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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没有到关东调研中心去,但午饭时间却去了O餐厅。因为我心怀侥幸,觉得理津子搞不好还会到这里来吃午饭。
果然,我的预感正中目标。就在十二点二十分,小池理津子推开了O餐厅的玻璃门。我是个多么幸运的人儿呀,今天她竟然是一个人来的。只见她在店内转了转,选了个比较靠里面的、与我离得有些远的座位坐下了。
我勇敢地拿起水杯和点餐票,马上展开了行动。这是我昨天晚上就想好的办法。万一她一个人出现在店里,我就要马上拿着水杯跑到她的座位上去。之所以要下这样的决心,是因为我知道自己的性格,哪怕是瞬间的犹豫,也会让我再也不能将想法付诸行动。
“小池小姐。”
我突然招呼道。她发现我知道她的名字,必定会陷入暂时的混乱,这一点也在我的计算之中。
“在。”
她反射性地回答了一句后,又发出了高声的惊叫。
“哎呀!”
只不过,那张笑脸无疑是看到喜剧演员时露出的表情。这个事实让我稍微有些心凉。
“你一个人吗?”
我又问。
“嗯,一个人。”
她理所当然地回答。
“那我能坐你对面吗?还是说昨天那个人等会儿也要来呢?要是这样,我就坐到另一边去。”
我必须像个小丑的样子,用戏谑的话语掩饰自己的真实目的。
“呀,无所谓啦。没事的,请坐吧。”
小池理津子把自己的水杯拿到身边。于是,我就慢悠悠地在她面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我的膝盖在微微颤抖,因为我在品川医院做的许多白日梦,如今正一一变成现实。此时此刻,我感觉自己像个从远方跋山涉水,总算来到目的地的旅人。
或许,这正是我该回避的事实。因为我用右手肘夹着的点餐票突然掉到了地上。
后来仔细想想,其实我没必要因为那点小事而乱了阵脚。但当时的我,却因为点餐票的掉落,觉得整个世界都要毁灭了,因此手忙脚乱地弯下身试图将其捡起来。只是我忘了,自己的左手还捧着一个装满水的杯子。因为是夏天,我每次走进茶餐厅,都会把服务员送上来的冰水一口气喝干,但偏偏只有那天,我一口也没喝。
拿着水杯弯腰捡东西,杯中的水自然会洒出来。于是,我杯中的水一半洒在了地板上,另一半则浇在了理津子面前的桌子上。
面对连我自己都无法相信的失态举动,我自然是不知所措了。
“啊,对不起!”
我发出悲鸣般的声音,慌忙修正杯子的角度。这样一来,杯中剩下的那三分之一冰水又准确地被泼在了我的T恤上。
观众并不只有小池理津子一个人。就算是保守估计,店里也有三分之一的客人在欣赏我这可怜的丑角舍身上演的这场闹剧。我当时恐怕已经连耳垂都因为羞愧而变得通红了,一心只想对观众们说句“且待下回分解”,赶紧灰溜溜地退回自己原来的座位上。但是,当我见到理津子因为大笑而无法说话,正拼命把自己面前的椅子指给我看时,我只好厚着脸皮坐了下去。
当然,我们好一会儿都没能正常地对话。因为我必须忍耐着周围的视线,耐心等候小池理津子笑够了再说。如此这般,我只好一动不动地盯着理津子那一头栗色的秀发,在我面前不断摇晃着。
“对不起。”
过了好久,她才总算努力挤出了一句话。随后她从包里掏出手帕,将笑出来的眼泪擦掉。事到如今,我的角色已经被定格了。只要拿出刚才那样的绝佳演技,无论多么挑剔的制片人,都会马上敲定,与理津子对戏的丑角就应该是这个青年了吧。
“我总能见到你呢。”
待呼吸平静之后,她说。虽说如此,她的脸还是涨得通红,只要有一点小刺激,肯定又会大笑起来。
“是啊。”
我用蚊子一般的声音回答道。同时心想,每次见面自己都能让理津子大笑不止。
“你经常来这家店吗?”
她问我。
“是啊。”
我回答。
“你也经常来吗?”
“嗯,因为这里很空。”
说完,她好像终于想起了自己十分在意的事情。
“话说回来,你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呢?”
那真是个天真无邪的提问方式。而且,听她的语气似乎还期待着得到我爆笑的回答,因此我实在无法在这样的气氛下,将住院期间发生的事情告诉她。
当然,我早已预料到了她这个问题。并且是故意突然叫出她的名字,以期引出这个问题的。当时我的阴谋是,在被她问到原因时,故作神秘地反问:“你觉得我是怎么知道的呢?”
只是,我的阴谋泡了汤。因为我竟然闹出了这么一场让我贻笑大方的丑剧,如今这个让整家店的客人爆笑不已的我,早已失去了说出那种男主角台词的资格。因此,我备受挫折,做出了非常一般的回答:
“因为大家都在谈论你的事情……”
“啊,你不是在骗我吧?”
她姑且用充满朝气的声音表示了惊讶,但对这样的回答却显得十分受用。
“他们都在谈论我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啦……”
因为那是我随口撒的谎,想把话说圆了还真得费一番脑筋。毕竟我在那个公司一个熟人都没有,又怎么可能听到员工和兼职学生之间在谈论什么话题呢。
“快说,他们都在谈论我什么?”
她两眼发光,紧紧盯着我,嘴角已经准备好了满满的笑意。想必她又在期待着我会犯什么样的傻吧。
“呃,这个嘛。对了,有人说你跟昨天那个职员关系暧昧……”
我绞尽脑汁,又撒了个谎。不过这个谎属于摔一跤也得抓把沙的类型,我自认还是蛮巧妙的。因为自从昨天以后,我就迫切地想弄清楚这一点。
结果,她差点儿没一口水喷出来。
“啊,那算什么啊?!”
她大声说道。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啦。”
她一边说一边笑。我立马安心了不少,这才终于有余裕跟她一起笑了。
“原来不是啊,嗯。”
我又说了一遍。
“你们是说户谷先生吧?那怎么可能啊?太讨厌了。”
她似乎对此感到好笑得不行。看着她,我突然开始考虑自己如今的处境。
虽然与想象有很大出入,但我好歹也跟山谷之家的女孩说上话了。不管怎么说,这对我来说都已经算是奢侈的事了。因此,我必须感谢老天给了我这样的运气。
“不过你刚才突然叫我的姓,真把我吓了一跳呢。”
理津子又说。
不仅是姓哦——我勉强吞下即将出口的这句话,只在心中回答。其实我知道你的一切。我知道你住在哪里,家里的房子是什么样的,还能马上说出你经常光顾的蛋糕屋,以及早上经常去的咖啡厅。我知道你家二楼的走廊被改造成了日光室,还知道你经常会穿着牛仔短裤和小背心在那里晒日光浴。我知道你母亲长什么样子,也知道你父亲最近去世了。事实上,我真的知道你的一切。因为我甚至连那个雨夜,你去了医院工地的事都……
你一定不知道,我究竟有多么憧憬你吧。你也一定不知道,我为这隐秘的憧憬,内心是多么地焦虑吧。
让我伤心的是,她并没有问我的名字。对她来说,我的名字似乎并不属于她想得到的信息。想到这里,我突然决定冒险一次。
“其实,我知道你所有的事情哦。”
话一出口,我的心跳就乱了。
意外的是,她竟然对我报以爽朗的大笑。有这么一瞬间,我无法理解她的行为。但马上我就反应过来了,她一定把我的话当成了笑谈。这种情绪的落差实在过于巨大,以至于我的心一下落入了深渊。
“今天你没到公司来呢。”
她又用明朗的声音说。
“你等会儿要过来吗?”
我想到了一个她不问我姓名的理由。对她来说,我只是职场中众多部下的一员而已。我因为对她过于熟悉,便自己产生了某种错觉,认为她也应该很熟悉我才对。
“不,今天暂时不去。”
我回答。
“因为还没收集到很多调查结果。万一只拿一点点过去,我怕又会像上次一样,被你笑话了。所以……”
听到这里,她说:“我没有笑话你啊。反倒是你……”
说到一半,她又弯下身去,哧哧地笑了起来。想必她已经忍不住了吧,不得已,我只好呆呆地等她笑完。
“反倒是你,要当心一点,别再让人踩到手了啊。”
听她一说,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对啊,那太疼了。”
我小声说着。与此同时,她看到我一脸沮丧的样子,更加笑得无法控制了。不管怎么说,我这个丑角实在是太尽职了。
“没事吧,现在还疼吗?”
“还好,虽然是重伤,不过我自愈能力超群。”
这时,服务员送来了她点的三明治和柠檬茶。
“你要不要吃点什么?”
她问我。我拒绝了,只是看着她吃东西。她那线条娇好的双唇在三明治上咬了一口,用微妙的动作咀嚼着,从脸颊到下巴的优美曲线也随之蠕动。双眼皮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像奇迹一般。为何这世上竟存在如此逆天的美貌呢?
这样就够了,我心想。眼前这个女性,是不用望远镜就无法企及的,远处于我双手范围之外的,纯粹的憧憬。而我如今竟能与这样的她进行交谈,人生至此已经毫无遗憾了。只要能当个她所认识的人,我已经太满足了。我不敢妄图高攀。
“你这样盯着我看,我可是会吃不下去的。”
她说。
“啊,对不起。”
我赶紧道歉。
“你是不是觉得我脸皮很厚?”
我试着问道。
“是吗?为什么要这样问呢?”
“毕竟我是主动贴到你这边来的。”
“怎么会呢?反正我自己一个人坐着也很无聊。”
说完,她又哧哧地笑了起来。她弯下腰,又像之前一样用右手遮住了嘴巴。这女孩真爱笑,我心想。
我已看透她心中所想。如此搞笑的人,我当然是欢迎的啦——她想必是这样想的吧。不过,我对此并无任何反感。
不一会儿,她终于笑够了,继续解决她的三明治。
“你是那公司的正式员工吗?”
看准时机,我抛出了问题。
“不是,我跟你一样只是兼职的。”
这回答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哦,既然同是兼职,怎么你就变成我上司了呢?”
我非常想知道个中缘由。
“那算不上上司和下属的关系吧?”
她说。
“但你给人的感觉就是属于管理层的啊。莫非其中有什么门路?是谁介绍你去的吗?”
“嗯,是有点门路,我是靠父亲的关系……”
父亲——吗?我想起了她那个满头银发、表情阴险的父亲的脸;对跑过来给他撑伞的司机看都不看一眼,目不斜视地从奔驰车上走下来的那个老人的侧脸;以及那个深夜,在日光室对女孩施暴的那位父亲的脸。葬礼的情形、她在雨夜的可疑举动,听到她这句话,所有的记忆突然都涌上了我的脑海。
“你也是别人介绍过来的吗?”
她反问。
“嗯?呃,这个嘛……对了,那你也是大学生吗?”
“没错。”
“哪里的?”
“你是说大学吗?”
“对,如果方便透露的话。”
“是A大。”
“哦……”
我已经做好了被询问所属大学的准备,甚至已经把大学的名字送到了舌尖。可是,她却没有问我这个问题。莫非是没有兴趣知道吗?我再次体会到了失望的感觉。
“你是大几的?”
我又问。
“我吗?大四。”
我当时大二,她比我大两岁。
当然,她也没有询问我的学年,甚至没有问我是不是大学生。她只是看了看手表。她看表时会把手握成拳头,只把拇指伸出来,看起来无比优雅。
“我得回公司了。”
她说。虽然语气非常开朗,但在我听来也只是冰冷的声音而已。她毫不客气地站了起来,我也只得赶紧跟上。
“请问,你明天中午也会到这里来吗?”
我完全没有自信装出毫不紧张的语调。只见小池理津子玉指轻撩秀发,像看到什么怪物一样,惊讶地看着我。
“嗯,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来吧……”
那我明天也能来吗?这句话到了嘴边,却被我硬吞了下去,并换成了这么一句话:
“能陪你走一段吗?我们方向都一样。”
“嗯,可以呀。”
她的回答显得非常随意,但我此时已经如同置身天堂了。
“能让我来结账吗?”
我说着,把手伸向她的点餐票。因为我想起了昨天那个叫户谷的职员所做的事情,然后又想,只要自己付了这顿饭的钱,那刚才就算是约会了。
“哎呀,不用了!你在说什么呢。”
她把点餐票抢了过去,笑了起来。我被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付完自己的咖啡钱,我率先走出餐厅的自动门,来到夏日的艳阳下,站在午后耀眼的阳光里,等待小池理津子出来,同时也经受着羞耻的折磨。
“让你久等了。”
她并没有这么说,而是沉默着与我并肩走在一起。这种行为恰如其分地反映了我们关系的疏远。
如果关东调研中心再远一点就好了。这样一来,我就能一直与她并肩走下去了。
我们走到了东京剧院门前,那里挂着《2001太空漫游》的巨幅广告。我满怀期待地问小池理津子:
“你看过这部电影了吗?”
“还没看过呢。”
她马上回答。
可是,我并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在京桥警署前与她道别了。看着她走向公司的背影,我问自己,你不是再也不敢奢求什么了吗?
啊,是啊。我马上回答道。这样就够了,我不会再奢求什么了。我清楚地回答自己。
至少在此时此刻,我的心情确实如此。我已经太满足了。尽管只是个丑角,但我至少已经在以理津子为主角的剧集里走了一遭。这已经足以让我对上天感激不尽了。
注释:
[1]国电是指由“日本国有铁道(JR)”运营的电气列车。
[2]全称为日本剧场,是有乐町的地标之一。
[3]此处是指横亘在银座和有乐町之间的东京高速公路。
[4]东京剧院于一九五五年开业,一九八一年十月闭馆,第一部上映的影片为《七年之痒》(The Seven Year Itch),最后一部影片为《天堂之门》(Heaven's Gate)。
[5]对日本人来说,在走廊上跑步是一件非常没有教养的事。
[6]土间是指传统的日本建筑进门后用砂土铺就的空间,相当于房屋外部与内部的过渡地带,通常被用作厨房、换鞋处,以及干脏活的地方,再往里走才是铺着地板或榻榻米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