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1934年11月10日 于都竹沟村

一 大屠杀

国民党军队除了薛岳纵队、周浑元纵队尾追主力红军外,樊崧甫纵队、李延年纵队,从北从东两路压缩,先以集团兵力迅速占领苏区各县城和交通要道,继续以堡垒政策,将苏区分割成许多小块,企图将红军留下的部队包围在狭小的地区内,实现“瓮中捉鳖”,然后分区清剿地方武装和游击队,彻底消灭苏区。

在“茅草要过火,石头要过刀,人要换人种,谷要换谷种”的口号下,山林悲啸,河水呜咽,燃烧的村庄在火光里相继倾圮,烟雾升腾,无边无际。整个苏区都被此起彼伏的枪声湮没了。

一时间,苏区成了恐怖、愤怒、仇恨的世界,成了血与火的世界。

10月26日敌人占领宁都,11月10日占领瑞金,11月17日占领于都,12月23日占领会昌,至此,整个中央苏区的全部县城尽陷敌手。

“绝不允许死灰复燃!”蒋介石在雪片似的贺电中,向进攻苏区的部队发布了训令。

在火光的照耀中,老人伸出绝望的骨瘦如柴的双手,泪流满面。枪声里,处处是苍凉凄厉的捶胸顿足的哀嚎哭声!人将杀绝,地将烧焦。疯狂的屠杀,血腥的镇压,像石磙似地碾轧过去,像磨盘似地反复研磨。

苏维埃的招牌,从省、县、区、乡、村政府的门边,摘了下来,连同红旗、印章一起埋在地下。

“工农革命新高涨,工农红军有力量”的歌声,似乎已成了遥远的梦境。

地主还乡团又杀回家乡,反攻倒算,组织的铲共团、暗杀团比国民党部队的烧杀残酷十倍!

昔日的革命热情,淹没在血泊中,化成了微弱的潜流,在地下悄悄流过。

“天命轮回,世界末日到了!”罗自勉一生在世,从未经受过这样强烈的恐怖和震惊,他看着遍地的尸体,急剧内缩的瞳孔里,疯狂与绝望同时凝结成冰块。

灾难降临到竹沟乡。敌人的一个团,在这天深夜,袭击了十几个山村,他们用刺刀,把男女老幼驱赶到竹沟村的场坪上。

穿着土黄色军装的三百名国民党部队端着明晃晃的刺刀,把五百多名惊恐的村民包围在中间。铲共团长、本乡逃亡地主刘洪恩戴着金丝眼镜,站在临时搬来的方桌边。他的初具规模的铲共团还只有十六个人,穿着胸前有一排长扣的黑色短打,凶神恶煞似地盯视着群众,犹如一群猛兽,准备一声令下便扑向它的猎物,扯碎咬烂,吞吃他们的血肉。对于屠杀群众来说,这十六个团丁比一百六十名国民党部队还要厉害。

这是刘洪恩毕生衔恨泣血以待的一天,他那金丝眼镜后微眯的眼里喷射着灼人的怨毒恨火。他想到打土豪分田地时,父亲跪在这伙黑泥脚杆子的面前,他的每根脉管都急剧地鼓胀起来,每组肌腱都簌簌发抖。

他又记起那可怕的一瞬。他生平最最尊崇的六十七岁的父亲,被两个手执鬼头刀的赤卫队员(其中一个就是现在的村苏维埃主席王虎林)摁着脑袋扣上纸糊的高帽,他感到神圣的自尊受到了亵渎。他的太阳穴犹如乱炮轰鸣,要不是为了后来报仇,他当场就会拼了。他没法忍受父亲受辱。他不相信他父亲有五条人命血债,更不相信他父亲继承了祖业便是吸血鬼。他看到一个老汉,为受辱自尽的儿媳揪掉了他父亲的长须……

他看见一个老婆子,为了被逼死的独生儿子,疯了似地用尖尖的小脚踢他父亲的脸。他知道这是他父亲所最不能忍受的污辱。

刘洪恩肝胆俱裂,一脸狰狞。觉得自己陷进了可怖的黑色海洋,四周都是混浊的浪涛,“士可杀不可辱!”他身上爆发一股野蛮的力量。当他即将丧失理智,冲上去和赤色恶魔一拼了事时,他听到了父亲的声音:“洪恩!我是有罪的,快带领全族全家给老太太下跪!……”

“爹爹!”刘洪恩惨声叫着,全身掠过一阵颤栗!

“跪下,跪下!”老谋深算的老地主命令着,森冷严苛,表示出家长的威严。

刘洪恩全家跪了下来。他看见父亲老泪纵横,这是惊心动魄的一瞬,结下了永不和解的怨恨。在这跪倒的一群里笼罩着复仇的肃杀之气。在这时,村苏主席王虎林清楚地感到,革命胜利了!“一切权力归农会!”这是多么权威的声音,他感到了自己的分量。

“限你今天交出全部地契和浮财!”

“一切遵办!”大地主刘兆庆又伏下头去。

“押下去!”王虎林威严的手势现在还留存在刘洪恩的眼前。他又记起父亲回到家后,突然口吐白沫在台阶上倒地而死的惨景。他知道,父亲忍受屈辱是为了拯救这个家族。

当天夜里,他就带着家中唯一的传家宝——一把镶金的短剑跳墙而出,隐进山林。

“我终于又回来了!”刘洪恩巡视着那黑色的群体,看到王虎林也在人群里边。他的右手本能地一纵,闪电般地抓住了短剑的剑柄。那镶着黄金花纹的剑柄紧紧地吸住他的掌心,但他放下了,暂时遏制住体内那迫不及待的复仇渴念,慢慢体味一下复仇的甘美岂不更好?

“乡亲们,大家受惊了,你们还记得六年前这个场坪上发生的事吗?用你们的话说:这叫天翻地覆!乡亲都是好乡亲,就是有不对也是赤色分子教唆的。凡是当初的赤卫队员、农会会员、村苏维埃委员、共产党员,全都自觉地站出来,一律站到这边来……”刘洪恩指的地方摆着两口铡刀。“你们有种的就自动出来。免得连累乡亲!如果让我一个一个向外拖,那可就有失体面了!”

人们脸上混合着恐惧、愤恨和激动的表情,鸦雀无声,互相依靠着,好像都能听到对方的心跳。

一个姑娘挤在罗自勉的身后,她怀着比所有人都甚的恐惧盯视着铲共团里的一个彪形大汉,他就是从前要奸污她的那个马天标,她朦胧地意识到今天得死!

此时,马天标正用猎犬搜捕猎物的目光,在人群里寻找方丽珠,但他没有找到。

“竟然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刘洪恩开心地笑了,“哈哈,原来那些英雄好汉是假的!那么,我也试试你们的坚固性吧。”他伸手一指,他认定老人就是那个揪他父亲胡须的人。两个铲共团丁立即扑进人群,揪出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人群像被急风吹刮的树林,掀起一阵骚动。

“你,把我要的人全都指出来!”刘洪恩似乎看到他爹爹的白胡须在发抖,他沙啦一声抽出短剑,只见白光一闪,老人的一只耳朵落在地上。人群扬起一片惊呼,那个姑娘立即伏在罗自勉背上。

倔强的老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鲜血沿着脖子从胸脯上流淌。仿佛整个苏区群众,借着老人形象,鲜血淋淋地站在苦难的大地上!

刘洪恩充血的眼睛蓦然凸弹出来,又是一个残酷的冷笑。老人的另一个耳朵又落在地上,老人摇摇欲倒,但挺住了,用如火的目光盯视着仇敌:“苏区的老百姓你是杀不完的!”

刘洪恩意外地微微一怔,没想到第一个就是个硬骨头。“我就要斩草除根永不发芽!这叫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刘洪恩咬牙切齿,说得极慢极沉,决绝无比。

声音未落,一个青年人像百米赛跑最后冲刺般从人群中飞出,致使那些匪徒们来不及防备,他已扑到刘洪恩面前。刘洪恩面对这猝不及防的袭击,竟忘了手中的武器,条件反射似地向后猛退,被身后的椅子绊了一跤,仰天跌倒下去,那青年立即和他翻滚在地上。

几个铲共团丁不敢开枪,马天标抢起枪托,狠狠地打在青年人的背上。另一匪兵的刺刀从背后插进了他的下腹。

年轻人松开了他的仇敌,旁边的匪兵向他连连开枪。刘洪恩吓得魂飞魄散,狼狈地站起来,只剩一个镜片的眼镜沾满了血污。在这胆战心惊的瞬间,那小伙子猛然跃起,带着一股凄厉可怖的威猛之气,重又扑向刘洪恩。

老人摇晃着跨向前去时,一柄刺刀从左侧刺进他的腹腔。咕咚一声,老人跌了下去。刘洪恩已经从慌乱中醒转过来,短剑直插进年轻人的左胸。血人似的扑击者的身躯急剧地前倾,痉挛不止。终于,他歪倒下去,整个身体蜷缩成一团,四周是一片血泊。那血泊在慢慢扩展。

两个手无寸铁的“弱者”倒下了。

刘洪恩瞠目而视,胆怵心惊,他似乎从中看到了陌生的不可理解的东西。他不再进行他的危险试验了,准备下令用机枪全部扫掉。当他看到人群中有人昏倒时,他相信这些黑泥脚杆子并不全是金刚。他决心加速复仇的进程。他用铡刀又铡了两个,还是无人站出,这时他拉出了竹沟村苏维埃主席。他从这个人苍白的脸上看到他的恐惧。他灵机一动,改镇压为利诱。他在国民党的特别训练班里,研究过中国共产党许多文件。他从“要注意群众的切身利益”这句指示中,悟出了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的道理。他知道,有些人是为信仰而奋斗,有些人是为了自己的切身利益而奋斗。

“你想活吗?”刘洪恩以平淡如常的声调问他的仇敌。“被你抓到了,我只有死。”苏维埃主席的声音奇特而带凄恻,说得很有气概,使刘洪恩触之若冰。

“你全家有吃有穿,日子过得并不坏!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第一个把你揪出来吗?因为你的身价比他们高。”刘洪恩说得很沉静很庄严,眼里闪出嘲弄的近似鬼怪的光,“你知道苏维埃的牌子埋在哪里,镰刀锤头加木犁的旗子藏在哪里,还有那长方形的图章放在哪里,你还知道全乡的党员和积极分子……”

“你要我说出来全是做梦。”王虎林对刘洪恩透着几分友善的表情感到困惑。

“你说出来,我可以放你全家,保留你家的土地,还给你两千大洋的赏钱……”

“没有人听你的鬼话。”

“我没有必要骗你,因为我需要你给其他人做个榜样。”

“我决不说!”王虎林忽然尖声高叫起来,像在自我挣扎。

刘洪恩痛恨前面那两个人,考虑是跟他公开交易好还是私下交易好,但他自信,这笔交易能做成。

刘洪恩让团丁把他的小儿子拖到了铡刀跟前。

“爹爹救我!”十二岁的儿子嚎啕大哭。

“咱们一个换一个。你指出五个共产党员来,你全家就得救了!”

“爹爹救我!”

王虎林面如死灰,摇摇欲倾,他已经难以承受这一可怕的时刻。

刘洪恩以感人的声调推心置腹地对他说:“人活着为什么呢?不是为了过好日子吗?干革命为什么?不也是为了过好日子吗?如果你死了,那还有什么意义呢?应该为过好日子而活着。”他指指马天标,“他也是穷苦人,他不也是为了过好日子才干铲共团的吗?”

他的道理简单,却含着满腹经纶的哲学家们争论了几世纪的深奥哲理。

王虎林垂下头,在两个团丁押解下到人群里去认人。

他并不心甘情愿,他想运用智谋,他考虑指认哪一个。他想留条后路,他应该把真正的党员保留下来,以后证明自己是为了掩护他们才有意站出来的。但他必须把他的仇人指出来,借机公报私仇。

在他的几十秒钟的考虑中,竟然有这样多的念头,可见人心之复杂了。

他走到了村支部书记面前。村支部书记背着手,平静地以毫不掩饰的憎恶打量着他,王虎林感到他的歪心邪念被这目光照得雪亮。

他向支部书记使了个眼色,回头对团丁说:“他不是……”

这也等于说:“他就是……”

王虎林的话突然断了。一阵猛烈的撞击冲进他的后脑,只觉得脑子在电闪雷鸣中化成碎块飞散开去,他哼了一声,挺立了两秒钟,便溶化在一团黑暗之中。

支部书记手中握着块拳头大的溅血带棱的石头,看着叛徒倒在自己脚前。支部书记被押到铡刀旁边。

罗自勉冲出人群,似乎要把支部书记夺回:“放开他,他是好人!”

“滚开!老家伙,你也想死?”马天标的枪托重重地推了一下,老人踉跄几步,蹲坐在地上。

“中国共产党万岁!苏维埃万岁!”支部书记喊着口号向铡刀走去,他想从容就义,可是,白狗子却不给他这个光荣。他们把他的双臂别在背后,按住他的头颅,推他前行,那样子仿佛是他惧怕死亡。

人们都紧闭着眼睛,互相偎抱着把脸埋在对方的肩窝里。

罗自勉没有闭眼,他呆若木鸡地瞪着眼睛,看着铡刀下血花飞溅。支部书记黑红相间的头颅在咔嚓声中,咚的一声落在地上,一个匪徒蹴了一脚,那头像足球似地在滞黏的血中艰难地翻滚。在铡刀的另一面,无头的身躯正怪诞地痉挛、扭曲、跃动、翻转,而后缩成一团,一股一股的血注,喷泉似地射出,在场坪上洒扬着红雾,那瞬间的情景,一切都精细入微,清晰得可怕。

罗自勉觉得恶心得难受,一头栽倒在污秽中,昏过去了……

直到十五年后,他离开人世时,这场屠杀的景象仍然历历在目,闭起眼来,也能看到血光四射的幻影。

此时,罗自勉脑子里一片死寂、昏暗,他的博大精深的易理,还不能跟目前的现实融合成一体,心如死灰般地沮丧。他在原地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夜的来临,他遥望着深不可测的夜空,似乎永远无法摆脱悲惨黯然孤独的心境。他闪过了一个模糊的念头:山河沉血海,几人能无仇?从远古到现在,到未来,人类在毁灭自己,从民族的仇杀到阶级的仇杀到国家的仇杀。

这时,他黑暗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亮点:何文干和方丽珠还在密林里,也许这时,他们正秘密地走进他的茅屋。

茅草架火烧,石头砍千刀;掘地深三尺,挖根不留苗。场坪的泥土被鲜血染红,竹沟乡的人民经受了血的洗礼。一百二十人的死亡,在竹沟群众的心头留下了一片惨痛的恐怖的黑云。

据后来统计:全苏区有三十四处惨绝人寰的屠杀在同一个日子里进行。在另外的几个乡里,比竹沟乡更为残忍。他们把妇女的衣衫全部脱光,在光天化日下轮奸,把儿子的生殖器割下,塞在母亲嘴里。这是敌人给苏区人民的下马威。

史料载,当时苏区被屠杀的人数达七十万!豺狼虽狠,不伤同类,可人呢?

有三分之一的人不是被机枪射倒,而是被血腥味窒息,晕倒在屠场上。

多少人踏着血迹回到家中,不吃饭也不能睡。一闭眼,就仿佛躺在堆满尸体的血坑里,发出恐怖的叫喊。

现实如噩梦,噩梦如现实,苏区人民不管醒着睡着都在血海尸山中沉浮。仇恨与反抗的火焰也在这血海中凝聚。人们纷纷进入山林,参加了游击队。

两年之后,刘洪恩落在竹沟游击队手里。在一报还一报中,他被带刺的荆条抽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