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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到如此巨大的冲击,我一下失去了所有斗志。因为这一瞬间的大意,我背后的三个五分头男人如雪崩般一齐向我扑来。他们夺去我的头盔,把我的双手紧紧扣在背后。直到此时,其中一个男人才终于认出了我。
“是你!真没想到你竟然这么经打啊!”
他大吼道。他那句话对我这场不要命的冒险来说,实在是过誉了。
下一个瞬间,我又被他们团团围住狠揍起来,我已经做好了被杀的觉悟。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事情,再也不是个懦夫了。我想,理津子肯定也能理解这一点吧。这样一来,我就满足了。
男人高举拳头。我闭上双眼,咬紧牙关。就在此时——
“等等!”
我听到了理津子的声音。睁开眼,只见理津子的秀发垂在我面前,原来她挡在了我身前。
给我一个小时,我有话跟他说,马上就回来——理津子拼命说服她沉默的父亲和一语不发的保镖们。
于是,我便意外地被释放了。推着已经被我撞得惨不忍睹的W1S,我俩走到别墅外面。在走出大门二十米开外的地方,理津子停了下来。只见五分头靠在门边,正往这边张望,想必是在监视理津子吧。
“你给我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我只是个莽撞的冒失鬼吗?你父亲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嘛!”
我说。
“对不起,我不该骗你的。可是,我这么做也是因为害怕被你鄙视啊!”
理津子抬起头,说出了让我意外的话。阳光从树荫间落下,在她绝望的脸上投下点点光斑。
“鄙视?被我吗?”
理津子用力点点头。
“其实我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女性。”
我沉默了。紧接着,不知为何,我的身体开始颤抖。刚才那场赌命的行动,现在才让我渐渐感到恐惧。
“我现在开始说的一切都是实话。我能与你结识,真的感到非常幸运。这一点你一定要相信我。今天你还为我赌上性命闯进来,为此,我为这个曾经喜欢过你的自己感到骄傲不已。”
“那种话就不要再说了!”
我脑中充满了说不清是怀疑还是虚脱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刚才的紧张渐渐退去,身体开始止不住地颤抖。为了不让她察觉,我装作漫不经心地敲了好几下上臂。可是,颤抖依旧无法停止。
“你父亲根本没死!”
我又说。现在,我最想知道的就是这个真相。
“那不是我父亲。”
理津子马上回答。
“你说什么?!那……”
理津子叹了口气。
“只有这件事,我实在不想跟你说……不过我想通了。那是我干爹,是我的资助者。我是他的情人。”
“什么?!”
我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都要被颠覆了。我之前根本连想都没往那个方向想过。难道说,我从一开始就错了吗?!
“可是你说你父亲死了……而且你母亲也是那样说的。”
“我父亲在我还是个孩子时就去世了。他死在九州的矿井里。”
“可是……你们年龄相差这么多。”
我甚至以为,若他不是理津子的父亲,那就可能是祖父了。
“所以我也觉得,母亲就是因为我们两人年龄相差太远,才会允许我做他情人的。”
“对啊,那你母亲呢?那是你真正的母亲吗?”
“没错,那是我的亲生母亲。”
“你母亲会允许你跟他发生那种关系吗?而且还跟他住在同一屋檐下?”
我对理津子的爱,此时已经让我乱了方寸。
我看向大门的方向,只见她母亲从那个五分头保镖身后现出了身影。
“一开始介绍我和干爹认识的,就是我母亲啊。”
我一时语塞。
“父亲去世后,母亲把年幼的我带到东京,独自一人把我拉扯大。她工作的公司就是N兴业,后来,她与干爹结识……”
“你别再把他叫成干爹了!”
我大叫着。我实在无法想象,理津子竟会说出那样的词。
“对不起。我母亲与N兴业会长结识,并且千方百计让自己的女儿做了他的情人。”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又回头往门口看了一眼。她母亲已经不见了,只看到保镖一个人。
此时,我突然对理津子的母亲产生了无限的憎恶。
“真不敢相信。她究竟是为了什么?生计吗……”
“不,那是为了家。”
“家?”
我还是搞不太明白。
“家怎么了?”
“我们现在住的那座房子是会长的房产。虽然名义上是N兴业的。”
“啊……”
“她为的就是那座被你称为山谷之家的房子。我母亲对所谓的独门独户有着近乎偏执的执着。对她来说,那座房子就是她的全部理想和抱负。为了能够住在那座房子里,她愿意做任何事情。”
我再次感到浑身战栗。被她这么一说,我不禁感慨万分。
“对我母亲来说,能在那样的房子里居住是值得她夸耀一生的事情,更是她整个人生的价值所在。”
独门独户的房子对一个女人来说竟是如此重要的存在吗?难道邻里街坊的闲言碎语也因此变得可以忍耐了吗?我突然想起了关东调研中心的那份调查问卷。
“所以,母亲非常害怕你。不仅是你,那个人极端惧怕我对别的任何男人产生恋爱感情。如果让我干爹……对不起,如果让N兴业会长生气了,我们母女俩就要被赶出那所房子。所以,母亲一直不太愿意让我外出,对男性打给我的电话或寄给我的信也抱有某种病态的警惕心理。”
我想起她母亲接的那通电话。那女人竟模仿起自己女儿的声音试图跟我对话来着。
“女人的……虚荣心?”
“对,你说得一点也没错。”
“可是,她为什么会同意你到关东调研中心兼职呢?”
“那是因为我那段时间突然变得神经质了。因为连续遭遇了许多让人伤心和讨厌的意外,她也觉得我应该到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于是你就得到了那个特殊待遇的兼职?”
“是的,因为会长在那个公司话语权很大。因此,公司的人可不敢让我整天风吹日晒地出去当调查员。”
“哦,那就是说,你母亲从一开始就打算让你当N兴业会长的情人吗……”
“也不是这么说。她好像一开始想把我培养成模特或是演员来着。不过我实在太没用了,根本没那方面的才能。所以,为了得到她梦寐以求的独门独户的家,让我成为N兴业会长的情人对她来说就是最快的捷径了。”
我长叹了一口气。心中那个理想女性的肖像,正在一点一点崩塌。
“我母亲一直都很憧憬品川的那座小楼,她早就看准了。还说总有一天,她要住进那座小楼里。可是,凭母亲现有的一切条件,她能想到的也只有这条路了吧。”
我突然想起来了。可是,那个雨夜呢……
“那在我看到你的那个雨夜,你究竟把什么东西埋到工地里了?!”
理津子闻言,低垂双目。
“在前一天晚上,日光室里,你和你母亲为什么会遭到会长殴打?你甚至被他用脚踹了。这是为什么?还有葬礼。葬礼是怎么回事?!”
听我说到这里,理津子一下露出了悲伤的表情。
“我一定要回答这个问题吗?”
“一定要回答。”
我十分干脆地肯定道。
“我很喜欢你。因为你把我看成了跟你一样纯洁的人。所以,现在不得不向你解释那些事情,让我感到非常痛苦。”
我并不回答,而是等她继续说下去。无论事实让人多么痛苦,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已经没理由忽视那些问题了。
理津子又叹了一口气。随后,她缓缓地用低沉的声音说。
“那……是孩子。”
我没听懂她说的话。可是,当理津子继续说下去时,我突然受到了莫大的冲击,更加感觉理津子变成了遥不可及的存在。
“我……怀上了会长的孩子。”
当时才十九岁的我,根本没想过孩子的问题。因为那是离我非常遥远的另一个世界的事情。可是,理津子却已经进入了那个世界。
“不知道为什么,会长膝下并无子嗣,当他听说我怀孕时,简直高兴得不得了。我才怀了三个月,他就给我肚子里的孩子买了各种各样的玩具,还置备了最高级的婴儿车。当孩子生下来时,他已经高兴得无以复加了。
可是,孩子出生不到一个月,就因为感染肺炎夭折了。会长一下乐极生悲,气得简直要发狂,这才动手打了我和我母亲。因为他觉得,孩子之所以会夭折都是因为我们照顾不周。而我也自知理亏,所以……”
“那葬礼是怎么回事?”
“那是孩子的葬礼。只邀请了会长的近亲参加。”
原来是孩子的葬礼!这真是太滑稽了。
“那你在那个下雨的晚上,把什么东西埋到工地里了?”
“那是会长给孩子买来的各种婴儿用品。像婴儿车、玩具和衣服之类的。因为我找不到地方烧掉那些东西,也没有可送的人,感觉伤透了脑筋。而且我怕自己触景生情,更不想把那些东西留在家里。因此,才想到了那个工地。”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么回事。
“可是,你那天晚上拿了把菜刀走进日光室,还摸到了会长背后。”
我话音未落,理津子便轻笑了一下。
“那是为了给水果削皮。当时温室里栽培的梨树刚好结果了。会长平时很喜欢吃水果,我们就打算讨好讨好他。”
“这到底是……那你说的连续发生许多事情让你伤心是怎么回事?”
“我是指孩子的死。对此,我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再加上怀孕时的荷尔蒙分泌异常,整个人都变得非常神经质……”
我再次面临一个难解的谜团。她是否真的爱着会长呢?失去了那个男人的孩子,她竟会如此伤心,这是否意味着她其实对会长还是心怀爱意的呢?还是说,她对会长并无感情,而对自己的亲生骨肉却另当别论呢?我很想质问这一点。这一冲动过于强烈,把我的问题一下就逼到了嘴边。可是,我因为过于害怕,最终还是没能问出来,而是选择了另外一个问题。
“我一直看着你家,根本没发现有婴儿生活在里面的痕迹,晾衣间里也从未出现过小孩子的尿布。”
“最近出了一种一次性的纸尿裤。虽然那东西很贵,但会长买起来却毫不手软。”
这曾经被我无限憧憬的偶像,如今在我面前却变成了另外一副样子。
“那你今天早上为什么要骗我?说什么父亲是自己杀死的,你为什么要撒那样的谎?!还不止这些,你还骗我说可能会被黑社会的人砍掉一根小指头。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你绝对不会了解我这种心情的吧!”
我现在真想像个孩子般大哭大叫。眼看着理津子身陷危机的那种恐惧感,一个男人为了爱情甚至愿意舍弃性命的觉悟,这些,理津子她能理解吗?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但我说那些也是为了你好。因为我觉得,再继续下去你会很危险的。
“那些小混混其实是会长的保镖。为了让我回到会长身边,他们可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的。”
“那你也没必要承认自己杀死了父亲啊……”
“一开始我根本没打算那样说。你要相信我!我之所以不想告诉你我在工地里埋了什么东西,是因为不想让你知道我有个孩子,那孩子还夭折了。后来听你说了那些话,我发现你误以为我杀死了自己的父亲,于是我才临时起意,顺着你的误解将错就错了。
“所以我们,我和你,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在一起的。那只会让你陷入危险,因此,我必须想尽一切手段让你放弃我。不管你多么迷恋我,只要知道我是个杀人凶手,都会离我远去吧?所以我才会利用了你的误会。真的,真的很对不起。”
被她这么一说,我已经无言以对了。过了好久,我才开口:
“你应该没想到,我会一个人闯进来找你吧?”
“嗯,我真的没想到。”
“结果自始至终,我在你面前都只是个小丑而已!”
我陷入了自嘲的深渊。我思考着,该如何从这个局面解脱出去呢?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那样说?!”
理津子叫道。
“现在,你对我应该刮目相看了吧?”
我说。
“哪有,我本来就……”
“不,我希望你能这么说。我为了成为配得上你的男人而拼尽了全力。如果你真的喜欢过我,哪怕只是一瞬间,我也不想让你觉得自己的那种感情是错误的……”
“怎么会是错误呢?怎么会是错误呢?”
理津子用力摇头。
“我从来没那样想过。为什么要那样想?你实在是太完美了,应该是我配不上你才对。”
“哼,听到你那句话,我心里是不是该舒服点呢……”
我依旧深陷在自嘲的旋涡中,对自己扪心自问道。可是,我却无法得出答案。这个事件的意义,以及对自己的解答,我直到十五年后才终于弄清楚。
对当时的我来说,自己经历的无非是一个失败接着另一个失败,别无其他解释。骑摩托车被撞进医院,好不容易看上个女孩子却只是单恋,拼上性命想拯救理津子,结果她根本就不是被绑走的。说来说去,她只是回到了自己男人的身边而已。此时的我,不正是个天大的丑角吗?
蝉鸣依旧聒噪。
“我一直在想,是一直在病房窗前看着你比较好,还是说,尝试着与你接触,亲近你,才更加幸福呢?
“我不知道,我还是不知道。”
“对不起。”
理津子再次沮丧地说出了那三个字。
“不。我还是认为,能认识你实在是太好了。跟你渐渐熟络,一起到海边游泳,一起入眠,总有一天,我会觉得那是幸福的。”
理津子激动地用双手掩住面孔。
“我也一定,会那样想的。”
理津子流着泪说。
我呆站着,倾听夏日的蝉鸣。
注释:
[1]一九七一年在美国上映的赛车电影,又译《勒芒》(Le Mans)。
[2]即动物乐队的《Don't Let Me Be Misunderstood》,在日本被译为《悲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