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记忆之谜 6 看到别人的记忆
店已经打烊了。叫唤了几次都没有回音。我走到正房的玄关一看,不像是外出的样子,一打开门,主人的木屐旁有双女人的鞋子。八成是老婆回来了。起居间不断地传来京极堂的声音,看来主人并不是不在,我擅自走进去。
“喂,京极堂,是我。打搅喽!”
拉开纸门,回过头的不是老婆,是主人的妹妹中禅寺敦子。
“啊啦,吓人一跳,关口老师。”
中禅寺敦子回头的样子,使她的眼瞳看起来更大,简直像猫眼似的滴溜溜地转向我这里。迥异于几乎不动的哥哥,妹妹总是活泼机敏地动着。少女时代剪得像市松人偶(译注:儿童的通称)似的刘海,在就职时竟一刀剪掉,连裙子都很少穿,简直风貌如少年。
“是敦子呀,我还以为是千鹤子小姐回来了呢!”
“喂,你把我和千鹤子搞混,我可伤脑筋哟!再怎么看都不至于弄错吧。”
京极堂依旧一张生气的脸孔。敦子小姐眼睛滴溜溜地转,扬起半边眉毛,瞪着哥哥。脸长得不像习性倒相似。
“嗯,很过份呢!老哥,这是对嫂子不在、连茶都不会倒的差劲老哥特地准备晚餐来的勇敢的妹妹,所说的话吗?”
“我什么时候拜托你来着?谁喜欢吃你做的东西。而且倒茶这等小事我自己会,昨天我还泡了茶请这位大老师哩!”
“是的,我喝了像白开水的味道变淡了的茶。”
中禅寺敦子喀喀地笑了。
“话说回来,千鹤子小姐怎么啦?不会是厌烦了书呆子老公离家出走了吧?”
“你家的雪绘小姐都能够忍耐你了,千鹤子干嘛离家出走?我可是旧书业界中,出了名的疼老婆唷!”
“先别管业界了,在这一带,你只不过是个爱书家而已吧。”
我一面骂人,一面坐到和昨天完全一样的地方。这里是我固定的位置。
“嫂子回京都娘家去了,老师。嘿,今天是祗园祭(译注:京都八坂神社的祭典,每年七月十七日至二十四日举行,昔时为驱赶疫病祭神举行花车迸行,流传至今)呢。”
“喔,是吗?”
妻子今早说的祭典,指的原来就是祗园祭,我总算理解了。
“民众本来好像很克制地自己在做,最近倒变得很热闹。可能是各条街内推出了花车的关系,需要人手吧。”
话在这里打住。京极堂像他妹妹那样,扬起半边眉毛,很讶异似地望着我问道:“在这种时间,你来干嘛?一看就知道你急忙爬坡上来的,呼吸快停止了似的。”
“嗯,事实上,已照你说的,我去了侦探那里。”
“为了久远寺医院事件吗?”
我说出口后才想到中禅寺敦子也在场。我完全忘了她基于良心问题,中止了采访这件事。我想起中村总编辑被她说教那回事,再度把话咽了进去。自己究竟一天里要引发几次失语状态才罢休?
“没关系,关口,我们刚才谈过了。都是这个轻桃的姑娘找你商量引起的。这家伙好像中止采访了。怎样,那个怪侦探说了什么?”
托京极堂难得大力相助之福,免除了陷入失语状态的我,面对他们俩有条理地说出今天发生的事。在这段时间里,哥哥如同石头地藏般沉默不语,而聪明的妹妹热切地听我说话的关系,我一点儿都没有白天跟榎木津说话时那种疏离感,忘情地一口气说完。
尽管如此,这两天我都在谈这个事件。在谈话间,我开始错觉这个事件已不是他人的事,而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了。
“嗯,你对那位女士怀有什么特别的情感吗?”京极堂突然插嘴问道。
“为什么?因为她是个美丽的女性,你的意思是我在单恋她吗?”
“不,那就太缺乏自知之明了。只不过,每当那位久远寺凉子出场时,你的表达不知是抽象的、还是文学性的,像有什么内情似的,听着都不由得害羞起来。”
“因为关口老师是文学家的关系嘛,在描写美丽事物时难免会变成诗,这是没办法的呀。对不对?老师。”
在这个时候,为什么在我内心,和久远寺凉子相对时那种烦人的羞耻心,又再度更醒了呢?真是托福,我连中禅寺敦子的赞美,都无法巧妙地应对。
“好吧,榎木津那家伙最后说了什么?”
正好这个话题可以避开她,我感到些微的安心,回答道:“他说大概那个——所谓的那个,是指藤牧先生——可能死了吧。然后说我和她不是第一次见面,说得很坚决。”
京极堂做出他擅长的芥川龙之介的姿势,用指甲搔着下巴。
“那么,她看到了‘藤牧的尸体’,或‘如同死亡状态的藤牧’喽。可是,就算相信你的人生经验,女人不记得这一切……而且以前的你也靠近着看,你也不记得……”他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道。
“怎么回事,我一点儿也不懂。我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我又不认识她,如果她看到了尸体,那干吗还来找侦探?竟然连理性的你,都相信榎木津那个瞎猜的骗子吗?”
“你为什么一碰到那女人的事,就变得如此感情用事?即使两人曾见过面也有忘记的可能性呀。至于尸体,如果是基于‘如同尸体般的东西’的认识,由于不认为是尸体,所以忘记了也是有可能的。而且,如果连‘如同尸体般的东西’的认识都没有,那么,即使看到也不会将它和失踪事件联想在一起吧。”
“所以,我想说的是,为什么榎木津会知道她和我、连当事人都像是忘了的事情?怎么回事呢?是骗子吗?我只能想到这就是你所讨厌的心灵术了。”
我发现自己变得迥异于往常的攻击性。平常的我,在这种场合,会稍微后退一步,然后,认真地凝视自己。也许我真的对久远寺凉子有特别的情感。可是,那和男女之间、至少和恋爱的情感不同。相反地,不能对她产生这种情感的强烈忌讳,在我内心中萌芽。
“哪,哥,我也对这件事感兴趣呢。为什么榎木津先生会知道这些事呢?”
“那是那家伙的眼睛太坏,他看得到别人的记忆。”
“什么?”
我和中禅寺敦子,几乎同时发出疑惑的声音。
“哪,京极堂,拜托请说得让我们容易懂吧!那是读心术吗?或是心灵术所说的透视的把戏?和眼睛坏有什么关系?”
“关口君,你忘了昨天的谈话吗?”
“怎么会忘记?”
京极堂嘿嘿哼哼地不知嘀咕了什么,把坐垫拿开,很严肃地重新坐正。
“还说记得,摆架子呢。那为什么说读心术是愚蠢的事儿?昨天所说的,我大致用你听得懂的、不用专门的难理解的用语,作了大幅度的省略和割爱,有时候加上相当飞跃性的夸张,还夹杂若干的笑话和家常话,引用了很多比喻。尽力做了这么多以后,你终于像只理解了中听的结论似的,这是事实吧。你如果不摆脱心灵啦、超能力啦的想法,再怎么听我说也是白搭。”
确实如此。在回家的坡道上,结果我很清楚地什么都想不起来。可是,明天我必须和榎木津一起以侦探的身份展开行动,即使榎木津那种乍看虽是支离破碎的言行,但若真有什么含意的话,事先知道也不是什么逾矩之事。
“你把事情说得那么了不起,其实根本没什么根据吧。被我和敦子一质问,还不就语无伦次了。所以才会用这样的说法逃避吧。”
我明知并非如此。这个男人即使是假设推论,一开始说出来的论旨就不会让他人能指摘出矛盾点。在长期的交往中,我从未见过京极堂辩论输了,或他的理论在中途发生破绽的事。
尽管如此,我还是说了挑衅似的话。站在稍后方的“平常的我”,其实只不过是畏缩,变得有些胆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