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准男爵之死 第一章

尸体是在9月18日周三上午8点45分,由65岁的艾米莉·沃顿小姐和10岁的达伦·威尔克斯发现的。沃顿小姐至今未婚,隶属伦敦帕丁顿的圣马修教区;达伦自认为不属于任何一个教区,也根本不在意。这对看起来不可能凑在一起的搭档8点30分之前刚离开沃顿小姐位于克劳赫斯特花园的公寓,要步行半英里从大联盟运河去往圣马修教堂。沃顿小姐习惯于每周三和周五到那儿去清理圣母像前花瓶里的残花败叶,清除铜烛台里燃尽的蜡烛头和蜡油,清扫圣母堂里的两排椅子,对那小拨来参加晨间弥撒的人来说,准备这些椅子已经足够了。她会在巴恩斯神父9点20分到来之前准备好一切。

七个月前,在做类似工作时,她第一次遇见达伦。当时他正一个人在纤道上玩耍——如果随意将废弃啤酒罐抛进运河也能称得上是玩耍的话。沃顿小姐停下来向达伦问了句好。也许是因为有个大人既没有发出责备也没有进行盘问,而是向他问好,达伦看起来很吃惊。不管究竟是什么原因,在面无表情地盯了她一会儿后,他就自己粘了上来。起初是慢腾腾地跟在她身后,后来就像流浪的小狗一样围着她转圈,最后干脆小跑着跟在她身边。当他们来到圣马修教堂时,他非常自然地跟着她走了进去,就像他们早上就是一起出门的那样。

在相遇的第一天,沃顿小姐就看出来,他明显从未踏入过教堂,但是从此以后的每一次拜访,他都对教堂的存在表现出一丁点儿好奇。当沃顿小姐忙着做清洁时,他心满意足地进出于圣器收藏室和钟楼;当她在圣母雕像下费力整理花瓶里顽强生存的六枝带叶水仙花时,他也在旁边挑剔地看着;当沃顿小姐频繁地屈膝跪拜时,他也表现出了作为小孩的漠不关心,明显是把这种突如其来的屈膝礼当作又一种大人们特有的古怪的行为。

但无论第二周还是第三周,她都在纤道上遇到了他。第三次相遇之后,他不请自来,和她一起走回了家,还和她一起吃了罐装西红柿汤和炸鱼条。这一顿饭就好像仪式性的圣餐,确立了将这两个人联结在一起的那种奇特而不言而喻的互相依赖。那时,沃顿小姐内心喜忧参半地意识到了达伦已经成为她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部分。他们去圣马修教堂时,他总是会突然离开教堂,前一秒钟还在,然而等参加集会的人陆续到来时,他就瞬间神秘地消失了。弥撒结束后,她又会在纤道上找到正在闲逛的他,他则又会回到她身边,就好像他们从未分开过一样。沃顿小姐从来没有跟巴恩斯神父或者其他任何圣马修教堂的信众提及他的名字,而据她所知,达伦在自己秘密的孩子的世界里也从未提到过她。和初识时一样,沃顿小姐对达伦的家人和生活仍然一无所知。

但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已经是七个月前的事了。那是某个二月中旬的寒冷早晨,当时隔开纤道和附近市政建筑群的灌木丛还只是一堆复杂、死气沉沉地纠缠在一起的荆棘;白蜡树的树枝还是黑色,上面的新芽紧缩着,看起来完全不可能吐露翠意;光秃秃的柳枝垂在运河河面,娇嫩的柳絮落在加速流过的河水上。现在,盛夏渐渐逝去,即将转为成熟的秋季。沃顿小姐艰难地穿过堆积的落叶,短暂地闭上双眼,觉得在缓行的河水和潮湿的泥土之外,仍能闻到一丝六月里令人陶醉的接骨木花香。在夏季的早晨,正是这种香气让她想起了在什罗普郡的小巷的童年。她害怕冬天的到来。早上起床时,她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能够在空气中感觉到冬天的气息了。尽管一个礼拜都没下过雨了,路面却还是很湿滑,铺满了泥巴,走在上面悄无声息。他们走在树下,四周充斥着一种不祥的寂静。就连麻雀细小的叽喳声也消失无踪。但他们右侧那沿河的沟渠里依然充满了夏季茂盛的绿色,青草茂密,盖住了那些裂开的轮胎、废弃的床垫和在沟底慢慢腐烂的碎布片,柳树被抽出的新枝压得不堪重负,撒下片片细叶,然而沟渠表面过于油腻污浊,完全没法使它们下沉。

8点45分,他们就快要到教堂了,正在经过一条穿越运河的低矮隧道。这是达伦最喜欢的一段路,他高喊一声,冲进了隧道,大声喊叫着制造回声,并伸开海星般的苍白手指,沿着砖墙滑动。她跟随着他跃动的手指,害怕地从拱廊走进那令人产生幽闭恐惧、阴冷潮湿、弥漫着河水气味的黑暗,听到运河拍击铺路石那响得不自然的声音,还有从低矮的隧道顶部缓缓落下的水滴声。她加快了脚步,没过几分钟,隧道尽头半月形的光亮就逐渐扩大,又将他们迎回了日光里。达伦此时也走了回来,在她身旁瑟瑟发抖。

她说:“天气已经很冷了,达伦。你为什么不换上那件风雪大衣?”他缩了缩自己单薄的肩膀,摇了摇头。他穿得那么少,对寒冷却如此无动于衷,让她感到很惊奇。有时,她觉得他更愿意永远地活在战栗之中。在萧瑟的秋日早晨裹得暖暖的,应该不会被视为不够男子汉吧?而且他穿着那件风雪大衣的样子很好看。达伦第一次穿上大衣时,她安心多了。大衣是天蓝色的,配有红色条纹,看起来价格不菲,而且很明显是新买的。这令人放心,说明沃顿小姐从未见过、而达伦也从未提及的那位母亲确实在尽力好好照顾他。

周三轮到沃顿小姐去更换鲜花。这天早上,她捧了一小束用纸包好的粉红玫瑰和一束小白菊。鲜花根茎润湿,她感到那股潮湿渐渐渗入了自己的羊毛手套。大多数花朵还紧紧包在蓓蕾中,但有一朵已经开始绽放,把夏日短暂地召回了她的身边,同时带来的还有一种熟悉的焦虑感。去教堂的早晨,达伦经常会带来鲜花作为礼物。他告诉过沃顿小姐,这些花来自弗兰克叔叔在布里克斯顿的货摊。但这真的是实话吗?还有,达伦上周五的礼物是烟熏三文鱼,刚好在晚饭前送到了她的公寓。他说这是乔叔叔给他的,乔叔叔在基尔伯恩路上开了一家小餐馆。但是鱼片如此美味多汁,还交叉覆盖着不透油的箔纸,盛着鱼片的白色托盘看起来很像她一度可望而不可即的玛莎百货商店里的餐具,只不过有人把上面的标签撕掉了。他当时就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吃东西,当她建议和他一起分享美食时,他就做出鬼脸表示不合胃口,但是却一直用一种专注的、几乎就要燃烧起来的满足感盯着她,她觉得那就像是一位母亲盯着她刚恢复健康的孩子咽下第一口饭。但是她还是吃完了,在嘴里仍在回味那种美妙的味道时,去盘问他显得非常不识好歹。只是到了最近,这些礼物越来越频繁了。如果达伦再带来什么东西,他们就得好好地谈一次了。

突然,他发出一声呼喊,并猛冲向前,跳起来抓住一株悬垂下来的树枝荡了起来,瘦弱的双腿来回晃动,后跟很高的白跑鞋对于那双皮包骨头的小腿而言太过沉重,格外不协调。他经常会有这种突如其来的动作,有的时候跑到前面,躲在灌木丛后,然后跳出来吓她;有的时候跳过一个个小水坑;有时在沟渠里到处寻找破瓶子和易拉罐,并用尽全力将它们扔进水里。他跳出来的时候,她会假装被吓了一跳;他爬上悬垂的树枝,或是在水面上来回晃荡时,她也会喊住他,提醒他要小心。但是总体而言,他的活泼让她高兴。总比他经常陷入那种无精打采的状态要让人放心些。他的笑脸像猴子一样,双手交叠在空中荡来荡去,身体疯狂地扭动,夹克衫从牛仔裤里滑出来时,他瘦弱的胸膛隐约可见,肋骨的形状在他苍白的皮肤上显现出来,投射下一层银灰的阴影。看着这些,她感受到一阵令人如此痛苦的爱意,就好像心口被猛刺了一下。伴随着痛苦而来的还有那种长久以来都存在的焦虑感。当他重新落到她身边时,她说:“达伦,你确定你妈妈不介意让你来帮我在圣马修教堂做事吗?”

“对,没问题,我告诉过你啦。”

“你经常到公寓来,对我而言是非常美好的,但是你确定她不会介意吗?”

“听着,我告诉过你啦,没有问题的。”

“但是我去见见她是不是更好?只是见个面,好让她知道你都是跟谁在一起。”

“她知道的。况且她现在不在家,她去罗姆福德拜访罗恩叔叔了。”

又是一位叔叔。她要怎样才能记住所有的这些亲戚呢?但是她又产生了新的焦虑。

“那么是谁在照看你呢,达伦?现在是谁在家?”

“没人在家,她回家之前我都睡在邻居家。我很好。”

“那今天怎么没去学校?”

“我告诉过你啦,我不需要去上学。今天是假期,知道吗,今天放假!我告诉过你了!”

他的声音变得尖锐,几乎是歇斯底里。接着,因为她没有回话,他又走回她身边,用一种更平静的语气说:“诺丁山那边皇冠牌卫生纸两卷只要四十八便士。就在那个新开的超市。如果你感兴趣,我可以去帮你买几卷。”

她想,他一定在超市里待了很长时间,也许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替他母亲购物。他总是很擅长找到打折的商品,然后回来向她报告有哪些商品正在搞促销,哪些商品更便宜。她说:“我有时间的时候自己去就行了,达伦。这个价格确实不错。”“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价格很便宜,我第一次看到不到五十便士一卷的卫生纸。”

在他们行进的整个过程中,几乎一直都能看到他们的目的地:圣马修教堂那高耸的钟楼的绿色铜制圆顶。这座拥有亚瑟·布罗姆菲尔德非凡设计的罗马式教堂修建于1870年,就建在缓缓流动的城市水道岸边,建筑师充满自信,就好像在梵蒂冈的老运河边建造教堂一样。九年前,沃顿小姐第一次造访圣马修教堂时,就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在这座教堂做礼拜,毕竟这是她所属教区的教堂,同时也体现出了她认识中的天主教特权。接下来,她就坚定地把整个建筑设计抛诸脑后,也放弃了她对诺曼式拱廊、祭坛后的雕饰屏风和熟悉的早期英式尖塔的渴望。她以为到现在已经能够适应这种风格了。但是在见到巴恩斯神父带着一群群游客或是对维多利亚式建筑感兴趣的专家四处参观时,见到这些人激动地围在祭坛华盖周围,赞美布道坛四周的八块镶板上拉斐尔前派画家的画作,或是搭起三脚架拍摄那些半圆形壁龛时,见到这些人充满自信地用那种完全不带宗教色彩的语调(即便是专家,在教堂里明显也应该放低声音)将这座教堂与威尼斯附近的托尔切洛岛大教堂,或者是布罗姆菲尔德在牛津耶利哥建造的类似的大教堂相提并论时,都还是会微微有些吃惊。

现在,和往常一样,猝不及防,这座教堂就出现在了眼前。他们穿过运河栏杆前的十字转门,取道通向南门的石子路,沃顿小姐有一把南门的钥匙。南门通向小礼拜堂,她可以把外套挂在那儿;它也通向厨房,她可以在那里清洗花瓶,重新摆放新鲜的花束。他们走到门边时,她瞥了一眼路边的小小花床。教堂会众中的园丁们试图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培育出花朵,尽管他们很乐观,却不怎么成功。

“看啊,达伦,多么漂亮。第一朵绽放的大丽花。我从没想过它们能开出花来。不,不要摘它们。它们在这儿最好看。”他已经弯下腰,把手伸进草丛里,但是她开口之后,他就站了起来,把脏脏的小拳头放回口袋里。

“你不想把它们摘下来,献给圣母玛利亚吗?”

“我们已经为她准备了你叔叔种的玫瑰。”这些花真的是他叔叔种的吗?她想,我必须问问他。我不能再这样了,给圣母玛利亚献上偷来的花朵,假设它们确实是被偷来的。但是如果它们不是偷来的,我却谴责了他呢?我将毁掉我们之间的一切。我现在不能失去他。并且,这也有可能给他灌输了偷窃的概念。她想起隐约记得的老话:腐蚀纯真是播种罪恶。她想,我得好好想想。但不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从手袋里翻出挂在木头钥匙链上的钥匙,试图将它对准锁孔,却没有办法把钥匙塞进去。她有点困惑,但还没有到着急的份儿上。她接着又试了试门把手,包着铁的厚重大门一下子就被推开了。原来门上的锁已经被打开了,另一侧的锁孔上插着把钥匙。走廊很安静,没有开灯,通向左侧小礼拜堂的橡木门紧闭着。这么说巴恩斯神父肯定已经到了。但是他居然在她之前就到了,这很奇怪。而且,为什么他没有开着走廊上的灯?正当她戴着手套的手摸索到开关时,达伦从她身边匆匆跑过,一直跑到隔开教堂的回廊和中殿的锻铁格子窗前。他们来这里时,达伦都喜欢去点蜡烛,将自己细瘦的胳膊探进格子窗去找烛台和投币盒。刚才走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照常给了他十便士,这时,只听叮当一声轻响,她看着他把蜡烛放进烛台的凹穴,然后又去拿铜支架上的火柴。

就在这个瞬间,她感受到了第一丝焦虑。

一些不祥的征兆让她的潜意识警醒起来,早先的骚动和一种模糊的不安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恐惧感。有一股淡淡的味道,很陌生,但又熟悉得可怕;有一种刚发生过什么事件的感觉;外面那扇没上锁的门可能代表着什么,加上那条漆黑的走廊……突然,她知道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出于直觉,她喊了出来:“达伦!”

他转身看着她的脸,然后很快地走回了她身边。

她一开始很小心,然后猛地推开了门。她的眼睛被亮光晃到了。天花板上的长条日光灯不合时宜地开着,明晃晃的灯光让走廊上的柔光黯然失色。紧接着,她看到了惨不忍睹的一幕。

总共有两个人,而且她马上就意识到,并且是百分百确定这两个人都死了。房间里一片狼藉。他们的喉咙被割开了,就像被屠宰了的动物一样躺在一摊血泊里。她本能地把达伦推到了自己身后。但是已经迟了。他和她一样,也已经看到了一切。达伦没有叫出来,但是她能感觉到他在发抖,并且发出了轻声的、可怜的呻吟,就像一只愤怒的小狗。她把他推回到走廊里,关上门,并倚在了门上。她的心脏狂乱地跳着,感受到一种绝望的冰冷。她的心似乎变大变热,肿胀着塞满了胸口,每一次痛苦的跳动都在摇晃她脆弱的身躯,似乎要将整个人撕裂开来。还有那种味道,之前还只是时隐时现,只是空气中陌生的气息,现在,它似乎已经渗入走廊,夹带着死亡浓烈的恶臭。

她紧紧地背靠在门上,感激结实的橡木门能给自己一点支撑。但是不管是结实的木门还是自己紧闭的双眼,都无法完全把眼前那恐怖的一幕拒之门外。就像在舞台上一样,灯光大亮,她仍然能够看到两具尸体,而且颜色更加鲜艳,也比她受惊的双眼第一次看到的更加夺目。一具尸体已经从低矮的单人床上滑了下来,滑到了门的右边,然后就躺在那里,瞪着她,嘴巴大张,头几乎完全被从身体上割了下来。她又看到了被割断的血管,从已经凝结的血块中凸出来,就像发皱的管道。第二具尸体撑在远一点的那堵墙上,姿势笨拙,就如同一个破布娃娃。他的脑袋向前低着,胸前摊了一大堆血,形状就像一个围嘴。他的头上还戴着一顶棕色与蓝色相交错的羊毛帽子,但是已经歪歪斜斜的了。他的右眼被盖住了,左眼却在斜睨着她,带着一种了然于胸的可怕表情。在她看来,他们过于支离破碎,身上所有的人类特质——生命、身份、尊严——似乎都和他们的鲜血一起流淌殆尽了。他们看起来不再像是人。到处都是血。她觉得自己就要被淹没在血泊里了。血流冲击着她的双耳,鲜血在她的嗓子眼里汩汩上涌,好像在呕吐;血花飞溅,粒粒鲜艳的血珠,冲击着她紧闭眼睑后的视网膜。她没法避而不见的死亡场景在她眼前变成一个鲜血形成的漩涡,不断消散,重新聚合,然后又一次消散,但总是能看到鲜血。然后她听到达伦的声音,感受到他的手拽着自己的袖子。

“我们得赶在那些废物来之前离开这里。走吧,咱们什么都没看见,没看见。咱们没来过。”

他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尖锐刺耳。他紧紧抓住她的胳膊。透过薄薄的呢子外套,他脏兮兮的手指就像牙齿一样尖利。她轻柔地把他的手掰开。当她开口时,自己都被声音里的那份镇定惊到了。

“别说傻话了,达伦。他们当然不会怀疑我们了。逃跑……那样看起来才可疑。”

她推着他走到走廊。

“我会待在这里,你去找人帮忙。我们必须锁好门,不能让任何人进来。我在这里等着,你去喊巴恩斯神父来。你知道神父家在哪里吧?就是哈罗路街区最靠边的那栋公寓。他会知道该怎么办的。他会去叫警察来的。”

“但是你不能自己待在这里。万一凶手还在怎么办?就在教堂里,一边等待一边观察。我们得待在一起,知道吗?”

他孩童的语气中带有的那种威信力让她不安。

“但是这看起来不太对劲,达伦,就把他们留在这里。我们不应该都离开。这看起来有点,嗯……冷酷无情,不合适。我应该留下来。”

“别说傻话了。你什么也做不了。他们都死了,都僵了。你也看到他们那样子了。”

他快速地比画了下刀子割过喉咙的手势,翻了个白眼,并发出窒息的声音。那声音如此逼真,就好像喉咙里真的涌出了一股鲜血。她喊了出来:“哦,不要这样,达伦,请不要这样!”

他马上开始安抚她,声音也变得更平静。他把双手搭在她的手上。“你最好和我一起去找巴恩斯神父。”她低头看着他,目光充满乞求,仿佛她才是个孩子。

“如果你一定要这样,达伦,我就跟你去。”

他又重新掌握了主动权,小小的身体几乎变得趾高气扬。“是啊,我一定要这样。跟我来吧。”他非常激动。沃顿小姐能从那升高的尖锐嗓音中听出来,从那发亮的双眼中看出来。他不再是受到惊吓的状态,也并没有特别地心烦意乱。她需要保护他不受惊吓的这种想法其实很傻。想到警察时突然冒出来的那种恐惧感已经过去了。他成长的时代,那种有着暴力场景的电影、电视无处不在,画面明亮而闪烁不停。她想,他真的能区分出虚幻与现实吗?也许受到那种天真的保护,达伦并没有办法区分,这对他来说也是一种仁慈。他用一条瘦弱的胳膊圈住她的肩膀,帮助她走到门边,她靠着他,感受到了她胳膊下凸出的骨头。

艾米莉小姐想,他是多么善良,多么讨人喜欢,这个亲爱的宝贝孩子。她会找机会跟他谈谈有关鲜花和三文鱼的问题,但是现在不需要去想那些事情,现在不需要。

他们来到门外。空气新鲜冷冽,在她闻起来像海风一样甜美。但是当他们一起把装有铁环的沉重大门用力合上时,她发现自己无法把钥匙推进锁孔。她的手指痉挛般有节奏地不停抖动着。他从她手里拿过钥匙,然后高高地抬起手,把钥匙推进了锁孔。这时她的双腿缓缓弯曲,她慢慢地倒在了台阶上,姿势不雅,就像一个牵线木偶。他低头看着她。

“你还好吗?”

“恐怕我是走不动了,达伦。我很快就会好起来,但是我得待在这里。你去找巴恩斯神父来吧。但是要快一些!”

他还在犹豫,她又说:“那个凶手,他不可能还在里边。我们来的时候门没有锁。他肯定是走掉了,他——他不会在里边逗留、坐以待毙的,不会吧?”

真奇怪啊,她想,我的身体都已经不听使唤了,但是我的脑子还能分析出来这一套。

但确实如此。他不可能还在那儿,躲在教堂里,手握匕首。除非他们是刚刚才死掉的。但是血看起来并没有那么新鲜……它们新鲜吗?她的肠子突然绞痛起来。哦上帝啊,她暗自祈祷,千万别这样,现在不是时候。我来不及赶到卫生间的。我连那道门都走不过去。她联想到了随之而来的屈辱,在巴恩斯神父和警察都来到以后。像一堆破衣服一样瘫在这里就已经够糟的了。

“快点儿,”她说,“我会好起来的。但是要抓紧呀!”

他出发了,跑得飞快。他走了以后,她依然躺在那里,与她不听使唤的松弛肠胃做斗争,抵抗想要呕吐的欲望。她尝试祈祷,但是很奇怪,那些词句似乎都乱成了一锅粥。“愿正义的灵魂,在我主耶稣的慈悲下,得到安息。”但也许他们并不是正义的。应该有一种祷告词,适用于所有的人,当然也适用于全世界所有被谋杀的人。也许真的有这样一种祷告词。她得问问巴恩斯神父,他一定会知道的。

接着,又是一阵新的恐惧感。她自己的钥匙呢?她低下头,看着手里紧握的钥匙。这把钥匙尾端缀有很大一块烧焦的木制标签,那是因为巴恩斯神父把它放得离瓦斯灯太近了。那么,这是他的备用钥匙,他一般都放在家里的那把。这一定是他们在锁孔里面找到的那把钥匙,她把它递给了达伦,让他重新锁上门。那么她把自己的钥匙怎么了?她在手提包里疯狂地乱翻,就好像这把钥匙是个关键的线索,它的丢失是个灾难,在她脑海里浮现出一排又一排谴责的双眼,命令她对此负责的警方,巴恩斯神父疲惫又沮丧的脸庞。但是她四处乱翻的手指还是在钱包接线处的夹缝找到了安好的钥匙,她把它拿出来,长吁了一口气。一定是当她发现门已经打开的时候就下意识地把钥匙放了起来。但是她居然不记得了,这是多么奇怪啊!从他们来到这里到她用力推开小礼拜堂的门的那个瞬间,这中间全部都变成了空白一片。

她意识到一个黑影就在身旁。她抬起头,看到了巴恩斯神父。她的内心涌上一阵阵的宽慰。她说:“您已经报警了吗,神父?”“还没有。我想最好还是我自己先来看看,以免那个男孩是在搞恶作剧。”

那么他们一定是从她身边迈过,走进了教堂,走进了那间可怕的屋子。多奇怪啊,她蜷缩在角落,甚至没有注意到这一切。焦躁感越来越强烈,像呕吐物一样浮上了她的嗓子眼。她想大喊:“好吧,现在你都看见了!”她本来以为他来了以后一切就都会好起来。不,不会好起来,但总是会有所改善,至少是能够说得通。他总会说出一些让人安心的话。但是现在看着他,她知道他没有带来任何安慰。她抬头看着他的脸,早上的寒气让这张脸变得毫无魅力,她看着那脏脏的胡茬、嘴边两撮尖毛,左边的鼻孔还有黑色的污血,好像是之前流过鼻血,她看着他的眼睛,还没有完全褪去睡意。艾米莉小姐曾觉得他会带来他的力量,多少让这种恐惧不再难以承受,这种想法是多么愚蠢啊。他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办。进行圣诞节装饰的时候也是这样。诺克斯太太从柯林斯神父还在的时候就负责布置布道坛了。后来莉莉·摩尔提出意见,说这样不公平,他们应该轮流布置布道坛和圣水盆。他本来应该做出决定,坚定自己的立场。从来就是这样的。然而,现在回想圣诞装饰的事是多么不合时宜啊!她的脑袋里乱成了一团,仿佛混合的红色果酱和绚丽、纷乱的猩猩木,鲜红如血。但其实并没有那么红,更像是一种红棕色。

可怜的巴恩斯神父,她想,原先的烦躁渐渐变成了感伤。他和我一样,也是个失败者,我们都是失败的人。她发觉达伦就在她身边瑟瑟发抖。该有人把他送回家。哦,天哪,她想,这会对他带来什么影响,会对我们两个产生什么后果?巴恩斯神父还站在她的身边,没戴手套的双手扭动着大门钥匙。她轻轻地说:“神父,我们得喊警察来。”“警察?当然了。是的,我们得报警。我回住的地方打电话。”

但是他依然表现出了犹豫。一时冲动,她问道:“你认识他们吗,神父?”“哦是的,认识。是那个流浪汉,那是哈利·麦克。可怜的哈利。他有的时候会睡在门廊里。”

他没必要告诉她这个。她知道哈利喜欢在走廊里将就着睡一晚上。他离开之后也轮到过她去清扫卫生,清理面包屑、纸袋子、被丢弃的瓶子,有时还有更糟糕的垃圾。她本来应该认出哈利的,那顶羊毛帽子和夹克。她努力不去回想为什么自己没有认出他来,又用同样的轻柔语气问:“那另外一个人呢,神父?你认出他是谁了吗?”他低头看着她。她看到了他的恐惧,他的困惑,还有最关键的,一种对于将会面对的复杂状况的震惊。他没有看她,缓缓地说:“另一个是保罗·博洛尼。他是——他曾是——一位内阁大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