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火中的人间地狱
最后的时刻到了。尹子奇知道睢阳守军的外援已经彻底断绝,立刻加紧了对睢阳的围攻。
面对这毫无希望的困境,将士们提议:放弃睢阳,撤往江淮一带。张巡和许远也不得不考虑弃城的可行性。但是他们讨论到最后,得出的共同结论仍然是——坚守。
他们认为,睢阳是江淮的门户,一旦弃守,叛军必定长驱直入,到时候帝国的财赋重镇将全部落入敌手。更何况,如今将士们都饿得走不动路了,未必能够突出重围。张巡和许远相信,就算是在战国时代,原本敌对的诸侯在危难之时尚且相互救援,更何况坐拥大军的贺兰进明等人呢?所以,张巡和许远的结论就是——继续坚守,等待援军。
可是,将士们没有吃的,如何坚守?城中的树皮早就扒光了,连茶叶和纸张也都吃完了,接下来还能吃什么?
张巡和许远的回答是:吃马。
很快,马也吃完了,将士们只能“罗雀掘鼠”。没过几天,麻雀和老鼠也都吃光了,将士们只好瞪着一双双饿得发绿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张巡。
张巡默默地看了看他们,忽然转身走下城楼。
片刻后,张巡回来了,肩上扛着一只沉甸甸的麻袋。将士们迫不及待地解开麻袋,冒着绿光的眼睛霎时变得通红。
因为他们看见——麻袋里装着一堆肉。
那是人肉。
准确地说,那是一个女人的肉。
从那堆血肉模糊的残肢断臂中,个别细心的将士认出来了——那是张巡的女人,是他的爱妾!
将士们愕然了一瞬,惭悚了一瞬,也感动了一瞬。然而,短短的一瞬过后,他们就像一群饿狼一样扑向了那堆肉……
他们太饿了。
在饥饿面前,惊愕算什么?愧疚算什么?感动又算得了什么?
张巡的爱妾转眼就被分吃一空了。紧接着,许远也扛来了好几个大麻袋——里面装着被他杀死的几个家奴。
然而,几个人的肉是远远不够吃的。
接下来的日子,将士们开始捕杀城中的女人。不管她们藏身何处,最后都会被抓出来一一烹吃。女人吃光了,就吃男人中的老人和小孩……
或许刚一开始,将士们多少还有一些不良的心理和生理反应,可到了后来,大伙也就习惯成自然了。因为吃多了、吃久了,那种难以下咽、恶心欲吐的感觉自然就消失了。最终他们得出一个结论——其实吃人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困难。
睢阳就这样变成了一座人间地狱。
每当夜幕降临、燕军攻势退去时,睢阳城上就会燃起一堆堆篝火。只见士兵们三五成群地聚在火堆边,每个人手上都抓着一只手或一只腿在啃咬。火光把他们的身影拉长,令他们看上去就像一群张牙舞爪的鬼魅。在他们身边,散落着一根根或长或短、或粗或细的白骨。原本万家灯火的睢阳城,此刻只剩下一片黑暗和死寂。每一座宅子,每一条小巷,每一个角落,都散发着腥膻、腐臭的气息。惨白的月光下,到处可见被士兵们随意丢弃的一颗颗老弱妇孺的头颅,以及大大小小、沾满血污的手掌和脚掌……
从八月到十月,以张巡、许远为首的睢阳守军,就是以这种“同类相食”的残忍方式,维持着一种令人难以想象的生存。据《新唐书·张巡传》所载,睢阳守军在这最后的两个月里,被吃掉的老弱妇孺多达三万人。
与此同时,燕军也一直没有停止攻城。到了十月初,睢阳的一千多名守军又陆续战死,最后只剩下四百个人。
准确地说,是剩下四百个疾病缠身、气息奄奄的病号。
他们的生命力和战斗力,已经被这场旷日持久的战役彻底耗尽了。
十月九日,当燕军像潮水一样涌上睢阳城头时,唐军将士再也无力举起手中的刀枪。
张巡绝望了。他向西遥拜,大声喊道:“臣力竭矣,不能全城,生既无以报陛下,死当为厉鬼以杀贼!”(《资治通鉴》卷二二〇)
随后,燕军生擒了张巡、许远等人。尹子奇命人把张巡押到跟前,用他的独眼久久凝视着这个令人恐惧的对手,忽然咧嘴一笑,说:“听说您每次作战都会把牙齿咬碎,为什么?”
张巡仰天狂笑:“我志在生吞逆贼,只恨力不从心!”
尹子奇当即用刀撬开张巡的嘴,果然看见牙床上只剩下三四颗牙齿。尹子奇顿时肃然起敬。他有心想留张巡一条命,然后招降他,可左右却坚决反对。他们说:“张巡是一个把气节看得比生命更重的人,不可能为我所用。而且,他深得军心,如果留下他,必为后患。”
尹子奇思来想去,觉得此言不无道理,最后只好将张巡、南霁云、雷万春等三十六名唐将全部斩首。许远被押赴洛阳,未久也不屈而死。
张巡终年四十九岁。
据说他死时,“颜色不乱,扬扬如常”,不愧是一个铁骨铮铮、顶天立地的汉子。
睢阳之战,历时十个月,前后大小四百余战;张巡、许远以不足万人之众(初六千八百人,后增兵三千人),抵挡了尹子奇的十几万大军(初十三万,后增兵数万),且斩杀敌将三百、毙敌十二万人,堪称中国古代战争史上以寡敌众、以弱制强的经典战例。
张巡之所以取得如此骄人的战绩,首先当然是因为唐军将士的同仇敌忾和英勇顽强,可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张巡临敌时的机变无穷。
张巡作战时,从不墨守成规,甚至不依照古代兵法,而是让他的麾下将领各随己意指挥士兵。有人对此深感不解,张巡解释说:“燕军主力都是胡人,他们作战,历来是‘云合鸟散,变态不恒’,仅仅数步之间,情势就有很大差异,因此必须在刹那之间作出反应,如果事事禀报主帅,那就什么都来不及了。所以,我尽量做到让士卒了解将领的个性,将领熟悉士卒的心理,如此一来,他们到了战场上,就能像手掌指挥手指一样运用自如。士卒与将领一旦相知相习,就能做到人自为战,也才能做到临机应变,出奇制胜。”
作为中国古代最杰出的将领之一,两《唐书》和《资治通鉴》都对张巡作出了很高的评价,称他:“推诚待人,无所疑隐;临敌应变,出奇无穷;号令明,赏罚信,与众共甘苦寒暑,故下争致死力。”
然而,张巡为了坚守睢阳而不得不吃人之事,却在他身后引起了轩然大波,而且千百年来一直饱受争议。首先,肃宗朝廷在是否该追认他为功臣这件事上,就产生了很大争议。贬张者认为“张巡以守睢阳不去,与其食人,曷若全人”。挺张的人则认为,“巡以寡击众,以弱制强,保江、淮以待陛下之师,师至而巡死,巡之功大矣”(《资治通鉴》卷二二〇)。而且吃人之事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所以应该为他记一大功,并且树碑立传。
这场争议很快就有了结论。
挺张的人赢了。“众议由是始息”,张巡当之无愧地成了大唐王朝的功臣。
可是,李唐朝廷对张巡的承认,并不能消除后世对他的指摘。明末清初思想家王夫之对这件事的看法,应该是比较有代表性的。他首先也承认张巡“捐生殉国,血战以保障江、淮”的功绩,可同时他也认为,“守孤城,绝外援,粮尽而馁,君子于此,惟一死而志事毕矣”,“过此者,则愆尤之府矣,适以贼仁戕义而已矣,无论城之存亡也,无论身之生死也,所必不可者,人相食也”。因此,他的结论是:“其食人也,不谓之不仁也不可。”(《读通鉴论》卷二三)
时至今日,“贬张派”和“挺张派”依然是针锋相对。前者认为,张巡为了保全自己的忠义,不惜以平民的生命为代价,是一种典型的为了理想而拿别人献祭的做法,与法西斯无异。后者则认为,每个时代都有不同的价值观,今天的人不应该以“人权”观念去苛责古人,因此在当时那种极端的情况下,张巡的做法实属情有可原。
那么,我们又该如何评价张巡呢?
一方面,就像王夫之所说的那样,我们应该充分肯定张巡死守睢阳的战略意义。因为睢阳是江淮门户,而江淮是帝国的财赋重镇,一旦睢阳失守,燕军必定长驱直入,横扫江淮。到那时候,像贺兰进明、许叔冀、尚衡这种拥兵自重、见死不救的家伙,断然是非败即降。倘若如此,远在西北贫瘠之地的肃宗朝廷立刻会失去江淮地区的钱粮供给,届时非但没有实力收复两京,甚至连肃宗朝廷本身都会有瓦解之虞。因此,张巡在睢阳坚守十个月,并牢牢牵制燕朝十几万大军,就具有十分重大的战略意义。假如张巡早早就败了、逃了,或是像王夫之说的那样“一死”以明志,那么整个战争的形势必会全然不同,李唐朝廷收复两京的日程也将被无限期地推迟。
另一方面,我们却不得不说,张巡以人肉充当军粮的做法虽然情有可原,但却理无可恕!实际上,不需要用今天的人权观念去苛责古人,只需用古代的儒家思想,就很容易发现张巡此举在道德上的缺失。众所周知,儒家思想的核心就是“仁者爱人”,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被张巡他们吃掉的三万老弱妇孺,肯定不是自愿的,所以张巡的做法显然已经突破了人类的道德底线,所以王夫之才会说:“其食人也,不谓之不仁也不可”。也就是说,无论古今中外,无论在一般情况还是在极端情况下,张巡吃人的做法都是应该受到谴责的。换言之,张巡此举虽然可以理解、值得同情,但他并不能因此逃避道德审判。这道理就跟过失犯罪一样,可以酌情减刑,但绝不能宣判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