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个婢女的愤怒,与爱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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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授三年(即如意元年,长寿元年,公元692年),武则天那没有几颗牙齿的牙床里竟然生出了新齿。这一奇迹的出现,让武则天兴奋不已。在百官的簇拥下,武则天登上高高的则天门,接受百官的拜贺,改元长寿,大赦天下。这一次改元,是这一年当中的二度改元。四月一日,曾改成如意元年;现在又从九月九日起,改为长寿元年。
也就在这一年里,武则天任命文昌左相、同凤阁鸾台三品武承嗣为特进,纳言武攸宁为冬官尚书,夏官尚书、同平章事杨执柔为地官尚书,也就是说,他们的相职被武则天一并罢免了。
武承嗣夺嫡不成,连首席宰相一职也被剥夺。本来是希望能够一鼓作气,实现自己的皇嗣梦想,结果却被李昭德在谈笑风生之间扭转了局面。本以为到手的完胜就这样变成了一场完败,虽然武承嗣还不愿意承认失败,可现实已经让他清醒了许多。
梁子算是结下来了,既然你们胆敢挑战我的权威,那么就休怪我不客气了。武承嗣很快就做出了反击,他到武则天面前说李昭德的所作所为,可谓居心叵测。
很显然,李昭德之奏已经打动了武则天的心。武则天不但没有听进武承嗣的添油加醋,反而将其狠狠地批评教育了一通。武则天明确无误地告诉武承嗣:“我任用李昭德,他能分担朕的一些忧劳。有他在,朕才睡得安稳。你以后不要再说这件事了,这与你无关。”
武则天冷酷的话语犹如一把利刃穿透了武承嗣的心脏,他只有默然无语地退去。
武承嗣这时候所能做的,就是眼睁睁地看着李昭德在朝堂之上一个人表演。由于李昭德突然获得武则天的圣宠,朝堂不再是武氏兄弟把持的一亩三分地。李昭德所表现出来的勇气与智慧以及他无所顾忌的政治态度,让武承嗣和来俊臣等人心生恨意,恨不得逮着机会将其置于死地。
如今武则天登临天下,此一时彼一时,那些非常时期使用的手段和起用的人,都需要好好整顿一番。而她或许正是看中了李昭德所具有的无惧无畏的气质,所以才会重用他。
时人有云:“诸处奏事,陛下已依,昭德请不依,陛下便不依。如此改张,不可胜数。”虽然这句话有夸张之嫌,但也由此可见李昭德在武则天心目中的分量。
李昭德的出现成为酷吏们的克星,比如酷吏侯思止要讨老婆,武则天命政事堂拿出来议议。李昭德却仰天一笑:“这个流氓娶媳妇也要拿到这里来议,简直辱没我朝威仪,可笑之极!”
一席话,举座皆惊。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如果说酷吏侯思止这一类是属于没文化的流氓,那么李昭德就是有文化的流氓。李昭德连武承嗣都不怕,更何况侯思止。
武则天迷信祥瑞,她要让天下臣民都要相信一点,自己的皇位是天赋神权。登基之前,那些会说话的石头和自然界的灵异现象都会让她兴奋不已,拿来大做文章。
有人从洛水里面捞出了一块有红色印记的石头,因为它的心忠诚(以其赤心)。李昭德大怒,恨不得上去直接抽那人两记耳光。他也不管自己正置身御前,当着武则天及一众朝臣的面,指着来人的鼻子就怒斥道:“一派胡言!如果这块石头有赤心,那么其他石头是不是全都谋反了?”
武则天也被这句话逗笑了,所有在朝的人也跟着武则天大笑了起来。
自从告密之风盛行,朝堂之上已经很久没有听到笑声了。那些畏畏缩缩的朝臣,每日里低眉顺眼地扮菩萨,生怕在武则天面前说错话,表错情,成了刀下冤魂。
襄州人胡庆用红漆在龟的腹部书写“天子万万年”几个字,到皇宫门口进献。李昭德用刀把字刮除净尽,奏请将进献者法办。武则天说:“这个人用心并不坏。”命令释放他。
自从垂拱元年(685)以来,武则天在会见了近万名告密百姓之后终于感到了疲惫和厌倦,席卷天下的告密浪潮渐渐趋于平息。即便如此,各地官府衙门在城镇乡路贴出停止入宫谒见的布告时,仍有数千名前往洛阳告密的百姓滞留于东西南北的驿道之上。
索元礼、周兴和来俊臣等人联袂创造了一个恐怖而“辉煌”的酷吏时代。
许多朝臣失望地发现,他们献媚于女皇的脚步永远赶不上这个老妇人奇思怪想的速度,她一直立于这个时代的风口浪尖,走在最前端。
神都洛阳宫里花谢花飞,牡丹吐芳处有蛱蝶与蜜蜂竞舞春风,楼台水榭上有乐工手执箜篌练习新曲,深宫中的春宵美景总是纠缠着某种甜酸之气。
巡夜的宫监们在经过武则天的寝殿时总是避瘟神似的绕路而行,他们知道白马寺的大和尚薛怀义几乎每夜都与女皇相伴于绣榻之上。
宫廷群臣仍然在武则天身边上演着明争暗斗、你死我活的好戏。自垂拱年间以来,武则天任用酷吏,处死唐朝皇族和贵戚数百人,诛杀大臣数百家,杀刺史、郎将以下官吏更是数之不清。
在这些酷吏中,尤以来俊臣最为活跃。自从成为帝国的王牌酷吏以来,来俊臣在服务于武则天的同时,经常会利用审案之机向一些被告者的家属,或者一些有可能成为被告的人勒索。面对来俊臣的无耻敲诈,许多大臣也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乖乖就范,屈服于他的淫威。
但来俊臣的敲诈也未必百分百成功,像当时的左卫大将军泉献诚就不畏惧来俊臣。
泉献诚是高句丽人,他是高句丽权臣渊盖苏文的孙子,渊男生的儿子,入唐后因避讳唐高祖李渊名而改称泉献诚。此人也是刚烈正直之辈,每次听到朝中大臣遭来俊臣敲诈时,便会当面责备那些甘心受屈辱的人,身为朝廷命官,怎么可以向一个奸邪之徒献媚?这也太不成体统了。
也有人私下对泉献诚说:“我们并不是怕来俊臣这个人,而是怕他手中的特权,你看圣上那样信任他,放纵他,我们这是在舍钱买平安。”
每次听到这话,泉献诚总会正色地说:“只要我们行得正,坐得端,为什么要讨好这类奸恶无比的小人?你们看看来俊臣这等鼠辈,滥杀无辜,嚣张至极。假如人人只求自保,那天下岂不乱了?”泉献诚的这些话很快进入了来俊臣的耳里,来俊臣因此怀恨于心。
虽说泉献诚是一个严守忠义的人,无奈泉献诚的手下未必就能跟他一般严格要求自己。很快,来俊臣就收到了一条消息,泉献诚的手下有违法行为。既然这样,一直在等待泉献诚出事的来俊臣又怎能放过这样一个大好的机会。
当收到告密泉献诚以及手下违法的事时,武则天犹豫了,尽管泉献诚一向忠心,但毕竟泉献诚是个高句丽人。公元666年,在他16岁的那一年被父亲派到唐朝请降,从那以后泉献诚才被赐封为唐朝将军,而且泉献诚手下的兵将也有一部分是投降过来的,曾经在平定越王之乱时立下大功。虽然是功臣,武则天还是将泉献诚交给了来俊臣审讯。
当泉献诚被押到来俊臣的面前时,来俊臣嘲讽道:“泉将军不是一贯以忠义示人且治军严谨吗?怎么这次放纵部下违法了?”
泉献诚面无惧色,激动地呵斥:“来俊臣,要杀要剐,老夫等着!”
对于来俊臣所动用的严酷手段,泉献诚始终不屈服,大骂不止。
遇上了一个强硬之人,审讯他的那些酷吏们倒也不着急,而是像猫玩老鼠般慢慢地折腾,直到将其逼至死亡,然后以“畏罪自杀”交代了事。
朝廷每任命一名官吏,宫中守门的官婢便会在私下议论,又有“鬼朴”来了。所谓“鬼朴”,也就是做死人的材料。想到那些即将上任的官员,不久以后就会成为酷吏整肃的对象,甚至被押送刑场赴死,宫婢们不禁露出幸灾乐祸的嘲讽之色。
果然不出所料,未满一月,那些新上任的官吏即遭突然逮捕,举族被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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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告密的人蜂拥而至,地方官府完全失去了管理效力。每个人都想把自己收集到的第一手情报上报,这让武则天不胜其烦。她命令监察御史严善思彻查,不能让朝臣酷吏们拿告密这件事当饭吃,搅乱正常的朝堂秩序。
严善思是一个实在人,这样的人往往有一共性,那就是敢说真话不怕得罪人。经过严善思的一番彻查,承认诬告、服罪而死的达到八百五十多人。在这份长长的名单中,上至朝廷重臣,下至体制边缘的小吏,无冤不成狱。
从这个结果看来,大部分告密者都是基于私人恩怨,或者索贿未能达到目的,才以这种方法报复。此后,以来俊臣为首的酷吏们在降低工作标准的同时,心中始终有着难以化解的怨恨。
他们将严善思视为新体制内的背叛者,于是酷吏们联合上奏,严善思彻查的情况并不真实,纯属诬告之言。武则天虽然知道严善思是无辜的,但还是将其流放到帝国的南陲边疆,一个叫作驩州的地方。
武则天之所以将严善思流放到遥远的南陲,一方面是想借此缓和酷吏们的愤慨;一方面想保护他,免得他遭酷吏的暗算。没过多长时间,武则天便找了个借口将其召回,任他为浑仪监丞,也就是让他掌管天文、历法等的衙门,就是以前的太史局。让他离开监察御史的岗位,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观察日月星辰如何运行,以此判定天象给人间带来的种种启示。
严善思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比如右补阙朱敬则就大胆上奏,他说:“现在新皇已经登基,人心也已安定,陛下今后应缓和刑罚,抑制罗织之徒,让天下苍生得以休养生息。”
武则天为此特赏绢布三百匹,鼓舞了朝臣渐渐冷却的心。以前曾经上书直陈酷吏的残忍,请求缓刑以宽待民的侍御史周矩也卷土重来。他上奏武则天,当务之急,重振朝纲,再拾人心,都需要推行仁政。
武则天也同样犒赏了他。他们说的话虽然不能完全契合武则天的心意,但他们说出了朝中大部分人的心声。武则天给予他们赏赐,以此温暖大部分朝臣的心,何乐而不为?
在严善思提供的那些名单中,尤为扎眼的是那些居于高位的宰相。
史料记载,从武则天临朝称制算起,先后任用了七十五名宰相,人均任期只有三个半月。
而在这七十五人中,其中的百分之六十被武则天贬杀,由她一手提拔的宰相被流放和被杀的有二十四人,笑到最后的只有区区四位。武周朝顺风顺水的宰相只有三位。时局如飓风般动荡,身陷其中又能全身而退的毕竟少之又少。
男一号是以谄媚出名的“两脚狐”杨再思,在帝国政坛上摸爬滚打了十余年,留下的名言就是“莲花似六郎(武皇男宠张昌宗),非六郎似莲花”。
男二号是苏味道,此公为文章四友之一,颇有文采,宰相当了六年多,官腔官话说了一箩筐。此人打官腔就像《大话西游》里的唐僧说话,可即是不可,不可即是可,凡事无可无不可。成语“模棱两可”就是从他这里得来的。
男三号便是为相五年的娄师德,他的人生格言是:“如果别人吐你一脸唾沫,不要生气,更不要擦去,要等唾沫自己慢慢干,这样别人才能出气,你才能不得罪他。”“唾面自干”的成语就是送给他的。
李昭德和后面两位宰相是同事,一位模棱两可,一位唾面自干,都是品行不端之人。
李昭德想往后退也没办法,武则天对他信任有加,且委以重任,在帝国的权力高层中形成了众星拱月的局面。
这时候武则天正加紧防范宰相群臣复辟的可能,所以才会利用酷吏不断掀起大狱。李昭德的暗中相助无形之中反制了武承嗣的夺嫡计划,这么做实属难能可贵。其实李昭德此举,对皇嗣和李唐王室成员的现状改善并不大,更无法消弭武则天对这些人的怀疑与猜忌。
王庆之的“李旦靠不住论”,武则天能够接受。
李昭德的“武承嗣靠不住论”,武则天也同样能够接受。
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毕竟自己的皇位来路不正,天命所归只能忽悠一时,却难以忽悠一世。武则天需要一个机会,一个可以一脚将李旦踢开的机会。
李旦背负着一副难以卸除的精神枷锁,他对武则天始终怀有一颗畏惧之心。他的位置被武则天剥夺,却毫无怨言,听任摆布。
也许他从来没有认为自己真正得到过那个位置,从未得到,又何谈失去?
李旦被降为皇嗣后,心态上并无失落惆怅之感,每日早晚进宫请安。武则天对她的几个皇子,既怒其不争,又不希望他们性格上有尖锐的一面。李旦是一个性格温和之人,或许正因为如此,武则天才会对其慢慢放松戒惧之心。
可是偏偏在这时候出现了问题,李旦每日都要向武则天请安。一来二去,就被武则天身边的户婢韦团儿盯上了。
宫婢是一种罪奴,那些犯了重罪的臣僚,其家属或没入司农,或没入掖庭,没入掖庭者即为宫婢。掌管门户的户婢,不同于一般宫女之处,是她们有接触外面世界的机会。
一般的宫女多半身处后宫内廷,对外界的事知之甚少,或毫无所知。由于户婢身份特殊,能够有机会见到大量往来的朝中大员,甚至熟悉他们在宦海中浮沉的情况。也就是说,韦团儿是掌管宫中门户,负责引导人觐见皇帝的宫婢。
李唐皇族有异域血统,历来不乏俊男美女。史料记载,章怀太子李贤“容止端雅”,懿德太子李重润“丰神俊朗”,形容安乐公主李裹儿用的词更是绝,“姝秀辩敏”“光艳动天下”,李旦也不例外。
韦团儿头脑聪明,办事灵活,颇得武则天的信任与赏识,当时担任户婢的领班。所以在宫人之中,她也算是一个颇有实力的人物。更重要的是,作为皇家的婢女有一个先决条件,就是要生得一副姣好的面容和婀娜的身姿。而韦团儿在户婢中更算是出类拔萃的。
尽管韦团儿深受武则天的赏识,可是婢女的身份始终无法改变。由于身居要位,有权有势的人见得多了,或许是见惯了别人的奉承与笑脸,心境自然也就变得活泛起来,对改变自己的命运有了非分之想。她希望能找一位居于高位的男人,将来成为他的爱妾,唯有如此,她才可以攀上高枝,家雀变凤凰,改变自己的身份,享受永久的荣华富贵。
在经过一番筛选比较之后,团儿锁定了目标,那就是身为皇嗣的李旦。在韦团儿看来,李旦当过挂名皇帝,如今还算是皇嗣。她喜欢李旦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温厚笃实、儒雅知性的贵族气息,这正是她梦寐以求的最佳人选。
或许是李旦现在所处的地位很尴尬,挂名的皇嗣随时有被人取而代之的风险,因此李旦身上时常投射出几分冷冷清清的影子,这从一定程度上激发了女人内心的母性本能。
每次李旦进宫时,韦团儿都会想方设法地与他套近乎。无论前朝后世,君王或者太子宠爱宫女并非没有先例,更何况当今皇上就是最好的人生榜样。所以对自己容貌极为自信的韦团儿,也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成就一段不平凡的人生。
可是韦团儿毕竟是一厢情愿,太子李旦对她毫无感觉,他用一种委婉的方式拒绝了她。韦团儿并不死心,情急之下居然还打出了武则天这张牌。她对李旦说:“奴婢知道殿下目前的处境,如果奴婢能在身边服侍,定当竭尽全力调和殿下与圣上之间的关系。”
她的这番话,使本就无意的李旦更加心生恐惧。他甚至认为韦团儿是武则天派到自己身边的卧底。她接近自己的目的,与纯粹的爱情无关,她的目的是监视自己、掌控自己。
从那以后,李旦尽量避免和韦团儿碰面,即使经过她的身边,也会尽量板起面孔,视她为陌路人,不给她任何接近的机会。韦团儿没有想到自己会被如此无情地拒绝,她的爱情之火很快成为内心的愤怒之火。尤其是当她面对那些已经看出端倪的下等户婢,她觉得自己丢尽了面子。
无数的历史经验告诉我们,得罪谁,也不要轻易得罪女人,就算是太子也不例外。
愤怒的火焰炙烤着韦团儿的内心,她像所有愚蠢的女人那样为自己的命运做出了愚蠢的安排。她并没有要伤害李旦的想法,而是将心中的怨气全部泼洒到李旦身边的女人身上。自己色冠群芳,要身段有身段,要长相有长相,是男人就没有理由拒绝自己,就算你是未来的皇帝也不应该如此决绝。
韦团儿最后将问题的根源归结于李旦身边的皇妃,肯定是那些女人从中作梗,破坏了自己的好事。最后她将目标锁定在李旦最为宠幸的两个妃子身上——刘氏与窦氏。
李旦的正妃为刘氏,原本应该做皇后,现在随着夫君的命运转折又降为皇嗣正妃,生有长子李成器及寿昌公主和代国公主。另有德妃窦氏最为得宠,生有李隆基及金仙、玉真二位公主。
两个人都是名门淑女,本以为嫁给皇室就可以一生荣华。她们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在冥冥之中得罪了一个宫婢,要是知道,她们也愿意做丈夫的思想工作,不就多娶一个妃子吗?
韦团儿出手了,她决定一招致命,不留后患。为了自己心爱的男人,韦团儿决定疯狂一次。她暗中做了两个桐木人,在木人的胸前刻上武则天的名字。然后由事先已经联络好的东宫户婢,将桐木人分别放置于刘妃和窦妃的床下。
韦团儿找了个机会,对武则天说出了这么一番话。她说:“两位王妃对陛下早已恨之入骨,夜夜都施法诅咒陛下早死。如果陛下不相信奴婢的话,可以到两位王妃的床下去搜查。”
韦团儿的话,字字句句都让武则天心惊不已。自己已近暮年,时间对于自己来说已经所剩不多。如果自己哪天一觉不醒,皇嗣李旦马上继位,是理所当然的事。更何况李旦本来就是前任皇帝,自己只是一个窃贼,窃取了李唐的社稷。她的行为难免会让东宫的那些妃嫔们心有怨恨,她们在私下里诅咒自己早死,也是极有可能的。
要知道施巫蛊之术,诅咒皇帝早死,罪当灭族!武则天身边的一个侍女都这么有野心、有手段,实在让人不寒而栗。
3
正月初一,武则天亲临万象神宫,破例起用魏王武承嗣为亚献,梁王武三思为终献。
在这样大型的国家庆典中,武则天选用两位武家人为亚献和终献,却让皇嗣李旦置身事外,可见李旦位置的尴尬以及在武则天心目中的地位。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表明皇嗣在皇帝的心里,原来也不过如此。
李旦依然保持着一贯谦恭的笑容,像个没事人那样。他习惯了武则天加诸于他身上的种种羞辱,而他没有想到的是一场灾难正向他悄然袭来。
第二天清晨,他的两位王妃刘氏和窦氏洗漱完毕,照例去嘉豫殿向她们的婆婆,当今的女皇陛下拜年。站在宫门外,她们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外面的世界。两人携手走进宫门,也就此打开了一扇死亡之门。
有人看见她们并肩走进嘉豫殿向武皇陛下请安,之后便无人见过她们的影踪,也无人知道她们最后的下落。陪同的侍从在外面等待良久,也不见刘、窦二妃从嘉豫殿走出来。直到天黑,她们也没有返回东宫。第二天黎明,仍然没有半点消息。也就是说,她们在嘉豫殿消失了。
两个大活人就这样从金銮之地人间蒸发了。韦团儿的诬告始终没有向外公开,武则天也没有下令搜查两妃的住处,或追究两妃身边的人。这不像是武则天一贯的谨慎作风,或许是英雄迟暮,让她产生了强烈的疑心之故。
刘、窦二妃的离奇失踪,让后宫每一个人的心底都笼罩上一层厚重的阴霾。有人亲眼看见刘、窦二妃进入武则天的侍寝之处,而迎接他们的是户婢的大领班韦团儿。韦团儿领着心腹户婢数人,将刘、窦二妃带出侍御殿,随后进入旁边的侧殿再也没有出来。
若干年后,已登基为帝的睿宗李旦恨不得将嘉豫殿的每一块地皮甚至屋顶都翻过来,也没能找到她们的尸骨。
刘妃为刑部尚书刘德威的孙女,以温柔孝顺著称。此女是高宗李治亲自为李旦挑选的嫡妃,他对这个儿媳也非常满意。
窦妃的出身更为高贵,是著名的虏姓高门扶风窦氏,即北周武帝外甥女唐高祖太穆皇后窦氏的家族,族人将相辈出,与皇家多次联姻,是建唐以来最为贵盛之家。太宗李世民的母亲也是出自于窦家,窦妃算是她的曾外孙女,生子李隆基,就是后来的唐明皇。
刘、窦二妃其后都被追谥为皇后,但对这两位薄命女子而言,这死后获得的尊荣又算得了什么?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落。远避政事只求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忘怀一切的李旦,就这样在一夜之间妻妾双亡。
李旦只能一忍再忍,一忍到百年,唯有如此,他才能在帝国顶层的权力夹缝中求得一席生存之地,才能坚持到云开月明的那一天。李旦像个没事人似的继续过他应该过的日子,读他的书,练他的字,在院内闲逛,和侍从们一起玩游戏,打发枯燥的东宫生活。
东宫僚属见殿下如此镇静,也都故作蹈规蹈矩,全当什么事也没发生。或许两位皇嗣妃在东宫待腻了,各自回娘家去了。
白天于人前扮作无情人故作坚强,可是夜幕降临,人心又复归软弱。李旦把太监侍女们都打发走,独自一人伫立于窗前,望着苍茫而寒冷的冬夜,想着二妃的归处。泪水不知不觉地从他的脸颊滑落,他知道黑暗处有人在盯着自己,他必须忍住,绝不让自己哭出声。人前人后不一样,只有在晚上这独处的时刻,他才能表露出对二妃深深的思念。
李旦严令东宫大小僚属不得谈论刘、窦二妃之事,他也没有举行任何超度仪式或纪念,船过水无痕,就好像自己的生命中从来不曾来过这两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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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团儿对刘、窦二妃的陷害,本来只是后宫之事,但却在这时被酷吏盯上了。
当时全国有许多职业告密者,他们暗中收买并唆使那些贵族官僚及富豪人家的奴婢提供告密线索,通过告发其主人来获取赏金。如果富贵人家的奴婢提供线索,有职业告密者代为告密,得到奖赏时也会分一部分给奴婢。正因为如此,豪门大户虽然雇用奴婢,但却始终不敢托以忠心。
窦妃的父亲窦孝谌任润州刺史。有心怀叵测的家奴恐吓窦妃的母亲庞氏:“你女儿的事可能会连累你们全家,你应该半夜起来祈祷,以消除妖异。”这句话让老妇人魂飞天外,寝食难安,她经常会在半夜爬起来,焚香祈祷全家平安。结果这个家奴就跑去告密,庞氏因此被送到监察御史龙门人薛季昶处查问。
薛季昶,龙门人,是一个政治上相当活跃而权势欲也极强的人物,李旦曾称他“同汲黯之强直”,也就是说他的强硬和正直与汉武帝时期的酷吏汲黯不相上下。人都有两面性,就是这样一个直臣,这一次却说了不少昧良心的话。
薛季昶诬陷庞氏与她的女儿德妃一起求神降祸于武则天。这个薛季昶先是痛哭流涕,然后说:“庞氏的行为,我不敢说出口。”然后他夸大擦眼泪的动作,故意吞吞吐吐地说道,庞氏和女儿窦妃内外呼应,祈祷皇嗣李旦能够安然继位,复兴李唐,并企图利用巫术谋害武皇的性命。
诅咒皇帝,罪当问斩。眼看窦家难逃大劫,庞氏的儿子窦希瑊情急之下就找到了侍御史徐有功讼冤,这是窦家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徐有功,名宏敏,字有功,河南道洛州偃师(今偃师市)人。他曾经在州县做过三年的法官,创造过一项审案奇迹,那就是没有动用过一次刑罚。正因为如此,在体制内落得一个外号“徐无杖”。他不仅是这个时代最著名的法官,就是放眼整个中国法制史,他也算得上一个敢用生命去捍卫正义的清官。
但凡清官都敢仗义执言,就算是皇帝犯了错,也敢直接叫板,屡屡驳回皇帝诏旨。
徐有功的成名之战发生于两年前,当时是天授元年(690)。有个魏州人上书告发县尉颜余庆曾参与琅邪王李冲的叛乱,武则天将此案交与来俊臣审讯。
颜余庆到底犯了什么罪呢?原来琅邪王李冲曾在贵乡县放债,一次他派几个家奴到贵乡收债,这几个家奴出发前曾给任贵乡县尉的颜余庆送去一封信,请他帮忙收债。颜余庆就帮他们收了一些债。李冲起兵造反失败被诛时,颜余庆没有受到任何株连。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武则天曾下过赦令,明文规定凡参加李冲父子谋反不是魁首的可以免死。
过了四五年后,居然有人揭发颜余庆当年收债之事。因为武则天对告密者常给以奖励,才有人掘地三尺也要没事找事。来俊臣定颜余庆为反叛罪,要判他死刑。御史台根据当年武则天的赦令,改判为流放。
武则天将这个案子拿到朝堂之上召集官员讨论,侍御史魏元忠奏道:“颜余庆帮助李冲收债款,并和李冲通信,谋反证据充足,不是从犯,该判死刑,抄他的家。”武则天表示同意。
司刑丞徐有功站出来反对说:“皇上永昌年间下的赦令说:‘参加李贞(李冲之父)叛乱的魁首都斩首伏法,余党还未揭发的可以从轻发落。’颜余庆是永昌之后揭发出来的,应是从犯,不是魁首,不宜判处死刑。如果将其作为魁首惩处,那是将活人变为死人,该赦免的反而加罪,这还不如不颁发赦令的好。窃以为朝廷处置不当。”听了徐有功说的这句话,武则天脸色一变,大怒道:“那么什么人是魁首呢?”
徐有功面不改色,从容答道,“所谓魁,就是首领,当头的人;首,就是主谋的人。”武则天又问道:“颜余庆为什么不能算是魁首呢?”徐有功回答说:“像李贞(李冲之父)这样的人才算魁首,他们早已依法处死。颜余庆今天才论罪,他不是从犯是什么?”
徐有功的一番话说得武则天哑口无言,最后只好免除颜余庆的死罪。
当武则天发怒徐有功和她争论时,在场的官员和左右侍卫数百人,个个缩着脖子,惊恐万状,连大气也不敢出,可徐有功始终镇静自若凛然面对。
最后的结果是武则天收回成命,颜余庆得以免死,徐有功也由此声名大噪。
庞氏的儿子窦希瑊为了拯救母亲,想起了享有盛誉的徐有功,徐有功因此成为窦家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判决书已经下达,庞氏也正被押赴刑场。就在生死攸关之际,徐有功快马传牒暂缓行刑。
为了维护一个和他毫不相干的无辜之人,这位从六品下的芝麻官侍御史,再一次挺身而出挑战武则天的皇权。当徐有功看到窦希瑊为母亲涕泪交加地鸣冤,徐有功感觉到其中必有冤情。他为庞氏鸣冤的奏章很快就送呈武则天御前,并向司法衙门发出通牒,要求延期处置庞氏。
武则天当然不会忘记徐有功这个人,在裴炎之后,敢和她在朝堂之上直接叫板的朝臣没有几个,徐有功算是其中之一。裴炎当年身为帝国的宰相、顾命老臣,有和武则天直接叫板的政治资格。尽管如此,最后还是为此而丧命。与裴炎相比,徐有功位卑言轻,只是区区的从六品下侍御史。就是这样一个低级官员,凭着自己的满腔热血和对正义的坚守,他还是挺身而出与武则天据理力争,这样的人如果不是已经疯了,就是走在即将疯狂的路上。
徐有功是既让武则天敬佩,又让她心生忌惮。她忘不了他在和自己争辩时眉宇间飞扬的那一抹神采,也忘不了他说起话来唾沫星子四处飞溅的狂妄之态。
徐有功的存在就是要让执政者们明白一个道理:就算你可以用武力征服天下,也无法征服每一个人的心。武则天闻言大怒,愤怒让她失去了好心情。女皇大笔一挥,给徐有功安了一个罪名——通谋,也就是说他与庞氏是同党,一并判处绞刑。
武则天要征服天下,更要征服人心,她希望所有的人在面对自己的时候,都能表现得不堪一击。而这一次她的对手不是别人,是徐有功。
薛季昶上奏,他说:“徐有功和她们是同党,过去他便经常借着个人的感情和意见,随意释放罪人,这简直是藐视国法,是大逆不道的行为,应按照法律,定徐有功的罪。”
武则天很愤怒,要求尽快将其治罪,并处以绞刑。侍御史下面有令史十七人,其中一个令史就将这消息偷偷告诉了徐有功。徐有功当时正在堂上办公,得到消息后,他不由喟然长叹:“岂吾独死,诸人长不死耶?”帝王将相,终归黄土,没有谁可以做到不死不朽。
人赤条条地来到这个世界,也应该赤条条地轻松上路。徐有功照旧回家吃饭睡觉,一切照旧。很多人不相信徐有功真的能够做到无惧无畏,他们认为徐有功在公开场合强作欢颜,他的真实面目应该是回到家里关门,搂着妻儿放声痛哭。那些半信半疑的人还为此专门跑到他家里偷窥,他们发现徐有功的日常起居与平日并无二致,就连晚上也没有任何失眠的迹象,依旧鼾声雷动。
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面对死亡依然谈笑风生。当密探们将侦查的消息告诉武则天时,女皇也只能苦笑着摇摇头。
也许是人的好奇心使然,武则天再次召见了徐有功。她还真想再见他一次,问一问他这么做,究竟意欲何为?其实武则天并不讨厌此人,甚至视其为帝国将来的良臣贤相,对他寄予厚望。如今发生这么一件事,让武则天颇感意外。
见到徐有功,武则天一通责问。她问:“你近来办案的效率和质量都有所下降,重罪不办或轻办的失误太多,你是不是不想在这个职位上待了?”
徐有功慨然答道:“重罪不办或轻办,是臣下的小过失;对生命怀有敬畏之心,却是帝王的大德。”言下之意,自己用小过失成全了君王的大恩德。
徐有功毅然决然的话语,让武则天陷入长久的沉默不语。这个回答的巧妙之处,是它与武则天此时的某些想法不谋而合。就在不久前,武则天已表现出“以恩止杀”的态度,所谓恩,当然只能由武则天自己来实施,而不能为臣子们所盗用。
现在徐有功将功劳归于武则天,她也就此沉默。最终庞氏得减免死罪,同她的三个儿子一起流放岭南;窦孝谌降职为罗州司马;徐有功也被削除名籍,成为一介平民。对于徐有功而言,依他的性格,能够脱离体制,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而这件事的挑头人韦团儿的下场呢?正妃与宠妃消失之后,韦团儿最想看到皇嗣李旦痛苦凄惨的样子,可结果让她大失所望。皇嗣李旦就像什么大事都没有发生过,一切如船过水无痕。李旦并没有因为正妃与宠妃的消失,多看韦团儿一眼。李旦越平静,韦团儿就越疯狂。
女人的疯狂会彻底迷失一个人的心性,这一次韦团儿将仇恨之火直接烧向了皇嗣李旦。她居然想到要用非常之手段杀死这个心如铁石的男人。
疯狂的女人往往也是最为愚蠢的,韦团儿将心中的想法向与自己要好的几名心腹婢女说明,并要求她们从中帮忙。而这几个人,正是前面杀死两名妃子的帮凶。如果说,杀死妃子能够满足她们略显变态的情感需求,毕竟身为宫婢,地位卑贱,长期饱受后宫世界的权力碾压,每个人的心中都埋藏着难以消解的怨恨;那么这一次,当韦团儿再度找到她们帮忙,希望杀死皇嗣李旦,她们在听了韦团儿的想法之后,则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几个人商量之后,就由其中一人将此事秘密上奏给了武则天。武则天感到极为震惊。无论如何,李旦是她的亲生之子,还是帝国的皇嗣。一个婢女,居然想要了他的命,真是一个不疯不成魔的女人。
有着底层宫女生存经验的武则天,知道此类女人的危险性。她们会因为情感上的一时冲动,或者是在某种欲望的驱使之下,造成难以收拾的局面。更何况,刘、窦二妃之死的真相也在她的大脑皮层里储存着,如此疯狂的女人会随时将真相曝露于日光之下。
这一次,武则天不会再给她机会,就找了一个借口,将其活活杖责而死。
韦团儿死了,皇嗣李旦的麻烦并没有因此而结束。徐有功的巧妙反抗,捍卫了李旦的皇嗣地位。如果庞氏的罪名成立,那么窦氏的诅咒之罪也将得到进一步的证实。李旦的处境,也将会变得更加岌岌可危。
尽管如此,身陷危险境地的李旦并没有解除危险警报,以来俊臣为首的酷吏已将酷辣无比的恐怖之手伸向了宫廷深处。以目前皇嗣李旦所处的地位来看,不管是那些同情他的人,还是那些不甘于做武周朝太平官的人,对刘、窦二妃及庞氏的巫蛊事件都持一种信以为真的态度。
在外人看来,这一事件具有无以辩驳的合理性。对于十四五岁就进入后宫,成长于一个完全封闭世界的贵夫人,在武则天只手遮天的局面下,她们为自己和丈夫未卜的命运所能做的事,便是以巫蛊之道为自己争取生存的可能性。
那些朝廷大臣们在为后宫女人的命运感慨唏嘘的同时,只希望灾祸不要再降临于皇嗣李旦的身上。李唐皇族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保留一份安宁,静待时间最后的裁决。
武则天对于刘、窦二妃想以蛊道咒死自己之事,凭直觉深信不疑。武则天认为,身为一家之主,两名宠妃的丈夫,皇嗣李旦不可能对这件事毫不知情。就算他真的一点都不知道这件事,武则天的心里也没办法做到完全的释然。
李旦与他的三个哥哥在性格上有着很大的不同,温厚柔顺是李旦于世人的印象。在他平静如水的外表下面,到底又隐藏着什么?两妃离奇失踪,他好像显得无动于衷,依然保持着往日的平静。
对于这个孩子,武则天无法理解他内心的真实想法。李旦所表现出来的淡然超脱,甚至让她觉得有些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