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强征河朔

最终决定

自建中三年(782年)成德招讨使王武俊诛杀李惟岳自任节度使后,成德曾一度归服朝廷,后来因德宗李适处置不当,导致王武俊与魏博、平卢、幽州联合,形成了四王并立的局面。兴元元年(784年)德宗李适大赦天下后,王武俊又重新归降朝廷,并在巨鹿打败幽州刺史朱滔,受到了李适的嘉奖。贞元十七年(801年)王武俊去世,李适任命其子王士真为成德节度使。王士真此后对朝廷颇为恭敬,因此,李纯即位后加封王士真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元和四年(809年)三月王士真去世后,其子王承宗上表要求袭任成德节度使。长期以来河朔三镇在节度使职位上,一直实行父子兄弟世袭制,朝廷的任命完全流于形式。当年德宗李适就是因为这个问题而兴兵征讨河朔藩镇,但最终也被迫以承认这种世袭制而告终。所以李纯接到王承宗的表文后,没有立即批复,而是让朝臣们进行讨论。

当时朝臣们意见不统一,有的人主张贯彻以法度制裁藩镇的策略。而以宰相裴垍为代表的部分朝臣则认为,德宗李适在平卢节度使李纳去世后,允许其子李师古袭任节度使之职。元和元年(806年)李师古去世,皇帝李纯又批准其异母弟李师道为节度使,而现在却不允许王承宗袭任父位,这样会失信于天下,更会让藩镇找到借口生事。

由于意见不统一,李纯没有贸然作出决策,他转而向翰林学士们征求意见。当时翰林学士之一的李绛为此四次上疏,不仅坚决反对对成德镇采取强硬态度,而且更反对在目前局势下对成德镇用兵。

李绛认为,朝廷目前征讨成德的时机尚不成熟,一是成德镇割据多年,人们已经习以为常。二是王承宗实际已经掌握成德的军政大权,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朝廷固执地改任他人,即使到任也很难取得成功。三是一旦现在用兵,会加重刚刚恢复些元气的帝国的负担。

李绛的上疏让李纯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其时,李纯并不想再次向王承宗妥协,因为当时魏博镇节度使田季安、幽州节度使刘济都身染重病,都面临着朝廷要承认其后代承袭父位的局面。如果照这样发展下去,那每个藩镇岂不成了和大唐平起平坐的国家?

李绛看出了李纯心里极不平衡的状态,他更看出了李纯由于平定西川、夏绥、镇海三镇叛乱的成功,而轻视了征讨河朔藩镇的困难程度。为此,李绛专门为李纯分析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李绛指出:西川、夏绥、镇海三镇从地理位置来看都是孤立的,周围处于忠于大唐的州县包围之中,而且发动叛乱的人其根基在当地并不牢固。但河朔藩镇则不同,他们在当地经营了将近五十年的时间,其辖地的人甚至只知道有节度使而不知有皇帝,几十年来其内部十分统一,将士与节度使关系深厚。虽然藩镇之间存在矛盾,但在针对朝廷的事务上,河朔藩镇从来都是一致对外,朝廷如果轻易用兵,河朔藩镇一定会联合起来对抗朝廷。

此外,李绛还指出,大唐的边境并不太平,吐蕃、回纥全都虎视眈眈,如果贸然征讨河朔藩镇,它们恐怕会趁机侵扰边境。

李绛对朝廷与藩镇情况的分析,指出了不可马上对河朔用兵的原因,逐渐让李纯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虽然他对征讨河朔藩镇还处在犹豫之中,但李纯和他的祖父不同,是绝不肯轻易承认王承宗世袭节度使之位的。李纯坚持认为,即使王承宗的节度使之位不经过朝廷任命,朝廷也必须要通过一种有效的方式让王承宗对朝廷的权威表示尊重并作出让步。

带着这样一种想法,李纯暂时放弃了征讨成德。他提出,王承宗必须向李师道那样承诺向朝廷缴纳两税,同时将德州(今山东陵县)、棣州(今山东惠民)归还给朝廷。

八月九日,李纯派京兆尹裴武前往成德镇治所真定(今河北正定)宣慰。裴武到达真定后,王承宗给予了热情款待。裴武向王承宗宣读了皇帝陛下的诏书,王承宗随后上表检讨自己擅自接任成德节度使的过失,并表示愿意归还德、棣二州给朝廷。

李纯得到王承宗的上表后大喜过望,于九月二十七日发布诏令正式任命王承宗为成德节度使兼恒、冀、深、赵观察使,同时任命德州刺史薛昌期为保信军节度使兼德、棣二州观察使。

从结果来看,这本来是双方皆大欢喜的结果,但很多事情往往越到最终将要尘埃落定时,越会节外生枝。当李纯的诏书已经拟定,但尚未发至德州时,魏博节度使田季安得到了消息。在他看来,如果成德镇和朝廷关系好起来,那么魏博镇将会受到极大的威胁。于是,他立即派使者前往真定,开始了一番挑拨离间。

田季安让使者告诉王承宗,薛昌期暗中与朝廷勾结,因此朝廷才让薛昌期担任信保军节度使。王承宗听完后大怒,在没有认真思考的情况下,立即派出数百名亲兵火速前往德州,将薛昌期拘捕,押回真定,关进大牢。

王承宗态度的突然转变让李纯极为震怒。他认为,王承宗这样做是早有预谋,明显是根本不想归还德、棣二州,而且薛昌期已经被朝廷任命,算是朝廷命官,王承宗擅自拘捕朝廷命官,性质极为严重,这是对朝廷和皇帝的公然藐视。如果就此听之任之,朝廷刚刚树立起来的些许权威,今后恐怕就会荡然无存,眼下唯一的一条路似乎只有用武力解决。

但是在裴垍、李绛等朝臣的极力劝说下,李纯依然做着最后的努力。九月二十日他克制自己即将临界爆发的脾气,依然派出使者前往成德,诏令王承宗释放薛昌期,但遭到王承宗的拒绝,于是最后一线避免战争的希望终于破灭。

元和四年(809年)十月十一日,李纯颁布《削夺王承宗官爵诏》,决定讨伐王承宗。就是从这封诏令开始,李纯就此踏上了征讨河朔藩镇的漫漫长路,同时也拉开了他平服藩镇,实现帝国中兴之治的序幕。

夹攻成德

在李纯颁布讨伐王承宗诏令的同时,任命左神策军中尉吐突承璀为左、右神策、河中、河阳、浙西、宣歙等道行营兵马使、招讨处置使;任命龙武将军赵万敌为神策先锋将;任命内常侍宋惟岳为河南、陕州、河阳馆驿使;任命内侍曹进玉、刘国珍、马江潮等分别担任河北行营粮料馆驿使。

李纯挑选的讨伐王承宗的人选大部分都是宦官,这就遭到了以裴垍、李绛为首的朝臣们的反对。他们认为让宦官监军就已经很不合适,现在又让宦官担当讨伐藩镇的重任,这完全乱了祖宗的法度,而且让藩镇们知道了,会笑话朝廷实在无人可派,进而损害皇帝的威严。

但李纯的内心显然不这么想,半年以来在王承宗的问题上,支持李纯进兵讨伐的一是掌握神策军的宦官;二是部分地方藩镇,而反对动武的则是朝廷的那些文臣。所以这次李纯不顾朝臣的反对,坚决起用宦官为统帅,也是表达出对朝臣反对用兵的无声抗议,更是对朝臣经常对自己形成掣肘的一次抗拒。

十月二十七日,吐突承璀率领神策军从长安出发。李纯亲自在通化门城楼上召见吐突承璀,一再给予勉励,希望他早日平定成德凯旋。虽然此前因为朝臣反对的巨大压力,李纯被迫去掉了吐突承璀河中、河阳、浙西、宣歙等道行营兵马使的头衔,但其进讨成德的统帅地位丝毫没有动摇。吐突承璀流着眼泪表示,一定不会辜负皇帝陛下的重托,然而直到他亲临战场时才知道,打仗这件事儿真不是他这种一直处在深宫之中的人能干的事儿。

战争已经拉开序幕,无论是朝廷还是成德镇都在制定自己的作战方略,成德周围的藩镇此时也在考虑自己的对策。由于成德镇紧靠太行山,东部毗邻渤海湾,因此李纯决定从南北两个方向夹攻成德,所以朝廷进攻成德的军队除了吐突承璀率领的中央神策军之外,另外依靠的就是成德镇周围的藩镇。

当时与成德镇接壤的藩镇中,正北方向是幽州卢龙镇;北方偏西的是义武镇;正南方是魏博镇;南部偏西的是昭义镇;南方偏东的是平卢镇;正东方向的是横海镇;这其中最为担心的当属魏博镇的田季安。

田季安虽然和王承宗始终保持友好关系,但当听到朝廷决定征讨王承宗时,田季安还是表现出了一丝惊恐。他召集部下说:自从德宗李适征讨魏博没有成功以来,朝廷已经25年没有踏上魏博镇的地界。如果现在朝廷大军一旦渡黄河经过魏博讨伐成德,成德失败了,魏博镇也很快就会灭亡。田季安话音刚落,他的一个部将就信誓旦旦地表示愿意带领五千人马对抗朝廷大军。于是田季安决定以武力对抗朝廷,拒不奉诏。

可是田季安的想法却被正在出使魏博镇的卢龙节度使牙将谭忠所否定。

谭忠认为,如果官军一旦在魏博镇受挫,皇帝李纯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必定会举天下精兵进攻魏博镇。到那个时候魏博镇纵使再强大,也是难以抵御的。现在最好的办法是等官军进入魏博后犒劳官军,并以自己的精兵逼近成德镇声称讨伐。同时派人告诉王承宗,魏博镇现在夹在朝廷与成德镇之间进退两难,请他能割出一个城为魏博镇所有,这样魏博镇可以向皇帝报捷,即无反君之名,又可以继续保持两镇之间的良好关系。

谭忠的一席话让田季安豁然开朗,于是他立即派人前往成德说明此意。王承宗欣然同意,下令将堂阳县(今河北新河)、枣强县(今河北枣强)先后让给魏博。然后田季安向朝廷报捷,此后便按兵不动。

与魏博镇情况相似的便是平卢镇,节度使李师道虽然最初对朝廷毕恭毕敬,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在看到朝廷无暇顾及自己的时候,他开始渐渐懈怠。这次朝廷出兵成德,让李师道感到极大不安。自从十月以来,他接到皇帝李纯的好几道命令自己征讨成德镇的诏书。可是李师道为了保存实力,一直迟迟不肯行动,并上表敷衍李纯说愿意进献绢帛万匹,并自行解决一月的军粮用料,以便减少朝廷的开支。李纯虽然明知道李师道是有意拖延,但出于大局考虑,还是下诏褒奖。后来一直到元和五年(810年)年初,李师道迫于形势,才效仿魏博镇,“占领”成德一个县城,此后便也按兵不动。

魏博、平卢二镇的消极怠工,让皇帝李纯大为失望。不过,在成德镇周边的藩镇中,并不是所有藩镇都像魏博、平卢二镇那样。其中幽州卢龙镇就是与成德镇结怨最深的,当卢龙节度使刘济接到皇帝李纯讨伐成德的诏令后,立即兴兵向成德进军。

元和四年(809年)十二月十七日,刘济以长子刘坤为节度副使留守幽州,亲率七万大军进攻成德,攻克成德镇辖地饶阳(今河北饶阳),缴获大量物资,并下令将被俘的成德军将领履朝清等四人押赴京城长安。

刘济的旗开得胜,让李纯异常高兴,立即下令予以褒奖,这让刘济更加兴奋。元和五年(810年)正月,刘济一鼓作气又领兵攻克束鹿(今河北深县)。李纯再次下诏予以褒奖,并加授刘济及其子孙官爵,他认为此次讨伐成德是“破竹之势可乘,覆巢之期非远”。然而他仅仅依据刘济的胜利就断定很快可以平定成德,显然过于乐观,自从朝廷征讨成德以来,总的来看军事行动是比较缓慢的。

按照朝廷事先制定的作战方略,官军主力从南北两个方向夹击成德。北部方向的官军在义武镇的定州集中,由河东军、河中军、振武军、义武军组成,由范希朝指挥南下。南部方向则由吐突承璀率领中央神策军与昭义镇卢从史配合,向北进攻成德,形成南北夹击成德之势。

可是,自从李纯发布讨伐诏令以来,除了刘济打了胜仗之外,南北两路大军均进展缓慢。一直到元和五年(810年)正月以后,北部讨伐军才陆续到达指定地点集合。而南部讨伐军的吐突承璀在元和四年(809年)十月二十七日离京以后,也是在元和五年正月才到达昭义镇与卢从史会合。

也就是说,一直到元和五年正月以后,朝廷讨伐成德的战争才在南北两个方向同时展开。

南部战场上的战事一开就颇为不顺,由于吐突承璀是宦官出身,所以部下不听其指挥,屡次与成德军交战都遭到失败。现在史书上能找到北路军当时获胜的唯一记载还是在《白居易集》中,称卢从史上报朝廷,他在柏乡(今河北柏乡)击败过成德军的三万人马,受到了李纯的嘉奖,不过这一战绩是否属实还有待商榷。除此之外,北路军再无任何胜绩,倒是不久后曾在西川活捉刘辟的大将郦定进战死疆场,让南路军的士气受挫不少。

南部战事进展不顺,让李纯陷入焦虑之中,但紧接着便传来北部战场也陷入困境之中的消息。虽然正月二十六日河东军将领王荣在洄湟镇击败六千成德军,但在这次胜利后,北路军再也没有取得过任何胜利。尤其是官军在进攻成德镇治所真定的北大门新市镇时严重受挫,使得王承宗反而主动出击,攻占了义武镇的深泽(今河北保泽)和卢龙镇的乐寿(今河北献县),让官军陷入到了极其被动的境地。

就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朝廷内部逐渐产生了要求罢兵的呼声,其中呼声最高的当属时任翰林学士的白居易。

白居易,字乐天,号香山居士,又号醉吟先生,河南郑州新郑人。唐代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唐代三大诗人之一,诗歌题材广泛,形式多样,语言平易通俗,有“诗魔”和“诗王”之称。官至翰林学士、左赞善大夫。

提出停止征讨成德镇的白居易当时只有34岁,但他始终怀揣兼济天下的理想。当看到因为征讨成德而使百姓遭受流离之苦后,他没有进行过多的思考,便果断地上疏李纯,提出罢兵的请求。

白居易在他的《请罢恒州兵事宜》的奏文中指出,从这次征讨成德的实际进展来看,想要平定成德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朝廷不仅会虚耗经费、丧失权威,而且官兵的战斗力会逐渐丧失,这就会给吐蕃、回纥以入侵的机会。最重要的是战乱已经使百姓受苦不堪,照此发展下去定会引发民变。

继白居易上疏之后,兵部侍郎权德舆也从军事角度指出,神策军久居京城,不善于远征作战,一旦接连失败,这些人就要逃散成为强盗,进而会使京城长安防备空虚。

白居易、权德舆等人的上奏虽然分析得很中肯,但一心想要削平藩镇的李纯并不想就此退缩。在此之前,李纯一直坚信战场的形势会有所好转,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前线战场将领的表现越来越让李纯感到失望。

尤其是昭仪节度使卢从史的表现,让李纯有了制裁他的想法。

诱捕

昭义节度使卢从史战前极力主张讨伐成德,但讨伐开始后却又一直逗留不前。柏乡之战是不是真的像他所说的那样取得大捷不得而知,但很多迹象表明,卢从史从来都没有间断与王承宗的私下联系。据史料记载,卢从史手下的士兵随身都藏有成德镇的军标,战时只要出示军标,对方便立即休兵,而且卢从史故意操纵市场,提高粮草价格,使朝廷购买粮草的开支加大。

卢从史其实也是个极具野心的人,他曾经不断请求朝廷加封自己同平章事的职务,而对于开战以来进展不顺的原因,则归结为其他藩镇与成德镇串通。卢从史的目的是要通过与成德、魏博的暗中联合,使本镇的地位能够像河朔三镇一样巩固下来,并以此要挟朝廷对自己作出更多的让步。

自开战以来,李纯已经逐渐对卢从史的伎俩有所察觉。不过鉴于战争依然在继续,他不得不暂时隐忍不发,但同时又命令宰相裴垍加强对卢从史部下的笼络和争取。

裴垍了解到昭义军的大将王翊元、乌重胤、第五钊等人与卢从史矛盾颇深,便利用王翊元出使京城的机会,努力争取王翊元并取得成功,使其成为潜伏在卢从史身边的一颗朝廷的棋子。王翊元将卢从史的种种阴谋诡计上报给了朝廷,并将昭义都知兵马使乌重胤也争取到朝廷这边,而且王翊元告诉裴垍,卢从史阴险狡猾,如果不尽快加以裁制,将来必定成为朝廷大患。

因此,裴垍向李纯建议,为了保证讨伐成德的战争不受影响,朝廷应该采取诱捕卢从史的方法将其除掉。

裴垍的建议让李纯有些愕然,因为在李纯看来,作为高高在上的皇帝,用诱捕的方法解决臣子的问题有失礼法,甚至可能会招致天下人的耻笑。

“陛下!一切当从实际出发,切不可为名声所累!现在卢从史已经威胁到朝廷,如果不加以制裁,定生危害。可是讨伐成德的战事还在继续,如果再大张旗鼓地讨伐昭义,恐怕朝廷还没有这个能力,臣认为目前局势下用什么方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哪种方法对朝廷更有利!”

在李纯犹豫的时候,裴垍努力地再次劝说李纯赶快下定决心。

李纯虽然有制裁卢从史的想法,但用诱捕的方式他还从未想过。可是一想到卢从史在讨伐成德时的表现,为了尽快平定成德,李纯还是听从了裴垍的建议,开始了诱捕卢从史的计划。

李纯了解到卢从史到达前线以来,从不把讨伐成德之事放在心上,却经常到吐突承璀的营中去玩乐,尤其将吐突承璀当作婴儿一样戏耍,搞得吐突承璀很是没面子。于是李纯密令吐突承璀寻找机会拘捕卢从史。

当吐突承璀接到皇帝陛下的密令后,特意在营中摆上很多奇珍异宝,迎合卢从史贪财的心理不时地赠送,让卢从史放松警惕,更加信任自己。在卢从史逐渐麻痹大意之下,元和五年(810年)四月十五日,吐突承璀与行营兵马使李听事先在营中埋伏好士兵,然后召卢从史来营中赴宴。卢从史像往常一样毫无戒备地来到吐突承璀营中,结果他刚进入营中,便被埋伏在四周的士兵擒获。

昭义镇的士兵听到主人被擒的消息后,立即赶来营救。吐突承璀下令斩杀十几个士兵,同时宣布皇帝李纯关于拘捕卢从史的诏令,士兵们听到是朝廷要拘捕卢从史后便逐渐散去。为了防止再次发生意外,吐突承璀下令立即押送卢从史前往长安。

李纯得到卢从史被擒获的消息后十分高兴。此时北路招讨军范希朝、张昭茂带领大军在木刀沟(今河北无极)大败王承宗,而且张昭茂的长子张克让还险些活捉王承宗。这多少提升了些讨伐军的士气,为此李纯下令进行嘉奖。

卢从史被擒,使得昭义镇的节度使一职暂时陷入真空状态。李纯十分明白,如果接下来解决不好昭义镇的节度使任命问题,那么昭义镇就如同一颗定时炸弹,随时会被引爆。尤其目前还处在征讨成德的过程之中,稳住昭义镇的局势是摆在李纯面前亟待解决的问题。

自从卢从史被拘捕以后,昭义镇的局势一直不稳定,李纯为了嘉奖乌重胤,准备让其接任昭义节度使。但翰林学士李绛则认为不妥,他主张将河阳节度使孟元阳调任昭义节度使,让乌重胤出任河阳节度使。就在这件事情还没决定时,李纯收到吐突承璀从昭义军发来的奏报,称已任命乌重胤为昭义节度使留后,请朝廷追封任命。

对于吐突承璀的奏报,李绛依旧表示反对。他进一步向李纯指出不能让乌重胤担任昭义节度使的原因,他指出昭义镇地理位置特殊,多年来朝廷全凭昭义镇制裁和抵挡河朔藩镇的对抗,它甚至决定整个帝国的安危。卢从史从前据有昭义镇已经让朝廷寝食难安,好不容易朝廷才重新控制昭义镇,现在如果让乌重胤担任节度使无异于再次失去昭义镇。

最关键的是,诱捕卢从史已经让朝廷失去大体,朝廷刚刚复得昭义镇本是件大快人心的事情,现在又将节度使职位授予一位昭义镇的牙将,这更会让朝廷失去威严。吐突承璀的一封表文就让乌重胤当上了节度使,那么今后其他藩镇也效仿这种做法,朝廷该怎么处理,如果拒绝的话,会不会再次引起动乱?

李纯为此听从了李绛的建议,元和五年(810年)四月二十三日,任命乌重胤为河阳节度使,孟元阳为昭义节度使。

但是让李纯没有想到的是,在将乌重胤与孟元阳互调的时间里,李纯虽然暂时让吐突承璀代理昭义镇事务,结果昭义镇还是出现了变故。

由于讯息不通畅的缘故,昭义镇内忽然传出朝廷要将参与卢从史叛乱的所有士兵全部治罪的消息。五月六日夜晚,昭义军三千多士兵逃奔魏州,即使是还在昭义镇的士兵也心存疑虑,计划出逃。李纯得到消息后十分焦虑,昭义军一旦失控则意味着南路讨伐军有可能土崩瓦解,而南路讨伐军一旦不复存在就意味着整个讨伐成德的计划基本宣告失败。

在这种敏感的局势下,李纯立即派人持诏书前往昭义军所在地潞州(今山西长治)进行宣慰。他希望昭义军士兵不要轻信流言,保证除卢从史之外,其余人一概不追究责任,并给予士兵们赏赐。

李纯及时采取措施,让昭义镇暂时安定下来,但很多人还是担心新的节度使到任后,会追究本次外逃之事。针对昭义镇士兵们普遍存在的顾虑,李纯不久后又发布了第二道诏书。在诏书中李纯不仅分析了昭义镇之所以会出现动乱的缘故,而且一再说明士兵们是受了卢从史的蛊惑,并向士兵们充分介绍了新任节度使孟元阳的为人,总之一句话,让昭义镇的士兵把心放在肚子里。

经过李纯的不懈努力以及对昭义镇将士一再下诏进行安抚,由拘捕卢从史而引发的动乱终于得到平息,进而征讨成德的南路大军得以继续保存。但昭义镇出现的动乱其影响并没有就此终结,从军事角度而言,讨伐军因为昭义军动乱而依旧步伐缓慢。最重要的是朝廷内很多人在看到皇帝焦头烂额的状态后,罢兵的呼声继续高涨。

其中以先前两次上疏的白居易为典型代表。

罢兵三疏

在元和五年(810年)六月,征讨成德王承宗的战争已经进行了半年,北路讨伐军自四月木刀沟之战后,没有新的进展。而南路讨伐军自郦定进战死后,诸将畏惧不前,加上朝廷拘捕卢从史以后昭义军出现的动乱,使得讨伐战事陷入停滞状态。

战争最终还是向李绛、白居易等大臣先前预料的那样,可谓是进退两难。在这样一种局势下,六月十五日翰林学士白居易第三次上疏请求罢兵,在奏文中白居易从四方面分析了战争的形势,强烈主张立即罢兵。

白居易首先分析了战场的总体形势,他认为现在的局势比他上次上疏的时候要糟糕得多。在此之前朝廷命令李师道出兵收复棣州,可是李师道至今也没有奉诏出兵。魏博镇的田季安装模作样地攻下了两座成德空城后,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动作。昭义镇的动乱致使士兵投奔魏博镇,然而田季安竟然隐瞒不报,今后恐怕田季安更会为所欲为。总结南北两路讨伐形势,白居易认为北路军屯兵半年不进,南路军的吐突承璀寸功未建,而且总是向朝廷请求增兵,但诸道又称兵力不足无法抽调。在白居易看来,至少总体讨伐的形势十分不妙。

针对李纯十分依赖的幽州刘济问题,白居易也提出了不同看法。他认为皇帝陛下之所以迟迟不肯罢兵,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幽州刘济自兴兵以来,表面上看十分忠于朝廷,而且也打了胜仗,朝廷现在如果罢兵,会伤了刘济的热情。但白居易显然有着另外一种想法,刘济本身是个大奸似忠之人,他之所以在征讨成德以来最为用力,除了他和王承宗矛盾不可调和之外,事实上他通过这场战争,可以在成德镇获得丰厚的利益。皇帝陛下实在不应该为了照顾刘济的情绪,而让整个帝国陷入一片窘境中。

在白居易看来,朝廷现在提出罢兵是最有利的时机,除了昭义镇军队因为孟元阳刚刚到任需要整合之外,征讨大军还没有失去信心。在这种局面下如果立即罢兵,赦免王承宗师出有名,罢兵也会罢得有气势,让天下人看到皇帝陛下的宽宏大量。

最后白居易向李纯分析了如果继续征讨会引发的严重后果。他认为如果现在不立即罢兵,由于军心不稳可能会造成各镇军队失控,进而引发当年泾原兵变式的动乱;而且朝廷会失去罢兵的良好时机,等到局势发展到无法控制的状态,那么朝廷刚刚平定三镇积累起来的权威会丧失殆尽,天下很可能再次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今日已前,所惜者威权财用,今日已后,所忧者治乱安危。国家有天下二百年,陛下承宗社十一叶,岂得以小忿而忘国家大计,岂得以小耻而忘宗社远图?”

白居易在奏疏的最后写下了上述一段话,可谓痛心疾首。

这次上疏比起前两次言辞激烈很多,明显可见带有质问皇帝陛下的口吻,而且在最后的落款上白居易加上了“读臣此状一二十遍,断其可否”的字样,可以说几乎到了让李纯必须罢兵的地步。

当李纯看完白居易的奏疏后,他第一次开始重新审视征讨成德的问题。虽然白居易的奏疏言辞激烈,李纯看完后的第一反应并不舒服,但他知道这是一个忠心的臣子发自内心的呼喊,从中可以看到白居易的忧国忧民之情。所以李纯并没有计较白居易的用词,而是冷静下来仔细分析白居易所说的话,至少从心理状态来看,李纯不是像最初那么激进了,甚至开始考虑是否停止征讨成德的问题。

就在李纯左右徘徊,针对成德问题进行慎重思考的时候,七月二日,王承宗忽然派使者进京上书谢罪。自称当初拒绝朝廷割让德、棣二州,主要是因为卢从史的挑拨,并表示现在自己愿意割让德、棣二州,并向朝廷定期缴纳两税,接受朝廷任命,希望皇帝李纯能够赦免自己。

王承宗态度的转变出乎李纯的意料之外,于是在继续征讨已没有绝对的把握,朝臣又一再强烈要求罢兵的情况下,李纯最终下定决心停止征讨成德。元和五年(810年)七月九日,李纯正式颁布《复王承宗官爵制》,在制文中李纯对讨伐成德之战进行了总结,指出发生叛乱必须讨伐,一旦归顺可以从宽处理这是惯例。王承宗既然已经请罪,朝廷可以给予赦免,官复原职,至于谈到这战争的根本原因,李纯也是将其归罪于卢从史的挑拨。

事实上谁都明白目前情况下双方握手言和必须要找一个共同的敌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卢从史都是最合适的人选。虽然李纯明知道兴兵讨伐的根本原因是他反对节度使权力世袭,但既然决定罢兵就必须要让王承宗赚足面子。

从元和四年(809年)十月至元和五年(810年)七月所进行的讨伐成德之战,可以说是李纯即位后对藩镇用兵以来,第一次严重受挫。虽然最终是以王承宗请罪而让李纯停止了征讨,但在很多人看来,朝廷如果继续征讨已经是强弩之末。表面看起来好像是王承宗最终妥协,但包括李纯在内的所有人都明白这实际上是王承宗给了朝廷急流勇退的契机。

关于这次战争,李纯在战后有着深刻的总结,在他看来,正像白居易所分析的那样,发动征讨的时机和对象不当、选择征讨的人选不合格、统帅与诸将之间的矛盾以及整个战局缺少统一协调的指挥,都是这次征讨成德无果的原因。

这次征讨使朝廷的权威再次削弱,王承宗是不胜而胜,挑战朝廷的权威后,凭借一封请罪的表文就可以官复原职。而朝廷发动征讨成德之战的主要目的,是解决中央政府在藩镇节度使的继承问题上是否有决定权的问题。从这个角度来看,朝廷则是不败而败,因为在解决藩镇节度使权力的世袭问题上,朝廷没有取得任何进展。从结果上来看,李纯事实上是被迫承认王承宗世袭节度使的合法性,从而也导致李纯在即位之初平定三镇叛乱的胜利黯然失色。

很多人不断发出冷嘲热讽,认为朝廷是“举天下之兵,不能破一方镇,为天下人耻笑”,但李纯的心中却始终没有放弃“以法度裁制藩镇”的想法。李纯是一个韧劲十足的皇帝,讨伐成德的无功而返,虽然他的权威暂时受损,但同时也让这个年轻的帝王对解决藩镇问题的难度有了更为客观的认识。讨伐成德罢兵不久后,李绛曾建议李纯多多聚财,但李纯却认为目前国家很多地方政令全都达不到,而且国家的耻辱还没有彻底洗刷,皇宫之内应该勤俭节约。

李纯的转变从注意节约宫内的用度开始做起,这说明他通过征讨成德,开始转变思想,扎扎实实地为讨平藩镇铺就坚实的道路。

就在李纯扎实做基础工作的同时,元和七年(812年),魏博节度使田季安去世,魏博镇由此发生了动乱。不过这也给了李纯以解决魏博镇问题的机会,相对于先前的讨伐成德而言,李纯在解决魏博镇问题的时候明显成熟了很多。

魏博归服

魏博节度使田季安在朝廷征讨成德的战争中,徘徊于朝廷和王承宗之间,不仅没有受到任何损失,反而从朝廷那里获得不少钱粮物资。田季安是个生性残忍之人,朝廷征讨成德无功而返,使得他更加肆无忌惮,对部下的任何不从表现,都予以残酷的镇压。

田季安虽然贵为魏博节度使,但就是因为他太过苛刻,所以将士们对这个主帅很是惧怕,内心并不十分拥护。元和七年(812年)田季安去世时,其妻元氏召集诸将,准备立长子田怀谏为节度使,结果遭到了将士们的一致反对。事实上在这些将士的心中,早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那就是田季安的族叔,时任内兵马使的田兴。

田兴的祖父田延恽是魏博镇首任节度使田承嗣的叔父,父亲田廷玠曾经在建中初年为田承嗣守卫沧州,顶住了李宝臣、朱滔的联合进攻,进而受到德宗皇帝李适的嘉奖。当族侄田悦背叛朝廷时,田廷玠曾严厉进行斥责,甚至告诉田悦如果其与朝廷为敌,就先杀了自己再说。可是田悦不予理睬,最终在他与朝廷为敌时,田廷玠称病闭门不出,建中三年(782年)抑郁而终。

田廷玠的为人深深影响着田兴。田兴自幼学习儒家经典,通晓兵法,受家族习武风气的影响善于骑射,伯父田承嗣在位时,极为宠爱这个侄子。

田季安担任节度使时,对于这个族侄的乱施杀伐,田兴曾多次规劝,因此受到不少将士的拥戴。但田季安认为田兴是有意拉拢部下,鼓动人心,所以将田兴外派,出任临清(今河北临西)镇将,并准备寻机将其处死。田兴察觉到了田季安的阴谋,因而自称身患风痹,告病在家,将自己烫得体无完肤,最终瞒过田季安,才得以保存性命。

现在田季安已经去世,将士们拥戴田兴为节度使,这等于将田兴推到了风口浪尖上,远在京城长安还有高高在上的皇帝,这一点田兴必须要顾及。所以面对将士们的拥戴,田兴告诉大家,既然推举自己为节度使,就必须听从自己的命令,今后魏博镇须奉守朝廷法令,如果众人不能答应这个条件,那节度使之位最好另选他人。最终将士们答应了田兴这个唯一的要求,田兴顺利上位,然后立即上表朝廷,表示愿意归附。

田兴的父亲田廷玠本来就以忠于朝廷而著称,田兴又饱受儒家理论的影响,因此继任之后主动归顺朝廷并不稀奇。但是就在田季安刚刚去世之际,围绕着如何处置魏博的问题,以李纯为代表的唐廷内部却发生了一场争论。

田季安的死讯刚刚传到京城时,李纯立即召集宰相们共同讨论魏博镇的形势及如何应对的问题。李吉甫认为,朝廷自征讨成德至今,两年来已经积累了足够的财力和军力,现在完全可以利用田季安死去的机会发兵征讨魏博,进而洗刷因为征讨成德无功而返带来的耻辱。

但另一位宰相李绛则不同意李吉甫的看法,他认为,针对魏博镇不必动兵,用不了多久魏博镇就会主动归顺朝廷。虽然李吉甫反复陈述用兵的有利条件,但李绛则坚持认为魏博镇不久一定会主动归顺。

从双方的观点来看,李吉甫的观点似乎更合情合理。而李绛的观点则有些主观,他为李纯分析形势的时候虽然说明兵不可轻动的道理,但拍着胸脯保证魏博镇一定会主动归顺,未免有些铤而走险。如果魏博镇没有归顺,那李纯断然接受不了李绛的如此忽悠,定会将他治罪,所以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李绛很可能与魏博镇存在暗中来往。

只有深刻熟悉魏博镇的形势,才能下定结论。

换句话说,在很多人还不知道魏博镇是个什么走向时,李绛已经知道了田兴必将上位。

清代的王夫之曾经评价李绛,说他是筹划于朝堂之上,遥制于千里之外;度测未来之事,而后来验之果然。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先知先觉,李绛之所以能精准的预测,是因为他事先已经做了大量的调查分析,甚至是已经知道了即将产生的谜底。

元和七年(812年)十月十日,魏博镇监军将田兴成功上位和要求归顺朝廷的消息上报给了朝廷。李纯极为兴奋,立即派中使张忠顺前去魏博宣慰,并在给田兴的《授田兴魏博节度使制》的诏书中,夸赞田兴是“忠孝是力,介若金石,深惟大体,义勇斯奋”。

当时或许连李纯也不会想到,他当政时代的中兴之治,居然是从魏博镇的主动归顺开始的。从当时的影响来看,魏博镇的主动归顺深刻影响了后来李纯对其他藩镇的策略,意义堪称重大。

河朔三镇几十年来一直联盟。例如,建中年间的四王联兵以及李纯征讨成德时,魏博镇与成德串通一气。田兴的归顺使魏博六州之地归于朝廷,使得成德失去了南面的屏障,也使得平卢的李师道失去了西面的屏障。因而魏博镇的归附在坚固的河朔三镇版块上打开了一个重要的缺口。

也正是因为田兴的主动归顺,才引起了成德、平卢及淮西等藩镇的极大恐慌,如平卢的李师道就企图领兵进攻魏博,但因为宣武镇威胁要进攻平卢,才使得李师道未敢轻举妄动。可以说魏博的归顺,在当时来讲,至少让那些强藩不再是铁板一块,为李纯后来解决河朔藩镇的问题,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最关键的是,魏博镇的归顺使朝廷在未来征讨藩镇的战略姿态上,取得了有利地位。当时谁也没想到,后来征讨淮西就是因为魏博镇的归顺,使得平卢的李师道始终感觉受到掣肘而不敢援救淮西,从而使朝廷一举取得平定淮西的胜利。

当然,目前的形势是对朝廷有利的,但李纯要想实现“以法度裁制藩镇”的策略,还必须要靠他的努力。要知道不是所有藩镇都会像魏博镇这样主动归顺,如何平定这些强藩,重振大唐帝国的雄风,是摆在李纯面前的一个课题,更是他需要走的一条漫长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