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彻的评论 (涉底)
凌彻的评论 (涉底)
这个夏天,或许只是一场梦吧,更或者,是假想现实……?
始
倘若要选九十年代最佳的推理小说,毫无疑问的,我一定会选《姑获鸟之夏》。至于理由,相信已经不必再多说,只要读过本作的人应该都可以体会。虽然不可能所有人都会和我做一样的选择,但是所有人一定都可以知道为什么我会如此选择。
简单的说,就是太好看了。没有第二句话。
就算是京极夏彦之后的作品,也没有任何一本能让我觉得比《姑获鸟之夏》还精彩,更遑论其他作家。好看的作品当然有,但就是没有任何一本可以超越《姑获鸟之夏》所带给我的震撼。
实在是,太好看了。
在一开头,想先谈谈《姑获鸟之夏》所带给我的整体印象。
《占星术杀人事件》,我心目中永远的第一。《姑获鸟之夏》给我的感觉,与《占星术杀人事件》其实相当类似。
那就是单纯。
尽管京极夏彦用了许多的事件、许多的知识,但是真相仍然是那么单纯。单纯到只要一句话就能让读者“啊!”的一声,背脊发麻,深受震憾。
《占星术杀人事件》是如此,《姑获鸟之夏》也是如此。
真相的单纯,是创造结局意外感的不二法门。愈单纯的真相,所带来的惊愕感愈强。我会将《占星术杀人事件》摆在第一,非常大的成分就是在于此。
而上述这二部作品的不同,其实也根源于此。或者说,根源于作者在单纯真相之上的处理。
随着单纯的真相,《占星术杀人事件》的包装其实也非常单纯。没错,岛田庄司是用上了手记、密室杀人、足迹等等的其它事件来包装,但这些事件却影响不了整个占星术杀人的单一性,因为对读者来说,那是一体的,根本无法分割。从一开始阅读时是如此,谜底揭晓之后同样是如此。也就是说,真相单纯,整个外显的事件也单纯。
但《姑获鸟之夏》不一样。
我看到的是,京极夏彦在构思出单纯的真相之后,利用种种方式将真相复杂化。随着复杂化而来的就是量的膨胀。真相的质仍然单纯,但量却复杂膨胀。
然后,京极夏彦将复杂膨胀的真相打散,分配到事件的各个角落。隐晦不明、盘根错节的事件片断就这样分散在整本书的各个段落里。
最后,是集中。藉由京极堂将所有的片段集中、压缩,还原到最原始、最单纯的谜团中心,也就是真相。
单纯、复杂化、分散、集中。这就是我所看见的《姑获鸟之夏》,我所看见的京极夏彦。
花了一段篇幅做不知道算不算作品论的论述,总之,以下将不再做有关本作的整体评论,而只单对片段进行探讨。毕竟,这本书好看就是好看,要我再对整本书做评,除了上面那些,恐怕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事
在《姑获鸟之夏》中,最可能引人争议的,应该就是密室消失。前所未闻的解决方式,的确意外感十足。在此,姑此不论密室消失与整个事件的紧密连结关系,我想将其单独抽离出来讨论。
这个密室消失,是由二主轴交织而成的。
先让我们来做个想像。如果牧朗消失的密室开启时,在场的不是榎木津和关口的话,会是什么情况?
如果榎木津不在场,而是关口与敦子的话,那么关口没有理由怀疑敦子的眼睛,因为她不是榎木津,只看得见应该看见的东西,根本就不会有之后的发展。
而如果关口不在场,那另外二人的正常视野当然更是立刻得以明了真相,也同样不会有其他发展。
就这么巧的,正好是关口和榎木津。
在久远寺家方面,如果佣人不是那么忠心耿耿,如果其他人曾踏进密室一步,那么事件甚至不会与京极堂等人有所交集,或者可以说,根本就不会有这个事件。
而同样这么巧的,佣人并非七嘴八舌的长舌之人,其他家人们也与密室保持着距离。
巧合,从消失事件的开始到中间的发展,全部都是巧合。若说密室消失是由巧合所堆砌而成的,一点也不为过。
这就是密室消失的第一个主轴,巧合主义。
相信消失事件的谜底一定令所有的读者们大感错愕,真的会有这种“明明有却看不见”的情况发生吗?而在惊愕之余,不免也让人怀疑,京极夏彦在小说的叙述过程中,究竟隐瞒多少事实?究竟不公平到何种程度?如果小说里的描述是公平的话可不可能出现这种不可思议的真相?
然而,我们却不得不承认,京极夏彦在文字的表现上完全没有不公平的地方。小说中的视点是关口,他的确将关口所见到之物完完整整的描述出来,榎木津对关口所说的话也没有丝毫隐瞒。不但公平,而且公平过了头了。
不过,一句“公平”就能够让人满足了吗?尤其是在这种难以想像的情况下?
我想,《姑获鸟之夏》对读者而言是不公平的。不过,并非“表现上的不公平”, 而是“常识上的不公平”。也就是说,在读者的常识里,根本不存在这种“明明就在眼前却看不见”的情况。这正是不公平的所在。
于是,在常识上不公平的情况下,京极夏彦当然可以完全的在表现上求公平。反正真相并不在读者的常识里,那么表现的再公平也不可能暴露真相。
真是了不起的做法。
这就是密室消失的第二个主轴,
巧合主义、常识上的不公平,在这二个主轴的交错下,迸出了密室消失的火花。
尽管二个主轴都是容易惹人争议的焦点,但这才是《姑获鸟之夏》的魅力所在。对我而言,问题作的魅力高于一般作。虽然这并不是希望所有作家都以问题作为目标,但是一位作家若能在生涯中创作一部问题作,那我对这位作家的评价一定会大大提高。敢于写出问题作,而且在第一作就是问题作的京极夏彦,比起循规蹈矩、无法跳脱问题作阴影的作家,实在是高出一大截。
人
①神的左眼、超侦探榎木津
拥有看穿别人记忆的能力,榎木津的存在是非常值得探讨的。传统的推理小说对超自然现象总是敬谢不敏,因为无法以人类现有的知识来解谜,就不能以其来造谜,否则便不算是推理小说,而是科幻小说了。那么,为什么京极夏彦仍然安排了榎木津这个角色?
当然,我们可以如此解释。因为榎木津的能力并未对谜团造成无法说明的后果,也并未以此能力来违反逻辑解谜的程序。解谜的是京极堂,而不是榎木津,榎木津从头到尾都只是旁观者的立场。他不像关口四处奔波,也不像京极堂必须负责说明,只是一个单纯的旁观者。一个对谜团的现实解明不会产生决定性影响的人,就算身上拥有再多项特异功能,只要不与谜团有所牵扯,都不至于违反推理小说的本质。榎木津正是这样的角色。因此,就算他能看见别人的记忆,只要他不在嫌疑犯面前发挥能力道出真凶,不因此而破坏逻辑程序解谜的必要性,那么就算他再活跃,也不会构成违反推理小说的情况。
然而,就只是如此而已?
难道京极夏彦创造出榎木津,就只是让他成为一个拥有特殊能力的旁观者而已?一个极具魅力,却终究只是旁观者的人?
我想不是,榎木津有他必须存在的理由。
牧朗消失的密室第一次在读者眼前开启时,非久远寺家的人只有榎木津与关口。而门一打开,榎木津见到了藤牧的尸体,在这个时候,事件就已经解决了。然而,对看不见尸体的关口来说,却以为榎木津所见到的东西,是用他的左眼看见的,正常人看不见。在这个误导下,再加上“明明有却看不见”这种常识上的不公平,使得读者也误以为是榎木津看见了常人看不见的东西,而非关口看不见常人看得见的东西。
“我以为只有榎木津看到,事实上只有我看不到。”
关口的这句话清楚的点出了榎木津存在的理由。为了让这种巧妙的情况发生,榎木津不得不拥有这种特殊的能力。只要他有看穿记忆的能力,读者就会忽略他与常人相同的一面,而对“正常”的关口产生认同。
说的更极端一点,正是因为必须有这种情况出现,所以京极夏彦必须安排一名能够看穿记忆的人出场。以这项误导为最高的演出,于是,榎木津诞生了。
如果没有《姑获鸟之夏》,或许榎木津也就不会出现了吧。
②黑衣阴阳师
京极堂,面貌如同芥川龙之介的幽灵,京极夏彦丰富知识的完美代言人。在推理小说中,为了解谜,通常都需要侦探。虽然《姑获鸟之夏》已经有了侦探榎木津,但因为榎木津的特殊能力容易产生超自然现象干预现实谜团的可能性,因此不论榎木津是否拥有解谜的智慧,京极夏彦都不可能用榎木津来担任真正的解谜角色。另一名侦探,或者说真正的侦探,是必要的。而那,就是京极堂。
既然如此,京极堂就乖乖的当他的侦探就好了,京极夏彦又为什么让他同时拥有阴阳师的身分?
侦探的工作是解开谜团;阴阳师的工作是除去凭附在人身上的妖怪。
侦探活跃的舞台是推理小说;阴阳师活跃的舞台是妖怪出现的地方。
那么,融入妖怪的推理小说呢?
在解谜的同时除妖,在除妖的同时解谜。这就是京极堂身兼侦探与阴阳师双重身分的原因。
有妖怪出现的推理小说,侦探也该是阴阳师啊。
真是颇堪玩味的巧妙安排。
③华生
由于福尔摩斯太过出名,连担任记述者角色的华生也沾了不少光。名留青史不说,甚至“华生角色”都已经成为第一人称记述者的代名词。只要看到推理小说中有个“我”字存在,大家都会用华生角色这个名词来称呼“我”。
当然,通常这是没什么问题的。作者创作出“我”来,其实也是让他或她担任华生角色。名实合一,非常的完美。
但是,关口却不是这样。
关口是“我”,关口是记述者,但关口却不是华生角色。
首先从《姑获鸟之夏》来看。关口在事件中是举足轻重的角色,如果没有他,将无法对读者隐瞒密室消失。小说中会以关口的第一人称来进行,并不是让他担任传统的华生角色,而是为了叙述上的公平而不得不的做法。
在前往久远寺家之前,京极堂口中所谈到的量子力学,其实也正是暗指关口所扮演的角色。“观测行为本身影响对象”。真相一直都在密室中,而关口的出现,却影响了密室开启时的结果。
摆脱了第一人称记述者超然旁观的立场,我们实在没有理由将关口称为华生角色。
这个“关口不等于华生”的说法,也可以从之后的系列作得到证明。
除了《魍魉之匣》中,关口的第一人称仍然占了大多数篇幅之外,从《狂骨之梦》开始的三作,都已经看不见关口第一人称的记述方式。尤有甚者,关口甚至连第三人称的华生都称不上,与一个被遗忘的角色没有两样。
京极夏彦根本不将关口当作华生看待。在他的构图中,关口是《姑获鸟之夏》中的主要演员,就只是如此而已。对于无法见到关口的第一人称而感到遗憾的读者,或许也该认清这个现实吧。
时
1952年,昭和27年。
这是《姑获鸟之夏》发生的年代。
对一名推理作家来说,会将作品中的年代设定为自己熟悉的年代是很常见的,从许多作家都将侦探或主角设定为与自己同年或相近年龄的情况就可以明了。毕竟自己的记忆、自己的体验是最真切的,有了真实的生活经验,小说中的背景设定便能更加切合现实,而不至于产生年代错乱的荒谬情节。
如果照这样看来,那京极夏彦无疑的是个与众不同的作家。
京极夏彦生于1963年,是日本与战争已经无缘的时代。
为什么京极夏彦非得将《姑获鸟之夏》的时间设定在那时不可?他这么怀念那段战后的时代?还是有其他的理由,让他不得不这么安排?
或许,真的是有必须如此的理由。
牧朗的研究,也许正是解答。
为了让自己的残缺可以符合母亲的期望,牧朗将生育子嗣这个目的无限扩大,只要能达成这个目的,任何手段都无妨。性交,不过是手段之一,就算自己无法性交,但只要最后能够生下小孩,什么手段都可以。
于是牧朗着手研究“完全的体外受精”。
在人工受精普遍的九○年代,牧朗根本不需要自己研究,因此,与京极夏彦自身年代相近的现在,不可能成为《姑获鸟之夏》的背景时间。
为了让牧朗的研究行为合理,所以京极夏彦才将时间定在战后。背景年代在战后,理由其实就这么简单。
《姑获鸟之夏》这本京极夏彦的第一作,不但对外(读者)有绝佳的演出,对内(系列设定)更是影响极深。人物(榎木津)、时间(战后),都是因为此作而自然的出现。如此巧妙的系列第一作,着实罕见。
妖
姑获鸟。
京极堂系列中打前锋的第一只妖怪。
尽管书名是《姑获鸟之夏》,但事实上,姑获鸟在书中所占的篇幅少的可怜。一次是关口无意间瞥见书中的姑获鸟图画时,一次是之后京极堂解释为何姑获鸟会与うぶめ结合,除此二处之外,根本就没有其他地方有较长的篇幅来提及与说明。
虽然姑获鸟在小说中的着墨甚少,但事实上,姑获鸟才是故事真正的主轴,什么三重人格、想像怀孕、密室消失,全都是为了姑获鸟这个主角而做的包装。是的,姑获鸟才是主角,其他的,只不过是舞台布置罢了。
为什么呢?
在日文里写到姑获鸟时,是这么写的:
うぶめ
姑获鸟
在“姑获鸟”这些汉字旁,会加上“うぶめ”这些假名。这意谓着,姑获鸟的读音是うぶめ,而此二者,是相等的。亦即“姑获鸟”等于“うぶめ”,而“うぶめ”也等于“姑获鸟”。
然而,姑获鸟却不是日本既有的名词。这一点从关口初见姑获鸟时,以音读的方式念成“こかくちょう”,而不是用训读的方式念做“うぶめ”可以看得出来。
在京极堂的解说下,姑获鸟的确是从中国传到日本的妖怪。而うぶめ,写为“产女”的妖怪,才是日本固有的妖怪。
然而,在种种原因下,“姑获鸟”与“うぶめ”画上了等号。本草纲目中,夺取女孩当作养女的姑获鸟,在日本变成了请求路人抱小孩的产女。也可以说,产女这个妖怪,写法变成了姑获鸟。
原本二者意义不同的妖怪,就这样分别以汉字与假名的方式合而为一。
在这样的融合下,对读者来说,尤其是对不熟悉的读者来说,姑获鸟与うぶめ的意义完全等同。看到姑获鸟便念为うぶめ,听到うぶめ就写为姑获鸟。《姑获鸟之夏》,念法就是《うぶめのなつ》。
经过了连续婴儿诱拐事件、密室消失、怀孕二十月之后,终于,悲剧即将落幕。
然而,久远寺凉子,不,是久远寺京子,却仍然坚持最终的演出。
强抢婴儿的京子,在最后,终于将婴儿交给关口。
夺人子的京子,变成了递人子的凉子。
夺人子的姑获鸟,变成了递人子的うぶめ。
姑获鸟はうぶめになった。
姑获鸟变成了うぶめ。
原来这才是京极夏彦真正想说的!三重人格、想像怀孕、密室消失,全都是为了最后这句话而布置的舞台!
姑获鸟与うぶめ,终于完整的分离,回归到最原始的形态。
利用姑获鸟的双重意涵,创作出一部完美的推理杰作,京极夏彦真不愧是妖怪博物家。
京极堂系列中,妖怪与故事能够结合得最完美的,只有《姑获鸟之夏》。
我们甚至可以这么认为,《姑获鸟之夏》最原始的构想并非三重人格等等事件,而正是分离姑获鸟的双重含意。所以妖怪与故事当然能够完美结合,因为整个故事就是由于姑获鸟才出现的。姑获鸟变成了うぶめ,只因为这么一句话,姑获鸟压倒了所有的其他事件,大声昭示:“没错,我才是主角!”
于是,在最后的最后,我们终于认清真相,那个明明白白写在书名里的真正真相。
姑获鸟啊……
终
小说结束了,但京极夏彦却仍然继续散发光芒。
京极夏彦就如同一位阴阳师,驱使着无数式神从小说中跃出与读者共舞。
在式神的侵袭下,我们无法不沉迷于其中,无法不喟叹其才华。
京极夏彦所吟唱的咒语,从打开小说的那一刹那便缭绕在我们耳边。
在咒语的告祷下,我们无法不惊愕于真相,无法不期望其未来。
能够活在这个年代,亲眼目睹一位伟大作家的诞生,实在是一件幸福的事。
凌彻
1998.5.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