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密室中的密室 2 我、敦子与礼二郎
出了家门虽然是好的,但我为了不知如何到杂司谷而稍感困惑。丰岛那一带已经好几年没去了,学生时代和伙伴们曾一起去看鬼子母神祭典,那算是最后一次吧。从那以后,就没再去过,所以不清楚怎么去。说起来,我对那一带,从战前以来就没什么印象。巢鸭有疯人院、也有拘留所,后面则全是坟墓。那是我的印象。
当然,目白有学习院大学、池袋也有立教大学等,可是我对那里的印象很淡,加上丰岛区被严重地空袭过。听说大部分建筑都被烧毁了。后来在烧掉的地方兴起了黑市。
烧焦土地上的秩序恢复了。瞄准那极短暂的空隙,黑市很自然地发生了。在最兴盛的时期,全日本有一万五千个黑市。
我讨厌黑市。没有秩序。蜂拥而至的许多粗暴的声音。混沌中的压倒性的自我主张。强韧的生命力。这一切,都是我所厌恶的。因此,我一次都没去过黑市。
有人说,那其实是人类本来的强韧的姿态。这大概也算说中了。我想,如果没有黑市的强韧,恐怕也没有今天的复兴吧。可是,即使说那才是像人样的生活方式,那至少我本身是不愿意那样地过活的。
战争完全不顾个人意愿夺取了人的生命。在战场,人当然无法人模人样地过活着。但如果将人模人样的定义设定为是动物没有、而只有人才持有的特性,那么,在战场上,重复进行杀戮的异常行为,那也算是人模人样吧。如此一想,人模人样地活着,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愈来愈不懂了。在那个战场,有如野狗似的害怕面对死亡的恐怖,但也可以想,惟有那时的自己才最像个人。
因此,我对黑市感到……的真正面貌,既与卷入异质世界的异乡人的疏离感,也和沉入无底沼泽的小动物的恐怖感并不相同。是预感自己内在的黑暗泄漏的恐惧。因为有那种预感,所以我逃避着那个地方。
我知道自己内在潜藏着相反的性格。违悖道德、喜爱黑暗的旺盛的生命力。我想将这些用盖子遮蔽住。黑市的特质,如同引诱飞蛾的灯似的,引诱着那样的我。因此,我更需费力地躲开那个地方。为了一辈子盖住自己内在的黑暗生活下去的关系。
黑市在战后立刻受到法律的限制。可是,那无疑只是为黑市盖上反体制的烙印而已,反而促使那地下活动的性质更加速发展。尤其是池袋那一带的夜市,每当受到镇压后严重的程度有增无减。于是,慢慢地,对我而言,池袋比起上野、新桥更难接近,成为一块特殊的地方。其结果,总而言之,丰岛那一带简直有如鬼门关似的,我坚决持续地躲避着。
那个池袋的黑市也在去年终于消失了。虽然那阴霾似乎尚未完全拂拭,但我听说现在整齐的车站广场正逐渐完工中。我躲避的理由已消失了。
至于该搭什么交通工具,我内心没有定见毫无目标地走向车站时,很凑巧地,路旁停车场上,公共汽车来了,看得出是“往早稻田”。
我判断方向相同,于是上了公车。
公车很拥挤,我稍微退疑了一下,但还是下决心问坐在前面的上了年纪的男人,到目的地该搭什么车?老人有点儿错愕但仍亲切地告诉了我,姑且不论我搭上这辆车是不是好办法,但似乎没有弄错。
按照老人所说,我在早稻田换搭市区电车从中野出发,并不是多远的地方,但对那地方的地理地形完全不解,只觉得是个视野很好的地方。刚才的老人会怎么想我这个人的?我不知为什么担心这件事。
从幼年开始,在面对别人时,我毫无理由地觉得自卑。不,与其说自卑,不如说更接近一种强迫性的观念,我还认为自己是个疯子,周围的人因为同情我,所以配合着我说话,我曾有过那样愚蠢的妄想。
那是对于拥有非常负面力量的自我辩护吧。每次被父母和老师责骂时,我就想,他们为什么那么正经地斥责疯子?难道不觉得他很可怜吗?另外,我也这么想,反正我是疯狂的,挨骂也无可奈何。每一种想法都让我感到轻松。然而,另一方面,当我没事的时候,总会一直抱着奇怪、不对劲的不安感。我的日常生活充满了不安。我始终很在意别人的视线,偏偏我又做不出迎合别人的事。对我而言的正常,只能在我自己的内心中予以正当化,我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异类。
因此,我和世界的关系是隔绝的,我背负着忧郁症的壳,但那个壳,被榎木津、京极堂很多朋友,还有我的妻子用手弄破了。
那个老人,结果是否正常地看待了现在的我?
这么说,我想起从前似乎发生过同样的事。
市区电车抵达鬼子母神神社。
这里确实来过,曾见过、却没有确实的证据。但如果因遭空袭烧毁后再复兴,那我是不可能见过的。
久远寺凉子说过住家在法明寺东边。法明寺是否指的就是鬼子母神神社?我连这一点都不知道。现在回想起来,真搞不懂昨天的我,为什么那么地认真呢?真的以为自己能解决这个事件吗?事到如今,我开始后悔。在走下市区电车以前,我始终用同样的感觉,在体会昨天为止发生的事情和今天早上混乱的梦。
然而,这不是梦。见面的地点——鬼子母神神社内,中禅寺敦子早已在那里等着我这个不可靠的侦探助手了。
“老师。”
中禅寺敦子戴顶灰色棋盘格花纹鸭舌帽,皮吊带系着同样花色的长裤,简直就像个少年。不过,从卷起的白色衬衫袖子露出丰胜的臂膀,由于如此很奇妙地衬托出少女的韵味,我感到很不可思议。
“勉强您了,很抱歉。”
如此说道,这个像少年的少女突然低下头行了个礼。
“高明地瞒过可怕的老哥的眼睛吗?”
我说的仿若是躲人耳目的幽会男人所说的话。看到她的脸,瞬间,我不知为何竟坚定了起来。刚才的后悔和不安老早消失无踪。转变至此,我觉得到现在为止的私奔感反而如梦境似的,我在这一瞬间和昨天的我连接上了。
“被发现喽,就在老师您回去后不久。”
“真是料事如神的家伙!那家伙在这方面可不能小看。挨骂了吗?”
“无所谓。”
这个少女很有少女韵味地微笑,轻轻地点头。
“对了,要我传话给老师。”
“京极堂吗?”
“嗯,要我转达您,无论如何找出日记和情书!”
“怎么,还猜谜吗?为什么不说清楚,那家伙。”
“老哥好像也不是很明确地想到似的,他说,藤牧先生应该写了情书才对。他说,老师也许知道。”
毫无线索可循。
“还有,他说因为藤牧先生像个偏执狂,有每天写日记的习惯,所以,说不定也能找到最近的日记。”
“如果那日记真存在的话,倒是重要的线索。即使发生事情当晚不可能写,但只要到前一天为止还留着的话,也许能解开谜底。”
“不过,藤牧先生如果是有计划的失踪,难道会留下类似证据的东西而离开吗?而且,老哥还说,如果有日记,那么十二年前的部分很重要。为什么?”
“连你这做妹妹的都不知道,何况是我呢?”
我们终于发现干嘛站着说话,所以走向神社角落里那个像长条椅的地方,坐下来等榎木津。约好见面的时问是十二点三十分,还差五分钟。在参拜路上,虽不是祭日,但摆出了几家路边摊。有两三个参拜的香客,茶棚关着,安静得吓人。
“听说这一带被空袭得很惨烈,这里是烧剩下来的。”
“是这样吗?”
“参拜路上两旁的梧桐很有历史的唷,而且,这些树的树龄让人觉得已有几百年了。”
这些葱郁的树木的确不是五年或六年能长得出来的。
伯劳鸟在啼叫。
“是榎木津先生来了吗?”
中禅寺敦子冒出了一句,我也开始担心起来。
“照京极堂说的,还是不要太信任他为妙。等到四十分不来的话,我们就走吧,不能让对方等。”
我认为榎木津大概不会来了。时间到了,侦探果然没有出现。
过了十二点四十分,我们放弃了,正要站起来时,参拜路上的入口处突然传来疯狂的叫声。由于直到现在太安静了,我们一时听不出什么声音,反射性地朝出声的方向望去。
有如美军驾驶员打扮的男人,离开黑色固体的什么东西正踏上地面。
“啊,是榎木津先生,老师。”
“什么?”
男人开始踢起那个固体东西。
当摊贩老头儿和参拜的香客远远地围住观看时,我们不得不以那个受人注目的人物为目标,小跑步地趋前。
榎木津嘴里叫骂着扯蛋狗屎什么的,正踢着那辆带着边车的摩托车。
“榎先生,在干嘛呀?”
榎木津看到我们、停止踢车后,挥挥手且大声地喊道:“呀,到了呀?什么嘛,我还以为是谁呢?这不是阿敦吗,今天也很可爱哩。”
“对不起,我勉强老师跟着来的,打搅了吗?”
榎木津笑得更大声了,愉快地说道:“打搅什么呀?你只要想到和这两个猴男人一起去那阴森的医院,今天早上早就想上吊三次了吧!嘿,如果是京极堂那家伙跟着来,那更阴森了!阿敦可大受欢迎呢。可能的话,关君,你要回去也可以!”
榎木津丝毫没有昨天分手时的阴郁,简直换了一个人似的,心情开朗得很。而且,即使打扮了,也看不出是侦探。怎么看都像是飞航队队员,如果这和他昨天那样是花了两小时决定的服装,那他的审美标准真是太糟糕了。
“你在干嘛,这是啥?”
“这叫边车摩托车,关君,虽然是摩托车,但可以坐两个人。”
“我不是在问你这个。”
中禅寺敦子吃吃地窃笑起来。
“啊,以前我不是曾差点儿被宪兵的吉普车撞上吗?那时候,为了道歉什么的闯祸者叫贺兹的士兵送我的。摆了一段时间完全不动了,今天早上修理了后,好不容易骑到这里却动不了。”
“干嘛在这种日子骑这玩意儿来?”
“我想比较快嘛。赶快走吧,喂,去医院呀。”
榎木津说完,连路都不知怎么去却开步走了。
“榎先生,这车子怎么办?会被偷唷。”
我出声叫住,榎木津转过身来:“你说错了,现在,从这一瞬间开始,驾驶这辆车走掉的不是偷、是捡走,因为现在我要把这辆车扔在这里了!”
说着又笑了。我和中禅寺敦子模仿洋人的动作耸了耸肩。
据中禅寺敦子说,法明寺和鬼子母神是不同的建筑,而鬼子母神在法明寺里面的说怯,好像是正确的。虽说如此,寺院和鬼子母神还是离得相当远。而且,中途因为散布着森林和民家,属于寺院的用地到底范围及于何处,我并不清楚。还有,这也是听中禅寺敦子说的(尽管如此,她好像也是现买现卖京极堂的话),久远寺医院所在的法明寺的东边,整个来说,好像是个很大的墓地。这个杂司谷的墓地,是明治五年(译注:一八七二年)在东京制定的七个墓地之一,有两万八千九百七十八坪。我想我所模糊想象的丰岛区墓地大概就是这里吧。
前往寺院的道路不仅弯弯曲曲,而且所到之处全是森林,简直就像迷宫。
突然察觉到这个迷宫的最前面似乎只有墓地。偶然和墓地相遇,无缘由地感到很讨厌,脚步突然沉重了起来。
可是,我们还没有走到墓地,就被环绕着寺院的杂木林给挡住了去路。
“这根本是森林嘛。前面又是墓地,而且这里是往街道的方向啦。”
夹着杂木林路的另外一边是民家和商店街。绕过道路似的森林,那里面多半有个广大的墓地。我甚至相当确信。可是,榎木津毫无停下的意思,很快地走去。
“榎先生,那边是墓地。墓地很宽广,敦子也说过了呀。”
“那位女士说在东边吧,你竟把人家特地教的路线给忘了吗?住这儿的人这么说就相信吧。”
“要我相信,榎先生,你又没听到。”
“因为你很健忘,所以我事先问了和寅。嘿,就从这条路进去。”
苍郁的森林一度中断后,那里出现了窄路。
“从那里弯过去后,就是墓地了。”
我毫无缘由地觉得不该进去。弯进路以后就是墓地。荒凉的墓场光景仿佛展现在眼前。
“喂,很顽固唷,关,你害怕了吗?”
可能吧。
“老师,没有坟墓嘛。”
走在后面一步的中禅寺敦子,不知何时赶上我,已进入那条小路了。
“有坟墓的路线是对面高台的方向,这一带是森林或住家。”
胡说!这附近全是墓场、拘留所或疯人院。
“关、关口,振作点儿。”
榎木津说道。使劲地拉住我的手腕,将我带进那条禁止通行的小路。这和梦境一样。我遭到斥责。
我闭上眼睛。张开眼睛后,看到了不该看的女人白晰的足胫和乳房。
“老师、老师,你没事吧?”
是中禅寺敦子的声音。那么,这不是在做梦了。我缓慢地睁开眼睛。
看见医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