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具争议的君王,最具争议的登场
隋朝下半部的历史,主人公叫做杨广。
后来唐朝给杨广上了个封号,是为隋炀帝,而“炀”这个字,在谥号里头,属于恶谥、下谥,带有极强烈的侮辱意味。
作为中国历史上最具争议的皇帝,杨广的登场就充满着争议性,他的夺嫡,他的登位,都充满着血腥和疯狂,甚至后世还流传着他弑父篡位的说法——这种说法堂而皇之的写在《隋书》和《资治通鉴》上。
然而,事情真的是这样吗?事情的真相,或许会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的。
夺嫡事件Ⅰ——一顿饭,一场祸
隋朝后半段的故事,要从一顿饭开始。
这顿饭的时间是开皇十八年(公元598年)冬至夜,用我们江阴人的话说,这是顿“冬夜饭”。只是吃这顿饭的,不是一般家庭,而是隋朝的满朝大臣。
在隋朝,冬至是个重大的节日,时有“冬至大如年”的说法,每到这一天,操劳了一年的民间百姓,不管多穷多苦,总是要置办几件新衣裳,另外,再准备一桌好饭,祭一下祖,祈求一下平安。
天下统一已经快十年了,数百年间的战乱,正逐渐消逝在民众的记忆中,当朝文帝励精图治,兢兢业业,此时已小有成绩,正是一派盛世气象。
以此,这年的冬至,民间也是格外热闹。
宫内也一样。冬至日是满朝大臣、各地藩属进京朝贺上贡面圣的日子,但是,这一年情况有所不同,文武大臣们这天突然接到了太子府的通知,说太子要在东宫请客设宴,还请各位赏脸参加。
太子杨勇,乃是杨坚和独孤伽罗的长子,在杨坚称帝的同一天,他就被立为太子,至此也已经有十八年的时间了。
杨勇虽不像乃父一样深沉威严,但宽仁厚道,为人率性,从根性上说,倒也不坏。杨勇也很早就帮着杨坚处理政事,在东宫僚属的协助下,也时常给杨坚提些还算中肯的建议,杨坚看在眼里,也觉得“孺子可教”。
当然,杨勇也有让杨坚感到不爽的地方,那就是——奢侈。
当然了,杨勇所谓的“奢侈”,其实也是杨坚求全责备,比如说吧,有一次,杨勇在铠甲上纹了些花纹,这就让杨坚不爽了。为此,杨坚还搬出了一番“历观前代帝王,未有奢华而得长久者”的大道理,然后,要求太子把老爹平时穿用的几件衣裳拿回去看看,时时警戒自己,不能堕入歧途。
以“简朴”这点而言,杨坚倒确实是个好榜样,《资治通鉴》是这么说的:
其自奉养,务为俭素,乘舆御物,故弊者随令补用;自非享宴,所食不过一肉;后宫皆服浣濯之衣。天下化之,开皇、仁寿之间,丈夫率衣绢布,不服绫绮,装带不过铜铁骨角,无金玉之饰。
这段话的意思大概这么几条:一、杨坚很会过日子,穿用的东西,都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二、杨坚对吃不讲究,除了大型的婚丧节庆需要摆宴,平常时节,每顿饭就一个肉菜;三、杨坚不仅对自己要求高,对别人要求也一样高,充分发扬了模范带头作用,从后宫嫔妃到满朝文武,都纷纷效仿。
当然了,杨坚的“简朴”确实有些苛刻,不要说一般帝王做不到,就是平常仕宦子弟,也觉得困难,但是,朋友们,杨坚这么做可不是在作秀,这个皇帝,干什么都喜欢政治当先、上纲上线,“简朴”也一样。
做个对比吧。南梁的萧衍,也是够节俭的,住所就一张床,不喝酒,不碰女人,不听音乐,不吃荤腥,但是,说到头,萧衍的“俭”也不过是“私德”,他自己是俭了,但满朝文武、亲贵子弟,一个比一个奢,搞到最后,居然国库空虚,“日不暇给”。这样的“俭”,就没有太多意义。
但是,杨坚不一样,他的“俭”乃是一项基本国策,不仅他自己身体力行,他还要求整个国家不论贵贱,也跟着他一起践行,因此,才会“天下化之”。
杨坚一生经历了三个亡国之君,北齐的高纬、北周的宇文赟以及南陈的陈叔宝,要说这几个货有什么共同点的话,那就是一个“奢”字,而且是各有各的路数,花样翻新;以此为鉴,杨坚将“俭”字上升到政权存亡的高度,也是可以理解的,而对太子的求全责备,同样也是可以理解的。
那太子对这番话有没有听进去呢?以后我们就知道,没有。
因为这个没有,杨坚对太子,当然也就有了些芥蒂。
言归正传。太子在东宫招待群臣,有些大臣虽然抱着一个“没有先例”、“不知吉凶”的想头,但是话说回来,太子是未来的国君,是万万得罪不起的,以此,不管是心里犯嘀咕的,还是没犯嘀咕的,都很赏脸,都去了。
这一去,大臣们发现这顿饭不平常,太子穿着正装、一脸严肃,东宫里还奏起了国乐,眼见就是摆出了“君君臣臣”的架势,大臣们还敢造次?所以,这顿饭,在热闹的同时,还透着些拘谨。
好歹这顿饭吃完,大臣们散场,但是,麻烦却才刚刚登场。
过不几天,因为东宫招待群臣的事搞得阵仗挺大,隋文帝杨坚也不免听到了些风声,于是,他很快就召集了群臣,详细探究此事。
杨坚的第一句话就问得雷霆万钧:“近闻至节,内外百官相率朝东宫,是何礼也?(我最近听说在冬至这天,内外百官都前去朝见太子,这是什么礼节呢?)”
大臣们本来还站着的,听杨坚这么一问,估计腿肚子开始哆嗦了——朋友们,大家可千万不能看轻这个“礼”字,在儒家的学说中,“礼”可是丝毫马虎不得的,为啥?因为“礼”就是“等级秩序”,就是“君君臣臣”!
打个比方吧,先秦时期有个大乱世叫春秋,历史上描述春秋有个专门的名词,叫做“礼崩乐坏”。现代人听着好像没啥,但是,对儒家学说稍有了解的就知道,“礼崩乐坏”就意味着社会秩序混乱,君不君,臣不臣,国将不国。
以此,孔圣人为了拯救这一切,写了部奇书,叫做《春秋》,其要义,就是要恢复“礼乐”,所以后世儒家评价说,“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
所以,杨坚搬出了“礼”来,也就意味着问题很严重,严重到了“君臣秩序”的程度。更严重的是,杨坚还用了一个字,很严重的一个字——“朝”。
什么是“朝”呢?简单说,这个字只有一个用法——就是臣子面君。太子倒确实是“君”,但是,他还只是“储君”,未来的“君”,所以,杨坚的言下之意是——杨勇这小子,这么快就等不及想登基吗?
礼部官员太常少卿辛覃立即出列:“于东宫是贺,不得言朝。”(大臣们去东宫是“庆贺”,不能说是“朝见”。)
辛覃是个聪明人,知道杨坚生气了,这事儿闹大了,搞不好,朝廷将有一番腥风血雨了,大家伙的日子不好过了,以此,为了息事宁人,辛覃立即给事情转了性,轻轻把“朝”字搬开,换了个字——“贺”。
这个“贺”字,就相对随意一些,太子作为国之储君,在冬至这么大的节日,大臣们去看一看他,恭贺一下节日,也说不出个不对来。
很显然,辛覃的心思,是一肚子的“大事化小”,最好就尽快把这事儿给“葫芦”了,含含糊糊的过个关,但是,很可惜,辛覃面前的这位皇帝,乃是中国历史上最能较真的皇帝,没有之一,所以,想“葫芦”过去,没那么容易!
杨坚兀自不依不饶,当即就把辛覃的“贺”字打了回去,严肃指出,要真是“贺”,就应该是三五成群,或者十数几人,随情来去,但是现在呢?太子府先发了请帖,然后大臣们准时准点一起抵达,席间,太子还“法服设乐以待之”,这能说是“贺”?然后,杨坚给事情定了性——“东宫如此,殊乖礼制”。
辛覃无语了,大臣们所有人都无语了,大殿之内死一般的寂静,大臣们一阵阵头皮发麻,等着杨坚大发雷霆……
但是,杨坚并没有发飙,他只是颁布了一封诏书:礼有等差,君臣不杂,爰自近代,圣教渐亏,俯仰逐情,因循成俗。皇太子虽居上嗣,义兼臣子,而诸方岳牧,正冬朝贺,任土作贡,别上东宫,事非典则,宜悉停断。
(礼制有等级差别,君主和臣子不能混杂,只是到了近世,圣贤的教化逐渐衰落,任情增减,因之遵循而成习俗。皇太子虽然是国之储君,但在道义上,仍是臣子位份,而各方官吏,在冬至前往朝贺,以土特产作为贡品,另外又去东宫,这事不符合典则规范,应该立即全部停止。)
大臣们都是精明人,这封诏书一出来,大家都长出了一口气。为啥呢?
因为,这封诏书的第一句话,是留着余地的一句话,给大臣们找了个“爰自近代,圣教渐亏,俯仰逐情,因循成俗”的台阶,意思是,你们做事情,虽然不合规矩,但看在“圣教渐亏”的份上,还有情可原。
而第二句话,虽然指出“事非典则”(不合规矩),但是,对这件事的处理,却也显着轻拿轻放,只是要求“宜悉停断”,换句话说,是“下不为例”的意思。
大臣们在朝堂上出了一身冷汗,然后,就可以暗念“侥幸过关”了。
事情结束了没?看着是结束了,但实际还没有结束。
之所以说“看着是结束了”,是因为此事到此为止,杨坚再也没有进一步追究;而之所以说“实际还没有结束”,是因为过关的只有大臣,而事件的另一方,这顿饭的东道,太子杨勇,并没有能过关。
之所以说杨勇没有过关,是因为杨坚对他没有任何表示。
如杨坚这样的人,没有表示,就是最坏的表示。
中国人是个很奇妙的族群,表达亲近的方式,往往不是“和颜悦色”,而恰是“声色俱厉”。所谓“和颜悦色”,则代表着另一层意思——生分。如果既不是“和颜悦色”,也不是“声色俱厉”,而是“没有表示”,那就意味着麻烦大了。
后世的蒋介石,就是个喜欢训斥属下的人,但是,但凡被蒋介石训过的人,出来后无不喜形于色,因为啊,这说明老蒋看重他们,搞不好,要升他们的官了。反过来说,如果在出了大事之后老蒋没反应,那就意味着,事情大条了。
举个例子。在民国年间的“蒋桂之战”前夕,桂系老大李宗仁制造了“湘案”,不经中央批准,就把亲蒋的鲁涤平驱逐出了湖南,完事之后,李宗仁还一脸无辜,表示自己身处南京,不知其详,准是属下不听命令,乱搞一气。
原以为会火冒三丈的老蒋,在此时却出奇的平静,最后处理此事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对于李宗仁,老蒋写了封信给他,表示知道他跟此事无关,就不必自请处分了;而对于“乱搞”的胡宗铎等人,老蒋的处理居然只是“交由监察部议处”,所谓“议处”,就是可以“处”,也可以“不处”……
莫名了吧?但是,后来的事情证明,这只是老蒋撒下去的一把迷魂散。就在李宗仁把心思放在湘案上,左思右想还是想不出老蒋为何如此时,老蒋出手了:先是用150万大洋策反了桂系二号白崇禧手下的唐生智旧部,白崇禧本人九死一生才躲过一劫;而后用人格作担保,把桂系重要盟友、坐镇广东的李济深骗来了南京,随即将其监禁;再然后又利用桂系内部的省籍矛盾,收买了桂系大将李明瑞;再再然后,李宗仁就只能躲到西贡避风头了……
所以,老蒋的所谓“没有表示”,其实是为他的“大动干戈”做准备,这个“没有表示”,远比他气急跳脚、大骂“娘希匹”可怕的多。
杨坚的“没有表示”,同样异曲同工,他的目的,是“大动干戈”。
果不其然,很快,杨坚做出了第一步——他命令选拔宗卫侍官,将其中强健勇敢的,挑选进入“上台”宿卫。
杨坚突然要加强自己宫殿的警卫,这不免让人觉得奇怪,于是,有大臣就来表达不解了。这位大臣是这么说的:“若尽取强者,恐东宫宿卫太劣。”
此人说的有道理吗?自然是有道理的。杨坚自己要保证安全,杨勇何尝不要?但是,杨坚是怎么回应的呢?四个字概括——话中带刺。
杨坚“作色”回答:“我有时行动,宿卫须得雄毅。太子毓德东宫,左右何须强武?此极敝法,甚非我意。如我商量,恆于交番之日,分向东宫上下,团伍不别,岂非好事?我熟见前代,公不须仍踵旧风。”
(我时常出行,宿卫必须强大。太子在东宫修养德行,身边需要强悍勇猛的武士何用?这是很不好的做法,很不对我的心思。在我看来,在每次换防的时候,分出一部分人去东宫,不必分别为两支队伍,这不是好事吗?我对前代的事情了解的太多了,你不必沿袭旧的做法。)
杨坚话中带的刺,集中体现在第二句话——太子毓德东宫,左右何须强武?
这句话其实带着弦外之音——太子左右用强武之士,是想造反吗?这句“弦外之音”实在太可怕,可怕到这位大臣就此闭嘴了。
杨坚之所以说这么重的话,是因为这位大臣的身份实在特殊,谁呢?高颎!
高颎的女儿嫁给了杨勇的儿子,所以,高颎乃是杨勇的亲家,是太子党骨干。
一个太子党骨干,在这样的非常时期,居然扯出了什么“恐东宫宿卫太劣”这样犯忌的话,这只能让杨坚本就不安的内心,变得更加不安。
内心不安的杨坚,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小小警告一下位高权重的高颎了。
然后,杨坚停手了。之所以停手,并不是因为他想到此为止,而是因为,太子在位已经18年了,树大根深,朝内还有高颎这样的奥援,就算要有所行动,也必须等待时机;政治经验老道的杨坚,自然不会轻举妄动。
但是,自此之后,太子的地位就产生了根本动摇,此后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追根溯源,都因此事而起。因为请了一顿饭,杨勇却给自己酿了一场祸,有人可能要问,这是不是杨坚小题大做了呢?
其实,杨坚自己已经给出了解答,他的“小题大做”,只是因为四个字,他跟高颎说的那四个字——熟见前代。
整整20年前(公元578年),当时还是北周大臣的杨坚,在宫内见到了令他终身难忘的一幕:彼时,一代雄主宇文邕在北上讨伐突厥的路途上猝然去世,太子宇文赟继承了皇位。在宇文邕逝世后的第二天,在摆着灵柩的灵堂,在嫔妃大臣们呜咽哭泣之时,突然,刚即位的宇文赟闯入了宫殿,他抚摸着自己头上的疤痕,对着棺材大喊:“老家伙,你怎么死的那么晚!”
这一幕曾经震惊了所有人,当然,也包括杨坚。
三年后,杨坚成为了皇帝,而这一幕却总是像梦魇一样,萦绕在他周围——他跟宇文邕实在太过相似,一样的雄杰,一样的严厉,一样的深沉,所以,在午夜梦回时,杨坚总是会想,自己会重蹈宇文邕的覆辙吗?亦或是,自己还不如宇文邕,不能以“猝死”的方式结束自己的一生?
夺嫡事件Ⅱ——不肖朕躬
当然,宇文邕是宇文邕,杨坚是杨坚;宇文赟是宇文赟,杨勇是杨勇;本不可混为一谈,为何杨坚又会将其联系在一起呢?
因为,杨勇身上有个困扰杨坚很久的问题,那就是,杨勇的性格跟他完全相反;而很不幸,宇文邕和宇文赟父子,也存在这样的问题。
中国历史上的开国皇帝,都很喜欢用一个很奇怪的标准来评价接班人——跟自己像不像(这里指的是性格脾气)。
俗话说,龙生九种,种种各异,要儿子像自己,本身就是个很奇怪的想法,但是,偏偏这种想法极具影响力,有时候,甚至影响朝代的兴亡。
比如说吧,最典型的例子,乃是平八荒扫六合一统天下、结束了中国春秋战国近550年乱世的千古一君秦始皇。
秦始皇这个人,一个词可以概括,就是“霸道”;他的儿子中,长子扶苏的性格跟他就完全不一样,非常宽厚仁义,以此在治国的意见上,跟他屡屡相左。秦始皇不是昏君,从理智上讲,他知道接班人就得是这个儿子,一张一弛,方为治乱之道,他那套严刑峻法的东西,早晚得搞出问题;但是,理智是理智,感情是感情,因为这个儿子跟他太不像了,所以,他每次见到扶苏,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厌恶,以此,他就想了个辙,把扶苏弄到北疆,跟蒙恬一块镇守长城去了。
秦始皇的想法是,天下早晚是你扶苏的,但是你在我跟前,老要跟我顶牛,老爹日子不舒服,这么着,你先出去,我死了你回来,大家都干净。
秦始皇还有个幼子叫胡亥,此人的性格倒是跟秦始皇本人有些类似,因为这个关系,秦始皇就很喜欢这个幼子,平时干点啥,都很喜欢把他带身边。
秦始皇本人有个特点,就是老喜欢出巡,他的目的嘛,就是抖威风,把那些心怀不轨的对新政府有所怨望的人,全给镇下去。
公元前210年,秦始皇最后一次出巡,结果很不幸,半道上,跑到沙丘这个地方,猝死了;在死之前,他找来了赵高,要求让远在北疆的扶苏回国接班。但是更不幸的是,赵高是胡亥的老师,而胡亥本人,正好跟着秦始皇出巡,于是乎,赵高就起了个念头,要把自己的学生给抬上去。
光靠自己的力量不够,赵高还去找了个人,谁呢?当朝丞相李斯。当时赵高跟李斯是这么分析的,如果扶苏即位,一朝天子一朝臣,那他肯定重用蒙氏兄弟,老兄你,这个丞相也就当不下去了;不如这样,咱做笔交易,把胡亥扶上去,到时候你接茬当你的丞相,保你子子孙孙富贵不绝,如何?
李斯一时猪油蒙了眼,权欲熏天,同意了……
再然后,胡亥就成了皇帝,也就是著名的“秦二世”,而扶苏呢,则被赵高矫诏逼令自尽;再再然后,本来打算传万世的秦朝,只传了两世就亡国了……
现代人谈起秦朝的灭亡,都喜欢把责任推给胡亥,推给赵高,甚至推给李斯,但要我说,最大的责任人不是这仨,而是王朝的创建者秦始皇。秦始皇因为一个看似很离奇的原因——扶苏跟他不像;葬送了整个秦王朝。
因为儿子跟自己不像而动了歪脑筋的,不只是秦始皇一个;灭亡了秦朝击败了项羽的汉高祖刘邦,就是下一个。
刘邦在还没发迹前,在一次霸王餐中,被做东道的吕太公瞧中,这位吕太公据说会看相,一眼就相出了刘邦的贵不可言,于是,不顾自己的老太婆反对,就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刘邦。这个女儿,便是著名的吕雉。
刘邦和吕雉生了一男一女,男的就是后来的汉惠帝刘盈,女的,后来嫁给了赵王张耳的儿子张敖,是为鲁元公主。
后来刘邦发迹了,身边美女一堆,自然就对人老珠黄的吕雉瞧不上了,当时在他身边最得宠的一个人,叫做戚妃,戚妃给他生了个儿子,叫做如意。
然后刘邦就把太子刘盈和赵王如意拿出来比对,结果他比对来比对去,就觉着刘盈跟自己不像,如意跟自己像,加上戚妃老吹枕边风,就起了废立之念。
当刘邦透出风声之后,遭到了强烈的反对,但是,刘邦就是刘邦,打定了主意之后,轻易不会改,以此,吕雉当时愁得跟什么一样,就怕儿子被废。
后来有人跟吕雉说,留侯张良是刘邦这辈子最信赖的谋士,有啥事就爱跟张良商量,要解决这问题,看来是得去找张良出主意。
于是吕氏子弟就乘隙把张良给扣了,逼着张良出主意。
张良雅是不愿搅进这夺嫡之争的是非圈,但无奈吕氏穷凶极恶,他要不出主意,还不让他走了,于是,张良就勉为其难的出了个主意,说圣上即位后,一直有心招揽四位贤人,但是这四位贤人认为圣上轻慢无礼,不肯出山,到商山当了隐士,如果你们有办法把这四位弄过来,问题就大概能解决了。
后来,有一次刘邦设宴,叫太子过去侍宴,结果太子身后跟了四位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人。刘邦没见过这四个人,然后就问了,说你们这是谁啊。这四位就说了,我们是谁谁谁谁。刘邦当时大惊,我找了你们这么久,你们不愿意来,怎的今日会跟在我儿子身后呢?这四位又说了,因为圣上为人轻慢无礼,所以我们不愿受屈,而如今太子道德茂盛、礼贤下士,所以我们就来了。
后来,这顿饭吃完了,吃完之后,刘邦对着身旁的戚妃一声叹息,说太子是废不了了,他得到了这四个人的辅佐,羽翼已成,吕雉这辈子都是你的主人了。
戚妃当时就哭了,然后起来跳了支舞,唱了首歌,唱着唱着,还呜咽哭泣,刘邦受不了这种场景,就出去了。
但是,归根结底,太子的位置是稳住了,刘邦最终没敢轻举妄动。
后来的事实证明,戚夫人哭得有道理,因为刘邦死后,吕雉为了报复,把她四肢、耳朵、舌头全给割了,又熏瞎了她的眼睛,更要命的是,还不让她死,又给取了个名儿,叫“人彘”……
后来的事实还证明,刘邦对刘盈的不满也有道理,后来,吕雉请刘盈来参观“人彘”,当时刘盈就吓坏了,回去之后,一连几个月都起不了床,看他的母亲,更是如视蛇蝎,最后甚至连朝政都不处理了。刘盈后来成了个短命鬼,死后“吕后称制”,吕氏势力空前膨胀,吕雉死后,吕氏甚至想取刘氏而代之,后来还是靠着陈平、周勃这些开国功臣,才消灭了诸吕,拥立了文帝,稳固了社稷。
刘邦的例子证明,儿子像不像自己,这个标准虽然滑稽,但也不能说完全没道理,至少,刘盈这小子,就差点葬送了汉家的江山。
“不肖朕躬”的问题,毁灭了秦始皇,迷惑了汉高祖,如今,又来困扰隋文帝了。隋文帝杨坚,因着他特有的经历,在宇文赟咆哮灵堂的梦魇下,隐隐的意识到,这个问题不但关乎“国祚绵长”,更关乎“身家性命”。
但是,随后,杨坚碰到了跟刘邦一样的问题,杨勇跟刘盈一样,都已经经营起了自己的势力,而且,相比较“商山四皓”组成的谋士团,杨勇的太子党势力更为强大,当朝头号权臣高颎,俨然就是太子党的台柱。
在这样的形势下,刘邦放弃了,他之所以愿意放弃,是因为太子刘盈虽然“不肖朕躬”,但也没有对他构成威胁;但是,杨坚不愿意放弃,政治神经高度敏感的他,隐约感受到了周围那一双双阴森森的眼睛,他觉得自己身处险境。
让杨坚感受到威胁的,不只是杨勇那一顿饭,还有最近高颎的一系列状况。
夺嫡事件Ⅲ——闹剧与悲剧
开皇十八年,隋朝还发生了另一件大事——东征;东征的对象乃是高句丽。
高句丽是中国东北古代少数民族扶余人所建立的,历史极为悠久,据说是在公元前37年所建,发源地在中国的吉林省。而后,经历了漫长的扩张战争后,高句丽的势力范围扩展到朝鲜半岛北部,而在隋朝,朝鲜半岛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高句丽在北,新罗在东南,百济在西南。
高句丽之所以逐渐崛起,有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中原政权一直处于动荡之中。高句丽建国的公元前37年,乃是西汉汉元帝时期,而后的六百多年时间里,中国历史经历了王莽篡汉、光武中兴、三国鼎立、三分归晋、五胡十六国、南北朝、乃至隋朝的这些阶段,纷纷扰扰,乱乱哄哄,对边陲的控制力自也有所下滑。
举个例子来讲,汉武帝时期,灭亡了卫满朝鲜后,西汉政府在朝鲜半岛北部和中部设立了四个郡,分别为乐浪郡、玄菟郡、真番郡和临屯郡,史称“汉四郡”。
这里简单介绍一下“卫满朝鲜”。在朝鲜半岛北部,最早是商纣的叔叔箕子建立了政权,史称“箕子朝鲜”,该国在周朝时期,是中原政权的藩属国。“箕子朝鲜”享国近一千年,传了40多代君王,一直到西汉初年,才为卫满所灭。
这位卫满,乃是燕王卢绾的部下。
燕王卢绾跟汉高祖刘邦是街坊,同年同月同日生,打小光屁股一块长大,关系好得要命,在刘邦的宠臣名单中,卢绾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后来刘邦当了皇帝,为了赏赐发小,就把燕国封给了卢绾,于是卢绾就成了燕王。
汉初有不少的异姓诸侯王,比如楚王韩信、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等等,但是,要说刘邦心甘情愿封的异姓王,有且仅有一个,那就是卢绾。
悲催的是,卢绾的脑子并不好使,他意识不到自己跟其他异姓诸侯王的区别,他不知道“发小”跟“盟友”之间存在的巨大差别,于是,在其他异姓诸侯王纷纷倒霉时,他居然有了“兔死狐悲”之叹,最后逼得刘邦去征讨他。
卢绾这才知道自己错了,还把部属布置在长城脚下,等着刘邦病愈,想进京谢罪,可惜的是,几个月后,刘邦病逝了,卢绾没有等到谢罪的机会,他被迫流亡匈奴,一年之后,抑郁而终。
卢绾这事儿给刘邦造成了巨大的心理阴影,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异姓都不可靠,即便是卢绾这样的,也不可靠。于是,在征讨卢绾时,刘邦跟部下盟誓:“非刘氏而王者,若无功上所不置而侯者,天下共诛之。”
这就是著名的“白马之盟”。
当然,不久的将来,刘邦的子孙还会明白更重要的一件事,那就是——异姓不可靠,同姓同样不可靠;保卫皇权最可靠的办法,是压根不要封王。
言归正传。卫满当时便是卢绾的部属,但是在卢绾流亡之时,他并没有跟着一起去匈奴,而是向东去了朝鲜半岛北部。
而后,卫满便趁着“箕子朝鲜”的衰落,灭亡了这个享国近1000年的政权,建立了一个新政权,就是所谓的“卫满朝鲜”。
“卫满朝鲜”享国仅有90多年,随后为汉武帝所灭,于是,在“卫满朝鲜”的疆域上,西汉就设置了前文所说的“汉四郡”。
公元前82年,汉朝罢临屯、真番二郡,并入乐浪、玄菟二郡。乐浪郡治所仍在今朝鲜平壤,管辖貊、沃沮等族;玄菟郡治所则初在夫租(今朝鲜咸兴),后因受貊所侵而迁往辽东高句丽西北(今辽宁新宾),管辖高句丽、夫余等族。
然后,就是高句丽的扩张史了。公元37年,趁着西汉灭亡、中原内乱,高句丽对乐浪郡发动了攻击,一度占领此地。七年后,平定了乱世的光武帝派兵渡海,收复了乐浪郡,阻止了高句丽的扩张。
然而,在东汉灭亡之后,中原政权再度陷入漫长的混乱,趁此机会,高句丽终于彻底完成了在朝鲜半岛北部的扩张,在公元313年夺取了乐浪郡。
其后,中原政权虽然一度试图反击,前燕的奠基者慕容皝还在公元342年冬摧毁了高句丽的都城丸都城,逼迫高句丽迁都平壤,但是,慕容皝所能做到的,也不过是逼迫高句丽臣服进贡罢了,并不能恢复对朝鲜半岛北部的统治。
然后就到了隋朝。在隋朝建立的公元581年,高句丽王高汤一如既往,遣使入朝,表示愿意称臣,隋文帝也封其为高丽王;而后,高句丽便岁岁入贡。
但是,很快,局势就发生了变化。
在公元589年,隋朝灭掉了南陈,分裂了近三百年的中国,重新回归统一,中原政权再度空前强大,于是,原本还很顺服的高句丽,终于开始慌了。
高句丽的大部分领土,都是趁着中原政权衰落的时候所夺得的,于是,他们也就很怕有一天,隋文帝杨坚翻开地图,发现朝鲜半岛北部原是中国的领土……
慌了之后,高句丽的行动是——治兵积谷,为守拒之策。
高句丽这么搞,当然犯了隋文帝的忌讳,于是,杨坚不爽了。
开皇十七年,隋文帝给高汤下了一个诏书,洋洋洒洒,近千言,最后几句话,点出了中心思想:“王谓辽水之广,何如长江?高丽之人,多少陈国?朕若不存含育,责王前愆,命一将军,何待多力!殷勤晓示,许王自新耳。宜得朕怀,自求多福。”隋文帝的意思,说你胖,你还喘起来了,真当自己是根葱?撒泡尿照照,自己几斤几两!你们是比陈朝牛逼?爷就是给你们面子,要不然,你们够爷一顿菜吗?自己好好琢磨去吧。
高汤接到这诏书,心里怦怦的,也虚啊,当时就想写封信去道歉来着,但是,还没等写呢,死了。即位的这个,叫做高元。
高元刚即位的时候,还是有些表面文章的,隋文帝先是封其为辽东郡公,而后高元上表谢恩,又请求封王,隋文帝于是将其封王。
但是,在这平顺的外表之下,隐藏的是高元躁动不安的内心。年轻气盛的高元跟乃父完全不同,他不想对隋朝低头认怂,他打算采取更积极的姿态——先下手为强。高元即位后第二年,他动手了,他率领万余靺鞨骑兵攻打辽西。
当然,事实证明,高句丽传统的两面外交(一面认怂,一面炸刺)是有其道理的——高元的这次出击,就被营州总管韦冲打退了。然后,高元就惹来了杨坚的雷霆之怒,盛怒之下,杨坚点起兵马,出动水陆大军三十万,由爱子杨谅、大臣王世积挂帅,高颎为汉王长史,周罗睺为水军总管,征讨高句丽。
在出征之前,高颎曾劝诫杨坚,力陈不可,但是,盛怒之下的杨坚又怎能听得进去?杨坚又怎能容忍撮尔小国爬到天朝大国的头上?所以,反对无效。
反对无效之后,东征正式启动。
这次东征极具戏剧性,先是陆军跑到山海关(当时还叫临渝关),水土不服,发生了一次大瘟疫,死了一票人;然后又是水军从东莱出发,碰上了风暴,又是伤亡大片;仗还还没开打,人死了个七七八八。更戏剧的是,本来以这情况,东征也是搁浅了,结果那边高丽国王高元听说隋朝兴兵来讨,顿时慌了手脚,赶紧派人来请降称臣。于是,这次东征也就成了一次闹剧。
这次东征让两个人很受伤,第一个人,便是汉王杨谅。
杨谅同志,乃是此次东征名义上的统帅,当然了,杨坚也知道这孩子不靠谱,此次出征,不过是让他去见见世面,不指望他能力挽狂澜,所以,大小事务,杨坚全都交给了高颎来处理。
高颎一开始反对出征,自是因为意识到困难重重,但既然杨坚下定了决心,那也只能“既去之,则安之”了。高颎也不是第一次带兵出征了;杨谅也不是第一个跟随他出征的藩王(当年南下平陈时,晋王杨广曾随同高颎出征);而且此前出征,杨坚对他总是百分之一百二的信任,毫无疑心;所以,此次高颎也一如既往的,放开手脚,该怎么干就怎么干,无所顾虑。
这就造成了一个问题——把一心干出番事业的杨谅给冷落了。
杨谅同志虽说是名义统帅,但年轻人壮志满怀,此次是想做出点成绩让老爸看看的,出征之前,估计跟手下商量了一百套方案,就等着到了战场上一一施展呢,结果咧,真等到出征了,他却什么都干不了——因为高颎根本不鸟他。
如果东征大胜而回,杨谅同志估计也就只能咽下这口气,但好死不死,好端端一场东征,最后搞成了一出闹剧,于是,心怀不满的杨谅就有话要说。
杨谅是怎么说的呢?回来后,他对杨坚说了这么一句:“兒幸免高颎所杀。”
这句话当然是夸张了,杨坚也知道夸张了,但是,杨坚还是很生气。
杨坚生气的第一个原因,是因为汉王杨谅,乃是他最疼爱的儿子。
杨坚一共有五个儿子,都是独孤伽罗所生,一母同胞,分别为,长子杨勇,二子杨广,三子杨俊,四子杨秀,五子杨谅。
这几个儿子中,有两个儿子很悲催,一个是杨俊,另一个是杨秀。
秦王杨俊曾跟杨广一块参与了讨陈之战,当然了,彼时尚幼的杨俊不过是作为二世佬前去镀镀金,见见场面,实际作用远不如杨广。
秦王杨俊是个大悲剧,他有个母夜叉一样的正妻,这位崔妃因看不得杨俊三妻四妾而在瓜中下毒,导致杨俊后半生一直病病怏怏。
原本杨俊是并州总管,因为中了毒,生了病,只能回京就医。被老婆下毒已经够倒霉了,更倒霉的是,回来之后,杨俊就被杨坚给免了官。
为啥呢?因为杨俊在任上骄奢淫逸,深为杨坚不满,而在杨坚看来,他之所以中毒,也是咎由自取,而且丢尽了皇家脸面,这样的不孝子,要他何用?
当时很多人,包括杨素在内,都为杨俊求情,认为杨俊本性不坏,因为奢侈的缘故而被免官,似乎责之太苛,结果杨坚根本不鸟,还用“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大道理回绝了杨素:“我是五儿之父,非兆民炎父?若如公意,何不别制天子儿律!以周公之为人,尚诛管、蔡,我诚不及周公远矣,安能亏法乎!”
杨俊被免了官,病得更重了,最后派使者上表入谢。本以为杨坚会看在自己可怜的份上,宽恕了自己的罪过,结果,令杨俊万万没想到的是,他此次谢罪,等来的却是杨坚又一番毫不容情的斥责:“我戮力关塞,创兹大业,作训垂范,庶臣下守之而不失。汝为吾子,而欲败之,不知何以责汝!”
老爹不原谅自己,杨俊万分恐惧,他的病,也只能更重了。后在开皇二十年,杨俊在秦王府邸抑郁而终。
杨俊死后,杨坚只是象征性哭了两声,而后就下令把王府内奢华的东西,全部焚毁,送葬的用品,也是至为简单。不久后,杨俊的手下请求为他立碑,结果杨坚一口拒绝,冷冰冰的训道:“欲求名,一卷史书足矣,何用碑为?若子孙不能保家,徒与人作镇石耳。”
儿子犯了错,父亲教训两句,这原本并不稀奇,但像杨坚这样,自始至终,毫无垂悯之意的,在历史上确实也不多见。
杨俊的弟弟杨秀,也不比杨俊运气到哪去,而他倒霉的原因,则比较另类,就是太能耐。
杨秀这个人是有些本事的,《资治通鉴》说他“容貌瑰伟,有胆气,好武艺”,要做比较的话,比较像曹操的二子曹彰;不同点是,杨秀意气形于色,有野心。杨坚对这个儿子也很担心,担心什么呢?担心他会造反。杨坚还曾对独孤皇后说过这事,说这小子将来没好下场,我活着可能还没事儿,我死了一准儿出事儿。
因为这个道理,杨坚对杨秀就格外严厉。
杨秀曾经跟兵部侍郎元衡交好,曾请求让元衡辅佐自己,但杨坚表示反对。
后来,在一次战争中,因为杨秀任用了一个宠臣叫万智光,让杨坚非常不爽,当时就下诏斥责杨秀,说他“所用非人”。后来,此事还被杨坚上纲上线,他曾这样对大臣发表对此事的意见:“坏我法者,必在子孙乎?譬如猛兽,物不能害,反为毛间虫所损食耳。”这番话,自然就很恶毒了,自己的儿子不过是任用了一个亲信,杨坚就把他骂成是“毛间虫”,还说是“坏我法者”。
还没完,此后,杨坚就夺走了杨秀的部分兵权。
所谓“人比人,气死人”,杨秀也没犯多大错误,却被杨坚防贼似的这么防,而他的老弟杨谅,则不管做错了什么,杨坚都不会跟他置气。
杨坚是怎么对待杨谅的呢?《资治通鉴》说:“汉王谅有宠于高祖,为并州总管,自山以东,至于沧海,南距黄河,五十二州皆隶焉;特许以便宜从事,不拘律令。”这段话有两点:一、给的地盘大,二、给的自由度大。
同志们,杨坚是何等样人?杨谅这受宠程度,还用多说吗?
有人可能有疑惑了,杨坚宠杨谅,会不会是因为杨谅有本事呢?很不幸,答错。在杨坚的几个儿子中,杨谅就算不是最没本事的,起码也是最没本事的之一。
举个例子吧。其后的开皇十九年,突厥进犯边境,当时杨坚任其为行军元帅,结果这位行军元帅架子忒大,居然自始至终,没有去过军中……
主帅不到军中,此战的结果可想而知,自是输了个稀里哗啦。输了个稀里哗啦后,杨坚当然很不爽,就把相关人员一一治了罪,其中包括杨谅的亲信爱将八十多人——但是,唯有主帅杨谅,却屁事儿都没有。
然后更奇妙的事儿来了。就说杨坚此人,是眼里不揉沙子的,说一就是一,绝不容什么徇情枉法,而且人人了解这一点,所以,几乎没人敢在这方面造次,惟独杨谅例外。杨谅听说自己手下八十多个人都被清算,自然是不爽,然后就上奏杨坚,说老爸给个面子,留下他们吧。
结果大家猜杨坚什么反应?杨坚的反应是,怒曰:“尔为籓王,惟当敬依朝命,何得私论宿旧,废国家宪法邪!嗟乎小子,尔一旦无我,或欲妄动,彼取尔如笼内鸡雏耳,何用腹心为!”
这个反应很奇妙,奇妙得很。杨秀的情况咱刚说过,不要说为手下打了败仗求情了,就他妈用个亲信当将军,那边杨坚都气得七窍生烟了;现在倒好,杨谅甭说是用一个亲信了,这亲信都以万数了,光是打了败仗之后受到牵连的亲信将官都有八十来个,性质的严重性、恶劣性,比之杨秀,何止甩了十条街?更牛的是,杨谅这小子打了败仗还恬不知耻,敢去求情。事情做到这个地步,结果杨坚的处理竟然只是好好骂了杨谅一顿。
这两件事一对比,就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杨坚了——偏心。而且,这个偏心似乎没有什么道理可讲,杨秀要是不服气,也就只能买块豆腐一头撞死去。人说“父母爱幼子”,在杨坚身上,显见此言不虚也。
要是硬要说杨坚的偏心有道理的话,我们就得来好好分析一下杨坚训斥杨谅的那番话了。
那番训词大概什么意思呢?无责任翻译一下:你小子在想什么,你以为你爹是傻子,不知道吗?你小子不就是想搞宗派,扶植亲信势力吗?小子,老爹劝你一句,别想了,就你这点三脚猫的能耐,将来我死了,你老哥搞你就跟从鸡笼里提溜小鸡似的——都不需要用力的。
显然,这番训词说明,杨坚其实对杨谅倒是看的很透,知道这小子急吼吼的,其实没多大出息,根本掀不起啥风浪。
换句话说,所谓偏心的道理,也不过是“杨秀有能耐,而杨谅没出息”罢了。
有能耐反而不受宠,杨秀要是领会到这一层,估计更得是欲哭无泪了。但是,朋友们,在皇家,“有能耐”有时候可不是啥好事哦。
举个例子吧。清朝康熙一朝曾经上演了轰轰烈烈的夺嫡之战,史称九子夺嫡。在这九个儿子中,最得人心最有能耐的是谁呢?对咯,号称“八贤王”的胤稷。后来,康熙帝再次废掉胤礽后,开了个会,要求大臣们集思广益,说说谁最有资格当太子。大臣们不知是计,于是大部分人都表示胤稷最适合。结果胤稷什么下场呢?结果因为这次事件,胤稷彻底掉出了皇位继承人的序列,大失圣眷。
后来,康熙帝还这样评价胤稷:“二阿哥悖逆,屡失人心;胤禩则屡结人心,此人之险,百倍于二阿哥也。”
其实,胤稷有没有康熙帝说的这么坏呢?不见得吧?胤稷出身不好,老妈卫妃出身低贱,是个浣洗的宫人,从小胤稷就被瞧不起,但是后来胤稷自强不息,努力做事,宽以待人,礼贤下士,这才得到了大部分朝臣的认可,容易吗?胤稷辛辛苦苦当个贤王,有错吗?
其实,胤稷真正有错的地方,并不在于他的“险”,而在于他的“贤”。一个王子,如此得人心,这在康熙眼里,可不就是了不得的大罪吗?儿子你这么有出息,你让老爹怎么混?所以,康熙帝语调一转,“贤”就变成了“险”。
当然了,康熙帝乾纲独断,一手遮天,所谓“千古圣君”,所以,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咯,胤稷也就只能认倒霉了。
“有能耐”不一定是好事,反过来说,“没能耐”当然也不一定是坏事。
还是清朝的例子。乾隆帝有个弟弟叫做弘昼,此公平时几乎什么事都不管,就是遛鸟熬鹰斗蛐蛐,据说,他还在活着的时候,给自己办过好几次丧事,家里人哭得一塌糊涂,他却据在祭案上,拿着祭品,大嚼大咽。因为这一系列荒诞无比的闹剧,弘昼得了个“荒唐王爷”的称号。
然而,弘昼真的荒唐吗?当然也不是。在雍正一朝,弘昼的三哥弘时,因为表现得过于精明,锋芒过盛,一心跟弘历争宠,最后反落了个被雍正逼令自尽的下场。以此,聪明的弘昼,也就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荒唐一下了。
弘昼的“荒唐哲学”,让他一辈子过得很顺,没出过差错,所以,在皇家,“没能耐”其实也是桩大好事哦。
杨坚确实对几个儿子有偏见,但是,我们也得承认,杨坚不是昏君,为了“国祚绵长”,他也只能压制又能耐的杨秀,而放纵没本事的杨谅。
好,言归正传。杨坚对杨谅的宠爱,似乎也不需要我们再多废话了,因此,爱子在老爹面前哭哭凄凄,老爹心里有不爽,也是人之常情。
但是,杨坚的不爽,还有第二个原因,更深层次的一个原因,那就是,他隐约觉得,高颎对杨谅的轻视,是因为他跟太子的亲家身份。
谁都知道,杨谅是杨坚最得宠的儿子,大臣们要是懂事的,不管采纳不采纳他的建议,总是要哄一哄他,至少表达一下对他的尊重,但是,为何唯独高颎胆敢无视现今最得宠的王子?还让这个小王子回来大哭大闹,说差点被丫弄死?在高颎的傲慢背后,隐藏的是什么?杨坚认为,隐藏的是作为太子党骨干的高颎,已经目空一切,难以制御。
杨坚得出这样的结论,自然有他的道理。早在东宫设宴事件之前,因为对杨勇的奢侈不甚满意,杨坚就隐约有了废立之念,为此他曾试探过高颎。
当时杨坚透出口风:“晋王妃有神凭之,言王(指杨广)必有天下,若之何?”
高颎很不客气,一口回绝:“长幼有序,其可废乎!”
高颎是太子党,正因如此,这位权臣才会因为自己后半辈子有了保障,而胆敢不把当朝王爷放在眼里——这就是杨坚的逻辑。
所以,此次东征,杨谅虽然受了伤,但受伤最重的,还得算是高颎。
自此之后,高颎就正式登上了杨坚的黑名单,因为东征这出闹剧,高颎的人生,将要急转直下,从一出喜剧,变成一幕悲剧了。
夺嫡事件Ⅳ——得罪不起的女人
对高颎不满的,其实也不只是杨谅一人,还有一人,更重量级,更得罪不起,那就是当朝的皇后,独孤伽罗。
此次东征,隋文帝本是想展现天朝大国的威严的,想不争馒头争口气的,结果呢,面子没挣到,里子也丢了,隋文帝心里头不爽,也就不用多说了。
就在隋文帝憋着一股无名火无处发泄时,皇后独孤伽罗却跑来酸言酸语:“你看吧,高颎早劝你不要用兵,你偏要搞,我早知道会是这结果。”
独孤伽罗的这番话,可以用两个字概括——拱火,换个词——伤口上撒盐。
独孤伽罗为何要这么做呢?这里我们就要来讲一下独孤伽罗其人了。
俗话说,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一定有一个默默支持他的女人。杨坚的背后,就有这样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就是独孤伽罗。
自从14岁那年嫁给杨坚之后,独孤伽罗就一直在支持丈夫的事业,在丈夫遇到困难时,给他最大的鼓励和帮助;有两件事可资佐证:
第一件事,当日宇文赟时代,因为恨屋(杨坚)及乌(杨丽华),宇文赟有一度把气撒到了杨丽华头上,当时甚至想要处死她。杨府里都知道这事儿杨坚不能出面,否则很容易因此惹上祸患,最终出面的是谁呢?就是独孤伽罗。
当时独孤伽罗进宫后,长跪在地上,而且拼命磕头,直磕得头破血流,磕到残暴的宇文赟都觉得不忍,最后杨丽华和杨坚才躲过一劫。
第二件事,宇文赟死后,杨坚以国丈身份入宫主持大局;当时,杨坚也曾犹豫过,也曾动摇过,他也对自己的前途产生过怀疑,有一天深夜,他甚至还找来了庾季才,向他询问所谓天时人事。
杨坚的动摇,正为独孤伽罗所知,在那样的时刻,独孤伽罗成为了他坚强的后盾,她这样鼓励杨坚:“大事已然,骑虎之势,必不得下,勉之!”
后来,杨坚当了皇帝,独孤伽罗也就成了皇后;而这个皇后,同样有“母仪天下”的风采。独孤皇后很有见识,时常跟杨坚议论朝政,往往意见不谋而合,当时宫中将这对夫妻称为“二圣”;而且,跟杨坚一样,独孤皇后对自己要求也很高,不贪图享受,不讲究奢侈,性情恭顺,唯一的爱好就是读书。
有这么三件事可以看出独孤皇后的特质:
第一件:当时突厥跟隋朝贸易,有个价值八百万的明珠,是稀世珍宝,当时幽州总管劝她买下。但是皇后说了,我要这玩意有啥用?有这八百万,我还不如直接奖赏给那些有功之臣呢;于是下令将八百万赏赐给军士大臣。
第二件:大都督崔长仁犯了罪,按律当斩,当时杨坚考虑到此人是皇后的表兄,大小算是个国戚,因此想免他一死。结果皇后说了,不行,不能因为她的原因而枉顾国法,该杀就杀,不要留情面。于是崔长仁就被杀了。
第三件:独孤皇后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叫做独孤陀,此人因为一些事情受到过皇后的责骂,于是怀恨在心,回家后就搞巫蛊之术,用“猫鬼”来诅咒皇后。杨坚知道这事儿后火冒三丈,当即就要将独孤陀斩首;皇后也很伤感,自己弟弟这么对自己,气得一连三天没吃饭。但是,三天之后,皇后去找杨坚了,说了下面一段话:“陀若蠹政害民者,妾不敢言;今坐为妾身,敢请其命。”意思就是,他要是欺负百姓,祸乱朝政,那没的说,该怎么办怎么办,但是如果因为我治罪,那还是免了吧。瞅瞅,这高风亮节。
这要让老百姓来评价独孤伽罗,那就只能是三个字——好皇后。
但是,独孤皇后虽然是个好皇后,但也并不完美,至少相比较朱元璋的马皇后来讲,还是有瑕疵的。独孤皇后最大的缺点,就是她的“女权主义”。
可能有女性朋友要骂我了,说男女平等不应该吗?女性就不能维护自己的正当利益吗?“女权主义”怎么会是缺点?是不是缺点,咱慢慢看。
独孤皇后在当时来讲,就是一夫一妻制的忠实拥趸了,她跟杨坚夫妻感情很好,但是占有欲很强,她不能忍受杨坚有别的女人。按说嘛,那个时代,皇帝有几个宠幸的妃嫔,也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像杨坚这样的,操守这么高洁,就算有几个相好的,想来也不会出格,但是,独孤皇后就是不能忍。
杨坚这一辈子其实也没怎么出过轨,就有一次,看上了尉迟迥的孙女(此女在尉迟炯叛乱失败后,被籍没入宫),觉着这女子挺漂亮,跟他也聊得来。但是,这事儿让皇后知道了,趁着杨坚上朝的当口,皇后就把这个女人给杀了。
接下来的事情很奇妙,杨坚上朝归来,听说红颜知己死了,用脚趾头也能想到是谁干的,结果他是什么反应呢?
要换一个皇帝,肯定得大发雷霆,把皇后叫过来大骂一顿,真赶上脾气暴的,可能连废后的意思都有了,但是,杨坚的反应却十分的离奇。
杨坚没有跟皇后吵架,他只是纵马狂奔,直出苑门,一路奔到了山谷之间,进内二十余里。杨坚很难过,也很生气,但是他却不敢发作,他只能自己折磨自己。后来好歹是朝臣赶来劝谏,杨坚驻马停留了好一会,才缓过劲来,回到宫中;回到宫中后也没有发脾气,而是在朝臣的撮合下,又跟独孤皇后言归于好了。
有人说独孤皇后这不叫女权主义啊,这分明是女人的嫉妒心作祟嘛,好吧,我想说的是,独孤皇后的这套一夫一妻的标准,不仅用在杨坚身上,还用在了其他人身上,包括她的儿子以及朝内的大臣。
就说当朝太子杨勇吧。原本呢,独孤皇后曾经给杨勇选了个媳妇儿,叫元氏,本来想着杨勇要跟元氏和和美美的过日子,生个三儿五女的,也好让老太太高兴。但是,不曾想,杨勇压根就不喜欢这个元氏,他喜欢的都是更擅长逢迎他的小妾,尤其是云氏。于是,杨勇就把原配元氏撂在一边,就当此人不存在,而后跟小妾们云山巫雨,生了一大堆儿女。
这就大大的犯了独孤皇后的忌讳。独孤皇后一辈子,最看不惯的事儿,就是男人无视正妻、宠幸小妾,还有更看不惯的事儿,就是还跟小妾生一大堆孩子。眼下呢,杨勇孩子倒是不少,十个,但是,其中,没有一个是嫡出的,数来数去,都是庶出……老太太这对儿子的不满,也就可想而知。
不满归不满,杨勇这毕竟不能说错,所以,老太太也就只能忍着。
独孤皇后忍啊忍,终于有一件事让她有些忍不了了。什么事呢?杨勇的元妃死了,而且在她看来是莫名其妙就死了。其实吧,元妃只是得了心脏病,这毛病咱是知道的,以当时的医疗条件,搞个心肌梗塞,可能过不两天就一命呜呼了,要说跟杨勇是真没关系。但是,独孤皇后不这么想啊,她就想元妃嫁给杨勇的时候还好好的,身体也挺健康,能蹦能跳的,这好模样的,也没听说得什么重病,怎么就两天的时间,就死了呢?而后又联想到这个苦命的闺女自从嫁给杨勇后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这个不孝子这个负心汉压根连碰都没碰过她,就这么突然之间香消玉殒了,岂不是杨勇这小子在暗中搞鬼?
独孤皇后认为,元妃的死,一定是杨勇下了毒,这个混小子不知道疼老婆也罢了,还要害老婆,他到底是想怎样?
这件事有多严重呢?严重到,独孤皇后有了废黜杨勇的想法。
这就是独孤皇后的“女权主义”,所以,这能说不是她的缺点吗?
因为独孤皇后的“女权主义”而倒了霉的,当然不只有杨勇一个,另外一个,便是高颎了。
要说,独孤皇后跟高颎的关系,那是很不一般的,高颎本就是独孤信的家臣,后来独孤信倒了霉,树倒猢狲散,也只有高颎对独孤家不离不弃,时常还找独孤伽罗唠唠家常,就说当日杨坚离宫出走,去追杨坚,把杨坚劝回来,然后又帮着说和,修复夫妻关系的,就是高颎。
但是,高颎可能自己都没想到,就在此次劝谏杨坚回宫的过程中,他的一句话彻底惹恼了独孤皇后,自此上了独孤皇后的黑名单。
这句话在历史上很平常——陛下岂以一妇人而轻天下?
在隋朝那样的时代,“爱江山更爱美人”的皇帝,是被视作昏君的,所以,高颎这句话,堂堂正正,其实没什么问题。但悲催就悲催在,这话碰巧被独孤皇后知道了,而这位“女权主义者”大为光火,认为高颎居然因为自己是个女人而瞧不起她,实在可恶透顶!
当然,高颎最可怜的地方在于,其实,他话中的那位“妇人”未必指的是独孤伽罗,更可能指的是尉迟迥的孙女。可悲的是,独孤皇后实在太敏感,“女权主义”过于炽烈,代入感太强,以至于,高颎同志,躺着也中枪了。
后来,独孤伽罗又听说,高颎这小子屁股坐在杨勇那个混小子那头,在杨坚试探后,居然说出了“长幼有序,其可废乎”这样的话,这一来一回,独孤伽罗彻底动了坏念头,她要整掉高颎。
所以,为什么在东征之后,独孤伽罗要冷言冷语的拱火呢?大家明白了吧?
瞧,这就是女人,女人要是疯狂起来,往往比男人可怕的多。所以,朋友们,哥们奉劝你们一句,没事儿,别轻易得罪女人。
后来,高颎的正妻死了,当时独孤皇后就跟杨坚建议,说是不是给高颎续弦啊?当杨坚当面跟高颎提出后,高颎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表示,说自己岁数大了,退朝以后,也是吃斋念佛,至于续弦这样的事,实在不敢多想。高颎既是这个态度,杨坚也不好多说啥,此事也就作罢了。
但是,过不多久,“吃斋念佛”的高颎却添了个儿子——小妾所生。一开始,杨坚听说爱卿老来得子,还挺高兴,认为他走出了爱妻病故的阴影,但是,独孤伽罗知道后,却显得怏怏不乐。
杨坚就问皇后,高颎添了个儿子,你怎么反而不高兴呢?
然后,独孤伽罗表示,陛下啊,你还记得高颎以前跟你怎么说的吗?你说要为他续弦,他说自己吃斋念佛,别无他想,现在看来,不过是为自己的爱妾打掩护罢了。陛下,这样敢当面欺君的人,你还敢再信他吗?
小妾生儿子,这事儿不大,但是,经过独孤皇后这么添油加醋,事情的性质就变了,上升到了杨坚“心诚与否”、“忠君与否”的高度。而偏偏,杨坚对这样的事情,最是看得重。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高颎同志就处在了政治漩涡的中心,随时,他都可能会被吞噬,只要有一颗稻草,就可能把他给压垮。
夺嫡事件Ⅴ——高处不胜寒
这颗稻草如期而至。隋文帝一朝,有个大将叫王世积,一生南征北战,功勋赫赫,他曾随韦孝宽平定尉迟迥之乱,其后又在平陈之战中立下大功,而此次东征,他也是被杨坚任命为行军主帅。
王世积这个人,实际是个相当知进退的人,他看到杨坚为人苛刻,满朝勋贵,少有能善始善终的,所以,他也不免学习当日陈平的路数,成日纵酒高会,不问世事,一心韬光养晦。但是,有句话叫做,人倒霉了,喝酒塞牙缝,放屁砸脚跟,王世积同志的遭遇,就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王世积有个亲信,叫做皇甫孝谐,这家伙犯了罪,被官府追捕,后来逃到老上司那儿,祈求老上司给脸。王世积一想,隋文帝是何等样的皇帝?要是得个窝藏罪犯的罪名,岂不是贻人口实?于是,王世积就没有接纳皇甫孝谐。
因为这个关系,皇甫孝谐倒了霉,被发配去了桂林,在总管令狐熙手下当差,结果这位令狐熙对皇甫孝谐也很不咋地。皇甫孝谐午夜梦回时,想想如今自己混到了这份上,都是为啥?还不是王世积这老鬼不仗义?你不仁,休怪我不义!
于是,皇甫孝谐就上疏一封,大力控诉王世积,说他造反。奏疏里是怎么说的?“世积尝令道人相其贵不,道人答曰:‘公当为国主。’谓其妻曰:‘夫人当为皇后。’又将之凉州,其所亲谓世积曰:‘河西天下精兵处,可以图大事也。’世积曰:‘凉州土旷人稀,非用武之国。’”
概括一下这封奏疏,就是四个字——胡言乱语,连捕风捉影都说不上。
但是,就是这样一封要啥没啥的奏疏,却让王世积倒霉了,悲催的王世积,在没有任何犯罪证据的情况下,被杀了……
大家无语了吧?赶上这寸劲儿,王世积是死也得死,不死也得死了。收留皇甫孝谐吧,担个窝藏钦犯的名号,照杨坚的性格,恐怕也好过不了;不收留皇甫孝谐吧,大家也看到了,就是这情况。所以,一句话概括王世积的遭遇——这就是命啊!
王世积这个案子,牵连甚广,我们倒霉催的高颎,也就被搅进了里头。
据说,在审理王世积案的时候,王世积爆出了些猛料——一些鲜为人知的宫禁秘闻,他还说,这都是从高颎那儿知道的。然后,又据爆料,王世积曾经送过高颎一匹名马。
这两件事儿,哪件都是天大的事儿,一是窥探皇帝隐私(古代皇帝最怕这种事儿),二是结交大臣、结党营私(苏威就因为这一条倒了霉),还了得?于是乎,本来就有意废黜高颎的杨坚,彻底找到了口实。
当然,真正给高颎致命一击的,还不是这两件事,而是,当高颎快要倒霉时,朝中的大佬们,上柱国贺若弼、吴州总管宇文弥、刑部尚书薛胄、民部尚书斛律孝卿、兵部尚书柳述等人,联名为高颎作保。
这不作保还不打紧,作了保,那麻烦就真大了。为何呢?朋友们,所谓“帝王心术”,最关键,就是要学会逆向思维。你想,这么多人为高颎作保,而且都是地位权力举足轻重的大佬,这说明啥?这不就说明高颎的力量已经强到了可以操控朝局吗?不就更加坐实了高颎结党营私的罪过吗?这样的人,皇帝会怎么处理他呢?所以,作保这事儿,不但救不了高颎,反而会更加害了他。
于是,杨坚发了雷霆之怒,斥责这些人跟高颎结党营私,祸乱朝政,是“高党”成员……杨坚这一发飙,朝内还有人再敢废话?于是,高颎终于倒霉了,他被免除了一切官职,回家当了个闲人。
当然,“王世积案”最其妙的地方还不是如此,而是,此案的始作俑者,“胡言乱语”的罪犯皇甫孝谐“因功”升任上大将军……
高颎的倒霉,当然只是个开始。
过不多久,隋文帝在秦王杨俊府中摆宴,让高颎作陪,席间高颎非常悲怆,泪流满面,连一直在打高颎小报告的独孤皇后也被感动,留了两滴泪,但是,隋文帝是怎么对高颎说的呢?他说:“朕不负公,公自负也。”
如果有人听不懂这句话什么意思,隋文帝还对侍臣做出了解释:“我于高颎胜儿子,虽或不见,常似目前。自其解落,瞑然忘之,如本无高颎。不可以身要君,自云第一也。”
隋文帝的这句话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他本来拿高颎当儿子看,一天见不着,还总挂念他,自从他离职之后,就忘了这个人,好像此人根本没存在过。为什么?因为高颎犯了忌讳,想要控制皇帝,认为老子天下第一了。
唉……其实高颎的问题哪有那么复杂呢?一切的一切,也无非是因为他是太子党的骨干,卷入了夺嫡之争的是非而已。只是,杨坚又何尝能够说破呢?
过不多久,又有人打小报告,说:“高颎的儿子高表仁对高颎说,当日司马仲达借病不朝,最后夺取了天下,老爸您现在碰到了这事儿,谁说不是福气呢?”
司马仲达(司马懿)的故事,大家想必耳熟能详:
当日,大将军曹爽排挤司马懿,司马懿索性装病不朝,甚至有人去看他,他还装出一副要死的样。司马懿的表演彻底迷惑了五大三粗的曹爽,真认为司马懿命在旦夕,于是,司马懿果断发动反击,趁着魏帝曹芳和大将军曹爽去扫墓的当口,发动政变,一举夺取了魏国的政权,为日后他的两个儿子司马师和司马昭执掌朝政,乃至孙子司马炎篡魏自立奠定了基础。
司马懿的故事,历来被很多因故在野的野心家视作“以退为进”的绝佳范例。因此,现在有人用这样的事情来告发高颎,无非是暗示高颎有造反之心了。当然了,高颎被告发的这事儿,基本可以判定是假的,无非是高颎倒了霉,苍蝇们找到了见缝叮咬的机会,以前他得罪的那些人,想要落井下石,将其置于死地罢了。
不管是真是假,杨坚都会当真的处理,于是,高颎被送入内史省审讯。
苍蝇们继续闻腥而来——又有人上奏了高颎其他的事情,说,有个法号真觉的和尚曾经对高颎说:“明年国家会有大丧。”又有尼姑令晖一旁附和:“开皇十七年到十八年,皇上会有重大劫数。开皇十九年,皇上估计是撑不到了。
这事儿说的就更严重了,居然开始请人推算皇帝的寿辰了,这不是造反是啥?当日北周的元勋侯莫陈崇不就是因此而被诛的吗?
杨坚自然是很愤怒,大发飚:“帝王岂可力求!孔子以大圣之才,作法垂世,宁不欲大位邪?天命不可耳。颎与子言,自比晋帝,此何心乎?”(这话的意思,就是说帝王是不能“力求”的,而是“天命”,孔夫子那么大才,不想当皇帝么?没那个命。高颎跟儿子自比司马懿,其心可诛啊。)
杨坚这么说,意思就是坐实了高颎图谋不轨的罪名,底下的大臣们当然也很识相,纷纷表示高颎罪大恶极,其罪当诛。
杨坚长叹一口气:“去年杀了虞庆则,不久前又斩了王世积,如果再杀高颎,天下人把我当什么了?”
于是,高颎躲过一劫,只是被免除了爵位,成了庶民。
高颎是文帝朝早期第一权臣,第一受信任的臣子,《隋书》和《资治通鉴》记载了很多当年他受宠时的情况:
高颎作为重臣参与灭陈之战时,就有人向隋文帝进谗,说高颎要造反,结果隋文帝怎么处理的呢?隋文帝一开始就没让高颎知道此事,只让他专心办事,等到事成之后,对他大加封赏,然后才说出了此事:“公伐陈后,人言公反,朕已斩之。君臣道合,非青蝇所间也。”
其后,高颎要让位,文帝也不允许,还出言宽慰,下诏褒赞。
后又有右卫将军庞晃及将军卢贲先后中伤高颎,均被隋文帝罢免,还当面抚慰高颎:“独孤公犹镜也,每被磨莹,皎然益明。”
后尚书都事姜晔、楚州行参军李君才又上奏称水旱不调,说这是高颎的责任,文帝的处置一如既往——将二人重加治罪。
后来隋文帝巡幸并州,高颎便是留守长安,处理政务,回京后又是赐缣五千匹,复赐行宫一所,以为庄舍。
其夫人贺拔氏卧病在床时,隋文帝不断派人前去讯问病情,络绎不绝。后隋文帝至高颎家,赐钱百万,绢万匹,并赐以千里马。
……
高颎在位高权重之时,他的母亲时常提醒他:“汝富贵已极,但有一斫头耳,尔宜慎之!”以此,高颎这么多年,也时常战战兢兢,如今,霉运终于降临,自己反而松了一口气,“高处不胜寒”的日子终于结束了,不用担惊受怕过日子了!
只是,能够松一口气的,似乎也只有高颎,在高颎的羽翼下勉强维持太子之位的杨勇,恐怕,要深吸一口气了……
夺嫡事件Ⅵ——影帝
之所以杨勇要深吸一口气,最大的原因,莫过于晋王杨广的虎视眈眈。
杨广乃是杨勇的胞弟,但是,其性格跟杨勇比,却是千差地别。
杨广的特点,可以用一个字概括——装。
“装”是政治人物的基本功,从古至今皆是如此,不管暗地里是怎么样的男盗女娼,在表面上,一定是光鲜夺目风采照人的。每个政治人物基本都在装,如杨勇这样能勇敢做自己的,恐怕得是万中选一,但是,要说以“装”闻名的,历史上两个人,一是篡汉建新的王莽,二就是我们的杨广了。
王莽大家是知道的,在篡汉之前,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贤。到什么程度呢?凡是你能想到的,王莽都能做到。最极端的例子,王莽的二子王获,因为弄死了一个奴隶,就被六亲不认的王莽逼令自尽了。
总的来说,在当时的王莽身上,你找不到任何不符合儒家道德规范的地方,所以,后来王莽改制失败,绿林军攻进长安时,他就相当想不通,他不明白,为何自己操守那么高洁,却得不到上天的眷顾,据说,长安城中大乱时,王莽还大喊:“天生德于予,汉兵其如予何!”(老天把道德赐予我,汉兵能拿我怎样?)
当然了,到了后世,王莽的“贤”,就变成了“伪”,变成了“装”。唐代大诗人白居易有个名篇叫《放言》,最后两句就是:“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在这首诗里,王莽同志,就成了“伪”的典型,成了“装”的典型。
其实,王莽的“贤”是实实在在的,只是,中国历史的评判逻辑下,失败者是不配用“贤”这个字的,就算是“贤”,也得是“装”的。
当然,杨广的情况也一样,王子时期的他,是天下闻名的贤王,但是,因为最终的失败,他也跟王莽一样,成了“装”的典型。
杨广的贤王形象为天下所知,自然是南下平陈之时。当年杨广二十岁,作为下游军队的总指挥,参加了此次大战。当然了,这个总指挥其实是摆摆样子的,真正起到中流砥柱作用的,是高颎、贺若弼和韩擒虎。只是,杨广的高明之处在于,样子摆的相当漂亮——pose一摆,彩声一片。
灭陈之战我们上册说过,非常轻松,没有费什么周章,更没有什么曲折坎坷。陈后主陈叔宝是个典型二百五,人家大军压境了,他连个主意都拿不定,几个大臣一吵,他就只会抱头作无奈状,后来一看隋军长驱直入了,干脆抱着小妾往枯井里一躲,还想着以此逃过一劫呢……就这么号皇帝,手下纵有良臣名将,想是也不会使的。但即便如此,杨广还是抓住了机会,露了一下脸。
在灭陈之后,杨广下令将陈朝的五个尤为被老百姓深恶痛绝的奸佞之臣(湘州刺史施文庆、散骑常侍沈客卿、市令阳慧朗、刑法监徐析、尚书都令史暨慧)枭首示众,而后又封存府库,分毫不取,如此一来,从陈朝百姓到隋朝内外,都对杨广很有好感,“天下皆称广,以为贤”。
杨广年纪轻轻,就作为总指挥平定了陈朝,灭陈之后又跟当年的刘邦一样,搞了个类似“约法三章”的东西,这场政治秀,无疑是满分。
在天下人面前,杨广能“装”,在父母面前,杨广更能“装”。
杨坚喜欢生活简朴自律甚严的人,而独孤皇后喜欢负责任爱正妻的男人,杨勇这两条都不符合,所以虽贵为太子,但不受待见;杨广则正好相反,父母喜欢什么样,他就装成什么样。
《资治通鉴》是这么说杨广的:
晋王广,弥自矫饰,唯与萧妃居处,后庭有子皆不育,后由是数称广贤。(只跟正妻住,小妾有儿子,一律不准生,这一条很符合独孤皇后的价值观)
大臣用事者,广皆倾心与交。(跟大臣们搞好关系,题中应有之意)
上及后每遣左右至广所,无贵贱,广必与萧妃迎门接引,为设美馔,申以厚礼;婢仆往来者,无不称其仁孝。(帝后的左右侍从虽然地位不高,但在制造舆论方面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所以,杨广也是要大力争取的)
上与后尝幸其第,广悉屏匿美姬于别室,唯留老丑者,衣以缦彩,给事左右;屏帐改用缣素;故绝乐器之弦,不令拂去尘埃。上见之,以为不好声色,还宫,以语侍臣,意甚喜。(杨坚和独孤伽罗曾经去过杨广的府邸,结果杨广把没人藏了起来,留了些歪瓜裂枣,衣服也很俭素,然后把乐器的琴弦都给弄断了,还特意留了些灰尘。杨坚一看,很高兴,小子不错嘛,不好声色,很好,很好)
侍臣皆称庆,由是爱之特异诸子。(有付出当然就会有收获,杨坚对杨广满意,把他看得比一般儿子更重,这是水到渠成的事)
不得不说,杨广装得真的很好。
由于杨广装得实在太好,杨坚和独孤皇后也就对他另眼看待,觉着这么些个儿子,就杨广一个看得过眼,既自律又负责,名声也好。资治通鉴也说:“晋王广美姿仪,性敏慧,沉深严重;好学,善属文;敬接朝士,礼极卑屈;由是声名籍甚,冠于诸王。”
当然了,杨广这么装,也不是没来由的,他是有目的的,他的目的其实简单得很,就是把杨勇扳倒,自己坐上太子的位置。
杨广知道,自己是有机会的。
因为高智慧叛乱,杨广时任扬州总管,每年他都会入京朝见一次,而后返回江都。这一年,又到了杨广要返回的时候了,返回之前,他跑去独孤皇后那儿辞行。这次辞行可以用一个字概括——悲。
杨广去了皇后那,还没咋地呢,就先哭,倒在地上哭,这一哭之下,皇后也架不住啊——女人谁不爱自己的儿子?而且这个儿子形象那么好,气质那么佳,操守那么棒,疼老婆爱家庭,对她又孝敬,还懂礼貌,更重要的是,一年都见不着几次;于是,杨广一哭,皇后也跟着哭。
独孤皇后虽说是个女强人,但女强人也是女人,是女人,就架不住眼泪攻势。杨广这一哭,把独孤皇后心里哭的乱糟糟的,然后,杨广终于说话了:“母亲您也知道我这人,人笨,又没有心机,只知道孝敬父母,尊敬兄长。但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大哥他好像不喜欢我,而且老想害我。我就怕啊,怕哪天自己被打小报告,真被太子鸩杀了,母亲我该怎么办?”
皇后听杨广这么一哭一讲,本来对杨勇就有意见,这下意见更大了,说:“这混小子,我就知道他不是东西,我帮他娶了个元氏当媳妇儿,多好一闺女,结果他不宠幸也罢了,还把她活活毒死了,我也没法子治他。现在倒好,主意打到广儿你头上了,我活着都这样了,死了还了得?每当我想起杨勇也没个嫡子,心里就憋屈,难道你们兄弟几个日后要去跪拜云妃的儿子吗?”
杨广一听皇后听信了他的小报告,赶紧上全套,再次倒在地上,也不哭了,改为呜咽——比哭还惨。这皇后一看宝贝儿子这样了,更加是心疼的没法说。
我觉着吧,就杨广这演技,不说奥斯卡吧,拿个金鸡百花金马金像的,大概问题不太大。这场戏,我不知道有没有把他自己给感动了,至少,皇后是被感动得稀里哗啦不能自已了;从此之后,皇后就有了个念头,就准备要废掉杨勇这个不孝子,要立杨广这个各方面条件都符合要求的爱子。
杨广这场戏,演的相当有效果,他抓住了问题的核心,他明白,朝廷里虽然是老爹发号施令,但是,老爹是个妻管严,什么都听老妈的,所以,攻势要先从老妈开始。而对付老妈,道理万言,也不敌眼泪一钱。
当然,光靠老妈吹枕边风也不够,还得在朝内有帮手。杨勇现在之所以虚弱,杨广如今之所以有机会,最大的原因,乃是太子党的台柱高颎倒了;反过来说,杨广要一击毙命,就需要在朝内有足够的力量。
杨广盯上了一个人,在高颎垮台后,他如今是第一权臣,谁呢?杨素!
当然,这条主意,倒也不是杨广自己想的,是一个叫宇文述的人帮他出的,说你要取代杨勇,不是太容易,但是也不是没有机会。核心人物是杨素,你要跟他搭上线,就有门儿。杨素平时没什么朋友,就跟自己的弟弟杨约还有商有议,我跟杨约倒是还蛮熟,不如这样,我帮你去一趟京城吧。
隋文帝杨坚我们知道,为人苛刻,性非仁明,在他跟前,很少有能善始善终的大臣。早期文帝一朝有所谓“四贵”,分别为高颎、苏威、虞庆则和杨雄,但是,这四贵中,却谁都不能坚持到最后。
高颎此前刚说过,因为卷入了夺嫡之争,如今已经成为了无官无爵的庶民,而这还是因为杨坚发现自己杀人太多,网开一面;
苏威同志则起起伏伏,在卷入了所谓党争风波后,如今也早不复当年盛景;
虞庆则在开皇十七年,跟王世积以类似的方式被诛(就是“阎王让你三更死,绝不留你到五更”的死法),只不过,告发虞庆则的,是他的内弟;
而杨雄呢,作为杨坚的族人,因为位高权重而又深得人心,遭到了文帝的猜忌,被夺了权,如今已经杜门不出(雄宽容下士,朝野倾属,上恶其得众,阴忌之,不欲其典兵马;八月,壬戌,以雄为司空,实夺之权。雄既无职务,乃杜门不通宾客)。
杨素同志,一开始虽不如“四贵”这么显赫,但是后来居上,现下已成为了文帝跟前的头号权臣。
杨素是北周的老臣,曾帮杨坚平定过尉迟迥的叛乱,杨坚篡周之后,他被任为上柱国。当然了,杨素也够倒霉催的,老婆郑氏是母夜叉,夫妻俩常拌嘴,有次吵架时,杨素口无遮拦,说了:“你这泼妇,我将来当了皇帝,一定不让你当皇后。”结果咧?结果最口无遮拦的不是杨素,而是郑氏;不知道这婆娘脑子里装的是啥,她居然把杨素的这一时气话给告发了,要知道,这要闹不好,灭九族的。杨素运气还算不错,隋文帝没杀他,被免职而已。
好在杨素是有能耐的,杨坚也用得上他,他自己也没有自暴自弃,在杨坚筹划灭陈的过程中,杨素多次上书提议,并没有因为被免官而终止。于是,杨坚想到人才难得,而且那句话也确实是一时口无遮拦,所以就重新启用了他,任其为信州总管,经略长江上游,为灭陈做准备。其后在灭陈的过程中,杨素立下大功,保证了长江上游的胜利。
其后陈朝旧境高智慧等人做乱,声势浩大,率兵前去弹压的,就是这位杨素。此后突厥袭扰隋朝,杨素也曾率军前去抗虏,大胜而回。
杨素这个人,能力没得讲,带兵打仗,基本是百战百胜,但是缺点也很明显,就是残暴不仁。杨素每次出去带兵打仗,在战前,总要借机寻衅,要赶上哪个倒霉鬼没有眼力见,那就倒霉了,死是免不了的,以此,每战之前,杨素总要有事没事杀几个人立威。到了真的开始打仗,杨素每次都是先派一两百个人上去迎敌,赢了还则罢了,要是输了,一律斩首示众,然后再派两三百个人上去;如是再三,当兵的被逼的没辙,自是只能拼死作战,以此杨素就没打过败仗。
后世也有人跟杨素用一个招儿,民国时期的直系大佬吴佩孚。吴佩孚打仗时,专门有个大刀队,干什么的呢?就是督战的,只要看见有后退的,有一个杀一个。所以,吴佩孚的部队不管怎么着,都是只进不退,勇悍逼人。但是,这招也有不好使的时候,北伐时期的贺胜桥战役,对手是铁军第四军,钢军第七军,结果人北伐军都是哪边炮火最猛就往哪冲,吴佩孚的军队登时被这种阵势所震慑,有大刀队也不管事了,都是纷纷后退,夺路而逃。
这就说明,杨素式的手段终究只是手段,打仗要赢,最关键一条,还是要让士卒们认为自己是正义方,这样才能真正激发起军队的最大战斗力。
言归正传。可能有人要问了,说杨素这么残暴不仁,把部下不当人看,怎么还有人愿意跟他混呢?这就是杨素厉害的地方了。杨素带兵,只要手下立了功,不管多大,哪怕是鸡毛蒜皮的小功劳,他都一定写在奏折里,上报给朝廷,而当时杨素圣眷正隆,所以,凡是被杨素点到名立了功的,一准儿能升官受赏。而其他将领就没有杨素这样的能耐。大家想,那些当兵的拼死拼活是为了啥?不就为了立下战功,封妻荫子吗?所以,杨素虽然残暴,但是,由于他有功必赏,因此,还是有很多人愿意跟他混。
当然,或许有人会说,杨素战前杀人战时杀人,只是军中立威的一个手段,手段是狠了点,但也不代表他就是残暴;那好,我们还有个例子。
开皇末年,杨素受命监造仁寿宫。为了保质保量的完成这项大工程,杨素是怎么干的呢?《资治通鉴》说:“役使严急,丁夫多死,疲屯颠仆,推填坑坎,覆以土石,因而筑为平地。死者以万数。”就是说啊,杨素为了早日完工,好让皇帝满意、皇后舒心,就让民工没日没夜的干,民工当然经不起这么折腾,所以一堆人累死累倒。然后杨素也不管是累死的,还是累倒的,一律填坑。就这么一个工程,足足死了上万个民工。够狠吧?
还没完。仁寿宫建造好之后,当时正好是夏天,皇帝要来避暑,但是路旁有一堆累死累倒的民工,怎么着呢?不能让皇帝看见呀,隋文帝不可能容忍这种事啊,于是,杨素想了个很简单的办法——一律烧掉。还有人说他不残暴吗?
这件事还有后续。隋文帝也不是昏君,他大概其也知道这么个大工程可能要出问题,于是就先派了高颎去视察,结果高颎据实汇报,说“颇伤绮丽,大损人丁”。当时隋文帝就很不爽,觉着杨素在乱搞,但也没有发作。等到隋文帝亲自去了仁寿宫,看到宫殿巍峨壮丽奢华无比,火气终于上来了,大怒:“杨素殚民力为离宫,为吾结怨天下。”以隋文帝的性子,杨素大概也要倒霉了。
杨素当时也急得什么似的,他太知道杨坚的个性了,也明白这么着非倒霉不可,于是便向工程监工封德彝请教。封德彝倒是很淡定,表示,这种事就去找皇后呗。然后杨素赶紧奔向北门找皇后,表示,现在天下太平,民资富足,我这么干,也无损国体,而且是为了皇上皇后的圣体啊。
第二天,隋文帝就把杨素找过去了,当时就问这个事儿,要他给个解释。结果皇后就帮他说话,说杨素这么干也是一片忠心,知道咱老夫老妻得有个安度晚年的地界儿。隋文帝咱是知道的,妻管严,皇后都这么说了,那还说什么?所以,杨素非但没倒霉,反而更受恩宠了。
杨素还有个特点,就是表面看起来很木讷,不太会说话,但心眼小,不能容人,而且眼高于顶,自从得势之后,就更是嚣张了。
所以说,宇文述说的很对,要干成这桩大事,就非得着落在杨素头上。
然后宇文述就带着珍宝钱财来到了京城;他跟杨素不太熟,但是跟杨素的弟弟杨约很熟,当时杨约是大理寺少卿,于是,宇文述就去找杨约。
一开始当然是吃吃喝喝玩玩闹闹,正事儿且不提,先谈感情。中国人办事,把关系搞好了,感情玩熟了,正事儿就是一句话,酒桌上就处理了,古今通例。
宇文述就把杨约约出来喝酒,说是老朋友好久没见,怪想的,出来聊聊呗。然后就喝酒,喝着喝着,宇文述说了,光喝酒,怪干的,咱来点娱乐吧?所谓娱乐,就是赌钱。杨约正在兴头上,当然一口应允。然后就开赌,结果不消说,相当的一边倒,宇文述基本逢赌必输,而杨约呢,又逢赌必赢。这叫啥?这叫行贿啊,再具体说,这叫隐形行贿,高端的行贿套路。
这种隐性行贿的套路也是古今通例。民国中原大战的时候,当时蒋介石为了拉拢张学良,就派人拿着钱去公关,也不是直接送,而是跟张学良打麻将,每打必输,就把钱全输给张学良了。张学良也不傻,自然闹得清这里头的弯弯绕,于是到了后期,果断挥戈入关,帮了蒋介石一大忙。
杨约跟张学良一样,不傻,也知道宇文述要真跟他赌,运气不能老那么坏,不可能每次都输,也不可能输那么多钱给他,宇文述必然是有目的的。拿人手软吃人嘴短,杨约有次就找宇文述,问他,老兄输我那么多钱,有什么事需要我办吗?咱俩关系谁跟谁,你尽管说,一准儿给办了。
宇文述就说了,其实吧,这钱是晋王广给的,只是让我来陪你开心开心。
一听说跟杨广有关,我估计杨约基本也猜到八九不离十了,更知道上了宇文述的套了,杨约大惊,问他,晋王找我啥事?
宇文述的回答很有技术含量,他表示,别看你兄弟俩现在那么风光,其实靠不住。你们想想,在朝臣之中,你们得罪了多少人?这些人也就是逮不到机会,要让他们逮着机会,你们能不倒霉吗?而且来说,你们风光,也只是当今皇上看重你们;万一哪天皇上归天了,太子即位,以太子跟你俩兄弟的关系,你们觉得你们还好过的了吗?但是不要紧,我倒是有个办法,能保你们兄弟长久富贵。皇后不喜欢太子,皇上有废黜之意,足下想必是有数的。现在你们果能助一臂之力,拥立晋王广,将来晋王广感念恩德,你们杨家一定能世代公侯,富贵不绝。
怎么样?是不是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没错,前面我们讲过历史上类似的故事,当日秦始皇暴卒后,为了拥立胡亥上位,赵高就是这么跟李斯说的。
当年的赵高,如今的宇文述,其实都是求人办事,但是,他们的高明在于,他们不会表现出“求”的姿态,他们口口声声谈的,都是另外两个字——合作。求人办事隔座山,但互惠互利,那就隔层纱了。朋友们,这就是谈判,学着点。
大凡历史上的权臣,似乎都很难过“恋栈”这一关,而且,权力越大,越不想放手,当日的李斯如此,如今的杨素,又会如何呢?
且不说杨素如何,至少杨约听了这番话,内心是起了波澜的,是觉得此言有理的,然后,杨约就去找了他的老哥,将宇文述的话转述过去。杨素什么反应呢?《资治通鉴》说:素闻之,大喜,抚掌曰:“吾之智思,殊不及此,赖汝启予。”(杨素听了非常高兴,拍着手说,我脑子还是不能用,还没想到这个层面,幸亏老弟你启发我了)杨素既然已经认为这笔买卖做得,那就宜早不宜迟;杨约就跟杨素说,这事儿夜长梦多,赶紧给办了,咱杨家也就真发达了。
宇文述成功了,一个权字,绑住了当日的李斯,也牵住了如今的杨素。
但是,杨素同志可能是读书太少,他不知道李斯的结局——在沙丘之谋中出了大力的李斯,一心想要公侯万代的李斯,最后却惨遭腰斩;他的儿子李由在前线跟吴广起义军拼死作战,等来的却是朝廷前来审查他是否造反的密探,而后李由壮烈殉国,两位密探也为之感动,这才立陈其非……
如今的杨素,便是当日的李斯,他的结局会如何呢?他的儿子结局会如何呢?如今的宇文述,便是当日的赵高,他的结局会如何呢?他的儿子呢?
历史总是一个又一个类似的循环,不是吗?
夺嫡事件Ⅶ——三人成虎
如今的杨广,内有独孤皇后,外有权臣杨素,接下来要做的,也无非是让这两股力量形成合力罢了。
杨约也是这么跟杨素说的,说要干成这单买卖,看来还得着落在皇后头上。只要皇后首肯,事情就好办了。于是,当时还不知道杨广已经在皇后身边埋下伏笔的杨素,决定去探探皇后的口风。
接下来,就是内外合流的一刻了。
几天后,杨素到宫中侍宴。席间杨素就慢慢透了些口风,说晋王广这个人,好人,孝顺负责懂礼貌还节俭,我看这么多王子,就他最像当今圣上了。
一听杨素夸杨广,皇后也找到了共鸣,就说啊,杨卿所言有理,广儿我是知道的,真的是个孝顺娃。每次皇上和我派人过去,他都是亲自去迎接,每次回京要离开了,都是哭哭啼啼,舍不得。广儿媳妇儿也不错啊,每次我派婢女过去,她都是恭恭敬敬的,广儿和她也是和和美美,每次见他俩,都是同寝共食。哪像我那个不孝儿,跟云妃这个狐狸精搅在一起,全无体统。我现在也是担心广儿,生怕那个不孝儿逮个空,把广儿给害了。
一听皇后这么说,杨素心里有数了,这事儿八成有谱——杨勇之失宠、杨广之得宠,已是板上钉钉。于是杨素就顺着皇后的心意,痛骂太子不才,然后俩聊着聊着,皇后就给了杨素一笔钱,让他去活动,废掉太子。
这一内一外的力量,当然是强到足以翻天覆地,一直懵懵懂懂的太子杨勇,也慢慢察觉到了周围环境的不安,他开始慌了。然而,悲催的是,慌了之后,杨勇却什么都想不出来——他没招儿。
当然了,眼下火烧眉毛,有招儿没招儿,都得出招儿。杨勇病急乱投医,这急火攻心之下,就去找了个江湖术士——王辅贤。
这位王辅贤夜观天象,掐指一算——大家猜怎么着?中了!他说:“白虹贯东宫门,太白袭月,皇太子废退之象也。”
怎么样?邪门了吧?所以我说,大家不要老觉得算命这东西是迷信,真有邪乎的;要是有人还不以为然,推荐世界史上最牛逼的预言——唐人李淳风和袁天罡所著的《推背图》,看完之后,我担保所有人的反应都是一声惊呼,“哇哦”!
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很多无法用现代科学解释的东西,但是,无法解释不等于不存在。我们不妨岔一下题,聊聊这事儿。
现代科学是什么?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上的?用逻辑学理论说,现代科学是用“演绎法”来构筑的。什么叫“演绎法”呢?大家初中都学过几何吧?几何证明题大家都做过吧?没错,“几何证明”就是很典型的“演绎法”,其核心,就是从一系列已知命题,去推导出一个更深层次的命题。
最初级的“演绎法”就是中世纪被神学家们用来研究“一个针尖上可以站几个天使”的亚里士多德首创的三段论。以下举个最简单的三段论的例子:
人不吃饭会饿死;
黑人是人;
所以,黑人不吃饭会饿死。
这个最简单的三段论可以用逻辑图示来表示,这里我们不需要那么专业,但是,基本的内涵大家是可以看明白的——“黑人不吃饭会饿死”这个结论,是由前两个命题推导而来的,因而,这个结论正确与否,取决于前两个命题是否正确。也就是说,只要前两个命题有一个是错的,这个结论也就是错的。
现代科学从根子上讲,跟这个最简单的三段论没啥大区别,我们可以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我们初中学的几何,是所谓的“欧式几何”,这个“欧式几何”是构筑在什么基础上的?答案是,五大公设;分别是:
1.由任意一点到任意一点可作直线。
2.一条有限直线可以继续延长。
3.以任意点为心及任意的距离可以画圆。
4.凡直角都相等。
5.同一平面内一条直线和另外两条直线相交,若在某一侧的两个内角的和小于两直角,则这两直线经无限延长后在这一侧相交。
然后呢,数学家们就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在欧氏体系中,第五公设(所谓的平行线公理)很少使用,几乎是个没有用的公设,于是,前赴后继的,一大批数学家试图通过前四大公设来证明第五公设。当然,这种努力通通宣告失败。第五公设没有用,但是,却无法证明。
这种情形直到一个俄国数学家罗巴切夫斯基出现。他一开始也是在试图证明第五公设,但一次次惨遭失败后,他换了条路子,采取反证法。
具体思路是,他将第五公设的否命题“过平面上直线外一点,至少可引两条直线与已知直线不相交”与前四大公设结合,进行逻辑推导,如果最后得出逻辑矛盾,那么,就证明了“第五公设”是可证的,但是,如果得不出逻辑矛盾,那么,就证明了“第五公设”不可证。
从这条路线出发,罗巴切夫斯基得出了一个崭新的几何学体系,这个新体系下有一系列奇奇怪怪的结论,比如,“三角形的内角和小于两直角,而且随着边长增大而无限变小,直至趋于零”;“锐角一边的垂线可以和另一边不相交”……但是,罗巴切夫斯基经过严密的审核,最终发现,这些结论虽然奇怪,但却并不存在逻辑矛盾,跟欧式几何一样,这是严谨合理的。于是,罗巴切夫斯基得出结论——第五公设不可证。
罗巴切夫斯基的几何一开始没有得到认可,但是,到最后,数学界终于认可了他的体系,认为他的工作创造了数学历史的新纪元。而后,高斯和黎曼也用罗巴切夫斯基的方式创造了自己的几何学。这些跟传统的“欧式几何”大相径庭的几何学,有个统称,便是著名的“非欧几何”。
离经叛道的“非欧几何”,一开始被认为没有什么实用价值,甚至连创造它的罗巴切夫斯基,都将其称之为“想象几何”,但是,这个几何体系却在后来成为了物理学革命的助推剂。
当爱因斯坦创造他的广义相对论时,他发现,他所知的几何学根本不适用,然后,他去求教他的好朋友,数学家格罗斯曼,而后,格罗斯曼跟他推荐了书架上的非欧几何。最后,非欧几何和爱因斯坦的物理天才相结合,创造出了宇宙学的最高理论——广义相对论。
在广义相对论之前,爱因斯坦已经创造了狭义相对论,而他的狭义相对论,跟几何学类似,也是建立在两个公设的基础上的:一是光速不变原理(任何光线在“静止的”坐标系中都是以确定的速度c运动着,不管这道光线是由静止的还是运动的物体发射出来的);二是相对性原理(物理体系的状态据以变化的定律,同描述这些状态变化时所参照的坐标系究竟是用两个在互相匀速移动着的坐标系中的哪一个并无关系)。
其中,光速不变性原理是爱因斯坦根据莫雷-迈克尔逊实验人为假定的,跟牛顿体系存在明显的差别,但正因为这个差别,爱因斯坦得以修正牛顿的时空观,完成理论物理的一个重大突破。
从以上两个例子我们就能看出,现代科学不管有多深奥,其根本的构筑,是有赖于其初始假设的,而这个初始假设的正误和范畴,决定了现代科学体系的正误和范畴,所以我们说,现代科学是有局限性的。
我们还可以继续深入,这个初始假设是怎么来的呢?答案是,这是通过人类长期的观察得来的,用物理学的逻辑来说,是实验而来的。然而,观察和实验,本身就是具有局限性的,因为人不可能穷尽自然界的一切现象。
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物理学家之一牛顿,在晚年放弃了他的科学研究,投身到神学的研究中去,很多人都觉得可惜和不解,但是,通过我以上长篇大段的解释后,大家想必就能理解牛顿的选择了。将科学绝对化,本身就是一种迷信,真正的大师,从来都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
我们的孔圣人,对于怪力乱神,就是一种“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态度,他无法解释,也无法证伪,所以只能“存而不论”。孔圣人对未知事物的严谨态度,只能让我们由衷的感叹,他是真正的大师风范。
所以呢,对于很多现代科学无法解释的现象,我们也姑且“存而不论”吧,“强不知以为知”,贸然下结论,可不是良好的研究态度哦。
扯得有些远了,我们还是回归主题吧。
听了术士的这一番预言,杨勇是出了一身冷汗,但是,他所能做的,也至为可怜,不过是大造“厌胜钱”罢了。
什么叫“厌胜钱”呢?就是一种功能性钱币,通常用来辟凶致吉,迷信的人认为这可以用来压服那些他们所想压服的人,因此也称“压胜钱”,起源于西汉,盛于明清,种类极为繁多,如今已经成为古币收藏家的必备了。
将祸福托于鬼神,这自然是不够的,杨勇也明白,现下最要紧的,是要赶紧赢回父亲的心了,所以,他又出了第二招儿——造庶人村。
《资治通鉴》说:(杨勇)又于后园作庶人村,室屋卑陋,勇时于中寝息,布衣草褥,冀以当之。(杨勇在后园造了庶人村,反正也是破破烂烂的,杨勇就在里头住,穿布衣,垫草褥,希望赢回老爸的心。)
一个词概括杨勇的行为——临时抱佛脚。
杨坚对于杨勇奢侈的不满由来已久,当日也曾苦口婆心的劝说于他,但是,杨勇全然没有把这事儿放在自己的心上,如今火烧眉毛了,开始“临时抱佛脚”,最后的结果,也就只能是“越抱越蹩脚”了。
杨坚并没有因此而改善对杨勇的看法,他只是强烈的感受到,杨勇开始不安、开始躁动了,杨勇的不安也引发了杨坚的不安,于是,他找杨素回宫探查。
杨素于是过去了。杨勇一开始很是恭敬,穿戴整齐,恭恭敬敬的等着;但是,可惜的是,杨素根本不是来视察的,而是来找茬的。于是,杨素就想辙激怒杨勇,故意长时间不进去,就跟那耗着;杨勇这人咱是知道的,直肠子,根本不懂隐忍,一看杨素这么欺负他,当时面色就很不好看,可以说怒形于色。
回去之后,杨素是这么报告杨坚的:“勇怨望,恐有他变,愿深防察!”(杨勇有怨气,恐怕情况不妙,请陛下严加防备)
杨坚是个疑心很重的人,他固然已经开始猜疑杨勇,但是,对于杨素的这番报告,他却也是不敢相信,只是将信将疑。
好在,杨广不只有杨素,他还有自己的老妈,关键时刻,独孤皇后出手了。
这时候,皇后派人去监视东宫,一有风吹草动,就跟皇帝报告,当然,为了搞垮杨勇,这些报告的人,不免也要添油加醋一番(后又遣人伺觇东宫,纤介事皆闻奏,因加诬饰以成其罪)。
彼时的杨坚并不在京,他正在仁寿宫,所以,他只能通过别人的报告来了解太子的情形,杨素的报告他可以不信,但是,皇后的密探们一天又一天的报告,终于让他内心的阴霾慢慢扩大了。
杨坚终于有所怀疑了,杨勇这小子,可能要狗急跳墙。
为了以防万一,杨坚开始早作布置,他派人从玄武门到至德门大量设置了密探,而后,他将早就改造过的东宫宿卫严密控制起来,“侍官”以上,都归卫府管辖,而宿卫中的强健之士,也都被调离了岗位。而后,杨坚将有可能在关键时刻助杨勇一臂之力的大将苏孝慈调去当了淅州刺史。
自此,杨勇已经被他深沉老练的父亲全面控制,他已经无力回天了,而距离被废,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最后,杨广使出了致命一击——内线。
杨勇有个宠臣叫姬威,此时,已经被杨广的手下段达收买,他所要做的,就是随时随地,将杨勇的一切情况,通报出来。
然后,杨勇的个性缺陷展露无遗,这个心里藏不住事儿、性格单纯、没有心机而又喜怒形于色的纨绔子弟,在这样的不利状况下,每天都在抱怨。然而,只要他有抱怨,就一定会传到杨素的耳朵里,而杨素知道后,杨坚也就知道了。
随后,段达又找到了姬威,威胁他说:“东宫过失,主上皆知之矣。已奉密诏,定当废立;君能告之,则大富贵!”姬威如今已经骑虎难下,也就只能接受段达的建议,起草奏疏,准备告发太子了。
有个词叫做“三人成虎”,意思是说,本来街市上并没有老虎,但是一个人这样说,两个人这样说,乃至三个人这样说之后,街市上就真的有老虎了。这个词还有另一个表述,就是“谎话说了一千遍,就成了真理”。
从杨素到独孤皇后,再到姬威,正好是三个。这三个人,因为各自不同的原因,同时对太子进行了僭毁,一天又一天过去,他们让出现在杨坚面前的,都是杨勇的负面新闻,他们让原本对杨勇造反将信将疑的杨坚,变得坚信不疑。
杨坚是个经验老道的政治家,其实,对于“三人成虎”的路数,他并不陌生。作为一个事无巨细都想要亲力亲为的皇帝,杨坚对隋朝社会进行了全方位的“统制”,其中,就包括思想层面的控制。当日灭亡南陈后,杨坚让苏威作“五教”,令南朝百姓反复诵读;这其中表现出来的逻辑,就是“三人成虎”。
然而,现如今,杨坚却被自己擅长的东西给欺骗了。说到底,欺骗杨坚的,并不是那三个人,而是杨坚自己。杨坚对杨勇,一直存在着偏见,自从东宫设宴事件之后,他就一直有一个太子造反的阴霾,正因为他的内心有这样的阴霾,他才会最终会在轮番轰炸后,相信太子真的要造反了。
一个强者要战胜敌人并不困难,但是,强者最可怕的敌人是往往是自己。杨坚是个强者,但他战胜不了自己,尤其战胜不了自己的偏见,所以,他已经输了。
杨坚终于相信,杨勇要动手了,所以,他要先下手为强了。
夺嫡事件Ⅷ——末日审判
开皇二十年九月,杨坚从仁寿宫避暑归来。
次日在大兴殿上,杨坚突然对近臣说,我最近刚回京城,本来挺高兴的事儿,但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这是为啥呢?
吏部尚书牛弘立即自责:“都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无能,让皇上费心了。”
这话放在任何时候应对皇帝都错不了,惟独此时是错的;为什么呢?因为杨坚根本意不在此。
杨坚的本意是什么呢?其实,杨坚只是最近在仁寿宫听说了不少太子的丑事,觉得太子做得那么过头,底下的大臣们也该或多或少有所耳闻,而他说自己高兴不起来呢,也无非是吹吹风,试探一下大臣们对太子的态度,让他们识相一些。现如今牛弘用了那么一句废话来应对,杨坚当然很生气,他生气的原因是,他认为朝臣是故意庇护太子,他甚至认为,太子的叛乱已经开始了。
牛弘在文帝一朝的大臣中以博闻多识而著称,但是,显然,牛弘并不擅长揣度圣意,他根本没有想到杨坚是那么个意思,他答非所问,终于惹恼了杨坚。
杨坚发火了,说,仁寿宫离这儿也没多远。但是,我每次回京,都要严加防备,跟到了敌国似的。我现在为了方便,都是穿着衣服睡觉的。昨晚我去上厕所,就怕去后殿会有变故,所以绕远到了前殿。事情为什么会这样?是不是你们这帮货想要祸乱家国朝政?
牛弘等人这才反应过来,但是,他们已经不敢作任何发言了,他们只是呆呆地看着雷霆震怒的杨坚,而后,等待即将到来的惩罚。
杨坚没有惩罚他们,杨坚所惩罚的,乃是东宫的太子近臣——太子左庶子唐令则等数人皆被逮捕,而后,杨素受命作东宫报告。
接下来,就是对太子杨勇的末日审判了。
杨素首先发言:“我奉命回京,命令太子追查刘居士的余党。太子奉诏之后,怒容满面,声调激昂,暴跳如雷,对我说,刘居士的党徒已经全部伏法,让我到哪里去追查?你是国家的宰相,职责不轻,自己去查吧,关我什么事?太子还说,当年大事(应该是指杨坚篡位的大事)如果不顺利,我第一个被杀;现在当了天子,竟然对待我还不如弟弟们。我现在干点什么事儿,都不能做主。然后他长叹一声,回头过来看着我说,我觉得自己行动受到限制,活得很憋屈。”
杨素的这番话里,谈到了一个叫刘居士的人,我们简单介绍一下此人。
这个刘居士,乃是杨坚宠臣刘昶的儿子,曾任太子千牛备身(掌管皇太子宿卫的七品官)。此人据说曾多次犯罪,但因为杨坚跟他老爹关系不错,所以一次次饶恕于他。于是刘居士有恃无恐,越加骄横放纵,猎取公卿大臣子弟中高大健壮者,到自己家里,把车轮套到他脖子上,然后用棍棒一通乱打,差不多快被打死还能不屈服求饶的人,就称为壮士,与他相交为友。两个字形容吧——恶少。
刘居士这位恶少,就这样集结了三百个同伙,成天也不干好事,跑路边看谁不爽,就不由分说,一通毒打,三不五时还剪径劫道,捞点小钱,但因为杨坚的纵容,所以,即便是王公贵戚、后妃公主看见他都绕着走。
后来不知道是谁,可能是怀抱着为民除害的想法吧,到杨坚那儿告发刘居士,说他图谋不轨;杨坚别的都能容忍,唯独跟造反沾边的,那是政治红线,谁踩上谁死,不要说刘居士,就是虞庆则和王世积,那也得倒霉。
刘居士当然是要倒霉了,而他的三百个手下,当然也得跟着一块倒霉了,又因为刘居士一伙儿都是公卿子弟,社会关系复杂,所以,牵牵连连的,一大票人都被牵到了这个案子里,直到如今,所谓余党还没有查尽。
太子杨勇,显然也受到了刘居士的牵连。大家想必还记得,在东宫设宴事件之后,杨坚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调整东宫宿卫,而如今,当一系列太子的负面新闻传到他耳朵里时,杨坚所做的,依然还是调整东宫宿卫。为什么杨坚一而再再而三的要调整东宫宿卫呢?聪明的朋友想必看出了苗头,没错,刘居士的职务是啥?这位被认为图谋不轨的恶少,不正是掌管东宫宿卫的吗?
虽然没有任何人敢说杨勇跟刘居士事件有关,但是,天生多疑的杨坚,在内心深处,何尝没有这样可怕的想法——刘居士的行动是杨勇幕后操控?
因而,为什么杨坚要让杨勇来“检校刘居士余党”呢?两个字概括——试探。
可惜的是,懵懵懂懂的太子,没有通过这场试探,他居然采取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他这样的态度,只能让杨坚内心的疑云越来越大。
显然,杨素是个人精,他猜透了杨坚的心思,他明白刘居士事件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的惊天骇浪,所以,他要添油加醋的专门提到这件事。
杨素提到的第二件事,就是两个字——怨望,杨勇对杨坚的怨望。
显然,杨素说到的这两件事,都相当有分量,因而也引发了杨坚的共鸣,于是,杨坚感叹道:
“这小子不堪继承大统已经好久了。皇后老是劝我废了他,我因为他是我平民时所生,又是长子,希望他能慢慢改掉这些毛病,才一直忍到现在。
杨勇当日从南兖州回来,曾对卫王(杨爽,杨坚异母兄弟,据说是个大帅哥)抱怨:“老妈不给我一个好女人,也是很可恨。”然后他指着皇后的侍妾说:“这都是我的东西。”这话听着多新鲜!
他的老婆(指太子妃元氏)刚去世的时候,就用斗帐来安置我的老奴(意思是对待老爹的老仆人一点都不尊重)。元妃刚去世,我就怀疑是马嗣明下药毒杀的。我也曾经骂过他,他居然这么回答:“早晚一天干掉元孝矩。”这是想害我,但是不敢明说,只能迁怒于人罢了。
当初,长宁王杨俨刚出身的时候,我和皇后共同抱养,自从有了芥蒂,就三天两头的派人来要人。而且,云定兴的女儿(就是杨勇的宠妾云妃),是在外头跟别人通奸所生,想想那个女人的淫荡,怎么敢肯定是云定兴的种!当日晋太子司马遹娶屠夫的女人,他的儿子就喜欢杀猪。现在婚姻如果不能门当户对,一定要乱了皇家血统。
另外有个叫刘金驎的,是个马屁精,叫云定兴亲家翁,云定兴也是个蠢人,居然接受了这个称呼。我此前把刘金驎解职,就是为了这个事儿。(云定兴是国戚,亲家翁这个称呼岂能乱叫?)
杨勇曾经找曹妙达和云妃一起喝酒,曹妙达在外边说:“我今天得好好劝劝云妃喝酒。”(意思是杨勇这事儿实在丢皇家脸面,不成体统。)
杨勇知道自己的儿子都是庶出,害怕别人不服,所以故意骄纵,想要以此收取天下人的名望。
我虽然品德比不上尧舜,但也不能将黎民百姓交给这样的不孝子!
我常常怕这小子害我,防他跟防敌人似的,今天就要废了他,安定天下!”
杨坚正式表态,他要废太子,这当然不是什么小事,但是,看到杨坚说出了“我恆畏其加害,如防大敌”这样的话,大部分大臣当然也很识相,不敢再废话了。有识相的,就有不识相的;左卫大将军五原公元旻就不是太识相,在这样的时候,他居然站出来劝谏,而且“辞直争强,声色俱厉”:“废立大事,天子无二言,诏旨若行,后悔无及。谗言罔极,惟陛下察之。”
杨坚没有理他,只是让姬威出列,让其历数太子罪恶。
于是,姬威慷慨陈词:
“皇太子经常跟我说话,主旨都是骄奢,他想要从樊川到散关建个宫苑。还说:‘当年汉武帝想兴筑上林苑,东方朔曾经劝谏,当时汉武帝还赐给了东方朔一百斤黄金,想想真他妈可笑。我实在是没有金银赐给这种人,如果胆敢有劝谏的人,就当斩首。不过是杀个一百多人,自然没人再敢聒噪。’前次苏孝慈解除了东宫职务,皇太子气得吹胡子瞪眼,还挥肘大喊:‘大丈夫总有一天要扬眉吐气,今天这事儿我一辈子都不忘掉,到时候一定要称心快意。’宫中的供给,官员们大多奉承法令,不肯多给,太子就发飙:‘宰相以下,我要杀一两个人,让你们知道轻慢我的后果!’又在宫苑里头兴筑了一个小城,春夏秋冬四个季节,不停的让人做工,而且兴筑庭殿又是早上兴筑,晚上就要改造。常常对我说:‘皇上责怪我庶子太多,高纬和陈叔宝,难道是庶子么?’他曾经让人占卜吉凶,跟我说:‘皇上在开皇十八年有个劫数,我看为期不远了。’”
在姬威的口中,太子可谓是五毒俱全——骄奢、蛮横、怨望、暴戾、阴狠;这番话说得杨坚也为之动容:“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至于到这个地步?我有个老奴婢,让她去东宫查探,她禀报我说:‘不要让广平王跟皇太子交往。皇太子不喜欢太子妃,都是广平王教的。’元赞也知道他为人阴狠,劝我在左藏东侧,加派两个卫队。当初平陈之后,宫人中长得好的人,都发配去了妓院,我听说他不知道满足,还在外有所求访。我近来看《齐书》,看到高欢放纵他的儿子,不禁觉得愤懑,怎么跟他学呢?”
于是,杨坚下令将杨勇极其诸子一律囚禁,而后开始搜捕太子党党羽。
负责此事的,自然还是杨素。杨素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这个既可以帮忙让杨广登位、又可以借机打击政敌的机会。
第一个成为太子党党羽的,就是不识相的元旻。
几天后,杨坚接到了一封奏疏,是告发元旻的,说此人跟杨勇是同党,皇上在仁寿宫的时候,杨勇让亲信写了个字条给元旻,上面写着“别让人看见”。
杨坚“恍然大悟”:“我在仁寿宫的时候,有点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东宫都会知道,驿马往来奔驰。我想不明白很久了,现在一看,不就是元旻这小子作耗?”
再然后,元旻就成为了太子的殉葬者。
元旻陪葬,至少还有理有据,他自己本人,也很可能就是太子的支持者,但是,有一个人陪葬,却是冤枉的很,谁呢?便是史万岁了。
史万岁之所以倒霉,是因为他遭到了杨素的嫉恨。杨素此人前面已经说过了,看似木讷,实际心胸狭窄,不能容人,史万岁曾跟他一起征讨高智慧的叛乱,当时杨素就觉得此人不凡,也就暗暗的把此人列入了政敌名单。
此时,史万岁刚刚征讨突厥归来,大获全胜,眼看着就要因功受赏,所以,杨素坐不住了,他立即跟杨坚打了小报告,说这次突厥压根没有侵扰,他们是来放牧的——言下之意是,史万岁私自挑起边衅,有冒功之嫌。
史万岁当然不服,上疏抗议,只是当时杨坚正被太子事件搅得心烦意乱,也就没情绪管这些乱七八糟,居然,就把这事儿给搁置了。
当时杨坚正在追讨太子党党羽,顺便问到了史万岁,杨素一看有隙可乘,立即回答道,史万岁去东宫了。实际呢?实际史万岁压根就在朝堂。
心里乱糟糟的杨坚,已经几乎失去了理智,听闻大将史万岁去找太子,当时就怒了,而后,就找来了史万岁。
史万岁一介武夫,自然也不懂察言观色那一套,上来后就大谈自己的委屈,说将士辛苦作战,朝廷却没有尺寸之赏,何以服众?言辞之间,颇为愤慨。正巧,当时也正有几百个将士在朝堂之上喊冤。
本就火冒三丈的杨坚,看到此情此景,更是难以忍受,当即便命令手下杖责史万岁,而后,史万岁居然就被活活的杖毙于朝堂之上。
当然了,后来,杨坚冷静之后,立即发现了问题,但是,斯人已逝,追悔莫及,然后呢?然后杨坚的举措令人大跌眼镜,他居然下诏历陈史万岁之恶。此事在民间也引起了巨大反响,平民百姓,无不为之扼腕叹息。
立了功不受赏也罢了,反而还被杀,被杀也就罢了,名誉还被毁了,史万岁的遭遇,就只能用一个字来概括——冤。史万岁的“冤”,反映出来的,除了杨素的“奸”之外,恐怕就是杨坚的“苛”了。
杨勇事件还没有结束,他的黑材料正源源不断的被发掘出来:
最初,杨勇从仁寿宫回来的时候,路上看到一个枯萎的老槐树,盘根错节,有五六围那么粗,他环顾左右,问道:“这东西能做什么用?”有人回到:“古槐最适合取火。”当时,卫士皆配有取火木柴,杨勇命工人制造数千枚,打算分别赏赐左右。而今,在府库中被查获。
(杨勇要那么多火柴干什么呢?在杨坚看来,岂非又是意图谋反的证据?)
同时,药藏局储藏的艾草数斛也被发现。杨坚觉得很奇怪,就以此询问姬威。姬威回答:“太子这么做,别有用心。假如长宁王以下,拜谒仁寿宫回来,每次都是快马,一宿便到了。因此总保持有一千匹马,说是直接去夺取城门,里面的人自然都会饿死。杨素用姬威的话去质询杨勇,杨勇很不服气:“我私下听说官府有数万匹马,我好歹也是个太子,有一千匹马,就是谋反的证据了?”
杨素又出示东宫的服饰珍玩,稍微有所加以雕饰的,都陈列在庭殿之上,以此展示给文武百官看,作为太子的罪证。杨坚把各件东西出示给杨勇看,加以诘问。皇后又痛责他的罪过。杨坚派人去斥责杨勇,杨勇还是不服。
(先是,勇尝从仁寿宫参起居还,途中见一枯槐,根干蟠错,大且五六围,顾左右曰:“此堪作何器用?”或对曰:“古槐尤堪取火。”于时卫士皆佩火燧,勇因令匠者造数千枚,欲以分赐左右。至是,获于库。
又药藏局贮艾数斛,亦搜得之。大以为怪,以问姬威。威曰:“太子此意别有所在。比令长宁王已下,诣仁寿宫还,每尝急行,一宿便至。恆饲马千匹,云径往捉城门,自然饿死。”素以威言诘勇,勇不服曰:“窃闻公家马数万匹,勇忝备位太子,有马千匹,乃是反乎?”
素又发泄东宫服玩,似加周饰者,悉陈之于庭,以示文武群官,为太子之罪。高祖遣将诸物示勇,以诮诘之。皇后又责之罪。高祖使使责问勇,勇不服。)
当然了,不管杨勇服不服,他要倒霉,几乎是已成定局了。
开皇二十年十月初二,杨坚派人征召杨勇。此时的杨勇虽然一而再再而三的不服,但是,看到老爹亲自接见他,也不免觉得大难临头,乱了方寸,当时他居然向使者发问,说主上不会是要杀我吧?
而后,杨坚身着军服,武装军队列阵,升帐武德殿,“集百官,立于东面,诸亲立于西面,引勇及诸子列于殿庭”,命令薛道衡宣读废黜太子的诏书:
太子之位,实为国本,苟非其人,不可虚立。自古储副,或有不才,长恶不悛,仍令守器,皆由情溺宠爱,失于至理,致使宗社倾亡,苍生涂地。由此言之,天下安危,系乎上嗣,大业传世,岂不重哉!皇太子勇,地则居长,情所钟爱,初登大位,即建春宫,冀德业日新,隆兹负荷。而性识庸暗,仁孝无闻,昵近小人,委任奸佞,前后愆衅,难以具纪。但百姓者,天之百姓,朕恭天命,属当安育,虽欲爱子,实畏上灵,岂敢以不肖之子而乱天下。勇及其男女为王、公主者,并可废为庶人。顾惟兆庶,事不获已,叹言及此,良深愧叹。
然后,杨坚又令薛道衡责问太子:“你的罪恶已经是人神共弃,想要不被废黜,还可能吗?”太子这下长出了一口气,他本以为自己命在俄倾,没想到老爸这么给面子,只是将他废掉,而没有将他杀掉,于是,再也不能不服了,只是赶紧谢恩:“我应该伏尸东都,给将来的人做借鉴,承蒙皇上哀怜,得以保全性命。”
再然后,杨勇“泣下流襟”,“既而舞蹈而去”,左右大臣看到此情此景,也不免心有戚戚然。
杨勇的长子杨俨此时也上表请求担任宿卫,而且言辞恳切,令人动容,至少杨坚看了之后,是觉得心有恻恻然。
但是,还没等杨坚良心发现呢,杨素又说话了,他劝杨坚下定决心,壮士断腕,于是,杨勇失去了最后的机会。
十月十四,杨坚再度下发诏书,处置太子党一干人等:
元旻、唐令则及太子家令邹文腾、左卫率司马夏侯福、典膳监元淹、前吏部侍郎萧子宝、前主玺下士何竦并处斩,妻妾子孙皆没官。车骑将军榆林阎毘、东郡公崔君绰、游骑尉沈福宝、瀛州术士章仇太翼,特免死,各杖一百,身及妻子、资财、田宅皆没官。副作大匠高龙叉、率更令晋文建、通直散骑侍郎元衡皆处尽。
此时,出现了最后一个为太子说话的人,文林郎杨孝政,他表示:“皇太子为小人所误,宜加训诲,不宜废黜。”气头上的杨坚当然听不进去,这位貌似直谏的杨孝政,当时便被杨坚捶胸痛责。
到了现在,杨勇被废已成定局,我们就要来探讨一下,杨坚废黜杨勇,到底对还是不对)——从历史上的主流意见而言,似乎很多人都表示不对。
首先我们要来看看,杨孝政说的有没有道理呢?答案是,没有道理。
杨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答案是,他不是齐桓公,而只是宇文赟,甚至,我们可以说,杨勇还不如宇文赟。
《资治通鉴》讲了很多杨勇的事情,我们大概就能能看出一二了:
最初,云妃的父亲云定兴,出入东宫毫无节制,多次献上奇服异器想要求的恩仇。东宫官员裴政屡次劝谏,杨勇从不听从。裴政于是找到云定兴,训斥道:“你的所作所为不合法度。另外,元妃猝死,民间议论纷纷,这对太子而言,恐怕不是什么好的名声。你应该自行隐退,要不然,祸至不知。”云定兴向杨勇告状,杨勇于是愈加疏远裴政,自此裴政被外放为襄州总管。
(云定兴,乃是佞臣;裴政,乃是直臣;取佞臣而舍直臣,杨勇是为小人所误,还是压根就是自误呢?)
唐令则也是一个杨勇的宠臣,常令他教宫女妃子弹琴唱歌。刘行本就责备唐令则:“东宫僚属,应该用正道来辅佐太子,哪有用房帷之术取媚于太子的?唐令则倒是深感惭愧,但屡教不改。
(唐令则这小子倒是还知道惭愧,但是说到底,他能取宠,不正因为杨勇好于此道么?所谓取宠,乃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另一个也得愿挨。)
当时刘臻、明克让和陆爽这几个人,都因为舞文弄墨之事,被杨勇亲信。刘行本恼怒他们不能够以直言劝导,常常对他们说:“你们只懂得死读书而已!”
夏侯福曾经在房间里跟杨勇打闹,夏侯福大笑,外面都能听见。刘行本听见后,等他出来,然后数落他说:“太子殿下为人宽容,给你面子。你是什么货色,敢轻慢于殿下?”于是将其交付有关单位惩处。几天后,杨勇求情,才被放走。
杨勇曾经得到一匹好马,想要让刘行本骑着看看,刘行本正色劝谏:“皇上让我当东宫总管,是想要我辅佐殿下,不是给殿下作弄臣。”杨勇羞惭而止。
(这位刘行本,应该说是太子宫中少有的铮臣,但是,光靠这一位铮臣,也只能让杨勇短期内羞惭而已了。)
杨勇曾经设宴招待宫臣,唐令则就自己弹琵琶,唱《娬媚娘》。太子洗马李纲责怪杨勇道:“唐令则身为东宫官员,指责是辅佐太子。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自己当做卑贱的歌手,唱出淫荡的歌声,污染太子的耳朵。事情如果被皇上知道了,唐令则恐怕就悬了,这不是给殿下添堵么?臣请求殿下马上惩治此人。”杨勇回答:“我正想听音乐呢,你不要多事。”李纲只能退出宫殿。
(一如既往的,在正臣和佞臣中,杨勇选择了佞臣唐令则。)
(初,云昭训父定兴,出入东宫无节,数进奇服异器以求悦媚;左庶子裴政屡谏,勇不听。政谓定兴曰:“公所为不合法度。又,元妃暴薨,道路籍籍,此于太子,非令名也。公宜自引退,不然,将及祸。”定兴以告勇,勇益疏政,由是出为襄州总管。
唐令则为勇所昵狎,每令以弦歌教内人,右庶子刘行本责之曰:“庶子当辅太子以正道,何有取媚于房帷之间哉!”令则甚惭而不能改。
时沛国刘臻、平原明克让、魏郡陆爽,并以文学为勇所亲;行本怒其不能调护,每谓三人曰:“卿等正解读书耳!”
夏侯福尝于阁内与勇戏,福大笑,声闻于外。行本闻之,待其出,数之曰:“殿下宽容,赐汝颜色。汝何物小人,敢为亵慢!”因付执法者治之。数日,勇为福致请,乃释之。
勇尝得良马,欲令行本乘而观之,行本正色曰:“至尊置臣于庶子,欲令辅导殿下,非为殿下作弄臣也。”勇惭而止。
勇尝宴宫臣,唐令则自弹琵琶,歌《娬媚娘》。洗马李纲起白勇曰:“令则身为宫卿,职当调护;乃于广座自比倡优,进淫声,秽视听。事若上闻,令则罪在不测,岂不为殿下之累邪!臣请速治其罪!”勇曰:“我欲为乐耳,君勿多事!”纲遂趋出。)
后来,太子被废,杨坚找来了东宫的属官,痛加斥责,余者唯唯,只有李纲敢于发言:“太子的废立大事,而今文武大臣都知道不行,但是没有一个敢于发言。我又怎能怕死,不把事情告诉陛下呢?太子的性情,是个“中人”,可变好,也可以变坏。如果陛下选择正人辅佐太子,太子就足以保守陛下的江山。现在,陛下却任命唐令则当太子宫总管,邹文腾当事务管理官,两个人只知道用弹琴唱歌声色犬马来娱乐太子,怎能让太子不到如今这个地步呢?这是陛下的过错啊,不是太子的罪过!”然后,李纲伏地哭泣,意甚悲切。
李纲果然够大胆,居然敢说“此乃陛下之过,非太子之罪也”,但是,杨坚此刻似乎已经冷静下来,恢复了常态,他“惨然良久”,而后表示:“李纲说的,也不是道理,但是李纲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选择你当太子宫的僚属,但是太子不肯亲近,正人再多,又有何用?”
杨坚算是说到点子上了,李纲跟当年的乐运一样,评价太子都是两个字——中人,然而,杨坚比宇文赟厉害的地方在于,他看到了更深层次的东西,太子身边,有忠臣也有佞臣,为什么太子亲信的永远都是佞臣呢?这说明了什么呢?这岂非说明太子烂泥扶不上墙,是捧不起的阿斗?
李纲还是不服:“我之所以不被亲信,都是因为有奸臣在侧。陛下只要诛杀唐令则和邹文腾,而另行遴选正人来教导太子,怎会知道我们会永远都被遗弃?自古以来,废黜太子,很少有不倾危社稷的,希望陛下三思,以免将来后悔。”
杨坚很不高兴,宣布退朝,李纲本人倒是神色自若,旁边的人却已经吓得手脚发软。不过,因为此事,杨坚对李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久后,尚书右丞出缺,杨坚就提拔李纲为尚书右丞了。这事儿说明,杨坚此人,虽然不够“明”,但更不“昏”,只要情绪正常,他还是能得出正确的判断。
中国老百姓通常总是有个迷思,总是喜欢将错事推给所谓的奸臣,比如说,自古以来,《说岳传》里都把岳飞倒霉的因素归于秦桧,殊不知,底下奸臣当道,岂不正说明皇帝不明?世上或许有齐桓公这样的中人,但是,实际上,大部分中人,都只是下人,只是,没几个人敢于说破罢了。
杨勇此人,就不是李纲所谓的“中人”,而恰恰是个“下人”,作为一个帝国的接班者,他并不合格。历史上很多人都为杨勇叫屈,认为杨坚废黜杨勇,是做的过分了,但以我而言,杨坚废黜杨勇,实际也无可厚非。
杨坚废黜杨勇之所以在历史上惹来这么大的争议,是因为他新立的太子,乃是历史上最具争议的人物——杨广。而且,很快,杨广便会在这一个争议之后,卷入下一个更大的争议。
弑父事件——斧声烛影
让我们再将时间拨到仁寿四年,此时,杨广已经是登上太子之位第五年了,也就在这一年,隋文帝杨坚,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关于杨坚的结局,《资治通鉴》和《隋书》都有着一个“斧声烛影”的版本:
这一年,由于杨坚重病,太子杨广开始接掌了朝内事务。距离皇位仅有一步之遥,据说,杨广此时显得有些心神不宁,生怕在这个时候出乱子,所以,杨广就写信给杨素,问他皇帝目前情况如何,他现阶段要怎么干。杨素也就列出了一二三四的注意事项,派人送给杨广。
不巧的是,这封信送差了地方,送到了隋文帝那儿。这封信的内容,想来不会有太多出格的地方,但是,这封信本身,却让重病中的杨坚,陷入了崩溃边缘。
杨坚是一个很有自信的人,一直以来都是,他从不相信任何人,所以,他也几乎没有被谁操控,但是,现在,这封信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的脑子却是嗡的一声——他被耍了!被自己最亲信的臣子!被自己最疼爱的儿子!整个废储事件,他居然成为了一颗棋子!被杨广和杨素随意摆弄的棋子!
杨坚突然意识到,自己早就掉入了一个陷阱,一个深不见底的陷阱,而他,一个自认为明察秋毫的人,却一直被蒙在鼓里,如果不是这封信,他可能到死都不知道,他的后半生,居然是活在儿子的阴谋里!而这个制造阴谋的儿子,并不是他一直怀疑的长子杨勇,而俨然是他从没有怀疑过的次子杨广!他的人生,作为一个父亲的人生,已经彻彻底底完完全全的宣告了失败!
杨坚心绪难平,他已经方寸大乱。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有一天,杨坚的宠妃宣华夫人陈氏慌慌张张的跑到了杨坚的卧室,而且,发型凌乱,神情慌张,弄得杨坚本人心里也有些发毛,于是,杨坚问她,你这是怎么了?这位陈夫人哭诉道,刚才她去上厕所,路上碰到了太子,可恶的太子居然见色起意,想要强行非礼她;亏得她拼死抗争,才保住了清白。
杨坚出离愤怒,他当时就拍着床板大骂:“就这样的畜生,我怎么能把江山交给他!独孤(指独孤伽罗)误我!”
于是,杨坚立即征召兵部尚书柳述和黄门侍郎元岩,表示要召见我儿。二人不知底蕴,还以为是要见杨广。但是,杨坚很快就说了,不是杨广,是杨勇!
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杨坚恍然大悟——杨勇尽管有种种不好,但至少还有一“真”;而杨广似乎处处合意,但到头来,也只是一“伪”。杨坚要翻案,他要重新让那个“真”的,取代这个“伪”的。
可惜的是,杨坚醒悟的太晚了,来不及了。柳述和元岩刚出大殿,他们就已经被杨素的耳目严密监控,而后,杨素将情况通告给了杨广,于是,杨广立即矫诏逮捕此二人,再然后,杨广派他的亲信张衡入殿侍寝,当晚,杨坚驾崩。
故事还有后续。当天晚上杨广派人给陈夫人送去了一个小金盒,陈夫人一开始还以为是鸩毒,结果打开一看,是几个同心结,宫女们都挺高兴,认为免了一死,只有这位陈夫人很不高兴,不愿意对使者致礼,后来宫人逼迫,才勉强为之。当夜,杨广就入宫跟陈夫人发生了乱伦关系。
杨广即位后,陈夫人住到了仙都宫,没多久就死了,年仅二十九岁。隋炀帝似乎对他很是怀念,还作赋一首——所谓《神伤赋》。
而后,柳述和元岩,被杨广发配去了边疆,一个去龙川,另一个去南海。
当柳述被发配之后,杨广又将目光对准了柳述的妻子,也就是杨坚的幼女,杨广的小妹——兰陵公主。杨广要求兰陵公主跟柳述离婚,改嫁他人。
然而,兰陵公主似乎很看重这段夫妻感情,她激烈抵制,甚至表示不要尊号,只想跟着丈夫一起去龙川。
杨广闻言大怒:“天下就没有男人了?居然想要跟柳述同被流放!”
兰陵公主哭诉道:“先帝把我嫁给柳家,如今柳家出了事,我应该祸福相随,所以,陛下无需为我法外施恩!”
杨广当然还是不答应,公主于是抑郁寡欢,忧愤而卒,时年仅三十二岁。
公主在临死之前,再次上书给杨广,请求葬入柳家的祖坟:“昔共姜自誓,著美前诗,鄎妫不言,传芳往诰。妾虽负罪,窃慕古人。生既不得从夫,死乞葬于柳氏。”据说,杨广看到之后,愈加愤怒,居然眼泪都没流一滴,而后,生硬的拒绝了小妹的最后一个愿望——在兰陵公主死后,杨广将她葬在了洪渎川(一般是有罪的宗亲所葬之地,高纬就葬身于此),而且,“资送甚薄”。
此事引发了不小的震动——“朝野伤之”。
故事讲完了。如果我们不作任何解释,杨广的个人形象想是已让人难以启齿,不忠不孝不悌不伦,弑父、奸母、逼妹、害婿,两个字概括——畜生。
然而,因为事情来得太多太快,大家一时可能反应不过来,所以,我们必须解释一下,然后我们来看看,杨广是不是个单纯的“畜生”。
我们先从陈夫人事件开始吧。
关于这位陈夫人,《资治通鉴》和《隋书》有不同的说法。
《资治通鉴》说:初,文献皇后(指独孤伽罗,死于仁寿二年)既崩,宣华夫人陈氏、容华夫人察氏皆有宠。(独孤伽罗病逝在前,陈氏、蔡氏得宠在后)
而《隋书·后妃列传》则说:宣华夫人陈氏,陈宣帝之女也。性聪慧,姿貌无双。及陈灭,配掖庭,后选入宫为嫔。时独孤皇后性妒,后宫罕得进御,唯陈氏有宠。晋王广之在藩也,阴有夺宗之计,规为内助,每致礼焉。进金蛇、金驼等物,以取媚于陈氏。皇太子废立之际,颇有力焉。及文献皇后崩,进位为贵人,专房擅宠,主断内事,六宫莫与为比。及上大渐,遗诏拜为宣华夫人。(陈氏得宠在先,独孤伽罗病逝在后)
陈氏得宠的时间是在独孤伽罗病逝之前还是之后,看似是个小问题,然而,在此次事件中,却是个了不得的大问题——因为,这牵涉到了一个关键问题,那就是,杨广跟这位陈氏的关系问题。
很显然,因为《隋书》成书更早,而有关于“斧声烛影”的故事,《资治通鉴》又基本是照搬了《隋书》的说法,所以,《隋书》的说法显然更有可信度。
从《隋书》的说法而言,我们可以看出,这位陈夫人和杨广,关系很不一般,早在杨广还当晋王的时候,他就跟陈夫人搭上了线,成为了政治盟友,在杨广夺嫡的关键时刻,这位陈夫人做出了巨大贡献——“颇有力焉”。于是我们就要问一问,陈夫人帮助杨广,是为了什么?仅仅是贪恋杨广所送的“金蛇、金驼”?
答案自然是不消说——No!陈夫人本身出身于皇家,是陈宣帝陈顼的女儿,从小就很熟习宫中的惨烈斗争;而其为人,又是有才有貌,性情聪慧,打理各方面关系,更是手腕纯熟,已臻化境——大家想必知道独孤伽罗是个怎样的女人,所以,大家想必更知道,一个女人要在独孤伽罗活着的时候就得宠,这需要怎样的心计和手段。对于陈夫人,最好的评价就是——女强人。
这样一位从小就在宫中摸爬滚打、甚至还经历了亡国之痛的女强人,当然不是一个见钱眼开、眼皮子那么浅的女人,所以,她当然不会仅仅因为“金蛇、金驼”就去帮助杨广实施这么巨大的阴谋——一旦失败会让她粉身碎骨的阴谋。
高风险,需要换来的是高收益。陈夫人所希望的高收益是什么呢?答案很简单,后半辈子的保障,因为,她还很年轻,才二十多岁。
因而,陈夫人帮助杨广,其原因和目的,都是希望杨广成为她后半辈子的保障,再把话说直白点,她甚至也已经芳心暗许了。
陈夫人绝不是个贞妇和烈妇,她是个很讲实际的人,她比任何人都明白,作为一个亡国之女,要在偌大的宫中混下来,是如何的不容易。
因而,这样一个女人,大家可以想象,她会在那样的时刻,对杨坚告那样的状吗?她既然参与了杨广的阴谋,她跟杨广,就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这个聪明的女人,又怎么会连这点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呢?
所以,我们可以论定,陈夫人的告状,根本不合常理。
同样的,我们还可以论定,杨广所谓要非礼陈夫人,更加不合常理。
杨广是个怎样的人?他是一个自制能力极为可怕的人,为了夺嫡,他已经付出了太多太多,他已经压抑自己的本性太多年了,他已经三十五岁了,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以杨广的性情,他又怎么会去节外生枝,干出这样的蠢事呢?就算他有意陈夫人,等到老爹一命呜呼,他还不是想怎样就能怎样吗?他为什么三十五年都等了,却等不了十天半个月呢?
因此,陈夫人事件,满满的写着一个字——“假”。至少,如果以《隋书》的说法而言,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其实,司马光本人就觉得《隋书》的说法很难信,所以,他才会一边抄,一边改,他才会把陈夫人得宠的时间,设定在独孤伽罗死后。
司马光这么修改之后,一切都合理了,陈夫人得宠较晚,所以,杨广夺嫡时找她没有任何意义,她跟杨广此前没有关系,这是一次典型的见色起意。
然而,朋友们,这种为了自圆其说而去篡改史实的说法,是不是更假呢?
但是,到了现在,我们不禁要问一问,为什么《隋书》会有这样的情节呢?来自何方呢?答案揭晓,其实,《隋书》的这个情节,是从一部野史《大业略记》中得来的,原文情节如下:
高祖在仁寿宫,病甚,追帝侍疾,而高祖美人尤篓幸者唯陈、蔡二人而已。帝乃召蔡于别室,既还,面伤而发乱,高祖问之,蔡曰:‘皇太子为非礼。’高祖大怒,剖指出血,名兵部尚书柳述、黄门侍郎元岩等令诏废追庶人杨勇,即令废立。帝事迫,召左仆射杨素、左庶子张衡进毒药。帝简骁健宫奴三十人皆服妇人之服,衣下置杖,立于门巷之间,以为之卫。素等既入,而高祖暴崩。
《大业略记》的作者是隋末唐初人赵毅,至于他是如何得到这么私密的宫闱情报的,我们只能说——who knows?
然而,可笑的是,《隋书》的编纂者魏征,居然就堂而皇之在正史里照抄了一个毫无根据的野史的说法,而且,还对内容作了小幅度修改,比如说,杨广非礼的对象,从蔡氏变成了陈氏。
魏征为何要这么改呢?答案很简单,增加故事张力呗。大家想,陈夫人跟杨广都这样的关系了,杨广还要那啥,这是不是更能体现杨广畜生的一面?但是,很可惜啊,魏征同志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一改,就改得连常理都不顾了。
然后,我们来看看杨素的那封信。这当然就更离谱了,杨广当时都已经执掌朝政了,而杨素又是朝中大员,有啥事儿,杨广不会找杨素当面谈?还要多此一举,写什么信?就算真写了信,以杨素的智商,还会送错了地方?居然把该送去给大兴杨广的信,送去给仁寿宫的杨坚?两个字概括——扯淡。
当然了,杨素的情况我们有必要深入一下。
其实呢,杨素当时虽依然身居高位,但其实已经失宠了。主要是杨素位高权重,太嚣张,虽然大部分朝臣不敢废话,但是还是有那么几个敢废话的,其中柳彧是一个,但被杨素算计了,李纲是一个,也被算计了,还有一个是梁毘。
仁寿二年的时候,这位梁毘就上书一封:
“臣闻臣无有作威作福,其害于而家,凶于而国。窃见左仆射越国公素,幸遇愈重,权势日隆,搢绅之徒,属其视听。忤旨者严霜夏零,阿旨者甘雨冬澍;荣枯由其脣吻,废兴候其指麾;所私皆非忠谠,所进咸是亲戚,子弟布列,兼州连县。天下无事,容息异图;四海有虞,必为祸始。夫奸臣擅命,有渐而来,王莽资之于积年,桓玄基之于易世,而卒殄汉祀,终倾晋祚。陛下若以素为阿衡,臣恐其心未必伊尹也。伏愿揆鉴古今,量为处置,俾洪基永固,率土幸甚!”
其实吧,梁毘也没有捏到杨素什么大的把柄,无非是泛泛而谈,说臣子位高权重不好,要吸取古人的教训,早日预防。这种奏折,老实说是捕风捉影,文帝看见了也很不高兴,就将其打入大牢了。
当然,文帝虽然不高兴,但也明白,梁毘说的并非没有道理,一个做臣子的,权势太大,确实要出问题,于是就当面去审讯梁毘。梁毘当时义正言辞:“素擅宠弄权,将领之处,杀戮无道。又太子、蜀王罪废之日,百僚无不震竦,唯素扬眉奋肘,喜见容色,利国家有事以为身幸。”
梁毘指责杨素弄权好杀,还说当日太子被废,其他人都感到恐惧,只有杨素面露喜色,把国家的灾难当成好事。言下之意,杨素在太子事件中,是不是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呢?
文帝听了之后,稍一寻思,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就把梁毘放了。
再然后,文帝就“尊其位而夺其权”,下诏说:“仆射(指杨素)国之宰辅,不可躬亲细务,但三五日一向省,评论大事。”于是呢,杨素就被杨坚这么架空了。不久后,杨素的弟弟杨约,也被外放了。
杨素被架空,杨约被外放,对于杨广来说,当然不是什么好消息,他刚当上太子,朝中的倚靠就没了;而且,更坏的消息是,杨素被架空之后,出来掌权的,是跟杨广素来不怎么对付的柳述。
柳述是何方人物呢?他是大臣柳机的长子,兰陵公主的丈夫,更重要的是,“少以父荫,为太子亲卫”——他是太子党的人。
这里要说一下兰陵公主。兰陵公主呢,是独孤伽罗的女儿,是杨坚的第五女,字阿五。在杨坚的这么多女儿中,最得宠的就是兰陵公主;兰陵公主也确实值得宠爱——诸姊并骄贵,主独折节遵于妇道,事舅姑甚谨,遇有疾病,必亲奉汤药。
一开始呢,兰陵公主是嫁给了王奉孝,只是这哥们短命,没多久就死了,兰陵公主就守寡了。当时杨广还是晋王,很想把这位妹妹嫁给他的小舅子萧玚,一开始隋文帝也同意了,但是,不知道怎么搞的,后来隋文帝又反悔了,将兰陵公主许配给了柳述。
于是呢,大家想必也能看出来杨广跟柳述的关系了。柳述既抢走了他的妹妹,又跟废太子杨勇是发小,是死党,如今又掌权,大家想,杨广能不恨他吗?
柳述这个人,优点是“性明敏,有干略,颇涉文艺”,缺点是“不达大体,暴于驭下,又怙宠骄豪,无所降屈”,总的来说,贵公子气息很重。柳述跟杨素的关系,就表现了这一点。别人不敢惹杨素,就柳述敢当面数落他,“杨素时称贵幸,朝臣莫不詟惮,述每陵侮之,数于上前面折素短”。所以,杨素就对他恨得牙痒痒,就想将其除之而后快。
柳述掌权时间并不长,但是,由于他跟杨勇关系很好,跟杨广关系又很差,又娶了杨坚最疼的女儿,还被杨坚宠幸,所以,很难说在这段时间里,他有没有跟杨坚吹风,或者说四处活动,要把杨勇扶上来。我觉着,就算没有行动,最起码的,柳述心里肯定这样想过。柳述跟妻子兰陵公主的感情非常好,所以呢,柳述是杨勇的人,兰陵公主很可能也是杨勇的人。
因此呢,在杨素一家失势,柳述掌权,而最得宠的兰陵公主又偏向杨勇的情况下,可以想见的是,杨广那两年太子生活,过得很不平静。当然了,这个不平静,我估计也是暗流比较多,蠢蠢欲动的太子党势力,并没有能最终得逞。
因为这个道理,杨坚死后,柳述自然也要倒霉了,被贬去了龙川郡。
所以,现在大家明白为什么杨广要那么对待柳述和兰陵公主了吧?这不是因为杨广心狠手毒,没有为人兄长的慈爱之心,而只是因为,这二位都是太子的人,都是政敌,而对待政敌,向来都不容许心慈手软。
有句话怎么说的?没错,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最后要说一下的,是此次事件的重要人物张衡。
《资治通鉴》是这么记载的:令右庶子张衡入寝殿侍疾,尽遣后宫出就别室;俄而上崩。这无非是暗示,杨广弑父篡位的操刀人,就是这位张衡。
而且呢,《北史·张衡传》中还记载了这样一个信息:八年,帝自辽东还都,妄言衡怨望,谤讪朝政,帝赐死于家。临死,大言曰:“我为人作何物事,而望久活!”监刑者塞耳,促令杀之。再一次暗示,张衡似乎做了些不可告人的事情,是让他不得不死的事情——这会是什么事呢?
情况是这样吗?大家想,如果张衡真是做了这等丑事,杨广想杀人灭口,是不是打从一开始就灭了?现在呢?张衡死的时候,都是大业八年了。杨广拖了八年,再来杀人灭口?而且,就算要杀人灭口,又怎么会让他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当然了,更重要的是,谁敢说张衡做的丑事就一定是干掉杨坚?
通过以上种种分析,我们基本可以认定,即便杨广真是畜生,至少,也不是因为这件事,因为,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写着两个字——离谱。
问题来了,为什么《隋书》要这么写呢?
大家不妨清点一下,在《隋书》的这些记载里,杨广干了哪些坏事:
一、杨广跟重臣杨素相勾结,祸乱朝政;
二、杨广兽欲发作,试图非礼陈夫人;
三、杨广见事情败露,居然于当晚除掉了杨坚(当然,《隋书》毕竟还要点脸皮,知道这种事毫无根据,没有直接挑明,只是做了深度暗示);
四、杨广还对自己的妹夫下了死手,将其贬到岭南;
五、杨广对自己的妹妹兰陵公主刻薄寡恩,毫无为兄之道;
六、杨广最终还是奸污了陈夫人。
在杨广的迫害名单中,包括母辈的陈夫人,父亲杨坚,妹夫柳述,妹妹兰陵公主,基本上讲,恶事做绝,罄竹难书,真是畜生不如。
《隋书》这么写,想必不用我说,大家也能猜到个七七八八。无疑,这是试图将杨广妖魔化,想把所有脏水都往他身上泼,想把他塑造成一个道德沦丧猪狗不如的魔鬼,想要以此来证明,唐王朝夺取隋炀帝的天下,那实在是顺天应人,合情合理合法,为广大人民群众除奸伐恶做出了卓绝贡献。
《隋书》的主要编纂者是魏征,贞观一朝的名臣,但是,在痛打落水狗的问题上,魏征没有显现出任何名臣的风范——当然,这或许不是他的错,这或许出自于唐朝宗室的授意,这也是中国史家的潜规则。
中国人的历史观是扭曲的,尤其是数千年来的官方史观,在这里,请大家原谅我要花些篇幅做些议论。不得不说,中国的历史对失败者很不公平,因为,在胜者书写的历史里,失败者已经是面目全非,这是一种屁股决定脑袋,立场决定评判,非黑即白的强盗逻辑。这样的历史,有何客观可言?
为什么会造成这种现象呢?其实这是中国王朝的基因缺陷。
但凡一个王朝建立,统治者们总是面临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他们要证明,自己武装夺取天下是合理合法的;
第二个问题是,他们要证明,别人试图依样画葫芦的做法是错误的。
这两个问题是统治者为了巩固新建的王朝所必然要解决的,但是,大家想必也看到了,这两个问题本身就矛盾到了一定的地步,这根本就是一个悖论。
之所以会造成这样的矛盾,是因为王朝更迭的过程多是暴力革命,其中体现的根本逻辑是,强者夺取天下。
强者夺取天下,这是赤裸的丛林法则,这个逻辑背后本身就隐藏着巨大的危机,因此,统治者一直在试图扭转这个逻辑,他们要证明,他们夺取天下并不是因为他们最强,而仅仅是因为他们有道义上的合法性。有道伐无道,所以第一个问题得到解决;无道不能伐有道,所以第二个问题也得到了解决。事实上,这是解决这个悖论最直接最有效最简单的方式。
怎么来表明自己是有道的呢?最好最直接的办法,当然只是拼命抹黑被自己所击败的对手。贬低对手才能抬高自己,站住道德制高点,这就是根本逻辑。
因此,数千年来的中国史,无不奉行这样的金科玉律,当统治者取得成功后,他们所编纂的历史,就必须奉行“有道胜无道”的逻辑,哪怕事实上这个逻辑并不存在,他们也必须绞尽脑汁牵强附会的编出来。
因此,作为现代人,看到这样的历史,能够不受欺蒙,也就一笑置之罢了。
好吧,我们还是来看看《隋书》关于隋炀帝即位的一个相对可信的版本吧:
四年春正月丙辰,大赦。甲子,幸仁寿宫。乙丑,诏赏罚支度,事无巨细,并付皇太子。夏四月乙卯,上不豫。六月庚申,大赦天下。有星入月中,数日而退。长人见于雁门。秋七月乙未,日青无光,八日乃复。己亥,以大将军段文振为云州总管。甲辰,上以疾甚,卧于仁寿宫,与百僚辞诀,并握手歔欷。丁未,崩于大宝殿,时年六十四。
翻译一下:
仁寿四年正月二十七,杨坚抵达仁寿宫。
正月二十八,杨坚将朝中大小事务均托付皇太子。
夏四月,杨坚感到身体不适。
六月,为了给皇帝祈福,朝廷决定大赦天下。
七月初十,杨坚病重,躺在仁寿宫内,因此召来百官。杨坚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交待后事,与百官诀别,并且互相握手,表现出对人世的不舍。
七月十三日,杨坚在大宝殿病逝,享年六十四岁。
杨坚死了,他是个好皇帝,不论是《隋书》还是《资治通鉴》,都给了他极高的评价,在此,我们就不予赘述了。
杨广即位了。在文帝期间,这是个好太子,他表现出了当一个好皇帝的一切素质,他有能力将乃父的功业发扬光大,他能做到吗?他有意愿做到吗?
兄弟相残Ⅰ——废长立幼,取乱之道
让我们将时间拉回到东汉末年。
彼时割据荆州的东汉皇室刘表正为了立嗣问题而烦恼不已,竞争者有两位,一位是长子刘琦,另一位是次子刘琮。按照中国古老的传位法则,刘琦理应是第一继承人;然而,刘表的烦恼在于,次子刘琮势力更大,尤其母族蔡氏更是掌握了军权,而从他的私人感情而言,也更倾向于自己的幼子。
刘表拿不到主意,于是去讨教寄宿于此的刘备。刘备对刘表说了这样一句话:“自古废长立幼,乃取乱之道也。”
可惜的是,刘表并没有能听取刘备的意见,他最终还是屈从于自己妻族的压力,将位子传给了次子刘琮,而后,曹操兴兵来攻,刘琮便在母舅蔡瑁的撺掇下,投降了曹操。而刘表所创的基业,就此毁于一旦。
占了刘表便宜的曹操,到了晚年,同样遭遇了跟刘表相似的问题,二子曹丕(由于曹操长子曹昂为张绣所杀,因而,曹丕在在世诸子中为长)和四子曹植正为了嗣位问题而争斗不休。曹操更倾向于才华横溢的曹植,曾经有很多次,他想要将曹植立为嗣子,但屈于传统的压力,他又将这种想法一再搁置。
跟刘表一样,曹操拿不定主意,然后,他也去找了个人——三国中号称智商最高的贾诩。
有一天,曹操屏退了左右,向贾诩征询意见,说如今我碰到了这样的问题,你说我该立谁呢?结果贾诩的反应是“嘿然不对”。
曹操有些生气:“我问你话呢,你怎么不回答呢?”
贾诩从容说道:“哦,我刚才正想事情呢,所以忘了回答。”
曹操疑惑道:“你在想什么?”
贾诩正色回答道:“思袁本初、刘景升父子也。”
刘景升便是刘表,而袁本初,也便是早年跟曹操争夺北方霸权的袁绍了。跟刘表的情况一样,袁绍也玩了一出“废长立幼”,听从了悍妻的枕边风,立了幼子袁尚为嗣,而放弃了长子袁谭。结果,袁绍死后,袁谭跟袁尚为了争夺大权,遂刀兵相向,于是让曹操有了可乘之机,终被各个击破。
贾诩的这番回答,跟刘备当日的回答可谓异曲同工,要说不同的是,刘备的回答太理论化,而贾诩的回答,则就相对具体化了。
于是,听了贾诩的这句话,曹操也不免纵声大笑,他懂了。于是,在建安二十二年(公元217年),曹操将曹丕立为嗣子。
立嗣乃是帝制社会最重大的问题,皇储也被冠以“国本”的称谓,很多皇帝为之苦恼不已,就以上册所言的北周王朝而论,宇文泰和宇文邕两代英主,就为之大伤脑筋。当然了,随着时代的发展,经验的累积,中国的立嗣问题逐渐制度化,到了中后期,便形成了“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兄终弟及”的传位制度。
当然了,直到今天,都有很多人在争论,这个制度到底有没有道理;争论的焦点在于,立嗣究竟应该是立长,还应该是立贤。
如果架空起来看,当然,立贤是最优选择,但是,问题在于,为什么中国人在长期的政治实践中,抛弃了“立贤”,而选择了“立长”呢?
其实,道理并不复杂,其中第一个原因,便是这个“贤”字很难界定,主观性太大,极容易判断错误,当然,还有第二个原因,这是第一个原因的并发症,由于标准的不确定性,就不免会导致诸子间觊觎储位,争斗不休,致危社稷。
离隋朝最近的一个例子,自然是南梁的萧衍。
萧衍同志因为跟长子萧统有心结,因而,在萧统死后,放弃了册立皇太孙萧欢,而选择了次子萧纲。而这造成的恶果,上册我们有过详细的描述,大家想必记忆犹新——在侯景之乱中,萧衍的几个儿子、孙子,竟然对作乱的侯景置若罔闻,先自顾自的内斗起来了。这一内斗,就先是导致侯景攻破了宫城;而又导致西蜀被尉迟迥轻松攻取;再然后,萧绎还为西魏所诛,而萧詧则成为了一个傀儡;再再然后,陈霸先终将南梁取而代之,建立了南陈。
说起来,南梁是怎么死的?其实,就是自己把自己折腾死的。而这个源头在哪呢?就在萧衍放弃萧欢、选择萧纲的那一刻。由于萧衍抛弃了立长原则,于是,导致了诸子之间互不信服,明争暗斗,而后终于因为侯景之乱而遭致政权沦丧。
如今,杨坚也抛弃了“立长”原则,而选择了“立贤”,那么,这一举动,会不会像刘备所说的那样,成为取乱之道呢?
答案是肯定的。就在杨广成为太子的那一刻,隋朝的嗣位竞争就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诸子之间的残杀和恶斗,就已经无可避免。
最早对杨广提出挑战的,乃是其四弟蜀王杨秀。据说,在听说杨勇被废、杨广嗣立后,杨秀就很不服气,意气形于色,就觉得凭什么是杨广?为什么不是我?
杨秀的这种态度,不论是杨广还是杨坚,都很担心;于是杨坚就下诏让杨秀返回长安。杨秀当时可能生怕自己一去难回,因此犹豫不决,不想奉诏;而后即便司马源对其百般劝谏,甚至泣泪纵横,但都不能让杨秀改变主意。
杨秀的心思当然逃不过杨坚的眼睛,杨坚对他早就不放心,这次更是觉得这小子要乱,于是,为了避免夜长梦多,杨坚任命瓜楷为益州总管,去替换杨秀。结果瓜楷都到了益州了,杨秀还没出发,后来瓜楷好说歹说,杨秀才老大不情愿的走了。当然,瓜楷是个精明人,知道杨秀其实不想走、其实还想留,因此早做防备,而杨秀果然走到半路的时候想要作乱,后来得知瓜楷有了防备才作罢。
杨秀就这样心不甘情不愿地到了京城,然后,等待他的,是杨坚的冷眼——连冷语都没有,因为杨坚压根也没理他。
第二天,杨坚才派人严厉斥责了杨秀。
杨秀当然也很惶恐,于是上表谢罪。此时,影帝杨广和皇室宗亲,也不免演演戏,在杨坚面前掉几滴泪,说几句好听话——当然,所有人都知道,以杨坚的性子,杨秀是在劫难逃了。果不其然,杨坚根本不为眼泪所动,义正词严的说道:“顷者秦王糜费财物,我以父道训之。今秀蠹害生民,当以君道绳之。”而后,杨坚就果断的让杨秀进入了司法程序。
结果,又有一个不识相的大臣站了出来,表示杨勇被废、杨俊已殁,皇上一共就没几个儿子,似乎不应过于苛责。还说,杨秀是个性情中人,血气方刚,要是被这么一搞,难免不出个三长两短,还望陛下深思。
杨坚根本没有思,更谈不上深思,他正在气头上,当时看到有人这么劝他,登时火冒三丈,当时便想将这位倒霉催的庆整割了舌头。而后,杨坚转过脸去,对着手下的大臣冷冷地说道:“当斩秀于市,以谢百姓。”于是,将杨秀交由杨素、苏威、牛弘、柳述、赵绰等人议决。
杨广一看如此这般,当然也想斩草除根,添上一把柴,把杨秀往死里整。
于是,杨广让人作了个木偶,上面写着汉王(杨谅)姓字,又道“请西岳慈父圣母神兵收杨坚、杨谅神魂,如此形状,勿令散荡”,而后“缚手钉心”,埋在华山脚下。过不多久,又让杨素挖出来,当成是杨秀的罪状。而后,又假造了一篇讨伐檄文“逆臣贼子,专弄威柄,陛下唯守虚器,一无所知”;接着又“陈甲兵之盛,云‘指期问罪’”……最后,把这一系列“罪状”堆到了杨坚面前。
杨广本以为证据确凿,照着杨坚的性子,杨秀是死定了,但是,出人意料的是,杨坚在雷霆震怒之后,却只是将其“废为庶人,幽内侍省,不得与妻子相见,令给獠婢二人驱使”——居然饶他一命……
不过呢,事已至此,杨秀对杨广,也就无法造成威胁了,杨广也基本满意了。
如今,在躲过了一系列明枪暗箭之后,杨广终于当上了皇帝,他当上皇帝之后的第一件事,如前文所说,便是清洗太子党势力——柳述等人,便被发配去了南疆,甚至他连自己的妹妹兰陵公主都不放过。当然,太子党的核心人物,太子杨勇本人,杨广自然也不会放过,办法是——杀!
上册我们在讲北齐高氏家族的故事时就说,废太子的身份注定了,他的唯一结局,就是那一个字——死。
杨勇死了,杨俊死了,杨秀生不如死,还剩最后一个——杨谅。
跟杨秀一样,杨谅在太子被废之后,同样也很不服气,但是,两个人的境遇,却还是一如往常——天差地别。
杨谅在不服气之后,就想造反,于是上书一封,说突厥那边不好弄,需要整军经武,严加防备,请父亲授权云云,而杨坚竟然毫不考虑的同意了。然后杨谅就大搞特搞,“大发工役,缮治器械,招集亡命,左右私人殆将数万”,总之,为了造反是做足了功课。
杨谅自然是做得比杨秀更过头,但是,宠他爱他的父亲,对他却只是纵容。甚至,杨坚在活着的时候,跟杨谅还有个密约,说:“若玺书召汝,敕字傍别加一点,又与玉麟符合者,当就征。”就是说,杨坚为了保护这个幼子,跟他约定了个暗号,诏书必须满足“敕字旁加一点”和“与玉麟符合”这两点要求,这才是安全的,才可以回去。
杨坚死了,杨广即位了,杨谅果然接到了回去奔丧的通知,带信前来的,乃是如今还不甚出名、但未来将声名大噪的屈突通。
而后,杨谅就开始照着密约比对诏书了,但是,他比对来比对去,既没有发现“敕字傍别加一点”,又没有发现“与玉麟符合”,于是,杨谅有了个不祥的预感。杨谅开始盘问屈突通,结果奇的是,屈突通居然始终毫无惧色,“占对无屈”,杨谅竟找不到任何破绽,到最后,只能把屈突通打发回了长安。
屈突通虽然走了,但是,杨谅不能走,而且,这位年少气盛的小王子,居然生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一不做二不休,造反!
杨谅的老爹杨坚,很早就预测到了这个情况,但是,杨坚当时认为,杨谅这小子,没多大出息,掀不起啥风浪,杨广可轻松搞定之。杨坚说的对不对呢?
我们来看看杨谅手里头有哪些人吧。杨谅手下有三员大将,一是叫做王頍,另一个叫做萧摩诃,还有一个叫做裴文安。王頍呢,是南梁的大将王僧辩的儿子,据说本事不小,生得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而且足智多谋;而萧摩诃呢,上册说过,是陈朝的大将,在隋朝灭陈的时候被迫投降,陈朝朝内几乎废物一堆,要说有些本事的,萧摩诃算一个;至于这位裴文安,他的能耐我们一会便知。杨谅豢养这些亡国之将,自然是早就有了造反之意了。
有人要说了,杨谅有此三人助阵,怎么杨坚还料定他会被杨广轻松搞定呢?怎么杨坚还会对他的所做作为听之任之呢?我们接着看。
杨谅宣布要造反,王頍很高兴,于是麻溜的过来给杨谅提建议,说:“王所部将吏,家属尽在关西,若用此等,则宜长驱深入,直据京都,所谓疾雷不及掩耳;若但欲割据旧齐之地,宜任东人。”
王頍这是什么意思呢?意思就是,你要依靠什么人,就采取什么方案,因人而异。你要任用旧人呢,就必须长驱直入,直抵京都,原因是他们的家属都在长安,要是拖久了,这帮人挂念老婆孩子,担心他们的安危,就不能尽心尽力了;你要是想割据齐地,跟杨广分庭抗礼,做好持久战的打算呢,那你就要重用关东之人。
王頍的意见有道理吗?当然有道理。毕竟来说,打仗要赢,天时地利之外,关键是人和,王頍的考虑,就是尽量从“人和”的角度出发制定政策,要保障革命部队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
但是,杨谅听没听呢?答案是,他既听也不听,来了个折中。什么意思呢?就是一部分旧人带兵去打长安,另一部分安排关东人士去攻略齐地,二策并举。这样做对不对呢?当然不对。杨谅的兵力相对于朝廷并没有优势,在这种情况下,没有战略重心,这想试试,那也想试试,无非是分散了兵力,能干成什么?
然后裴文安来劝杨谅,说:“井陉以西,在王掌握之内,山东士马,亦为我有,宜悉发之;分遣羸兵屯守要害,仍命随方略地,帅其精锐,直入蒲津。文安请为前锋,王以大军继后,风行雷击,顿于霸上。咸阳以东,可指麾而定。京师震扰,兵不暇集,上下相疑,群情离骇;我陈兵号令,谁敢不从!旬日之间,事可定矣。”
我们来看看裴文安的建议对不对吧。
造反这玩意是个系统工程,从政治到军事,有一方面出问题,那就可能导致全盘的失败。什么叫政治呢?就是说啊,你要造反,就得尽可能争取更多的盟友,而要争取盟友,除了以利相诱外,还有一条,你得让他们觉得你是有希望的,这次造反是有道理的。所以说,历朝历代,造反要想取得成功,政治口号一定要有鼓动性,一定要听起来像那么回事。
杨谅的政治口号是什么呢?六个字——诛杨素,清君侧。杨谅是怎么考虑的呢?我估计啊,杨谅是觉着,杨素这个人,在朝中风风雨雨这么多年,性情又残暴,为人又高调,势必得罪了不少人,只要打出“诛杨素”的大旗,势必朝中会有响应。这么想对不对呢?答案是,对了一半。杨素得罪了不少人,这是对的,不光杨谅知道,所有人都知道,但是,这些人会不会因为杨谅的口号而响应他的造反呢?答案是,不会。
之所以不会,因为这帮人都不傻,知道杨素只是个靶子,杨谅真实的目标是杨广,而现如今,杨广对杨素正是最信任的时候,是一体同盟,这帮人会为了杨素而去得罪杨广吗?他们还不会傻到这地步吧?
说到底,在朝中做官的人,都是老油子,精明的很,他们就算看杨素不爽,也不会选择在他最得势的时候动手,他们会审时度势,在杨素要倒霉的时候,狠狠的踩上一脚,这叫伺机而动,落井下石。
因此,杨谅的这个口号,很糟糕,看似有鼓动性,但实际鼓动的那些人都不敢动;而且,更关键的是,他要诛杀的杨素在人民群众眼里也非大奸大恶之辈。杨素是何人?那是为隋朝江山鞍前马后南征北讨的大将啊,名声绝对是没问题的,后期隋文帝疏远他,也不是因为抓到了他的小辫子,《资治通鉴》说了,隋文帝对杨素,还是“外示优崇”的,表面上是尊重和客气的。就这么个人,就算得罪了不少朝臣,那也是正常的权力之争,还不足以成为造反派们争相攻讦大奸大恶的靶子吧?“诛杨素”,这在道义上能站住脚吗?
要我说的话,杨谅可以换个口号,他可以找一些文人,散播一下谣言,抹黑一下杨广,说说这小子是如何用阴谋手段登上太子大位的,又是如何弑杀老父、奸淫母妃的,对待自己的兄弟,又是如何狠毒的,然后表示,让这混蛋继承大统是天理不容,必须要为杨坚、杨勇、陈夫人、蔡夫人报仇。如果杨谅这么搞,我估计不明真相的群众还能热情高涨一些。
杨坚想得很对,他这个小儿子,是纯饭桶,要造反,连一个靠谱的口号都没有,纯胡闹,也因如此,杨谅从造反之初,就注定是叛臣逆子,孤家寡人一个,他得不到同情。
孤家寡人的杨谅,他的造反,有一个重大缺陷,就是“其势不长”。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啊,由于他没有一个恰当的造反理由,他非但得不到外界的支持,有些内部成员也会对造反前途产生怀疑,一旦遇到点挫折,人心就散了。因此,杨谅真的想成功的话,应该怎么办呢?答案是,速战速决,避免持久战。
好,我们回到裴文安这来。这哥们的建议,总结起来,四个字——速战速决。他认为,要把所能调动的兵力全部调动起来,在朝廷还没有组织起有效的平叛力量前,先下手为强,先从军事上取得突破,而后靠着闪电战以及因此而取得的威势,震慑朝廷,让朝廷不攻自乱,然后旬月间奠定胜局。
很显然,裴文安说得有道理,而且是非常有道理,如果说杨谅还有一丁点机会的话,那就是照着裴文安说的做。一旦如此,杨坚在九泉之下,碰到了当日的刘备,一定会痛哭流涕的表示,自己不该“废长立幼”,以致“社稷倾危”的。
不过话说回来,杨谅这哥们,到底会不会听裴文安的呢?
兄弟相残Ⅱ——草包司令
杨谅有没有听取裴文安的建议呢?答案是,听了。听了之后,他做出的安排是——派遣所署大将军余公理从太谷出发,攻击河阳;大将军綦良从滏口出发,攻击黎阳;大将军刘建从井陉出发,攻略燕、赵;柱国乔钟葵从雁门出发,任命裴文安为柱国,与柱国纥单贵、王聃等发兵直指京师。
有人说杨谅不是挺靠谱的吗?好吧,我想说的是,杨谅之所以听取了裴文安的建议,并不是因为他真的弄懂了裴文安建议的战略意义,而只是单纯觉得裴文安那段话很合心意——“旬月之间,事可定矣”,还能比这更爽吗?
接下来,杨谅先派了几百个骑兵出去,这帮骑兵呢,脸上都带着幂(隋朝的制度,宫人骑马的都带面巾遮蔽脸部,这种面巾称为“幂”),看城门的一看,这不是宫里来的吗?这帮人再一想,自己几个脑袋?敢得罪宫里人吗?麻溜的,放行啊。于是这帮骑兵大摇大摆的进了蒲州城,而城内也有些不安定分子跟着乱腾起来,然后呢,蒲州刺史丘和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貌似好像不对头啊,赶紧翻墙而出,先撤为妙,连个紧急会议都没来得及开。
老大一溜烟的溜回了长安,底下人都被蒙在鼓里,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呢,于是——蒲州长史勃海高义明、司马北平荣毘皆被造反派给抓了。
这说明什么问题呢?这就说明,裴文安的速战速决是有道理的。道理在于,杨谅虽然已经喊出了清君侧的口号,但是,由于当时没有电报、电话、手机以及网络这样的通讯手段,信息传播慢,大部分地方还对此事浑然不觉呢。因此,他正可以趁着这个时机,神不知鬼不觉的逼向长安。
杨谅尝到了甜头,接下来他要怎么做呢?那可真是无敌了,跌碎了一地眼镜啊;眼看着裴文安方案对头,正宜马不停蹄长驱直进之时,杨谅表示,裴将军,你的方案是对的,但是你回来吧。
当时裴文安正带着人马火速杀向蒲津呢,就在距离蒲津百余里的时候,命令下来,说要他回去。我估计啊,这裴文安接到命令后必然是一头雾水,想破头皮也不知道杨谅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老大啊,您在搞啥呢?但是,老大就是老大,不管命令有多么无厘头,该听还是得听,这裴文安兴冲冲的出发,这次只能灰溜溜的回来了。
回来之后,裴文安压抑不住内心的极度不解,就去问杨谅:“兵机诡速,本欲出其不意。王既不行,文安又返,使彼计成,大事去矣。”
不要说裴文安不解,就是咱过了几千年,估计也解不了。杨谅啥反应呢?杨谅的反应是——没反应。杨谅什么话都没说,不解释,笑而不语,牛逼吧?
我看,杨谅这不叫牛逼,这叫装逼。所以,为什么杨坚看低这个儿子,认为这小子就算要造反,也会被杨广轻松搞定?就因为这个儿子,既没有谋,也没有断,压根就没个主意,想一出就是一出。《三国演义》里曹操跟刘备煮酒论英雄,谈到袁绍,曹操说他“好谋无断”,没啥大出息。一个“好谋无断”的人都在政坛混不了,更何况是个“无谋无断”的呢?所以,杨谅真对得起他爹的看不起。
杨谅觉得攻取个蒲州就很满意了,不能再轻举妄动了,必须稳扎稳打了,于是派手下各守城池,于是,瞬息之间,战略主动转为战略被动。
战略被动的意思是,一方面,疾风暴雨的攻势就此搁浅,朝廷的抵抗开始加强,另一方面,在顶住了三板斧之后,朝廷开始反扑。
抵抗加强的代表人物是代州总管李景——先是杨谅的部将刘暠被他斩杀,然后是带着数万精兵前来攻城的乔钟葵屡战屡败。
其实吧,李景身边也没多少人,至少比起乔钟葵的数万精兵来说,他是绝对劣势——几千人。乔钟葵的攻势很猛,李景的城池防御工事也不坚固,但是,李景有两个优点,一是会用人——手下三员大将,冯孝慈、吕玉善战,莫陈乂多谋,而李景则推诚用之,不予掣肘,只是适当时候出来发表一下讲话,鼓舞一下士气而已;二是强硬——工事不坚固,人员不齐整,没关系,士卒且战且筑,殊死搏斗,就是死也多拉几个垫背;因此,这乔钟葵绝对优势下围攻了多次,但是屡战屡败,毫无进益。
反扑的代表人物——老将杨素。
杨谅的口号——诛杨素;很好,如他所愿,杨素来了,而且是作为主将。那么,究竟是谁搞定谁呢?杨素表示信心满满,在出征前,他就跟杨广那边定下了破敌期限,指明,XX日吾将OO,你们等着看好戏吧。
杨素的第一个目标——蒲州。
蒲州是自古战略要地,是黄河的古渡口,地形险要,当日楚汉之争的时候,韩信独自领兵的第一仗,就是要攻取蒲津关。韩信当时用的计策,叫做疑兵计,先摆下阵势告诉对手,我要从这儿过来,你们做好准备,实际则让另一部分人从别地儿出发,神不知鬼不觉的偷偷渡河。韩信为什么要用疑兵计呢?因为,蒲州不是块好打的地方,隔着黄河呢,要是硬来,对方占据地形优势,你一准儿讨不着好。因此,硬来不行,只能智取。
蒲州必须智取,那杨素准备怎么办呢?杨素的办法两个字概括——偷袭。
杨素购买了几百条商船,然后让五千轻骑上船渡河,船上都铺了厚厚的一层草——什么用呢?起到静音的效果;然后,趁着大晚上,黑灯瞎火的,对手也不防备,偷偷摸摸的渡河。到了次日早上,杨素的骑兵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渡了河,于是立即发动攻势。守城的二位,王聃和纥单贵,一看这他妈神兵天降啊,手足无措,慌了,连抵抗意志都没了,纷纷表示,杨将军别介,咱好好谈,我们降。于是,不费吹灰之力,杨素不战而定蒲州。
怎么样?杨素有一套吧?什么叫名将?这他妈就叫名将!
捷报传来,杨广一看,杨将军可以嘛,说几天就是几天,不愧是名将,得了,任你为并州道行军总管、河北道安抚大使,全权负责平叛事宜。
瞬息之间,这杨谅起兵之初仅有的那点战果就烟消云散了,造反前途那是一片灰暗,根据我们此前的判断,马上人心就要散咯。
杨谅有个妃子姓豆卢,豆卢妃有个哥哥豆卢毓,在杨谅手底下当差。按说嘛,亲不亲也是一家人,豆卢毓理应是要跟杨谅穿一条裤子的,但是,情况很不妙,这位大舅子根本不同意杨谅造反,一开始还准备偷偷逃回长安的,后来一想,算了,留下,虚以委蛇,等个机会,给丫来个釜底抽薪。
(豆卢氏本是鲜卑慕容的一支,后在魏太和(477-499年)初,后燕慕容苌投降北魏,他的家族便被赐姓为豆卢,这个姓氏在鲜卑语中,是归顺的意思。在北魏,豆卢氏是昌黎徙河的一个大族,极具影响力,后来杨坚篡政,豆卢氏就是重要的支持者。豆卢毓的父亲豆卢绩,在尉迟炯作乱后,带兵参与了对王谦的征讨,而后还“镇压”了高阿那肱的叛乱。)
豆卢毓有个哥哥叫做豆卢贤,当时是显州刺史,此兄就给杨广上了个折子,表示,我那个弟弟,豆卢毓,志气高洁,绝对是有操守的,现在估计也是为敌所迫,勉强从之,因此,皇上如果信得过,我那弟弟可以当内应,到时候里应外合,一准儿把反贼杨谅给摆平咯。杨广一听,有个内应不挺好吗?能省多大事儿?于是就同意了。然后豆卢贤就派人去了豆卢毓那儿,开始秘密联系起来。
杨谅这哥们,情报工作很糟,自己大舅子都准备拆自己台脚了,他还被蒙在鼓里,啥都不知道,甚至自己准备前往介州时,还让豆卢毓负责守城,这不是情等着倒霉呢吗?当然,安排留守的不只是豆卢毓,还有个叫属硃涛的,这位豆卢毓就想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服属硃涛归顺朝廷;结果咧,属硃涛不买账,于是豆卢毓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斩了再说。然后豆卢毓又从狱中释放了一个叫皇甫诞的家伙,这家伙曾经在杨谅造反之初劝过他,结果杨谅大怒之下将其打入大牢,于是,两个人一合计,闭城坚守,抵御杨谅。
可惜的是,情报工作差的,不只是杨谅,豆卢毓也没好哪去,计划还没定呢,走漏了风声,于是就有人去通报了杨谅。这杨谅得知后院起火,不觉大惊失色,赶紧回师救援。结果好玩的事儿来了;豆卢毓指着杨谅说,这小子是反贼,底下人不知虚实,唯唯而应。杨谅率军攻打南门,结果守门的将领不认识杨谅,不知道是老大,还以为是什么闲杂人等呢,于是矢如雨下,把杨谅给射的狼狈万分,无奈转移到了西门。到了西门,总算守城将领认出来了,这不老大吗?大水冲了龙王庙了,乖乖不得了,还不麻溜的放行?于是乎,杨谅终于进城了,豆卢毓和皇甫诞也倒霉了,但是,乐子也闹得挺大了。
朋友们,这事儿乐子在哪呢?乐子就在,这明明是杨谅的大本营啊,怎的还有这么多人不认识杨谅呢?大家想,杨谅这成天的,都干啥玩意去了?就这德行,有可能造反成功吗?
好了,且不吐槽了;我们再来分析一下战局吧:
在杨谅派出去的将领中,裴文安被他莫名其妙的召回;王聃和纥单贵投降杨素;乔钟葵数万大军跟代州总管李景数千人马杀了个难分难解,到现在没有进展;剩下的人当中,还包括余公理、綦良和刘建。
先说大将军綦良吧,名号挺响亮,实际酒囊饭袋一个,先去攻慈州,被慈州刺史上官政打退;又去攻相州,又被薛胄打退;最后闹了半天,才发现自己的原定目标是黎州¬——这不坑爹吗?于是赶紧自淦口攻黎州,好歹保了个本。
然后是余公理。余公理倒是进展还不错,但是,等待他的对手是史祥——余公理在北岸,史祥在南岸,二人隔河相望。
史祥是隋朝的名将,曾追随王世积以水军攻陈,后又随杨广率军击退突厥,仁寿年间屯兵弘化,抵御突厥,不论是隋文帝还是隋炀帝,都对他信用有加。
杨广当太子的时候,曾经给他写了封信,前面几句是:“将军总戎塞表,胡虏清尘,秣马休兵,犹事校猎,足使李广惭勇,魏尚愧能,冠彼二贤,独在吾子。昔余滥举,推毂治兵,振皇灵于塞外,驱犬羊乎大漠。……将军英图不世,猛气无前,但物不遂心,俛从事。……”
杨广的这封信文采很好,大概的意思,就是夸史祥有能耐,还说连李广和魏尚(汉文帝时抗击匈奴的名将)都不如他,当然,夸张是夸张了些,但是,能跟李广和魏尚相提并论,也足以说明史祥不是泛泛之辈。
余公理碰上了史祥这样久经战阵的名将,倒霉是一定的了,问题只在于,会以何种方式倒霉。当然,史祥其实也看不上余公理,战前就跟手下说了:“余公理轻而无谋,恃众而骄,不足破也。”然后史祥就率军开往下游,余公理听说后,也引兵来战,双方在须水交战。结果,还没等余公理的部队完成战略展开,史祥的军队就猛虎出匣一般扑了过去,结果不消说,余公理所部溃不成军。
于是史祥趁胜追击,又跟綦良交战于黎阳,綦良军慑于威势,不战而溃。
如此这般,杨谅派出去的将领中,现如今居然只剩下了刘建一人,当然,他的失败也是只在早晚了。
为了对付刘建,杨广准备征发幽州兵马,但是,杨广怀疑,幽州总管窦抗可能跟杨谅有勾搭,所以,想换个人指挥幽州军马。
这位窦抗也是世家子弟,他爹叫窦荣定,原是北周大将,跟杨坚是发小,光屁股一块长大的,后来娶了杨坚的姐姐为妻,而窦抗呢,大概就是这位长公主的长子。窦抗据说是个帅哥,脑子也蛮好使,又跟隋朝皇室有这样的血脉之亲,所以也就备受恩宠,据《隋书》所说,父卒之后,恩遇弥隆,所赐钱帛金宝,亦以巨万。但是,杨谅造反之后,大概这哥们态度有些暧昧,没有能及时表忠心,所以杨广就觉着这小子可能有猫腻,就想换马。
于是杨广就去问杨素,说你看有没有合适的啊。杨素推荐了一个人,此人叫做李子雄。大家注意啊,这位李子雄可不是《英雄本色》里的那个大反派大哥成,他是位历史人物。这位李子雄是个战将,少有大志,二十岁的时候就跟着周武帝讨平了北齐,而后又参加了讨伐尉迟迥的战役,在灭陈之战中也有不俗的表现,可以说是个久历阵仗的大将。但是呢,大家也知道,隋文帝这个人,对待功臣向来不算厚道,仁寿年间,也就是隋文帝晚年的时候,李子雄就不知道什么原因被免了官,杨素推荐他的时候,李子雄正赋闲在家。
既然是杨素推荐的,自然是靠谱的,杨广也是认可的,于是任其为上将军,拜为廉州刺史。为什么是廉州刺史而不是幽州刺史呢?一会咱就知道了。
于是李子雄就奉命出发了,到了幽州,就地招募士卒,人也不多,一千多人。按说李子雄新官上任,刚到了幽州,这窦抗也该出来见见面,请请客,尽尽地主之谊了,但是呢,窦抗仗着自己是皇家血脉,那叫一个瞧不上李子雄啊,压根就没理他。窦抗不理他,李子雄也只能说有圣旨在身,让窦抗出来接旨了。窦抗倒是有警觉性,你一个廉州刺史,莫名其妙跑到我幽州地盘来招兵买马,有猫腻啊,于是,犹豫了两天,最后才带着两千骑兵过去了,想着这就万无一失了。有没有万无一失呢?答案是没有。李子雄设下了伏兵,轻松就把窦抗给逮了。
好吧,我们回答刚才提出的问题。朝廷的这个计策,叫做假途灭虢之计,先假装这事儿跟窦抗没关系,让他松懈,李子雄也假装只是路过幽州,然后,逮个空,把窦抗逮了,免得大费周章。当然,窦抗的斗争经验很丰富,预料到了可能会出事,只是呢,没想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李子雄居然会用伏兵对付他。
看得出来,杨素的推荐是靠谱的,李子雄是有本事的。在活捉了窦抗后,李子雄征发幽州兵马三万,进至井陉,要跟杨谅部将刘建遭遇了。
井陉也是自古战略要道,地形狭窄,当日楚汉之争的时候,韩信在此写下了背水作战、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神奇。如今刘建呢,也正在攻打此地,只是进展实在不顺,雷声大雨点小,围是围住了,但没有攻下。于是这李子雄一来,围攻井陉的刘建,反成了夹心饼干,双方在抱犊山恶战,刘建终被击退。
随着刘建的失败,最后一个还没败的杨谅部将,就只剩下了围着李景狂殴,点数挣了不少,但没有一次KO的乔钟葵。
李景用数千人马抵抗了乔钟葵数万兵马的狂攻将近一个月,可以说是可歌可泣,朝廷也知道李景快坚持不住了,于是诏命朔州刺史杨义臣前往救援。
杨义臣手里头步兵骑兵加一块,两万人马,面对数万精兵的乔钟葵,没有优势,杨义臣也觉得自己没有优势,所以,硬来不行,那就智取。杨义臣是怎么干的呢?七个字——人口不足牲口补。
杨义臣弄来了几千头牛驴,让几百个人,每人拿一面鼓,将这几千头牲口赶到涧谷间设下埋伏。然后杨义臣就带着兵马跟乔钟葵交战,战事刚启动,双方刚较上劲,这几百个士兵就敲锣打鼓把牲口赶了出来,一时之间尘土飞扬,声势喧天,乔钟葵的部队一看这阵势,也闹不清虚实,只当是他们上了当中了计,杨义臣有埋伏呢,于是赶紧三十六计走为上——撤!乔钟葵部队这一乱一撤,正好让杨义臣逮着了机会,于是率军掩杀,一路纵击,大破敌军。
如此这般,杨谅手里头所有在外攻城略地的部将都吃了败仗,战略进攻就此划上句号,被迫进入战略防御;只是,还防得了吗?
唱主角的,当然还是杨素。晋州、吕州和绛州,都是杨谅的地盘,杨素也不较劲,每州外围留两千人——干什么用呢?牵制用。杨素就告诉你,你们好好待着,别动,只要你敢动,我这两千人就能取了你的城。所以,这三个州,就被杨素的六千兵马给绊住了,自顾且不暇,遑论他援?
杨素真正的对手,是赵子开。赵子开手里这些人,是杨谅最后的资本了,是死是活,就全在他手上了。赵子开的阵势很威武,《资治通鉴》是这么说的:“谅遣其将赵子开拥众十馀万,栅绝径路,屯据高壁,布陈五十里。”当然,熟读《三国演义》的朋友会不以为然,赵子开这叫啥?不过连营五十里罢了,当年刘玄德攻吴的时候,那是连营三百里——比阵势?差远了!但是,赵子开也算是个将才,刘玄德连营三百里,那是战略失误,反而分散了兵力,为陆逊所乘,现如今赵子开堂堂正正,把交通要道和有利地形都占了,杨素要是正面交战,一准儿没戏。
但是,杨素是名将,攻取蒲州的时候,他照样在地形上吃亏,不照样轻松搞定?现在地形上再次吃亏,他有辙吗?答案是,有辙。杨素的辙,跟当年韩信攻取蒲津关类似,简单说,声东击西。
杨素先让手下将领带着人马正面迎敌,让赵子开认为他会正面突破,然后,他自己亲自率领人马抄小道。小道当然不好抄,好抄的道都小不了,杨素带着人潜入霍山,攀援而行——跟当年邓艾攻蜀的时候偷渡阴山一模一样。然后就秘密到达了谷口,杨素自己坐在营外,发布命令,三百人守营,其他人跟我走。
大家想,杨素秘密带着人抄小道,要做到秘密二字,带的人就不会多,小道不好走,路上肯定死一批,最后到达目的地的,肯定剩不了多少人。现在,对手赵子开手里多少人?十几万呐!那是杨谅的全部精锐啊,虽然杨谅这哥们没出息,但毕竟他的地盘是所谓“天下劲兵处”,隔三差五要跟突厥人干仗的,战斗能力差得了吗?于是,听杨素一说还可以有三百人守营,大家都很踊跃,纷纷表示,军营重地,不可轻擅,吾等愿意担此重任。因为表示愿意留下守营的人太多,相关人员统计了半天,这才把这三百个守营将士统计出来。
可惜的是,这场战事的指挥者是杨素。杨素的特点,咱此前都说过了,最擅长的,就是逼着将士们拼命。这次杨素一看,怎么统计那么半天还没统计出个名堂?就责问相关人员。于是工作人员就据实以告。杨素一看如此这般,岂不是要出杀手锏?于是,“逼字诀”果断出手。
杨素下令,那三百个守营的出列,结果三百人刚出列,杨素就吐出了一个字——斩!然后杨素就问了,还有愿意守营的没?这帮当兵的估计也听过杨素的名号,一看这场景,就明白了,前进是死,后退也是死,总之死是免不了了,不如去搏个富贵吧,于是纷纷表示我们都愿出营击敌。杨素看了这场景,估计心里一阵冷笑,小样儿,爷是什么人你们都不知道?敢跟爷耍花样,治不了你们!
于是,杨素率军出击,目标直指赵子开所部的背侧,这帮人敲着锣打着鼓放着火大张声势这么一冲,赵子开所部乱了。赵子开明明看到杨素的军队就在对面,跟他对峙了老长时间,眼下居然又有一批人从背面冲了出来,这不活见鬼吗?不管赵子开怎么想吧,反正他的手下都认为是活见鬼了,登时大乱,步卒们自相践踏,死伤数万。另有杨谅部将介州刺史梁修罗,一看赵子开兵败,也弃城而逃。
自此,杨谅的主力也被击溃,离倒霉,也是不远了。
杨谅听说赵子开也败了,这下算是彻底慌了,亲自带着十万人,跟杨素在蒿泽决战。当然,这只是表面功夫,其实杨谅怕得要死,根本连抵抗意志都没有,当时天降大雨,杨谅就对手下人表示,天气这么差,咱还是找个晴晴朗朗的地界儿跟他们干吧;实际嘛,就是想溜。手下大将王頍是无奈了,表示:“杨素悬军深入,士马疲弊,王以锐卒自将击之,其势必克。今望敌而退,示人以怯,沮战士之心,益西军之气,愿王勿还。”言下之意是,老大你怕啥呀?
不管老大怕啥,反正老大是真怕了,王頍的鼓励也没有用了,老大打定主意了,要找个天气晴朗的地方了,于是退到了清源。
老大都怕了,这仗也就没法打了,杨素率军进击,先擒萧摩诃,后围晋阳,最后,号称要“诛杨素”的杨谅一看大势已去,请降了。
我们再来看看王頍的结局吧:
王頍一看杨谅是这幅架势,当时就对儿子说了,情况不对劲,这仗死活也得输了,你跟我走吧。王頍这是准备去突厥,结果跑到山中,也是老天要亡他,居然发现通往突厥的路断了……
王頍知道,自己这次死定了,他对着儿子说道:“论起谋略,我一点不比杨素差,只是杨谅对我言不听计不从,才闹到这个地步。不能等着被生擒,白白成就了杨素这小子的名声。我死了之后,你千万不要去亲信故旧那,懂了么?”
然后,王頍自杀了,葬在了石窖中。
当王頍说出“吾之计数不减杨素,但坐言不见从”,而后狂笑三声,选择自杀时,那边杨谅可有感应?是不是想找条地缝钻起来呢?
王頍的儿子没有自杀,但是,在荒山野岭之中,就食不便,几天没吃饭后,肚子饿的咕咕响,最后实在没办法,去找了故旧……
然后,王頍的预言成真了——儿子被擒,而后被枭首于晋阳。
让我们用杨坚当年对杨谅说的一番话,来为倒霉催的王頍作祭奠吧——尔一旦无我,或欲妄动,彼取尔如笼内鸡雏耳,何用腹心为?
接下来我们说说杨谅的结局吧。在杨谅投降之后,大臣们都说,杨谅应该死;但是杨广表示,毕竟自己亲弟弟,算了,贬其为民,幽禁起来,任其自生自灭吧。不久后,杨谅在幽禁中抑郁而亡。
杨坚的话成真了,在连续犯下了N个错误后,草包司令杨谅,终于一败涂地,被老哥杨广轻松搞定;而杨坚的“废长立幼”,尽管确实成为了“取乱之道”,但所幸造反的儿子水平太差,没有真正意义上动摇隋朝的国基。
然而,看到这样的结局,杨坚是该高兴呢,还是该伤心呢?
杨坚一共五个儿子,除开最终登上皇位的杨广,如今已经死了三个,还有一个生不如死,此情此景,他九泉之下可能瞑目?
兄弟相残Ⅲ——兄弟虽亲,不如权力亲
看到此情此景,杨坚反应如何,后人不得而知了,但是,《资治通鉴》的作者司马光,写到这里,却已经忍不住了,大发了一通“臣光曰”的感慨:
初,高祖与独孤后甚相爱重,誓无异生之子,尝谓群臣曰:“前世天子,溺于嬖幸,嫡庶分争,遂有废立,或至亡国;朕旁无姬侍,五子同母,可谓真兄弟也,岂有此忧邪!”帝又惩周室诸王微弱,故使诸子分据大镇,专制方面,权侔帝室。及其晚节,父子兄弟迭相猜忌,五子皆不以寿终。
臣光曰:昔辛伯谂周桓公曰:“内宠并后,外宠贰政,嬖子配嫡,大都偶国,乱之本也。”人主诚能慎此四者,乱何自生哉!隋高祖徒知嫡庶之多争,孤弱之易摇,曾不知势钧位逼,虽同产至亲,不能无相倾夺。考诸辛伯之言,得其一而失其三乎!
司马光的感慨,其实可以用本节的标题来概括——兄弟虽亲,不如权力亲。
中国的政治自古以来存在着一个奇妙的悖论,每一个王朝,都会大力宣导儒家所倡的“孝悌忠信礼义廉耻”这八德,其中,孝(子女对父母的尊敬和爱戴)悌(兄弟姐妹之间的团结友爱)二字放在最首要的位置,但是偏偏,每朝每代的皇室,都少不了父子相疑、兄弟相残的悲剧。
数千年的帝制社会,这种自抽耳光的戏码一再上演,似乎从没有消停的迹象,以此,每朝每代,为了避免这种人伦悲剧的上演,统治者都不免大伤脑筋,但是,到了最后,似乎也没有谁能想到一个万全之策。
就让我们从杨坚父子出发,来探究一下这个困扰中国王朝的千古难题吧。
杨坚对问题的突破口,放在了一个很离奇的地方——嫡庶之争。之所以说离奇,是因为根本没有任何道理。
杨坚本人,就是个很好的个例。杨坚的母亲吕苦桃并不是只有他一个儿子,他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兄弟——杨瓒。虽说是同胞亲兄弟,但兄弟之间的关系并不融洽,甚至可以说相当恶劣,当日杨坚谋划篡政的时候,杨瓒同志就是个坚定的反对者——到什么程度呢?甚至起了干掉杨坚的念头。杨瓒何以如此呢?原来,此兄跟野心勃勃的杨坚迥然不同,只想安生过日子,太太平平当个世袭贵族,而杨坚那么搞,成了还则罢了,要是不成,岂不牵累九族?
如此,在篡政的过程中,宗族兄弟中给杨坚最大帮助的,居然是一个远房的族侄——杨雄;而骨肉兄弟呢,却时时念着唱反调……
总算杨坚是成了,杨瓒提着的一颗心,终于可以放下了。但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杨瓒的妻子,乃是宇文氏(北周宗室女),跟独孤伽罗素来不对付(这也正常,独孤信怎么死的?独孤伽罗对宇文氏可谓恨之入骨),闹到后来,宇文氏居然搞巫蛊之术,诅咒独孤伽罗。
这事儿后来东窗事发,杨坚就去找杨瓒,说天下好女人那么多,你想找什么样的,哥就能给你找什么样的,只是这个女人,你还是休了她吧。结果呢?结果杨瓒居然拒绝了杨坚的提议,坚决不肯休掉宇文氏。杨坚最终虽然妥协,但是,内心的愠怒,也是可想而知的。
开皇十一年,杨瓒跟着杨坚去逛栗园,结果途中突然暴卒,坊间议论纷纷,都说杨瓒死得蹊跷,可能死于鸩毒……
瞅瞅,这就是杨坚和他亲兄弟之间的关系……
所以说,当杨坚说出那句“前世天子,溺于嬖幸,嫡庶分争,遂有废立,或至亡国;朕朕旁无姬侍,五子同母,可谓真兄弟也,岂有此忧邪”时,是不是很是讽刺呢?
事实一次又一次证明,不管是同母兄弟,还是异母兄弟,在面对皇位的诱惑时,都很难顾念“兄弟”二字了,更遑论“同母”还是“异母”了。
两个例子可资佐证。李世民大家都知道,虽然在造反建政的过程里,他的功劳最大(本书后面会有详细介绍),但是,老爸李渊最终还是遵循古老的政治法则,把太子之位传给了长子李建成。李世民跟李建成,都是窦氏所生,一母同胞,但是,因为这个太子问题,双方很快闹到水火不容、剑拔弩张,到最后,李世民先下手为强,在玄武门发动血腥政变,不但把同胞哥哥李建成弄死,还把同胞弟弟李元吉诛杀。而后,李渊在压力下被迫退位,李世民于是登位。
再将目光转向宋朝。赵匡胤和赵光义兄弟,当然,一母同胞(赵匡胤同胞兄弟五人,他是次子,长兄匡济在北宋建立前就去世了,赵匡义是三弟,赵匡美是四弟,还有五弟赵匡赞,可惜幼年夭亡,后来赵匡胤称帝,为了避讳,赵匡义改名为赵光义,赵匡美改名为赵光美),当日黄桥兵变,赵匡胤黄袍加身,赵光义还是最坚定的支持者。但是,到最后呢?到最后却留下了一个历史的千古疑团——斧声烛影。赵匡胤之死和赵光义是什么关系,到现在,也没人能打包票说清楚。
自古汉人传位,向来是传子不传弟,赵光义如此登位,自是难堵天下悠悠之口。后来,赵光义总算给自己即位找了个理由,说老太后吸取当年后周因为嗣子幼弱而丢失天下的教训,所以,确立了“兄终弟及”的传位顺序。
好,问题来了。既是“兄终弟及”,那么,赵匡胤死了,让给赵光义,也无妨,那赵光义死了,是不是也不能传子,而要给弟弟赵廷美(赵光美在赵光义登位后再次避讳,改名为赵廷美)呢?结果呢?结果“皇储”赵廷美同志,很快就成了赵光义的眼中钉。不久后,如京使柴禹锡控告赵廷美“骄恣”,赵普又指使开封知府李符诬告赵廷美“不悔过,怨望”,要求“乞徙远郡,以防他变”;然后,赵廷美就被贬去了西京。
本来赵廷美是不想造反的,被这么恶整之下,也知道早晚难逃一劫,不反也得反,于是,就跟兵部尚书卢多逊秘密联络,准备起事。当然了,阴谋最后是失败了,过不多久,赵廷美就忧愤而卒了。
赵廷美是“兄终弟及”的第一继承人,兄弟没了,照着逻辑,该是传给赵匡胤的儿子了,于是,赵匡胤两个在世的儿子赵德昭和赵德芳成了第二和第三顺位的接班人,这二人又是如何的下场呢?
赵德昭同志,稀里糊涂的被叔叔抢了皇位,这位叔叔一开始看似对他优容有加,实际心存嫉恨,必欲除之而后快。
太平兴国四年,赵光义亲征太原,某日半夜,赵光义突然不知去向,士卒们百般寻觅,却不见其踪影,国不可一日无君,于是,当时就有人提议,要不然,把赵德昭抬出来当皇帝?
当然了,现在看来,赵光义的突然失踪,很可能是场巨大的阴谋。
后来赵光义又出现了,出现之后,就对赵德昭非常不爽,此仗打胜后,赵光义居然迟迟不给赵德昭封赏。
赵德昭就去找赵光义了,问他何时论功行赏。结果赵光义咬牙切齿的说道:“待汝自为之,赏未晚也!”(你当皇帝时,再赏还不迟)
赵德昭不傻,自是知道叔叔对他有意见了,但是,他也不够聪明,回去之后,因为想不通,居然拔刀自刎了……
赵德昭死后,赵光义同志还前去奔丧(不知道哪有脸皮去的),据说还掉了几滴鳄鱼泪,还忏悔,说你误会叔叔了,叔叔不过是一时气话嘛,何至如此呢?当然咯,是不是气话,赵光义自己心里明白。
两年过后,赵德昭的弟弟赵德芳,也就是演义小说里头八贤王的原型,也突然去世了,年仅二十三岁。赵德芳是怎么死的,史书没有明言,但是,大家不妨动动脑子想一想,赵光义脱得了干系吗?
好了,两个例子够多了,现在还有人认为杨坚的“嫡庶之争是祸乱之源”的理论,有一丝一毫的道理吗?
而后,杨坚吸取了北周宗室暗弱而至亡国的教训,大封儿子,以求拱卫中央(帝又惩周室诸王微弱,故使诸子分据大镇,专制方面,权侔帝室)。
开国皇帝大封藩王,这似乎是一个惯例。
刘邦当年称帝之后,就改革了秦始皇急功近利的“郡县制”,采取了“分封制”和“郡县制”的双轨体制,一开始分封了很多异姓诸侯王,而后,刘邦又一一将异姓诸侯王铲除,然后换上了同姓诸侯王。
刘邦之所以这么做,无非是因为他是个平民皇帝,本身权力根基薄弱,刘氏江山并不稳固,他需要位高权重分制一方的宗室来捍卫中央政权。
实话说,刘邦的举动并非没有道理。他死后,吕后称制,诸吕坐大,而吕后死后,吕氏就有了取而代之的野心。然而,吕氏最后终为功臣集团的陈平和周勃所灭。但问题是,陈平和周勃为何能灭掉吕氏呢?其中有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吕氏在策划造反过程中的犹豫不决,而他们的犹豫,主要是受制于两方的力量,一是齐襄王,二是楚元王,而当时齐襄王已经发出了讨逆的檄文。因为忌惮两位宗室,诸吕迟迟不敢动手,又因为他们迟迟不动手,才最终为陈、周所趁。
因而,刘邦分封诸侯王的思路,在初时,是被验证了的,是有效的。
然而,这个验证过的思路,随着时代的发展,却产生了副作用,因为,诸侯王本身具有两面性,能捍卫皇权,这固然不假,但与之同时,也是皇权的竞争者,可能会削弱甚至危害皇权。于是,在汉景帝时期,终于爆发了七王之乱,要不是汉景帝有周亚夫这样的绝世名将,胜负未可知也。
跟刘邦一样的例子还有不少,最典型的,西晋的司马炎和明朝的朱元璋。
司马炎就不需说了,某种意义上说,他是汉民族的第一罪人,他莫名其妙的大封亲王,又莫名其妙的选了个白痴儿子当接班人,更莫名其妙的给这位白痴儿子选了个性情凶悍的妻子贾南风,这些莫名其妙凑在一起,就演化成了西晋末年轰轰烈烈的八王之乱。八王之乱一闹,中原政权遂空前虚弱,少数民族遂找到了机会,于是,五胡乱华,漫长而黑暗的大乱世,就此来临。
朱元璋的经历跟刘邦很像,两个人都是毫无政治根基的平民皇帝,不同之处在于,刘邦对丰沛集团的功臣们还算厚道,而朱元璋,则不信任一切功臣,他所唯一信任的,是他姓朱的那些子孙。
于是,朱元璋大封亲王,给亲王们巨大的权限,甚至,他还定下制度,说有污蔑亲王造反而无实据的,一律杀无赦。而后,朱元璋终于认为自己的江山铁桶一般了——那些功臣宿将们,都被杀得杀不多了;而自己的儿子们,都被派去戍守边陲,成为了朱氏皇权最有力的保障。
于是,某一天,朱元璋得意洋洋的对着他的接班人皇太孙朱允炆吹嘘,说爷爷我给你安排好了一切,叔叔们为你镇守四方,你可以不用像爷爷一样操劳,而可以当个太平皇帝啦。结果,朱允炆当时就问了一个问题,当即就让朱元璋哑口无言——如果叔叔们想造反,那该怎么办呢?
问得好,对于这个问题,朱元璋不知道怎么回答,答案是——无解。
然后就是历史的循环,朱允炆对他这些战功赫赫的皇叔们心怀疑虑,于是登位之初,就决定要削藩,而叔叔们自然也不能束手就擒,有些胆肥而又心大的,比如朱棣,就不免要碰碰运气。于是,燕王朱棣打出了“清君侧”的旗号,走上了挑战皇权的道路。
说起来,这个“清君侧”的口号就是借用了朱元璋定下的制度,朱棣表示,有奸臣在挑拨叔侄关系,根据祖制,必须诛杀此等奸佞。朱元璋要是知道自己的制度成为了儿子造反的借口,不知道会不会一口鲜血吐出来。
然后就是著名的“靖难之变”了。朱棣历经艰辛,终于杀到了南京城,他当然不是“清君侧”来的,而是当皇帝来的。当时南京城一片大火,朱允炆神秘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成为了朱棣这辈子最大的阴影,他不断派人寻找朱允炆,甚至据说,郑和七下西洋,就带有这个目的。
事实证明,大封藩王的宗室政策,存在着巨大的弊病,开国皇帝还活着的时候,还能压得住,一旦死了,大家谁都不服谁,就不免演变为巨大的政治危机。这场危机,轻则皇位动摇(刘邦),再重皇位更迭(朱元璋),最重,有可能社稷江山就此倾颓,国破人亡(司马炎)。
因而,杨坚的这个政策,其实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随时可能出现乱局的,杨谅的作乱,也不过是题中应有之义。幸运的是,由于杨谅实在废物,杨坚的宗室政策还没到动摇国基的地步——废杨秀而留杨谅,或许是杨坚在犯了重大错误之后,一个至关重要的弥补措施吧。
分封诸侯王,历史证明并不是太好的宗室政策,那么,该怎么办呢?
清朝就没有实行分封制,自始至终,宗室都留在京师,但是,有没有问题呢?答案是显然的,当然有。宗室子弟都在京师,不少人吃饱了没事儿干,又觊觎大位,自然就不免引发惨烈的夺嫡之争。
康熙一朝,乃是夺嫡之争最激烈的时期。康熙帝本来想效仿汉族人的做法,立嫡为嗣,所以,在赫舍里皇后诞下胤礽之后,就将其立为了太子。但是,很显然,康熙帝并不了解在立嫡立长的背后,还有一系列拱卫皇储的配套措施,相反,康熙帝鉴于先明王朝宗室子弟大多不堪大用的故事,努力栽培自己的儿子。以此,当康熙帝的几个儿子长成之后,一个个如狼似虎,穷凶极恶,而且都在京师,而可怜的皇储胤礽,却就此成为了兄弟们争夺大位的头号障碍……
皇太子胤礽,后来经历了两废两立的悲剧,到最后,好端端一个聪明人,成为了一个神志不清的疯子……现在很多人都把责任归结到胤礽自己身上,认为他有明显的缺陷,不堪承嗣大统,但其实,胤礽的悲剧,更多是制度缺失的悲剧,就算不是胤礽,换一个更高明的人物,在群狼的环伺下,恐怕也很难安然度过。
胤禛费尽了心计,使尽了手段,终于赢得了圣眷,成为了接班人,但是,先朝争嗣的一幕犹然眼前,新一轮的争斗,却已经拉开帷幕。雍正的儿子没有康熙那么多,所以,没有九子夺嫡那么轰动,但是,光就三子弘时和四子弘历的争斗,就已经让雍正伤透了脑筋。后来,雍正甚至逼迫弘时自杀。
清朝的一系列事件证明,不分藩固然有不分藩的好处——至少夺嫡的争斗不会引发大规模的战乱;但是,不分藩也有不分藩的坏处——就是一群饿狼都在面前,不免大家谁都看谁不爽,争储的惨烈程度,可能还会加码。
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雍正帝后来想出了一个方案——秘密建储制;就是把传位诏书放在正大光明匾额的后头,直到皇帝去世,才拿出来宣读,在此之前,理论上说,没人知道皇储是谁。
秘密建储制让皇储本人躲过了一系列的明枪暗箭,避免了胤礽的悲剧,问题解决了部分,但是,老问题解决了,又产生了新问题。皇子们为了赢得圣眷,不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长此以往,不免意气消沉,以此,自乾隆帝之后,清朝的皇帝虽然都难说是昏君,却也没有优秀人才,多是中规中矩。不幸的是,晚晴又遭遇了中国历史上数千年所遇最大之变局,以此,中规中矩的皇帝不免难以应付如此局面,而中国,也被满清拖向了地狱边缘。
但是不管怎么说,在不分藩的情况下,清朝是找到了一条适用于他们的道路,一定程度解决了宗室制度这个老大难问题;那么,在分藩的情况下,有没有什么解决问题的办法呢?在这一点上,宋明的制度有相似处,我们以明朝为例。
朱棣是分藩制的受益人,但是,当他成为皇帝之后,分藩制却成为了他的眼中钉,所以,自登位之日起,他就着力改造父亲所创的宗藩制度。
在大刀阔斧的改造后,分藩虽然依然是分藩,但此藩王却已经不复诸侯王的威风,而成了养尊处优的行尸走肉。大家不妨来看看对藩王有哪些限制:
二王不得相见;不得擅离封地;即使出城省墓,也要申请,得到允许后才能成行;如无故出城游玩,地方官要及时上奏,有关官员全部从重杖罪,文官直至罢官,武官降级调边疆;藩王除了生辰外,不得会有司饮酒;王府发放一应事务,地方官要立即奏闻,必待钦准,方许奉行,否则治以重罪。王府官亦改用高年不第举人、落职知县等担任,成了位置闲散之地。
不得预四民之业,仕宦永绝,农商莫通。不得到京师,如有出城越关到京师的,即奏请先革为庶人,然后发往凤阳高墙圈禁,同行之人,发往极边的卫所永远充军。宗室不得擅离境外,有居住乡村者,虽百里之外,十日必三次到府画卯,如果一期不到,即拘墩锁,下审理所,定罪议罚。从郡王至仪宾以下,不得与文武官员往来交结及岁时宴会。请名、请婚也很严格,未经请准,只能呼乳名,不得婚嫁,以致走京游棍以请名、请婚为由乘机勒索宗室钱财,导致许多宗室壮年以后都未能请到名字、成婚。
(摘自《中国政治制度通史·明代篇》)
经过这样的改造,藩王已经完全丧失了政治特权,他们所剩下的特权,就只剩下了经济特权。没了政治特权,皇权总算稳定下来了,但是,为了弥补宗亲,经济特权自然不免更为加码,而这则造成了又一个大问题。
朱元璋自己苦出身,当了皇帝之后发誓,一定要让自己的子孙不像自己一样饿肚子,于是定下了制度,宗室子弟有优厚的俸禄,由政府按时发放,而后,宗室子弟也不许参加工作。但是,朱元璋同志可能自己都没想到,他的子孙到后来会如此之多,到了明朝中后期,宗室人口,居然达到了三万之多……
朱明皇室的繁殖能力为何如此可怕呢?道理很简单,一个朱家子孙,从出生到过世,只要不当皇帝,这辈子就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干,还有种种乱七八糟的限制,这辈子该多无聊?
因为这个无聊,有些长进的人,可以搞搞学术研究——比如说,宁王朱权。这哥们本是跟着朱棣一块造反的,据说在造反时,朱棣还允诺,说要是成功,我当皇帝,你当皇太弟。当然了,这种承诺一般都不作数,朱棣当了皇帝,朱权没能当上皇太弟,但是朱权不傻,知道如果自己执著于此,祸将不知,所以呢,朱权也只能韬光养晦,不问世事,回去搞学术研究了,据说在很多方面都有成就。
但有些不长进的,没这个能力搞学术研究的,那怎么办呢?那就只能生孩子了呗。比如说,朱元璋的嫡孙,朱棣的侄子,庆成王朱济炫,就什么事都不干,拼命生孩子,生了一百个儿子;后来,李自成作乱,攻破了汾州,对朱明皇室大肆诛戮,其中,庆成王的后代,就有1500人之巨……
三万人之众的宗室,给明朝造成了巨大的经济负担,到后期,简直成了明朝财政的头号顽疾。
更悲催的是,政府压力那么大,还是有没能照顾到的宗室,这些人没工作,政府不发饷,日子就没法过,于是软弱的就借贷,强硬的,甚至干起了抢劫的买卖……比如嘉靖末年,就发生了韩府宗室包围长安巡抚衙门,在路上拦路抢劫的事件——“百姓恇扰,竞言王子反,以致路上无行人,长安为罢市”……
有穷的就有富的。有些宗室子弟就借助自己的经济特权,大搞土地兼并,大肆扩充皇庄,比如万历帝的宠儿福王朱常洵,就要求十万顷的田亩,还要求“膏腴土地,仍不从璐府四万银例,而求十二万租银”……
总之,这个宗藩制度,似乎永远是按下葫芦起了瓢,并没有哪个王朝真正彻底解决了问题。那么,原因在哪里呢?
其实,问题的答案还是本节的标题——兄弟虽亲,不如权力亲。
帝制社会,皇位的吸引力无与伦比,因此,这就足以导致王子们为之不顾孝悌之义;只要帝制存在一天,这种现象就会存在一天,这是帝制社会的死症,一个找不到答案、没有解决办法的死症。
杨坚的悲凉,说白了,也不过是帝制社会的一个缩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