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近亲 第五章
马上就要到22点了,他们正打算结束今晚的工作,把所有文件锁起来,就在这时,厄休拉夫人打来了电话。她说戈登·哈利威尔回来了,如果警方能现在就来见他,她深表感激,哈利威尔自己也是这样想的。他们两人明天都会很忙,她也说不好他们什么时候能腾出空来。达格利什知道如果是马辛厄姆负责这件事的话,他一定会坚定地说,他们第二天早上再去,虽然他也许只为了表明他们得按照自己的时间安排工作,而非一味听从厄休拉夫人。达格利什倒是很急切地想要询问戈登·哈利威尔,也从来没觉得有必要主张自己的权威或者自尊,所以回复说他们会尽快赶到。
坎普顿小丘广场62号的大门是由马特洛克小姐打开的,她用疲惫、憎恶的眼神凝视了他们好久,然后才侧身相让,放他们进门。达格利什能够看得出来,她的皮肤因为过度疲劳而显出一些苍白,她的双肩也过于僵硬,显得很不自然。她穿着一件有花朵装饰的尼龙长睡衣,胸口处被紧紧束起,还系了两个结,就像她很害怕他们会将她的衣服扯开一样。她笨拙地搓了搓双手,摸了摸领口,嗔怒地说道:“我的着装不适合迎接客人,我们本来打算早点睡的。我没想到你们今晚还会回来。”
达格利什说:“我很抱歉又一次来打扰您。如果您想去睡,也许到时候哈利威尔可以送我们走。”
“这并不是他分内的工作。他只是司机。锁门是我的职责。厄休拉夫人刚才说让他明天负责接电话,但是这样做不合适,是不对的。自从18点的新闻播出之后,我们就没清静过。如果再这样下去,非得害死她不可。”
达格利什想,恐怕会这样持续下去很长一段时间了,但是他对于厄休拉夫人会因此而死表示极大怀疑。
马特洛克小姐领着他们穿过走廊,脚步声在大理石地板上回响。他们经过八角形的书房,又穿过通向房子后方的、包有呢子边的大门,最后走下三层台阶,来到外门口。房子里非常安静,但是有一种不祥的氛围,仿佛是一座空荡荡的剧院。他总是能在近期内发生过谋杀的房子里感觉到一种裸露出来的稀薄气息,一种无声的存在,这次也不例外。她打开锁,他们发现自己来到了后花园。隐藏着的灯管巧妙地照亮着三座壁龛,使得它们看起来好像是在沉寂的空气中飘浮着,发出温和的微光。今晚对于秋天来说也是罕见的宜人,附近的花园里传来柏树转瞬即逝的清香,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身处异境,迷失了方向,就像瞬间来到了意大利。在他看来,这些雕塑不应该被点亮,当博洛尼在塑料裹尸袋里像一团死肉一样冰冷地躺着的时候,这座房子的美不应该拿出来被人欣赏。他发现在马特洛克小姐领着自己穿过另一扇通向马厩和车库的大门之前,自己不自觉地伸出手,想要寻找控制灯光的开关。
竖立着雕塑的墙后侧未经装饰,18世纪游学旅行的收藏品是不能让那些曾在马厩栖居的男仆或者马车夫看到的。院子里铺了鹅卵石,通向两个大车库。左边那一个的双扇门开着,里面闪着两盏明亮的日光灯,他们发现,车库一侧的楼梯包了铁皮边,要进房间就需要拾级而上。马特洛克小姐只是指了一下上方的房门,说:“你们能在那里找到哈利威尔先生。”然后似乎为了说明为什么这么正式地称呼他,她又说道,“他之前在已经牺牲的雨果男爵的军团里担任中士,曾被授予勇士勋章,就是奖励战时优异战功的勋章。我想厄休拉夫人已经告诉你们了。他可不是那种普通的司机兼杂务工。”
达格利什想:在现在这个平等、不再有仆从的时代,她觉得那种普通的司机兼杂务工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这个车库足够大,能够很轻松地容纳下一辆A型的黑色路虎车和一辆高尔夫轿车,两辆车整齐地停放在一起,还有空间再停下第三辆车。在浓烈的汽油味中,他们从路虎车一侧向前走,发现车库也被用来当作了一个小工作室。车后一扇高高的长形窗户下有一张木头工作台,上面有大小正合适的抽屉,墙上钉了一条木板,整齐地排放着一排工具。右边墙上倚了一辆男式自行车。
他们还没踩上第一级台阶,顶上的门就开了,一个低矮、结实的男人的身影显现在灯光之下。他们走上楼,来到他近前,达格利什发现他比自己想象中的年纪更大,也更矮。他的身高对于一个士兵而言只能算是勉强过关,但是他肩宽体阔,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一种受过训练的强健。他非常黑,几乎称得上是黝黑,一头直发盖住了额头,甚至马上就要触到眉毛,肯定比他在军队里时留的头发更长,发丝就像是在深陷的眼窝上面有一道道黑色的裂痕。他的鼻梁很短,鼻孔微微上翻,方形下巴上面有一对坚毅的嘴唇。他穿着一条剪裁得体的鹿皮裤,一件开领羊毛格子衫,没有任何疲态,看起来神清气爽,就好像是一大早起来接待访客。他望向他们的眼神敏锐、警觉,但又十分平静,这双眼睛曾见过比一群刑警深夜到访还要糟的事情。他侧身让他们进屋,用一种只带了少许粗鲁的嗓音说:“我正在煮咖啡,如果你们想喝的话,我这里也还有威士忌。”
他们表示咖啡即可,哈利威尔先生穿过房间后面的一扇门,流水的声音和水壶盖碰撞的声音从门后传来。客厅狭长,几乎和整个车库一样长,低矮的窗户外正对着后墙的空白处。索恩是个优秀的建筑师,他会确保家庭的隐私受到保护。除了房子最顶层的窗户,哪里都看不到马厩。在房子的另一端,一扇门敞开着,达格利什能够瞥见一张单人床的床尾。后面是一个装潢很精致的维多利亚式小壁炉,周围裱了一圈木雕,还有一个非常讲究的火盆,这让他想起了圣马修教堂里的壁炉格栅。旁边的一个插座里插了一个现代样式的三杆电暖炉。
房间的中央是一张松木桌,周围围了四把椅子,还有两把颇为破旧的扶手椅立在壁炉两侧。在窗户中间有一张工作台,上面有一张木钉板,摆满了工具,不过要比车库的那一套要小,也更为精致。他们看得出哈利威尔爱好木雕,现在正着手雕刻一条诺亚方舟,上面有各种各样的动物。方舟本身设计精美,船身有燕尾榫,还覆盖有隔板屋顶,已经雕刻完成的动物——成对的狮子、老虎和长颈鹿——略为粗糙,但一眼就能识别出来,并且充满生气。
远处的那一侧墙有一个从地板延伸到天花板的书架。达格利什走过去,颇感兴趣地注意到哈利威尔似乎拥有一整套的《英国著名审讯案例集》。除此之外,还有另一卷书更值得玩味,他从书架上把它抽出来,并随手翻阅了一番。那是基思·辛普森所著的第八版《法医学教科书》。他把书放回原位,又环视整个房间,对整个屋子的整洁颇为吃惊。这个房间的主人把自己的生活空间、甚至是自己的生活都组织得井井有条,以满足他的需要。他知道自己的本性并与之和平共处。不像保罗·博洛尼的书房,这个房间的主人知道自己有权待在这里。
哈利威尔走进屋,手里端着一个托盘,里面有三个瓷杯、一瓶牛奶和一瓶金铃威士忌。他伸手要去拿威士忌,看到达格利什和马辛厄姆摇了摇头之后,就只在自己的黑咖啡里倒了不少。他们在桌子旁坐下。
达格利什说:“我发现您好像有一整套的《英国著名审讯案例集》。这可够罕见的了。”
哈利威尔说:“这是我的一个爱好。如果事情变得不一样的话,我会幻想自己是一名刑事律师。”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任何愤恨,就只是在陈述事实,也不需要问究竟是哪些事情变得不一样。律师依然是一个特权职业,很少有工人阶级出身的年轻人能跻身律师学院,在那里的餐桌上混上一席之地。
他又补充道:“我是觉得这些审讯有趣,而不是对被告感兴趣。如果你去看他们受审,就会发现大部分的杀人凶手看起来都很蠢,也很普通。毫无疑问,你们抓住这次的这个家伙的时候,会发现他也不是个例外。但也有可能是因为笼中困兽总是没有在外逍遥的野兽那么有趣,特别是当你瞥见它的足迹之后。”
马辛厄姆说:“所以您假设这是一起谋杀案。”
“我只是假设一位总警司和刑事调查局的高级督察不会22点之后还要跑过来,就只为了讨论为什么保罗·博洛尼男爵会割断自己的喉咙。”
马辛厄姆向前探身,把牛奶瓶拿到手中。他搅拌着咖啡,继续问道:“您是什么时候听说保罗男爵的死讯的?”
“是从18点的新闻上看到的。我给厄休拉夫人打电话,说我马上开车回来。她说我不必着急,没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她也暂时不需要用车。她说警方要求见我,但是我回来之前你们手头的事务也够你们忙的了。”
马辛厄姆问:“厄休拉夫人告诉了您多少细节?”
“她所知道的一切,也并没有多少。她说他们的喉咙被割断,保罗男爵的剃刀正是那件凶器。”
达格利什曾提出主要由马辛厄姆负责提问。这种很明显的角色与身份转换经常会让嫌犯感到不安,但是这一位明显没有受到影响。哈利威尔要么就是过于自信,要么就是一点都不担心,所以并不会被这种细节所困扰。现在的场景给达格利什的印象是,在这两个人当中,马辛厄姆才是没来由更为不自在的那一位。哈利威尔故意非常缓慢地回答他的问题,并且还使出了奇怪又令人不安的招数,将自己漆黑的双眸紧紧盯住询问者,就好像他才是那个审问者,想要看穿一个未知又难懂的人格。
他承认自己知道保罗男爵用过一把能割断喉咙的剃刀,这个家里的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他知道那本日记被放在了右边最上面的一个抽屉里。这不是什么隐私。他有时会打电话回来,不管是谁接电话,都会让那人去查看一下日记本上的日程安排。抽屉有一把钥匙,但是通常都插在锁孔上,或者就放在抽屉里。偶尔保罗男爵会锁上抽屉,把钥匙带走,但是那种情况并不常见。如果你在一座房子里生活或者工作,就总会注意到这样一类的细节。但是他不记得他最后一次看到那把剃刀或者那本日记是什么时候了,也没有人告诉他保罗男爵前一晚会去拜访那个教堂。他不清楚家里的别人知不知道这件事,反正没有人跟他提起来过。
当被问及白天他自己的活动时,他说他大概是6点30分起的床,到荷兰公园慢跑了半个小时,然后回来吃了一个煮鸡蛋当早饭。8点30分,他去了趟房里看看马特洛克小姐那里有没有需要完成的零碎工作。她给了他一盏需要修理的台灯和一把电水壶。然后他又开车去接厄休拉夫人的手足科医生比米什太太,她住在帕森斯格林,现在已经不开车了。这项定期会面安排在了每个月的第三个礼拜二。比米什太太已经70多岁了,现在厄休拉夫人是她唯一的病人。足疗11点30分的时候就结束了,他又把比米什太太送回家,接着回来把厄休拉夫人送去和一位朋友,也就是查尔斯·布莱尼太太在大学妇女俱乐部共进午餐。他把车停在俱乐部附近,自己去酒吧里吃了一份午餐,14点45分的时候赶回来送两位太太去阿格纽参观水彩画展。之后,他又送她们去萨沃伊酒店喝下午茶,然后经切尔西回到坦普顿小丘广场,在切尔西的时候把布莱尼太太送回她在那边的家里。他和厄休拉夫人在17点33分回到坎普顿小丘广场62号。他之所以记得准确的时间是因为当时看了一下车载时钟。他习惯了按时安排自己的生活。他帮着厄休拉夫人走进屋,然后把路虎车停在车库里,晚上就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直到刚过22点的时候出发去乡下。马辛厄姆说:“我知道晚上厄休拉夫人给您打过两次电话。您记得都是在什么时候吗?”
“记得,一次是大约20点的时候,21点15分又打了一次。她想和我讨论下周的安排,并且提醒我她说过我可以开路虎车。我平时开一辆老式的福特科迪纳,但是它现在在接受年检。”
马辛厄姆问:“当车都停在车库里——包括路虎车、您自己的车和那辆高尔夫轿车——的时候,车库都会锁上门吗?”
“不管车库里有没有停车,都会锁起来。当然,外面的大门一直都锁着,所以遭偷窃的风险不大,但综合学校的孩子有可能会翻墙进来冒个险。大车库里有一些比较危险的工具,厄休拉夫人觉得锁上门是更明智的行为。我今晚没有上锁,是因为我知道你们要来。”
“那么昨天晚上呢?”
“17点40分之后就锁上了。”
“除了您自己之外还有谁有钥匙?”
“保罗男爵和博洛尼夫人各有一套,还有一套备用的放在马特洛克小姐起居室的钥匙板上。厄休拉夫人用不到这些钥匙,她只需要我为她开车。”
“昨天整晚您都待在这个公寓里吗?”
“是的,17点40分之后就一直在这里。”
“有没有可能家里的某人或者某个外人在您没有注意到的情况下就开车或者骑自行车出去?”
哈利威尔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我不相信会有这样的可能性。”
达格利什平静地插话道:“如果可能的话,哈利威尔先生,我需要您给出一个更明确的答案。他们能不能这么做?”
哈利威尔看着他。“不,总警司,他们不能。我一定会听到车库被打开的声音的。我的耳朵很尖。”
达格利什继续说:“那么,从17点45分到22点出发前往乡下之前,您都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车库门紧锁着?”
“是的,总警司。”
“您在公寓里的时候通常都会把门锁上吗?”
“如果我知道自己不会再出门的话,是的。我就是靠车库门来保证居住安全的。公寓的门锁仅仅是个摆设,所以我已经习惯了锁门。”
马辛厄姆问道:“那您离开这里之后又去哪里了呢?”
“去乡下了。我去了萨福克,去见一个朋友。开车过去要花两个小时,我大约是午夜到的。她是我在福克兰群岛 [1] 战争中牺牲的一位战友的寡妇。他们有一个儿子,他并不思念自己的爸爸,因为他还没出生爸爸就已经过世了,但是他的母亲认为家里偶尔来个男人对他的成长有益。”
马辛厄姆问:“那么您是去见这个小男孩的吗?”
哈利威尔用那对感情充沛的双眼牢牢盯着他,简单回答道:“不,我是去见他的母亲的。”
马辛厄姆说:“您的私生活是您自己的事,但我们需要确认您是什么时候抵达那位朋友家里的。也就是说,我们需要知道她的住址。”
“也许吧,督察先生,但是我看不出我为什么必须提供这一信息。在过去的三年里,就算没有警察去烦她,她要承受的也已经够多的了。我是22点刚过离开这里的。如果保罗男爵是在这之前就死了,那在这之后我做了什么就无关紧要。也许你们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死的,也许不知道,但是等你们拿到尸检报告,就会了解得更清楚了。如果那个时候我还需要向你们提供她的姓名和住址,没有问题,我会提供。但我要等到你们告诉我这些信息确实是有必要告知的。”
马辛厄姆说:“我们不会打扰她的。她只需要回答一个简单的问题。”
“一个有关谋杀的问题。她已经承受了够多的死亡和与之相关的事情了。听着,我是22点之后离开的这里,到那里时几乎是零点整。如果你问她,她也会给出同样的答案。如果这与案件相关,如果我和保罗男爵的死有任何的关系,那我肯定也已经和她对好了口供,不是吗?”
马辛厄姆问道:“为什么您这么晚才出发?今天您轮休,为什么要等到22点之后才开始这段长达两个小时的旅程?”
“我习惯等交通拥堵时段过去之后再上路,而且我手头有些想要先完成的工作。我要维修台灯的插头,还要修电水壶。如果你们想要检查,它们就在旁边放着呢。然后我还要洗澡、换衣服、给自己煮一顿晚饭。”
这些话,包括说话的语调都近乎傲慢,但是马辛厄姆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达格利什很擅长控制自己的脾气,明白马辛厄姆如此表现的原因。哈利威尔曾是一名士兵,还是一位被授勋的英雄。马辛厄姆如果不是出于本能地尊重对方,面对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这么温和。如果哈利威尔谋杀了保罗·博洛尼,就算是维多利亚十字勋章也救不了他,但是达格利什知道马辛厄姆更希望是其他嫌犯犯下此罪。
马辛厄姆又问:“您结婚了吗?”
“我有过一位妻子和一个女儿。她们都已经过世了。”
他转过来直直地望向达格利什,问:“您呢,总警司,您结婚了吗?”
达格利什刚才在他身后伸出手,拿起了一个木雕的狮子,现在他轻轻地在手里把玩着狮子。他说:“我也有过一位妻子,还有过一个儿子,他们也过世了。”
哈利威尔又转向马辛厄姆,用那对漆黑、严肃的眼睛紧盯着他。
“如果刚才那个问题算我多管闲事,那么我的妻子和女儿也与你们无关。”
马辛厄姆说:“涉及谋杀案的时候没有什么是无关的。您昨晚去拜访的这位女士,你们两个订婚了吗?”
“没有,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在她丈夫身上发生了这些事之后,我不知道她以后还有没有可能做好准备。所以我不想透露给你们她的地址。她还没有做好准备接受警方这样的问询,甚至是任何人的问询。”
马辛厄姆很少犯这样的错误,他也不会进行解释或者寻找借口。达格利什也没有给他施加压力。关键的时间点是20点。如果哈利威尔一直到22点都有不在场证明,那么他就是清白的,所以也有权不透露自己第二天的个人生活。如果他真的是在艰难地努力与一位丧夫的脆弱女子建立起某种关系,也就不难理解不管警方多么注意提问技巧,他都不希望他们前去提出一些不必要的问题。他说:“您已经在这里工作多久了?”
“五年零三个月,总警司。雨果少校还活着的时候我就开始在这里工作了。他过世之后,厄休拉夫人让我继续留下来,所以我就留了下来。这里开的工资很合适,这个地方很合适,可以说厄休拉夫人也很合适。很明显她也觉得我很合适。我喜欢住在伦敦,并且还没计划好该怎么用这笔酬劳。”
“是谁给你支付的工资?具体是谁雇用的你?”
“是厄休拉夫人。我的主要工作就是给她开车。保罗男爵从前都是自己开车,或者是用部里的公车。如果他们晚上要出门的话,我偶尔也会给保罗男爵和男爵夫人开车。但是这样的情况不多。他们并不是那种社交型的夫妻。”
“那他们是哪种类型的夫妻?”马辛厄姆小心翼翼做出一副不是很感兴趣的样子。
“他们坐在车后座的时候并不会手拉手,如果你们想知道的是这个的话。”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我觉得男爵夫人有一点害怕保罗男爵。”
“有什么原因吗?”
“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但是我不会把他描述成一个平易近人的人。说到这个,他也算不上一个快乐的人。如果你没办法克服那种内疚感,最好就别去做那些能让你感到内疚的事情。”
“内疚?”
“他杀死了自己的第一任妻子,不是吗?好吧,那是场意外,道路湿滑、能见度极低,一个难拐的急转弯。这些在调查中都得到了确认,但是他是开车的那一个。我之前见过这种事,他们从来都不会彻底原谅自己。这里有些什么,”他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胸口,“一直在质问他们那究竟是不是只是一场意外。”
“并没有什么证据表明那不是一起意外,他很有可能像自己妻子一样,自己也搭上性命。”
“也许这并没有怎么让他担忧。毕竟他没有死,不是吗?而他妻子死了。然后,五个月之后,他就再婚了。他娶了自己哥哥的未婚妻,赢得了哥哥的房子、哥哥的钱和哥哥的头衔。”
“但是没有赢得他哥哥司机的心?”
“没有,他没有得到我。”
达格利什问道:“这个头衔对他而言重要吗?我不觉得他会在意。”
“哦,总警司,这可算是重要了。准男爵爵位也许不怎么值钱,但是这个头衔很古老了,可追溯至1642年。他非常喜欢这个头衔,喜欢那种延续性,喜欢他的一小部分获得了永生的感觉。”
马辛厄姆说:“我们都渴望永生。你听起来不像是很喜欢他。”
“他和我之间不存在喜欢与否的问题。我给他母亲开车,她支付我薪水。如果他不喜欢我,他也没有表现出来。但我认为我的存在总是会提醒他记起一些他宁愿忘却的事情。”
马辛厄姆说:“现在这一切都随着他的过世烟消云散,甚至是那个头衔。”
“也许吧,时间会表明一切。我想我得再等九个月才能确信这一点。”
这句话暗示了一种达格利什早就猜测过的情形,但是他没有追问。相反,他问道:“当保罗男爵辞去内政部的职务和自己的议会席位时,家里的员工整体上是什么感受?”
“马特洛克小姐没有讨论这件事。这个家没有那种所有雇员都坐在厨房里,一边喝茶一边八卦家中主人的氛围。我们把《楼上楼下》那一套留给电视剧去演了。明斯太太和我觉得我们可能会陷入一场丑闻里。”
“是什么样的丑闻呢?”
“我猜是性丑闻吧。通常都是这一类的套路。”
“您有什么理由做出这种猜想吗?”
“没有,除了《帕特诺斯特评论报》上面讲的那点儿事。我没有任何证据。总警司,你刚才问我是怎么想的,这就是我觉得最有可能的情况。结果证明我错了,很明显事情更为复杂,但他本来就是个复杂的男人。”
马辛厄姆继续问他两个已故女子的事情。
哈利威尔说:“我几乎没见过特蕾莎·诺兰。她在这里有个房间,但是她要么就是一直待在房间里不出来,要么就是直接出门,不太与人来往。她是应聘来当夜班护士的,19点之后才当班。白天的时候由马特洛克小姐负责照顾厄休拉夫人。特蕾莎看起来是个有些害羞的文静女孩。我觉得对于一个护士来说,她有点太畏怯了,但据我所知厄休拉夫人没有抱怨过她。你们最好还是问问她。”
“您知道她在这里工作期间怀孕的事儿吗?”
“也许吧,但她不是在我这套公寓里怀上孩子的,据我所知也不是在房子里面。没有什么法律规定你只能在19点到第二天早上7点之间做爱。”
“那么黛安娜·特拉弗斯呢?”
哈利威尔微微一笑。“她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类女子。她很活泼,据我所知也非常聪明。尽管她只在礼拜二和礼拜五工作,但比起特蕾莎·诺兰,我有更多的机会见到她。我想一个这样的女孩接受这种工作是很奇怪的。而且正当她寻找兼职的时候刚好看到了马特洛克小姐的招聘启事,有点太凑巧了。一般情况下这种招聘卡片都会一直卡在窗户里,直到老化、褪色、难以辨认。”
马辛厄姆说:“很明显博洛尼夫人的弟弟,斯维恩先生昨晚来过这里。您看见他了吗?”
“没有。”
“他经常来这里吗?”
“来的次数已经超出了保罗男爵的接受程度。事实上,超过了所有人的容忍程度。”
“也包括您在内吗?”
“我和他的姐姐吧,我是这样认为的。他习惯在自己觉得方便的时间过来泡澡或者吃饭,但是他相对无害。他有些刻薄,但是危险程度也就和黄蜂差不多大。”
达格利什想,这个判断也太信手拈来了。
突然之间,这三个耳朵很尖的男人同时抬起头侧耳倾听。有人正在穿过车库而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是软底鞋踩在铁梯上的声音。门几乎是被撞开的,多米尼克·斯维恩就站在门口。哈利威尔一定是没有插上车库的门闩。达格利什想,这样的疏忽实在有趣,当然了,除非他也在期待这样的突然闯入。但是哈利威尔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用他漆黑、冰冷的双眼死死盯着他,然后又将目光移回到咖啡杯和威士忌上。斯维恩一定是早就知道他们在这儿,因为马特洛克小姐领他进门时一定告知过他,但是他做出的一副受惊的样子,脸上露出略显尴尬的微笑显得非常适宜。
“哦,我的天哪!太抱歉了!十分抱歉!我似乎养成了糟糕的习惯,总是会在警察办公的时候不请自来。好吧,我就不打扰你们的严刑逼供了。”
哈利威尔冷冰冰地说:“为什么不先敲门?”
但是斯维恩已经转向了达格利什。
“我只想告诉哈利威尔,我姐姐说我明天可以借用高尔夫轿车。”
哈利威尔没有从座位上起身,继续说:“你不提前打招呼也可以借走高尔夫轿车。你之前都是这么干的。”
斯维恩仍旧只盯着达格利什。
“那就没问题了。既然我来了,您有什么想问我的吗?如果有的话,那就来吧。”
马辛厄姆已经从桌子旁边离开,拿起了一只木雕大象。他的声音里特地抹去了一切的重点。
“只是想再确认一下,大约19点抵达这里之后,您昨天整个晚上都待在房子里,直到22点30分的时候才离开去‘印度王’酒吧,是吗?”
“是的,警官。您很聪明,都还记得。”
“在那段时间里您都没有离开过坎普顿小丘广场62号吗?”
“您又说对了。听着,我承认没人把我当作讨人喜欢的小舅子,但是我和保罗的死没有任何关系。而且我也看不出来保罗为什么会这么恨我,除非我让他想起了他不愿意想起来的人。我的意思是,我从来不嗑药,除非其他人负责买单,但是很少有人付钱。相对而言,我很清醒。有工作的时候我就干活儿。我承认偶尔会花他的钱,在他家洗澡、吃饭,但是我看不出他为什么会对此如此憎恶,他又没有穷到要靠救济过活。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讨厌我和可怜的伊芙琳玩一局拼字游戏,没有其他人费心玩那个。而且我也没有替他割断他的喉咙,我一点都不嗜血,不觉得自己有那个胆子。我不像哈利威尔一样受过训练,能够潜藏在岩石当中,脸上涂满迷彩,嘴里还衔着一把刀。这可不是我的娱乐方式。”
马辛厄姆把大象放下,就像是拒绝购买的顾客。
他说:“你更喜欢和你的女性朋友玩一晚上的拼字游戏吗?谁赢了?”
“哦,伊芙琳赢了,通常都是她赢。昨天她拼出了‘西风之神zephyr’这个词,得分一下子翻了三倍,真是个聪明的姑娘。比分变成了382,我只有200分。她总是能不可思议地获得高分。如果她不是诚实得如此让人憋屈,我都要怀疑她使诈了。”
马辛厄姆说:“‘之字形zig-zag’这个词的得分会更高。”
“啊,但是拼字板上可没有两个字母Z。我看出来了,你不怎么玩。你也应该多尝试一下,督察先生。这对于提高智力很有帮助。好吧,如果就这些问题,我要走了。”
达格利什说:“还没问完。告诉我们有关黛安娜·特拉弗斯的情况。”
斯维恩站了一会儿,一动不动,闪亮的大眼睛快速地眨动着。但是这种震惊——如果真的是受惊的话——很快就被控制住了。达格利什能看得出来他手部和肩部的肌肉慢慢放松下来。他说:“她怎么了?她已经死了。”
“我们知道。你在黑天鹅餐厅办过晚宴之后她就淹死了。她死的时候你也在场。给我们讲讲当时的情况吧。”
“没什么可讲的。我是说,你们肯定已经读过当时的调查报告了。我也看不出来这和保罗有什么关系,她又不是他的情人,也没有其他什么关系。”
“我们也不认为她是。”
他耸了耸肩,伸出双手,模仿出一副温顺又善解人意的样子。“好吧,你想知道些什么?”
“为什么不从头开始,首先告诉我们你为什么要邀请她到黑天鹅餐厅呢?”
“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就当作是一时冲动之下的慷慨之举吧。我知道我亲爱的姐姐‘正和一位密友共进晚餐庆生’,这是她自己的话。他们关系实在太亲密,明显没办法一同邀请我。所以我想我可以自己操办一个小规模的庆祝晚宴。我来这里给芭芭拉送生日礼物,离开的时候看到黛安娜正在大厅扫地,所以就邀请她一起参加。我大概是18点30分的时候从荷兰公园地铁站外面接到她,然后开车带她去见黑天鹅餐厅的那帮人。”
“你们就是在那里吃的晚餐?”
“我们就是在那里吃的晚餐。你还想知道菜单上都有什么菜吗?”
“不需要,除非与案情相关。你接着说。”
“晚饭以后我们走到河边,发现河的下游停泊着一条方头平底船。其他人都觉得在河上晃悠一阵子会很好玩,我和黛安娜认为在岸边走走更有意思。她有点嗨。是喝多了,并不是嗑了药。然后我们觉得游到他们的船边然后突然从水里冒出来会更好玩。”
“但首先要先把衣服脱掉。”
“那个时候我们已经一丝不挂了。如果让你吃惊,我很抱歉。”
“是你首先跳下水的。”
“并不是跳水,是划水。我从不在不熟悉的水域跳水。不管怎么说,我用我一贯优雅的自由泳姿势游了过去,来到了小船旁边,然后回头找黛安娜。我发现她已经不在岸上,但是那附近有好几丛灌木——我想琼·保罗可能是想打造一个小花园——我以为她也许是改变了主意,去穿衣服了。我想我当时是有一点担心,但是并没有太过焦虑,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话。尽管如此,我觉得我最好还是回去看看。这个时候游泳这件事已经没意思了,河水冰冷刺骨,漆黑一片,船上的伙计们也不像我料想中的那样热情地招呼我。于是我松开抓着小船的手,又游回了岸边。她不在那里,但是她的衣服还在。所以这个时候我才切实地感到害怕。我向河里船上的那伙人大喊,但是他们在来回摇晃,咯咯大笑,我觉得他们没听见我的叫喊。然后他们找到了她。她漂起来的时候他们的船篙正好打在了她的身上,女孩子们都吓坏了。他们试图把她的脑袋捧在水面之上,然后把船划回岸边,过程中还差点翻了船。我帮着他们把她拉上岸,我们还尝试着对她进行了人工呼吸。一切简直都糟糕透顶。女孩子们不知所措地哭着,想要给她身上盖上衣服;我浑身都湿透了,还在瑟瑟发抖;托尼拼命往她嘴里面送气儿,就像在吹气球。黛安娜就躺在那里,双目圆睁,水从头发上流下来,水草缠在她的脖子上,就像一条绿色的围巾。它们让她看起来就像是身首异处。从某种可怕的意义上来说,这甚至有些色情。后来,一个女孩子跑到餐厅找人帮忙,那个厨师出来接管了整个局面。他看起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是并没有用。黛安娜的生命结束了,这个愉快的晚上结束了。故事也结束了。”
哈利威尔猛地从桌旁站起身来,带起一片木头摩擦的刺耳声响,迅速地消失在了厨房里。斯维恩望向他离开的方向。
“他有什么不高兴的?我才是那个目睹现场的人。我以为他肯定听过比这更糟糕的事情。”
达格利什和马辛厄姆都没有说话,哈利威尔很快就回来了。他端了另外一瓶威士忌,并把它放在桌子上。达格利什觉得他看起来更加苍白了,但是他又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酒,手一点都没有晃。斯维恩瞥了一眼酒瓶,似乎在琢磨为什么他没有被邀请一起喝一杯,然后他又转向了达格利什。
“我告诉你有关黛安娜·特拉弗斯的一件事。她不是个演员。我是在我们开车去黑天鹅餐厅的路上发现的。她没有演员证,没上过戏剧学院,不懂表演术语,没有经纪人,也没演过戏。”
“她说过她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吗?”
“她说她想要当一名作家,现在正在收集素材。相比而言告诉别人自己是演员更容易应付过去。那样的话,人们就不会问你为什么只想要一份临时工。我得说哪一样我都不在乎。我只是带这个女孩去吃晚饭,又不是提出来要和她同居。”
“你和她在河岸上的这段时间里,也就是你们下河游泳之前,以及你回去找她的时候,你看到或者听到有另外的人在场了吗?”
那双蓝色的眼睛睁圆了,几乎和他姐姐一模一样,这种相似程度实在有些不可思议。他说:“我不这么认为。我们当时是有一点自顾不暇,你明白的。但是你说会有一个偷窥狂来窥视我们?我从来没想过会有这样的事。”
“那你现在想一下吧。你们绝对是在独处吗?”
“我们肯定是的,不是吗?我是说,还会有谁在那里呢?”
“回想一下。你看到或者听到什么让你起疑的事情了吗?”
“我不觉得有,但是那个时候船上的姑娘们一直在欢快地尖叫。下水开始游泳之后,我不认为自己还能看清或者听清任何事。我确实记得我听见黛安娜在我下水之后也跳进了水里,但因为我预想她会这么做,所以可能是我想象出来的声音。我想也确实可能有人在观察我们,也许就藏在灌木丛里,但是我没有看到他。如果我给的是错误的答案,我很抱歉。还有,抱歉我闯进来。顺便一说,如果你们需要找我,我会待在房子里,为一位寡妇提供一些来自弟弟的安慰。”
他耸了耸肩,又冲着大家笑了一下,似乎并没有针对某个特定的听众,然后就走了。他们听到了他走下铁楼梯的声音,但没有人做出任何评论。
他们起身要离开的时候,马辛厄姆开始了他最后一场问讯。他说:“我们现在还不能确定保罗男爵和哈利·麦克是怎么死的,但是我们觉得他们两个都是被谋杀的可能性很大。您在这座房子里或者这个家以外有听到或者看到过什么,会让您怀疑某个人是凶手吗?”
他们总是会问这个问题,这是在预料之中的提问,走个形式而已,也总是非常直白而不加掩饰。因此,这也是最不可能问出实话的一个问题。
哈利威尔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看起来是打算整晚畅饮了。他没有抬头,说:“我没有替他割断喉咙。如果我知道是谁干的,我可能已经告诉你们了。”
马辛厄姆坚持问:“据你所知,保罗男爵没有敌人吗?”
“敌人?”哈利威尔的微笑几乎就要变成咧嘴大笑。这让他黝黑、英俊的脸庞一下子变成了一张冷笑着的邪恶面具,让斯维恩对他的描述——黑着一张脸潜伏在石头堆当中——变得更有说服力。“他肯定有敌人,不是吗?政客不是都有敌人吗,长官?但是这一切都结束了,完毕了。‘就像那位将军,他已经远离射程了’。”
达格利什觉得他可能是故意只引用了一半班扬所说过的话。随着他的话音一落,此次问讯也告一段落了。
哈利威尔和他们一起从车库走下去,在他们身后拉上了沉重的大门。他们听见了两条门闩关上的声音。壁龛里的灯已经被关掉了,铺着鹅卵石的院子里一片漆黑,只有车库墙壁两端还亮了一对墙头灯。在朦胧的黑暗中,柏树的味道更浓了,但又被一种病态的、葬礼上才会闻到的气味所覆盖,就好像附近有一个装满了枯萎、腐烂的花朵的垃圾箱。他们快走到房子后门口时,马特洛克小姐无声地从阴影处站了出来。她穿着百褶的长款睡衣,看起来更高、更加顺从了,在无声的凝视中她几乎显得有些优雅。达格利什思忖着她已经这样无声地等了他们多久。
他和马辛厄姆沉默着尾随着她,穿过寂静的大屋。当她转动钥匙,拉开大门的门闩时,马辛厄姆说:“您昨晚和斯维恩先生玩的那局拼字游戏,谁赢了?”
他故意使了非常幼稚的一招,设下的陷阱非常明显,但是她的反应也令人吃惊。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他们看到先是她的脖子变红,随后那团红色冲上了她的脸颊。
“我赢了。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们我得了382分。这场游戏确实发生过,警官大人。你们也许已经习惯了和骗子谈话,但我不是那些人当中的一个。”
她的身体因为愤怒而变得僵直,但是紧握的双手却不停发抖,就好像中风了一样。达格利什柔声说:“没人说您是骗子,马特洛克小姐。谢谢您一直等着我们。晚安。”
走出门,打开路虎车的车门,马辛厄姆说:“现在说说,为什么这个简单的问题会让她受到这么大的震动?”
达格利什之前也见过这种情况,腼腆又没有安全感的女人爆发出的这种笨拙的挑衅之举。他只希望自己能够更同情她。他说:“这种问话方式并不怎么含蓄,约翰。”
“不,总警司,我本来就没打算问得含蓄。她确实是玩了拼字游戏,没错。问题是什么时候玩的?”
达格利什握起方向盘,开车驶离了那幢房子,又在离坎普顿小丘广场没多远的一块空地停下车,给苏格兰场打电话。凯特·米斯金的回应听起来坚强又充满活力,就好像这还是白天调查刚开始的时候。
“我已经追踪并联系到了哈瑞尔太太,总警司。她确认说自己确实是差不多20点45分的时候给坎普顿小丘广场上的宅邸打电话说要找保罗男爵。一个男人接的电话。他说:‘这里是斯维恩。’当她告诉他自己的目的时,他把听筒交给了马特洛克小姐。马特洛克小姐说她不知道保罗男爵在哪里,房子里的其他人也都不知道。”
达格利什想,斯维恩在别人家里接电话的时候这样讲话是有点奇怪。几乎让人觉得他就是想要别人知道他当时就在这座房子里。他问道:“挨家挨户地访问有什么结果吗?”
“还没什么结果,总警司,但是我又和麦克布莱德夫妇还有玛吉·沙利文谈了谈。他们三个人都很确定从教堂下水道里涌出了水。有人在20点刚过的时候使用了盥洗室里的水槽。他们在这个时间点上达成了一致。”
“实验室那边怎么样了?”
“我和高级生物学家联系了一下,如果他们能在尸检结束以后,也就是说大概傍晚的时候,马上获得血样,那就可以通宵进行电泳分析 [2] 了。主管同意周末的时候加班,所以到周一早上我们就可以知道有关血痕的信息了。”
“文件鉴识员那边还没有消息?火柴头分析得怎么样了?”
“文件鉴识员还没能开始检验吸墨纸,但是他们会优先处理。火柴分析总是会遇上同样的问题,总警司。他们会用扫描式电子显微镜做一套分析,然后寻找指纹,但是他们能提供的信息最多是火柴是用常见的白杨木做的。他们不可能发现这个火柴来自哪个具体的火柴盒,而且火柴头太短,也没法做一个长度对比。”
“好吧,凯特。今天就先这样。你最好回家去吧。晚安。”
“明天见,总警司。”
路虎车开出坎普顿小丘广场,转入荷兰公园大道,达格利什说:“哈利威尔的品位价值昂贵。那一套《英国著名审讯案例集》至少得花将近1000英镑,除非那是他这些年一卷一卷收集起来的。”
“那也没有斯维恩的品位贵,总警司。他身上穿的那件凡鲁西尼夹克衫是丝绸和亚麻布做的,还装饰有银扣子,一件得卖450英镑。”
“我相信你的观点。我在想他为什么要那个样子闯进来,那是一场非常做作的表演。也许他是为了了解哈利威尔都会透露些什么,但是这一点很重要,他就这么闯了进来,好像已经习惯了这么做。如果哈利威尔不在,他毫不费力就可以拿走任何钥匙,需要的话甚至可以再配一把弹簧锁的钥匙。”
“他能否进入哈利威尔的公寓,这一点很重要吗,总警司?”
“我认为是的,这场谋杀旨在以假乱真。哈利威尔的书架上有一本辛普森的《法医学教科书》。书的第五章,作者以一贯清晰的笔触画出了一张表格,表明了自杀和他杀两种情况下喉咙处割痕的区别。斯维恩任何时候都可能看到那一部分,浏览并记在脑中。所以,坎普顿小丘广场宅邸中其他能够进入车库楼上公寓里的人也都可以办到这一点。当然了,最容易做到这一点的就是哈利威尔本人了。不管是谁割断了博洛尼的喉咙,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达成什么样的效果。”
马辛厄姆问道:“但若是如此,哈利威尔会把辛普森的书放在那里,让我们一眼就能看到吗?”
“如果还有别人知道他有这套书,销毁它们会比把它们留在书架上显得更加像是有罪的表现。但假如厄休拉夫人说的有关那两个电话的情况属实,哈利威尔就洗去了嫌疑。我不觉得她会给杀了自己儿子的凶手做伪证。事实上,她不会袒护任何嫌疑人的。”
马辛厄姆说:“哈利威尔也不可能给斯维恩伪造不在场证明,除非他不得不这么做。他们俩之间不存在任何怜惜之情。他鄙视那个男人。很巧的是,我想起来我之前是在哪里见过斯维恩了。一年前他在卡姆登镇科宁斯比剧院参演过一出戏,名叫《车库》。剧团真的就在舞台上搭建了一个车库。在第一幕里,他们把车库立了起来,到了第二幕他们又把车库推倒。”
“我当时以为那是个婚礼帐篷。”
“那是另外一出戏了。斯维恩扮演的是当地的一个变态,把车库推倒的那个团伙中的一员。所以他肯定是有演员证的。”
“你觉得他作为一个演员来说表现如何?”
“很有活力,但是不够细致。在这方面我可没资格评判。我更喜欢看电影,去看那出戏仅仅是因为艾玛当时正处于接受文化熏陶的阶段。那出戏剧有非常深刻的象征意义。车库其实是象征了英国,也可以说是资本主义或者帝国主义,又或者是象征了阶级斗争。我不确定作者知不知道这一点。你会觉得这是一场会大受好评的戏。没有一个人讲哪怕一句文绉绉的台词,一个礼拜之后,那些对话我一个词都记不得了。第二幕里有几场很激烈的打戏。斯维恩知道该如何表现自己。尽管如此,拼命踢打车库墙体并不算是为割断喉咙做恰当的训练。我不觉得斯维恩会是一个杀手,至少不是这一次命案的凶手。”
他们都是富有经验的刑警,知道在这一阶段保持理性侦查的重要性,也知道要专注于实际、可查明的物理证据。哪一位嫌疑人有手段、机会、知识储备、体能和足够的动机?在调查的最初期就开始思考这个男人是否足够残忍,有足够胆量、足够动机以及其他心理因素来犯下这场罪行是件很没有效率的事。尽管如此,因为痴迷于对人性的探索,他们总是会一开始就进行这样的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