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诡计与欲望 第六章

艾丽丝·明斯太太住在距波托贝洛路一个街区以外的一座政府建造的公寓的二楼。星期六这里有街边集市,那时在哪里都没办法找到地方停车,所以马辛厄姆和凯特把车停在了诺丁山警局,然后步行到了公寓。星期六的集市总是像嘉年华会一样——五湖四海云集、一片祥和但又人声鼎沸的庆典,欢庆着人类喜欢扎堆、好奇、易上当和贪婪的本质。这让凯特想起她刚到分局的那段时光。虽然她很少买什么东西,却总是愉快地穿过拥挤凌乱的街道。她从不像大家一样痴迷于过去的琐碎细节。况且她知道,在所有这些欢快、友好的气氛之下,集市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单纯。不是所有经手的各国货币最后都会被填报在纳税申报单上,不是所有的交易物品在过去都是无害的物件。如果是不太警惕的人来逛街,他们可能在走到集市另一头之前就把钱包里的钱花光了。但是伦敦的集市很少有完全友好、令人愉快又让人心情舒畅的。这天早上,像往常一样,她走进狭小喧闹的集市街,精神不由为之一振。

艾丽丝·明斯住在2号楼26号公寓,这座公寓与大厦主体分隔开来,同马路隔了一块很大的空地。他们穿过空地,有好几双假装漠然但却非常警惕的眼睛注视着他们。马辛厄姆说:“我来负责讲话。”她感受到一阵熟悉的厌恶,但是没有说话。

他们之前通过电话约好的时间是21点30分,他们一按门铃,前门就开了,照这个速度来看,明斯太太肯定也属于隔着窗帘关注他们行踪的人之一。他们发现自己面对着一位身材娇小、有着紧凑方脸的女士。她下巴圆润结实,一张长嘴唇短暂地摆出一个微笑,看起来不像是欢迎他们,而更像是对他们的守时表示满意。那对深色、几乎是漆黑的眼眸向他们快速瞥了一眼,似乎是在对他们进行估值。她花费了不少工夫检查马辛厄姆的警察证,看得很仔细,然后站到一边让他们进屋,说道:“好吧,你们很准时,这点我得承认。如果你们需要的话,我这里有茶,也有咖啡。”

马辛厄姆很快就替他们两个人谢绝了。凯特的第一反应是快速地说她可以来一杯咖啡,但是她控制住了这种冲动。这可能会是很重要的一场谈话,没有必要因为自己的不满就去破坏一场可能会顺利的询问。明斯太太也绝不会忽视他们两个之间太过明显的敌对情绪,她那对充满智慧的深黑双眸是不会错过这些细节的。

他们被领进了一间令人惊讶的客厅,她只希望自己没有流露出过分的吃惊。当地的政府提供给她的是15英尺长、10英尺宽的长方形房间,只有一扇窗户和一扇通向阳台的小门,阳台十分狭小,除了能放几盆盆栽之外没有别的用处。明斯太太把这里打造成了一个小型的维多利亚式的起居室:阴暗、凌乱、让人产生幽闭恐惧。墙纸是深橄榄绿,上面绘有常青藤和百合花,地上铺的威尔顿绒毯已经褪色,但还堪用,一张长方形的红木桌子占据了屋子中间大半空间,桌子腿呈弧状,桌面打磨得发亮,像镜子一样一尘不染,周围还配了四把高背雕花椅。一张较小一点的八角桌被放在了墙边,上面摆了一只装着一叶兰的黄铜壶。墙上的淡棕色画框中裱着基调感伤的图画:《水手的永别》和《水手的归来》,还有一个小男孩在摘取小溪旁开出的花朵,在他跌跌撞撞的身后,一个长着双翼的天使在保护他,脸上带有一种虔诚而愚忠的表情。窗户前放着一座长长的植物支架,缠绕在一起的铁丝被染成了白色,里面是一盆盆的天竺葵,阳台上的赤土花盆里栽着常青藤和其他藤蔓植物,杂色的树叶与栏杆缠绕在一起。

房间的焦点处是一台17英寸的电视机,细看并没有第一印象给人的感觉那么突兀,因为它的周围是一圈绿色的蕨类植物,叶子都缠绕在屏幕上,就像华丽但又栩栩如生的边框。窗台上摆满了一盆盆的非洲堇,深紫色的花瓣上还有斑斑点点的淡紫色。凯特想,这些花都是种在喝过的酸奶盒子里的,但是很难确定这一点,因为每个小花盆外面都有纸折的装饰花边。雕刻了很多装饰花边的侧板上摆满了小动物形状的瓷器,包括大小和品种各异的小狗、带斑点的小鹿和摆出猫科动物不太会露出的表情的几只陶瓷小猫。每一只动物都放在一块过浆的亚麻桌垫上,估计是为了保护光滑的红木板。

整个房间都一尘不染,充斥着刺鼻的抛光剂气味。冬天,把深红色天鹅绒窗帘都拉起来的时候,身处这间房中很容易以为自己是在另一个时代和另一个环境里。明斯太太可能也属于那个时代的一部分。她穿着一条黑色裙子和一件扣子系到领口的白色衬衫,最上面还别了一个浮雕宝石胸针,灰白的头发高高拢起,在后面梳成一个小小的发髻,垂在脖子上方。凯特想,她看起来就像一个衰老的女演员,正在扮演一个维多利亚时代女管家的角色,而对她唯一能想到的批评就是口红和眼影似乎涂得有些太浓了。她自己坐在右边的扶手椅上,挥手示意凯特坐到另一把上,让马辛厄姆自己搬过一张餐桌椅坐下。他坐在那把椅子里,看起来过于高高在上,令人不适。凯特想,这就像是一个男性入侵者闯入了舒适的、属于女性的居家环境中。秋日的阳光透过蕾丝窗帘和阳台上的绿色植物照进来,令他那一头红发下的面孔显得有些病态,额头上的雀斑明显得就像飞溅上去的淡淡血迹。他说:“我们不能把门关上吗?我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通向阳台的门半开着,凯特站起来,走过去关门。她可以瞥见巨大的蓝白相间的茶壶挂在外边右侧波托贝洛陶器厂的门外,还能看见瓷器市场被刷过漆的护墙板。街上的嘈杂声传到她的耳朵里,就像是海边卵石发出的碰撞声。随后她关上了门,声音马上安静下来。明斯太太说:“只有周六才会这样。史密斯先生和我都不太在意。你很快就会习惯的。我总是说这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她又转向凯特,“你也住在这附近,对不对?我很确定我在商场里见过你。”

“很有可能,明斯太太。我住得不远。”

“哦,好吧,这毕竟是个村子,不是吗?你迟早会在商场里碰见所有的人。”

马辛厄姆不耐烦地说:“您提到了一位史密斯先生。”

“他住在这里,但是你见不到他。他也没什么可以告诉你们的。但是他确实住在这里,现在出去闲逛了。”

“闲逛?去了哪里?”

“我怎么知道?他是骑着自行车走的。他祖父还活着那会儿,他的家人住在希尔门村。那可真是个小贫民窟。现在这些房子可以卖到16万英镑了。我想,史密斯先生流淌着吉卜赛人的血液。他们推倒古希腊的赛马场之后,有很多的吉卜赛人定居在这附近。他总是喜欢游荡。现在英国铁路允许他的自行车自由通行了,他就更轻松了。你们很幸运,他刚好不在。他可不怎么喜欢警察,因为你们的人经常无缘无故就把他抓起来,有的时候可能仅仅因为他睡在了篱笆底下。这就是这个国家有问题的地方,总是给正派的人找麻烦。我还能说出其他不许我们开口讲的事情。”

凯特能感觉到马辛厄姆的焦虑,他急着想要展开与案件相关的询问。明斯太太可能也觉察到了,她说:“这对我来说也震惊不小,我不介意这样讲。厄休拉夫人那天快到21点的时候给我打了电话。她告诉我你们早晚都会过来的。”

“这么说,直到他母亲打电话警告您,您才第一次获悉保罗男爵的死讯?”

“警告我?并不是打电话警告我呀。又不是我割断了他的喉咙,可怜的先生,我也不知道是谁干的。你可能以为马特洛克小姐会提前费点心打电话过来。这总比在18点的新闻节目得知消息要强。我在想要不要给宅子去个电话,看看我能帮得上什么忙,但是我觉得肯定有很多人都给他们打电话打扰他们,不缺我一个。我想,最好还是等一等,直到有人给我打电话过来。”

马辛厄姆说:“那个人是厄休拉夫人,21点之前打过来的电话?”

“是这样的。她人真的很好,肯费心。我和厄休拉夫人一直都相处得很好。称她为厄休拉·博洛尼夫人是因为她是一位伯爵的女儿。而博洛尼夫人只是一位准男爵的妻子。”

马辛厄姆不耐烦地说:“是的,我们知道这一点。”

“哦,你们知道,可不是嘛。上百万的人都不知道,也不在意。尽管如此,最好还是把一切理顺了,如果你想要在坎普顿小丘广场待着的话。”

马辛厄姆问:“她给您打电话的时候听起来怎么样?”

“厄休拉夫人吗?你以为呢?她没有在笑,她可能笑吗?她也没有在哭,这不是她的风格。她很平静,一如往常,但是没法告诉我太多细节。究竟发生了什么?是自杀吗?”

“我们也不能确定,明斯太太,必须要等到一些检验结果出来才能获得更多信息。我们必须把它当作一起有疑点的死亡事件来处理。您最后一次见到保罗男爵是什么时候?”

“就是在周二他出门之前,大约是在10点30分的时候。我们在书房,我进去擦桌子,他就坐在那里。我说我晚点儿再过来,他说,‘没关系,进来吧,明斯太太,我不会待太久’。”

“他在做什么?”

“我说过了,他坐在桌子前面,日记本摊开在面前。”

马辛厄姆尖锐地说:“您确定吗?”

“我当然确定了。他就把本子打开,放在自己面前,正在浏览上面的内容。”

“您怎么就能确定那是他的日记本?”

“听着,本子敞开着放在他面前,我能看得出来是一本日记本。每一页上都是不同的日子,上面标着日期,他又在里面写了东西。你以为我不知道日记本长什么样吗?后来他合上日记本,把它放回到右边最上面一个抽屉里,他一般都把日记本放在那里。”

马辛厄姆问:“您怎么知道他一般都把日记本放在哪里?”

“听着,我在这个家已经工作九年了。雨果男爵还是准男爵的时候我就被厄休拉夫人雇来了。所以我还是了解一些家里的情况的。”

“你们还说了什么吗?”

“没说什么了。我问他能不能借一本书看。”

“借他的书看?”马辛厄姆惊讶地皱了皱眉。

“是这样的。我打扫的时候看到那本书放在架子的最底下一层,我很想读一读。如果你对这本书感兴趣的话,它就放在电视机下面。米莉森特·金特尔写的《暮光下的玫瑰》。我很多年都没看到过她出新书了。”

她伸手把书拿过来,递给了马辛厄姆。书很薄,还被包在防尘罩里,封面上画的是帅气逼人的黑发英雄,怀里抱着一个几乎快昏厥过去的金发女孩,背景里是怒放的玫瑰。马辛厄姆翻了一遍,用一种饶有兴致又含有一丝轻蔑的口吻说:“我应该能猜到这几乎不会是他会读的书。我猜是他的某个选民送给他的,作者还签了名。我在想他为什么还要费心留下这本书。”

明斯太太尖锐地说:“他怎么就不能留下这本书呢?米莉森特·金特尔是个很棒的作家。虽然她最近几年没写多少东西。我偏爱那些能写出好看的爱情小说的作家,比写那些可怕的凶杀案的好多了。我受不了那些侦探小说。所以我问他能不能借这本书看,他说可以。”

凯特把书拿过来打开,扉页上写着:“致保罗·博洛尼,送上作者最衷心的祝愿。”底下是作者的签名,米莉森特·金特尔,还有日期,8月7日,正是黛安娜·特拉弗斯溺水身亡的当天,但很明显马辛厄姆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合上书,说:“明斯太太,如果这本书您已经看完了,我们需要把它带回坎普顿小丘广场。”

“你们随意。你们别多想,我并没有要顺手牵羊的意思。”

马辛厄姆问:“他说您能借走这本书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他问我在坎普顿小丘广场工作多久了?我说九年了。然后他说,‘这些年于你而言过得好吗?’我说,和大多数人一样好。”

马辛厄姆微微一笑。他说:“我觉得他并不是想问这个。”

“我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是他能指望我说什么?我完成工作,他们支付给我薪水;每个小时四英镑,比一般的薪水高,如果我一直待到天黑还会帮我叫计程车。如果工作不合适,我是不会留下来的。但是他们指望用钱换到什么呢?爱吗?如果他希望我说我人生中最好的时光就是在坎普顿小丘广场度过的,那他恐怕要失望了。提醒你们一句,第一任博洛尼夫人还活着的时候情况可是大不相同的。”

“您说的不同是什么意思?”

“就是不同。那个时候整个房子里看起来更有生气。我喜欢第一任博洛尼夫人。夫人让人感觉非常舒服。但是她没能待多久,可怜的人。”

凯特问:“您为什么要继续在坎普顿小丘广场62号工作呢,明斯太太?”

明斯太太的小眼睛一亮,她只是简单地说:“我喜欢给家具打蜡和磨光。”

凯特猜想马辛厄姆肯定很想问她对于第二位博洛尼夫人的看法,但他还是决定不偏离询问的主线。

“然后又发生了什么?”他问道。

“他出去了,不是吗?”

“离开了家?”

“是这样的。”

“您确定吗?”

“听着,他穿上了夹克衫,拎上了手提包,走过门厅,我听见正门开了又关上。如果他没有出去,那是谁出去了?”

“但是您并没有亲眼看到他离开?”

“我从来不会跟着他走到门口,再和他吻别,你是想知道这个吗?我也有自己的工作要做。但是那就是我在这个人在世上看到他的最后一眼,我也不指望能在另一个世界见到他,这一点是很确定的。”

也许是出于谨慎,马辛厄姆没有在这一点上追问下去。他说:“您很确定他把日记本放回抽屉里了吗?”

“他没有带在身上。听着,日记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的意思是我把它偷走了还是怎样?”

凯特这时候插话道:“日记本现在不在抽屉里了,明斯太太。当然了,我们并不是在怀疑有人拿走了,它又没有任何价值。但是确实是不见了,而且可能对破案来说很重要。是这样的,如果他确实为第二天安排了活动,那么他离开家的时候就不太可能是一心要去自杀的。”

明斯太太稍稍平静了下来,她说:“反正他没带在身上。我亲眼看见他把日记本放回去了。如果他晚些时候又回来拿走了,那也是我不在的时候拿走的。”

马辛厄姆问:“当然,那也是有可能的。您什么时候走的?”

“17点,通常都是这个时间。我把午餐用过的餐具都洗干净,再做一些下午要做的特别的工作。有的时候是要擦银器,有的时候是要擦亚麻碗橱,周二的时候一般都是去书房打扫书上落的灰尘。我在那里从14点30分待到16点,然后去帮着马特洛克小姐准备下午茶。他那个时候肯定还没回来。如果有人从门厅走进来我应该能听得见。”

突然,凯特问:“您认为他们两个人的婚姻幸福吗,明斯太太?”

“说实话,很少看见他们两个人在一起,但是在一起的时候看起来还好。但是他们一直都是分房睡。”

马辛厄姆说:“那倒不是太罕见。”

“也许吧。但是分房也分好多种,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我负责整理床铺。也许你们认为这也是婚姻的一种,但是我不觉得。”

马辛厄姆说:“这样可没办法生出下一任的男爵。”

“是的,我前几个礼拜确实琢磨过这件事。她那个时候不怎么吃早餐,这可不像她平常的作风。但是我觉得概率不大。她太担心自己的身材了。提醒你们一句,她心情好的时候还不差,就是要求太多了。‘哦,明斯太太,亲爱的,帮我把我的晨衣拿过来。’‘明斯太太,我的天使,帮我给浴缸放满水。’‘亲爱的,帮我煮一杯茶。’如果能照自己心意行事,她就像蜜糖一样甜。好吧,她多多少少不得不这么表现。厄休拉夫人也是一样。她也不怎么介意马特洛克小姐帮她沐浴和更衣。就算马特洛克小姐看不出来,我也能看出来。但是事情就是这样,如果你习惯了有人给你提前把浴缸的水放好,把早餐端到床边,把要穿的衣服都挂好,作为交换,你也得忍受一些不便。厄休拉夫人还是个姑娘家的时候可能不是这么一回事,那个时候只能看见仆人们,他们不会发出声音。绅士贵族们经过的时候,仆人们需要紧紧靠墙站着,以防止老爷们突然看过来,递交邮件的时候也要戴上手套,以免污染了信封。你要想,现在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已经很幸运了。我的外祖母就是做仆人的。我明白。”

马辛厄姆说:“那据您所知,他们之间没有发生争吵,是吗?”

“也许他们要是真的吵起来,可能还会好一些。他太有礼貌了,甚至可以说太过正式了。这在一桩婚姻里可不算自然。不,他们之间没有争吵,至少周二早上之前没有过。而且周二早上那一出也几乎算不上是争吵。要两个人才能吵得起来,她一直在不停尖叫,整个房子里都听得见,但是我没怎么听到他的动静。”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明斯太太?”

“那是我8点30分去她卧室拿走早餐托盘的时候的事了。我每天早上都这么做。保罗男爵一般都会去厄休拉夫人那里撤回托盘。他只喝了橙汁和咖啡,吃了两片烤好的全麦面包和橘子酱。但是博洛尼夫人把所有的食物都吃光了。橙汁、燕麦片、炒蛋、烤面包,全都吃了。但是一点肉也没长。”

“跟我讲讲吵架的事,明斯太太。您都听到他们说什么了?”

“我走到卧室门口的时候,听到她大叫着说:‘你又要去找那个婊子了。你现在不能去了。我们需要你,我们两个都需要你。我不会让你走的。’类似的话。然后我能听到他的声音,非常低。我听不清他具体在说什么。我站在门外面,心里想着到底该怎么办。我把托盘放在门口的桌子上,我敲门之前都会这么做,但是现在冲进去似乎很不合适。可是话说回来,我也不能像傻瓜一样一直站在外面。然后门开了,他走了出来,脸色像纸一样苍白。他看见我,说:‘我来拿盘子吧,明斯太太。’然后我就把托盘给了他。他没有当场把盘子掉在地上,我都觉得很惊奇了。”

马辛厄姆说:“他接着又把盘子拿进卧室了?”

“是这样的,然后关上了门。我又回到了厨房里。”

马辛厄姆调整了提问的方向,他问道:“据您所知,周二那天还有没有别人来过书房?”

“选区那边来的马斯格雷夫先生来过。他大概是从12点30分等到将近14点,以为保罗男爵会回来吃午饭。然后他放弃等待,直接走了。莎拉小姐大约是16点的时候来过。她是来看祖母的,我告诉她厄休拉夫人不会回来用下午茶,但是她说她要在宅子里等一会儿。然后她好像也等不及了。应该是自己直接走了,我没看见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马辛厄姆继续问她有关黛安娜·特拉弗斯的事。凯特觉察到他比她还不相信亚当·达格利什认为这两个女孩的死与保罗·博洛尼被谋杀一案相关联的那套理论,但他还是按要求履行了自己的职责。结果问出来的情况比他们想象中的更加耐人寻味。明斯太太说:

“黛安娜来的时候我也在。那个时候玛利亚刚刚离开。她是西班牙人,她的丈夫在苏活区当厨师,后来她怀上了第三个小孩,医生说她应该辞掉外出的工作。玛利亚,她是个好帮手。那些西班牙女孩知道怎样保持房屋清洁,这个我得替她们说句话。反正就这样,马特洛克小姐在兰仆林的报刊亭放了一张招聘卡,黛安娜就来了。那张卡片放在那里才不到一个小时。真是有点运气的成分在里面,我从来没想过她真的能招到人。这年头,优秀的清洁女工压根不需要到报刊亭寻找招聘启事。”

“她是个好清洁工吗?”

“你能看得出来,她之前从来没做过这种事。但是她有足够的意愿。当然了,马特洛克小姐从来不让她碰最好的瓷器,也不让她清洁客厅里面的家具。她主要负责卫生间和卧室,准备做饭用的蔬菜,还做一点采购。她做得还算不错。”

“对于这样一个女孩,选择这样的工作有些奇怪啊。”

明斯太太明白他想要说什么。

“哦,她确实是受过教育,这一点能看出来。但是工作薪水不少,每个小时可以拿到四英镑,如果你正好赶上的话还能吃一顿像样的午饭,也不用交税,除非傻到要主动去纳税。她说她是一名演员,正在寻找演戏机会,所以需要一份能够随时辞掉的工作。黛安娜·特拉弗斯身上有什么让你们很感兴趣的吗?”

马辛厄姆忽略了这个问题。他说:“你们两个相处得融洽吗?”

“我们没有理由相处不好。我告诉过你了,她人还可以。有一点点爱管闲事,有一天我发现她在乱翻保罗男爵办公桌的抽屉,直到我走到她身边她才注意到我。她只是笑了笑就算过去了。她还问了很多关于家里的情况。她从我这里没获取太多信息,在马特洛克小姐那里也没有。但是她基本无害,只是太热衷于闲聊了。我还是比较喜欢她的。如果我不喜欢她,就不会让她住在这儿了。”

“您是说她就住在这里吗?我们在坎普顿小丘广场问话的时候可没有人提起这一点。”

“是啊,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不是吗?他们也没理由知道。她正打算买下一套位于里奇芒特花园的公寓,但是被耽搁了。原来的房主还没做好搬进新家的准备。您也知道这种事儿,她只好先从之前的地方搬出来,另找一个地方暂住一个月。我这里有两间卧室,我就告诉她可以搬到这里来。每个礼拜房租25英镑,包含一顿美味早餐。条件不差。我不知道史密斯先生是不是乐意,反正他也马上又要出去流浪了。”

有两个卧室,凯特想。明斯太太的漆黑双眸盯着马辛厄姆,对于他询问就寝安排这件事表示不满。然后,她说:“我的外祖母说过每个女人都应该结一次婚,这是她应得的。但是不要养成这种习惯。”

凯特说:“在里奇芒特花园买公寓?对于一个失业的女演员来说房价是不是太高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她说她爸爸也帮了忙。也许他帮了,也许他没帮。也许是爸爸,也许是别人。反正这个人在澳大利亚,至少她是这么告诉我的。这不关我的事。”

马辛厄姆说:“也就是说,她搬到了这里住。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就是她溺水身亡的十天前,可怜的孩子。你可别跟我说她的死有什么可疑的地方。我当时也参与了问话。因为我是自然关系人,你们都是这么叫的吧。但是从来没有人提到过她是在哪里工作的,不是吗?我还以为他们可能会在办葬礼的时候送去一个花圈呢。他们并不想知道这一切,不是吗?”

马辛厄姆问:“她跟着您住在这里的时候一般闲下来都会做什么呢?”

“我很少看见她。这也不关我的事,不是吗?每周有两个上午她去坎普顿小丘广场工作,其他的时间她说她要去试镜。她晚上经常出去,但从来没有带人回来过。她不惹麻烦,非常利索、干净。不过正是因为知道她的人品我才让她在这里住下的。后来,她溺水之后的那个晚上,警方还没开始调查,她死了也才不足24个小时,有两个小伙子到这儿来了一趟。”

“来这里?”

“是这样的。我刚从坎普顿小丘广场回来。要我说的话,他们一直坐在车里等着我回来。他们说是她的律师让他们过来,把她留在这里的东西都带走的。”

“他们给您出示什么身份证件了吗?任何证明身份的东西?”

“有来自律所的一封信。很花哨的信纸。他们还拿了一张名片,所以我就让他们进来了。跟你们讲,我一直站在门边看着他们。他们不怎么乐意,但是我想看看他们到底打算干什么。‘这里什么也没有,’我告诉他们,‘你们自己看看就知道了。她大约两个礼拜之前就离开了。’他们几乎是把这个地方翻了个底朝天,甚至都把床垫翻开了。当然了,一无所获。我想,这件事有点蹊跷,但是并没有造成什么后果,所以我也就没再追究。没有必要无事生非。”

“您觉得他们是什么人?”

明斯太太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你说呢!得了吧!他们是你们的人!便衣警察。你以为我看到警察的时候认不出来?”

即便是在这个被绿色植物环绕的昏暗房间里,凯特也能看出马辛厄姆的面庞因为激动而变得涨红。但是他经验丰富,此时不会进一步追问。他反而又问了几个不怎么重要的问题,主要涉及坎普顿小丘广场宅邸的家务安排,然后就准备结束这次的问话。然而明斯太太也有自己的想法。凯特感觉到她有一些话想私底下跟她说。她站起身来,说:“您不介意的话,我能用一下您的洗手间吗,明斯太太?”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瞒过了马辛厄姆,但他就算察觉出来也不太可能跟着她们过来。凯特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明斯太太在门口候着她,她几乎是屏住呼吸在说话:“你看到书上写的日期了吗?”

“看到了,明斯太太。是黛安娜·特拉弗斯溺水身亡的当天。”

那对尖锐的小眼睛里闪烁着满意的光芒。

“我也觉得你应该是注意到了。但是他没有,对吧?”

“应该会注意到吧,他只是没有说出来。”

“他压根没注意到。我知道这种人,太敏锐了,反而对自己不利,忽略了就在眼皮底下的线索。”

“您是什么时候第一次看到这本书的,明斯太太?”

“第二天,8月8日。那天下午,他从选区回来。肯定是拿着书回来的。”

“所以她有可能是那个时候给他的。”

“也许,也不一定。但很有意思,不是吗?我在想你是怎么注意到的。别告诉别人,这是我的建议。他太自以为是了,马辛厄姆那个家伙。”

他们走出波托贝洛路,一直走到兰仆林,马辛厄姆才开口,马上又笑了起来。

“我的天哪,看看那个房间!我同情那个神秘的史密斯先生。如果我得和她一起住在那个地方,我也得出去流浪。”

凯特突然激动起来:“这有什么不对吗?她有什么不对吗?至少这算是有个性,总比那些政府盖的破楼强,每个楼里塞了那么多个小单元,还要保证最少的公共开销。你从没在那种地方住过,不代表住在那儿的人就一定喜欢这种房子。”她又防御性地赌气补充道,“督察。”

他又笑了起来。她生气的时候总是会非常谨慎地喊出他的职务。

“好吧,好吧,我承认是有个性。她和她的房间都很有个性。那个街区又有什么不对吗?我认为还是比较体面的。如果市政府为我提供这样一处公寓,我肯定会痛快接受。”

她想,他也确实会接受的。他可能不是很在意生活的外在品质,不在意在哪里吃饭,在哪里居住,甚至不在意穿什么,他可能比她还要更不在意这些。她又一次恼怒地发现,自己在他身边总是很容易就变得虚伪起来。她自己从来不相信住在什么样的楼里会有多么重要。造就贫民窟的是人,不是建筑。就算是埃里森·费尔韦瑟公寓,假如建在另一个地方,里面住上不同的人,也不会太糟。他继续说:“她说的也很有用,不是吗?如果她说的是事实,他确实把日记本放回了抽屉里,如果我们能证明他在这之后没有回来过……”

她插话进来:“但做到这一点可没那么简单。这就意味着要对他每一分钟的行动都了如指掌。目前为止我们对于他离开房产中介之后又去了哪里完全一无所知。他有钥匙,完全可以自己开门进来,再马上出去。”

“是的,但是更有可能没有回来。毕竟他是带着手提包走的,明显是打算在外面待一整天,然后直接去教堂。如果18点之前诺林杰将军打电话来的时候厄休拉夫人确实是查看了日记本,那我们就知道谁是我们的头号嫌疑人了,不是吗?多米尼克·斯维恩。”

一切都无须多言。她也和他一样很快就意识到了日记本的重要性。她说:“你觉得那些去翻东西的男人会是什么人?政治保安处的人吗?”

“我猜是的。要么她为他们工作,他们把她安插在坎普顿小丘广场,要么她就是在为更邪恶的人或势力工作,然后那些人揭发了她。当然了,他们也有可能就是自称的身份,就是由律师事务所派来找文件材料、遗嘱之类的。”

“还翻了床垫底下?这可算得上是专业搜查了。”

她想,假如是政治保安处的话,该有麻烦了。她说:“他们确实告诉了咱们博洛尼情妇的情况。”

“因为知道我们自己也能很快就查出来。这是典型的保安处作风。他们对合作的理解就好像大臣要回答议会提出的问题,简短精确,确保你们告诉他们的都是他们早就掌握了的情况。天哪,如果她真的和政治保安处有牵扯,就该有麻烦了。”

她说:“迈尔斯·吉尔马丁和亚当·达格利什之间的麻烦吗?”

“所有人之间的麻烦。”

他们沉默地走了一会儿,他又说:“你为什么要把那本小说带走?”

有这么一瞬间,她想要搪塞过去。她知道自己刚刚意识到这个日期的重要性的时候是打算保持缄默的,先做一点私下里的调查,追踪一下作者,看看能不能查到什么。但后来长远的考虑又占了上风。亚当·达格利什必须要知道这件事,她也能想象出他对于这种个人主义的反应。一方面抱怨部门之间缺少合作,另一方面又试图在小分队内上演独角戏是很虚伪的。她说:“底下签名的日期是8月7日,黛安娜·特拉弗斯死的那天。”

“那又怎样?她7日那天签的名,然后寄了过来。”

“明斯太太第二天下午就看到这本书了。伦敦的邮递什么时候效率这么高了?”

“是有可能的,如果她寄的是头等快件。”

她坚持道:“更有可能的是他在当天见到了米莉森特·金特尔,她亲自把书送给了他。我想很有必要了解一下是什么时候,又是为了什么。”

他看了看她,说:“有可能,但同样也有可能是她7日的时候签了名,然后把书留在了他选区的办公室里。”然后他微微一笑。

“你和明斯太太的密谈就是这个吧。”

他慢慢地、神秘地一笑,她突然很恼怒,知道他猜到了她本来想要隐瞒这一条证据,还觉得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