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绝望中铤而走险

40分钟后,C连与北越军接上了火。担任尖兵的墨菲排在竹林里遭到了伏击。北越军把两颗10磅重的DH-10定向地雷布置在一棵树上,一直等到海军陆战队的人走近时才拉动拉环跑了开去,同时以自动武器掩护他们的撤退。对他们来说,干这种事是轻车熟路。

海军陆战队有一人死亡,另有一人失去了一条腿。墨菲不得不留下一个班来照料他们,这使他的有生力量减少了14个人。

山上的B连得知了这一切。梅勒斯跑到连部去打听C连报告的情况。他们还在距离B连位置6公里远、海拔低4000英尺的山腰地段,中间还隔着北越军队。

费奇看着梅勒斯。他们都知道如果没有C连的弹药,他们只能交火大约一分钟。然后就只能用刀搏斗。那时一切都结束了。费奇把头在膝盖之间埋了片刻,然后抬起头来。“我们可能熬不到那个时候了。”他说。

“我知道。”梅勒斯回答。

他们无法表达自己此时的感觉。这种感觉因意识到人生即将终了而来,又与对生之渴望、友情和对人生的遗憾相关。

“你去过洛杉矶吗?”费奇忽然问。

“当然。”

“如果我们能从这里出去,将来你一定要去洛杉矶看我,好吗?我请你喝啤酒。”

梅勒斯说好。

“上帝啊,”费奇低声说,“啤酒。”

费奇把全连撤进了由散兵坑构成的较小的防御圈内,因为已没有足够的海军陆战队员防守外围防线。梅勒斯试图靠舔枪管上的露珠来缓解喉咙和舌头的疼痛,但却不起作用。

“真难想象竟然会在雨季里渴死。”在走上山去看肯德尔和其他伤员的情况时,梅勒斯对自己说了这句俏皮话。他从堆得越来越多的尸体前走了过去。

吉诺亚已经死了。梅勒斯跪在肯德尔旁边,后者就像一个刚跑过步的人那样喘着气,眼里一片虚无,正集中力量跟上呼吸的无情步伐。他的样子十分痛苦。谢勒决定不给他用吗啡,惟恐吗啡的镇静作用会使他呼吸减缓,导致死亡。肯德尔朝吉诺亚躺过的浸了鲜血和泡沫的泥地点了点头。

“你的情况比吉诺亚好得多。”梅勒斯说。

“是我的错。”肯德尔喘息道。

“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不是——”梅勒斯说。他犹豫了一下,心里挣扎着不知道自己是该帮助对方,还是沉湎于自怜自叹之中。然后他把心一横,抱着乐观的希望开了口。“真该死,我有可能开枪打中了波利尼。”

肯德尔盯着他看了几秒钟,呼吸困难地说:“难以——实在——难以——回去交代。”说完他再次陷入了沉默,只剩下急促的喘息声。但他的脸上现出了轻微的笑容。

梅勒斯微笑着回答道:“连长说他们已经让两架直升机在范德格里夫特基地待命,还有一架在夏尔巴基地等着。”

肯德尔点点头。梅勒斯在自己有可能精神崩溃之前爬到了外面的阳光里。他急忙向连部赶去。当他到达那里时,费奇和谢勒正挤在一起端详着什么,跟无线电通信兵离得老远。梅勒斯凑了过去。费奇撅起嘴唇示意梅勒斯坐下。

“你告诉他,谢勒。”

脸孔已经变瘦的高级鱿鱼转向梅勒斯。“是水的问题,长官。有的小伙子已经严重脱水。他们的血压开始降低,人变得有气无力。我们正在失去有生力量。”

“那么?”梅勒斯摊开双手伸了伸手臂,把胳膊肘靠在肋骨上,“他妈的我们又能怎么样?”

费奇插话道:“我们可以把给伤员的静脉输液取下来,转给那些有生力量用,以保持他们的战斗力。”

梅勒斯沉默了,他意识到这对伤员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吞咽了一下口水。“由谁来决定谁不输液?”

“由我。”费奇冷冷地说。               

谢勒看看梅勒斯,然后低头看着费奇的手,那双手正在发抖。

“妈的,吉姆。你没有决定的权力。”

“是的,我太年轻,缺乏经验。”费奇近乎失控地笑了起来。他把手夹在腋窝底下,像是要掩饰住两手的颤抖。“你是个数字狂人,梅勒斯。如果我们眼冒金星,头痛欲裂无法思考,一站起来射击就有要昏厥过去的感觉,我们怎么他妈的保卫这些伤员?在这种情况下又有多少伤员能够活下去?”

梅勒斯摇了摇头。“吉姆,这不是个数字问题。你要如何做出决定?”

“我会从情况最差的开始。”

“像是肯德尔?”

“像是肯德尔。”

“耶稣基督,吉姆。”梅勒斯说。他差一点就掉下泪来,但他已经哭不出声。他感到自己的下巴正在颤抖,生怕别人注意到。“他妈的耶稣基督。”然后,他心里涌起一个自觉惭愧的念头,希望费奇永远不会死,这样他就永远不会接过费奇的担子了。

那天下午,费奇下令把剩下的一半静脉输液平均分配给连里的每一个人。但是命令遭到了抗拒。没有人接受。费奇把医护兵召集到一起,责令他们每个人从每个排里选出5名因为干渴已经失去或即将失去战斗力的士兵。他们提交了名单。费奇和谢勒急匆匆地从一个散兵坑走到另一个散兵坑,从名单上核对他们的名字,命令这些小伙子把液体喝下去。其他人心情复杂地在旁边看着。

梅勒斯是其他人中间的一个。口渴折磨得他发疯,但他没有被选中。他除了跟杰克逊坐在散兵坑里,没有任何事情可做,杰克逊也没有入选,他正在祈求天气放晴。但雾始终不去,就像件潮湿的灰色羊毛织品一样盖在他们的身上。

过了一会儿,估计直升机肯定不会来了,费奇把古德温和梅勒斯叫了上去。他们发现费奇正盘腿而坐,盯着南方的云雾。他梳了头发,把沾满了泥泞的衬衫袖子整齐地卷到了上胳膊处。

他示意他们坐下。“我们就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他的眼里现出顽皮的神色,梅勒斯忍不住笑了。

“怎么了,杰克?”古德温问。

“我一直在统计人数,”费奇说,“同情也好,冷酷也罢,随你们怎么说都行。我们把能够行走的伤员组成对子,这样他们就可以互相帮助。我们用4个人抬一个重伤员,一人抬一条腿或手臂。那些不能走路、但可以背的伤员就由我们力气最大的人背着走。个子小的人负责拖尸体。这一来我们还有8个人是空着手的,这还不算我们3个在内,那么加起来就是11个人。”他盯着山下的雾。“我们留在这儿的结局肯定是一场肉搏战。伤员会遭到屠杀。我说就让那些废话去他娘的吧。”

他看着他们两个,想要判断他们的反应。两名少尉都镇定地听着。“伤疤,你和我带4挺机枪和所有的机枪子弹走在前面。能够行走的伤员携带剩下的大部分弹药。他们以楔形队形跟在我们后面。梅勒斯和另外两个人携带M-79榴弹发射器和全连所有的手榴弹负责殿后,阻止越南猴子追击我们。其他人每人配备半个弹匣的子弹,枪放在半自动射击位。我们要朝山下走,这将是生死攸关的一搏,直到我们遇到C连。在我们带着伤员快速通过时,楔形队伍要守住两翼。梅勒斯,当我们在这个逃亡的漏斗里连滚带爬地溜下去时,你要负责堵住另一端。”他看着两个少尉。“你们觉得如何?”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这可不是什么让战略家们称赞的战略杰作。”梅勒斯最后说。

费奇笑了。

“我们什么时候动身,杰克?”古德温问,“这个地方真让人心烦。”

“天黑以后。那些混蛋正在准备进攻,预料不到这种情况。”

“如果有人走散了怎么办?”梅勒斯问。

“我们会等他。我们要一起走出去。”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你他妈的照我说的做好了。你负责殿后,所以我们最有可能等的是你。”

“这个决策真是绝到家了,吉姆。”

“下一步就该进国防部了,这个漏斗逃亡术会成为我对军事科学的最大贡献。”费奇说。他的嘴角周围露出了一丝微笑。他们全都笑出了声。

笑声给他们带来了满足。很快,3个人就为这套离奇的战术理论争论起来,而且还争得不可开交。笑声未止,一发火箭弹的呼啸声忽然从山下的云雾里钻了出来。他们争相往费奇的掩体内部挤去,都滚在一起了,但还是止不住地笑。“火箭,”梅勒斯说,“他们下一步想干什么?”他们再次放声大笑。至少,他们知道此前听到的奇怪丁当声是怎么回事。

费奇要谢勒只留下足够当晚伤员用的静脉输液,他知道他们要么能够走到云层下面足够低的地面上获得直升机的救助,要么就会走进下雨的地段。再不然他们就会被敌人打死在半路上,那一来他们也不会需要什么输液了。因此,他下令把剩下的输液全发下去。每个人得到了约4大口淡咸味的液体。喝起来还带点橡胶瓶塞的味道。

梅勒斯跟费奇在一起听着电台里的动静。费奇突然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来。接着,梅勒斯也听到了从远远的东边传来了交火声。

“那是24团3营的人。”费奇说。从丹尼尔斯的电台里,他们能听到M连的空中前进观察员正在呼叫支援。

“任务坐标来了,长官,”丹尼尔斯兴奋地说,“位置在743571。”

费奇猛地用手指指着那个坐标。超过6公里。总是如此。

“我们在这里啥也做不了。”梅勒斯无可奈何地说。

“是,”费奇说,“我们就是公主,而他们就是屠龙者。”

梅勒斯看着费奇。“这些他妈的杂种,”他说,“我们成了他妈的诱饵。诱饵。”梅勒斯转过身,大步向山下走去。

一个小时过去了,他的愤怒也消停了。他俯身抓了一把潮湿的泥土,攥紧拳头把泥土捏成一个球,直到前臂战栗起来。然后他把手一松,看着泥球扑通一声落到散兵坑的湿泥地上。他开始轻轻地用手指抚摸泥土。一种美感油然而生,对潮湿泥地的向往使他感动得想要流泪,但是严重脱水却使他无泪可流。他真心渴望还能够再多看这些泥土一两天。

杰克逊知道梅勒斯正在想些什么,他静静地盯着前方不去看梅勒斯,以免少尉难堪。触景生情过去后,梅勒斯把双臂交叠在穿了两件防弹衣的胸前。“我太爱动感情了,是不是?”他凝视着自己沾满了泥泞的手背。他想要擦去并未流出的眼泪,反而把脸抹得更脏了。

“我们不可能都成为骄傲的普勒,长官。”杰克逊说。

梅勒斯深深地叹了口气。“嘿,杰克逊,你能给我表演一下你们兄弟是怎么握手的吗?”

“咦?”

“你知道。就是那些啪啦啪啦的玩意。”

杰克逊看着梅勒斯,无法肯定他是不是认真的。看到梅勒斯没有把脸转开去,杰克逊把眼珠子向上一翻,然后说:“你永远别告诉任何人你是怎么知道这个的,行吗?”

梅勒斯咧嘴一笑,伸出了拳头。杰克逊一连示范了5次,梅勒斯还是没有掌握这套复杂的动作。

“像这样,少尉,”杰克逊说着又伸出了拳头,“像这样。”

梅勒斯叹了口气。“老是感觉有点不对劲。”

杰克逊笑了。“永远也不会对劲。”

“为什么不会?”

“你不是黑人。”

梅勒斯突然为他要求杰克逊向他表演这种握手感到很难为情,甚至觉得自己有些愚蠢。“我在内心深处一直觉得我们都是一样的。”他说。

“我们是一样的。见鬼,我祖上真有两个爷爷或者曾爷爷是白人,就像你一样。黑人和白人从不同角度看事情的时间太久了,所以我们现在已经没法对这个问题进行深入讨论了。”

“也许你和我可以。”

“不行,少尉,”杰克逊抱着胳膊说,“你觉得这会儿外面会有人能理解你在丛林里的感受吗?我的意思是,即使他们在各个方面都跟你差不多,你真的认为他们就能理解这里的情况吗?真能理解?”

“恐怕不能。”

“是的,对黑人也是这样。除非你身在其中,否则根本无法理解黑人。”

梅勒斯变换了一下身体的重心,一只靴子从泥泞里拔出来时发出一声吮吸的声响。他看见阵地的那边,莫尔正起身站在他的散兵坑旁边准备撒尿。他撒得不太利索。梅勒斯已不记得他上次撒尿是在什么时候了,但他还记得当时的小便颜色是棕色的。忽然,他听到了迫击炮发射的声音。莫尔急忙拉上拉链,跑进了散兵坑里。3发炮弹在着陆场上爆炸了。梅勒斯把手从耳朵上拿开,倾听着动静。莫尔又爬起来继续撒尿。梅勒斯和杰克逊懒散地看着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等莫尔放弃了小便的念头后,梅勒斯转向杰克逊。“嘿,杰克逊。在我们分开行动以前,我要问你一件事。如果你觉得我问这种问题太混蛋,请不要生气。”

杰克逊没有说话。

梅勒斯单刀直入地说:“我觉得陶瓷,也许甚至还有莫尔,在偷运武器回国。莫尔不可能像他说的那样丢失那么多机枪零件。”

杰克逊哧哧地笑了。“我认为那种行动已经停止了。”他看着外面的迷雾,眼里闪着亮光,“比方说已被更好的商业做法所取代。”

“什么?”

“用黑人兄弟之间的话说就是他们已经不再干了,长官。”

梅勒斯想要刨根问底,但最后还是忍住了。杰克逊的回答已经足以证明传闻是真的,而且自己也没有必要再采取行动。短暂的沉默后,梅勒斯问:“因为有很大的麻烦?我的意思是回国。你知道,携带武器回去。”

杰克逊没有说话。

“不知怎的我觉得我应该干预这事,但我又他妈的做不了什么。”

“你不能。”

“什么也不做?”

“只管随我们去好了。”杰克逊看着他的眼睛善意地说。尽管梅勒斯是一名军官和白人,此时此刻,杰克逊却觉得他只是一个跟他年龄接近、呆在同一个散兵坑里的战友。“你真的不明白,是吗?”杰克逊说。

“我想是的。”

杰克逊叹了口气。“妈的,少尉。我们可能过一两个小时就会死,所以我们没有时间去说任何废话,也没有时间把我们的想法说清楚。你同意吗?”

“是几个小时后就分开了。”梅勒斯回答。

杰克逊哼了一声表示同意。“好吧,长官,”他顿了一下,然后说,“你是一个种族主义者。”

梅勒斯吞咽了一下,目瞪口呆地看着杰克逊。

“等等。”杰克逊说,显然他正在组织话语,“先不要激动。我也是一个种族主义者。只要你在美国长大,你就必然是个种族主义者。在这个该死的山上的所有人都是种族主义者,国内的每一个人也都是种族主义者。在我们这两种种族主义者之间只有一个明显的区别,你永远改变不了它,我也永远改变不了它。”

“那是什么?”梅勒斯问。

“种族歧视有利于你却有害于我。”杰克逊看着远处说。两个人平静地保持了一会儿沉默,然后杰克逊说:“你知道,陶瓷那样做是对的。我们要推翻一个种族主义的社会。但这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兴奋了起来,“在我们之间还有另外一个差别。”

梅勒斯没有出声。

“我们有些种族主义者怀有偏见,有些则没有。就你来说,我要说你尽力不带偏见。我也是这样,科特尔甚至莫尔也是如此,尽管他从不承认这一点。霍克也尽可能不带偏见。不带偏见是我们眼下最好的做法。种族歧视已经过时了。”

“我没听明白。”

“你有多少个黑人朋友?”

梅勒斯踌躇了一下,尴尬地把头转开去看着云雾。然后他看着杰克逊说:“没有。”

“对啦,”杰克逊微笑道,“而我,我也没有任何白人朋友。我们并未摆脱种族歧视,除非有一天我的黑皮肤能像霍克的红胡子那样传递同样的信息。现在的问题是,你看着我时不可能没有点什么想法,反过来,我看你时也不可能没有想法。”

梅勒斯开始明白了。

“我们都明白,当所有的白人都有一个黑人朋友时,种族歧视就消失了。”杰克逊说。然后他笑出声来。“嘿,你是个数学家,少尉。这意味着每一个黑人都得有七八个白人朋友。啊哈。不过那是不可能的。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的声音平静下来。“一段很长的路。”

“你讲得很好,”梅勒斯说,然后又微笑着问,“那么,我们应该做些什么?”

他等待着杰克逊的回答。杰克逊想了一会儿。“就像你那种喜欢陶瓷的方式,”杰克逊说,“就必须停止。”

“喜欢陶瓷怎么啦?”

“喜欢陶瓷没有错。每个人都喜欢陶瓷。这也是他擅长搞关系赚外快的原因。我的意思是你喜欢陶瓷的方式有问题,你把他当成是自己的黑鬼。”

这句刺耳的话使梅勒斯沉默了。

“你知道汤姆叔叔(你)吧,对不?”杰克逊说,他用手指抚摩着脖子上的套索,“类似斯蒂平·费奇特演的那种可怜的小丑?”

“是啊。”

“嗯,他就是某些人的黑鬼。”杰克逊用他的长手指在肮脏的迷彩服上不停地叩击着。“1935年时有些好莱坞的白人就希望黑人做那样的黑鬼。但是,现在我们有了陶瓷这样的家伙。他们留着非洲黑人式的发型,总是自找麻烦。妈的,自找麻烦。他们一有机会就找白鬼的岔。哦,我想你也知道一些情况吧?你知道他们的德行吧?他们就是像你这样的白人眼中的黑鬼,他们一直都是。每当他们站起来告诉你们别再嘲笑他们,还有这整个该死的社会都是由种族主义者和猪猡们建立起来的时候,那些靠爸爸的金钱资助在伯克利或哈佛读书的白人学生就会站起来说:‘你们说得没错,哥们,你们告诉我们这些有罪的白猪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与你们同在。你们是我们的黑鬼。’可他们谁也不打算取消我们在学校里受到的种族歧视。他们谁都不会到南方去坐在陪审席上支持黑人。而且他们谁也没有被装在橡胶袋子里运回国。事实上,这场战争升级不久,那些富有的白人孩子就把公民权利抛在了脑后,开始操心怎么逃避应征入伍。”

杰克逊停止了说话,愤怒使他浑身发抖。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又吐了出来。

“嗯,我不是任何人的黑鬼,”杰克逊继续说道,“我不是某些大学生的该死的黑鬼,我不是某些电影人的该死的黑鬼。我要做我自己的黑鬼。”

“如果你是你自己的黑鬼,你怎么又听陶瓷的游说拒绝担任班长呢?”

“他没有游说我。我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如果我接管了这个班,我就成了这个体制的黑鬼。如果我留在原位不动,我又成了陶瓷的黑鬼。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反正我总是某个人的黑鬼。这就是弗拉卡索少尉提出让我当班长时我选择背电台的原因,一背就背到了现在。”他哼了一声。“所以,最终我又像是成了你的黑鬼。”他又哼了一声。“看来我最好的结局就是能够离开这里,仍然做我自己的黑鬼。”他看着梅勒斯,脸上露出询问的表情。梅勒斯知道杰克逊想要知道他对自己说的有什么看法。

他凝视着云雾,陷入了回忆。在他的印象中,他跟杰克逊等人开过很多次玩笑。然后,他的脑海里现出了驻扎在马特峰上时,卡西迪给帕克剃了头之后,莫尔清洗完机枪转过脸来看着他的眼神。接着是杰克逊猛冲进竹林、开辟那个无用的着陆场的画面,然后是杰克逊冒着被北越军的炮弹打中的风险,站在马特峰的开阔地上疏散伤员的情形。之后是莫尔在杨被炸死后,盯着杨的机枪掩体的情景,尽管那个掩体已经暴露,但因为它是防线中的一个关键点位,心怀恐惧的莫尔仍然独自接管了它。梅勒斯意识到这样的士兵并不需要他的帮助。他需要做的就是给他们让开道。“是我没做对,杰克逊,”他说,“对不起。”

“妈的,长官。你一点也不比我们其余的人做得差。在你和其他少尉通宵忙着制订那个该死的进攻直升机山的计划时,我和莫尔才领悟了这些。”

他们互相对视着,然后笑了起来。

“伤疤他们搞的这叫他妈的什么偷袭啊!”杰克逊一边说,一边哈哈地笑着,“妈的。”

他们再次安静下来。

“所以,如果白人不干涉你们,”梅勒斯说,“你们打算上哪里去呢?白人的确支配着我们的社会。事实上是富有的白人。”

“是啊,”杰克逊说,“还有富有的黑鬼。看看是谁在打这场该死的战争:贫穷的白人和贫穷的黑人。偶尔还有像你这样的傻瓜,请原谅我这样对少尉您说话。”他停顿了一下,眼睛望着他们下面的丛林。梅勒斯静静地等待着。然后杰克逊转过身来。“我们必须处理好我们自己的问题,”他说,“你要做的就是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对待我们。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我们不需要任何特殊照顾。哦,是的,我们有些人想干蠢事。想用捣乱来改善我们的处境。他们发火,扔东西,砸碎物体。你们中也有这样的人。看看那个该死的卡西迪。但我们并不需要什么特殊的帮助。我们是人。就把我们当人对待好了。我们并不比你们笨,我们也不更聪明。”他看了一眼梅勒斯。“虽然我们能创作出更好的音乐。”

梅勒斯笑了。

“让我们像其他所有人那样解决我们的问题,”杰克逊继续说道,“我们可能会犯一些错误。我们是人,少尉,就像你一样。”然后,他把一个拳头向梅勒斯伸过去。“我们只是待遇不同。”他用鼓励的姿态朝梅勒斯点点头。梅勒斯笑着伸出拳头,跟杰克逊的拳头轻轻地碰了碰,然后他们又练习了一遍手舞。梅勒斯的动作仍很笨拙,但他高兴地笑了。

突然,两枚火箭弹从丛林里飞了起来,所有人都钻到了散兵坑里。古德温在电台里报告说有一个人受伤。

丹尼尔斯随即召唤来了一个155毫米榴弹炮连进行猛烈反击。悦耳的炮弹齐射声铺天盖地地向北越军所在的丛林砸了过去。梅勒斯满意地咕哝了一声。他还不知道这个155毫米榴弹炮连已经前移到了有效射程里,能覆盖眼前敌军的位置。“至少他们终于为我们这些黑鬼做了点事情。”他说。

史蒂文斯和霍克忙了一整夜,赶着各个部门的参谋人员把一个105毫米榴弹炮连移到了马特峰东南约10公里远的艾格尔峰火力支援基地。架在这里的大炮只能在最大射程上对B连提供支援,但它却能掩护其他连队从南面和东面对B连的援助行动。他们还说服团里的参谋们把两个155毫米炮连调到了那里。丹尼尔斯呼唤的就是这两个155毫米炮连。他们还想把一个105毫米炮连移到天帽山,但这一调遣因为大雾而未能成行。不过,由于比天帽山至少矮了2500英尺,艾格尔峰上天气晴朗,往该山调送武器弹药和其他物资的工作进展得十分顺利。

辛普森和布莱克利站在无线电话务员的身后,越过他的肩膀读着来自A连和C连的每一份报告。他们的前进速度极其缓慢。“如果他们不能及时赶到,24团3营就会捷足先登,”辛普森冷冷地咕哝道,“补充兵员准备得如何?”

“他们就在着陆场上,长官。一切准备就绪。”

在范德格里夫特作战基地泥泞的着陆场边上,B连的补充新兵们在舒缓的小雨中等待着。在这些新兵的旁边堆着大量纸箱,箱子里放着许多纸盒,每个纸盒里有4瓶装在木头盒里的静脉输液。这些纸箱连同成箱的弹药和C口粮,全都用橡胶帆布遮盖着,以免纸板箱被雨水淋烂。雨水中还立着一个带轮子的小水箱,外面裹着可以挂在直升机机腹下面用于运输的吊网。B连正在遭受毁灭性屠杀的消息已经传开了。恐惧与寒冷使新兵们面色苍白,食不下咽。

在东河的师部里,马尔瓦尼上校正在与海军陆战队第5师指挥官格雷戈里·内策尔将军商议事情,在场的有海军陆战队炮兵第22团团长威利·怀特,5师下属3个步兵团中第15团的团长迈克·哈里斯库。一名副官带着一张纸条走了进来。“对不起,长官,”他说,“24团3营M连在坐标743571处与敌人发生了交火。”这位副官不知道是该把这张纸条交给该连的上司马尔瓦尼上校,还是交给内策尔将军。

马尔瓦尼从他手里抓过纸条,帮他解除了尴尬。“敌军的规模不详。该死的,”他转身对副官说,“我要你尽快想办法弄清敌人的规模。”

“是,长官。”副官离开了。

将军和炮兵团长迅速走到墙壁上的大地图前。“在这里,威利,”将军用手指着地图上的坐标说,“就在我们分析的位置附近。护林熊基地的炮兵怎么样了?”

“他们应该能在一个小时内做好射击准备,长官。”

“好。”内策尔将军转向马尔瓦尼,“迈克,你怎么看?”他问。

“这是我们遇上的那个北越团,毫无疑问。”马尔瓦尼走到地图旁,用一根粗壮的手指指出与敌人接触的各个位置。先是C连在马特峰的南面遭遇了敌人的伏击。然后是L连和A连与敌人的两次交火,再就是刚刚发生的M连与敌人的战斗。所有这些交火地点构成了一条弧线。马尔瓦尼围着那条弧线画了个圈,大致勾勒出了那个北越团所在的区域。

“威利,”将军说,“如果我授权你的1营再多建几个炮兵阵地,你能让它们在任何地方都发挥作用吗?”

“是的,长官。只要有步兵为我们提供保卫。我们可以把一个炮兵连放在427高地上,那里正对着马特峰的南面。艾格尔峰能够对它提供支援,反过来也是这样,虽然我确实还希望能够重返天帽山。”他突然打住,以免提及为了支持平原地区的政治行动,此前做出的放弃天帽山等所有西部山区中的炮兵基地的决定。“尽管它非常接近该死的非军事区,我还是需要有可靠的安全保障。我们需要空中支持或者来自红魔的反击炮火,以压制住边海河对岸的北越炮兵的攻击。”红魔是陆军的一支8英寸重炮部队的呼号。“这些越南猴子的122毫米大炮是按舰炮设计的,他们能够打着我们,而我们的105毫米大炮打不着他们。”他停顿了一下,抚摸着下巴说:“假如我们能得到政治上的许可进行反击。”

内策尔做了个鬼脸。“那由我来处理。”

哈里斯库和马尔瓦尼交换了一下眼神。

“也许可以在瞭望台基地放一个155毫米炮连,”怀特继续说,“它们的射程够得上前方。尽管这需要一点时间。”

“需要多久?”

“明天下午可以吗?”

“明天上午。”内策尔坚持道。

“我不确定,长官。”

“我们请驻在富牌的陆军CH-47直升机为你提供一些额外的运输能力。”

“我们会尽力而为,长官。那种直升机速度是很快,但我们得跟友军联系借用。”

“局势现在很严峻。”内策尔说。他走到地图旁,再次审视了当前的局势,像是要让自己打消对当前战略部署的疑虑。美军因为参加政治化的甘露行动的需要,不得不从偏远的西部向后撤退,北越军乘机以3个团沿3条不同的路线廊从老挝方向发起了进攻。而美国陆军第101空降师在参加完中部高地的激烈战斗后,于圣诞节前从那里完全撤出的事实,也使他们深受鼓舞。但北越人不知道的是,第101师刚刚受命进入了阿肖谷。该部队依靠其空中运输能力可以实施快速机动。这一举措使海军陆战队第5师只需对付北面的两路进攻力量:沿多克容山谷推进的中路和沿马特山脉推进的北路。马尔瓦尼的24团已经卡在了北越军3条推进路线最北端的那条上。24团2营以4个步兵连的兵力,进入了马特峰北面的山谷。北越军不会上北面去对付正等着他们的一个海军陆战队营,而是会像流水冲击水坝一样加大对B连的进攻。他们把力量集中在这个水坝前面,很容易成为美军炮兵的靶子,而炮兵一旦到位,就不会受气候的影响,至于从关岛出发实施弧光行动的B-52轰炸机,它们能够飞到远离乌云的上空,依靠雷达引导投下炸弹。24团1营辛普森剩下的3个连,正进入马特峰南侧对应的位置。这将阻止北越军向南移动,就像24团2营阻止了北越军向北移动一样。3营的M连已经与北越的这个团交上了火,3营的其他几个连也将在几个小时内向这支北越军队发起攻击。这将使北越军沿马特山脉向东的推进完全停止。这支北越军将被迫向西撤退。而坚守在直升机山上的B连,则封锁住了他们撤往老挝边境的唯一便捷的通道。

然后,内策尔又从敌人的角度分析了目前的局势。北越军需要利用马特山脉的制高点。想要从山谷里的丛林里穿越过去,对任何步兵部队来说都是一场噩梦。如果这支北越军的指挥官不抓紧行动,在海军陆战队两个营的南北夹击下,他的部队就有被包围或是被截为两段的危险。只要这支北越军的指挥官觉得没有来自空中的威胁,他就可以继续呆在山上,占住制高点,使海军陆战队在每一座山头前付出高昂的代价。但他也知道天气会发生变化。他最好的选择必定是消灭B连,扫除挡在他撤退通道上的这个障碍。这样的结局会有利于宣传,将会出现在美国的所有报纸上,使整个北越获得政治上的成功——最终有利于北越以很小的代价赢得整场战争的胜利。此外,消灭B连还能使北越军控制马特山脉的西端,使他们能够有序地撤退。

内策尔将军的问题是要让所有部署及时到位。

他转身对另一位步兵指挥官说:“哈里斯库,我要求海军陆战队第15团把敌人封锁在多克容山谷。”

哈里斯库上校点了点头,试图想象在北越军突入沿海平原之前,他要如何让这个团完全进入多克容山谷里的既定位置。他咬着下唇。其他两名上校沉默不语。“好的,长官。你和我一样知道为此需要做些什么。”

“我知道,”将军回答,“正如我说过的,由于第101空降师的加入,我们可以利用一些他们的空运能力。我会把我们的CH-46调往北边去帮助M连,而你则用陆军的CH-47。”

哈里斯库咕哝了一声。陆军的CH-47运输直升机的空运能力远大于海军陆战队的CH-46,后者个头较小,配备的是适合在军舰上搭载时使用的能够折叠的旋翼。使用CH-47意味着他们需要的直升机数量要比使用CH-46少,但问题是如果CH-47不敷使用,内策尔还会把CH-46都调往北边吗?哈里斯库没有问在这种情况下他应该怎么做。像往常一样,当没有答案时,他知道自己作为海军陆战队的一员,就应该去设法找出答案。

怀特上校清了清嗓子。“我在那一带有很多火力支援基地,格雷格(上)。”

“我知道,威利。见鬼。”内策尔停顿了一下。5师的另外一个步兵团海军陆战队第19团,刚刚从南边的一次军事行动中撤下来。他们衣衫褴褛,疲惫不堪,但至少可以派他们去保卫火力支援基地,但要把他们分成一个个连队。在步兵不足的情况下,炮兵也可以自己填补防御上的空缺。另一方面,由于这几个北越团正忙于作战,他们也没有足够的力量来威胁这么多的美军火力支援基地。“我会把19团的海军陆战队步兵派给你。他们非常疲惫,但他们应该能够为火力支援基地提供安全保障。”

怀特点了点头。

内策尔转身看着马尔瓦尼。“其实在B连从北越军的先头部队手里把山头夺过来时,就已经给越南猴子设下了陷阱。这干得很棒,迈克。”

“偶然的运气,格雷格,”马尔瓦尼回答,“我的意思是偶然。”在哈里斯库看来这句讽刺话并非无的放矢,他迅速地瞥了他的老朋友马尔瓦尼一眼。他们曾经一道随海军陆战队1师在仁川登陆。事实上,在那次糟糕透顶的老挝军事行动中,当时内策尔还是9团2营营长,但现在马尔瓦尼却是内策尔手下的军官。这也是他为什么不怕冒险说出讽刺话的原因。威利·怀特曾与内策尔一起在两栖作战学校学习,两人在塞班岛战役时就已成为年轻军官。海军陆战队是支小部队,个人关系常常有助于绕过包括海军陆战队在内的所有军事部门中常见的官僚主义和繁文缛节。

“运气,我同意。”将军没有意识到马尔瓦尼话里的讽刺。“如果‘甜蜜爱丽丝’没有在那里陷入麻烦,我们肯定不会把‘秃鹰’派出去。B连就不会攻击那座山。妈的,迈克,我知道你为那里的B连担忧。这的确很危险,但那也是越南猴子未曾料想到的。我们一直过于谨慎。战争就是冒险。”

他在他的真皮座椅里坐下,靠在椅背上看着作战地图,双手抱在脑后。“北越人不会认为一旦我们把这些炮兵转移完毕,我们就会放弃那些山头,满天的炸弹就会落到他们的头上。”他抬起头来看着马尔瓦尼。“B连能坚持下去么?”

马尔瓦尼知道内策尔清楚现在需要什么。他也知道原因何在。他们是来这里杀死国家的敌人。如果这次任务完成了,他们就会杀死很多敌人。“他们能坚持住。”他说。

内策尔目不转睛盯着马尔瓦尼看了一会儿,然后起身走到地图跟前。“北越佬以为他捕获了一个连。”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他把一只很大的拳头抵在地图上的马特峰位置。“我们却要捕获一个团,”他转身对3个人说,“我们只能祈求这个坏天气早点结束,B连能再多坚持一天。”

那些调兵遣将的文书不断制订发布出去,直升机开始在铅灰色的天空中飞来飞去,忙着把炮兵、物资和疲倦的海军陆战队士兵运送到各个目的地。与此同时,霍克中尉正倒在单身军官宿舍帐篷里的床铺上。虽然疲惫不堪,但他却无法入眠。他在脑海里反复地回顾着最近所做工作中的无数个细节,但却找不到一处是自己可以利用的。

霍克突然坐了起来。正在解靴子上的带子,打算好好睡上一觉的史蒂文斯疑惑地看着霍克,但没有说什么。霍克开始把装备从他的床铺下面拖出来。

“你他妈的干啥?”史蒂文斯打着哈欠问。他坐在床边,一只手里拎着一只靴子。

“打背包。”

“为什么?”

“这就像是筑巢的本能,我每个月要做上一次。”

“养成臭毛病了。”史蒂文斯说。他把靴子丢在地上,长叹一声躺倒下去。“我他妈的腿酸痛得要命。”他呻吟道。

霍克笑了笑,开始穿他那双褪了色的旧丛林靴。穿好靴子,他拿起他的点45口径手枪,一直放在地板上装在皮套里的手枪已经生锈了。他厌恶地看着它,取出来摆弄了几下,然后哼了一声。从电台里听到的伤亡情况判断,阵地上应该有不少多余的枪支。他穿上背带,再挎上子弹带和水壶,伸手抓过钢盔和防弹背心,穿戴起来。随后,他小心翼翼地卷起在国内戴过的旧作战帽,把它塞进裤子一侧的厚口袋里,并把他的梨罐头杯子拴在他的背包外面。

史蒂文斯坐了起来。“你不打算呆在这座山上,是吗?”他问。霍克正把他的雨披衬垫塞进背包里,没有顾上回答。“3号会说什么?我的意思是,你跟他说清楚了吗?未经同意就擅自离开岗位是严重的错误,霍克。”

“史蒂文斯,3号需要的3号祖鲁是个他妈的那种戴假阳具的像萨梯(祖)一样的人物。那边山上只有两个新来的少尉,参谋军士一个也没有。而这边着陆场上等着派过去的则是一群吓得发抖的新兵蛋子。再说,我已经向3号要求过了。”

“耶稣,”史蒂文斯明显十分吃惊,“很难相信他会让你走。”

“他没有。”

霍克出门走进了大雨中。他拖着沉重的步子,沿着泥泞的道路向着陆场走去。肩膀上的背包沉甸甸的,这种感觉是如此熟悉。雨水开始渗入他的衣服,泥浆和雨水从他靴子上的金属扣眼中渗进去,濡湿了他的袜子。马尔瓦尼能保住他的连队,他悲哀和辛酸地想。他心里只记挂着一个连队,而迄今为止,在这个连队不断被吞噬的情况下,他除了袖手旁观什么也没有做。

霍克边走边想,10分钟后来到了那个大着陆场上。两架双桨叶的CH-46直升机并排停在飞机跑道上,机身因为过度使用而伤痕累累,长长的旋翼叶片在雨中低垂着,看上去就像被遗弃了似的。在直升机附近有大约40名补充的新兵,正可怜巴巴地蜷缩在他们的雨披下面。

霍克几乎看不到对面的那个小机场。云层距离地面是如此之低,雨水就像是在他们头顶周围的空气中凝结而成。他意识到直升机一旦起飞,甚至会无法找到那个小机场,更不要说在超过3000英尺高的山上去寻找B连。再过不到5个小时,天就会黑下来。

他坐在泥地里,收起膝盖藏在雨披下。他想知道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他正在违反上级命令,搞砸自己的职业生涯,无济于事地坐在这块该死的湿地上。他拉紧了裹在脖子上的雨披。

约10分钟后,霍克注意到有两双很黑很新的靴子出现在他面前。他抬起头来。两个小伙子正前俯后仰地调整着身体的重心,无法确定这种方式能不能吸引对方的注意,是否能引起这个显然正处在精神恍惚状态中的丛林海军陆战队员的反应。

“你是B连的吗?”其中一人终于问道。

霍克平静地注视着他们,他们看上去是多么营养充足。最后他说:“一个人淋着雨坐在这里,能有什么原因?”

这句话让两个人发出了试探性的微笑。

然后霍克发现了什么。“你们带的机枪弹药在哪里?”

其中一个小伙子惊讶地说:“不。我是个0311。”0311是海军陆战队里步枪手的职位代码,而不是机枪手的代码。

“就算你是个该死的核武器专家那又怎么样。没有人让你们携带他妈的机枪弹药吗?”霍克不再昏昏欲睡。

“嗯,没有,嗯——”

“中尉。”霍克帮他补上应有的称呼。

“对不起,长官。我不知道。我只是——”

“这群混账的人里谁是他妈的负责的?”

“嗯,是我,长官。我们上面没有一等兵,但我在彭德尔顿军营时是特等射手,所以背电台的那个人——就是运动衫上有岸勤组标志的那个人——要我来负责。”

“一直都是你负责?”

“是的,长官。”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松鸦鹰祖鲁(从)。”

“嗯,是,长官。松鸦鹰祖鲁。”

“你能找到营里的作战指挥中心地堡吗?”

“我想可以,长官。”

“我要你去找一位名叫卡西迪的上士。你告诉他,松鸦鹰希望他为40名刚出新兵营的膘肥体壮的混蛋准备好尽可能多的机枪弹药,而且要尽快送到这个着陆场上来。”他停顿了一下。“我的意思是勉强能携带的数量。他会告诉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伙子正要离开,霍克又叫住了他。

“还有160个装满水的水壶。”

“160个,长官?”

“还要我来为你做这个该死的数学题吗?4乘40,懂吗?算上每个人已经有的两个壶,那就是每人6个。”

“明白,长官。”

“如果在雾散开以前你还没有把卡西迪找到这里来,我就一脚把你踹到老挝去。”他面带微笑地看着这个小伙子,然后朝他做了个模仿鹰弯着爪子的手势,大吼一声,“鹰的力量!”小伙子瞟了一眼他的同伴,转身向作战指挥中心跑去。

卡西迪不到一个小时就来到了着陆场,所有的新兵背上沉重的机枪子弹和水壶后,几乎都挪不开步子了。霍克和卡西迪走到每一名新兵身旁,要他原地蹦跳一下。如果这个小伙子显得很精神,他们就再扔一条子弹带在他的肩膀上,直到在蹦跳时,他的膝盖只能轻微地屈曲。然后卡西迪离开了,背着弹药和水壶的他们,全都重新坐在了泥泞中。

“别他妈的担心。”霍克跟他们开玩笑说。他开始用洪亮而又单调的声音训话,“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别)。”大家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他马上话锋一转,“但我不会给你们他妈的这些罪人任何休息时间。”他转向一名勉强挤出微笑的新兵,“你觉得我是他妈的耶稣还是别的什么?你看我这样子对你像耶稣吗?”

“哦,不,长官。”小伙子说。其他人现在也尽力藏起了笑容。

“也许你觉得我看起来像圣母马利亚?”

“不,长官。更不——不,长官!”

“哪怕一丁点也不像?”

“不,长官。”小伙子大吼一声。

“妈的。我今天早上还刮了脸。”

大伙哄地笑出声来。

然后霍克变严肃了。“你们的负担全都会卸下来的,相信我。你们要做的只是从直升机的后舱门走到某个人的散兵坑前。在这种情况下,我想你们会发现这并不是件太困难的事。”

像往常一样,霍克用他好挖苦人的波士顿鼻音,结合天生的移情能力,牢牢地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但他的视线一直不离远处的跑道,期待着天气能够突然放晴。

他在15点左右看到了一丝转机。持续不断的降雨终于停了下来,不久他就看清了离机场跑道约一公里远的山脚。他站起来向停放在跑道边上的CH-46跑去,叫醒了在里面睡觉的一位机组乘员。

他花了几分钟劝说这个人把飞行员叫来。此人问霍克,他以为自己他妈的是谁。

“我是24团的作战参谋西奥多·霍克上尉,”霍克撒谎道,“该死的,如果你不尽快把这些直升机的飞行员找来,我就要你和他们乖乖地站在马尔瓦尼上校面前去做解释:为什么在我们需要支援的时候,他们竟敢不把弹药送过去,让我们的一个连队被敌人消灭掉。”

“是,长官。”此人答道。这时其他几个机组乘员也已现身,正默默地看着这个场景,“我不知道军官俱乐部的呼号,长官。”

花了几分钟时间,他最终找到了频率和呼号,叫醒了一个不耐烦的酒吧招待。经过一通要找谁谁谁的乱吼乱叫后,一个声音从电台里传了出来,这个乘员把电台切换到了扬声器模式上。“他妈的怎么回事,韦弗?”

“长官,24团的作战参谋问我为什么我们还不起飞。完毕。”

“告诉那个婊子养的我们飞不了,因为那些该死的乌云还在跳摇摆舞。完毕。”

“嗯,长官,他就在旁边听着。完毕。”

电台里停顿了一下。“他是谁?完毕。”

“他是,嗯,霍克上尉,长官。海军陆战队24团3号的参谋。完毕。”

“上尉?让他接电话。完毕。”那声音听起来很有自信。

霍克把那个机组乘员的耳机和上面连着的麦克风接了过来。“你他妈的在这干吗,上尉?我是雷诺兹少校。”

即使霍克真的是上尉,对方的级别也比他要高。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地说:“长官,我有一个海军陆战队连需要补给,现在天气放晴了。马尔瓦尼上校要这些直升机立即起飞。”

“上尉,天气还没有放晴。我一直在这里看着天气,现在也是。按大队的要求,如果云雾不能继续消散,这些飞机就不能起飞。我才不在乎那个他妈的步兵上校怎么想。我不能拿价值几百万美元的飞机去冒险。你懂吗?完毕。”

霍克没有回答。他以前也听到过这种“价值几百万美元的飞机”的废话。他把头戴式送受话器还给那个机组乘员,开始越过跑道向军官俱乐部跑去。3分钟后,他穿过纱门闯了进去,因为身上穿的雨披使热量散发不出来,他浑身大汗淋漓。喝酒的,玩骰子游戏的,打牌的全都转过来看着他。要找到那些飞行员并不困难。他们4人全都穿着飞行服坐在同一张桌子旁,在打桥牌。

他走到他们的桌子跟前。“你们中有一位是雷诺兹少校吗?”

一个身体超重、红脸膛的男子把屁股下的椅子向后推了推,抬头看着霍克。“我是雷诺兹少校。”然后他用嘲讽的语气说,“我猜你就是霍克上尉吧?”

“长官,我可以看到对面的山脚下面,现在的能见度有一公里远。”

“我能看到的这些该死的山头都在大约100英尺以内,也就是说能见度只有100英尺——向上,”雷诺兹指着天花板答道,“这里的海拔是250英尺。你那个该死的连队在海拔5000英尺高的地方。没门,上尉。除非符合目视飞行规则(尺),并得到海陆航39大队的天气晴朗通报。”

“你并不知道5000英尺高的地方是什么情况,除非你亲自到那里去。”

“我并不需要亲自到那里就能知道那里的情况。我们一个小时前有一架气象飞机去了那边,它从这里加满油能飞到他妈的缅甸去。”他面带微笑地看着他的3个同伴,“我们跟1营的贝恩福特上尉保持着联系,飞机上有他的人,没有你的。他还有一名担任空中前进引导员的士兵在那个连队里。我认为我们能干好这个差事,”——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只要条件允许。现在就请你让我们自个儿来干飞行的活吧,上尉。”

霍克突然产生了一名战场老兵的愤怒。他伸手就去抓他的点45口径手枪,但是手枪藏在他的雨披下面。他要掀起雨披才能拿到手枪。不过这倒使他的头脑冷静了下来。不知怎的,希皮那副怀里抱着M-60机枪的支架,挪着一双伤脚艰难地在丛林中穿行的形象触动了他。放松点,他想。他开始深呼吸,接着又想了一下。然后他毅然开了口。

“我不是一名上尉,我也不是团里的3号助理。我是霍克中尉,1营的3号祖鲁,B连的前执行军官。我的战友身体脱水,弹药耗尽,他们正在死亡线上挣扎。他们需要帮助。”4个飞行员的眉毛扬了起来。“我不懂得他妈的飞行,但我却懂得他妈的去努把力。你们是要坐在这里打牌,还是要去努把力?”

接下来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飞行员们比霍克更清楚这种要求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在这样的天气条件下,飞机几乎只能在树梢顶上摸索前进,因为那是他们唯一能看到的空域,而且只有一秒钟的时间留给他们去看清前方的情况。细小的导航错误,瞬间的疏忽,导致晴空变成迷雾的微小的温度变化,都有可能使他们连同飞机上所有的海军陆战队员们一起撞上山崖。

霍克做了最后一次绝望的努力。“海军陆战队现在有人陷入了麻烦。你们不敢去帮他们?”

一个年轻中尉把椅子向后一推。“真他妈的。”他说。他啪的摔下手中的牌站了起来。霍克担心自己逼得太紧了。但这个飞行员注视着他的副驾驶说:“你怎么想,尼克尔斯?”

“妈的。”尼克尔斯把他的牌扔在桌子上,跟着中尉站起了身。

“嘿,少校?”中尉说,“我想我们已经被人家叫成胆小鬼啦。”

红脸少校叹了口气,把他的牌扔在了桌子上。他从椅子里站起来,信口喊道:“谁他妈的有吉普车?我可不喜欢步行去参加我自个儿的葬礼。”

 

这个真实的故事就是这样发生的,后来传遍海军陆战队24团和第5师的故事却变成了下面的版本:一名步兵中尉走进团里的军官俱乐部,拔出手枪对准4名飞行员,威胁说如果他们不去拯救他的老部队,他就要杀了他们。

而到了海陆航第39大队和海陆航第5联队那里,这个故事的版本又变成了4名飞行员不顾气候恶劣,在海拔7000英尺高的山区里做蛇行飞行,当时飞机机轮与树梢之间的距离只有30到40英尺,但他们还是驾驶直升机顺利穿过季风雨,拯救了一个被北越军一个团包围的海军陆战队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