富贵?”媚娘很满意,随即又看向周思茂、苗神客、胡楚宾三人,“你们呢?”

这三位虽有才学,却是老实人,早就方寸大乱,吓得体似筛糠。元万顷见此情形反倒当起说客:“三位,清醒清醒吧。咱们蒙天后厚遇,召入宫中咨以国事。有多少自诩正人君子的家伙瞧咱不顺眼?又有多少小人瞧咱眼红?恨咱的人有的是,今日抗命不从,莫说天后降罪祸不旋踵,就算放任不管,三位又能在朝中逍遥几日?”

一言点醒梦中人,三人互相瞻顾一番,终于把牙一咬,颤抖道:“愿从娘娘之命。”

范履冰兀自磕头哀恳,却见四人皆应,所有的目光都转向自己,顿时若万针扎心——我虽不得志,却清清白白做人、忠心耿耿为国,怎会被逼到这一步?太子无咎无过,何至于要废?倘真废了李贤,让贪玩胡闹的李哲入主东宫,将来能治理好国家吗?若社稷生乱,我等有何面目以对祖宗?又有何颜教导儿孙、垂范后人?你们这是怎么了?难道为自己那点儿权势就什么都不顾了吗?

元万顷知道他是明白人,废话无需多讲,直截了当问:“现在只剩范先生您一人了。就等您一句话,干还是不干?”

“唉!你别为难他。”媚娘非但不恼反而笑了,“本宫也不能强人所难,范学士若执意不从,就继续教婉儿读书吧。婉儿那孩子怪可怜的,昔日她祖父获罪殃及满门,上官家男丁尽死,女子没入掖庭,亲朋好友也被流放岭南,一人获罪殃及满门,可悲可叹啊……”

范履冰听罢心内一凉——这几句听似好话,弦外之音却非常吓人!一人获罪殃及满门,多少性命啊!皇后说得宽容大度,看其平生所作所为岂是以德报怨之人?今日既闻其机密,若不从命她焉能留我性命?我一把年纪死不足惜,儿孙何罪之有?弱冠入仕,身历三朝蹉跎一生,没挣下多少富贵已经够对不起妻儿老小了,难道还要连累他们受一刀之苦?可大唐社稷……苍天啊!家国何以不能两全?为何要这样逼我?

范履冰不忍皇家有骨肉之憾,又何忍自己儿孙遭受灭顶之劫?霎时间他坚毅的信念被媚娘击得粉碎,顿时瘫软如泥,口中兀自叨念:“别逼我……别逼我……”

饶是元万顷聪明绝顶,也不禁赞叹天后的手段,见火候差不多,忙凑到范履冰身旁,一边抚着他背一边道:“先生莫惧,没人逼您。其实祸福皆在眼前,是殃及满门还是封妻荫子,由您自选。我再问您一遍,干还是不干?”

“我、我干……我干!呜呜呜……”范履冰伏地不起老泪纵横,颤抖得便似狂风暴雨中的树叶。众人黯然看着这一幕,心下五味杂陈,无人再发一言,只有凄楚的呜咽萦绕在耳边,也不知他是哭自己,哭社稷,还是哭这个神憎鬼厌的世道。

媚娘却无暇多想,悄然起身离去——拿下这几人只是小试牛刀,之后的手段还多着呢!

三、真人化鬼

媚娘威逼利诱收服北门学士,没过多久就保奏他们升官,皆在三省任职;李治正恨不得多提拔几个与东宫无关的人,当即准允。于是元万顷、范履冰等人进入中枢,虽然他们品阶不高、权力不大,但与朝中原本就攀附媚娘的韦弘机、王德真、裴炎、裴匪舒、王本立等人合流,又有武承嗣内外沟通,俨然形成一股庞大势力。

可是与以往不同,媚娘虽掌握这股势力,却一再叮嘱他们要奉上恭顺,至少表面上不准与宰相及东宫势力对抗,甚至她还对李治宣称:“我保奏北门学士是出于酬谢之心,他们为我那点儿爱好出力不少,还遭人闲话,于心何忍?如今陛下风疾更甚,以后我时时刻刻陪在你身边,也没工夫再做文章了。学士院干脆散了吧,一来让他们为朝廷好好办事,二来也省得贤儿生嫌隙。”她这么说的,似乎也是这么做的,每天除了象征性地跟着上上朝、看看奏疏,大部分时间都寸步不离地陪在李治身边。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媚娘的确比原先更理智、更精明,也更有耐心了。如果说她以往一直被李治利用,成了权力制衡的砝码,那么现在她要做的则是反过来利用李治,利用其猜忌之心颠覆李贤,并为自己开辟一条专权之路。所以她不能过早暴露,要小心翼翼把权势隐藏起来,以求出其不意、一举成功。刘邦卑辞厚币,方能灭楚兴汉;司马卧病不出,乃篡曹魏之业;当年李若非蛰伏示弱,又何以能在废王立武的关键时刻给长孙无忌致命一击?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媚娘饱尝荣辱终于得其三味。

对李治而言每天都是充满煎熬的,征战三国失败令他面上无光,与吐蕃的战争令他挂心,李贤的崛起更令他猜忌重重,最无奈的是他无法担负国事。但凡他身体康健点早就窜到朝堂上亲自部署这一切了,而现在只能窝在后宫,一边让张文仲、明崇俨诊治,一边听范云仙、李君信朗读群臣奏疏,有时候对某位大臣的谏言感兴趣,想拿来亲自过目,看不了几行便头昏眼花,很是折磨!因此一向以好脾气著称的李治也渐渐开始喜怒无常,不仅对宫人发脾气,有时对媚娘的态度也很恶劣,埋怨媚娘不问政事,然而媚娘对他的态度却仿佛回到三十年前刚入宫那会儿,恭顺贤淑、温柔至极,越遭训斥反倒伺候得越殷勤,连端茶之类的事都亲自干,弄得李治哭笑不得——他心情是复杂的,一方面他不满媚娘“急流勇退”,失去对东宫权势的制衡;另一方面他又喜欢媚娘陪在身边,使他在烦躁之余多了几丝温存。

好在大唐的将士没让他着急太久,两月后鄯州传来捷报,刘审礼所部先锋军与噶尔赞婆军在龙支(今青海民和)遭遇,一战而胜杀敌数百;赞婆仓皇败走,所有侵扰大唐边境的吐蕃部队尽数溃散西逃。露布送入蓬莱殿时已是傍晚,李治后背扎满了张文仲的银针,正服用明崇俨的“仙药”,听闻旗开得胜差点儿带着针站起来,当即命宦官传谕中书,嘉奖将士、鼓励再战,誓与吐蕃一争雌雄。不过随捷报而来的还有份丧报,芮国公、右武卫将军豆卢仁业在征途中染病,逝世于驿所,终年七十岁。

豆卢仁业一生战绩平平,但家族声望很大。豆卢氏出于鲜卑慕容氏,因后燕大将慕容苌投降北魏,拓跋珪命其改姓豆卢。在鲜卑语中“豆卢”便是归顺的意思。这一家族后来逐渐壮大,豆卢苌之子豆卢宁跻身西魏十二大将军行列,是关陇贵族重要一员。豆卢宁之孙,也就是豆卢仁业之父豆卢宽,娶隋朝观王杨雄之女,天下纷乱之际投靠李渊,授封芮国公;仁业之弟豆卢怀让又娶李渊第十九女万春公主,由此成为皇亲国戚,地位更加尊贵。或许因为姓氏中带着归顺之意,豆卢氏侍奉皇家十分乖巧,谨小慎微与世无争,即使李治扳倒无忌、痛惩关陇诸族都没波及到他们,至今这个家族荣宠不衰,豆卢宽以下陪葬昭陵者竟达四人。

李治得报,念及豆卢仁业一生侍奉皇家苦劳不少,追赠其为代州都督,并让其有幸成为他家陪葬昭陵的第五人。媚娘很适时地提出:“老将军死于征途,是不是该给他儿子升升官,以示抚慰?”她早想通了,何必放着河水不洗船?这提议若传扬出去豆卢家必要念她好,多个朋友总比多个冤家强。

“朕只记得他嫡长子名唤豆卢钦望,相貌不俗,为人敦厚,可惜没什么才干,如今也有五十多岁了,在南方当官。”

媚娘却道:“不在乎有没有才干,全看着祖上交情,毕竟他家是咱李唐的老亲,多少照顾一点儿,面子上也好看些。”

李治想了想,不禁点头。确实是这个理,当初为了夺回皇权,以长孙氏、柳氏、于氏为首,多少关陇老亲跟着倒霉?豆卢氏这等既老实又有名望的家族实属难得,何不拿他们做做脸面文章?想至此他以赞许的目光望着媚娘:“那就给他提官,召入长安。还是你想得周全!唉……”这声叹息饱含太多无奈——媚娘啊媚娘,你何等精明能干?怎么说退就退了呢?或许真是人一老就变脾气。你争权时我闹心,如今不争了我更不放心,左右不舒服呀!

媚娘却不管他想什么,接着道:“前几日张大安不是上疏称东宫詹事丞开缺吗?索性让豆卢钦望补这个官,辅佐贤儿吧。”

李治闻听此言脸色倏然阴沉,隔了半晌才道:“贤儿府里的良士够多了,听说他还结交一些年轻才俊,甚至包括一些太学,这么多人帮衬还嫌少?张大安不愧是东宫出身,处处偏袒他,真是多此一举。别让钦望去东宫了,给哲儿当属官吧。”

“嗯,也好。”媚娘表面沉默心内狂喜——无论如何猜忌,雉奴从未吐露过半句指责东宫之言,现在终于忍不住发牢骚了!

李治又把那份捷报拿起来,就着恍惚的烛光,忍着头晕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嘟嘟囔囔道:“此番西征精兵尽出,纵不能攻灭吐蕃、生擒噶尔兄弟,也可杀杀他们的锐气,使之不敢东窥。眼下还有两件要事,新罗悖逆不可不讨,封禅嵩山不可不行。”金法敏玩弄手段让大唐吃了亏,这口气他始终难平;诸国君长已到长安,封禅作罢便是失言——说穿了,李治考虑的还是自己作为“万邦之主”的面子。

媚娘微然一笑,搪塞道:“眼下只是区区小胜,怎知何时才能大功告成?考虑这些太早,还是好好养病吧……该起针了吧?”

两位医官一直在旁伺候,明崇俨自从受封谏议大夫越来越热衷听天皇天后议论朝政。张文仲却是个本分人,不掺乎政务,可差事未完又不能走,便装作收拾药匣,把东西拿出来放进去,反复折腾着,听媚娘问起总算长出一口气,过来把李治背上的针拔了,又道:“天色已晚,陛下该休息了。”

李治把捷报往案上一掷,苦笑道:“成天除了灌药就是睡觉,朕简直成废物啦!”话虽如此他还是起身进了寝殿——再着急也没用,病夫是什么都做不来的,所有的账等病好了再算!

两位医官起身辞驾,明崇俨见媚娘朝自己挤眉弄眼,心知有事,便装作腿麻了,不紧不慢朝外走,待张文仲先行走远,立刻转回来:“娘娘还有何吩咐?”他是因媚娘提携当的官,自然认为门户,天后之言不敢不从。

媚娘似乎有些困了,打着哈欠朝范云仙摆手:“拿给他看。”

明崇俨正疑惑,却见范云仙不知从哪儿寻出一大摞奏疏,一股脑摊在他面前。他更加糊涂:“这是……”

“看看就知道了。”

有媚娘的话,明崇俨斗胆拿起一份,只翻了几下便已一身冷汗,又看其他的,越翻越觉心惊,连忙伏倒在地:“臣冤枉啊!”这些奏章不是谏议,而是弹劾,被弹劾的对象正是他明崇俨——群臣说他蛊惑圣听、僭越朝政、左道祸国,且以丹药毒蚀龙体!

“这些弹劾圣上也知道,完全置之不理。你怕什么?”

怕什么?若这些罪名成立,纵然不被处死也得流放岭南,能不怕吗?平心而论明崇俨的确有点儿委屈,假托神仙之言干预朝政是实,但那也不过是看准了李治颜色说话,况且媚娘对他颇加褒奖,举荐为谏议大夫,自此言事出于职责,谈何僭越?毒蚀龙体更是出于臆测,他的药不是一般道士烧炼的金丹,完全是符合医理的,只是掺杂不少民间偏方才显得古怪,对外宣称“仙药”不过是故弄玄虚、自抬身价罢了,若因这些事获罪岂不冤枉?

畏惧过后明崇俨不禁生出恨意,愤然道:“臣之清白天后尽知,此必有人构陷,请娘娘明察!”朝廷之事本无定数,说没事便没事,说有事便有事,有人弹劾便是隐患,谁知自己哪天真触了皇帝霉头?那到时这些弹劾就真成罪名了。伴君如伴虎,当年郭真行不就是糊里糊涂当了替罪羊?此事必须究其原委,不把算计自己的人除掉终不得安。可他哪猜得到,构陷自己的就是面前之人。

这场弹劾是媚娘背后煽动的,起于中宫党羽,但是百官普遍厌恶左道之徒,况有先帝服丹中毒之事,许多人不及详查跟着附奏,遂成席卷之势。这会儿媚娘见明崇俨已入自己算计,故作威严:“够了!还不是你恃宠而骄招人嫉恨?本宫让你看这些弹劾就是为了给你提个醒,以后言谈行事要谨慎。别再招惹是非!”

“是是是。”天后动怒,明崇俨不敢辩解,唯有一个劲儿应承;但扪心自问,他确实没干什么骄横之事,到底得罪谁了?无奈之下只好拿起弹章逐个查看署名:张大安、刘讷言、许叔牙、高政、格希元、周宝宁……这些奏疏是媚娘事先挑好的,清一色的东宫亲信!

明崇俨越看越恐怖,连弹章都拿不住了,哆哆嗦嗦爬到媚娘足边,把头碰得山响:“臣之忠诚天日可鉴,娘娘一定要给臣做主啊……”得罪太子无异于自毁前程,他一个杂流出身好不容易才混上官的人,哪敢惹这么大祸?

媚娘佯装不悟:“哦?莫非你已知构陷之人是谁?”

“这、这……”明崇俨怎好直言?人家是亲母子,思来想去唯有自剖心迹,“臣出于诗书之家,上进无路故投玄门,以鬼神之术自诩不过意在扬名。二圣不弃,授予官职,唯恪慎匪懈,恭谨而侍。无论天皇、娘娘、太子皆臣之主,绝不敢有半分不尊。今东宫之中恐有小人作梗,向太子进我谗言,遂至群情激愤诬我为妖,欲害臣于死地。恳请娘娘明察严惩,还臣清白,不然臣纵死犹为怨鬼!”他情急之下把自己的老底揭了,什么神仙道术全是假的,不过是往上爬的手段。

“捉鬼的人竟说自己要变鬼!哈哈哈……”媚娘仰面大笑。

明崇俨原形毕露,唯有苦苦哀求:“臣虽无道术,确有医术,侍奉天皇竭心尽力,难道娘娘不念此情?”

“呵呵呵……”媚娘渐渐收起笑容,“我问你,即便能查出构陷离间者是谁,辨明真伪,众口铄金,嫌隙已成,你能保证太子对你有所改观吗?再者构陷者若是东宫宠臣,我替你除之,太子能不恨你吗?更有甚者,若鼓动群臣弹劾的是宰相或太子本人,又当如何?”

明崇俨只觉耳畔连响三声震雷,顿时呆若木鸡——太子乃日后之天子,获罪于天无可祷也!

媚娘见他恐惧至极,轻轻俯下身子低声道:“有句古话不知你可曾听过?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

明崇俨从恐惧中慢慢缓醒过来,琢磨着这话的滋味。釜底抽薪,釜底抽薪,难道……他抬起头,愕然注视媚娘,只觉晦暗烛光下天后的笑容如此扭曲可怖!

“你既能以术惑人,必然冰雪聪明,本宫不妨实言相告。我久欲更易储君,未得机缘;如今圣心有变,你常在宫内,天皇对东宫之芥蒂你不会不知,方才他抱怨的话你也听见了。若能见机进言促成其事,则我愿即遂、你危亦解,如此两全其美之事岂不善哉?”

“臣不敢……亦无此能为。”

“哼!”媚娘轻笑一声,以戏谑的口问道,“你乃沟通天人之士,有操弄神鬼之能,说动圣心又有何难?”她之所以费这么大心机拖明崇俨下水,就是看中他的身份——身为御医出入自由,常伴皇帝左右,病势缓急皆操于手,堪称“天子司命”;况且还会借鬼神、祖宗之言故弄玄虚。要蛊惑圣心、诋毁太子,还有比他更合适的人吗?

明崇俨明白她的意思,却仍感到十分畏惧:“我非社稷之臣,不足以任重。况行此谗害之事,恐不见容于朝堂。”

“事在人为嘛。”媚娘早把他看透,图谋幸进并无操守,之所以畏缩不应只是因为没见到足够令他一搏的筹码,于是再接再厉,“伊尹原本只是一介庖人,后来当了殷商宰相;范长生是天师道祭酒,却跻身成汉朝廷的第一重臣。远者不论,我朝开国功臣钱九陇、马三宝都是家奴出身,后来还不都受爵国公、封妻荫子?所以人之尊卑不在出身如何、干过什么。不有所废,焉能有所立?于被废之人而言可能是奸徒,但对新太子而言却是功臣,封爵拜相又有何难?”她站起身故意打个哈欠,“快定更天了,本宫也该休息去了,此事成与不成任你自便。”说罢带着范云仙出门而去——她心里明白,为了功名利禄这家伙肯定会干的。

偌大的正殿中只剩明崇俨一人,他再次颤抖起来,这次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兴奋使然。夜风初起,烛火摇曳,他那披着道袍的黑影在白墙上晃来晃去,格外扭曲,仿佛这个利欲熏心的道士倏然化作厉鬼,张牙舞爪欲掐断某人的脖子!

四、罗网织就

道士明崇俨参与阴谋,对媚娘而言可谓事半功倍。一来李治受其诊治,离不开这位半仙御医;二来此时李治也越发相信神鬼魂灵之事——他年轻时不畏神鬼,哪怕对佛道两家的尊崇也只是出于统治目的。然而身居皇位三十载,处置朝政不可谓不勤勉、征讨四方不可谓不英武、广开科举不可谓不仁德,按说应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可是恶疾还是没有放过他,国家也常被灾害困扰,多灾多难力不从心,难道这真是天意?病魔的纠缠和疑神疑鬼的心理使李治踏上了父皇李世民的老路,虽然他还没糊涂到炼丹的地步,但对于“神言神语”已不敢忽视,而媚娘恰恰抓住了这点。

西征初战告捷的消息传遍朝廷,群臣知天皇忧心已久,纷纷上表恭贺。李治却做出一个令所有人震惊的决定——再征新罗!任凭宰相群臣上谏劝阻,他丝毫不为所动,铁了心要打这一仗,亲自下诏命李谨行、周道务、李文暕于辽东整兵备粮。外间议论纷纷,唯媚娘心知肚明,李治急于挽回颜面,彰显人君之威震,所以谏言之类的傻事她是不会干的,反之还要利用其急躁情绪再行离间。

没过几日武承嗣突然叩阁,召入紫宸殿见到二圣纳头便拜:“臣无才无德,觍颜列于众卿。请陛下准臣辞官,退守田园沐浴圣恩。”

李治还没说话,媚娘作势而起,耍起了姑母大人的脾气:“你这小子竟也晓得‘觍颜’二字?平常有事皆不报我,如今突然辞官必是惹下什么祸事!纵然圣上肯饶,本宫家法不容。”这席话貌似严厉,却是故意说给李治听的——他今天来可不是我们事先商量好的。

李治喟然苦笑:“究竟为何辞官?果真闯了什么祸吗?”他对武承嗣并无好感,封为三品宗正纯粹是照顾武家,好歹媚娘就剩这么个像样点儿的侄子,能包容的尽量包容吧。

武承嗣诚惶诚恐:“臣本罪人之子,蓬居岭南朝夕觳觫,蒙二圣垂怜,召归长安已属万幸,又承继国公、位列三品,自应感恩图报,焉敢恃宠骄狂,重蹈父叔之覆辙?天后所言令臣惭愧无地也。”

李治觉他说得也有道理,愈加疑惑:“既如此,为何辞官?”

“只因臣近来心绪不宁,恐有祸事,不敢再留朝堂。”

媚娘又插言:“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有何惧怕?可见心里有鬼!”

武承嗣抖衣而颤:“不敢啊……”

“那你小子因何不安?怕我吃了你?”

“好了好了!你别吓他了。”李治示意媚娘闭嘴,饶有耐心问武承嗣,“莫非你有什么难言之隐?”

武承嗣昂首一怔,仿佛被戳中心事,继而又低头道:“没有。”

“唉!”李治叹息一声,据武承嗣进殿后这一系列举动,他已隐约猜到三分,“是朝中有人针对你吧?大可直言,朕自会秉公明断。”

“是。”武承嗣一副欲言又止之态,好半天才吞吞吐吐道,“陛下可知东宫召集群贤批注《后汉书》之事?”李贤批注《后汉书》已有多年,参与者包括刘讷言、格希元、成玄一、周宝宁等,或为东宫属官或是朝中学士。

李治对李贤修书立言之举日渐反感,听他提及眉头一颤:“那又干你何事?”

“上起三代下至魏周,可批可注之经典数不胜数,太子单择后汉之史,乃有缘故……”当然有缘故,太子洗马刘讷言精通汉史,修书之事最早便是其提出,而《汉书》已由先朝学士颜师古批注过,自然只剩《后汉书》。但武承嗣搬出的却不是这个理由,“考后汉之史,自章帝以下朝政皆被外戚把持,窦宪、阎显、梁冀、何进等辈沐猴冠带,跋扈嚣张,遂使国家败亡。太子既因此发论,臣身为外戚窃不自安,故请辞职。”

话音刚落媚娘拍案而起:“信口雌黄!贤儿自幼好学,修书不过自娱,用得着你疑神疑鬼吗?凭你资质,文不能诗赋,武不堪为将,不过徒受俸禄,你当得了王莽还是杨坚?”

武承嗣一脸苦楚:“非是无故自疑,乃因……唉!求姑母别再问了,有些事实在不便说,如今群臣皆对我议论纷纷。”不是不便说,实是无可说,李贤从没欺压过他,这完全是告刁状!但他越这般吞吞吐吐,就越让人感觉有难言之隐。

“也罢。”媚娘没好气道,“瞧你这副窝囊相,就好像本宫求着你当官似的。贤良之人有的是,你不愿意当正好,给我滚回并……”

“不!”沉默许久的李治终于开口了,语气甚是强硬,“此宗正卿乃朕钦封,岂可无罪而免?不准辞官!”

武承嗣顿首:“陛下厚恩臣三生不忘,然则疏不间亲,臣不敢因一己位禄使皇家有隙。”这哪是辞让,分明火上浇油。

“胡言!”李治立时恼怒,“朝廷是谁之朝廷?天下是谁之天下?你之辞让乃是纵人之志!今日若容东宫随意欺凌外戚,来日还不欺到朕头上?朕已纵容他太久,这次偏不随他所愿。”嚷罢又问媚娘,“你家还有什么可堪造就的子侄,一并提拔。”

媚娘心中甚喜,却假意拦阻:“何必呢?贤儿也没把承嗣如何,退让一下也就罢了,何必闹得不愉快?我武家实在没人了。”

李治却道:“你不在乎亲戚,朕却在乎颜面!今日无论如何也要提拔几个外戚之人,速速想来。”原本该是媚娘求他的事,现在反而成了他上赶着帮媚娘。

早有筹划,何用再想?媚娘故作蹙眉凝思状,过了半晌才道:“我有个堂姐,嫁与河东宗家,生有三子。长子宗秦客、次子宗楚客都考中进士,如今一在户部任主事,一在中书为主书,这对兄弟还算小有才干。”她算计得精细,晋升武姓之人太显眼,先提携两个能办事的再说!

李治毫不犹豫,当即遣范云仙晓谕中书,晋升宗秦客为户部员外郎、宗楚客为通事舍人,皆是六品官。武承嗣戏做得很足,故作一脸尴尬,又假模假式替李贤说了许多好话才告退,媚娘也劝李治息怒,又召张文仲、明崇俨把脉诊治。

哪知盛怒方消,又见范云仙急急忙忙跑回:“启奏陛下,张文瓘命子侄抬舆入宫,请求召见,现已候在宣政门外。”张文瓘中风已有半年多,听说病情越来越重。李治不敢怠慢立命召入,医官内侍纷纷退避,媚娘也隐于珠帘之后。

不多时就见李君信等几个有头脸的宦官亲手抬着肩舆登上大殿。张文瓘病已垂危,瘫在轿上不能动,家人勉强为他套上朝服,却无法著冠带,一见李治泪眼朦胧:“参见天皇陛下,恕臣难施大礼……”

李治见他如此情状也甚哀伤,连忙起身降阶:“张公若有所奏,朕即便不能亲往贵府,亦可遣内侍前往聆听。您何苦不惜病体亲来宫中?朕情何以堪?”

“老朽自知不久于人间,有几句话必须亲口对陛下讲。”

珠帘内媚娘暗自揪心——他想说什么?

李治一脸和蔼道:“您老但言无妨。”

“听闻陛下欲再征新罗,可有此事?”

“有。”

“唉……”张文瓘长叹一声,“臣斗胆恳请陛下放弃东征。”

听到这句话,媚娘悬着的心才放下——只要不是关乎皇家骨肉猜忌之言便好!想来他卧病已久,朝中之事也不甚了解,必是突然听闻东征之议才来上谏的。

诚然如此,张文瓘努力提了两口气缓缓道:“自隋开皇以来,中原以高丽不驯屡兴征伐,无一功成。文帝起甲兵三十万,水军船覆、步军乏粮,丧师十之八九。炀帝自恃国富,刚愎自用,大造舟楫,征募骁果,兵逾百万,列军九部,三征而不能克,反致义旗四举,社稷败亡。我太宗皇帝明睿越古,允文允武,不避险阻直面敌锋,又以英公、江夏王、薛万彻等虎兕之将为锋,亦不能收全功而返。陛下弱冠践祚,天授英资,德膺圣贤,遂先平百济、再灭高丽,破倭人于白江口,败新罗于买肖城;虽有小挫,略失所得,然北起黑水、南至平壤,拓地千里、增户数万,此功足可告宗庙而慰先帝。何必尽摧新罗,求全责备?”他虽重病在身,脑子却不糊涂,先搬出一套颂圣之辞。

“嗯。”李治东征之心默定,多少谏言都挡回去了,可面对病入膏肓的老宰相,实不忍公然批驳,只好含糊答应。

恭维的话说尽,张文瓘这才吐露真言:“自与高丽开战,凡二十五载,将士劳苦,黎庶不安,辎财耗费无算。以三国狭贫之地加以连年兵戈,城邑毁败田野荒芜,纵然尽收岂得偿以往之失?且山高水远来往不便,三韩立国又历数百年,其人虽为我得,貌恭而心违,不可以礼乐教。即便陛下生执法敏、断其宗庙,可保三国之人不复叛乎?高藏心怀奸谋已被流放,扶余隆不堪其任罢居洛阳;泉男生巡抚途中染病,恐也命不久长。此三人乃朝廷羁縻之本,既失之陛下何以率其境、抚其众?若再叛,再讨之,反反复复何日尽头?望陛下三思。”

“公所言极是。”李治不得不承认,东征早已得不偿失,就算灭了新罗难保不再叛,这是个多少钱都填不满的无底洞。然而这场战争为的不是土地人口,而是尊严。往大了说是天朝上国的体面,往狭隘说是他这个天皇的颜面!

张文瓘自然晓得其中关节,若在以往有些话他不会说,如今油尽灯枯,生命的最后时刻还有何顾忌?他声音颤抖着,无比沉痛地说:“魏武有云:‘不可慕虚名而处实祸。’陛下征战四夷、拓地无数,却也使天下疲敝、百姓劳苦。陛下自谓勤俭,衣食不倡华美,但东内、合璧、乾阳等宫耗资多少?封禅之事浪费甚巨,冗官激增开销日大,每逢朔望临殿四顾,满朝皆绯袍也……”

听到此处媚娘不禁惭愧——冗官激增、满朝绯袍很大程度上是她造成的。当年刘祥道提议裁汰冗员,因遭上官仪牵连罢相;在封禅时她欲收人心,给满朝文武加爵进阶;为了争权又上谏言十二事,力主提拔沉寂下僚者,更不要说那些受她庇护的散官、勋官。

“内忧甚多积重难返,今大唐已不复麟德、乾封时之富庶。吐蕃早有侵犯之意,前有大非川之败,后又屡屡扰边。今起兵十八万,虽得小胜,最终损益尚不可知,陛下怎可复兴兵戈于东北?即便西征功成,赏军士、抚诸藩亦需破费,此亦大忧矣。前番天后接见诸藩于光顺门,新罗使节也在其中,金法敏虽纵兵敌对,未忘遣使朝觐,足见并无称雄之心,不过想划地自守。忆昔东征之始,起于高丽不逊,今新罗既愿顺服,何必灭之?且自白江口之役,倭国不敢生衅,遣使效我朝典章教化,不复为敌也。”说到此张文瓘竟强自用力,颤悠悠挺起身,满目苦楚地注视着李治,“天下固是陛下之天下,亦为万姓苍生之天下。臣贞观入仕,受英公提携,得效两代君王,不敢言功,但以拳拳之心报效君恩。今臣大渐期至,恐明日不复登朝堂,请陛下以社稷为重、苍生为念,罢东征而安黎庶,则臣九泉之下亦无憾矣。”

李治早已泪光盈盈,对这些年自己犯下的错误也颇感自责,但就此放弃东征实在心有不甘,然而面对老宰相恳切的目光他又无法狠心拒绝……

“陛下!”珠帘之内媚娘实在隐忍不住,高声道,“张公所言皆为苍生社稷,您就答应他吧!”

“唉。”李治踉跄向前,紧紧攥住张文瓘干瘦的手,潸然泪下,“朕答应您。不打了!不打了……”

至此,李治彻底放弃对新罗的征讨。

同时金法敏更是迫切希望结束战争,以便修复满目疮痍的国家。于是双方互遣使者,很快达成共识,双方以高丽境内的大同江为界,以北属唐,以南属新罗。李治将大半个高丽国正式并入大唐的版图,不再谋求更多的土地人口;金法敏一统三国,仍向大唐称臣,使用中原年号——唐与高丽、百济、新罗三国的纷争就此终结。

虽然大唐对三国的统治得而复失,但李治好歹夺得了大半个高丽国的领地,面子上还算过得去。更重要的是东北边境恢复和平,百姓得以安居乐业,朝廷也无须再为两线作战发愁,这未尝不是好结局。可惜和平的功臣张文瓘没能看到那一天,谏言后当晚亡故,终年七十三岁。李治追赠其为幽州都督,定谥号为“懿”,谥法云,爱人质善曰懿。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李治声称张文瓘曾于李弘在世时担任太子左庶子,所以命其棺椁陪葬恭陵,与李弘为伴。

然而事实上张文瓘不仅是李弘的辅佐者,后来也兼任李贤的太子宾客。就官阶而论太子宾客从三品,高于左庶子,从履历上看张文瓘贞观年间入仕,陪葬昭陵不成问题,而且前不久就有豆卢仁业之事,李治何以执意要让名望甚高的张文瓘陪葬恭陵?是觉得李弘的灵魂太孤单,还是他越来越怀念那位仁孝听话的前太子呢?

东征之事永不再提,但李治却没有停止“折腾”,没过多久他又把封禅嵩山之事提了出来——世事令人感慨,或许李治本性还是善良的,若非疾病缠身他也算好皇帝,懂得民间疾苦,可以从善如流,但是只要事关皇权、事关颜面,他的一切英明仁慈就化为乌有了。

封禅嵩山早先就是媚娘的创意,她自然不会从中作梗。李治在朝堂公然宣称将在来年正月举行大典,连新年号都拟了,唤作“通乾”,即通天之意。吊诡的是这次竟无臣下反对,素来敢作敢言的郝处俊、李义琰乃至太子李贤无一例外选择了沉默——他们终于嗅到猜忌的味道啦!

但此时觉悟已经迟了,媚娘的天罗地网早已织就。两天后她向李治提议,去岐州万年宫避暑休养。一开始李治不愿意,在压制东宫的关键时刻岂能离京?但媚娘理由充分,大军西征吐蕃,去岐州便于接收战报、指挥三军;再者山间行宫气候清凉利于养病,把身子调理好才能登嵩山。这么一说李治心思活了,加之明崇俨、张文仲也纷纷劝他保重龙体,于是李治顺从众意起驾离京。

李贤恭恭敬敬将二圣送出长安城,暗自松口气,殊不知自己已落入更危险的境地——天下最难处的位置就是皇太子,勤勉任事、崭露锋芒便有震主之嫌,谨小慎微、闭门自守又被视为无能。媚娘说岐州便于指挥西征,可万年宫不同于洛阳,三省六部无处安置,群臣官署只能留于长安,那李治又能指挥什么?这一去实是把西征军务和筹备封禅的差事都推给了李贤,李治猜忌心已起,无论他干得好坏都不会有好结果。

更何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