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记忆之谜 8 记忆泄露
“等一下。”
中禅寺敦子说道,她中途退席从厨房端来茶,然后用客气的声音说道,招待不周对不起,要我喝茶。由于我一向只看惯了她在男人群中生气勃勃工作的模样,所以看到做出少女动作的她,不知为什么情绪变开朗了。而且,她泡的茶和昨天那味道淡的茶不同,是味道很香的玉露茶。我甚至有种重生的感觉。京极堂喝了一口茶以后,嗯嗯啊啊地咕哝着,一定也领会了好茶的关系。
“把刚才说的当前提考虑的话,脑就不是记忆的仓库了。可以设定脑是执行记忆的再生和编辑的地方吧。”
“昨天你说是税关哩。”
“可是,哥,我听说最近的大脑生理学,对脑的哪个部分有什么作用,已大致理解了呢。也就是什么样的记忆在哪里、如何地贮藏。”
妹妹真不好对付。
“对呀,但是对于如何记忆却完全不了解。人为了生存所必需的记忆的量,再如何有效率地贮藏,那个量实在太庞大了,不是像这样的器皿能够装的。”
说道,朋友将手指指向自己的头,接着说:
“想想看,那是不是只好先把重复的资讯丢掉?看到你,然后想,啊,这是动物、灵长类、人、日本人、男人、认识的人、关口,多么地缺乏认识的方法。反正先把前半期的记忆割爱。”
“当然。”
“然后,这一次,看看关口这家伙吧。到中途为止是一样的,可是,再仔细看,嗯,看起来像男人但其实是个女人,所以和你一样的那部分记忆,就必须割爱了。”
“话太多了吧,哥。”
“然后,再说说你吧。昨天,你的衬衫和裤子都皱巴巴的,今天却穿着熨斗烫好的衣服。昨天早上八点钟起床,但今天十一点过后才起来。”
“怎么知道的?”
“看胡子长的样子就知道。也就是说为了区别昨天和今天的你,只需看下巴周围那脏脏的像菌一样微暗的东西,和衣服皱纹数目就知道。以后的事即使完全割爱,‘今天的关口’的记忆仍然存在。”
“原来如此,其他部分完全都被记忆了。”
“其实是更详细的。从眼睛得到的资讯,分成形状、颜色、角度这样分散地分解着,将重复的东西割爱后,对照过去的记忆,再重新构成。那就是现在眼见的现实。不限于视觉,听觉啦触觉啦味觉之类的也一样。不过想想看,一旦将环绕着自己的所有事物如此详细分解区别的话,那可成为很惊人的分类。确实是比一五一十地记忆效率好得多,这使得大脑生理学者们头痛。但是,如果是刚才那种想法,那么在这方面就不会让学者头痛了。”
“嗯,你所说的物质的记忆真有的话,那的确非常合理。但这么一来,就不需要脑了吧,只用记忆够吗?”
“傻瓜!只有那片断的、暗号似的这种意义的记忆知道,那有什么用处?如果不再一次靠脑来重新构成,那就白糟踢了。”
京极堂在说到“傻瓜”这部分时,故意使了力。
“所谓脑,现在也仍以相当猛烈的气势在作用着呢。因为各种记忆的样本,早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抽了出来并重新建构了现实,因而产生了意识。但是,脑另外还有一份工作,就是将现在所体验的现实,也就是说相继输入的现在的资讯,分散地分解后变换成物质的记忆。而且,和意识毫不相关地,必须连络统合身体各部位。既得使虚弱的副肾皮质更有活力、又要让心跳数目增加,根本就没有休息的时间。要它同时做刚才所说的两件事未免太苛求了。”
“但脑只有一个,你虽然说太苛求了,那也没办法呀?”
“所以,动物得睡觉。”
京极堂歇一口气,喝了口茶,又说道:
“为了整理一整天,从接受器官吸收来的资讯和心的活动等,暂时停止肉体与心灵两方面的工作是需要时间的,那就是睡眠。如果只是为恢复肉体的疲劳,停止了一半活动似的睡眠形态是不自然的。睡觉的时候,内脏和肌肉的作用和醒着时一样,睡眠是脑在做整理编辑工作的时间。但是,心的机能并非在那段期间完全停止,因此,有时候会产生意识。”
“梦吗?……”
“是的,梦。记忆里,有许多是脑有意识地在白天不让上场的事物,在整理的途中,过去的记忆也会被挖掘出来。所以,在梦里,有时候完全没见过的状况,会毫无脉络可循地、完全不觉什么不妥地上场。”
这和我对关于梦的常识很不一样。但是,我觉得现在的解释比较有整合性,所以,我的常识是奇怪的。然而,如此一来,梦所拥有的神秘性也变得很淡薄了。
“占梦之流的,太天真了吧。”
“不,判断梦,绵密地去做会有某种程度的准确。但是,如果你指的是预知未来这件事,那么,不仅占梦,全部都是胡扯。嗯,除了一部分占星术等有附带条件的预测以外。你知道为什么很多动物在睡觉时都闭着眼睛吗?”
“那是因为来自眼睛的资讯,和来自其他器官的资讯相比,多出许多。而且,在处理上,是需费时且复杂的关系吧。”
“是的。所谓器官,听了刚才到死为止的过程后就应该明白,器官是能够当作独立的生物看待的。眼球啦视神经之类的也一样。因此,如果不将它遮断,则资讯会擅自进入,这可伤脑筋了。不过,反过来说,即使遮断也仍在作用呢。”
“梦是看得到的吗?”
“是的。梦当然也是有声音、嗅得到、有滋味的,但大致被认为以视觉为主。那是因为鼻子、耳朵、皮肤,连在睡觉时都不变地在活动着,而耳朵是无法关闭的。”
我曾听过这个台词,我有一种奇妙的早就知道的感觉。我很快地发现那是榎木津的台词。
“由于这些都是比较旧的感觉,用来处理进来的资讯并不需要太多时间。”
“那是因为很早以前就有的关系吗?”
“对。在做梦时,如果突然张开眼睛会怎样?”
“会很混乱吧。”
“嗯,的确如此,换句话说,这就像电影看到一半,剧场突然消失了会怎样的问题。”
“那一定就完全看不到了。电影是无法在明亮的地方看的。”
“对。比起虚像,实像更强烈。和在白天看不见星星是一样的。所以,动物在光量较少的晚上睡觉是可以想见的,即使眼睛睁开也看不见。关口君,你知道和梦看得见的结构很接近的某种状况吗?”
“你指的是那个假想现实吗?”
“对。除了某部分以外,假想现实的确是拥有极相似的构造。实际上没有发生的事,和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东西,会以与现实毫无差异的形状有意识地上场。这些全都是源自记忆的资讯,但是在意识上,无法与现实区别。梦与现实的差别只有一个,与现实的接触点可否在‘从睡眠的觉醒’中找到?只有这一点。”
“所以,很多鬼怪都是在光很少的晚上出现。”
我因为昨天听了假想现实的话题,所以还能理会,但中禅寺敦子到底能理解到什么程度?
“不记住这个做梦的结构可不行。”
京极堂说了以后,默默向妹妹再要了一杯茶喝。
“这有什么意思吗?”
“记忆并非收藏在脑这个仓库里,就以物质本身的属性来看,我们的记忆透过空气、地面和各种物质而泄露出去,并不是难以想象的事。”
“那么,我所想的事情泄露给你和敦子了吗?我可完全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唷!”
“怎么可能知道?”
“你,京极堂,你所说的不是很矛盾吗?说起来,你不是说读心术等等是愚蠢的吗?”
“是很愚蠢呀!我们通常称呼的心和思考就是意识。意识只有在心与脑的接触时才发生。我所说的泄露是记忆,不是意识。由别人的脑和心构成的别人的意识,第三者怎么会知道?”
“读心术是不可能的吗?……”
“那么,哥,如果记忆泄露了,会发生什么状况?”
“我们的脑如果接收了那个泄露的记忆,就会再度地在意识上重新构成。但是,理论和刚才的梦、也就是电影是同样的……”
“啊,对了,看不到。”
“通常我们称那种情况为‘气氛’,很自然地平常就如此称呼。气氛什么的在物理上无法做任何的证明,但是任何人都感觉得到气氛。比如说,有个人很少获得眼睛这个器官所输入的资讯,周围很黑暗的话,会感到仿佛银幕映着什么……”
“那么榎木津……”
“对了。看到重新组织的人的记忆了,是个麻烦的男人呢,那家伙。”
多么有违常识的结论。这不是能够立刻相信之类的谈话。即使再怎么合理,以我狭窄常识的范畴中,这只不过是和心灵术没什么差别的可疑的结论。
“不相信。榎木津先生并不是知道别人的记忆,是看得到?”
“是的。正如我重复了好几次的,有很多东西有意识地不出现在记忆里。呵,关口君,你们是经常想不起来什么吗?脑即使再怎么重新构成记忆,总会因什么差错而无论如何都无法登上意识的舞台。遗失东西什么的大部分是本人弄丢的,所以,脑是知道的。”
“因此,榎木津能够准确地知道遗失物所在吗?……”
“当然也有不准的时候。”
“不过,哥,那个,并非不了解,可是我怎么都没有真实感。”
我也有同感。
“有一种角膜负伤的人催患的叫夏鲁鲁波那(音译)症候群的病,是在大白天也会看见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例如,小小的鬼什么的病。和梦不一样,本人很清楚地有醒着的意识。但是,假想现实不同的,本人也知道那是现实没有的东西。这些都是很接近的感觉吧。”
“那个罹患病名听起来像法国民歌的病人,为什么看不见别人的记忆?”
“大概因为损伤的部位和先天的素养,以及有左眼或右眼的微妙差异的关系吧。”
感觉像上了高级诈骗术的当。这是京极堂极巧妙的诡辩吧。中禅寺敦子也陷入沉思。
“嗯,从这方面的话几乎完全能够说明的这一点来看,我现在对这种假设很感兴趣。”
“你……那种奇特的构想是从哪里来的?”
“奇特?是吗?”
京极堂从怀中取出一根香烟,说道:“我小时候是在下北半岛长大的。”
“喔,恐山(译注:位与青森县东北部、在下北半鸟上的火山,被认为是死者灵魂聚集的山,为著名的灵场)吗?……”
我并不是很清楚,但他好像在恐山出生、直到七、八岁时,都在下北半岛度过。
“恐山里有许多叫女巫的民间宗教者。施行着所谓的巫术、降灵,她们几乎都有视力上的障碍。我并不清楚视觉障碍是否遗传。总之,有那么多的视力障碍者从事相同的职业,这是很不自然的。这么思考的话,在被称为灵能者的人当中,会发现有很多视力障碍者。柳田翁在论文中曾提到,一只眼小和尚的形象可能取自昔日落魄的神职人员。他暗示了,弄坏一只眼的神职人员的民俗礼仪有存在的可能性,我认为恐山的由来也是如此。”
铃——风铃响起。
“大概榎木津想尽快解决事件,从房间出来时,从她后面看到你。于是,又发现和她正面相对的你。在感到吃惊时,这会儿,看到地板上好像躺着尸体模样的东西,他确认了那是藤牧。不过,他并不了解这有什么含意,所以问她,到底来这里找他是出自谁的意思。”
“他认为,凶手不会亲自要求调查。”
“不过,她说是出于自愿。”
“所以,才又问她是不是撒谎。然后,有关你的事是否也扯谎。”
如此一来,就能理解榎木津那奇怪的态度了。不,不这么想的话,就无法理解他那动作了。
“他从小视力就很弱,偶尔好像会看到那个!开始他好像认为是很平常,随着成长,他体认到那个是异常的事情。只有我注意到他那种体质,这也是我和他开始亲密交往的原因。后来在战争中,着实地被照明弹打中,很致命地他失去了视力。虽然很平常地生活着,但榎木津的左眼现在应该是几乎看不见的。讽刺的是,仿佛替代视力似的,反而更看得清楚那个了。”
如此说来,榎木津开始发挥那种能力,是从战争复员以后的事了。京极堂止住了,仿佛是要看稍远地方似的,眯起眼睛眺望着回廊,说道:“不过,无论如何说明那是怎么回事,那家伙都无法了解。”
我们都觉得那的确很像榎木津的作风,不由得笑了。可是,在我内心深处,有种类似不透明的不安感,动也不动地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