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去似朝云

煽动士卒围着长官高呼『万岁』是惯用的铲除政敌的手腕,已有先例。寇准在宋太宗时以二十九岁年纪出任枢密使,惹来天下人嫉妒。有一日骑马上街,忽然涌来一群暴民,对其下跪,大呼『万岁』。由于事件来得突然,如飘风迅雷,寇准愕然,不知该如何应对,由此被对手弹劾去职。

坠素翻红各自伤,青楼烟雨忍相忘。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沧海客归珠有泪,章台人去骨遗香。可能无意传双蝶,尽付芳心与蜜房。

——宋祁《落花》

朝廷对王伦等逃卒公然闯入性善寺杀人一案极为震怒,太后刘娥以仁宗皇帝的名义连下三道诏书,切责南京各级官署,上至京东路、应天府,下到宋城县及驻地禁军,无不被称为“无能之辈”,各级官员一律被罚俸三个月。这种惊动天子、太后的重大案子,理所当然会有“替罪羊”,然而却不是负责缉盗的宋城县尉楚宏,而是兵马监押曹汭。自京城赶来的使者当众宣读诏书,称是曹汭统领失道,才促使王伦等人抢劫武器库后逃走,以致生出性善寺之变,因而曹汭是祸源,免去他一切职务,令其自行返回京师候审。

王伦一案,受害者人数最多,但论性质,远远不及假交引案以及假崔都兰案那么严重。尤其是王伦一伙盗贼明目张胆地杀人,其实是受党项奸细假崔都兰指使,朝廷却避重就轻,轻描淡写,只强调王伦逃卒身份,为此而重罚曹汭,着实令人大惑不解。

更有意味的事情还在后头。曹汭交出官印、离开官署的当日,走过操场时,忽然有一伙兵卒蜂拥至马前,一齐下拜,高声叫道:“万岁!万岁!”似有哗变的意思。曹汭一时愣住,半晌回不过神来。正好横塞军指挥使杨文广来接曹汭,见状上前厉声呵斥,兵卒才就此散去。但当日在官署门口围观的民众不少,消息很快传来,曹汭人到汴河码头,还没有来得及登船,便被闻讯赶来的应天府吏卒逮捕。

最匪夷所思的是,吏卒们搜查行李时,发现了一件黄色龙袍,遂成为谋反铁证。曹汭自然不肯承认龙袍是他的,然而众人亲眼所见,实难抵赖。他被带到应天府后,由推官上官佖审问。曹汭坚决不肯承认有谋反之事。因事关重大,上官佖也不再顾念犯人是当今枢密使曹利用的亲侄子,下令动了大刑,连夜熬审。当晚,曹汭经受不住酷刑死去。朝廷得报后,认为曹汭罪行重大,下令将枭下其首级,悬挂在城门上示众,尸首也抛入汴河中喂鱼。

这件所谓的谋反案看起来证据确凿,曹汭是罪有应得,但明眼人一看就有问题,煽动士卒围着长官高呼“万岁”是惯用的铲除政敌的手腕,已有先例。寇准在宋太宗时以二十九岁年纪出任枢密使,惹来天下人嫉妒。有一日他骑马上街,忽然涌来一群暴民,对其下跪,大呼“万岁”。由于事件来得突然,如飘风迅雷,寇准愕然,不知该如何应对,由此被对手弹劾去职。而另一名臣张咏亦遭遇过类似事件,然而张咏是天下奇才,被人围在中心山呼“万岁”后,立即从容下马,面朝开封方向跪下,也大呼“万岁”,举手即将对手的构陷消灭于斯须之间。

曹汭遭遇“万岁”事件,看起来分明是寇准、张咏遭遇的重演,而那谋反的铁证黄色龙袍更是来得可疑——就算曹汭有意谋反,但他已经被免职,正要回京师受审,为何还将如此重要的证据放在行囊之中?

曹汭虽然是仗着曹利用的关系才能当上兵马监押,但自上任以来,还算尽职,并没有做过什么坏事。许多人都猜测谋反事件是有人有意在算计他,甚至有谣言说,龙图阁直学士马季良来南京就是为了策划这件事。当然,谋反事件的最终目的不是仅仅陷害一个兵马监押那么简单。曹汭被拷打致死后不久,枢密使曹利用即受牵连被罢去官职,送往著名的重囚之地房州编管。曹利用才能平庸,昔日曾与丁谓一同构陷寇准,在民间名声不好,也没有多少人为他惋惜。但许多人因此而见识了刘太后的手段,颇有微词。丁谓、曹利用先后遭贬后,朝中再无元勋重臣能与刘太后相抗,刘氏遂一手遮天,俨然有取代赵氏之势。

曹汭被逮捕的当晚,南京留守包令仪连夜草拟奏稿,预备向朝廷申诉这起所谓谋反案的种种可疑之处。次日一早,拟好的奏章还没有来得及发出,便传来了曹汭被拷打而死的消息。包令仪脸色阴沉了许久,最终举手将奏章丢入火中,又重新拟了一份请求辞官致仕的奏书。

然而,曹汭的案子并没有在南京本地引起太大风波。一是因为事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当日曹汭被捕、连夜便被刑毙,也没有什么小道消息传出。市井百姓最乐于听闻的无非是各种花边内幕,譬如关注曹府的曹丰抛妻弃子跟情妇私奔出逃这类事,远比对军国大事要有兴趣得多;二是因为官府刻意压制了消息,民间并不知道假崔都兰之事,只听说大茶商崔良中死后,其女崔都兰也因伤心过度撒手西去,父女二人同日下葬,算是一桩奇事;三是因为南京人的注意力都还集中在《张公兵书》上。自从《张公兵书》残页横空出现在忠烈祠后,热衷于寻找兵书的人络绎不绝,不仅城南忠烈祠的门槛被踩得只剩下门框,就连城中老字街纪念张巡、许远的双庙也时时人满为患。

最先发现《张公兵书》残页的百姓全大道当日便被官府拘押,经由宋城县、应天府、京东路提刑司三级机构审讯后,终于弄明白他原先是个外地云游来的头陀,居住本地已经二十年,起初也只是跟其他行者、头陀一样,早早起床后敲着铁板在城中报晓,向左邻右舍化缘度日。后来不知如何眷恋起红尘,干脆还俗,成了一名地地道道的市井小混混,居然如鱼得水。据说这是因为他在报晓生涯中发现了许多人家隐藏有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靠讹诈得了不少钱财,又用这些钱财来买通地头蛇的缘故。他没念过什么书,当日偶尔到忠烈祠上香,从张巡塑像下捡到了几页纸,依稀辨认出有“张公兵法”字样,便以为是传说中的《张公兵书》,兴奋地告诉了路人,以讹传讹,遂一发不可收拾,演变成轰动全城的重大事件。

尽管应天府出面辟谣,称全大道发现的不是什么《张公兵书》,但大多数人都不怎么相信官方的说法。正好时近五月二十五日张巡生日“尪公诞”,赶往南京城寻找兵书,恰如往大漠寻找宝藏一样,成为了一时的热潮。

全大道被释放出狱时,已然是一个多月后的事了。他走出提刑司官署大门,刚想要伸展一下手脚,便被一名年轻男子抢过来扯住,叫道:“跟我走。”

那人虽然年轻,却是力大无比,全大道一挣竟然没能挣脱,狐疑问道:“你是谁呀?凭什么跟你走?”那男子笑道:“我叫张建侯,你跟我来便是,不会是什么坏事。你看我,人生得正派,不是什么坏人。”

全大道笑道:“我管你好人坏人!你找我,无非是想问《张公兵书》的事。你说你姓张,该不会也是张巡张公后人吧?”张建侯道:“咦,你怎么知道我是张公后人?”

全大道大笑道:“因为有许多人来大狱探我,一多半都自称姓张,是张公后人,你算是来得晚的了。”张建侯道:“呀,我可是地地道道的南阳张氏,没有骗你。”

全大道道:“我不管你是真的还是假的张公后人,要问我话,得先有见面礼。一贯钱回答一个问题。”张建侯愕然半晌,才道:“你还真是会赚钱。”

全大道不无得意地道:“谁叫我最先发现了《张公兵书》呢?这叫生财有道,奇货可居。喂,到底你有没有钱?没钱我可走了。你看那些人,肯定也是来找我的。”

张建侯转头一看,果见一些人正指指点点地走过来,迫不得已,只得道:“有钱,你先跟我来。”引着全大道来到包府。

全大道道:“这是南京留守包令仪包公的宅子。听说包公死了侄孙女,他很是伤心,已然上奏辞官,只等朝廷批文下来,就要回乡去了。这是官宅,很快就会改姓了。”

张建侯奇道:“你人明明关在大狱里面,消息怎么这般灵通?”全大道笑道:“谁叫我有本领呢,牢子、禁卒谁不认得我?”一边说着,一边撸起衣衫,道:“你看,过堂时提刑官还命人对我用过大刑,我也惨叫得惊天动地,其实一点儿事儿没有。”

张建侯心道:“也曾听说衙门的小吏可恶,常常作假欺上瞒下,若是犯人使钱,板子高举,落下时却是蜻蜓点水,点到即止;若是犯人没钱,那板子就能当场断筋裂骨。康提刑官倒是个好官,可惜手下一帮胥吏太过可恶。”

全大道笑道:“小官人将来若是犯了事,只管来找我,只要你出得起银子,包管在大牢里面吃香喝辣,过得舒舒服服。”

张建侯“嘿嘿”两声,也不回答,引他进来堂屋。堂内早等有一人,却不是包拯,而是许洞。

全大道笑道:“你也姓张么?”许洞道:“我姓竹。你看到的兵书残页是什么样子的?上面写了些什么?”

全大道也不答话,只笑嘻嘻地伸出手来。

许洞愕然道:“做什么?”张建侯叹道:“他要钱,一句话一贯钱。”奔进内屋,取了一块银子,拿出来交给全大道,道:“这银子有十两多重,可以顶二十贯钱了。还不快些回答竹先生的话!”

全大道道:“残页就是一张破破烂烂的纸,像一本书那么大小。至于上面的内容嘛,我识字不多,只认得少数几个字,‘张公兵法’四个字肯定是有的。”

许洞轻嗤了一声,显然并不相信。

全大道笑道:“瞧先生模样,似乎也不大相信我的话,反正我知道的全说了,信不信在你。”掂了一下银子的分量,转身便要离开。

许洞道:“等一下。”踌躇半晌,问道:“你不识字,总该记得字的样子吧?通常不识字的人,对形状之类更形象的东西总是要更敏锐一些的。”全大道道:“字的样子,嗯,应该记得吧。”

许洞道:“那好,我写几个字,你看看是不是相同的笔迹。”

全大道道:“先生可真会开玩笑,你老人家的字写得再好,也不可能跟张公的书法一样呀。”大笑声中,蓦地意识到什么,停止了发笑,吃惊地瞪着许洞,仿佛看见什么鬼魅一般,失声道:“你……难道是你?”

许洞瞪视着他,反问道:“我怎么了?”全大道道:“不是你……”随即打住话头,道:“先生请写吧。”

许洞便让张建侯取来笔墨,往纸上随意写下一行字。全大道一见之下,眼睛瞪得更大,看看笔迹,又再看看许洞,惊讶得无以复加。

许洞见对方如此神色,登时激动了起来,抓住全大道的肩膀,道:“真的就是这笔迹,对不对?对不对?”全大道困惑地望着他,但最终还是坚决地摇了摇头,道:“不是。”

许洞的手松开了,陡然换了一副愤怒的神色,将纸张团成一团,扔到地上,气愤地道:“我就知道是个骗局!哼,骗局!”

全大道早骇异得呆了,再也不敢多说什么,忙道:“我得赶紧回家去。”

张建侯浑然不明所以,问道:“什么骗局?”许洞道:“《张公兵书》就是个骗局!”挥了两下手,道:“我早知道就是这么回事,不该跟着瞎起哄的。我得走了。”转头问道:“咦,包拯人呢?怎么一直没有看见他?”

张建侯道:“先生不知道么?今日是他和沈大哥过眼的日子,所有人都去望月楼相媳妇去了。”许洞道:“噢,对,我给忘了,那沈周就快成我妹婿了。”走出几步,又回身叮嘱道:“今天的事可别对别人说,先生我丢不起这个人。”

张建侯道:“可先生怎么知道《张公兵书》是骗局?是因为全大道太油滑、太市侩了么?”许洞“嗯”了一声,也不置可否。

张建侯道:“我刚才看他神色,似乎认得先生。会不会他认得你,知道你其实不姓竹?”许洞“哎呀”一声,道:“我倒是忘了这件事。”匆忙出去,临到门槛,又回头道:“今日的事,千万别告诉别人。”张建侯应道:“是。”

送走许洞,张建侯便来望月楼寻找包拯等人。大街上人来人往,多了无数陌生面孔,既有闻风来寻找《张公兵书》者,也有不少是赶来参加斗茶大赛或是来看热闹的。

商丘每年有五月二十五日“尪公诞”举行斗茶大赛的传统,来自全国各地的茶道高手聚集城中,一较高下。大茶商崔良中的独子崔阳就是此道高手,已连续二年夺魁,本预备在去年来个三连冠,却意外败给了一个名叫柳三变的落魄文士,这柳三变来自崇安[1],词写得不错,但在茶道一行却是名不见经传。正因为如此,崔阳不能接受自己居然败给了一个无名小卒,激愤自杀。柳三变见出了人命,死的还是天下第一茶商之子,知道祸事临头,连赢得彩头也不敢要了,立即出城避难。崔良中得到消息后第一反应就是一面派人捉拿柳三变,一面派人告官。后来还是许多人到官府作证,称崔阳是当众自杀,与旁人无干。崔良中不肯善罢甘休,誓报杀子之仇,又请结拜兄弟马季良出面施压。朝廷调查得知柳三变是南唐降臣柳宜之子,柳氏家族多文学之士,柳宜曾是南唐名臣,声望很高。大宋灭南唐已久,然世人对太宗皇帝用牵机药毒死南唐后主李煜一事一直颇有微词,南唐故地一度人心不服,迄今仍然有怨。刘太后因新掌政权,不欲多生事端,又见柳三变确实无罪,便命不予立案。崔良中还想私下报仇,可惜一时找不到柳三变,此事才最终不了了之。

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望月楼最热闹的时候,客房人满为患。绝大部分茶道高手本身就是富翁或是茶商,家境富裕,当然不会跟普通行商一样选择汴河边上的便宜客栈,这望月楼豪华气派,是他们的首选。

张建侯到门楼时,过眼刚刚结束,董浩夫妇和许仲容夫妇正带着各自的女儿离开。此次过眼名义上是相媳妇,其实是男女双方和双方家长的一次正式会面,亲事之前便已经定下来了。虽然彼时女子不像后世那般受礼教束缚,但毕竟是名门千金,都戴着帷帽,半遮面容。包令仪夫妇陪在一边,却是不见两名男主角包拯和沈周二人。

包拯因为小游尸骨未寒的缘故,心中颇为抗拒这次类似定亲的见面,然而也不愿意拂父母的意。一旦朝廷批准包令仪辞官,包氏全家就要扶张小游灵柩回去家乡。如果能在这之前解决婚姻大事,就能让包拯带着董氏一起返回庐州,那是最理想不过的事情,省却了日后许多千里来回奔波的麻烦。

张建侯不见包拯,心想这人会不会赌气逃婚了,忙上前问道:“姑父人呢?”包令仪道:“小文刚刚来了,叫了他和小沈在阁子里面说话呢。”

张建侯这才松了口气,忙进来望月楼后院,寻到三人。

文彦博道:“建侯来得正好。我得到假崔都兰的消息,正告诉他们两个呢,快过来坐下。”张建侯道:“啊,捉到假崔都兰了么?”

文彦博道:“那倒没有,只是官府派画工画了假崔都兰的相貌,拿去陕州请人辨认,果然有见过真崔都兰的人说这是假的。真的崔都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怕是早被那群党项人用化骨粉化掉了。”张建侯道:“这不是马后炮么?不算什么好消息。”

沈周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叹道:“想想一个月前的那些事,当真是惊心动魄。如果不是慕容英手下留情放过了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人怀疑到假崔都兰头上。李代桃僵,这计划太厉害了。那假崔都兰看起来冷漠木讷,却想不到如此厉害,心机深不见底。”

张建侯道:“崔都兰不算什么,真正厉害的人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刘德妙。你们想想看,她竟然厉害到如此地步,凡是她预言要死的人,一个个都死了,而且每一个都不是她杀的——崔阳是因为跟人斗茶失败自杀身亡,真的崔都兰因为是崔良中之女被党项人杀死,曹丰则是被假崔都兰派慕容英杀死。可惜官府没有捕到这个神秘妇人,不然我真想见见她到底是什么样子。”

沈周道:“你祖姑父不是画过她的画像么?你算是见过画中的刘德妙了。”张建侯道:“真人总会跟画像有所差别吧。”

包拯和文彦博同时“啊”了一声,交换了一下眼色,愣在了那里。

张建侯道:“你们两个这是什么表情,怎么好像吃了只苍蝇似的?”文彦博叹道:“你是没有见过刘德妙,我和包拯都亲眼见过她,当时她人就在我们面前。”

张建侯大吃一惊,道:“什么时候?在哪里?”文彦博道:“一个月前,在包府厅堂里。”

张建侯却是不相信,嚷道:“这怎么可能呢?”转头去看包拯,他也点了点头,表示文彦博所言确有其事。

包拯这才想起来,当日他和文彦博、杨文广等人闯进自家厅堂寻找假崔都兰,正见到寇准遗孀宋小妹在与一名妇人说话,还以为那妇人就是崔都兰,哪知她抬起头来,才发现是另外一名女子,依稀有些面熟。宋小妹称那是她的故人,命人送她进了内堂。而包拯几人的心思全在假崔都兰身上,竟丝毫没有多留意到那妇人。现在回想起来,那妇人正是刘德妙。看来宋小妹之后匆忙离去,只是要替刘德妙打掩护,将其带出城去。她那么做,旁人倒也不是特别难以理解,毕竟她母亲刘氏是后汉高祖刘知远的女儿,跟出自北汉皇族的刘德妙是亲眷。可包拯心中还是忍不住有一点儿小小的失望——昔日寇准寇相公何等刚直,眼睛容不得一点儿沙子,而今他的夫人却公然庇护逃犯兼凶手,实在是有些不相衬。

张建侯道:“这么说,刘德妙早就跟随寇夫人逃出南京了?可姑父不是说她有重大图谋,不会轻易离开南京么?”文彦博道:“当时风声那么紧,为了搜捕刘德妙,商丘城都快被翻了个遍,之前庇护过她的曹氏自身也是岌岌可危,大概她实在无处容身,迫不得已才借助寇夫人之力逃离了南京。”

张建侯道:“那刘德妙这件事到底要怎么办?”

沈周和文彦博都有心庇护宋小妹,也不答话,只一齐望着包拯。包拯决然道:“刘德妙在知府宴会上向崔良中行凶,后来又救走假交引案的帮凶高继安,罪行重大,寇夫人实在不该徇私。我们应该立即去官府告发她。”

张建侯曾与宋小妹同船多日,颇有感情,忙道:“不管怎么说,寇夫人曾经救过祖姑姑的性命。她又不是刘德妙的帮凶,只不过念在亲戚一场,顺便带她出城而已,不至于去告官吧。”

沈周也道:“这件事还是谨慎些好。寇夫人会见刘德妙时,她的罪行已经败露,正被官府通缉,也就是说,寇夫人已经知道了她的所作所为,但还是背着我们救她,说不定另有苦衷。”

包拯想了想,道:“那好,我先写封信给寇夫人,向她问明确认这件事,然后再作决断。”他既然已经决定,旁人也无异议。

刘德妙早已逃离南京,也不知道高继安是否一同出逃?那高继安其实并没有直接涉及崔良中遇刺一案,只是在他的院子里发现了凶器,多半是刘德妙自己私下埋在那里,也许是为了嫁祸,也许是因为别的原因。但高继安伪造交引是千真万确的事,是为假崔都兰也好,是为崔良中也好,是为马季良也好,虽则他只是雇主的工具,也是弃市的重罪。刘德妙跟假交引有关么?她是逃犯身份,根本没有能力处理数目如此巨大的交引,应该不会对茶叶有兴趣。可如果不是假交引,她和高继安之间的纽带又是什么呢?她明明自己有能力杀人,事实也是她亲自向崔良中动了手,为什么还要冒暴露身份的危险接近高继安、又及时通知他逃走呢?如果二人不是有特殊的关系,就是刘德妙图谋的大事多半要用上高继安。也就是说,高继安是假崔都兰等人伪造交引的工具,又是刘德妙计划某重大事宜的工具。可惜,这两人抢先逃走,未能被官府捕获,留下了诸多难解谜题。

出来望月楼时,外面下起了蒙蒙细雨。众人没有带伞,便站在屋檐下等待雨停。

雨中的古城,倒是另外一番风景——青石板的街道被雨水打湿后,光亮润泽,褪去了岁月积淀的沧桑陈旧的外衣,陡然现出明明净净的清新,仿若劫后重生的新世界。大街上的行人有未带雨具而行色匆匆的,有撑着油伞悠闲踱步的,也有许多人戴着莎草编制的斗状笠帽继续忙碌。

潜伏在回忆深处的身影,忽然被目光所触及的记忆勾引了出来。包拯又回忆在庐州的日子,小游是最喜欢看下雨的,常常打着伞蹲到河边,看那一层层碧波荡漾。往昔的点点滴滴,亦在心间泛起了涟漪,一圈一圈地划开,余波久久未能平息。

张建侯忽然留意到倚靠在门楼边的一名头戴斗笠的人,叫道:“呀,那个人……你们快看那个人像不像是慕容英?”沈周道:“哪里像?那人明明是男子。”

张建侯道:“确实很像。”一边抢下台阶,一边叫道:“慕容英!”

那斗笠人一听,立即转身就走。张建侯心中愈发能确认对方身份有鬼,大叫道:“你这个西夏奸细,居然还有胆回来,我看你今天往哪里跑?”疾步追了上去。

雨势遽然大了起来,滂沱如注。狂风席卷而来,一阵一阵雾状的雨幕随风飘动。大街上的风景和行人瞬间成为了各种蒙蒙剪影,咫尺之内难以辨清。白浪滔天,一片汪洋,好一场大雨!

包拯还想赶上去帮忙,追出几步,雨水如碎石子般抽打在脸上,再也难以张开双眼。正好宋城县尉楚宏带一队弓手冒雨从眼前经过,包拯忙奔到楚宏面前,大声告知慕容英出现的消息及逃走的方向。

楚宏简短地道:“包公子先等在这里,慕容英交给我。”

包拯今日因为要过眼相媳妇,特意穿了一身新衣裳,结果全身淋得通湿,狼狈不堪地回到屋檐下。

沈周道:“不妨再回阁子坐上一坐,把湿衣服脱下来。”又命跑堂的拿一条干毛巾、上一壶热酒,包拯勉强整理了一番。

这场疾风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雨停时,张建侯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告道:“没追到。不过楚县尉已经派人知会城门守卫,并开始在城中搜捕。”

沈周道:“这可奇怪了。慕容英和她的主人假崔都兰身份已经暴露,她二人的相貌贴满全城大街小巷,她居然还胆敢留在这里。”文彦博道:“按照包拯的说法,党项人一定有重大图谋,所以非要冒险留在这里不可。”

沈周道:“党项人之前能够图谋交引茶叶之类,不过是倚仗崔良中是第一大茶商,可现在人人都知道崔都兰是假的了,她还能有什么作为?”文彦博道:“或许还有别的目的。”

沈周道:“但这里是南京,既不是京师汴京,又不是什么边防要塞,能有什么值得党项人冒性命危险呢?包拯,你怎么看?”

包拯却不回答,而是问了另外一个问题,道:“其实你心中多少有些感激慕容英,并不希望她被当场捉到,对吧?”

沈周当日侥幸逃得性命,后来慢慢回想,已经明白当日慕容英是有意放过他。她下山时才撞见杨文广,完全有时间先杀了他甚至化掉他再从容离开,与杨文广交手后,更是出声提醒他人在山顶茅屋。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但的确是因为她,他才捡回了一条命。也正是由于他捡回了性命,包拯才顺藤摸瓜地怀疑到崔都兰头上,由此揭破了她实为党项奸细的身份。

沈周心中确实希望慕容英能够逃脱追捕,但看到张建侯浑身泥浆,实在不好意思当面承认,只得道:“她其实也不算什么坏人,如果不是她放了我,假崔都兰很可能现在还坐在崔府当她的小娘子呢。”

包拯道:“你我当日在望月楼门前巧遇慕容英,请她转告崔都兰多加小心。虽然是好意,却被慕容英以为你我或是那个预言人发现了崔都兰的真实身份,所以才有后来绑架之事。论起来,慕容英是罪魁祸首,后来放过了你,也多半是想到你起初的提醒完全是好意,却招来了杀身之祸,一时觉得内心有愧。她抓了你,又放了你,已经算是功过相抵,日后再遇见她,你可不能再心软。”

沈周只歪着头坐在一边,脸色严肃,也不答话。

张建侯道:“沈大哥,你生气了?其实姑父不是那个意思,慕容英多少算得上对你有恩,你投桃报李也情有可原……”

沈周回过神来,道:“啊,不,不是,我没有生气,是突然想到一件事。刚才包拯说,我们曾在望月楼门前遇到过慕容英,今日又在门楼见到她。前一次遇到还可能是巧合,而今她被通缉,居然还冒险来人多眼杂的望月楼,肯定就不是巧合了。”

文彦博道:“不错。慕容英冒险来到这里,表明这里住的一定有她的党羽。”包拯立即站了起来,道:“走,我们去向店家要一份名单。”

出来阁子时,正遇到黄河、杨守素引着张望归夫妇过来。张建侯很是惊异,上前问道:“张先生、黄公子,你们原来认识?”张望归道:“嗯,算是认识吧。”裴青羽笑道:“黄公子住望月楼,我们也住在望月楼,就是这么认识的。”

张建侯因与张望归同族,又因他是张议潮的后人,又因裴青羽武艺高强,身上的那柄青羽软剑更是兵器中的奇物,与他夫妇格外亲近,笑道:“我早请过先生住到我们包家,先生偏偏不去。”

张望归道:“我夫妇二人懒散惯了,实在不方便打扰,还是住客栈方便。”张建侯道:“那好,回头我来找你们。”

包拯几人来到柜台,提出想要一份住客名单。那店家跟望月楼主人同姓,也姓樊,为人和气,人称老樊,一摊手,为难地道:“这不好吧。”

沈周指着包拯问道:“樊翁可认得他?”老樊道:“当然认得,包衙内嘛,南京城中的大名人,人称‘小青天’。”

众人还是第一次听说包拯被人称为“小青天”,忙问道:“小青天是怎么个来历和说法?”

老樊笑道:“听说大茶商崔良中的案子大多都是包衙内的功劳,沉冤得申,重见光明,不就是拨开云雾见青天么?”又指着包拯额头的青色肉记道:“还有那个月牙肉记,也是跟天有关的标志。包衙内还年轻,当然是小青天了。大伙儿都说朝廷应该封你当一个大大的官,最好比提刑官还要大,这样你就可以替老百姓破案申冤了。”

包拯摇头道:“崔良中的案子可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他们几位都出了许多力。樊翁,我是的确得要一份住客名单。”

老樊道:“是不是跟什么案子有关?”包拯道:“可以这么说。”

老樊想了想,勉强道:“那好,我一会儿就抄录一份客人名单,派人送去公子府上。不过这件事有损小店名声,公子可千万不要张扬出去。”包拯道:“放心。也请樊翁不要张扬这件事。”老樊笑道:“这是当然,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回来包府,包拯和张建侯刚刚换下湿衣服,望月楼的跑堂便送来一封信。信皮上写着:“小青天包拯包公子亲启。”众人一看便笑了。

张建侯道:“倒是真快!”跑堂道:“小的脚快,比不得各位公子金贵。客官们常打趣,说小的快赶得上急脚递[2]了。”奉上书信,笑着去了。

张建侯拆开书信,果然是老樊抄录的一份名单,略略一翻就有些泄气了,道:“名单上的人不少,百十来个呢,大多数不认识,要怎么查?”包拯道:“先找那些一个月前就已经住进来、而且现在还住在这里的。”

一齐动手,将符合条件的名字用红笔标记出来。过了一遍后,标记出来的也有十来个人。

张建侯道:“黄河,杨守素,张望归,裴青羽,这四个是咱们认识的。咦,这些名字怎么这么奇怪,赵阿大、赵阿二、赵阿三、赵阿四,一直到八呢。”沈周道:“有些古怪。赵是国姓,最容易想到,阿大、阿二多半顺口说,肯定是化名。”

文彦博道:“这八个人多半是一伙子,但这化名也太明显了。如果真是西夏奸细或是江洋大盗什么的,哪会用这么顺口的名字,不是有意引人瞩目么?”

包拯道:“回头把这件事告诉楚县尉,让他去查一下这八个人。”又沉吟道:“黄河是来看斗茶大赛的,他和杨守素一直留在这里并不奇怪。张望归夫妇来南京是为了祭拜张巡,祭拜过了,就该尽快回去沙州,为何还滞留在这里?”沈周道:“也许他们想留下来看完迎尪公再走。”

张建侯道:“现在的迎尪公都被斗茶大赛抢占了风头,早没什么可看的了。”

包拯道:“张望归夫妇是跟随沙州使者团来大宋的,顾念先人,先后绕道南阳、南京拜祭张公,已然很不简单,再滞留在南京不走,实在于情理不通。建侯,他们是不是为了《张公兵书》而来?”

张建侯道:“这我可不知道,不过在南阳的时候,他们确实向我打听过《张公兵书》。小游死的当天,就是那个什么全大道发现兵书残页的那天,我确实是在忠烈祠外撞见他们夫妇的。”

沈周道:“张望归气度非凡,裴青羽身手了得,这二人都不是凡人,一直留在南京不走,肯定就是为了《张公兵书》了。”

张建侯道:“张望归也姓张,也是张公后人,想要兵书,没什么稀奇。我还想要兵书呢。”

包拯道:“但沙州不附中原已久,西依回鹘,东结辽国、西夏,若真让《张公兵书》落入张望归手中,后果不堪设想。”文彦博道:“包拯这话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沙州生存于夹缝之中,与西夏相邻,素来关系不错,张望归会不会跟慕容英有所勾结?”

张建侯吓了一跳,道:“你说慕容英到望月楼是去找张先生?不,这不可能。”文彦博道:“但你也不能否认这种可能性呀。张望归一个月前就住进了望月楼,而且现在还住在那里,完全符合嫌犯条件。”

张建侯道:“当日姑父和沈大哥在望月楼门前遇到慕容英的时候,张先生夫妇正在忠烈祠看热闹呢。”文彦博道:“那也有可能是慕容英找来望月楼时并不知道张望归夫妇去了忠烈祠。”

张建侯辩不过对方,只好连连摇头,道:“我不信,我不信。你弄错了。”

沈周道:“好了好了,你们两个不要争了。等明日楚县尉到望月楼查那阿大到阿八时,请他顺便问一下慕容英找的人是谁不就清楚了吗?”众人这才无话。

文彦博道:“查案的事,我再也帮不上忙了。明日一早,我就要随家父赶赴河东。”

他父亲南京通判文洎忽然被升迁为河东转运使,令下即刻赴任,一时来不及搬运家眷,文母又放心不下,遂令长子文彦博随行。

沈周道:“令尊是河东人,熟悉风土人情,倒也是一桩美差。”文彦博道:“话是这么说,终究来得太突然了,颇令人不安。等家父上任后安顿好一切,我会返回南京奉迎母亲,到时再与各位相会。”

与文洎同时调任的还有同样是河东人氏的范雍,由京东路转运副使出任泾源安抚经略使,颇令人猜疑北方是否将有大事发生。

一干好友就此依依惜别。张建侯一向与文彦博亲近,却仿佛没事人一样,他的神思完全在另外一件事上——他虽口中坚称张望归夫妇不会与西夏人勾结,心中却有所疑问,他也认为张望归是为了《张公兵书》而来。而今《张公兵书》沸沸扬扬,那发现兵书残页的全大道虽被官府拘捕一月,却已是炙手可热的红人。之前许洞让他设法将全大道带来盘问,为什么两个人的对话那么奇怪,他一句也听不懂?为什么许洞一口咬定全大道发现的兵书残页是假的?

他本不是能藏得住心事的人,越想越是迷惑,越是迷惑越想要弄清楚。晚饭桌上,包令仪夫妇忙着商议包拯的婚事,又极力向沈周称赞他的未婚妻是个博学的才女,他竟是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吃过晚饭,终于忍不住将包拯和沈周拖入自己房中,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今日曾找来全大道之事。

沈周道:“呀,这可真是奇怪。不独许先生,就连全大道的反应也很奇怪。”张建侯道:“我怀疑全大道认得许先生,还特意提醒了他。”

沈周道:“不,那全大道就是一个嬉皮笑脸的无赖,他是看见许先生写下的字后才失色的,应该不认得许先生。你可知道许先生写的是什么?”张建侯忙将许洞扔掉的纸团取过来,道:“幸好我捡起来了,要不然肯定被仆人扫走了。”

展开一看,却是张巡《闻笛》一诗中的一句:“不辨风尘色,安知天地心。”

沈周道:“内容没什么奇特的呀,也许是笔迹!全大道认出了许先生的笔迹!”

包拯道:“不,不对。建侯,你再好好回忆一遍——全大道失色是在许先生表示要写字、但还没有动笔写前,对吧?”张建侯歪着脑袋想了想,道:“是这样。但是许先生写完给全大道看过后,他的脸色愈发古怪,好像更吃惊了。我看到他的样子,还真以为许先生的笔迹跟他看到的兵书残页字迹一样呢,哪知道他却否认了。”

沈周道:“许先生……”张建侯道:“你别跟着许先生许先生了,你就快要娶他妹妹,他就是你大哥。”

沈周也不理会,道:“许先生见闻广博,是天下奇才,他今日行为虽然古怪,但必有缘故。”张建侯道:“许先生既能肯定全大道见过的兵书残页是假的,我想他肯定有什么证据吧。”

沈周道:“是不是许先生见过真的兵书?所以才能模仿张公的笔迹写字,让全大道辨认,以此来判断残页真伪。包拯,你怎么看?”

包拯道:“嗯,你的推测有道理。也许许先生见过的不一定是真的兵书,而是张公留下的奏章、书信一类的真迹。这些虽然也是难得之物,但相比于传说中的《张公兵书》,总是更容易些。但这件事中,最古怪的还不是许先生,而是那全大道。”

沈周道:“不古怪啊,根据建侯的描述,全大道看到许先生写的这些字后,他是很惊异的表情,表明这字迹与他看到的残页相同,这是人之常情。你们想想看,他看到了传说中的圣物《张公兵书》,忽然有一个人冒出来,挥笔写出跟兵书一样的笔迹,他能不惊讶么?”

张建侯道:“姑父的意思是,全大道都认出笔迹相同了,为什么还要断然否认呢?”沈周道:“也许他本人想独占兵书,不愿意旁人知道他看到的是真迹。”

张建侯道:“这不合情理,兵书越真,人人都争相向他打听,他能捞到的好处越大。”沈周道:“可官府出面澄清那残页是假的呀,全大道否认,也许只是迫于官府的压力。”

这件事,无论如何推敲都有几点难解之处:许洞提出来要写字比较残页笔迹,全大道先是放声嘲笑,随即愣住直至失色,到底是为什么?他看到许洞笔迹后大吃一惊,显是许洞笔迹与兵书残页相符,他承认也好,否认也好,都自有理由可以解释,但他居然不好奇许洞为何能写出一手酷似张巡亲笔的书法,问都不问一句就赶快离开,实在令人费解。

张建侯道:“太费事了,想不明白!反正今天晚上铁定睡不着了,我们何不去找全大道直接问个明白?姑父,我知道你不会去,我和沈大哥去就好了。”

包拯却跟着站起身来,道:“我也要去。”

除了诸多疑问等待解释外,包拯心中尚担心另外一件事——而今兵书残页的消息早已风传四海,对其虎视眈眈者不计其数,除了许多好奇心重的朝野大众外,还有沙州张望归这等异族人士。南京城内还盘踞有西夏奸细,慕容英冒险留下,多半也是想得到《张公兵书》。这全大道侥幸得到残页,却如此张扬,公然向询问究竟者收钱,保不齐会因此惹来祸事,得适时提醒他才好。

大宋以“杯酒释兵权”为国策,宴饮享乐之风极为兴盛,上至皇帝,下到大臣,择胜燕饮,以至市楼酒肆,往往皆供帐为游息之地。流风所及,在沉迷于声色的士风中,即使是普通小民,亦时时登小小月台,安排家宴,团圆子女。虽陋巷贫蹇之人,解衣市酒,浅斟低唱,不肯虚度。

夏夜凉风如水,尤其是白天新下过一场暴雨,四处弥漫着清新的气息。虽然已是晚上,大街上却比白天还要热闹,有人称扬州是“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放在南京城中也毫不夸张。街道两旁凭空多出来许多摊子,挂起油灯,摆出几张桌椅,有卖酒浆的,有卖果子的,有卖肉食的,有卖豆腐脑儿的,花样繁多,各有拿手绝活儿。食者也是各取所需,趋之若鹜。

民不光以食为天,娱乐一类的摊子也纷纷走上街头,有替人算卦算命的相摊,有赢钱赌物的关扑摊,有卖字画摊、卖诗摊。还有打着牙板唱曲儿的歌妓,咿咿呀呀唱上几句,向人们讨取赏钱。

也有些个提着马头竹篮的小孩子,头上簪着各色花朵,来回穿梭于摊子间,唱着《卖花声》[3],吟叫百端,卖力地兜售自己花篮中的鲜花。童音清脆,吟唱极有声韵,吟哦俱有不同,完全可以当做艺术景致来欣赏。时人称卖花吟唱是“清奇可听,晴帘静院,晓幕高楼,宿酒未醒,好梦初觉,闻之莫不新愁易感,幽恨悬生,最一时之佳况”。那些尚带着芬芳的鲜花在灯火中别有一番颜色,总能吸引得人望上几眼。

一名彩衣歌妓颇引人瞩目,正在清唱一支新曲,词道: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沈周听见,一时大为倾倒——“满目”一句出自唐人李峤之名作《汾阴行》:“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怜取”化自唐才子元稹所著《会真记》:“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虽是伤春伤别,却是以健笔写闲情,气象宏阔,意境莽苍,兼有刚柔之美。“满目山河”二语,重、拙、大三者兼而有之,极为罕见——上前询问,才知道这是应天知府晏殊之新作《浣溪沙》,一时感叹道:“天下人都以为‘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是晏相公生平最得意之名句,岂不知道这句‘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胜其十倍不止。”

张建侯笑道:“那些个文人,就爱什么销魂、伤春,有那工夫,做点有用的事不好吗?”

几人也不知道全大道住处,分头去向路边摊子打听,人人都说知道这个人,却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沈周道:“南京有十万人口,这样问下去,要问到什么时候?全大道被官府逮捕过,又是从提刑司大狱放出来的,那里一定留有他的住址。”

三人遂赶来提刑司官署探问全大道的地址。三名差役正忙着在门楼上张贴告示,一人提灯,一人刷糨糊,一人忙着糊纸,听到张建侯出声打听全大道住处。三人头也不回,两人开始发笑,糊纸的差役则不耐烦地道:“又一个来问全大道的!去,去,没空理你们。”

包拯上前几步,借着灯光看那告示的内容,居然是朝廷新颁布了“贴射法”[4]。具体做法是:官府不再作为茶农和茶商的中间人,不再统一收购茶叶,允许商人和茶农自行交易。但茶农必须将茶叶送到官府指定的地方出卖,茶商则向官府贴纳官买官卖应得的净利后,凭官府发给的贴纳凭证到指点地反购茶。茶叶价格一律按中等茶计算。譬如茶叶本来五十六文钱一斤,但原来朝廷要预先支付茶农二十五文本钱,贴射法实行后,官府不再预支茶户本钱,只向茶商收取其中的三十一文差额,至于茶商是花二十五文还是三十文向茶农购买茶叶,则是他们自己的事。

新法执行之日,同时废除之前的提货单和交引制度。如此,省却了官府花费人力、物力收购茶叶的成本,也给了茶农、茶商更大的交易空间,像之前所发生过伪造交引断然不可能再发生,就算大茶商崔良中在世,也无法像以前那样仗着有官府撑腰用提货单来博取暴利了,倒也是一桩好事。只是不知道这新法的飞快出笼,跟之前包拯破获的假交引案有无干系。

那提灯笼的差役转过身来,喝道:“你们还赖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走!”正要驱赶,刷糨糊的差役却一眼瞥见了包拯额头上的月牙肉记,忙道:“先等一下!咦,你是小青天包拯?”包拯道:“正是。”

提灯笼的差役立即换了一副笑脸,道:“原来是包衙内。小的不认识……是没有认出您头上的小青天,多有怠慢。您找全大道,是吧?他住老字街,跟宋城县的仵作冯大乱是邻居。”包拯道:“多谢几位差役大哥。”

张建侯道:“姑父,你眼下是南京的大名人了!”沈周也笑道:“你现在走到哪里都好使,就算别人不认得你的脸,也认识额头的青月牙。”

正打趣时,意外见到宋城县尉楚宏从提刑司官署出来。这还是包拯几人第一次看见楚宏身穿便服的样子,颇为惊讶。

张建侯道:“楚县尉,这么晚了你还在提刑司做什么?”楚宏道:“有点私事来找康提刑官。”又歉然道:“今日实在是抱歉,都怪我属下不小心绊倒了张公子,竟然让那慕容英给逃了。”

张建侯很喜欢平易近人的楚宏,忙道:“有什么好抱歉的,下那么大的雨,我也没看到楚县尉属下的弓手啊。”

楚宏道:“你们这是要去哪里?”张建侯道:“去找全大道。”楚宏道:“噢,他住在老字街,找分路碑就对了。”又道:“文公子跟我说了阿大、阿二那伙人和慕容英的事,明日一早,我就会带人去望月楼一一盘查,有消息再来告诉各位。我还有事,告辞了。”

老字街街口立有一座五楼三洞的节妇牌坊,俗称“分路碑”,是官府为表彰本地妇人汪氏贞烈守节、奉养公婆而建,旌柱上刻有“烈妇即忠臣,地道无亏;表节亦旌孝,天恩不朽”的对联,传为朝中某翰林所题,算是城中一景,也是老字街的标志,常有过往官员到此拜谒朝廷所赐旌表。上一任宋城县令曾题诗道:

三十余年别藁砧,庭兰青色又添深。蓝溪水滞滩声恨,石桥乌鸣阜岛暗。髡彼两髦为我特,至坚一操人心。不堪风雨潇潇夜,吩咐窗前草自吟。

包拯几人赶来老字街。张建侯望见正有一名白发老翁坐在牌坊边上杂货铺的门槛上纳凉,便过去向他打听全大道住处。

那老翁姓蒋,将手中蒲扇遥遥一指,道:“就在那边,一直走到头,那处新盖好的房子,看见没?那是冯大乱家。旁边的青色小房子就是全大道家。”一边挥着蒲扇驱逐蚊子,一边嘟囔道:“怎么今晚这么多人来找全大道?”

张建侯道:“今晚还有别人来找全大道么?”蒋翁道:“是啊,刚才就有一男一女来打听过。”

全大道是第一个发现《张公兵书》残页的人,足以惊动全城,而今红得发紫,人人争相巴结,一点也不奇怪。几人毫不以为意,赶来全家大门前。

张建侯扬声叫道:“全大道,我是张建侯,我又来找你了。”

无人应答。见院门虚掩,便干脆推门而入,堂门亦是大开,油灯闪动,燃得正欢。房间中有人影映窗。张建侯笑道:“你不记得我了么?你还叫我犯了事就来找你……”

忽听得“砰”的一声,窗上的人影消失了。张建侯“哎哟”一声,急忙往腰间一抹,拔出一柄软剑来,直闯进堂。

堂中的方桌上摆着碗筷,有几样荷叶包着的酒菜,还有一壶林酒,菜肴才刚刚动过。进来内室一看,凌乱不堪,全大道歪倒在屋子中间。张建侯也不及查看其死活,撑开后窗,伸出头去,却是一条极窄的小巷,昏黑一片,左右一望,什么也看不见。他匆忙跃出窗去,往最近的巷口奔去。

那巷子是条后巷,堆有不少杂物,甚至还有路人进来方便的秽物,味道难闻。张建侯强行忍住,冲出巷口,却是贞字街,因靠近西门,也是个繁华所在,正有夜市开张,人来人往,颇为热闹。

张建侯走出几步,抓起路边一正蹲着吃凉粉的男子问道:“有没有见到可疑的人跑过?”

那男子见他手里提着剑,吓得丢了陶碗,叫道:“妈呀,有强盗!”用力挣脱,转身就跑。

一旁更是有人大叫道:“这人有兵器!快,快去叫人来!”

张建侯见众人一齐望向自己,急忙收了软剑,离开市集,绕道重新回来全大道家。正好在大门口遇到沈周请隔壁仵作冯大乱过来,心中登时一沉,问道:“全大道死了?”

沈周点点头,道:“已经让邻居去报官了。正好冯翁住隔壁,请他先来看一眼。可有追到凶手?”张建侯沮丧地摇了摇头。

冯大乱道:“张小官去过后巷了?”张建侯道:“是啊,冯翁怎么知道?”冯大乱道:“你的鞋子上有便便,身上又一股酸臭之气,哈哈。”颇有幸灾乐祸的意味。

沈周见院子中有口井,便道:“你过去打桶水,擦洗一下。我领冯翁先进去。”

包拯正独自守在内室,蹲在全大道尸首边上,见冯大乱进来,忙让到一边。

室内一片狼藉,柜子、箱子都被掀翻,就连窗下的砖砌桌子也被人敲碎,东倒西歪得不成样子。勉强算得上完好、还没有倒塌的家具,大概就是一张木床和窗前的一只方凳了。全大道侧歪在地上,双手侧举,眼睛和嘴巴都张得老大,脑袋下有一摊血,才刚刚开始凝固。

冯大乱也不动手,先绕着尸首转了一圈,问道:“你们进来时他就是这样子吗?”包拯道:“是。”

冯大乱道:“实话说,老汉我早知道这个人会不得好死,果然如此。这屋子里这么乱,会不会是有人想找什么兵书残页?”

沈周忙道:“屋子里面虽然乱,柜子、箱子都被掀翻了,但上面都落了灰尘,可见已经有一些日子。应该是全大道被官府抓进大狱后,就有人来搜过他的家。今晚杀他的凶手,反倒没有动过这些东西,大概是认为已经找不出什么线索了。”

冯大乱道:“难怪有几夜我家的狗总是半夜叫唤。”蹲了下来,翻转全大道身子,前后看了一眼,道:“他是被人一刀割喉而死。身上没有其他伤口,手上也没有任何防御性伤口,应该是一下子就被人制住。”

沈周道:“但全大道脖子上还有一些别的伤痕,似乎被什么带状物勒过。”

冯大乱也不回答,只凝视尸体脖颈的那道致命伤口,喃喃道:“奇怪了。”沈周道:“奇怪在哪里?”冯大乱道:“这道伤口好长啊,几乎是全大道的前半边脖子。老汉我验了一辈子尸体,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

通常凶手断人喉咙,都是从后面制住受害者,用利器往其颈中横抹。人颈是圆柱状物,无论长刃、短刃,一刀之势,所割顶多只到喉结左右一寸处。即使最极限的情况,是凶手力气极大,兵刃极利,一刀能伤到双耳之下,那么受害者前半个脖子也都快要被切下来了。可全大道的颈伤长归长,深度却仅有三分,相当正常。

冯大乱思索了一会儿,道:“照我看来,全大道当时是跪在地上,凶手右手持刀,用刀子从他左耳下的地方下刀,慢慢地,一直割到右耳下。他大概是有意要多增加全大道的痛苦。”

沈周道:“可割喉是何等痛苦之事,全大道又没有被绑住,吃痛之下,必然全力挣扎,怎么可能容许凶手慢慢地下刀从左耳割到右耳呢?”

冯大乱遽然转过头来,瞪着沈周。旁人满以为他要发怒,结果他却只撩撩胡须,点头道:“你说得对。割喉这种事,都是快速一刀,迅若流星。”他跟沈周性情有几分相像,遇到疑难之事,总要孜孜求解。凝思了好半晌,才道:“听说极北之地有个叫蒙古的部落,习惯用一种弯刀,也许能造成这种伤势。”

沈周道:“不对,我见过蒙古弯刀图样,是单刃的,圆边外刃才能杀人。凶手得站在全大道面前才能动手,而且弯刀曲度太大,锋刃反而比单刀更短,造不出这种伤口。”

忽听得张建侯道:“你们在谈论什么?”沈周道:“兵器,凶手杀死全大道的兵器。”

一直默不作声的包拯忽然道:“凶器会不会是软剑?”冯大乱愣了一下,“哎哟”一声,道:“软剑!就是软剑!”

包拯问道:“建侯,你刚才亮出来的那柄软剑是从哪里得来的?”张建侯道:“是我自己偷偷找铁匠打造的。当然比不上裴青羽娘子的青羽剑,我使得也不算很得心应手,但最大的好处是旁人看不出我身上带着兵器,上街不会再有官府的人找麻烦了。”不无得意之色。又特意叮嘱道:“姑父可千万别让祖姑姑知道,不然又该数落我了。”

冯大乱道:“你身上就带着软剑?交出来,快些交出来!”

张建侯尚未会意过来,不明所以,但还是解下腰间软剑,递了过去,道:“冯翁小心些。这软剑要十万钱,可比寻常刀剑要贵好多呢。我贴上了这么多年积攒的所有零用钱,连小游的都挪用了,还向许先生借了四十贯才凑足数。”

无意间提到小游的名字,不由得又想到妹妹灵柩尚停在性善寺,要等包令仪辞官奏章批准后再一同返乡,方得入土为安,脸色登时黯然了下来。其实他对小游之死,远比包令仪夫妇和包拯更能释怀。他虽然莽撞,可还是多少知道些妹妹的心事——小游喜欢包拯,可又跟包拯是姑侄关系,两个人是万万不可能的。之前董氏前来为女儿向包拯提亲,包令仪夫妇也满口答应,小游表面强颜欢笑,背后却是郁郁满怀,悄悄掉过好几次眼泪。他也曾试探劝妹妹早些嫁人,离开包家,以免痛苦,但她却不愿意。也许对她而言,死反而是一种解脱。然而人生在世,并非只有“情爱”二字,如此花样年华而逝,若不是死得还算有价值、有意义,该是多么的可惜。

张建侯虽一时感伤,但毕竟性情豁达,生怕就此触动包拯,忙笑着岔开话题,道:“听说世间尚有一柄青冥剑,原本跟裴娘子的青羽剑是一对。我这软剑名金风,跟许先生的玉露剑也是一对。”

原来张建侯对裴青羽的软剑一见倾心,决意自己请人打造一柄,为此特意向许洞借钱。许洞年轻时也是仗剑江湖、快意恩仇之辈,童心未泯,听说究竟,便多出了一份钱,请工匠打了一对软剑,他和张建侯一人一柄。冯大乱还是第一次见到软剑,很是好奇,拔出来反复摆弄不已。

沈周奇道:“这对软剑剑名叫金风、玉露?”张建侯道:“是啊。我本来说不如我这柄剑叫游龙,许先生那柄叫倚天,多有气势。可许先生说那些剑名太俗,还是叫金风玉露好,镮首上还刻了剑的名字呢。”

沈周道:“这名字取得极好,意味绵长。而今有《金风玉露相逢曲》的词牌名,又名《鹊桥仙》,金风和玉露各在你和许先生之手,暗合相逢之意。”张建侯笑道:“可惜我不是女子,不然的话,倒还可以常常鹊桥相会。”

沈周心中却颇为感慨:“那对青冥、青羽取自昆仑之精,却因天界、冥界而有了分隔,即使能够在一起,也是险途不断。而这对金风、玉露分明是期待相会之意,莫非是许先生心中忘不了什么人?”

他已经与许洞亲妹许愿定亲,很快就要成为许家女婿,对许洞生平多少有了一些了解,知道他年轻时与名士潘阆交往,周游天下,却是终身未娶,耐人寻味。

忽听得冯大乱叫道:“看好了!”

只见包拯手中竖执着一个圆枕头,张建侯则将软剑环在枕头上,冯大乱一声令下,张建侯顺手一抽,枕布被划开,内里装的荞麦壳滚滚落下。

冯大乱道:“看见没有?枕头的划口跟全大道的颈伤长度差不多,凶器定然是软剑无疑了。”

众人便一齐望着张建侯。张建侯尚莫名其妙,瞬间会意过来,嚷道:“你们怀疑是我?我可是跟包拯和沈大哥一起进来的。不,我是最先进来的,可是……”一时手忙脚乱,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冯大乱慢条斯理地道:“没人说是你。你这柄剑还没有见过血,没有血腥味儿。”

张建侯登时转忧为喜,笑道:“还是冯翁老道,一眼就看出了端倪,鼻子也灵得很。”冯大乱摇头道:“老汉我鼻子可不灵。这老字街是出名的蚊虫蚂蚁街,你的软剑拔出来半天了,却没有过来一只苍蝇,那可是世间第一灵鼻之物,比狗鼻子还灵。既然没有被苍蝇盯上,就表明你的剑还没有沾过血,全大道不是你杀的。”

张建侯道:“姑父、沈大哥,你们也都明白,对不对?那为什么还这样看我呢?”

沈周叹了口气,却是默不作声。包拯也只是摇了摇头,露出为难之色来。

冯大乱道:“怎么都不说话?还是我来告诉小官人吧。你刚才不是说了软剑是一对么?这叫金风,还有一柄玉露在什么许先生手中,那许先生是谁?”

张建侯一时愣住,他这才明白为什么沈周和包拯都不说话——他刚才夸口软剑的时候,不但如实叫出了许洞的真姓,而且明明白白地提到对方手里也有一柄软剑。难道当真是许洞杀了全大道?他有武功,有软剑,最重要的是,他还有动机。白日张建侯还特意提醒过许洞,说全大道很可能认出了他,他会不会因此而杀人灭口?

沈周即将是许洞妹婿,见张建侯窘迫,少不得要出面掩饰几句,道:“许先生是建侯的一个朋友,其实并不姓许,而是号‘许先生’,是个与世无争的人。许先生也不一定就是疑犯,软剑虽然少见,可眼下南京城中就有三柄。”他本是随口辩解,却蓦然得到了提示,道:“刚才邻居不是说过有一男一女来找全大道么?会不会就是张望归夫妇?”

张望归妻子裴青羽身上有青羽软剑,而且她夫妇二人志在《张公兵书》,想从见过残页的全大道身上得到线索是理所当然之事。张望归为人宽厚,裴青羽却是坚定刚强,当日她在性善寺出手击杀盗贼,均是一招制敌,虽没有立即置敌于死地,却是伤在要害之处,令对手瞬间失去反抗能力,招数之狠辣,性情之果敢,犹胜过须眉男子。若是全大道还是像白日对待张建侯那样,摆出一副无赖嘴脸,先伸手要钱,裴青羽一怒之下杀了他,也是极有可能之事。

冯大乱问道:“张望归又是谁?”张建侯道:“是……是我的一个同族。”

冯大乱道:“我倒是觉得凶手更像那个许先生,而不是什么张望归。你们看,这里的地面上刻有一点一横,适才压在全大道腿弯处,我搬动尸体后才发现的。应该是他被迫跪在地上时,以指甲所划下的。”

众人一看,尸首边的地上果然刻有“亠”字样,全大道右手食指指甲缝中也有泥土。

冯大乱道:“看全大道颈处淤痕,他死前应该是跪在地上,被人用软剑裹住了脖子逼问。他大概也料到对方不会放过他,将死之时,自然要刻下凶手名字,留给后来人做线索。根据你们刚才的说法,那对姓张的夫妇晚上才一路打听寻来老字街,可见之前并不认识全大道。就算他们找上门后主动报上了姓名,这‘亠’字仍然跟弓长张相差甚远。沈小官刚才也说了,南京城中只有三柄软剑,既然不是张小官,又不是那对姓张的夫妇,自然就是那许先生了。”

沈周道:“我只是说据我所知,南京城中有三柄软剑,并不是一定只有三柄软剑,也许还有我不知道的呢。而且这‘亠’字,可能是许,更可能是文,那一横,都过了‘丶’了。”

虽然勉强辩解,其实心中也越来越怀疑是许洞杀人,根本动机就是全大道认出了他,他身份泄露,惹来诸多祸事,遂用软剑杀人灭口。却不料全大道暗中在地上划下暗记,留下了线索。

冯大乱虽然只是个差役,却是阅人无数,一眼看出了沈周的心虚,笑道:“这话怕是沈小官自己都不信吧。你想庇护那许先生,是也不是?”沈周难堪之极,道:“这个……”

包拯忽道:“许先生的嫌疑小,张望归夫妇的嫌疑要大得多。冯翁到底是老公门,发现了全大道留下的字迹,可以作为佐证。但这里面有两点疑问:第一,我们来这里之前,有一男一女也在路口打听了全大道的住处,时间相差不大。我们进来院子时,房间里还有人影晃动,听到建侯出声喊叫后,才紧急跳后窗逃走。换句话说,我们进来时撞见的人,从时间上推算只能是那一男一女,如果他们不是凶手,又何须跳窗逃走?再由伤口联系到软剑,由兵书联想到动机,这一男一女是张望归夫妇的可能性极大。”

他说得甚慢,冯大乱听得饶有兴趣,问道:“那么第二点疑问是什么?”

包拯道:“第二点,冯翁已经准确推算了全大道死前的情形,他是被人用软剑卷住脖子,背朝窗口,跪在地上,对不对?”冯大乱道:“对。只有可能是这个姿势,他才有机会在地上留下印记。”

包拯道:“那么问题就来了,按照全大道脖子的淤痕来看,他死前被凶手用刑催逼过什么事,就算是《张公兵书》残页的事吧。冯翁是公门中人,该知道审讯官讯问犯人时,通常是要面对犯人的。”冯大乱道:“对,这样可以看到犯人脸上的表情,便于判断口供是真是假。”

包拯道:“反过来推断,自背后制住全大道并负责刑讯的人不可能是审问者。也就是说,全大道被强迫面朝木床跪下时,床前的方凳上还坐着一个人,这个人才是真正的审问者。你们看,这四脚方凳落满灰尘,本放在墙角,那边还有四个腿印,却被临时搬来放在这里,上面还多出一个半圆形的干净印记,明显是有人在上面坐过。”

张建侯道:“啊,我明白了,凶手杀死全大道时,至少还有一个同伙在场。许先生素来独来独往,根本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包拯点点头,道:“当然,这凳子上的印记也有可能是全大道自己坐的,但按照常理推断,他回家后见到一片狼藉,应该立即动手收拾,如果不愿意麻烦,也多半要坐在堂屋歇息,或是到内室睡觉,绝不会搬过来凳子坐在上面发呆。他一出狱,便敢向打听兵书消息的人索要钱财,多半也早预料到家中会有这副场面。”

冯大乱张大嘴巴,愕然半晌,才叹道:“包公子心思缜密,机智过人,难怪人人称你‘小青天’。你不去做官,实在可惜了,可惜了。”连连摇头。

老字街距离宋城县衙所在的利字街不远,报官的邻居已然引着差役到来。

领头差役道:“今儿衙门里没人,县令、县尉、主簿等都不在。既然冯仵作已经验过尸了,这就先把人抬回去,等明日再说吧。”一边说着,一边向冯大乱使个眼色。

这差役是个明白人,猜测全大道白天才放出大狱,晚上就死在家里,必然跟《张公兵书》有关。现在南京城里来了许多寻找兵书的人,官员生怕有人趁乱滋事,下令严加戒备,他们当差的一个月来都忙得头昏脑胀,一天都不得休息,全是拜这个全大道所赐。他现在死了,对公家来说,倒也是一桩好事,希望那些个寻找兵书的闹剧也能就此消停下去。

冯大乱立即会意过来。他在仵作行当名气极大,只是因为精通本业,但世人都知道吃公门饭的人要以和为贵,这“和”指的就是同僚之间和睦相处、互帮互助。忙假意打了个呵欠,道:“困死我老汉了。唉,人老了,不顶事了,我得回去睡觉了。”当真转身走了出去。

张建侯道:“可是这全大道……”

领头差役呵斥道:“你是什么人?公家人都还没说话,你插什么嘴?”转头看见包拯,“哎哟”一声,忙赔笑道:“原来是包衙内,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您怎么来了这里?当真哪里有大案,哪里就少不了您。”

这话语气怪怪的,也不知道是称赞还是讥讽。包拯叉了一下手,道:“告辞了。”

张建侯忙跟出来,问道:“姑父是要赶去望月楼找张先生么?现下这么晚了,不如明日一早再去吧。”

包拯却是不听,赶来望月楼,店家老樊却说张望归夫妇天一黑就出门了,人还没有回来。

沈周道:“他们夫妇在屋里时听见了建侯的声音,应该能猜到我们很快会找到这里,多半已经抢先逃走了。”包拯摇头道:“他们不远万里,从沙州来到中原,费了这么大周折,绝不会轻易离开的。”一时踌躇要不要立即赶去应天府告发这对夫妇,让官府发出图形告示,全城缉捕。

张建侯不愿意张望归夫妇就此落入官府之手,可又找不出什么理由阻止包拯,便向沈周使个眼色。沈周颇感为难,想了想,还是道:“官府对全大道被杀漠不关心,只有我们三个和冯大乱仔细勘验过现场,兴许张望归夫妇还不知道我们已经怀疑到他们身上,不如今晚先回去,明日再来望月楼,如果仍然没有回来,再去应天府告发也不迟。”

张建侯道:“是啊是啊,况且姑父也亲眼看到官府那些人怎么办事了,之前刘德妙、高继安也是贴出告示,全城追捕,不也一个人都没抓到么?”包拯一想也对,便道:“那样也好,先回去吧。”

走出几步,又想起慕容英的事来,转身到柜台,向店家打听道:“之前有个叫慕容英的女子来过望月楼,她曾是崔都兰的婢女,樊翁可还记得?”老樊笑道:“这望月楼每日人来人往的,我连住客都不一定都能记住,更不要说食客了。”

包拯道:“嗯,那时崔良中刚刚过世,慕英容身上穿着斩衰,还在这里买了一包豆腐干。”老樊道:“啊,似乎有印象,好像长得还不错,挺标致的一个小娘子。”

张建侯忙问道:“樊翁可还记得她来望月楼做什么?”老樊道:“就是来买豆腐干吧。小店的豆腐干是南京一绝,每日都有人专门来等的。嗯,我想想看,她坐在那里等了一会儿,又起身往后院转了转,回来时正好豆腐干出锅,她拿上就走了。”

张建侯道:“她没有上楼找人?”老樊道:“没有。”

张建侯长舒一口气,这下总算可以证明张望归夫妇没有跟党项人勾结了。在他看来,杀全大道那种人不算什么大罪,与西夏勾结、对大宋图谋不轨那才是不可饶恕的重罪。

包拯一时也想不通关窍,便打听另外一件事,问道:“这里住了赵阿大到赵阿八八人,樊翁不觉得他们的名字很奇怪、从来没有起过疑心吗?”

老樊道:“奇怪吗?老汉我还见过叫阿猫、阿狗、阿猪、阿牛的呢。还有姓唐的五兄弟,分别叫唐太宗、唐高宗、唐中宗、唐睿宗、唐玄宗,妹妹则叫唐武则天。再有姓张的三兄弟,分别叫张巡甲、张巡乙、张巡丙。包衙内没开过客栈,自然不知道民间的怪名字多得很。”一口气说完,觉得意犹未尽,又四下张望了一眼,压低声音道:“没看见宫里都能用狸猫换太子吗?皇帝长到十几岁,还不知道太后不是自己亲娘吗?奇怪,哼哼,这大宋天下是无奇不有,再奇怪的事都不算奇怪。”

包拯一时愣住,居然无言以对。虽有意亲自上楼去查探那赵阿大到赵阿八,但转念想到自己终究不是公门中人,不能这样直闯上去盘问搜查,还是等明日由宋城县尉楚宏出面更为妥当。

回家的路上,沈周还是不放心,三人又特意绕道许家,假意要观赏许洞那柄玉露剑。张建侯拔剑出来,在庭院中舞了半天,也不见一只蝇虫来叮剑刃,很是高兴,嚷道:“没血,这剑还没有见过血。”

许洞站在台阶上听见,狐疑问道:“你们几个小子深更半夜来找我,就是要看我的玉露剑有没有血迹?到底出了什么事?”沈周道:“不敢有瞒许先生,全大道死了,被人用一柄软剑杀死了。”

许洞大惊失色,道:“全大道死了?哎哟,这可糟了,我还正打算明日去找他呢。”

张建侯道:“先生找他做什么?不是已经认定《张公兵书》残页是假的了么?”许洞道:“不,我当时太激动了,被全大道的谎话骗过去了。他那么吃惊,表明我的字跟他见到的残页笔迹是完全相同的,那残页一定就是张公真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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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崇安:今福建武夷山。中国茶叶原以今湖北一带所产绿茶为上品(宋代六大榷货务一半都在湖北),但武夷山后来居上,自唐代以来就享有大名。柳三变即大词人柳永原名。

[2] 宋制,每十里或二十里设邮铺,用善走铺卒递送公文,大路设马递铺。邮递速度用檄牌区分,分步递、马递、急脚递三种,金字牌(非黄金所制,以木牌朱漆黄金字)急脚递等级最高,可日行四百里。南宋名将岳飞被十二道金牌召回,即指皇帝连发十二道诏令,以金字牌急脚递发出。

[3] 《卖花声》:唐五代曲调,为双调,平声韵,前后片各五句,共五十四字。出售商品时叫卖有声是宋代商业的一大特色,宋词人多有诗词记载。元代有人(已佚名)写有《逞风流王焕百花亭》杂剧,内中用大段篇幅记述了宋代城市市集上商贩的吟唱,足见当时商贩为推销商品而吟唱不绝再普通不过。又,《逞风流王焕百花亭》开场四句唱词即为:“教你当家不当家,及至当家乱如麻。早晨起来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

[4] 宋仁宗颁行贴射法后,仅仅执行了一年多便因为弊端百出而被废除,又恢复了从前的茶法。茶税跟盐铁税的本质,都是官与民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