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八月九日
・
野田健一被电话铃声吵醒了。
然而铃声很快停止,也许是父亲健夫接了电话。当转移呼叫音响起时,健一拿起电话听筒,里头传出的果然是父亲的声音:“是大出俊次打来的。”
健一看了看枕边的闹钟,才早晨六点刚过。俊次这是怎么了,要和小学生一起做广播体操吗?
健一困得不行,连眼睛都睁不开。但不管怎样,他还是踢开了散发着汗臭味的毛巾毯,将电话听筒贴到耳朵上。
“是野田吗?”大出俊次声音嘶哑,“老爸被警察带走了。”
他的声音不高,还说得很快。健一揉了揉眼睛,再次确认时间。从照射在窗帘上的阳光来看,现在是早晨这一点确凿无疑。
“这么早?”
“就在刚才,他们突然冲了进来。”
“你父亲是被逮捕的?”
“不知道。”
大出俊次的身边很静,没有嘈杂的人声和杂音。
“不知道?如果是逮捕的,他们会出示逮捕证的吧?”
“我没看到!我没有走出过房间!”
估计他是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偷听到的。
“你父亲已经走了?”
“嗯。老妈正在跟警察说话。你说,老妈也会被他们带走吗?”
即使在大脑清醒的状态下,健一也回答不了这种问题。
“连你都不知道的事,我怎么可能知道?”
大出俊次沉默了。听得出,他喘得很厉害。
“你先冷静下来,心急是没有用的。联系风见律师了吗?”
“老妈跟他联系了吧。”
“那就不用担心了。在事情没弄清前,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电话的那头好像有什么动静。大出俊次似乎放下了听筒,电话里传来“哐当哐当”的碰撞声。
健一一动不动地等着。
大出俊次回来后,嗓门变大了:“说是马上要进行住宅搜查。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健一此刻已经完全清醒了。睡着时出的汗粘在身上黏糊糊的。
“住宅搜查……”
就在他发愣的当儿,电话那头有大人的说话声,好像是叫大出俊次挂断电话。健一双手紧握听筒,一鼓作气地说:“大出,你最好按照你妈妈和风见律师说的去做。不要反抗,反抗没什么好处。”
大出俊次竟然乖乖地“嗯”了一声。事后回想起来,健一仍会觉得十分惊异。
“等事情搞明白后,方便联系时,请随时联系我。神原那边我会告诉他,你不用担心。”
这时,电话里又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大出俊次顶了一句:“知道了!烦不烦啊?”
“听好了,总之你要冷静,千万别冲动!”
电话那头开始嘈杂起来。说话声、器物碰撞声,乱成一片。还有不知什么人在对大出俊次喊:“快把电话挂了!”
健一猛然想起一句话。只是一句非常普通的话语。
“加油啊!”
在他如此呼叫的同时,电话被挂断了。也不知大出俊次到底有没有听到。
・
十五分钟后,在离自家很近的儿童公园里,健一和神原和彦见了面。公园里有住在附近的小学生、幼童以及他们的家长,町会(注:一种居民的自发性组织,相当于我国的居委会。)的人在做广播体操。
刚才大出俊次挂断电话后,健一立刻给神原家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是神原和彦的母亲。以前健一联系神原时,他父母都在工作间里干活。健一还从未和神原的母亲说过话呢。
就如神原不在意健一的父母,健一也早就把神原的父母忘得干干净净。听到是他的母亲接的电话,健一有点惊慌失措,一个劲地道歉说:“这么早打扰你们,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神原的母亲似乎并不惊奇,马上就让神原和彦来听电话了。他们立刻商定了见面地点。健一脸都没洗就冲了出去。神原来时倒穿戴得整整齐齐,没有一点刚睡醒的样子。
“你起得真早。”
“碰巧罢了。”他简短地回答,随即又反问道,“野田,你没事吧?”
健一此刻心潮澎湃,一点不像“没事”的样子。
“坐一会儿吧。”说着,神原和彦朝公园角落里的长凳走去。一迈开步子,健一就发觉自己的膝盖在发抖。
孩子们的广播体操做完了第一节,第二节正要开始。
“不管怎么说,我们现在没什么可做的,只能静候事态明朗。”神原和彦双手抱胸,看着自己的脚尖说道,“出了这样的事,还是通知一下检方为好吧?”
“嗯,还有北尾老师。”
“是啊。”
“开庭说不定要延期了。”
“怎么会?逮捕的又不是大出俊次。”神原的语气意外地轻松。受对方的影响,健一调整呼吸,问道:“神原,校内审判的事,你真的没跟父母讲过吗?”
神原瞪大了眼睛,反问道:“怎么了?”
“你母亲……怎么说呢,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啊。”
健一刚才离家前和父亲说明情况时,还闹了一阵小小的骚动。父亲健夫很惊慌,连说“不得了了,不得了了”,脸色都变了。
“我什么也没说。”神原说,“我父母完全不知道城东三中校内审判的事。”
“你当辩护人的事,也跟他们保密?”
“嗯,没必要讲。学校不一样,家长间没有交流,也不可能从别的途径听说。”神原解释道。
“可是,你最近这阵子,不是几乎每天都和我一起在外面跑吗?你用了什么借口呢?”
“现在是暑假,哪需要什么借口?参加社团活动,去图书馆看书,去学校的自习教室,怎么说都行。”
这不是借口又是什么?
“那刚才呢?这么早就跟朋友一起出门,总显得不太正常吧?”
“我说,我和朋友约好一起去做广播体操,结果我忘了。”
好一副三寸不烂之舌。
“这么说就行了?”
“没问题啊。”
问题很大吧?健一心想。
“这可是撒谎啊,你怎么能这样呢?”
神原和彦再次瞪大眼睛,随后又笑了起来:“这是我们家的事,你不用担心。我们家自有我们家的做法。”
你是养子,跟你父母没有血缘关系,所以……健一还想问,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这么问也太多管闲事了。
可是……
如果没听到神原妈妈的声音就好了。“早上好,您稍等一下,和彦他已经起床了,我去叫他。”是婉转动听的声音。
“又不是在干坏事,有什么关系呢?这算课外活动吧。”神原说道。小孩子们的广播体操结束了,音乐停止。神原的话正好在这个间隙里响起,听上去更有开脱的意味了。
话是没错,确实没在干坏事。可是,神原身上有秘密。他正隐瞒着什么,瞒着健一,瞒着父母,也瞒着我们的校内审判。
还是不要问了。
“给藤野打电话吗?”为了转换心情,健一说着就站起了身。
“我们直接上门去吧。”神原和彦也站了起来,“虽说一大早就去女生家不太好,但这事在电话里不太好说,也怕吓着检察官。”
确实,这事三言两语说不清。可藤野凉子听后却没有表现出半点惊讶,反令野田健一和神原和彦惊讶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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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嗝,打个不停,根本止不住。
一旁的神原和彦正极力憋着笑。健一很焦急,作了好几次深呼吸,又捏住鼻子憋气,可仍然止不住打嗝。
“我去给你倒杯水。”或许是实在看不下去了,藤野凉子说着就离开了房间。就在房门开关的一瞬间,门缝里钻进几句小女孩的说话声:“喂喂,姐,姐,他们是来干什么的?哪个是你男朋友?哪个是上次打电话来的人?”
看来凉子的两个妹妹一直埋伏在楼梯口。“烦死人了!”凉子大喝一声,她们反倒更起劲了。过了半晌,声音才渐渐远去。看来凉子一边抵御着两个妹妹的话语扫射,一边赶她们下楼梯。
神原和彦终于忍不住把手按在嘴上,笑了起来。
“妹妹原来这么烦人的。看来,藤野也真够呛啊。”
“呃……咯。”健一的喉咙里又窜出一记打嗝声,“你说得真轻巧。”
“是吗?只是心里积了多少年的谜终于解开,心情舒畅嘛。哦,说‘积了多少年’有点夸张了。”他又笑了,“原来藤野有父亲这个特殊的信息来源,真是甘拜下风。”
当两人带着大出家已被警方实施住宅搜查的消息赶来时,藤野凉子立刻让他们进了屋。不,应该说是凉子的母亲藤野邦子让他们进屋的,还以“两个小姑娘太闹了”为由,将两人领进凉子的房间。
这是女孩子的房间,况且还是藤野凉子的。这里有藤野凉子的书桌,藤野凉子的衣柜,还有藤野凉子睡的床。健一觉得自己的脑袋、心脏和肠胃的位置全部换了个儿,某些部位时而突突直跳,时而开始发烫。
凉子的床收拾得干干净净,还罩着床单。房间里看不到睡衣,也没有乱扔的衣物,估计是因为健一他们要来而刻意收拾的,不过平时多半也是如此吧。健一觉得,这和藤野凉子一丝不苟的性格很相符。
凉子想坐到自己的椅子上去。可当她靠近时,健一和神原便一起毕恭毕敬地正坐在了地板上,她只得学他们的样子坐到地板上。
凉子说:“我们知道大出的父亲近期将会被逮捕。昨天还在和事务官商量要不要告诉你们呢。”
接下来的话,健一只有瞪大眼睛听着的份了:自导自演的火灾闹剧、大出木材厂资金周转不灵、骗保、出售土地、虚假的恐吓电话。
听着听着,健一就开始打嗝了。
一边用眼睛的余光关注着与打嗝作艰苦斗争的健一,检察官和辩护人一边开始了热烈的交流。
“警方如果只是要逮捕大出社长,那早就动手了。由于他委托的实际执行者另有组织,而这方面才是警方的主攻对象,因此采取了极为谨慎的动作。”
“到底是受大出社长的委托,还是他们唆使大出社长那么做的,这方面也很难说。”
“什么意思?”
“你要不要猜猜看那个组织的名称?”
“不就是‘环球兴产’嘛。”神原和彦的回答让凉子大吃一惊。
“你怎么会知道?”
“那你又是听谁说的?还是你爸爸?”
“信息来源保密。”
“我也一样。”
凉子侧目望着神原,说道:“对了,你们那边不是有大出家的顾问律师吗?是叫风见吧?”
神原和彦不为所动,满脸若无其事的表情。在这个短暂的沉默间隙里,健一插入了一声打嗝:“呃……咯。”
“不会在昨夜今晨这么短的时间里动用了那家侦探事务所吧?”
“呃……咯。”
“我倒要问你,你们不会瞒着我们利用侦探事务所探查大出家的内情吧?”
“我才不会用那种卑劣的手段……”
“呃……咯!”
凉子说了声“我去给你倒杯水”,就起身离去了。
神原拍打着健一的后背,说道:“振作一点嘛。”
“对不起。是因为……呃……咯,太震惊了。”
房门打开,凉子回来了。妈妈藤野邦子也跟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大盘子,上面堆着烤面包、煮鸡蛋和色拉。
“你们还没吃早饭吧。”将盘子放在地板中央,藤野邦子对健一和神原笑了笑,“凉子承蒙你们照顾了。饿着肚子可没法战斗,快吃吧。”
她又朝凉子点了点头,便干脆利落地走出了房间。凉子将盛了水的杯子递给健一。
“谢、谢谢!”
“对不起。”神原两手放在膝头,对着凉子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看来还是打电话过来的好。”
“客气什么?我妈妈见到神原和野田,可感动了。”
“感动?”
“她对你们非常感兴趣。你们的事情,是听章子讲的。”凉子说,“就是戏剧社的古野章子。你们不是见过吗?在图书馆里。”
“哦,嗯。”
“她可是我的好朋友。她上我家来,听她说了很多你们的事。她好像和你们非常有共鸣。”
“古野都说了些什么?”
神原显得有些惴惴不安,凉子不无嘲弄地对他笑了笑。
“这个嘛,保密。不过章子绝不是我的间谍。还有,我妈成了你们的支持者,这可是真的。你们似乎还有庞大的后援团吧,女生特别多。”
看到形势对自己不利,神原连忙看向健一,问道:“怎么样,止住了吗?”
玻璃杯中的水剩下一半。
“大概……呃……咯!”
“野田,你像平时一样喝水,哪里会管用呢?要想止住打嗝,得从杯口对面去喝。快,试试看,屡试不爽。”
“啊?对面?”
“是啊,对面。离嘴巴远的一面。”
健一看着手中的杯子,心想:这可是杂技一般的高难度动作啊。
“水不会灌到鼻子里去吗?”神原也觉得很惊奇。
“就是要当心。既不灌进鼻子,又要喝到水。看我的,这样。”
凉子拿起一只倒满牛奶的玻璃杯,为健一做示范。她上身向前倾倒,脑袋几乎朝下。
“这样?”健一跪着挺起了身子。
“还得朝前屈。不对不对,横着怎么喝呢?”
“啊……洒了洒了。”
或许是屋里动静过大的缘故,房门外又响起了妹妹们的声音。
“姐——”
“你没事吧?没被袭击吧?”
健一还是将水灌到鼻子里去了,“噗——”地喷了出来,开始猛烈地咳嗽。他慌忙地撩起T恤衫的下摆,盖住了整张脸。
“吵死了!”凉子回头对着房门大叫了一声,又笑了起来。神原也笑了。健一猛咳了一阵后,终于平息下来。
“止住了。”
擦干了泼出的水,健一气喘吁吁地又咳了起来。
“我的两个妹妹太胡闹了,真拿她们没办法。”
“她们担心你也是正常的。”神原和彦说。健一也边咳嗽边点头。美丽的姐姐被一大早找上门来的两个男生堵在房间里,怎么不叫人担心呢?
“是吗?怎么着?难道你们真的是打算来袭击我的?”
“求、求你了,别开这种玩笑了。”健一觉得脸很烫,一定已经是通红通红的了,而且肯定不全是咳嗽闹的。
笑容尚未退去,凉子便压低嗓音说:“事态严重,可不能一笑了之。”
三人都陷入了沉默。
“对不起。”神原和彦改成了盘腿而坐的姿势,“腿麻了。”
“哦,没事儿。我也要放松一点。”说着,凉子也换成了抱膝的坐姿。薄棉布的短裤是鹅黄色的,十分惹眼。
“话虽如此,目前我们也没什么可做的。”神原说,“只能静观其变。”
“不担心大出吗?”
“如果是他被逮捕,倒会有点担心。再说,大出社长也不一定是被逮捕的吧?”
凉子缓缓地摇了摇头:“你乐观过头了。就算今天早晨他是自愿随同警察去警署的,既然已经开始住宅搜查了,那马上转为拘留的可能性会很大。”
结合凉子刚才说过的话,确实可以这样理解。只有到了对“环球兴产”的调查已取得成果的地步,警方才会果断实施住宅搜查。
“由于收到过恐吓电话,估计大出也会受到询问。看来最近很难跟他见面了。”
“可这也就两三天了吧?比起临近开庭再遇上这些事来,现在还算好的。”
今天是八月九日,开庭在十五日。从道理上讲,或许是这样没错。
“说不定大出会说出‘出了这么大的事,还搞什么校内审判’之类的话。”
听闻此言,一直默默地听着检察官和辩护人交谈的健一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注视起神原和彦的脸来。
神原苦笑道:“我想事到如今,他不会那样说的。”
藤野凉子的大眼睛也盯着神原。健一纳闷:她在看什么?
凉子立刻用问题解答了他的疑间:“你那儿,是怎么回事?”她用手指在自己的脖子前做了个划线的动作,“有瘀斑。”
这是昨天神原和彦和大出俊次发生肢体冲突时留下的痕迹。看来今天早晨神原和彦出门时太匆忙,没穿带领子的衬衫,只套了一件圆领的T恤衫,脖子便完全暴露了出来。
然而瘀斑很淡,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凉子的眼睛真尖。
“有一点点湿疹。出汗弄的。”神原若无其事地答道。
凉子的视线依然盯在那儿,一动不动。
“果然如此。”轻轻叹息一声后,她才转移了视线,“发飙了,对吧,大出?”
感觉敏锐,表达贴切。
“上次你在图书馆身体不适,也是大出俊次弄的吗?”
这当然是多虑了。可考虑到产生这种顾虑的缘由,健一还是大吃一惊:原来凉子竟然如此担忧。
“对不起了。你这个角色原本是我的。”
凉子的眼中失去了光彩。神原却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似的。看到他这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健一不由得焦急起来。这时要是不说些什么,就不像个男子汉了。
就在健一不知该说什么好的时候,凉子朝他探出了身子:“我说……”
这时,神原开口打断了她的话:“那么,这就算是你欠我的。我可以趁此机会得到补偿吗?”
就像被泼了一盆冷水,凉子猛地缩回了身子:“哎?”
“我想请你把我介绍给你的父亲。”
“你、你胡说什么!”健一狼狈万分,似乎又要开始打嗝了。
神原和彦根本不理会他。
凉子的眼神立刻严肃了起来:“你想干什么?”
“不能告诉你,这是我们这边的秘密。”
凉子吊起了眼角:“我凭什么为你们提供这种便利呢?”
神原不动声色地说:“你刚才不是都道了歉吗?”
“可你也不能得寸进尺啊。”
“得寸进尺?并没有。你道歉,我接受你的道歉,然后将话题引向具有建设性的角度,仅此而已……”
健一的身子僵住了。我不在这里,绝对没跟他们在一起。
“什么建设性啊?这种事情免谈!”
“其实,我直接和你父亲联系也不是不可以,可跳过你,可能要多费一些周折。所以我认为,还是不要浪费机会的好。”
凉子真的生气了:“简直是无理取闹!”
“没有。”神原和彦的脸上摆出了极其认真的表情。不过仅限于脸上。健一明白,他心底一定很开心,不,是觉得很有趣吧。
藤野凉子一生气,就显得更可爱了。
“你的父亲是人民公仆,承担着公共服务性的工作。请求他协助我们的课外活动,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凉子直起身子:“因为他是我的爸爸!”
“你这叫公私不分。”
“什么?我什么时候公私不分了?你胡说八道!”
“你才胡说八道呢。”
“等等!”健一高喊道,“等等,稍等,请等一下。你们这样算什么啊?妹妹们又要担心到别的地方去了。藤野,你冷静一点。”
“担心到别的地方?”凉子的脸倏地一下变得通红。随即,她便坐了下来。
“辩护人,你这种态度也不好。”
“哦。”神原和彦重新端正了坐姿。看这个人的眼睛,肯定觉得这么做很好玩吧?
“其实是这样的,检察官。”健一故意如此称呼凉子,“辩护人早就开始留意大出家的火灾,一直很想了解内情,却又不愿意说为什么如此关注的理由…”
凉子轮流看了看神原和彦和野田健一,似乎开始偏向身子缩成一团,显得有点窝囊的健一。
“野田,你也不容易。”
“是的。我也觉得很够呛。刚才我不也被晾在了一旁吗?”健一决定采用“不动声色”的战略,“我想,辩护人想见你的父亲,大概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也许是有不得不这么做的必要性。所以,还是麻烦你引荐一下。”
坐姿重新换成正坐后,健一对凉子低下了头。
“可是,辩护人,当着藤野的面,我想向你确认一件事。”健一转向神原说道。
“什么事?”神原一脸严肃。
“辩护人是否早就隐约察觉到纵火案背后隐藏着这样的真相?”
不会吧?凉子带着困惑的表情看着神原。不至于这样吧?可话又说回来,神原和彦就是如此出人意料的角色。
“这个嘛,有一点吧。神原挠着头,低声嘀咕着坦白了,“不过没有如此具体的情节。”
“难以置信……”
怎么有气无力的?原来藤野检察官在叹气啊。
“所以说,我并没有很明晰的推测。都是笼统而模糊的……”神原和彦用一连串怪模怪样的手势帮助自己解释。
“为什么?”凉子直截了当地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呃……一定要说理由的话,应该就是火灾发生的时机。”
大出家的火灾和城东三中的一系列事件在时间上过于一致。
“不是吗?《新闻探秘》节目提到大出他们和柏木的冲突后,就出现了一些偏激的人,是吧?大出社长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才叫人假装拨打恐吓电话的吧?”
“是这么回事。可是,其中也有些说不通的地方吧?”
“说不通?”
凉子瞪大眼睛正视着神原:“电视节目的影响力确实很大。可是,冷静地想一想,难道真有人看了节目后义愤填膺,通过实际行动去教训大出俊次和他的暴力老爸吗?”
“不是已经有了吗?那些暴风骤雨般的骚扰电话。”凉子缄口无言。神原点了点头。
“不过,也只是到此为止。骚扰电话嘛,只要一时兴起,谁都可能打。可是,要找到当事人家中放火焚烧,就不能同日而语了。”
“如果是城东三中的相关人员呢?他们知道大出家在哪儿。”健一插话道。
“那些相关人员,会有这么大的‘勇气’吗?”
健一与凉子面面相觑。
“出现在电视节目中的大出社长,已经被‘柔化’了。”或许觉得自己的措辞有点可笑,神原和彦笑了起来,“节目里并没有播放他施展暴力的镜头,只表达出‘他是个极具暴力倾向的人’罢了。”
可城东三中的相关人员了解大出社长,光是听听有关他的议论,就会了解得比报道更具体。
“既然大家知道他是这样的人,还敢到他家去放火吗?反正我肯定没这个胆量。观看节目时,我还是个局外人,可当时我就觉得,这是个‘可怕的家伙’。”
所以他觉得这起案件相当蹊跷。
健一做了个深呼吸:“在你有了这种想法的情况下,‘烟火师’的信息又冒了出来……”
“嗯。”神原用力点了点头,”因此可以断言,那场火灾是专业纵火犯的手笔。谁会去雇佣专业纵火犯呢?只是为了恶作剧或者发泄愤怒,会愿意花钱花工夫冒这个险吗?”
怎么会呢?
“因此,纵火案的关键不在于‘谁遭受了损失’,而在于‘谁有这么做的必要’。这样想来,眼前就豁然开朗了。”
“房子烧掉,可以拿到保险金;老房子没了,土地就能翻新。”凉子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对!”
“所以你会关心大出木材厂的经营状况?”
“是的。一开始,我还以为大出社长是为了博取世人同情才那么做的。可当我了解到他的性格和行事方式后,就觉得不可能……”
“银行的业务员去他们公司时,他还大喊大叫的呢。”健一补充道。他现在终于明白,当时神原为何对那个小插曲如此感兴趣。
凉子目瞪口呆:“你从一开始就用这样的眼光看待大出家了?”
她的瞳孔缩小了。
“我说,神原……”她欲言又止,随后转过头来对着健一,指着神原说,“野田,和这种人搭档,真是难为你了。”
“这种人?”神原看起来有些受伤。
凉子坚决不理睬他。“我们来个语文测验,‘这种人’是指什么样的人?”没等健一回答,她便一鼓作气地说了出来,“这叫‘滑头’!”
说着,凉子拍着手大笑起来。
“狡猾,太狡猾了。可是……”重重地出了一口气后,凉子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用来对付大出,或许是不二人选。”
神原很害羞。健一察觉到凉子也在害羞。
健一觉得,有一件事其实也应该告诉藤野凉子,那就是神原和彦的过去。凉子并不知道,神原的双亲用如此悲惨的方式结束了人生。因此她不会知道,神原已经成了游荡于沙漠中的幽灵。
神原之所以能作出那样的推理,是因为他知道,世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家人亲情也好,社会规范也罢,人们有时会将这一切都统统抛在脑后。
但是现在,这个被凉子忽而贬损忽而褒扬的神原和彦,并非孤独游荡于沙漠之中的幽灵。他在这里,和我们在一起,就在当下。
所以,健一又不希望藤野凉子知道神原和彦的过去,只希望她了解眼前的神原。
“回家去换件衣服再来。”终于止住笑后,凉子对神原说,“这身打扮,警视厅可是不让你进门的哦。”
・
“这里是警视厅?”
在藤野家碰头的一小时后,凉子和神原并排坐在了日比谷公园喷水池的边沿上。
“别发牢骚。在这儿见面可以省去繁琐的手续,不是很好吗?”
而且,能立刻联系到藤野刚,已经足够幸运了。
然而,凉子心里多少有点不爽。她向父亲说明情况并要求见面时,父亲的答复很不爽快。可她一说起自己和神原在一起,父亲的态度立刻发生了转变,并答应马上见面。
“在公园里见。或许要你们等一会儿,别急。因为事情来得太突然了。”
神原和彦回家换了东都大学附中的校服,凉子也穿上了城东三中的校服。身处日比谷公园的两个穿校服的初中生,就像出现在水族馆里的两条鲫鱼,明显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穿着校服特别闷热。校服的透气性为何总是这么差呢?难道是为了培养学生的忍耐力?
一旁的神原鼻尖上也现出了汗珠,后脖颈处的头发也湿了,不过应该是被喷泉水花打湿的。
凉子扭头看他,原本想跟他说说话,竟一下子看呆了。多么令人难以理解的男生啊。完全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可一旦明白了,又总是如此惊世骇俗。他的脑袋很聪明,却并非总是条理清晰。他似乎很擅长扯歪理,但又没什么恶意。
而且,虽说这家伙眼下有点无精打采,但他的脸确实长得比一般的女生还漂亮。
或许是感觉到了凉子的视线,神原和彦也朝这边看过来,凉子慌慌张张地眨了眨眼睛。
“你干吗?”凉子条件反射一般显出气势汹汹的态度。
为了等大出俊次的电话,野田健一留在了家里。凉子的两个事务官仍然要对付增井望。检察官和辩护人单独相处,今天还是头一回。
“我不知道该不该问,”神原和彦缓缓地说,“藤野同学的父亲是最初就赞同开展校内审判的吗?”
凉子放心了。比起沉默,开口说话要轻松得多。自己今天这是怎么了?不说话就会觉得窘迫。
“最初确实是反对的。就算现在,他的真实想法也很难猜,也许还是觉得不搞为好吧。”
“可你父亲不是在大力协助吗?”
“话说在前头,他可不会什么都听我的。”
神原笑了:“你是想说,检方没有什么特别有利的地方,对吧?明白,明白。”
这时,凉子有了一个小小的发现。若不是靠得这么近,绝对发现不了。神原一笑起来,眼角会出现皱纹。这在十四五岁的男生里应该非常罕见吧。
“在老爸来之前,我想跟你做笔交易。”
“你一直叫你父亲‘老爸’吗?”
还是叫“爸爸”比较多吧,可干吗挑刺挑得那么仔细呢?
“我把你介绍给我老爸,你也要告诉我一些信息。”
“可这样的话,你不又要欠我的情了?”
“欠什么欠?这样才祉平嘛。”
“好,好。”神原和彦轻轻举起双手。
“柏木的那份通话记录,你看过吧?”
“嗯。”
“分析后,就发现了有趣的东西,对吧?”
“什么有趣的东西?”
还想反套我的话?没门。
“别反问我,不告诉你。但你得告诉我,小林电器商店……”凉子说道,“就是下午七点三十六分的那通电话。是从天秤座边的小林电器商店前方的电话亭里打出来的。”
必须一鼓作气,不给半点喘息的机会。凉子的太阳穴处流淌下一道汗水。
“你们在设法寻找那个打电话的人,对不对?想缩小范围找出那个人。野田给电器店老板看照片确认过。”
神原神色如常,一点也不为所动。
“不是大出,不是桥田,也不是井口。”凉子压低声音继续说,
“那到底是谁?”
神原朝前弯下身子,抱着膝头。这样的坐姿,只要稍稍低下头,就看不到他的脸了。凉子从下往上窥视他的脸。别藏着,露出你的眼睛。眼睛!
可不一会儿,神原便脸朝脚尖,答复了她。
“本人。”
什么意思?
“什么?”
神原和彦抬起身子,看向凉子的眼睛,如同经过仔细玩味似的,用清晰而缓慢的声音说道:“打那通电话的,就是本人。”
“本人?”凉子眨了眨眼睛,“你是说柏木本人?”
神原凝视着凉子的眼睛,仿佛在寻找着什么。凉子从他的眼眸深处看到了一丝失望的神色。失望?为什么失望?难道是我看错了?神原点了点头:“是的。就是这个意思。”
“怎么可能?他为什么要向自己家里打电话?”
“也许他在外边时,想和父母说些什么吧。”
“又不只有一通电话,那天打了好多通呢。”凉子竟抢先捅出了这个线索。
“那全是他打的。我们也在考虑这种可能性。”
“所以才搞不懂啊。他为什么要给家里打那么多电话呢?”
神原微微偏着脑袋,注视着藤野凉子。他的眼眸十分深邃,盯着他的瞳仁看,好像会被吸进去。
“或许他在犹豫不决吧。”
“柏木吗?犹豫什么?”
“自杀。”
凉子屏住了呼吸。喷泉的飞沫溅到了眼睛里。
“那天柏木说不定还没到半夜就想到自杀了。他为了这个目的而离家到处游荡。又想到要向父母告别,所以不停地打电话。”神原和彦的语调没有半点抑扬,“可那些电话都没打通,就算听到录音提示也没有留下语音,这恐怕也是因为他在犹豫不决吧。”
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柏木不可能离家这么长时间。”凉子说。
“可是,柏木的父母并没有掌握他当天的行动。他并没有一大早就外出不归,也没有一会儿外出一会儿回家。那些电话亭都在离家不太远的位置,其中有一半就在他家附近,即使是在新宿和赤坂的,坐地铁三十分钟也能到。”
“你忘了?那天五点钟左右,野田还看到他在天秤座的麦当劳里呢。”
“下一通电话是在新宿打的,是在下午六点零五分,对吧?不是来得及吗?”
“他为什么要到处跑呢?”
“也许是在寻找自杀地点吧。”神原的语气很平淡,话语却相当干脆,“结果他没死成,又回了家。然后,他在半夜又选择了城东三中的屋顶,估计就是这样。”
“可那时,他都没跟父母说过什么话,连遗书也没留下!”
“这其中的原因,和打电话时什么都不说是一样的吧。”
他的解释确实相当有条理。凉子真的有点害怕了。小林电器店的小林大叔也说过,在那间电话亭里打电话的男孩看起来又冷又累,身上散发着不同寻常的气氛。对他说“快点回家去吧”,他就老老实实、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种种迹象都表明,他确实想自杀。拨打七点三十六分的那通电话时,或许正是那位好管闲事的小林大叔救了他。即使没有彻底挽救他,在那个场合下也算救了他一命。
不行。我怎么可以像中了催眠术似的,尽朝一个方向想呢?
“这就是你们辩护方的主张?”
神原点了点头,进一步说明道:“这样就不用再考虑大出是否想叫柏木出门,有没有实际联系过他。”
凉子咬了咬牙:“你们给小林大叔看过柏木的照片吗?”
神原和彦笑道:“连这个都告诉你,你欠我的人情就不是一点点。”
即使咬紧牙关,凉子也快要忍不住了。真是个令人气恼的家伙!
“让你们久等了。”
这时,挽起袖子,眯眼看着两人的藤野刚出现了。
“凉子,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等得不耐烦,跟人吵架了?”
・
坐在喷水池边沿上的依然是两个人,只是成员换成了藤野刚和神原和彦。
藤野刚是故意让凉子先回去的。
“作为信息提供者,我希望能公平对待你们两方。凉子,你要是在场,就谈不上公平了。我向你提供信息时,神原可不在场,所以要请你回避一下。”
“我明白!”凉子撅起小嘴,“我只是介绍一下而已,哼!”
憋了一肚子火的凉子一扭头,快步走出了公园。藤野刚发现女儿脸颊通红,眼角吊起。不过他知道,惹女儿生这么大气的并不是自己。他还没来时,女儿已经在和眼前这位辩护人争辩着什么了。
凉子是个很犟的小姑娘。她的表情说明她的好胜心爆发到了最大限度,也意味着她正处于劣势。
凉子与同龄的孩子争辩,一般不会如此气急败坏。虽然作为她的父亲多少有点自夸的意味,但藤野刚确实认为女儿非常优秀。那么,她今天是如何落败的呢?因为她遇到的对手,是这个担任辩护人的“强悍”少年吗?
藤野刚很意外。神原和彦看上去并不强悍。在藤野刚的想象里,神原应该更有气势一些,至少跟担任法官的那个叫作井上康夫的少年差不多吧。藤野刚看过学校活动的照片,也听凉子提起过井上康夫,所以对他还是比较容易想象的。
神原和彦给人的感觉,似乎比井上康夫懦弱得多。藤野刚以为他像凉子的某个同班同学那样,是个老实本分、不引人注意的男孩。
对,就像野田健一那样。
眼前的神原和彦身材瘦小,相貌俊秀。和他相比,凉子倒更像个男孩。
“承蒙您接受了我过分的请求,真是万分感谢!”
一开口,连声音也是软绵绵的。变声期应该早过了吧,可他的音色依然柔和,似乎挺适合当配音演员。藤野刚对那个行业几乎一无所知,只是不由自主地如此联想罢了。
“没关系。你是因为担心大出,才想了解一些情况的吧?”
“是的。”
“他的父亲近期内无法回家。会拘留二十天,能不能保释还很难说啊。”
神原抬起眼角:“保释?”
藤野刚看了看手表:“十五分钟前,他在审讯室被捕了。”
他目前的嫌疑是,以诈骗保险金为目的烧毁现住房,以及伪造盖章私人文书。
“伪造盖章私人文书与烧毁住宅是互不相关的。大出社长声称他母亲给了他任意处置自己名下土地的委托书,可他母亲后来否认了这一说法。”
而事实上,这一情节较轻的事件就是纵火案的起因。
“不过,这和你们的校内审判没有关系。”
“是吗?”神原嘀咕道。
“也和大出没有关系。针对他的询问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很快能回归正常的生活状态。”藤野刚又苦笑着补充了一句,“或许很难说正常吧。”
“您刚才说,大出社长有纵火嫌疑,可他不是雇佣了专业纵火犯吗?”
藤野刚针锋相对地反问道:“‘烟火师’的信息,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这个我不能说。”
回答很干脆。嘿,真有种啊。
“他雇佣专业纵火犯为他安装好点火装置。”藤野刚做了个安装物品的手势,“可按下装置的是大出社长,因此认定实施犯罪的还是他本人。”
“原来如此。”
“当然,并不是说,出了这样的事,就不用在柏木事件上替大出洗刷冤情了。其实反而更有必要了。所以,你们不能退缩。如果大出打退堂鼓,你们就猛踢他的屁股,让他振作起来。”
神原笑了,笑得有点害羞。藤野刚据此修正了自己对他的印象。这个少年也有吸引人的地方,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
然而,他身上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沉气息。是因为紧张的缘故吗?
“就目前而言,我掌握的信息也很有限,不能为你们提供更多重要情况。不过,逮捕大出的父亲不会影响到大出的校内审判,也不能影响。”
“是的。”
“这便是我以前说过的——你应该听凉子说过吧?不要碰纵火案。”
“大出社长的法律顾问也对我们提出了同样的忠告。”
那位律师相当有分寸,不是吗?
“既然如此,今后你们不要再为此事操心了。可以吗?”
“好的。”重重点头后,神原和彦直直地仰视着藤野刚,说道,“我想和您见面,是因为我还有另一个请求。”
藤野刚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擦汗的手。
“柏木卓也去世的那天晚上,大出家来了三位客人,一直待到凌晨两点多。估计是‘环球兴产’的人吧。”
藤野刚扭头注视着神原端正的脸庞。
“那时,三人中很可能有谁见过大出。对此我想确认一下,因为大出俊次的不在场证明或许能因此成立。”
藤野刚心中暗忖道:喂喂,他到底想干什么?
“‘环球兴产’是大出社长的同犯吧?他们那边的相关人员也应该被捕了吧?”
“是又怎么样呢?”
“凭我们的力量无法接触那三名客人。他们在圣诞夜与大出社长见面,也许是为了商量纵火的事,或许还谈过土地出售的事宜。”
神原停下来喘了一口气。
“你们在审讯时,能不能问问那三名客人,那天夜晚,他们是否见过大出俊次?我们需要这样的证言,却没有能力获得。拜托了!”
神原站起身,郑重其事地鞠了一躬。看着他的头顶,藤野刚一时无言以对。这孩子,可真会吓人一跳。
“你先坐下吧。”
神原躲着藤野刚的眼神,乖乖坐下了。
“‘环球兴产’的事,是今天早晨听凉子说的吗?”
藤野刚心想:即使如此,他的反应也太快了。
然而,神原却摇了摇头:“不是。我早就知道了。”
我不该感到惊讶。因为他连“烟火师”的事情都打听到了。
“那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我不能说。”
依然底气十足,不过他的声音略有些颤抖。
“大出家的顾问律师……不是吧,那位先生跟我一样,要你们远离纵火案。”
神原沉默不语。
“可就算这样,你们还在想方设法打探线索。”
真是些不肯听大人忠告的小鬼。
藤野刚叹了口气,同时调整说话的语气。
“去年圣诞夜的来客就是‘环球兴产’的相关人员,你作出这样的推测,有什么依据吗?”
“有。但具体内容无可奉告。”
他也太有种了,简直有点得意忘形了。
“我觉得这有点异想天开。大出社长再怎么独断专行,也不会在自己家里和人商量这种事吧?”
犹豫片刻后,神原和彦看着藤野刚的眼睛,说道:“会的。如果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什么样的理由?”
“譬如,让‘烟火师’查看房屋构造,确认家庭成员的长相。”
藤野刚的眉毛抖动了一下。他暗自责备自己:太不谨慎了!
“还有电线的走向、家具和家电的位置,这些都需要‘烟火师’进行实地考察。再说,大出社长自己可能也要做一些准备工作。”
话一说开去,神原的声音便不再颤抖。藤野刚为了不表露惊讶的神情,就只得恶狠狠地板起脸来。
这小鬼到底是什么来头?简直叫人难以置信。
“嗯,你说的这些,我明白。”为了隐藏起对神原和彦的钦佩,藤野刚故意慢吞吞地说,“很遗憾的是,我并不参与大出社长与‘环球兴产’这桩案件的侦破工作。”
“这就需要你……”神原不假思索地加重了语气,可在藤野刚的严厉注视下,他的态度又软了下来,“当、当然了,我知道自己的请求有点强人所难。”
“是的。你的要求非常过分。”
“可是,这可关系到大出俊次的名誉啊。”
“和我有关系吗?”
神原的脸色也变难看了。
“既然是校内审判,就是校内的事情,应该在校内解决。”藤野刚说。
神原瞪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藤野刚。藤野刚也以同样的眼神盯着他。
“您的意思是,不惜抛弃大出?”
“你们是不会抛弃的吧?我只说跟我没有关系。”
“在极有可能验证他的不在场证明的情况下?”
“不能采取别的方法吗?”
“如果有别的方法,还需要恳求您吗?”大声说出这句话后,神原和彦哭丧着脸,猛地低下了头,“所、所以要请求您。”
声音越来越低,眼神也变得游移不定。
“对不起了……”
藤野刚觉得很累。他要拼命忍住笑,还要忍住伸手去拍眼前这名少年肩膀的冲动。
了不起,这个小鬼真了不起。他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是怎么教育他的?他们为这个孩子感到自豪吗?还是觉得抚养这样的孩子太辛苦?就像自己对凉子的感受一样?
“这条路并没有错。”
神原和彦抬起了头,似乎感到很意外。
“只是太性急了。再好好把握一下。”
神原小小的喉结在细细的脖子里上下移动了一下。他轻声咕哝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他的话语中首次现出几分懦弱。藤野刚将目光转向喷水池。
“我或许能找出那三个人,或许不能;关于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夜里发生的案件,或许能取得证言,或许不能;或许会有同事告诉我那些信息,或许不会。”停顿片刻后,他接着说,“即便条件齐备,我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愿意告诉你。”
藤野刚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希望你能用热情来打动我,让我愿意告诉你这些信息。这对你很重要,可我不知道,你是在经过努力依然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提出请求,还是仅仅为了让自己轻松赢得诉讼。至少在你展示出你的努力前,我无法判断。”从喷水池的边沿上站起身,藤野刚又说,“开庭后,我会去旁听。”
神原和彦并没有跟着站起来,依然怔怔地坐着。
“你抛出一块石头,‘咚’的一声掉在我的池塘里。这块石头到底会激起多大的波浪,还得看你。不,应该说,还得看你们。”
他想起了野田健一,因而纠正了自己的话语。
“今天,野田在做什么?
神原如梦初醒似的回答道:“在家等大出的电话。”
“大出经常跟他联系吗?”
“今天早晨出了住宅搜查的事,大出首先通知了他。”
藤野刚胸中有一股暖意正渐渐弥漫开来。那个大出俊次竟会首先想到通知那个野田健一?这样啊,原来如此。
“你不太了解他们的过去,也许不会有太深的感受。其实,这可称得上是个翻天覆地的变化。”
“嗯,好像是这样的。野田很有能力。”神原和彦说,“我觉得即使没有我,他一个人也能干好。”
“不,这就不对了。应该说,正因为有了你对他的刺激,他才会有这么大的改变。”
藤野刚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明明很重要,可之前一直忘了问。
“你是为了什么才当辩护人的呢?虽然我听凉子讲过一点,但总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你难道不觉得辩护人的工作很麻烦吗?”
他会作出聪明学生的回答吗?譬如见不得别人平白无故地受冤枉,觉得大出太可怜,诸如此类。他也许会采取避实就虚的回答方式,说这事儿挺有趣,正好用来打发暑假的空闲时间,等等。
神原和彦并没有马上作出回答。如果他沉默的时间再长一些,藤野刚也许会以为他心不在焉,根本没听到自己刚才的提问。
事实上,他在犹豫如何回答,就像打牌时不知该出哪张牌一样。
藤野刚等待着,兴趣盎然地等着他的回答。
神原和彦开口了:“因为我有责任。”
藤野刚大为震惊。但更震惊的是说出这句话的神原自己。他叹了一口气,连这声叹气似乎也隐藏着太多复杂的意味。
在审讯室面对着犯罪嫌疑人时,藤野刚时常会有这样的感觉。在相互试探和相互妥协的过程中,时不时会出现这样的小插曲。简而言之,就是打错了牌。
“我的意思是,既然接受了这个角色,我就负有相应的责任。”神原和彦急忙补了一句,随后移开了视线。很明显,他想蒙混过关。因为藤野刚问的正是他为何要接受这个角色。
真正的回答,也就是他真正的动机,如今他正在极力回避。作为经验丰富的刑警,藤野刚自然不会看不透这一点。
与此同时,神原和彦肯定也知道,自己被对方看透了。他在出汗,不是因为热,而是由于内心的感情变化而涌出的汗水。
他心里一定隐藏着什么。
“你……”
“大出他……”
后者的音量盖住了前者。眼睛注视着干燥的地面,神原和彦说:“他是绝对孤立的。除了我们,再也没有别的朋友了。”
藤野刚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想为他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在这方面,我有责任。”
他在往出错的牌上扔下新的牌,想盖住那张牌。这等于在说:刚才的不算、不算。
他的真心在哪里?
“我也觉得自己时常会有些意气用事,做得有些过头。野田也会经常提醒我。失礼之处,还请多多原谅。”
他收起牌,整理好,放回口袋。
既然如此,估计再怎么追问,他也不会说了。良机已失,时不再来。如果他现在愿意讲,当初就不会主动接下辩护人的角色了。这个少年带着一层薄薄的阴影。
凉子没有注意到这一点。野田健一又如何呢?大出俊次呢?
藤野刚对眼前这名少年产生了新的兴趣,同时也感到前所未有的担忧:“快回去吧。说不定大出已经打电话过来了。”
在藤野刚的催促下,神原和彦站起身来,身子微微晃了一下。
“给你。”藤野刚将名片递到他的面前,“我把话说在前头,如果你为了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打电话来,那我今天说过的话就全数作废。这样可以吧?”
“好的。”接过名片后,神原说;“没问题。谢谢!”
颤抖的声音,游移不定的眼神,这一切已荡然无存。他恢复了令人恼火的冷静。他的表情表明了他的决心:我再也不会出错牌了。
真是块硬骨头。可不知为什么,藤野刚觉得他在向自己求助。
“拜托您了。”
白色的校服衬衫正飞快地离去。眼见小小的背影消失,藤野刚便朝公园相反方向的出口走去。同时,他还在心底发问——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头?
・
回到家一看,还好,家里空荡荡的,很安静。凉子坐在自己房里的书桌前,心中一片茫然。
眼下这个时候,萩尾一美正奋力整理着增井望的陈述书,而佐佐木吾郎应该在小林电器店里。刚才跟父亲和神原和彦分手后,凉子马上打电话将辩护方的假说通知给佐佐木吾郎。佐佐木吾郎说,他会准备好照片立刻给小林大叔看,之后还要到井口充和桥田佑太郎家里去转转。
“井口充那边,我只是以事务官的身份去打个招呼,打探一下状况;桥田那边嘛,倒是要确认一下他如今身处的状况。虽说我不认为他会参与校内审判,甚至连让他参与的苗头也找不到。但是总得抱有一丝希望吧。”
真是对不住你们了。凉子两手托着下巴,心中昏昏沉沉地思量着。他们两人都在奋发努力,我却……
她双手抹了一把脸,抬起头来。眼前是一大堆笔记和文件资料。
最上面的,是昨天他们三人一起研究过的那份柏木卓也的电话通话记录。
「打那通电话的,就是本人。」
不知为何,凉子对神原和彦的说法总有点耿耿于怀,不能释然。
「也许是在寻找自杀地点吧。」
五间电话亭,既有附近的,也有在新宿、赤坂那边的。五间柏木卓也可能用来打过电话的电话亭。
去年的那一天,他可能徘徊过的场所。
凉子手拿通话记录,站起身来。
她首先去的是小林电器店,却没有见到佐佐木吾郎。看来是刚好错开了。也没有见到小林大叔模样的人,店门口只有一名妇女在打扫卫生。
别处的电话亭里都贴满了各种小广告,小林电器店前方的这间却一张也没有,连窗户都擦得干干净净。可见小林大叔说自己十分看重这间电话亭并非虚言。
上午十点二十二分的那通电话,是在城东圣玛利亚医院附近的电话亭里拨打的。在那间电话亭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医院的急诊出入口。附近一家装潢时尚的咖啡店,店门口摆放着花盒。
佐佐木吾郎说,他是在这家医院里出生的。这是一家在当地颇有历史的医院,还带有一座小教堂。
柏木也是在这家医院里出生的吗?
不会的。他出生在大宫。
那么,他为什么会来这里打第一通电话呢?从柏木家到这里并不算远,可半路上不是还有好多间公用电话亭吗?
是因为这里有教堂的缘故吗?马上就要去死的柏木卓也,是受到三角形尖屋顶上的十字架吸引,才来到这里的吗?
然后,他往家里打了电话,告诉他的父母,他马上就要死了。但事实上,电话并没有打成。没等到有人接听电话,没等转换成电话录音,他就撂下电话逃走了。
第二通电话是在秋叶原车站内的电话亭里拨打的,与第一通电话之间相隔两个半小时左右。不过,从圣玛利亚医院到秋叶原,坐电车还花不了二十分钟。
卓也回过家吗?也许是上哪儿逛了一圈?第二通电话为什么要选在秋叶原打呢?为何选择被卖场的噪声和车站的喧嚣声包围的电话亭呢?他到底想在什么地方自杀呢?
第三通电话是在赤坂邮政局附近打的。换乘地铁过去,顶多只需二十分钟。隔着电话亭的玻璃窗,可以看到邮政局里站着的工作人员。赤坂虽说也是个热闹的地方,但仍然不同于一般的商业街,是商务楼聚集地。满街都是盛夏的阳光,两旁是落满灰尘的树木。不过,去年的那天可是个阴天,当时应该下着小雪吧。
第四间电话亭在新宿车站的西出口。这里人流量大,相当嘈杂。严格来讲,这不能算电话亭,因为它并不是一个独立空间,只是车站角落里的一排公用电话。如果不一一核对电话号码,就无法知晓卓也他拿起的是哪个电话听筒。
是右起第三个,来自一台被涂鸦抹得脏兮兮的电话机。
凉子拿起了这个电话听筒。卓也为什么要来这里?是因为这里有高楼?难道他想在某栋高楼楼顶跳楼自杀?自杀前想跟父母说说话,又不知该说些什么?结果没等电话接通就挂了。
车站里闷热异常,凉子已经汗流浃背了,可她还在极力揣摩一名一心自杀的十四岁少年的心思。
背后,有人亲热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凉子回头,见一名三十来岁的小个子妇女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你好。我正在学看手相和面相,你的面相十分出众,能让我看上一看吗?”
凉子盯着这位妇女看了好一会儿,然后问道:“如果要在这一带自杀,你看哪儿比较合适?”
妇女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还是高楼比较好。可这一带人很杂,风水不好,空气中有股腐臭味,令人作呕。”妇女的眉毛动了几下,“你想自杀?那可不行。生命只有一次,宝贵得很。你还是去跟我的老师谈谈吧。”她说着便来拉凉子的手,但被凉子猛地拨开了。
“看来你的眼光不行。还没学到家吧。我现在的面相,哪有什么出众的地方?”说完,凉子拔腿就走,一直来到检票口。
上了电车,凉子手拉吊环,陷入沉思。
不对!没道理的!
在日比谷公园听神原和彦说起这个假设时,还觉得挺在理的,当时几乎不假思索地全盘接受下来了。
然而迈开双腿实地跑过一圈,她发现那样的假说极不自然。
为了寻找自杀场所,柏木卓也在东京都内四处游荡。来到某个场所后,为了向父母汇报自杀的意图而拨打电话,没等电话接通又因为下不了决心而挂断了。然后再换一个地方。
这样的行为合乎常理吗?
他是在事先查看自杀地点吗?可有必要每到一个地方都给家里打电话吗?
五个地方并没有共同点。如果在柏木卓也心中,这些地点具有某种共通的意义,那他应该对每个地方都更加慎重一点。要知道这可不是约会地点,而是自杀地点。一天之内跑这么多地方来决定自己的自杀地点,这也太轻率了。
何况他中途还回了一趟自己的居住地,在天秤座大道的麦当劳里吃了东西。
可见辩护方的假设十分脆弱,经不起推敲。也许是神原根据通话记录凭空想象出来的,并没有实地考察过。他一定没有实际体验每次移动所需的时间,观察各处的景色,亲自嗅闻各处空气的味道。
凉子觉得,这些电话只可能是另一个人打给柏木卓也的。
・
又去小林电器店张望了一番,凉子转到桥田佑太郎母亲经营的小酒馆“梓屋”。这次很巧,竟然看到桥田佑太郎和佐佐木吾郎站在下了卷帘门的店铺前对话。
“啊,小凉。不,检察官。”
佐佐木吾郎一边用手帕擦着汗,一边朝她挥着手,走了过来。桥田佑太郎上身穿着皱巴巴的T恤,下身一条牛仔裤,脚上是一双凉鞋。他那副弯腰曲背、面无表情的模样一如往常,一双原本并不小的眼睛半睁着,显得很没精神。
“你好。”
对于凉子的招呼,桥田佑太郎毫无反应。
“今天歇业,他妈妈出去了。”佐佐木吾郎说,“店里一直没人,我来过好多次了。”
凉子点了点头,望向高个子的桥田佑太郎,说道:“我们来找你……”
桥田佑太郎开口了,声音也是昏昏沉沉的:“跟我没关系。”
果然如此。
“桥田,你跟神原和野田见过面了?”
没反应。易怒的大出俊次,瞎起劲的井口充,而作为第三人的这个家伙,在大出的三人帮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他们要你做辩护方的证人吗?不回答也行。”凉子话说在前,“我们不想指手画脚地让你做什么,因为早就觉察到你不想参与校内审判。”
那你们还来这儿干吗?到底为了什么呢,藤野凉子同学?
“你如果能来旁听,我们会很高兴。在体育馆,十五日开庭,我们等着你。”说完这句话,凉子就催着佐佐木吾郎离开了。
“这是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吗?”佐佐木吾郎挥汗如雨地追着一路小跑的凉子。
“大出父亲的事,跟桥田说了吗?”
“说了,他没反应。晚报上登出来了吧?”佐佐木吾郎说道。一看时间,已经过了下午六点。
“也没有表现出担心大出的样子吧?”凉子问道。
“桥田已经没必要担心大出了。”
“小林电器店那边怎么样?”
“毫无进展。那位大叔人是不错,可惜记性太差劲,没认出一张照片来。”佐佐木吾郎说道。
“连柏木卓也的照片都没认出来?”
“他只说感觉上有点相像……”
凉子的内心又是一阵躁动。
藤野家就在眼前。这时母亲邦子正好开门出来,在邀请什么人进屋。那人身上的服饰十分惹眼,原来是一美。
“小凉,吾郎,你们好啊。”
三人又聚在了凉子的房间里。邦子招呼他们说:“今天也吃了晚饭再回去吧。”结果,今天的凉子就有了和对手一起吃早餐,和同伴一起吃晚餐的经历。
凉子向两人汇报了今天一大早以来的遭遇。两位事务官都显得很惊讶,不过惊讶的重点各不相同。佐佐木吾郎认为,神原和彦声称的“五通电话是柏木卓也自己打的”这一说法相当不可思议;萩尾一美则觉得,辩护方两人一大早跑来凉子家,却反因凉子而大吃一惊的情节非常有趣。
“自杀还往自己家里打电话?亏他说得出来。”佐佐木吾郎觉得这种说法简直是异想天开。
“说说无妨,纸上谈兵罢了。去现场看看就会明白,这根本不可能。”
不过,神原和彦当时的表情确实有些古怪。对这一点,凉子依然耿耿于怀。至于原因,她自己也不清楚,这使得她的内心焦躁不已。这时,敲门声起,母亲邦子探进头来,递来一份晚报。
“登出来了。”
三人将脑袋凑在一起,阅读社会版上的一则重要新闻。这篇报道的重点落在“环球兴产”上,大出社长被捕一事反倒成了点缀。警方对“环球兴产”方面也实施了搜查,并逮捕五人。他们的嫌疑内容包括:强行妨碍业务、胁迫恐吓、绑架监禁、暴力伤害、纵火杀人、伪造盖章私人文书。
“真是一群无法无天的家伙。”佐佐木吾郎吓得脸色惨白。
“与这样的公司联手,大出的父亲真是病得不轻。”
一个念头在凉子的脑海闪过:说不定大出社长也是“环球兴产”的受害者,不知不觉间被他们拖了进去,等他回过神来,事情已无可挽回,连自己也成了罪犯。
“城东三中的事情一笔都没提。”
大出社长叫人拨打恐吓电话的情况也没上报。
“今后会一件件披露出来的吧。”
“怎么说呢,即使是问题少年,大出也还是未成年人。他的事情会上报吗?”
“我们也要多加小心,要时刻提防着媒体。”
“对了,小凉,这个给你。”萩尾一美说着,在她的尼龙包里翻找起来,“是北尾老师给我的。”
原来是寄给凉子的那封举报信。
“是北尾老师从津崎先生那里拿来的。他说这是非常重要的证据,再说原本就是寄给小凉你的,所以要还给你。”
“那怎么会到你手里的呢?”佐佐木吾郎问道。
“小凉跟你不都出去了吗?北尾老师到哪里都扑了空,就一直找到我家来了,说一定要交给小凉。你以为我是谁?我也是检察事务官啊。”一美气鼓鼓地撅起小嘴,引得凉子和佐佐木吾郎忍俊不禁,“我听了小望的陈述,真是惊魂未定啊。原先我以为自己了解大出他们,可现在看来,那只是自己的想象罢了。听了小望的话,才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大出他们的凶恶和狡猾程度,原以为在城东三中已经展露无遗,事实上远不是那么回事。
“他们做坏事时会有怎样的表情,会说些什么,小望全都知道,恶劣的程度是我根本无法想象的。”
或许正是增井望的话语给了萩尾一美某种责任感。她现在的眼神严肃认真,清澈凌厉。
吃晚饭时,他们商讨了今后具体的工作步骤。
“我去找找他们三人以前的同班同学。如果柏木卓也和大出他们有什么关联,说不定会有谁知道。”佐佐木吾郎说。
如今大出社长被捕,大家的口风估计也会放松不少。
一个念头在凉子心中闪过,她不由自主地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你怎么了?”
“我想到一个卑劣的念头。”
就是那家调查侦探事务所。
“要不要委托他们去调查那五通电话?”
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全都沉默了。
凉子赶紧摆起双手:“不行不行,不能这样做,对吧?”
“比起侦探,先考虑一下警察比较好吧?就是那位女警官。”萩尾一美说。
“不,无论是侦探还是警察,要查清这些电话都不容易,要花费很多时间,毕竟全都是公用电话啊。”
“电话亭附近说不定装有监控探头。”
“那该怎么找?只能一个个地去找,不是吗?即使找到了,也不知那天的录像有没有留下来。一美你去便利店和书店寻找时,不是已经深有体会了吗?”
想起自己寻找拍到三宅树理和浅井松子的监控录像的经历,萩尾一美一下子就认同了凉子的说法:“嗯,那可是真的累……”
“这么说或许有点不负责任,可那些电话很可能和柏木的死没有关系。五通电话之间有规则的时间间隔确实很可疑。不过对我们来说,‘很可疑’这一点本身才是价值所在。”
“吾郎,今天你脑子挺灵光的嘛。”
“一直都很灵光啊。小凉说得对,神原提出的‘柏木卓也本人拨打电话’的说法是靠不住的。如果他在法庭上提出这一假说,反驳就是了。”
就说他是一派胡言。
“可是,”佐佐木吾郎似乎也有些焦躁,他挠了挠被汗水浸湿的头发,继续说,“神原会不会明知这一说法站不住脚,却故意用它来大布迷魂阵呢?可这又不像他的做事风格。”
辩护方为了掩盖自己掌握某些征据的事实而布下迷魂阵。那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那时,神原和彦眼中出现过一丝失望的神色。他为什么会失望?
凉子咽下这个疑问,点了点头:“明白了。就这么办吧。”
NHK的晚间新闻报道了“环球兴产”的案件。即使提到了大出社长的名字,也不过是作为“环球兴产”策划的恶性拆迁案件相关人员之一。逮捕的镜头也只拍到“环球兴产”的成员,没有大出社长。
看完这段新闻,萩尾一美和佐佐木吾郎就回去了。仍然是邦子开车送他们回家。
对凉子而言,今天真是忙得天旋地转的一天。她在浴缸里泡了好久,告诉自己要放松、放松,什么都别想。明天的事明天再说,今天必须好好休息。
然而,“明天”却不安分地提前找上了门。
十一点过后,藤野家的电话响了。还在看电视新闻的凉子听到母亲在喊自己,便赶紧回过头去。
“是津崎先生打来的。”邦子手拿电话听筒,神情十分紧张,“据说森内老师受了重伤,已经送去了医院。像是受到了什么人的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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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救门诊的入口处亮着红灯,灯光一直照射到雨棚上方“城南综合医院”这几个大字上。
辩护方两人、检方三人,总共五名初中生赶到这里,受到了等候在此的前任校长津崎的迎接。他微秃的头顶也反射着红色的灯光。
“你们都来啦。”
盛夏之夜,“豆狸”当然不会穿他标志性的手织毛背心。他上身穿的是白色开襟衬衫,下身是一条很旧的灰色长裤。
津崎先生的脸部肌肉绷得紧紧的。当他环视眼前这些今年春天还是自己学生的少男少女后,眼角也不禁松弛了下来。
在这群发懵的孩子中,首先站出来应对的是佐佐木吾郎:“我们都是坐我爸爸的车来的。他去停车了,叫我们先过来。”
在这种情况下,佐佐木吾郎依然显得十分干练,三言两语就解释清楚了。
津崎先生重重地点了点头,摊开两手催促学生们进去:“手术还没结束,在二楼靠里的手术室。快,从这儿走。”
等到大伙儿开始往里走后,津崎先生突然走到神原和彦身边,简短地向他打了个招呼:“神原同学,难为你了。谢谢!”
神原则默默地低头鞠了一躬。
大堂里的灯都关着,走廊里虽然亮着灯,可仍然相当昏暗。一行人没有乘坐电梯,都是走楼梯上去的。走在最前面的是藤野凉子,在汽车里她几乎没怎么说话,现在更是将嘴紧紧抿成一条直线。萩尾一美拽着凉子的手肘,走在她身边。一直讲究穿戴的她,今晚也和其他同学一样穿着T恤和棉短裤,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
这是一家规模不小的综合性医院。二楼靠里的位置有三间手术室。森内老师所在的手术室位于正中。三间手术室里只有这一间亮着“手术中”的灯。
手术室前方是候诊室,放着几排带靠背的椅子。候诊室天花板上的荧光灯很亮。在这片明亮的灯光下,孤零零地坐着一位中年妇女。看到健一他们走来,她赶紧从椅子上站起身,脸色惨白,只有眼圈是红红的。
“夫人,这些都是森内老师的学生。”津崎先生说,“他们是听到消息后赶来的。”
健一眨了眨眼睛,或许是因为他站的地方灯光特别亮,也可能是森内老师的母亲那张痛哭流涕的脸让他觉得揪心。
“谢谢各位。让你们受惊了,真是过意不去。”
无论相貌还是体型,森内老师都不像她母亲。但她们的声音十分相似,打电话时应该很容易搞错。眼下,森内老师的母亲由于极度的悲痛,连说话声音都在微微颤抖。在蒙受毁弃举报信嫌疑的时候,森内老师也曾在学生们面前声泪俱下过。
“大家都坐下吧。快坐下。”
在津崎先生的催促下,大伙儿依次坐下,还自然地分成了辩护方和检方两大阵营。
“警察呢?”津崎先生环视四周后,询问森内老师的母亲。
“刚才接到一个电话,下楼去了……”
凉子和她的两名事务官面面相觑。健一看着神原和彦,神原则看向了津崎先生。
森内老师的母亲看上去有些尴尬。也许是“警察”这个词太过敏感,而健一他们的反应也让她有所顾忌吧。
“大致的情况他们都知道。”津崎先生赶紧解释道,“因为这跟校内审判有关。也正因如此,他们就更为森内老师担心了。”
健一还从后半段话里听出“所以您不必太在意”的言下之意。
佐佐木吾郎继续充分展示他的圆场才能。他端正坐姿,对森内老师的母亲鞠了一躬后,问道:“我们听说,森内老师受到住在她隔壁的变态女人的骚扰,并深受其苦。那封举报信也是那个女人从森内老师的信箱里偷去的,是吧?”
森内老师的母亲抬起一只瘦骨嶙峋的拳头,擦了擦眼睛。拳头里攥着一块手帕。
“是的。是一个名叫垣内的女性……”她的话音带着哭腔。
“那么,这也是她干的吧?既然警察都出动了,森内老师受伤的事显然是一桩案件,对吧?”
“吾郎,”萩尾一美拉了拉他的衣袖,“别这么大声。你看,森内老师的妈妈多伤心啊。”
森内老师的母亲用手帕擦了擦眼角,朝萩尾一美点点头,说道:“谢谢你。我没事的。我只会一个劲地哭,真没用。对不起。”
初中生们全都垂下了双眼。这时,走廊上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脚步声。佐佐木吾郎的父亲到了。
气氛又变了回去。佐佐木吾郎的父亲向津崎先生和森内老师的母亲一一打过招呼。他长得和吾郎很像,再过二十年,吾郎一定会成为他这副模样。就连跟人打交道的本事,父子俩竟然也如出一辙。
“我向各位同学的家长保证过,我会一直跟在他们身边。所以,您也放心吧。”
他在向津崎先生说明情况。佐佐木吾郎提出让大家乘坐他父亲的汽车去医院,之后的一系列安排都十分高效。佐佐木吾郎的父亲还亲自到野田家去接健一,考虑得非常周到。
当时,健一有点担心神原和彦。因为神原的父母不知道校内审判。朋友野田健一的老师受了伤,为什么神原也得去医院探望呢?如果健一是神原的父母,肯定会觉得奇怪。
实际情况却出人意料地顺利。况且佐佐木吾郎的父亲不知道这里头的隐情,反倒少了不少的麻烦。汽车到达神原家门口后,神原和彦的母亲开门出来,和佐佐木吾郎的父亲简短地打过招呼后,神原立马就上车了。他是如何向自己的养父母解释的,这位辩护人自己没有解释过,健一当然也不会问。
通过门灯的亮光,健一匆匆看了一眼神原和彦的母亲,觉得他们的面相有点像。健一知道那是他的养母,所以心里有些纳闷:这是为什么呢?
重新安定下来后,佐佐木吾郎的父亲也在离儿子的同学们稍远一点的位置坐了下来。
津崎先生叹了口气:“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下去。”他看向佐佐木吾郎的脸,“是的。就是住在森内老师隔壁的垣内美奈绘干的。”
说完,他又重重地哀叹一声。
“具体细节现在还不得而知,不能按照先后顺序详细叙述。”说着,津崎先生又露出犹豫的神色,“今天傍晚大约七点多,江户川芙拉尔小区里,一位与森内老师同楼层的住户下班回家时,偶然发现森内老师倒在应急楼梯上。”
是在三楼和四楼之间的平台上。森内老师头朝下,两脚搁在通往四楼的台阶上,就这么趴在那里,脑后被鲜血染红,楼梯的台阶上也有斑斑血迹。
当时,森内老师完全失去了意识。发现者最初以为她已经死了。但这个胆大心细的人摸过森内老师的颈动脉后,马上跑回家拨打报警电话和急救电话。
“发现者还向物业管理公司的紧急联络处打了电话。就算不清楚出了什么状况,可无论是有故意伤害还是意外事故,总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物业管理公司的电话很快接通,公寓管理部的人员和江户川芙拉尔小区的管理负责人立刻赶来了。这名负责人知道河野调查侦探事务所的调查内容和调查对象,也曾协助过调查。因此,接到报警电话赶来的警察很快知道了垣内美奈绘这个人的存在。
“垣内美奈绘住在四〇二,我们按过她家的门铃,毫无反应。”
“逃走了。”佐佐木吾郎脱口而出。
“当时还不知道是不是逃走了。”津崎先生及时纠正,充分体现出教育工作者的严谨作风,“由于存在邻里纠纷的可能性,警察想询问垣内美奈绘,便动用物业管理的总钥匙打开了她的房门。”
说到这里,津崎先生好像有所顾忌似的停了下来。初中生们都知道,这是怕刺激到森内老师的母亲,于是大伙儿齐刷刷低下了头。
“房间里乱得难以形容。”
住户那混乱到几近崩溃的精神状态一览无遗。生活用品和垃圾混在一起,堆积成山,叫人无从落脚。
“从这片乱七八糟的物品中,终于发现了……”
在一大堆没洗过、已经发了霉的餐具旁,有一只随意丢弃的葡萄酒空瓶,上头还沾着头发和血迹。仔细查看房间各处,发现了其他的血迹,估计也是从这只酒瓶上滴下来的。
“那就确凿无疑了,对吧?”佐佐木吾郎喷出重重的鼻息,仍然低头注视着塑料地板,眼里却已亮出凶光,“怎么会有这么凶残的女人?太凶残,太可恶了!”
萩尾一美轻轻抚摸他的后背。森内老师的母亲又在用瘦弱的拳头擦拭眼睛了。
“吾郎。”佐佐木吾郎的父亲用责备的口吻喊道,两条粗壮的胳膊抱在胸前,又恢复了沉默,好像有意要成为墙壁的一部分似的。
“那警方正在追踪垣内美奈绘?”藤野凉子首次开口道。
“并没有通缉她。”不知为何,津崎先生显得有些慌张,“因为还不能明确到如此地步。但根据已掌握的情况,警方认为首先要找到她本人。”
对垣内美奈绘的个人状况,河野调查侦探事务所已作过全面的调查。当地警署的警察正根据这些信息与她的朋友、娘家,以及正在办理离婚协议的丈夫取得联系。
“还没有找到吧?”这次轮到神原和彦提问了,随后又低声补充了一句,“还活着就好。”
最后这句只有健一一个人听到。他也只想让健一一个人听到吧。
“侦探——就是调查事务所那个叫河野的人也在协助警方吗?”
“他没有和警察一起行动。我来这里之前和他通电话时,他说要去见见垣内美奈绘的丈夫。”
健一的脑海里闪现出一个不安的念头。神原和彦说“还活着就好”,可见他对垣内美奈绘这个精神错乱的女人寄予了很大的同情。对此健一无法赞同。虽说不该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妄加非难,但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垣内美奈绘绝非善良之辈。她会不会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对她的丈夫起杀意呢?那个叫河野的侦探会不会感到了同样的不安呢?
不过森内老师还没死,说“杀人”似乎太不吉利了。
健一用余光留意着森内老师的母亲痛哭流涕的憔悴容颜,独自低头陷人了沉思。
“我说,是前天吧……”神原在向健一确认日期,见健一毫无反应,便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去津崎先生家拜访,是在前天?”
“是的。”津崎先生抢先确认。
“那时您说过,垣内夫妇离婚的事有了进展,美奈绘的恶作剧已经停止了,是吗?”
健一也听到过,笔记里还记着呢。
津崎先生那张豆狸般的脸痛苦地扭曲着:“是啊。怎么说呢……多少有点大意了。”
“今天,惠美子说是要去公寓拿点东西。”
她告诉母亲,只是外出时顺便去一下。
“我要是跟她一起去就好了……”森内老师母亲低语着,很快又开始泣不成声。
“这可不是‘这么做就好了’的事啊。”佐佐木吾郎的话像是在给两个大人打气似的,“垣内美奈绘就是个恣意妄为的变态狂,森内老师再小心也没用。”
“不见得。”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说话的是藤野凉子。她脸上的肌肉也绷得紧紧的,仿佛忍耐着牙痛。“这或许是我的过错。”
津崎先生不禁大吃一惊,探出身子问道:“藤野同学,你这是怎么了?你想说什么?”
“是这样的,老师。”即使咬紧牙关,凉子还是抑制不住嘴角的颤动,“垣内美奈绘的事,我自作主张告诉了HBS的茂木记者。”
“啊!”健一也想起来了。
“没有得到森内老师的许可,我擅自告诉了他。他当时很吃惊,说过要去确认一下。所以,说不定……”
接触茂木记者后,垣内美奈绘得知森内老师调查过她的所作所为,可能还知道森内老师要在校内审判中证明清白。这样的话,垣内美奈绘陷害森内老师的企图不就全都泡汤了吗?
“你是说,垣内美奈绘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于是采取了行动?”佐佐木吾郎低声嘟嚷着,神情呆滞。
健一只觉得后背发冷。没错,一个怀恨在心的人完全有可能做出这种不理智的行动。
藤野凉子的脸色出奇地苍白,这显然不仅仅是受到荧光灯照射的缘故。
“我认为这种可能性是不存在的。”说话的是神原和彦,“如果动机如此,那垣内美奈绘应该更主动一点,不会傻等着森内老师回到江户川芙拉尔小区来。一般而言,得知自己的计划已经败露,首先想到的应该是逃跑。”
“神原同学所言极是。”
一个声音从意想不到的方向传来。所有人都扭头朝那边看去。
“怀疑自己的判断,可不像你藤野凉子的作风。”
那人说起话来大模大样,还对凉子直呼姓名。他在荧光灯的照射下,沿着走廊大步流星地朝候诊室走来。
来者正是在校内审判中担任法官的井上康夫。白衬衫,黑色校服长裤,银边眼镜闪着寒光。他还特意换了衣服呢——健一多管闲事地想道。
井上康夫的身后还有两名成年男人。一般而言,说成“井上康夫在两名大人的陪同下前来”才是顺理成章的,可眼下的光景显然正好相反,一副井上法官带着两个跟班上场的架势。
两个男人中,一个四十不到,还有一个似乎年近五十。年轻的那位没穿西装,但也是衬衫领带,皮鞋锃亮,给人整齐干练的感觉。年长的那位上身马球衫,下身一条松垮垮的长裤,脚上穿着运动鞋,似乎马上要去打高尔夫球。
“不管怎么说,你们把法官我排除在外,也太不像话了。”井上法官走到早已被他的气势压倒的津崎先生和森内老师母亲的面前,端正姿势,毕恭毕敬地说,“久违了,津崎老师,我是井上康夫。以这样的方式再次与您见面,真是出乎意料,也相当遗憾。”
“嗯。”津崎先生只是点了点头。
“您是森内老师的母亲吧?此次森内老师遭遇大难,深表同情。我相信她一定能早日康复。也请您多多保重。”
说完,他鞠了个九十度的躬,标准得就像用尺子量过似的。哭得两眼通红的森内老师的母亲“啊”地回应了一声,鞠躬回礼,仿佛这样已然是尽了最大的努力。
一种与眼下的场景极不相称的宽松气息从健一身后传来。他回头一看,发现跟着井上康夫一起来的两人中,那个年长的家伙正极力憋着笑。两位大人还直挺挺地站在走廊通往候诊室的连接处,年轻的那位态度还比较端正,而穿马球衫的那位眨着小眼睛,一副愉快又赞赏的样子。
“井上。”在一片中了邪似的氛围中,还是佐佐木吾郎清醒得比较快,“你怎么会来的?”
“我接到了北尾老师的电话。这不是紧急事态吗?”井上康夫单手叉腰,“我觉得我也应该赶过来。北尾老师也是出于这样的目的才通知我的。你们又是怎么回事?”他又开始斥责起来,“确实,离开庭还有些日子,可别忘了我也是校内审判的相关人员,而且是最重要的相关人员。”
森内老师的母亲像是再也忍不住了,“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即使眼里还噙着泪,她的笑也是发自内心的。
“我想起来了,惠美子也提到过。你就是井上同学吧?听说你是全年级最优秀的学生,非常能干。”
“不敢当。”井上康夫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
“井上。”佐佐木吾郎又发话了。
“又怎么了?”
“他们是谁?”问的自然是站在门口的那两个男人。
井上法官丝毫不为所动。端正精致的脸庞在白色荧光灯的照射下显得更加聪慧。
“我也不知道。只是偶然从大门口一起来到了这里。请问你们是什么人?”
穿马球衫的男人终于撑不住,笑了起来。佐佐木吾郎的父亲也笑了,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只有井上才会说出这种话来啊。
“啊呀,不好意思。我简直看呆了。”穿马球衫的男人语气相当坦率。
津崎先生欠身道:“河野先生,你好。”
哎?全体学生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了他。
“是的。我就是河野调查侦探事务所的河野良介。我的头衔是所长。而这一位……”说着,他很亲热地把手放在身边那位打领带的男人肩上,“就是垣内美奈绘的丈夫,垣内典史先生。”
即使面对眼下的状况,大人们依然要忙着交换名片。对于还没有名片这种便利小道具的初中生,就只能靠津崎先生一一介绍了。
在健一的眼里,河野所长就像一个来到昆虫博物馆的少年爱好者,目不暇接,兴奋异常。明知道在目前的状况下表现出兴奋和愉快十分失礼,却拼命克制也无济于事。看来,这位河野所长对眼前的六名初中生极具好感。
“真了不起。在您的学生中,他们都算是出类拔萃的吧?”
他在向津崎先生搭话。原来如此。那他确实可能说出“愿意免费为校内审判提供调查服务”之类的话。
倒是被晾在一旁的垣内典史显得很尴尬。看到河野所长又是赞美又是感叹,他只得百无聊赖地缩着脖子站在墙边。
“河野先生……”或许是实在感到无地自容,他低声喊了一句。河野所长这才回过神,赶紧对大家说明:“真是对不起了。是我联系了垣内先生,把他拖来的。”
垣内典史畏畏缩缩的,尤其不敢与森内老师的母亲面对面。他猫着腰,仿佛身处一座看不见的洞窟。
“美奈绘闯下如此大祸,我真是不知该如何道歉才好……”垣内典史说完便低头鞠躬。河野所长也陪着他一起向大家鞠躬。
“夫人,这次确实是一起非常不幸的恶性事件,但垣内先生从未预料过这个结果。对此,还请您多多谅解。”河野所长说。
森内老师的母亲默不作声地低着头。河野所长的话,道理一点没错,可从感情上还是很难接受。
“事态究竟如何发展至此,目前几乎一无所知。不过,听警察们说,今晚七点钟左右,住在正下方三楼的人听到四楼走廊上有女人争吵的声音。估计就是森内老师和垣内美奈绘。”河野所长继续说,
“如果真是如此,说明在我们查清偷盗举报信事件的真相后,森内老师和垣内美奈绘还是第一次见面。也许两人间发生了口角,最后垣内美奈绘恼羞成怒,最终作出伤害行为。”河野所长身体略微前倾,轻声喊道,“藤野同学。”
垂头丧气的凉子闻声抬起头来。她的眼睛通红通红的。
“我理解你自责的心情,可你这是在自寻烦恼。HBS的茂木记者没有接触过垣内美奈绘。他绝不是如此轻率的人。”河野所长解释道,“在你们学校的事情上,他确实有点过分。但他毕竟是个专业的记者,不会不知道,在目前情况下直接去找垣内美奈绘,只会惹出更大的麻烦。”
凉子依然沉默着。
“三天前,茂木记者到我这里来采访过。”河野所长面对大家说道,“他说已经听森内老师讲过了,我也没什么可保留的。我将调查内容告诉了他,他似乎触动很大。”
在此之前,他从未注意到还有垣内美奈绘这个人。
“我们达成一致意见,认为必须慎重对待此事。因此,藤野同学担心的情况并不存在。”
凉子双手捂着脸。萩尾一美抱住了凉子的肩膀。
“我以为那是由于我的过错……”凉子哭了。
“没有这种事,你放心吧。”萩尾一美安慰道。
“在那件事上,惠美子的好胜心比较强。”森内老师的母亲小声说,“她撞见垣内女士后,可能说了些偏激的话。”
健一心想:看到对自己下损招的邻居站在眼前,自己又掌握了确凿证据,一时冲动说上两句,也完全在情理之中。
“如果对方是个男人,说不定还会害怕,”萩尾一美说,“同样是个女人,就没什么可怕的了。如果我是森内老师,恐怕也会说她几句。‘别装模作样了。你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我全知道。’诸如此类吧。”
然而,这些话语导致垣内美奈绘恼羞成怒。
不,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害怕。毕竟东窗事发了。
仅凭心中的妄念悄悄陷害他人,自以为得计,可事实并非如此。如今,自己算计的人就站在眼前,对自己说:穿帮了,我要报复你!垣内美奈绘心慌意乱,只想到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森内老师开口。森内老师必须消失。于是她失去理智,采取暴力手段。
她逃跑了。也许现在她已经回过神来,正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惊恐不已吧。
健一心底有一块重物“咚”的一声掉了下来。
在无法控制的愤怒和恐惧的驱使下,不顾一切地作出破坏性的暴力行为。当疯狂的瞬间过去,神志恢复清醒后,又会被自己闯下的大祸压垮。
这和神原和彦的生父做过的一切如出一辙。
「还活着就好。」
看来,方才神原和彦的这句话并非出于对垣内美奈绘的同情。他冷静地说出了这起事件的可能结局,因为这是他亲生父亲的下场。
“我说,”萩尾一美娇滴滴的语气显得相当不合时宜,“垣内先生。”
“啊?”
垣内典史的外表干练,充满成功人士的气息。如果在平时,听到一个初中女生喊自己的名字,他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诚惶诚恐。
“或许是我多管闲事了吧。垣内先生,您待在这里合适吗?说不定您夫人会打电话联系您。”
垣内典史垂下肩膀:“没事,我家有警察。”
“哦,是这样啊。那就不用担心您夫人跑去杀死您了,对吧?”
佐佐木吾郎立刻按下萩尾一美的脑袋,自己也跟着一起向垣内典史鞠躬:“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这家伙说话不知道轻重。我替她向您道歉。”
垣内典史沉默着,依然很萎靡。就连差点变成墙壁一部分的佐佐木吾郎的父亲也开口说:“真是对不起。”
河野所长苦笑道:“协助垣内夫妇调停关系的那位金永律师可是处理离婚问题的老手。就连一味顽固的美奈绘也开始松动,愿意倾听他的建议。垣内美奈绘如果要联系某个人,估计就是金永律师吧。他已经作好准备了。”
“我呢,呃……”垣内典史吞吞吐吐地说,“也受过金永先生的斥责,他说我太自私了……近来,我正在努力改变自己的态度。”他的话音越来越小,停顿片刻后,又说了句,“真对不起。”
“人生越轨一步便是黑暗。”河野所长说道。他似乎想帮垣内典史打圆场,可这话实在不太高明。
健一无法集中精力。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快到凌晨两点了。虽说由于紧张,他毫无睡意,可到底还是很疲倦。
藤野凉子的眼泪已经干了,内心也恢复了平静,嘴巴却仍然抿得紧紧的。时不时看上凉子一眼的佐佐木吾郎此刻也沉默了。萩尾一美打起了哈欠。她刚才会那样提问,或许是因为太无聊了。
神原和彦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森内老师的母亲所说的警察,没有一点要回候诊室的迹象。会不会守在医院大门口呢?好像没有必要吧。森内老师被救护车送进了哪所医院,垣内美奈绘不可能知道。也许对警察来说,在听取森内老师母亲的陈述后,除了等待森内老师恢复意识,也无事可做了。
手术还顺利吗?
班主任卷入案件惨遭杀害,这种事情以前连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参与校内审判以来,健一,不,应该说在场的六名初中生就一直将“死”“杀人”“自杀”等词语挂在嘴边,习以为常得像在谈论早餐、社团活动和定期考试。这当然是没办法的事,可多少有点太不当一回事了。于是,不知是命运之神还是正义女神,为了吓喊他们,便安排了这样的事件。
健一如此思考着,不知不觉打起了盹。
・
清晨五点,森内老师的手术结束。她保住了一条性命。
听着主刀医生不动声色的说明,森内老师的母亲又哭了起来。津崎先生抱住了她的肩膀。
在医院里度过整整一夜的垣内典史和河野所长,鼻子底下和腮帮子上冒出了一片淡淡的青黑色。原来成年男人是在夜里长胡子的呀。
河野所长安慰了森内老师的母亲几句,就和垣内典史一同回去了。临走时,他对初中生们说:“你们回去后也要好好休息。之后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呢。”
他的脸上完全是一副激励战友的神情。
在回家的汽车内,大家集体沉默不语。萩尾一美哈欠连连,凉子将脑袋靠在车窗上犯迷糊。
按照“女士优先”的原则,佐佐木吾郎的父亲首先送的是萩尾一美,接着是藤野凉子。凉子下车时,身体轻轻摇晃了一下。长夜过去,藤野家大门口却依然亮着灯。
“再见了。”
在凉子向大家打过招呼,转过身去的时候……
“藤野同学。”一直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的神原和彦突然喊了一声,声音十分清醒。
怎么回事?大家全都吓了一跳。
凉子回过头来,眼神迷茫,显得异常困倦。
“千万别放弃你的检察官角色。”神原说。
到目前为止,这是他对凉子最直接、最近距离的鼓励。
凉子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她捋了捋额前的头发,眨了眨眼睛,回答道:“怎么可能放弃。”
按响门铃,大门打开,凉子便消失在藤野家中。
汽车重新启动时,佐佐木吾郎嘀咕道:“嘁,我正想给检察官鼓劲呢,倒被你抢了先。”
“对不起。”道完歉,神原又闭上了眼睛。佐佐木吾郎和他正在开车的父亲都笑了。
神原辩护人没有笑。因此,健一也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