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解谜与除妖 9 杀外地人
听取院长夫妻证言的程序,变成是他们两人同时进行。我不曾受过警察询问,所以并不了解,但在这种时候,单独进行似乎是惯例,所以木场和部下发生了一点纠纷。但由于是京极堂的建议,加上事件发展的异常性,也有助长之功,结果接受了这个破例。
两人坐在木场的面前。
木场虽然想了很久,但突然像甩开了什么似地抬起脸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说道:
“你们难道不知道那里倒着一具尸体吗?”
“……不知道。一直以为牧朗先生活着,那个房间……很恐怖,不敢接近。”
事务长以没有精神的声音,说道。
“恐怖?真奇怪。自己的女儿生病、躺着的房间,在一年半这段期间,都不进去你是怎么啦?”
“我……嗯,就像你说的,我也许是个不适合为人母的人。知道了的话,会怎么……?我曾预想过呢。不知谁曾说过……一加一总是二,所以不打开门就不能走出房间。所以答案只有,到底是打开房间出去了呢,还是没有出去?反正无论是哪一个都不是令人欢喜的结果。不管是女儿、女婿,总有哪一个犯罪吧,所以……”
“看了也当作没看到吗?以为能够一直这样下去吗?像这样粗率地隐藏尸体的方法,在犯罪史上还不曾有过哩!”
“所以呀。所以,如果是这么粗率的事件,放着不管退早总会暴露吧。那就没有必要积极的解决。我……对支撑着这个叫久远寺的招牌,已经疲倦了。那种马力在十年前已失去了。”
木场无法再质问下去了。
接手的是京极堂:
“木场刑事,我有很多话想问这两个人。我不能判断是否直接与这一次事件有关,如果你已穷于问问题的话,可不可以让我来问?嘿,民间人士的我,如果被允许在这样的座位上质问关系者……”
“准!随你喜欢,俺投降了。”
“那么,我先问太太。久远寺家是附身遗传这件事……我清楚地说,事到如今,隐瞒也没有用……至少在故乡赞岐是被这样看待的……这是事实吗?”
“是的。你可能会认为是无聊的事吧……没有错,久远寺家因为如你现在所说的理由,受到很长一段时间的迫害。我和母亲虽生长在这里,但祖母等在赞歧的时候……吃了相当多的苦。”
“原来如此。不过,我怎么都有无法理解的地方。从久远寺这个姓来想,看起来这个家的历史相当古老似的……怎么样呢?”
“啊……”
“平安时代,当时在中央有权势的最新科学原理是阴阳道。阴阳道后来被法律禁止。而由四处游走的宗教家之类的,传播到地方上,而且在各地和各种民问宗教合流后改变形态,持续到现在。但是,阴阳道极古老的形态,不知为什么还留在四国。我想久远寺家也是传播‘古阴阳道’的家系吧。太太你昨晚对我所做的密教派和神道派的加持、真言和咒文,几乎没有反应,但当我唱起传播到四国的古阴阳道的一个流派的祭文时,你明显地有了反应,太太果然是知道的样子。”
“是的。我想,那和我家传播的几乎一样。我从母亲那儿学的……我听说不能使用。”
“果然是这样。那就是说,久远寺家是传播阴阳道相当古的家系这件事,是没有错的!所以,太太,你知道叫欧休伯的妖怪吗?”
“欧休伯……我记得小时候的确从母亲那儿听过这名字……不过,我并不清楚这件事。”
“木场刑事、关口君,听到现在太太说的话了吧!久远寺家果然不是欧休伯附身的家系。”
京极堂以兴奋的声音说道,很高兴似地看着我:
“如我所料,欧休伯附在人身上什么的,是很不符合常识的呢。”
“什么!这是当地的故老们说的,还有来自当地警察的报告呢。”
“故老又不是活了五百年、一千年的吧,最多只知道七、八十年前的事。”
“话是这么说……他们说似乎从很早以前就有的传说,但这没什么关系吧!久远寺杀了孩子、操纵水子之灵……”
“说起来很奇怪。水子作祟是最近进入昭和时代,市民获得选举权以后才有的新想法。江户时代,七岁的孩子即使死了也不供养,只公布了恶名昭彰的怜悯动物的命令,说是不要丢弃孩子而已!”
“怜悯动物的命令?是保护动物吗……?”
“猫狗之类的。”
“不过,京极堂,你以前不是说过,《好色一代女》(译注:一六八六年出版,井原西鹤作,描述五名女子的爱欲生活)里提到水子吗?”
“那不是水子,是姑获鸟。并非作祟,而是将‘概念’具象化了的东西。别说现代,即使是过去的民俗社会,也没有孩子作祟的事。欧休伯和水子没有关连。”
“那么,欧休伯是什么?”
“欧休伯是流传在四国部分地方上,一种有着河童(译注:想像中的动物。水陆两栖,形状类似四、五岁的孩童,脸似虎、嘴巴是尖的,身上带鳞和甲壳,毛发很少,能容少量的水,头上有水期间,上陆时力气很大,可将其他动物抱入水中吸其血)头的孩子妖怪。我并不了解详细的情形,但是和‘座敷童子’与‘仓北子’(音译)好像是同类。你知道座敷童子吗?”
青木战战兢兢地发言:
“我出身东北,知道座敷童子是有一张红脸的妖怪。我听说有他在的时候,这个家族变得有钱,不在了的话,家运会变坏。”
“真棒!真是一语道中的说明。就像他所说明的,所谓座敷童子,有着‘家运盛衰’、‘偏富’的作用。这完全和‘附身’所拥有的作用完全一样。必须注意的是,座敷童子的性质是在家时只是一种感觉,出去时,则会被目击。至于有关目击的故事,多半都是家人以外的人说的,他离开家庭时也是这个家毁灭的时候。换句话说,起初因座敷童子而繁荣至今的家……大多数是从外地来的暴发户……以此作为他们‘没落的理由’加以谈论。而这在作为既往的‘过去家族繁荣的理由’时也能发生作用。他们想到的是,至今带来财富的是座敷童子这个东西。当这种想法固定后,才会发生现在繁荣是因为有童子的这种现在进行形的座敷童子。换句话说,这就明白了座敷童子基于会‘走出去’这个特性,而和附身形成为性能相同的民俗机制。于是,将欧休伯也定义为有同样作用以后,就有点儿不了解这是会附身他人的道理了。这成了将自己的财富分给别人,而且使唤一开始就有‘走出去’作用的东西,也没有意义。”
“这么一来……怎么样呢?”
“所以,故老所提有关久远寺家的传说,比较晚近才开始的可能是捏造,这种疑惑就涌现了。”
“等一下,京极堂。我们确实从泽田富子太太那儿听到久远寺家的传说中,应该也有‘童子之神’。你认为这也是捏造吗?”
“啊,是‘六部杀’的传说呢。这大概是很古老的。顺便再问一下,太太,你所继承的‘久远寺流’所使唤的东西,是什么?”
“各式各样。式王子(译注:在阴阳道,遵从阴阳师的命令,能够自在变幻做出不可思议法术的精灵)和护法童子(译注:被守护佛法的护法善神所使唤的童子姿态的神)、不动妙王(译注:五大明王、八大明王之一,在佛经上,起初以大日如来的使者上场,逐渐地为了拯救大日如来难以教化的众生,假扮成愤怒的姿态出现)的家族的童子们。”
“是吧。说起来,被使唤的神灵多半以童子的身形出现。童,这个字听说原来是身分低啦、佣人啦的字义,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才表达为孩子。所以我认为不知在什么地方混乱了。座敷童子是童子的身形,也许远因也就在此。富子太太所说的童子神并非欧休伯和水子,而是如文字所表现的使唤童形的神。……不管怎样,水子是毫无关系的。木场刑事!”
木场突然被喊,吓了一跳,伸直了背。
“什、什么?”
“从上述的理由可以判断,久远寺家由于是欧休伯附身的遗传所以孩子被杀,是煽惑人心的谣言!以下应该舍弃先入为主的观念。”
原来如此。京极堂提到听似毫无关系的民俗学的考察,是因为想说的是这些。这个男人老是这样。
“因此,来思考久远寺家之所以被想成是附身遗传的原因吧?……当然,他们也受到了阴阳道的大夫这个特殊家系的影响。但我推测,比这更大的原因是‘偏富’,这也可以从富子太太所说的‘六部杀’的传说中得知。”
京极堂重新转向事务长说道:
“在民间传说中,有一种杀外地人的动机。杀掉从其他地方来的人、夺取财产,结果家会繁荣……但因此家里代代会受到作祟。富子太太所说的古老传说就是基于这种动机,但这不仅是诽谤中伤,没有根由的谣言不会成为传承而生根。长时间的传说,必须具有合于共同体内部理论的说服力才行。在民俗社会,杀外地人就如同附身和座敷童子般,具有说明‘偏富’的作用。如此一来,富子太太所说的六部杀的传承,就能够想像是久远寺家在‘偏富’的古老时期所发生的吧。换句话说,在发生的时期,一定有什么可以应付的对策。”
“是……什么呢?”
“大概是久远寺家成为御医、获得权力和财力的事件吧!在共同体中发生了‘偏富’。我想,富子太太所说的古老传说,反映了这个事实。连有来由的医术秘传书都出现了呢。于是那个杀外地人的传说,基于长时间而发生变质,发展为附身遗传。四国是个除了阴阳道,其他附身信仰也很兴盛的地方。犬神和胴凭(译注:音译。附身物的一种,小蛇或狐狸附在人身上)的附身遗传也很多。另一方面,由于久远寺家每一代都是大夫的关系,实际上,说附身遗传不如说应该身负祛除的任务。不过,不知何时,逆转了过来,因此久远寺家悲哀的历史展开了。但是……即使这么说,那也是相当久远的事了。我不认为是从那时开始就谣传说是欧休伯附身……使唤水子之灵的家系。”
“我……具体的被谣传说是什么家系的事,从不曾从母亲那里听说过……只听过这个家因为是黑……”
“所谓黑,是表现附身家系的隐语。一般人叫白,和附身家系的人结婚生下的孩子叫灰色。听到刚才太太所说,我们也了解久远寺所使唤的东西,并不特定的可能性很高。但现在当地的故老,将其特定为欧休伯。另一方面,久远寺的人们并不知道那东西。如此一来,次于古老传说‘六部杀’的第二种传承‘欧休伯附身’,是久远寺家离开赞岐当时,或者是离开以后被捏造出来的,可以推理为绝非新的传承!”
“水子的假设,也可以说是从这里出来的。”
中禅寺敦子说道。
“不过,虽说是新的,但这第二种传承的对象,在除掉久远寺家以后倒也传说几十年了。从最初传承的例子中也知道的……可以推测在第二种传承成形的时期可能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
“这个提示是,久远寺家来到了帝都东京。这个时期,大概是仅次于昔日被诸侯所聘、久远寺家第二次繁荣的时期……换句话说,是‘偏富’的时期?”
“我们上京时是……听说是明治三年(译注:一八七0年)。”
“喔,果然是明治维新前后所形成的传承。因此……我想起了某个事件,开端也是‘杀外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