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混账与混战
一 小人多难
公元前33年,六月二十二日,刘骜顺利即位。两个月前,刘骜能保住太子,石显是出过力、参过股的。然而现在按股份分红,收益最大的是王政君。石显也想分红,可是有一个人跳出来吼道:坚决不分石显一份。
跳出来吼这声的人,是宰相匡衡。他能吼出这声来,多么的不容易啊!他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今天,现在终于把内心的苦闷吐出来了。
以前,在汉朝中央,没人不认为匡衡和石显是一伙的。怎的刘奭刚走,这茶就凉了呢?事实上,外人有所不知,匡衡和石显根本不是一伙的,匡衡迫于石显淫威,不得不低头装乖卖傻。
怎么会是一伙呢?要知道,石显是宦官,知识水平很低,稍有点骨气的,都耻于跟这些被阉的人为伍。然而情势压迫人,自从御史大夫被石显整死后,不要说匡衡,就是匡衡的前任丞相,也都不得不向石显做服帖状。
也就是说,一直以来,石显都是真小人,而匡衡不过是假小人。在他的内心深处,生存固然重要,政治信仰一样不可或缺。
看来,石显这个真小人做人就是难啊!
在中国古代政坛上,有两类人最容易生存,那就是假君子、假小人;另外两类人最不易活下来,那就是真君子、真小人。真君子,一出来就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所以威风凛凛,无所畏惧。然而树大招风,暗箭难防,最后难免被人拿下。
真君子即使死了,也有块碑。命好的,没过多久就会被平反。然而真小人不一样,一踏上这条船,就是一去不复返。生前防明枪暗箭,死后难逃被挖坟洒骨之苦,那种滋味的确不是常人所能知道的。
所谓小人,在利益面前,自己的是自己的,别人的也是自己的。石显从一出道,就是这样明码标价,从不敢跟道德有染。所以,他也混得特别辛苦。他不但得保住既得利益,还要防止四面八方的英雄豪杰对他进行人身攻击。
然而,在汉朝这政坛上,石显功力早成,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所以在整个刘奭时代,简直就是东方不败,谁都不怕,魔来杀魔,佛来杀佛。
可以粗略地列一个名单,来看看石显的可怕程度。几乎独步汉朝的萧望之,首先倒下;接着联合刘向对石显发起攻击的,还有张骞的孙子张猛、贾谊的曾孙贾捐之。这些人全都死在石显的魔爪之下。
大师顶不住,大师的后裔也玩不过,怕死的谁还敢跟石显玩?所以匡衡当了宰相后做缩头乌龟也是不难理解的。然而,风水轮流转,现在该是出手收拾石显的时候了。
石显以前不可一世,张牙舞爪,那是因为有强大的靠山刘奭。现在,匡衡之所以敢站出来要收拾石显,那是因为他曾经是刘骜的老师。你没靠山了,咱有新靠山,为什么不搞你?不搞那不是浪费社会资源吗?
匡衡说搞,而且一搞就要搞定。于是乎,他联合新任的御史大夫一起给皇帝上奏书。匡衡那奏书,把石显骂得狗血淋头,他逐条罗列出石显的罪状,最后就是弹劾。
匡衡整的不是一个,而是一窝,他连石显的朋党也一起告了。以组织拔组织,这招不可谓不狠。
这时,刘骜刚刚上任,做事积极性特高,所以工作效率极高。很快的,奏书就被批下来了,石显朋党全部被革职,石显及妻儿老小全部被逐回故乡。
事实上,早在一年前,石显就知道他会有这一天。一年前,石显被刘骜从中书令任上调任长信中太仆,他就感觉事情不妙了。但是,当灾难真正降临时,他还是无法接受。
怎么能够接受?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曾经吃香喝辣,想骂谁就骂谁,想杀谁就杀谁,现在怎么就没这等好事了呢?
人生如梦,人生如戏,梦碎了,戏完了,难道现在就是该滚蛋的时候了?一想到这,石显难抑胸中悲愤,竟然吃不下饭。于是乎,一路抑郁归乡,半路就撒手离去了。
石显的事,总算解决了。接下来就得解决匡衡的事了。我们知道,匡衡曾经是个苦孩子,小时候连读书都要凿壁偷光,所以他能从最底层爬到金字塔顶,没有天才般的智慧和毅力是不可能的。
但是,这个以学《诗经》步入仕途的人,在政治生涯上却留下了诸多污点。他最大的错误就是,听石显调遣,联手打击盖世英雄陈汤和甘延寿。
这是一笔孽债。这债还要不要算?如果要算,怎么算?会是谁来跟他算?答案很快就出来了。有人主动说,匡衡那笔帐,必须算狠点,本金利息一起算。
要找匡衡算账的人,是一个猛人,一个很猛的人。他的名字就叫——王尊。
王尊,字子赣,涿州高阳(今河北省涿州市)人。王尊的人生经历,跟匡衡有一拼,都是一部少见的人生史诗。他少年丧父,依靠叔伯度日,却被打发去放羊,忙里偷闲,悄悄通读了史书。
王尊十三岁开始出门打工,到地方监狱谋得一小吏的工作。几年后,又到太守那儿应聘。太守亲自面试他,发现这小子特有才,于是提拔上来。就这样,这么多年以来,他一步一个脚印,经历种种挫折失败,坐上了今天这个位置——司隶校尉(京畿总卫戍司令)。
尽管人生困顿,然而王尊意志坚定,刚正不阿,天不怕地不怕。不像匡衡,像个软体动物,碰到猛一点的就缩头明哲保身。为什么说王尊猛?主要是因为他手腕强悍,做过几件惊动长安的事。
他在地方当县官的时候,有一妇人状告儿子不孝,经常抽打她。王尊了解情况后抓儿子审问,供认不讳。王尊却让人把不孝子吊到树上,叫五个手下同时放箭,活活把他射死在树上。
后来他当太守时,抓盗贼就像猛蛇追老鼠,吃得毛都不吐一根。于是落了个残杀不义之名,被免职回家。再后来,被重新起用,当了东平王的国相。
东平王就是王政君的父亲。当时东平王年轻气盛,可王尊一样不把他放在眼里,结果双方还当面抽刀,准备要干起来。于是乎,又被免职回家。
最后,王政君的老弟王凤出手相助,王尊又回了中央做官。
王凤是一个划时代的牛人,后面再慢慢讲他。说到这里,必须要讲清的是,王尊和匡衡,向来都是各走各的路,远近无仇。然而,王尊要弹劾匡衡,不为别的,只为他实在看不顺眼这个假君子兼假小人。假了就罢了,还得志,太欠揍了。
王尊上书,像匡衡弹劾石显那样,也写得洋洋洒洒,逐条列举匡衡的罪状。更可怕的是,王尊不是只端匡衡一个,而是要端一窝。
王尊数落匡衡本人的罪状很多,最重要的一条是:以前石显胡作非为时,作为丞相的匡衡,不但不制止,反而狼狈为奸,是为大逆不道。同时,所有对石显睁只眼闭只眼的政府高官,都得伏罪。
不能不说,王尊这一棍实在太猛了。
在石显得意之时,上到宰相,下到基层干部,谁敢对石显公开表示不满?跟石显打来斗去的,还不是萧望之和刘向那帮人!其他人好像不是围观的,就是打酱油路过的。
按王尊这一说法,那不等于让刘骜将政府解散,重新大换血?你说,这棍猛不猛?
应该说,搞学术,匡衡是大师,搞政治斗争,匡衡只能算是一个本科生,跟博士后级别的石显比起来,还差得远。所以,事情发展到这里,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让他意外的是,竟然有人要跟他过不去;更意外的是,不是王尊一个人弹劾他,在他背后,站着一大拨人。那同样是一堆神秘人物,不可轻视啊!
所以,面对王尊的弹劾书,匡衡很不安。于是,他当机立断,上书辞职,请削食邑。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应该辞职。不辞职,他内心不安。然而,匡衡的辞职报告被刘骜退回来了。同时,刘骜还给他的匡衡老师打气说:“你就尽管放心做你的事,别的事,我替你摆平。”
果然,刘骜将王尊打发出长安,到高陵任县长。匡衡以及连同被王尊弹劾的其他高官,都保持原职,继续为皇帝服务。
有靠山,就是好办事。我想,这应该是匡衡的心里话。
事实上,匡衡靠着刘骜这座山,身心总觉得不安全。说真的,他是怕了,他很了解自己,撑得过一时,撑不过一辈子。
隐隐之中,他感觉好像要发生什么事。
二 陈汤的弱点
前面说过,王凤在王氏家庭中,是一个划时代的人物。之所以能够获得这个称号,主要是因为他是王氏外戚集团中第一个跃上权力高位的人。王氏兴起,由他而起,终于王莽。后者是王氏家族权力集大成者。
探究源头,打造王氏外戚集团力量的,正是刘骜父子。刘奭只是开球者,把圆球踢高的,则是刘骜。刘骜登基当皇帝后,就封王凤为大司马兼大将军,领尚书事。
那年,刘骜只有二十岁。他刚刚起步,他必须重新洗牌,他认为能成大事并靠得住的,唯有王凤。
王凤的确是个想做点事的人,他最欣赏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陈汤。因此,他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救陈汤。
顺便交待一下,伟大的抗匈英雄陈汤,被封侯升官后过得一点都不好。而把他从灿烂阳光下拉到混沌沼泽的,不是别人,正是丞相匡衡。
不明白为什么匡衡就跟陈汤较上真了,他只想拿陈汤开刀。石显都死了,难道匡衡是吃饱没事干了吗?
事实并非如此。过去,匡衡要整甘延寿和陈汤,那是石显逼的;现在他要整陈汤,那实在是为民除害。在他看来,陈汤是一条天大的蛀虫。
至于甘延寿是什么虫,已经不再重要了。因为甘延寿的身体一直很差,封侯后不久就死在任上了。匡衡将陈汤定义为害虫,论据很足,那就是——陈汤很贪财。
女娲造人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总喜欢将上等材料与劣等物质捏在一起组合成人。观陈汤一生,能够让他成就大事者,是他身上的英雄胆魄,而让他一步步走向毁灭的,则是他心里的贪欲。
他的贪欲,是天生就有,还是后天促成?或许两者兼有。我们知道,陈汤小时候很穷,长年流浪,靠乞讨生活。或许是童年的贫穷记忆让他感到恐惧。然而他是英雄,应崇尚建功立业,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报效国家,不应该过份的贪婪。
说真的,陈汤很让人遗憾。
刘奭生前,匡衡告陈汤征讨康居国时,以身作则,给部下树立了一个贪财好宝的楷模,把从康居国没收的财物私吞了。
贪了还罢了,陈汤还洋洋得意地对部下说:“贪吧!怕什么!咱们在外山高皇帝远的,谁会来追究我们。”没想到,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陈汤的话还是传到了长安。
那一次匡衡没告成,是因为刘向上书把陈汤救了。现在,匡衡再度翻起这个案件,摆明就是要和陈汤斗到底了。
匡衡很有底气,因为他站在了道德制高点上和权力顶点上。匡衡这样对他的学生刘骜说:“像陈汤这等贪财好物的大贪污犯,不应该封侯,更不适合呆在射声校尉的职位上。”
这次,匡衡做得很顺利。还没等别人声援,陈汤就被刘骜免职回家。
陈汤没有上诉,然而不甘寂寞的他给皇帝写了一封奏书。没人知道陈汤为什么要上这封书,他在奏书中抖开了一个秘密:康居王国送来当人质的王子,不是真王子。
康居王国是被陈汤率军攻下的,按规矩,康居王国为体现臣服诚意,需派王子进长安当人质。
在战场上,狼都没有陈汤凶狠和狡猾,康居王国送来的王子,到底是不是真的?应该说,陈汤很有发言权。然而,他为什么说康居国王子是假的?他到底想干什么?
想了半天,我突然明白了。哦,原来是这样。
纵观陈汤一生,左右他脑袋的,就是赌徒哲学。他曾经一无所有,凭双手搏明天,凭的是胆量。好赌的个性到了战场上,则成了一个好战分子。所以,现在被免职了,要想东山再起,就得发挥他的特长,再跑西域,与康居国再战一回,建功立业,把输回去的再拿回来。
想出兵康居,就得编织借口。如果康居王国送来当人质的王子是假的,那么后面的话就说得顺了。所以,陈汤其实是准备了两封奏书,只要前面的通了,后面的奏书马上送出,然后……
似乎,这一切设计得完美无暇。
事实却是失败了。皇帝派人去调查康居王子,结果发现,人质是真王子,而非假王子。于是所有的明枪暗箭,都瞄准了陈汤。
这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想翻本想疯了的陈汤,突然发现,冲动是魔鬼,贪欲会蒙蔽你的双眼。不是别人太聪明,是自己还不够机灵。
陈汤欺君之罪成立,很快就被捕入狱,据有关消息灵通人士报导,如果不出意外,陈汤将被拖出去砍头。
本以为会再赢的,竟然输得这么惨。可吉人天相,意外还是出现了。不久陈汤被释放,同时被剥夺爵位,成了一名士兵。
陈汤之所以被放出,是有人替他辩护。这次,替他辩护的人,不是刘向,而是光禄大夫谷永。
谷永上奏说道:汉朝自开国以来,从来没有一个人,像陈汤这样取得那么辉煌的成就。可是,因为一丁点儿的错误就将他杀了,那就太不应该了。那些喊着要杀他的人,肯定是有私心。
奏书传到皇宫里不久,刘骜就下诏赦免陈汤。
或许,陈汤应该感谢谷永救了他一命。事实上,陈汤知道,他最该感谢的,是站在谷永后面的那个人。这个人,当然就是大司马王凤。
谷永是王凤身边最著名的跟屁虫,专门以拍马屁为生。他上书替陈汤辩护,不过是响应王凤号召。这样,王凤就可以有理由让刘骜放了陈汤。说白了,这是一场双簧戏。
不插播广告,精彩继续。陈汤刚放出来不久,西域就传来不妙的消息,西域总督(都护)段会宗被乌孙王国的部队围困。段会宗用驿马上书,请求征集西域各国部队以及敦煌边防部队前往救援。
消息传回长安,如惊雷平地起,全城的人既郁闷又震惊。郁闷的是,乌孙国和汉朝素来交好,当初陈汤还是为了乌孙国发兵远征,斩杀郅支单于,并将乌孙国的死对头康居摆平,现在怎么打起来了?
让人震惊的是,以汉朝军队之强,小小的乌孙国竟然都摆不平,还要喊人去助阵?
乌孙国是真的跟汉朝反目成仇了,至于为什么如此,一语难以说尽。简单地说吧!首先是乌孙国内部的小兄弟出现了争执,汉朝就派段会宗去平定,事后准备回国。
没想到,前脚刚离开,双方又在后面打起来。于是段会宗再去干涉,结果小兄弟就不满意人家干涉他内政,于是就壮着胆子,撕破面皮干了起来。
那些都不重要了,现在首要的问题是:怎么应对这场危机?于是,刘骜叫上大司马王凤及丞相王商召集大家开会讨论。这事来得太突然,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能拿得出一个主意来。
正当众卿手足无措时,大司马王凤突然对刘骜说:“要想解决西域危机,陛下不得不请他来了。”
刘骜奇怪地问:“他是谁?”
王凤说道:“他就是陈汤。陈汤是西域军事专家,这事如果他都不能拿主意,谁还能搞得定。”
刘骜恍然大悟,叫道:“对,马上帮我把陈汤找来。”
很快的,陈汤就被传到未央宫,接受皇帝召见。刘骜见到陈汤时,不胜唏嘘。陈汤出兵西域时,在外落下了一身病,搞得双臂都不能屈伸。于是,当陈汤晋见皇帝时,想行跪拜之礼都异常辛苦。
刘骜没有那么多废话,免去陈汤的跪拜,马上把段会宗的奏书交给他看。
陈汤看完奏书,云淡风轻、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陛下,这事不用担心。”
刘骜惊讶地看着陈汤。老子都急死了,你却还挺淡定的哦!他忙问道:“你凭什么说不担心?”
陈汤斯条慢理地说道:“很简单,西域的兵,不是我们的对手,我们可以一个顶他们五个;西域的兵器相当落后,想对付汉朝的先进武器,根本不行。现在,包围段会宗的敌人,应该多不到哪里去。就算我们一个兵对付他们三个,也是绰绰有余了。”
陈汤接着说道:“如果发救兵,每天顶多行军五十里,那也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抵达西域。等汉军抵达西域时,战争都结束了,还打什么?”
陈汤似乎分析得有理有据,刘骜听得一惊一乍,急问道:“按你所说,汉军是不是可以解围?如果能解围,大约什么时候?”
陈汤从容地回答道:“现在已经解围了。”
刘骜眼睛都绿了,不相信地看着陈汤。
这时,陈汤挽起袖子,掐着手指,故作神秘地数了数。接着,他抬头对刘骜说道:“不出五天,好消息定然传到。”
第四天,段会宗的奏书到了。果然是解围了。陈汤果然是个料事如神的军事专家。
陈汤一语抹掉压在头上的霉运。王凤趁机向刘骜推荐起用陈汤,刘骜同意。陈汤再度被起用,被任命为统帅部参谋主任(从事中郎),从此,军事方面的事都由陈汤说了算。
陈汤仿佛做了一场噩梦。梦中醒来,仍然毫发无损地活着!
三 当死磕成为一种游戏
陈汤得救,说一千道一万,得先感谢王凤。但是王凤却说,且慢,等我帮你将匡衡搞掉了,再一起感谢也不迟。
匡衡的感觉真准,他预料要发生点什么,还真发生了。
这次,匡衡是被人抓了大辫子。有关部门上书弹劾匡衡,说他侵占公家四百顷土地。这下子,连刘骜都护不住了,只好把他罢免,送他回家养老。
但是王凤怎么也没想到,搞掉了匡衡,却又给自己招来了一个对手。这是一个强悍的对手,他的能量远超匡衡之上。这个人的名字,就叫王商。
当初,志向远大的王政君老爹王禁,一口气娶了几个小老婆,生下四女八男。四女当中,数王政君最为出色,其他八男,分别是长男王凤,次子王曼、王谭、王崇、王商、王立、王根、王逢时。与王政君同胞生的,唯有王凤与王崇。如此看来,王商和王凤是同父异母所生的兄弟。
然而,那个让王凤坐立不安的能量超人,不是王家班的王商,那个王商也是外戚,却属于另外一个强悍派别。
王商,字子威,涿郡蠡吾(今河北省)人。王商跟刘氏的亲戚关系,要追溯到汉宣帝刘病已时代。当年,刘病已称帝后,怀念母亲,于是寻找外祖母关家的亲戚。结果只找到了两个舅舅,一个叫王无故,一个叫王武,两人后来都被封侯。
王武死后,由儿子王商继承侯爵之位。作为外戚,王商颇有当年外戚窦婴的范儿,轻财好义,广结人缘。父亲死后,王商把继承来的财产全部分给同父异母的兄弟,身无所受。没想到,此义举传出后,汉朝中央众公卿一致推他为道德模范。由此被汉元帝刘奭器重,官至右将军、光禄大夫。
匡衡被众人合力赶出长安后,刘骜第一个想到的丞相人选,就是王商。他之所以倚重王商,不仅是因为他资格老;更重要的是,当年刘奭宠上音乐王子刘康,想让他取代刘骜太子的位置时,王商为保护刘骜出了极大的力气。
于是,匡衡前脚才出长安,刘骜就在后面宣布,任命王商为新一任汉朝丞相。
政治新手刘骜认为,外戚新贵王凤任大司马,管军事及内朝;老外戚王商任丞相,管外朝,两个得力外戚辅政,应该很靠谱。
貌似很高,很理想。实则很傻,很天真。
刘骜只顾自己,却没替两个外戚着想。汉朝自有外戚以来,见过新老外戚和平共处的吗?
当年窦婴得势时,田蚡就对他作崇拜状;等到田蚡大权在手时,窦婴想拉近乎,则被人家冷屁股贴到脸上去。最后,双方斗得死去活来,惨淡收场。
这只是其一。
自汉武大帝刘彻设立大司马以来,这一职位几乎被外戚独揽,从霍光到王凤无不是如此。然而丞相基本都是由外人担任。从霍光时代的车千秋,到刚刚离场的匡衡,无不是如此。
从职权分配上来看,大司马大将军兼管军政一切事务,丞相主管政府事务;大司马大将军有拍板权,丞相亦有话语权。一个说我有拍板权,另一个说我有话语权。刘骜把两个强悍的互相猜忌的外戚弄到一起共事,那不是故意撮合他们干架吗?
如果刘骜是想看外戚打架的话,那眼前这个水火不容的政治组合的确很容易满足他的想法。
这两个外戚中,火气最重的是王商。王商资格老,底子厚,实力足,所以不把王凤放在眼里。于是乎,王商甚至在许多场合公开放话批评王凤,说王凤这个新外戚太过专权,什么事都由他说了算,太过分了。
从霍光任第一届大司马大将军始,汉朝没有一任丞相敢对大司马大将军说句反抗的话。现在,王商开了第一炮。这一炮很猛,炸得王凤心胸气闷。
但是,王凤按剑隐忍不发。他知道,在敌人还没彻底亮出底牌之前,他不能抽出利剑横空乱斩。
在王凤看来,王商老辣、持重,后台很硬,根基很深。要拔掉这个人,无异于拔一根千年妖树,充满了变数。
王凤见识王商的威力,源于一场超长大雨。公元前30年,秋天。天空像破了一样,不停地漏水,一漏就是四十天。地上到处都是水,水流到黄河,黄河涨了,于是又倒灌上了陆地。
在汉朝,黄河就像个泼妇,经常撒野,人们都习以为常了。然而这次撒野却相当恐怖,黄河两岸被淹,大水像千年老蛇一样见到人就驱赶,好像要追到长安城。
这时,整个长安城都震惊了。消息马上传入宫里,刘骜怕了,王凤也怕了。待到他们了解情况,长安城已经一片混乱,居民惊慌失措,仿佛末日降临,于是全城集体向天哭起来。
刘骜马上召集君臣开会商讨对策。大司马大将军王凤立即提出一个方案,如果大水进城,皇太后和皇上先登船。然后下诏,让长安市民登长安城楼避难。
在场的高官一致认为,这个主意可行,这已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但是,有人站出来提出了异议。王凤一看,原来是时为左将军的王商。
王商认为:自古以来,从来没听说过大水倒灌首都,就算是无道的政府时代,也没发生过这等怪事。现在天下太平,突然传言黄河倒灌长安,肯定是谣言。既然这样,突然命令长安市民登楼避难,只会引起进一步的恐慌,后果不堪设想。
刘骜认为王商说得在理。立即派人先去摸清情况,很快的,派出去的人就回来报告,外面果然是以讹传讹,混乱已经平定,长安市民已经回家了。
此话一出,刘骜对王商刮目相看。王凤则在一旁羞惭异常、丢尽老脸。
那时,王凤就有一股不祥的预感,如果没猜错的话,王商是他的潜在对手。果然不久,王凤推波助澜,终于把匡衡赶回了老家,刘骜随后就宣布王商出任丞相。
老实说,刘骜封王商为丞相后,王凤很受伤。忙活半天,竟然是替冤家铺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这是什么天理!
每一个强悍的对手背后,都有一个雄厚的资本。王商被天子器重,那是其一;更让王凤郁闷的是,王商还长得特帅,身高八尺,容貌过人,极富人格魅力。据说,有一次匈奴单于来长安,在路上碰见王商,立即被王商的魅力折服,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感叹:汉朝国相,真的很帅,很酷。
王商才华出众,威名在外,这是其二,更是让王凤恨死的地方。但是,王凤还是坚忍着。然而,眼下发生的一件事,让王凤忍无可忍了,他决定出手。
这是一件小事,但是在王凤看来却很大。事情是这样的:琅琊郡出现灾害,受害面积将近一半。于是,王商决定问责,派人调查,准备将郡长办了。消息一传出,王凤就来了。
王凤以商讨的语气对王商说:“琅琊郡的灾害是天灾,又不是人力所为,郡长是个好官,您这样就想将他撤了,是不是太冒然了。依我看,还是算了吧!”事实上,王凤这翻话是替郡长说情来的,因为这个郡长是王凤的亲戚。然而,王商很果断地告诉王凤,不行,一定要按程序将他办了。
果然,王商马上给皇帝刘骜上书,建议撤除琅琊郡郡长的职务。可一直没有回音。刘骜也没有解释,好像这事压根就没发生过,准备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王商已经惹恼王凤了。既然王商不罢休,那好,决战吧!
王凤总算想通了一件事,与其坐以待毙,被王商吞食而亡,不如主动制之。千年老树不可怕,老蛇不可怕,老妖也不可怕。可怕是,你手中的剑不锋利。只要手中的剑锋利了,哪怕是魔道齐扑,也照斩不误。
王凤坚信,他手中握着一把锋利的剑。这把剑,足可让王商丧命。
古今中外,几乎所有的权力斗争都与现代武打电影的套路没啥两样。首先是双方摆阵,马仔先上;马仔不行,老大再卷风出马。果然不久,王凤的马仔就冲出来了,写了一封超长的检举信,控告王商以下几大罪状:
飞扬跋扈,企图以外朝控制中朝,这是罪一;淫乱妇女,与其父最亲近的婢女通奸,这是罪二;妹妹淫乱,奸夫被奴仆所杀,疑为王商指使,这是罪三;编辑谎言,称女有病,不放其进宫,这是罪四;父子反目,子告父罪,悖人生常理,这是罪五。
以上罪状,没有经过认真检验,全部搜集于路边社消息。搜集人,则是一个来自地方没有正当职业的混混,而他的赞助商则是王凤。
虽然这封检举信的内容很不靠谱,但火力却相当猛烈。因为,把检举信传递给刘骜的人,是现任左将军史丹。史丹的女儿,嫁给了王商的儿子,两人是亲家。然而在政治战线上,他和王凤是一个队伍的。为了中朝利益,他决定不要这个亲家,跟王商翻脸。
于是乎,史丹把检举信交给刘骜,同时还踩了王商一脚:强烈建议刘骜让王商尽快到监狱报到,接受调查。
刘骜不傻,他闻出了一股浓烈的火药味。他给史丹的回复是:此事到此结束,千万不要乱动王商丞相。
刘骜的意思很明显,息事宁人,谁都不要想着给他制造麻烦。
然而这时,大哥出面了。王凤对刘骜说:“王商这事不能这样算了,必须严肃查办。”
刘骜一听,完了,王商完了。
汉朝就像一艘大船,刘骜是船长,王凤和王商一个是管指挥的,一个是管开船的。突然,开船的不满王凤瞎指挥,双方打了起来,这船还怎么开?
所以在刘骜看来,大家和气相处、同舟共济、各就各位最好。然而现在这一切不可能了。一直以来,王商出尽了各种风头,从来不给王凤面子,王凤又何必给王商面子?
两派火拼,是迟早的事。以上罗列王商的第一条罪状说得很明白:王商自以为是,企图架空王凤这帮中朝人物。要想架空中朝,不但要问王凤同不同意,还要问史丹同不同意,他们可都是中朝队伍中的首席代表和实权人物。
从目前的情况看,必须有一派出局,而出局之人,必是王商。
刘骜以为,两派外戚内外辅政更加稳当。现在看来,他实在太嫩了。现在他能做的,只有推倒重新洗牌。
公元前25年,夏天,四月二十日。被逼无奈的刘骜下了一道诏书,将王商免职,命令他限期交回丞相印。
消息传来,王商犹如猛虎撞山,悲愤欲绝。
第三天,王商吐血而亡。
四 一个不怕死的猛人
老外戚王商死了,新外戚王凤一家坐大,无可动摇,甚至他可以安心休养了。但人在江湖,总身不由已,最近经历刀光血影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在王凤看来,或许他该安静地休养一下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还没等王凤稳心,王家派出的卧底送来了一条消息,又让他坐不住了。
事情是这样的,王尊被刘骜贬到高陵当县令后,王凤心里一直牵挂着他。于是他就想,是不是该让他回来了。但是,王尊要调回长安,应该留个好位置给他。什么职位才适合他呢?王凤开始琢磨了。就在这时,长安城发生了一件事,让王凤一下子就有了主意。
事情是这样的,有人向王凤打报告,说长安某个流氓太强悍,都尉派步兵围剿追捕一年多了,竟然还没搞定。更可怕的是,长安那些强盗借此兴风作浪,搞得民心不安。于是,就有人向王凤打报告,说现在的长安太乱了,必须派一个治功了得的人来当长安市长,把那帮盗贼压下去。
自汉朝开国以来,长安城都是举国闻名的难治之城。原因很简单,长安权贵多、豪强牛、流氓痞,无论想碰哪个,轻则被围攻暴打,重则杀头丢命、全家受难。所以,汉朝中央选拔长安市市长(京兆尹)时,总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按汉朝中央的说法是,想当京兆尹,你的治世功夫必须天下第一。当年赵广汉、黄霸凭借治功第一被调到这个职位上。可是结果呢?赵广汉丢了命,黄霸则被贬回地方,继续挂职练功。
于是,有人从赵广汉和黄霸当长安市长的经历中总结出了一条规律:要想当好京兆尹,只狠还不行,多猛的高手也敌不过江湖大佬们的围攻,赵广汉就是一个血的教训;仅仅治功好也不行,所谓“德行天下,教人行善”,没人吃你那一套。黄霸以为以德治长安可行,结果被弄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那么,谁才是最值得学习的模范呢?要说楷模,只有一个,那就是忙来捕盗、闲来替妻画眉的张敞。
张敞的手腕是,教育与砍头两手抓,两手都硬。抓来的那些流氓贵戚,先行教育法,顽固不化的拉出去斩头示众。这招很震人,于是张敞是在京城市长位上任职较久、政绩较高的一个。
事实上,软硬兼施还不够,想在长安混,还有一件东西不可缺少。这个东西很强大,它就是靠山。有了靠山,做事就敢雷厉风行,无所顾忌。道理似乎很简单,可却总有人总参悟不透。
王凤一看到下属打上来的报告,就马上想到了王尊。王尊的治功,江湖皆有耳闻。此人最大的特点,就是不怕死、敢杀人,颇有当年赵广汉的风范。
于是,王凤就向刘骜推荐王尊。那时,王商刚当上丞相,还没跟王凤闹僵,刘骜也没意见,所以就通过了,让王尊先当代理长安市长。
王尊不负众望,一调回长安,就大开杀戒、狂捕强盗。于是不到两月,长安的强盗仿佛害虫被撒了杀虫药,一夜之间、全不见了踪影。王尊因为政绩出色顺利转正,成为长安市长。
性格决定命运。王尊的个性决定,他不能在长安久呆。
事实上,王凤当初推荐王尊当长安市长,是富有深意的。在他看来,丞相王商火气极旺,肯定不甘受中朝制约。所以,王凤让一个同样火气甚盛、不想受外朝控制的王尊当首都市长,实则就是权力制衡,牵住王商的手脚。
然而王商可不是吃素的,他决定砍掉王尊,免得他碍手碍脚。
王商要整王尊,根本不用搜集材料寻找污点证人。在丞相府的人看来,王尊太狂,跟当年的赵广汉有得一比,根本就不把丞相府放在眼里。丞相府派人给他布置工作,他爱听不听,甚至还拒绝执行任务。
还有,这厮天生大嘴,爱说大话、放大炮。
于是丞相府派御史大夫出马,上奏弹劾王尊。王凤闻风而动,立即派人护驾,经过一翻较量,王尊被拿下,贬到徐州当刺史。
王尊和王凤一样,都成过去式了。现在让王凤坐不住的,不是王尊,而是王尊的继任者。王尊被打发走人,长安市长就空缺了。王凤立马寻找自己人填补这个肥差。这时候,他想到了另外一个猛人。
这个人,就是王章。
王章,字仲卿,泰山巨平(今山东省泰安南)人。和王尊一样,他也是草根穷人出身。当年他到长安求学时,穷困潦倒,唯有妻子与他作伴。有一次,他病重卧床,无被子暖身,只有一件牛衣盖在身上。
所谓牛衣,就是用麦秸代替棉被的褥子,属于穷人家的专用物品。天冷的时候,可以垫背,可以盖身。
惨淡人生无情地折磨这个孤助无援的汉子。前路苍茫,人生无望,而且病魔折磨,随时都有翘辫子的可能。一想到这,王章就情不自禁地流眼泪。流着流着,竟然放声痛哭起来。
那时,妻子像一块坚硬的盾牌守在他的身旁。她没有掉眼泪,更没有叹息,而是突然对王章吼了起来:“仲卿,长安满朝公卿,哪一个是比得上你的?如果你是个男人,就应该挺直腰板,激励自己活下去。”
妻子那一声怒吼,仿佛唤醒了沉睡的星辰,让王章看到了希望。后来,王章凭文学取官,步步高升,迁至谏大夫。
谏大夫这份工作,对王章来说,是一份专业对口、合乎性格的工作。在苦难命运中磨练出来的王章却练就了一种刚直坚硬、不怕刀山油锅烹煮的硬汉风格。于是,敢说敢做更敢当的王章,在中央混出了大名。
汉元帝时代,王章被提拔为左曹中郎将。当时,恰是石显掌权,满朝文武都被他治得服服帖帖。然而,异类王章,决定干一件大事。
于是乎,他联合御史中丞一起上奏,弹劾石显。
真没想到,他竟然想出这种风头。要知道,王章想挑战石显,那简直就是拿鸡蛋去碰石头,结果可想而知。果然,奏书刚递上去,诏书就马上下来了,御史中丞被剃头,发配去当劳改犯,王章被免官。
王章丢了官,可是名声更大了。后来,皇帝刘骜登基,石显被匡衡倒插一刀丢了性命。于是,王章再度被起用,征为谏大夫,迁司隶校尉。
当王章再现江湖时,满朝贵戚都对他这个猛人心怀惮意,远观而不敢靠近。越来越强悍的王章,便被王凤的目光锁定了。
于是,王凤决定向刘骜推荐王章,让他来担任京兆尹这个重任。不久,王章成为新任长安市市长。
或许王凤认为,王尊很猛,照样听他的话,所以王章也不例外。过去,王章是他的人,现在是他的人,将来肯定也是他的人。
事实证明,想象是很天真的,事实却是很残酷的。
刚开始,王章没什么不良兆头,然而王商一死,王章就露出真正猛人的强悍面目。仿佛是早就谋划好一样,王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向王凤摊牌发难。
王章到底想干什么?
很奇怪,王商一死,汉朝连出怪事。首先是日蚀,接着是地震。王章突然醒悟,天意注定,他要再做一件大事。那大事,就是替天行道,平反王商冤案。
于是,王章写了一封奏书。奏书写好的时候,他妻子看了一看,抬头对他说道:“仲卿,你还记得当初躺在牛衣上放声哭泣的情景吗?”
王章吃惊地看着妻子,说:“你怎么突然问起这话?”
王章妻子再问:“那你应该知道,你走到今天这高位,是多么不容易,难道你想重回那种举目无望的日子吗?”
妻子已经看出来了,王章此次出阵,必定凶多吉少。
王章看着妻子,淡定地说道:“我现在做的事,是你们妇人不能理解的。”
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或许,这是上天赋于王章的使命。或许,为了这个崇高的使命,他必须挺身而出。最后,王章还是把奏书递了上去。
奏书很简单,只说一件事:王商是冤死的,而嫁祸于他的,则是王凤。
真是一个猛烈的深水炸弹。
王章弹劾王凤的消息立即传了出来。王凤一听,先是一愣,王章能当上京兆尹,是我王凤推荐的,将心比心,他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呢?
不明白,真的不明白。王凤发了一阵愣,拍了拍脑袋,好像又明白了。
豪赌般的战斗,以正义的名字。这正是王章强悍的个性。过去,他战石显,是俩人一起上的,在他背后,还有默默支持他的敢怒不敢言的人们;今天,他主动单挑,在他的背后还有人敢支持他吗?如果没有,难道王章想以血肉之躯换取一世虚名?
王章似乎是孤注一掷,自寻死路。事实上,王凤也错了。在王章的背后,没有默默支持他的人,然而他找到了一个比当年强悍万倍的朋友,只要这个朋友出手,他即可马到功成。
而他这个朋友,就是刘骜。
刘骜,怎么会是他?他不是一直都挺怕王凤的吗?他怎么跟王章站到一起了?不明白,真的不明白。不过很快,王凤就会明白的。
五 高尚者的墓志铭
这么多年来,刘骜对王凤的感情,是从一个极端,跳到另外一个极端。他对王凤,年少时是无限的尊敬、天真地倚重。当他自以为聪明地发现了权力平衡律,想让王商牵制王凤时,没想到王商还是被王凤罢掉,于是他便开始恐惧。
恐惧,他是恐怖地惧怕,这种感觉就像可怕的感冒病毒,逐渐蔓延全身,钻进骨子。除了王商,王凤还伤害了两个人。刘骜一想起那两件事,心头就隐隐冒烟。
先说第一个。石显被灭后,曾经被他欺压的人都纷纷冒出地面,重新活动。这些人当中,国学大师刘向就是其中之一。刘向有一个儿子相当优秀,后来亦成了一代国学大师,他就是刘歆。或许是继承了祖宗刘交玩弄学术的基因,刘歆这孩子从小就博学多才,被喻为神童。刘歆经常到刘骜那里玩,玩的都是朗诵诗赋的高级文学游戏。所以刘骜很喜欢他,准备任命他为中常侍。
在西汉,中常侍还不是什么实权的官,说白了就是挂个名,贴在皇帝左右,出入方便。然而,刘骜左右侍从一听皇帝要让刘歆成为贴身侍从,连忙劝道:“任命刘歆,还得请示大司马大将军。”
刘骜不在意地说道:“这点小事,还要报告大司马干嘛!你们就按我说的去办就行了。”
左右侍从即刻全都扑通跪到地上,叫道:“陛下不可草率,必须告知大司马,不然……”
看着左右一副副哭相,刘骜明白了。于是,他只好派人去通知王凤,王凤却传话过来:让刘歆来当皇帝贴身,这事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答案只有刘骜知道。
谜底就是,刘骜已经被王凤绑架了。刘骜更知道,他的身边到处都是王凤的耳目,他一抬头一思量一顿悟一叹息,都有可能被打报告。王凤拒绝刘骜请求的原因,其实就是不允许陌生人守在皇帝身边,那样很不安全。
汉朝自开国以来,外戚与皇权一起相伴相生。然而,自汉朝以来,外戚最美好最幸福的时代,就是刘骜坐在位上被架空的这个时代。最经典的传奇就是,王氏家族曾经一日连封五侯,震动天下。这消息要传到地下,曾经很牛的外戚田蚡估计都要流口水了。
除了封侯外,王氏家族兄弟及亲戚基本上控制了汉朝各部门的要害。这样从里到外一看,哪还是刘家天下,简直就是王家天下,只不过还没有更换名字而已。
王氏家族太盛,曾经让刘向忧心忡忡,但他和石显经历了一场生死战,开始变得滑头了。所以,他对王凤不满,但没有公开明说,而是搜集了许多天灾异端,然后呈给刘骜,旁敲侧击地说道:“天道不祥,必是世上小人多事。”
刘向点到为止,刘骜也听出来了。但是,王凤也看出来了,刘向和他不是同一条船上的人。正因为如此,他才认为刘歆贴在刘骜身边不安全,拒绝任命。
再说第二事。刘氏祖宗强悍的基因传了将近两百年,到了汉元帝刘奭这代,彻底萎靡。刘邦六十多岁亲征外敌弹奏“大风歌”的豪情,已经一去不复返。到了刘奭这代,只会弹缺乏雄性荷尔蒙的纯艺术音乐。到了刘骜这代,更加不行,不说别的,单身体素质就直线下降。
这似乎是人类物种发展的必然。公元前24年,刘骜二十九岁,还没有儿子就不断生病。照这种差劲的体质,如果刘骜撑不住了,皇帝该让谁来当?这个问题,在王凤看来,可能极为头痛,但在刘骜看来,极是简单。
刘骜认为,有一个合适人选。这个人,说出来吓坏一大片。他正是当初差点让刘骜当不了皇帝的刘康。
前面说过了,刘康是傅昭仪所生,老妈被宠,儿子才华横溢,所以刘奭曾打算用刘康换掉太子。现在,事情都过去了,按照汉朝的权力斗争规律,决出来的胜者会替败者挖坟墓,将对手埋葬。
然而,刘骜却很厚道,待刘康特别好,颇有当年刘盈护刘如意的范儿。老实说,刘骜老妈王政君的确也不错,真诚对待刘康,跟当年的吕雉简直是两码人。刘骜经常叫刘康到长安来玩,王政君也从不阻拦。
乍一看,当年刘康与刘骜争太子的事,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我们知道,汉朝诸侯王进长安朝见皇帝,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最多呆几天,都是有规定的。那时,刘康回封地的时间到了,刘骜却不放他走。而是对刘康说:“兄弟,你我最亲,我现在患病在床,随时都可能走人,不如就留下陪我说说话吧!”
刘骜点到为止,没把话说完,刘康也没深问。但是外人都看的出来,刘骜如果真崩了,刘康肯定是他的继任者。于是,刘康就留下来陪刘骜。当刘骜病情好转时,王凤就想赶刘康了。
王凤认为,刘康早晚跟刘骜粘在一起,总不是什么好事。早赶早安全,他必须离开长安。
于是,王凤告诉刘骜,按汉朝规矩,刘康呆在长安的期限早过了,应该叫他回去了。
刘骜很不爽,不同意。
王凤接着说,这事也不是由你决定的,必须听上天的安排。你看看,近来发生日蚀,这是因为刘康违反常态,上天发出的警告。
刘骜一听就哑了。他找不到更好的理由替刘康申辩,只好同意让刘康返回封国。
刘骜和刘康离别时,俩兄弟哭哭啼啼,仿佛是恋人决绝,仿佛是生死离别。而制造这场伤情的人,则是王凤。从此,刘骜彻底把王凤恨到肚子里去了,恨得牙齿痒痒,恨得就差脑袋冒烟。
刘骜想明白了,在人生的猎场里,他不过是王凤手里的一只猎物。
见过围猎吗?四面包围,必开一个缺口。原因很简单,动物被逼急的时候,也会做出超乎想象的顽抗。所以,打开某个缺口,让动物有逃生的希望,朝缺口扑。围猎的只要守住缺口,定能打到猎物。
后来,围猎思想和技术被兵家用到战场上。兵家认为,动物遇险尚且顽抗,如果没有绝对兵力在战场上将敌人围死,一旦对方顽抗,付出代价将是惨重的。
这是《孙子兵法》总结出来的:围师必阙。
这个道理,难道王凤不知道吗?如果知道,为什么四面围堵皇帝,不让他有出逃之希望?好吧!你围你的,看看我能不能撕破你这张天罗地网。
刘骜想反抗了。突然的,他多么地渴望,像个真男人一样活一回。这时,王章就来了。
刘骜看到王章的奏书时,真是解恨啊!王章仿佛就是一见义勇为的壮士,着实替刘骜平了反,出了气,真痛快。
为什么说王章替刘骜平了反,主要是王章在奏书里也提到了日蚀。按王凤的说法,天上出现日蚀,那是刘康违背常态;经王章解释,他才明白,王凤简直就是血口喷人。
王章说,天上出日蚀,主要是王凤太专权,到处害人。这个看法,刘骜十分赞同。于是,刘骜决定约见王章。
在刘骜面前,王章意气难平,控诉了王凤的种种数行。最后,王章总结性地说道:“陛下,不能再让王凤呆在大司马的位子上了,必须尽快将他打发走,重选贤良主持朝政。”
刘骜听得很感动,也很激动。他对王章说:“感谢京兆尹直言,老实说,对大司马王凤专权一事,我早就看不过去了。问题是,把他赶走了,你有好的人选吗?”
王章自信十足回答道:“有,陛下,人选我已经替你物色好了。”
刘骜听得眼皮一跳,问道:“你想推荐谁?”
王章不假思索地说道:“冯野王是最佳人选。”
冯野王?是的,冯野王。
冯野王,字君卿。老爹冯奉世,与名将赵充国齐名,官至左将军。冯奉世一共生有九子四女,冯野王最有才。初,冯野王受业博士,通晓《诗经》,凭借老爹的关系,到后宫当了太子中庶子。那个太子,就是后来的汉元帝刘奭。
我仿佛看见,一条宽阔的美丽大道,从冯野王的脚下,向远方延伸。可惜,现实的冯野王,一生郁郁不得志。
第一个压他出头的人,是魏相。当年,汉宣帝刘病已认为冯野王才大志大,准备提拔他,于是就去咨询魏相。魏相只说了一句:“我认为提拔冯野王不合适。”刘病已只好作罢。
第二个压冯野王的人,则是石显。汉元帝时代,冯野王在地方做郡长,政绩天下第一。那时,汉朝恰好空缺一个御史大夫职位,汉元帝准备提拔冯野王。但是,石显却在背后狠狠地踩了冯野王一脚,告诉汉元帝:“如果提拔冯野王,外人就会说你私心,提拔外戚,不妥。”
冯野王的姐姐嫁给刘奭,被封为昭仪。石显这么一搅和,好事变成坏事,刘奭一听,认为石显有理,另选别人当了御史大夫。
消息传出,冯野王不由仰天悲叹:人皆以女宠贵,我兄弟独以贱。
别人都是凭借后宫关系发迹的,没有像冯野王这样,因为后宫关系被打压提不起来的。
事实上,这不是真相。真相是,冯野王的哥哥得罪了石显,石显借此报复冯野王。这还不是最惨的。刘骜当皇帝后,又有人警告刘骜,冯野王是国舅,不适合在中央当官。于是,刘骜便将他调往地方,任上郡太守。
直到王章的奏书出现,冯野王才看到了一丝人生希望。
这一切来得太快了。稍有点政治常识的人都知道,忽得暴名,其运不祥,必须小心谨慎。然而这么多年来,冯野王还不够小心吗?他还不够忍耐吗?他凭什么拒绝取代王凤的诱惑?
刘骜早在当太子的时候,就闻听冯野王大名。所以,王章推荐冯野王取代王凤,刘骜没有意见。是的,他是没有意见,可是有人很有意见。
刘骜接见王章时,支开左右,独自密谈。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没想到,有一双眼睛和两只耳朵正在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很快的,刘骜要罢免王凤的消息就传出来了。
王凤能得到这个绝密机要,功归于他安插在刘骜身边的卧底。这个卧底,是王凤的堂弟侍中王音。王音成功窃听后,转报王凤。王凤一听,马上就傻了。
老实说,他办大事,从来就没有镇定过。就因为这心理素质不过硬,当年黄河发大水时,在刘骜面前乱出主意,败给了王商。现在,他以为自己很强大,谁都不能动摇。但是他错了,如果刘骜要办他,鬼神都拦不住。
传说中强悍的王凤,难道就是如此的脆弱吗?当王凤慌头慌脚的时候,有人给他支了一招。正是这个人,让他力挽狂澜而不倒。
替王凤出主意的人,是个名门之后,名唤杜钦。你可以不知道杜钦,但你可能知道两个牛人,一个是杜周,一个是杜延年。特别是后者,名声特大。杜延年是杜钦的老爹,杜周是杜钦的爷爷。老爹和爷爷,都曾做过汉朝的御史大夫。
杜钦家族显赫,又特有才华,可惜命运不济,让他瞎了一只眼睛,成了独眼龙。这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因为形象毁了,从此就与官场无缘。后来,经哥哥杜缓推荐,王凤给他弄了一个闲职挂着,等到有急事时,就找他来想办法。
王凤找杜钦想点子,那是很靠谱的。杜钦天生聪明,谋略过人,断事如神。当王凤询问他怎么化解刘骜要罢免他的危机时,杜钦微微一笑,对王凤说:“你别紧张,听我的,总会没错的。”
杜钦这样告诉王凤,你马上对外宣称有病,退出宰相府,回到自己的封地。然后,把世间最悲痛的词都搬出来,写封伤感的辞职信,派人送入宫中。
杜钦这招就叫——以退为进。他相信,此招一出,必胜无疑。
果然,王凤的辞职信递上去后,消息就传到了王政君耳朵里。王政君准备了一桌饭,将刘骜叫来。刘骜一来,王政君只是不停地掉流泪,看着饭菜,连筷子都没动一下。
这下子,轮到刘骜急了。
在以孝治国的汉朝,无论皇帝的权力多大,都大不过皇太后。皇太后要骂你,你得低头听她骂,骂完了,你还得服服帖帖地说骂得好。事实上,骂还是轻的,狠的话,皇太后还可能操起家伙,揍你一顿。
曾记否,当年汉文帝刘恒受不了周勃太过骄傲,决定修理他。于是乎,便告周勃企图谋反,将他逮捕入狱。结果消息一出,刘恒老妈薄太后将儿子叫来,当面拿起冒絮(一种头巾)就朝刘恒扔过去,大骂刘恒过份。刘恒受不了老妈的诅咒,只好放了周勃,让他终老。
皇太后还不是最厉害的,比皇太后更厉害的是太皇太后。当年,刘彻年轻气盛,罢掉丞相御史,结果惹怒了窦太后。窦太后将刘彻任命的官也全罢掉,刘彻母亲王皇后不敢哼,刘彻更不敢哼。窦太后死后,刘彻才总算熬出了头。
自刘彻之后,汉朝的皇帝那是一代不如一代。在性格特点上,刘奭没有将老爹刘病已果断凌厉的优点继承下来。然而,到了刘骜这代,却将老爹刘奭懦弱软蛋的缺点,全都继承下来了。
这都是历史的宿命?
面对母后王政君的眼泪,刘骜扛不住了。接下来,事情极为意外。刘骜对王凤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把以前受的气全部一笔勾销了。
这还不是最经典的。同时,刘骜把矛头突然对准了王章。他派人弹劾王章,说王章明明知道冯野王不适合在中央做官,竟然还违法推荐,心存私心。
估计王章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王章根本不用跳黄河了。很快的,司法部编织了王章一箩筐罪名,将他逮捕入狱。不久,又被秘密处决,死在狱中。
我仿佛看到,所谓历史,就是胜利者踩在失败者的血迹上饮酒狂欢的一部血泪史。而王章,不过是那飞溅在大地上的一滴血,他再次印证了北岛那精彩的论断: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