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致命后果 第九章

从她走进急救科,看到外祖母的那一瞬间,凯特就知道自己已经别无选择。老太太坐在墙边的一把椅子上,肩膀上披了一条医院的红色毯子,额头上贴了一大块纱布。她看起来十分瘦小,惊慌失措,脸色比往常更加灰暗,也更加干瘪,双眼正焦急不安地盯着入口。这让凯特想到了曾经被领到诺丁汉分局的一条流浪狗,在等着被送到巴特西的流浪狗之家时,它被一根绳子拴在长凳上,浑身发抖,紧盯着门口,流露着同样的强烈渴望。凯特走到她身边,用震惊的神色望着外祖母,就像她们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面了。她的状况明显恶化,所有的精力和自尊似乎都被消磨殆尽,她之前忽略或者刻意无视的细节一下子变得格外明显突兀:她外祖母总是努力想要染回红色的头发现在成了混杂的白色、灰色和奇怪的橘红色,结成长长的一绺绺,垂落在瘦削的双颊两侧;沾满污渍的双手像鸟爪一样消瘦;弯曲的指甲上还残留着几个月前涂过的指甲油,就像凝结的血块;目光还很犀利,但是现在已经出现了偏执狂的征兆;衣服和身体都散发出长久未清洗的酸臭味道。

凯特没有触碰她,直接坐在了旁边的一把空椅子上。她想:我不能让她发问,不能是现在这样重要的时刻。至少我能让她免受这样的羞辱。我自己这种骄傲不就是从她这里学来的吗?她说:“没关系的,外祖母。你跟我一起回家吧。”她毫不犹豫,也别无选择。她没有办法直视那双眼睛,无法在看到外祖母眼神里那种从未流露过的真正的恐惧和绝望之后还开口拒绝。她只从外祖母身边离开了几分钟,去和医院护士交谈,直到确定她现在可以出院,然后领着温顺得像个孩子的她走到车旁,领她回公寓,让她躺在床上安顿好。尽管在经历了无数次的策划和自我申辩后,她曾做出了再也不和外祖母居住在同一屋檐下的决定,最后结果还是像现在这样简单又无法避免。

第二天对于她们两个而言都十分忙乱。凯特先是去了当地警局,然后开车送她外祖母回原来的公寓里打包了一箱衣服和其他一些无法割舍的个人物品,给邻居们留了字条,解释了事情的缘由,然后又和本地社会服务部和住房办公室打过招呼,做完这些已经到了下午了。她们回到查尔斯·香农公寓,还要泡茶,要给她外祖母清理出置放物品的抽屉和衣橱,自己的画具也要收拾起来放到一边。她想,天知道我到底什么时候才有机会重新拾起画笔。

直到18点后,她才有机会去诺丁山大门的超市,买足了能够应付接下来几天的食物。她只希望自己第二天就能回去上班,她的外祖母身体能够恢复到可以一个人待在家里。她坚持一直陪着凯特,并且撑过了这漫长的一天。但是现在她看起来很疲惫,凯特内心充满绝望,担心她明天会拒绝让自己离开。那些年轻人袭击她的时候她撞到了头,也擦伤了右胳膊。但他们只是抢走了她的钱包,并没有对她进行人身攻击,她受到的也都只是些皮外伤。她的头部和胳膊都进行了X光检测,医院认为如果有人照看的话,她完全可以待在家里。好吧,的确有人照看她,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凯特·米斯金。

凯特推着小车行走在超市货架之间,惊异于家里多了一个人之后竟然需要多买这么多食物。她不需要列清单,这些都是她之前常给外祖母采购的每周食物。她把食物放进推车,似乎还能听到那年迈、自信却又饱含不满的声音回荡在耳边。姜汁饼干(“不要那些软塌塌的,我喜欢拿硬饼干泡着吃”)、鲑鱼罐头(“要红色的鱼肉,我告诉你,我可受不了那种粉红色的差劲货”)、梨罐头(“至少我的牙齿还能咬得动”)、蛋糊粉、袋装的切块火腿(“那样的话更新鲜,你也能知道你买的是什么成色的肉”)、茶味最浓的茶包(“就你上周买的那些茶包,给我一只蝾螈,我都不愿意把它丢进去”)。但是今天下午的采购还是有些不同。自从老人家来到她的公寓之后,就坐在那里,毫无怨言,像是一个令人怜悯的、疲惫又脆弱的老女人。即便是预料之中的对凯特最新画作的批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想要把那幅画挂在墙上,看起来就和小孩的涂鸦一样”——听起来也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批判,似乎是想要找回从前的那种勇气,而并非是发自内心的一种谴责。凯特去商店之前,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眼神中突然流露出一种更深的恐惧,她不安地说:“你不会出去太久吧?”

“不会很久的,外祖母。我就是去趟诺丁山大门的超市。”

当凯特走到门口时,老人家从她身后叫住她,又举起了象征着自尊与骄傲的旗帜:“我并没有要求被你养着。我也有自己的养老金。”

“我知道,外祖母。没有问题的。”

她推着手推车在货架间行走,车里装满了罐装水果,她想:我似乎不需要一种超自然的宗教作为指引。不管保罗·博洛尼在那个教堂的小礼拜堂里遭遇了什么,对我来说就像给盲人看美妙的画作。对我而言,没有什么比我的工作更重要。但是我不能把法律作为个人道德的准则。如果我想要获得内心的安宁,肯定需要有更多的东西来支撑。

她觉得自己刚刚对自己和工作有了十分重要的发现。想到自己是在诺丁山大门超市对两种不同牌子的梨罐头犹豫不决时意识到的这一点,不禁微微一笑。另一点让人吃惊的是,这种体验竟然会出现在这起独特的案件期间。如果案件调查结束之后她还能留在小分队里,她会对亚当·达格利什说:“谢谢您让我加入这次调查,谢谢您选择我。通过这次体验,我对这份工作和我自己都有了更深的了解。”但是她很快就意识到她不可能说这些话,这些字句太过坦诚,过于坦露心迹,只有一时头脑发热的小女生才会说。如果说出了这样的话,她事后回想起来肯定会觉得很羞耻。然后她想: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为什么不说呢?他又不会给我降职,况且这也是实话。我说这话又不是为了让他尴尬或者想要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之类的,就只是单纯地因为这是实话,而且我需要说出来。她知道自己有些过度防御了,也许她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早年的经历不可能都被一把抹净,也不可能被忘却。但是她应该可以放下一座连接过去的小小吊桥,而不必担心整座堡垒就此沦陷。再说了,就算沦陷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太过敏锐,知道这种欣喜的情绪不会持续太久,但是这种情绪消失之快还是令她沮丧。有风在诺丁山大门周围咆哮,把花床里腐烂的垃圾都吹了起来,潮湿的枯枝打着旋儿贴向她的脚踝。护墙上,一个穿着破烂、环绕着各种鼓囊囊的塑料袋的老人提高了牢骚声,冲着整个世界无力地咆哮。她没有开车过来。想要在诺丁山附近停车简直就是无望之举。但是这两袋商品比她想象中要沉,这沉重的负担不仅压迫着她的肩部肌肉,也开始让她的心情不断下沉。沉浸在沾沾自喜的心情里、思考工作的重要性这些事来得很容易,但是现实状况又给了她一记重击,让她内心充满了一种近乎绝望的悲苦。她和她的外祖母将会被永远地拴在一起,直到这位老太太过世。她现在年纪太大,已经没有办法独立生活,不过很快凯特就安慰自己说她外祖母也不想全靠凯特生活。现在还有谁会给她提供单人公寓或者老人之家的床位呢,毕竟排队的人里面有更多比她更为紧急的情况,况且老太太本人也未必愿意。等到她年纪再大一些,白天没法一个人待在家里时又该怎么办呢?凯特如何能够在继续工作的同时赡养一位不能自理的老人?她知道职场上的人会怎么说:“你就不能去请三个月事假,或者干脆换一份兼职工作吗?”然后三个月就会拖成一年,甚至两三年,她的职业生涯就完了。现在再也没机会去布莱姆希尔警察学院培训了,也再没有机会升职成为高级指挥官了。甚至就连待在工作时间漫长又无序、需要全身心投入的特别小分队都颇为无望。

暴风雨已经平息,但是荷兰公园大道上的悬铃树依然在抖落大滴的水珠,慢慢滑入大衣的衣领里,阴冷得令人十分不适。此刻正达到晚间车流的高峰,她的耳膜被车流的咆哮声不断冲击着,而在平时她可能根本注意不到这种噪音。正当她停下来,等着穿过拉德布鲁克丛林时,一辆货车急速穿过淌水的下水道,溅了她一脚泥。她叫喊着表示抗议,但是马路的轰鸣盖过了她的声音。这场暴雨催下了秋天的第一批落叶。它们缓缓地从悬铃树的树枝间飘落,叶脉的纹路清晰、精致,躺在了黏糊糊的人行道上。在经过坎普顿小丘广场的时候,她抬起头,凝视着博洛尼家的宅邸。房子隐藏在方形公园成排的树丛后,但是她可以想象出那里隐秘的生活,不得不极力克制自己走过去看看那辆警用路虎车是否就停在外面的念头。她觉得自己不像是只离开了小分队一天,而像是离开好几个礼拜了。

她很高兴能从车流咆哮的大道拐下来,走到通向自家公寓那条相对更安静的小路上。她按响门铃并在对讲机里报出自己姓名时,外祖母并没有开口说话,但是门嘎吱一响,很快就打开了。老太太一定是离房门很近。她把自己的购物袋堆在电梯里,然后经过一层层空旷又安静的走廊,不断向上。

她自己开门进了公寓,进门后按照往常的习惯锁上了安全锁,然后把采购来的食物都堆放在厨房的案台上,又走了几步,穿过门厅,来到客厅门口。整个公寓十分安静,安静得有些不自然。她的外祖母肯定会打开电视吧?突然之间,沉浸在憎恶与沮丧中不能自拔,因而没有注意到的细节跳入脑海:她走的时候开着门的客厅现在大门紧闭,她按门铃时迅速但又无声的回应,再加上不自然的寂静。她刚拧开门把手,推开客厅门的时候,就意识到绝对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是这个时候已然太迟了。

他堵住了她外祖母的嘴,用一条条白布把她绑在了一把餐椅上——她猜可能是撕碎了一条床单做成的。他自己就站在她的身后,咧开嘴露出一个微笑,双眼闪闪发光,就像诡异的舞台造型,展示着年轻和时代的胜利。他双手举着枪,稳住枪管,胳膊僵直。她想,他是已经用惯了枪支,还是从电视里的刑侦剧中学到的这种握枪姿势。非常有趣的是,她的思绪现在很是疏离。她经常琢磨如果遇到这种危机,她自己会有什么样的感觉,但是没想到自己的反应会这么明显:难以置信、震惊和恐惧。然后肾上腺素分泌加快,飞快运转的头脑开始掌控局面。

他们的目光相对,他慢慢地放下胳膊,然后把枪口对准了她外祖母的脑袋。老太太被捂紧的嘴巴上方,双眼饱含恐惧,像两潭漆黑的池水。那对不安的双眼中居然能表示出如此强烈的恳求,令人惊叹。凯特心中充满怜悯与愤怒,以至于良久不敢开口说话。然后她说:“把布团取下来。她的嘴巴在流血。她已经受过一次惊吓了,你想让她直接死于痛苦和恐惧吗?”

“哦,她不会死的。她们不会死的,这些老太婆,她们是永生不死的。”

“她并不强壮,而且一个死掉的人质对你来说也毫无用处。”

“啊,但我还有你在。一个女警察似乎更有价值。”

“你会这么做吗?你觉得如果不是为了她,我还会有什么好在意的吗?听着,如果你想要让我合作,就把那团布拿下来。”

“然后听着她像一只被刺伤的猪一样号叫?当然,我并不知道一头被刺伤的猪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但是我可知道她会发出什么样的噪音。我现在的情绪格外敏感,况且我一直都受不了噪音的干扰。”

“如果她叫出来,那你就再把布团塞回去不就行了?但是她不会喊出来的,我会保证这一点。”

“好吧,那你自己过来把布团取出来。但是要小心。你记住,我的枪口正对准她的脑袋。”

她走过去,跪下来,把手放在外祖母脸颊一侧。

“我现在要把这团布取出来。但是,你不能发出一点声音,一点点都不可以。如果你出声,他就会把布再塞回去。答应我好吗?”她没有得到回应,那对圆睁的眼睛里只有满满的恐惧。紧接着,她的脑袋摆了两次。

凯特说:“别担心,外祖母。我在这儿呢。一切都会没事的。”

那对僵硬的双手干瘦如柴,肿大的关节紧紧地扣着椅子的扶手,就像是粘在了木头上。她把自己的手覆在老人的手背上。它们摸起来就好像干掉的烤薄饼,冰冷而毫无生气。她把自己温暖的手掌用力下压,感受到有生命力和希望传输过去。轻轻地,她把自己的右手放在外祖母脸颊一侧,惊异于自己怎么曾会对这满是皱褶的面庞生出反感。她想:我们15年都没有碰触过彼此了。现在我正在触摸她,并且满怀爱意。

她取下布团,他挥挥手让她回到原位,然后说:“去那边,靠着墙站着,现在就过去。”她听从了他的指令。他的眼睛一直紧随着她。

被绑在椅子上的外祖母嘴巴一张一合,像一条鱼一样渴望空气。一条细细的血丝流到她的下巴上。凯特一直等到自己能够控制好语气,才冷静地开口说:“为什么突然慌了?我们没拿到切实的证据,想必你也知道这一点。”

“啊,但是你们现在拿到了。”

他没有移开枪口,用左手把夹克衫的一角翻了起来。

“我的备用纽扣。你们实验室的人没有漏下这条断掉的线头。真可惜,这些纽扣如此别致。这就是穿衣品位昂贵的代价。爸爸总是说我会栽在这一点上。”

他的音调很高,有些刺耳,双眼睁得又大又亮,就像是嗑过药。她想:他并不像自己认为的那么冷静。而且他喝过酒。也许是在等我的时候喝了我的威士忌。但是这让他变得更危险了。她说:“一枚纽扣根本就不够。听着,聪明些。别作秀了。把枪交过来。回家吧,赶紧给你的律师打电话。”

“啊,我觉得我没法这么做了,至少现在已经晚了。你看,我遇上了个多管闲事的神父。或者说,我曾经遇见过一个多管闲事的神父。可怜的家伙,他倒是有种牺牲精神。我希望他从中获得了快感。”

“你杀了他?你杀了巴恩斯神父?”

“开枪打了他。所以你看,我现在已经可以不计后果了。如果我想要去的是布罗德莫精神病院而非高度戒备的监狱,或许我杀的人越多越好。”

她记得曾有连环杀人犯就说过同样的话。是谁来着?黑格吗?

她说:“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当然是通过电话黄页找到的,不然呢?虽说登记得十分隐蔽,信息也很少,但我猜应该就是你。刚好,让老太婆开门简直毫不费力。我说我是马辛厄姆督察。”

“好吧,那你的计划是什么?”

“我要离开这里。去西班牙。在奇切斯特港有一艘我可以开的船,是五月花号。我之前出海的时候开过。如果你想知道,它是我姐姐的情人的船。你现在就要开车把我送过去。”

“现在不可以。得等到晚高峰过去。听着,我和你一样急切地想要活下去。我不是巴恩斯神父,不想当什么烈士。警察这个工作薪水不少,但是也没高到那个程度。我会把你送到奇切斯特,但是如果想要尽快抵达的话,我们得等A3公路上的车都走得差不多了再出发。看在上帝的分儿上,现在可是晚高峰。你知道现在通往伦敦外的路上会有多堵。我可不想被堵在路上,背后还抵了一把枪,而且其他的司机都可以往车里面看。”

“他们为什么会这么做呢?警方要找的是一个独自驾车的人,而不是一个男人、他的妻子和他亲爱的外祖母。”

她说:“不管有没有那枚纽扣,他们现在都不会开始找人的。除非他们已经发现了神父,或者知道你手里有枪。以警方目前所拥有的信息来看,还不至于那么着急。他们甚至不知道你已经知道纽扣的事情了。如果我们想要尽快又不惹人注意地离开,就必须等到前往奇切斯特的道路畅通无阻。而且也没有必要带着我外祖母一起去,她只会碍事。”

“可能吧,但是她得去。我需要她。”

他当然需要她了。他的计划再明显不过。他计划着让凯特开车,他坐在车后座,枪口对准老太太的脑袋。他们到了港口,她需要在船上帮忙,直到他们出海为止。然后会发生什么呢?两声枪响,两具尸体滚下船?他看起来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他说:“好吧,那我们就等一会儿。只等一小时。这里有多少食物?”

“你现在饿了吗?”

“我会饿的,而且我们也需要补给。要带上所有必需的物品。”

她知道这一点可能会很重要。饥饿是共有的需求,大家都需要食物,这是对本能需求的满足。要想活下去,可能就需要通过这种方式建立起某种共鸣。她记得自己曾经参加过被围困情况下如何应对的培训。囚徒与监禁者之间会产生认同感。外面那些邪恶的窥视着的眼睛、那些看不见的情报人员、他们的枪、他们紧贴在墙上的窃听器、他们有暗示性的虚伪话语才是真正的敌人。除非快要饿死了,她没有办法和他或者类似的人产生共鸣,但是有一些事她还是可以做到的。比如使用“咱们”而不是“你”。尽量不要挑衅他。尽量去舒缓紧张的气氛,如果必要的话,甚至可以给他煮饭。她说:“我可以去看看咱们都有哪些吃的。我不会存放太多新鲜的食物,但是应该会有一些鸡蛋、罐头和意面,我去做配好的晚饭:博洛尼亚肉酱面。”

他说:“不要用刀子。”

“不用刀子的话我没办法下厨。我需要切洋葱和猪肝,我的菜谱里需要用到猪肝。”

“那就别加这些食材了。”

博洛尼亚肉酱面有浓郁的风味。有没有什么她可以加到酱汁里,从而让他失去力量的原材料呢?她的思绪在自己的药品箱里打着转。但是她随后否决了自己这个荒谬的主意。她是不会有下药的机会的。他又不是傻瓜,肯定会确保自己的安全。况且他不会吃她都还没吃过的东西。她的外祖母开始喃喃自语。凯特说:“我必须和她说两句话。”

“好吧,但是把你的双手放在身后,小心点。”

她必须拿到那把枪,但现在不是合适的时机。现在枪正死死地抵在她外祖母的脑门上。只要她稍微做出令人怀疑的举动,他就会扣下扳机。她又一次走到椅子旁,低下头。她的外祖母轻声低语了一句。凯特说:“她想要去洗手间。”

“那可太糟糕了,她必须留在原地。”

凯特怒气冲冲地说:“听着,你想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都待在一个臭气熏天的房间里吗?而且到了车里也会是如此。就算你不在乎,我却是个很挑剔的人。让我带她去上厕所。她能有多危险呢?”

又一次,在他思考时出现了一瞬的沉默。

“好吧,给她松绑。但是要把门打开,记住了,我一直都在盯着你们。”

她花了整整一分钟才把那个乱七八糟的绳结解开,亚麻布的绳子终于松开了,她的外祖母身子向前一倾,倒在了她的怀里。凯特扶她起来,惊叹于她的身体是如此之轻,就像小鸟般纤弱。她温柔地搀着外祖母,像对待孩子般哄着她,说着鼓励她的话。凯特半搀着她走进了洗手间,用一只胳膊支撑着她,另一只手帮她脱下内裤,把她扶到马桶上,意识到他正倚着墙,站在离自己不到两码远的地方,枪口紧紧对准自己的脑袋。她的外祖母轻声说:“他要把我们都杀了。”

“别胡说了,外祖母。他当然不会把我们杀了的。”

老太太向凯特身后瞥了一眼,眼神中充满恶毒与憎恶。她咬牙切齿地说:“他刚才一直在喝你的威士忌。该死的厚脸皮。”

“我知道,外祖母。没关系的。咱们最好还是别说了,特别是现在,别说了。”

“他会开枪把我们都打死,我知道的。”然后她说,“你的父亲也是个警察。”

一名警察!凯特简直就要大笑出来。在现在这种时刻,这个地方,在这一瞬间知道这一件事实在是太神奇了,而能知道这件事本身就很令人震惊。她依然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外祖母,开口说道:“你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从来没有问过。况且也没有告诉你的必要。他在你出生前就死了,是在追捕恶棍的时候出了车祸。他还有一个老婆和两个孩子,就算不算上你,他那点警察抚恤金也不够花的。”

“所以他一直都不知道有我?”

“正是如此。也没必要告诉他的老婆,她也无能为力,只会带来更多悲伤和麻烦。”

“结果就把我绑在了你身上。可怜的外祖母,我从来就没能帮上多大的忙。”

“你还算好的,并没有比别的孩子差劲。我一直觉得很内疚,很有负罪感。”

“负罪感!你!这又是因为什么?”

“她死的时候,就是你母亲过世的时候,我一直希望当时死的是你。”

也就是说,这才是产生疏离的根源。她感到一阵欣喜。在厕所里,蹲在马桶旁边,有一把枪瞄着自己的脑袋,可能没多久就要死了,她却能大笑出来。她用双臂环抱住老太太,帮着她站起来,然后让她倚在自己身上,又帮她穿好内裤,说:“但是你当然会这么想了,这很自然,没有什么不对的。她是你的女儿,你爱她。如果我们两个非死一个不可,你当然会希望死的那个人是我。”但是她却没有办法开口声称如果死的真是自己就好了。她的外祖母嘟囔着说:“这些年来一想到曾经的想法,我的心情就会变得很糟糕。”

“好吧,别再有这种糟糕的感觉了。我们还能在一起很多年呢。”

就在此时,凯特听到了他走到门边的脚步声,感觉到他就在她脖子后面呼吸。他说:“快把她从里面弄出来,赶紧去做饭。”

但是有些事她必须要问。过去的二十几年她一直都没有问过,也没有在意过。但是现在,神奇的是,这些事变得重要起来。她无视了他,对外祖母说道:“我出生时她高兴吗?我的妈妈,她高兴吗?”

“看起来是这样的。她死之前说了一句‘我的宝贝凯特’。所以我给你取了这个名字。”

所以一切就是这么简单,也这么美好。

他的声音里透出了不耐烦:“我说过了,把她从里面弄出来。把她弄到厨房里,绑在椅子上,推到墙边,靠着门。我希望你做饭的时候我的枪口能一直对准她。”

她如此照做了。她从客厅拿来之前撕开被单做成的绳子,将外祖母的双腕轻轻地扭到身后,尽最大可能系了一个足够松垮的绳结,小心地不去伤到她。她的双眼一直紧盯着绳结,开口道:“听着,我还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我得给我的男朋友打电话。他晚上8点会来我家吃晚饭。”

“没关系。让他来吧,那个时候我们就已经走了。”

“但是确实有关系。如果他发现公寓里没人,他就会知道一定出了什么问题。他会去看看车子还在不在,然后会给苏格兰场打电话。我们必须阻止他的这种行为。”

“我怎么知道他今晚真的要来吃晚饭?”

“在你身后那面墙上有块剪贴板,你会看到今天的日期下面有他的姓名首字母。”她现在十分感激自己,由于忙着把外祖母安顿下来,尽管自己已经给艾伦打电话取消了约会,却没来得及把铅笔记下的约会事项擦去。她说:“听着,我们一定要在还没有任何人发现之前就赶到奇切斯特港。他不会觉得被临时放鸽子有多奇怪的,毕竟上次他来的时候我们大吵了一架。”

他保持着沉默,心中盘算着,然后说:“好吧。他叫什么名字,电话是多少?”

“艾伦·斯库利,他在霍斯金斯神学图书馆工作,应该还没走,他周四的时候总会多待一会儿。”

他说:“我会从客厅打电话。你往后退,站在墙边。我叫你的时候你再过来接电话。电话号码是多少?”

她跟着他走进客厅。他示意她站在客厅门左边的墙边,然后走到装着电话的组合柜旁,电话答录机就在旁边,电话簿也规规整整地压在下面。她想,他是不是还能想到有可能会在这里留下掌纹?仿佛这个想法通过电波传到了他脑子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绢,把它铺在了听筒上。他说:“谁会接电话,是这个叫斯库利的男人还是他的秘书?”

“这个时间段,接电话的是他。他这个时候应该是一个人在办公室。”

“他最好是一个人在办公室。不要做任何蠢事。如果你想要做什么,我会先开枪把你打死,然后再打死那个老太婆。也许她不会死得那么快。你会一下子就一命呜呼,但是她不会。我也许会先从她身上找点乐子,比如打开电炉,把她的手按到炉子上。如果你想耍花招,先想想这个场面吧。”

她仍然不敢相信,甚至在此刻,她也不相信斯维恩会这样做。他是个杀人凶手,但并不是个虐待狂。但是这些字句让人联想到的场面之恐怖让她不禁打了个哆嗦。而且这种死亡威胁也很真实。他已经杀了三个人了,还有什么能让他有所顾忌呢?他当然希望手里有个活生生的人质,希望她负责开车,在船上的时候也希望多一个人帮忙。但是如果需要杀人,他也会毫不犹豫,并且在有人发现她们的尸体之前,他肯定已经离开很远了。

他说:“好吧,电话号码是多少?”

她报上了电话号码,盯着他拨号,心跳得很快。对方肯定很快就接起了电话。他没有说话,但是不到四秒钟的时间,他就把听筒举了起来,她走过去,从他手中接过听筒,开始说话。她说得很大声,语速却很快,绝望地想要以此压过对方的所有问题和所有回应。

“艾伦吗?我是凯特。今晚的约会取消了。听着,我很累,我今天过得很糟,我已经受够了我们每次见面都得让我做饭。不要再打回来。如果你想来的话,明天你可以来一趟。也许你可以换个花样,带我出去吃一顿。还有,艾伦,记得把你之前说好要给我的那本书带来,《爱的徒劳》。那就明天见了,别忘了把莎士比亚的书带过来。”她重重地把听筒摔回到电话机上,发现自己一直都在屏住呼吸,现在她一点点将气慢慢吐出来,以防他注意到自己如释重负的心情。她说的话究竟有没有哪怕一丁点可信度呢?她说的话连她自己都觉得相当假。有可能骗到他吗?但是话说回来,他毕竟不认识艾伦,也不了解她。他们平时也有可能就是以这种方式交流的。她说:“这样就可以了,他不会来了。”

“他最好别来。”

他示意她回到厨房,然后站在她外祖母身边,举枪对准了老人的脑袋。

他说:“我想你家里应该还有红酒吧?”

“你心里应该清楚。毕竟你已经去酒柜里找过酒了。”

“的确如此。那我们就来点博若莱红酒吧。然后我们再带上一些威士忌和波尔多红酒。我感觉自己在穿越英吉利海峡之前需要补充大量的酒精。”

他究竟是不是一个熟练的水手?她心中暗想。五月花号又是怎样一艘船呢?斯蒂芬·兰帕特曾经描述过那艘船,但是她现在已经记不得了。而且,他怎么能确定那艘船就已经加满了油,随时可以出海呢?又怎么确认现在就正好是涨潮?还是说他已经失去了理智,神志不清,开始幻想即便是潮起潮落都会符合他的预期?

他问道:“那么,你怎么还不开始动手?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每一个举动都必须十分缓慢、明显,而且不具备威胁性,任何突然的动作都可能造成致命的后果。她说:“我现在会举起手来,从碗橱最高一层取下煎锅。然后我需要从冰箱里拿出绞碎的牛肉和猪肝,再从我右边的碗橱里把一管番茄酱和香草取出来。好吗?”

“我不需要你给我上烹饪课。记住了,不要用刀子。”

她开始做准备工作,这个时候她又想到了艾伦。他现在在做什么,在想什么?他会不会站在那里,想了半天,然后得出结论,认为她喝多了、歇斯底里,甚至是疯了,接着继续埋进他的书堆里?但是这不可能!他一定知道她不是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就算她疯了也不会有这种举动。但同时也很难想象艾伦真的会有所动作,能够给苏格兰场打电话,说要找达格利什总警司。她觉得自己期望他扮演的角色如此脱离实际,就好比让她接替他的工作,去图书馆里做图书登记一样不靠谱。但是很显然,对《爱的徒劳》这本书的暗示应该是明显不会错的。他肯定已经意识到她正受到胁迫,试图传递非常紧急的信息。他不可能忘了他们聊过莎士比亚的剧作里也有一位随同的贵族叫作博洛尼。她想:他读过报纸,肯定知道有时会发生这种事。他不可能不知道我们生活在一个怎样的世界里。平常的时候她也从来不会用这样的字眼、这样的语音语调和他说话。他对她应该有足够的了解,能够意识到这一点。还是说他做不到?他们已经在一起两年多了,一直都是很愉悦地一起享受鱼水之欢。他对她身体的每一寸都非常熟悉,正如她对他也无所不知一样。但什么时候身体上的了解就意味着两人能够真正懂得彼此了?

斯维恩靠墙站着,手里的枪依然对准她外祖母的脑袋,双眼紧盯着她从冰箱里取出来准备煎熟的碎牛肉和一块猪肝,说:“你去过加利福尼亚吗?”

“没有。”

“那是唯一适合居住的地方。阳光、大海,一片明媚。那里的人们不会灰头土脸、战战兢兢、半死不活。你不会喜欢那个地方的,它不符合你的口味。”

她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回去?”

“钱不够。”

“是不够买飞机票,还是不够生活在那里?”

“都不够。我的继父给了我足够的钱让我远离那里。如果我回去,就会失去这笔零用钱。”

“你就不能找一份工作吗?”

“啊,那样的话我就会失去别的什么。我继父那里的瑟拉可出了些小麻烦。”

“那是一幅画,对吧?你对它做了什么?”

“算你聪明。你怎么知道的?警察学校可不教艺术史,不是吗?”

“你对那幅画做了什么?”

“我拿刀来回戳了好多道。我想摧毁他在意的事物。事实上,他并不是很在意这幅画,但很在意它所值的价格。他倒是很在乎我妈妈,但戳妈妈几刀可不太好,不是吗?”

“那你母亲后来怎么样了?”

“哦,她还继续跟着我的继父。她多少也有些无奈,谁让他有钱呢。再说了,她从来就不怎么在乎孩子,至少不怎么在意自己的两个孩子。对她而言芭芭拉太漂亮了,她并不怎么喜欢。因为她害怕我继父会喜欢芭芭拉,甚至爱上她。”

“那你呢?”

“他们两个人都不想了解我,从来都不。继父不想,亲生父亲也不想。但是他们会了解我的,一定会的。”

她把绞碎的牛肉从锡纸里倒到煎锅上,开始用小铲子来回煎肉。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仿佛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一顿晚餐,而他只是一位普通的客人,她在嘶嘶的煎肉声里说:“面里真的应该加上些洋葱。”

“别再说洋葱了。你妈妈又是什么情况?”

“我的母亲已经过世了,我从来不知道我父亲是谁。我是个私生女。”她想:我还是干脆都告诉他吧。这样可能会引起他的好奇心、同情心,甚至是轻蔑感。不,他是不会同情我的。但哪怕是蔑视也可以。蔑视也算是一种人类的情感。如果她们想要活下去,就必须在他们之间建立起一种恐惧、憎恶或冲突之外的关系。但当他再次开口时,却只有一种带着嘲笑的宽容:“原来你就是那种人?你们这些私生子总是会心存芥蒂。我早该知道的。我告诉你一件有关我父亲的事。我11岁时,他带我去做亲子检测。一个医生走过来,往我的胳膊上扎了一针,我可以亲眼看到自己的血流进针管里。我吓坏了,而他这么做只是想要证明我不是他亲生的。”

她发自内心地说:“对一个孩子做出这种事情实在是糟糕透顶。”

“他就是一个糟糕透顶的男人。但最后我还是报复了他。这就是你做一名女警察的原因吗?为了从其他人身上找到复仇的机会?”

“不,当警察只是为了谋生。”

“谋生还有别的办法。你完全可以当一个出色的高等妓女。现在这类货色不多见了。”

“你喜欢的就是这类女人吗?妓女?”

“不,我喜欢的可不容易碰见。我喜欢天真无邪的。”

“就像特蕾莎·诺兰吗?”

“所以你知道这件事了?我没有杀死她,她是自杀的。”

“就因为你让她打掉了你的孩子?”

“怎么说呢,她本来也不可能生下这个孩子,不是吗?而且你又怎么能确定那就是我的孩子?谁都无法证实这一点。就算博洛尼没有和她睡过,肯定也有过这种念头。我向上帝发誓,肯定有过。不然他为什么要把我扔进那条河里?如果他首肯的话,我本可以为他做很多事情,可以帮他很大的忙。但他甚至都不愿意和我讲话。他以为自己是什么人?他想要离开我姐姐,那是我的亲姐姐啊!他居然要为了他那个无趣的情妇或者是什么上帝离开我的姐姐。管他是为了什么。他想要卖了这座房子,让我和姐姐一贫如洗、受尽鄙夷。他在黛安娜面前羞辱了我。好吧,他选错人了。”

他的声音依然低沉,但突然间像是被愤怒和自得注入了力量,响彻了整个房间。

她想:我最好还是问问他这件事。他会很乐意开口的。这些人一贯如此。她将番茄酱挤到煎锅里,又伸出手去拿香料罐子,几近随意地开口说道:“你知道他会待在那个小礼拜堂里。他离开家之前不可能不说在哪儿能找到他的,特别是还有一个快死的男人随时都有可能想见他。你告诉马特洛克小姐要对我们撒谎,但是她知道博洛尼去了哪里,也告诉了你。”

“博洛尼给了她一个电话号码。我猜那是教堂的电话,但还是打给查号台咨询了一下。他们将圣马修教堂的电话号码告诉了我,他告诉伊芙琳的电话号码和它相一致。”

“你是怎么从坎普顿小丘广场赶到教堂的?打出租车还是开车?”

“自行车,骑博洛尼的自行车。我从伊芙琳的橱子里找到了车库钥匙。不管哈利威尔是怎么跟警察说的,那个时候他已经离开了。他房间的灯灭了,路虎车也不在车库里。我没有开芭比的高尔夫。太显眼了。骑自行车一样快,我还可以待在阴影处,等到路上都没车了再骑车快速离开。我没有把车停在教堂门口可能会被人看到的地方。我问保罗可不可以把车子放进教堂的走廊里。那天晚上天气很好,所以我也不担心会在地板上留下沾满泥巴的轮胎印。你看,我把一切都考虑到了。”

“并不是所有的一切。你把火柴拿走了。”

“但是我又把它们放回去了。那些火柴证明不了什么。”

她说:“然后他让你进了门,把你和自行车都迎了进去。这就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他居然会让你进去。”

“比你能想到的还要奇怪,奇怪多了。我当时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是现在我知道了。他知道我要去找他,正等着我呢。”

她因为惊恐而不由自主地战栗着。她想大喊出来:但是他不可能知道!这不可能!

她说:“还有哈利·麦克。你真的有必要杀死哈利吗?”

“当然了。正好赶在这时候闯进来只是因为他倒霉。但他还是死了的好,可怜的家伙。不要担心哈利,我这是帮了他一个忙。”

凯特转过身面对着他,问道:“还有黛安娜·特拉弗斯。她也是你杀的吗?”

他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目光穿过她,似乎在重温当时那秘密的愉悦。

“我不需要动手,那些水草帮我达到了目的。我在河里踏着水,看着她跳入水中。一道白色的身影划破水面,然后水面重归平静,空无一物,只有一片涌动的黑暗。所以我一直等着,数着秒数。然后在离我很近的地方,一只手探出水面。只有一只手,颜色苍白,毫无生气。就是这么离奇。你看,就像这样。”

他举起左手,五指拼命张开。她能看得出在那像牛奶一样白皙的皮肤下绷紧的肌肉。她没有说话。慢慢地,他舒缓了手指,让自己的胳膊落下来,继续说:“后来,这只手也消失了。我一直等着,还在数着秒数。但是再也没有发生什么了,连个涟漪也没有。”

“然后你就游走了,留下她一个人溺死在那里?”

他似乎努力将视线集中在她的脸上,她又一次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那股憎恶与自得。

“她嘲笑了我。没有人可以那么做。以后也不会再有人这么做了。”

“在那个小礼拜堂完成了那场屠杀,留下满地鲜血之后,你是什么感觉?”

“我需要找个女人,我身边又正好有一个。我并不是很喜欢,但这种时候也只好将就。这种做法也很明智,我知道这样一来她就再也不会泄密了。”

“马特洛克小姐。你用不止一种方式利用了她。”

“但并不比博洛尼一家更过分。他们觉得她对他们绝对忠诚。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费心去想想她真实的想法。她干活高效,又是那么忠诚,几乎就是这个家里的一员,只不过,她当然不是,对吧?她从来不是这个家里的一员。她憎恨他们。她自己还不知道,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是她心里恨着他们,总有一天会清醒过来,意识到这一点。就像我一样。我曾亲眼看着那个可怕的老杂种厄休拉夫人,在伊芙琳触碰到她时努力忍住自己不缩回去。”

“伊芙琳?”

“玛蒂。她也是有自己的名字的,你知道吗。他们就像对自己家里养的猫猫狗狗一样给她取了个昵称。”

“如果这么多年来他们都在剥削她,那她为什么不离开呢?”

“她太害怕,已经完全混乱了。一旦你在精神病院待过,父亲又是个谋杀犯,人们就会变得谨慎起来。人们并不会放心地把自己的宝贝孩子交给你照看,也不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厨房里。哦,博洛尼一家把伊芙琳留在了他们想让她待着的地方,又怎么会想到她从中受到的痛苦。她不得不照顾那个自私的老太婆,咽下替她擦洗身子时的屈辱。天哪,我希望自己永远也不会老。”

她说:“你会变老的。在你想去的地方,有人会照顾好你,为你提供健康的饮食,监督你每天锻炼,晚上将你安全地锁起来。你会慢慢变老的。这没什么。”

他大笑起来:“但是他们不会杀了我,不是吗?他们不能杀了我。然后我会被放出来,痊愈出院。我痊愈的速度之快一定会让你感到吃惊的。”

“但如果你杀死了一个警察,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那就但愿我不会走到那一步吧。那些吃的什么时候能做好?”

她说:“很快就好,不会太久了。”

厨房里已经满是酱汁的浓郁香气。她伸手拿来装着意大利面的罐子,倒出一把细面条,随手折断。清脆的断裂声响得惊人。她想:如果艾伦给警察打了电话,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在房门外了,一定是隔着墙在看、在观察、在倾听。他们会怎么处理这种情况呢?她心中暗想着。打电话进来,开始漫长的谈判还是冲进来?可能两种都不是。只要他不知道他们在外面,他们就可以一直观察、一直监听,知道他早晚都要带着人质走出房门。那将会是制服他的最佳时机。当然,这基于他们真的就在门外,艾伦真的有所行动的假设。

突然,他说:“我的天哪,这个地方真是可悲。你自己看不出来,不是吗?你觉得这里不错。不,不仅仅是不错,你是真心觉得这里很像那么回事。你以这里为荣,不是吗?这里无聊、正统、可怕、品位过时。六只糟透了的杯子挂在小小的挂钩上。你不需要更多的杯子了,不是吗?六个人就已经够多了。再没有更多人会来访,因为没有足够多的杯子了。碗橱里也是一样。我看过了,所以我知道。什么都是只有六个。没有坏掉的,也没有出现缺口的。一切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六个主菜盘、六个配餐盘、六个汤碗。天哪,我只需要打开身后的碗橱,就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就没有想过别去数这些碗碟,而是真正地去生活吗?”

“如果你所谓的生活指的是混乱与暴力,不,我不会。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已经受够了。”

他没有移开枪口,而是举起左手,把碗橱的插销拉开,然后一只只地取出那些晚餐盘,放在桌子上,说:“这些盘子,它们看起来一点都不像真的,不是吗?看起来就像根本摔不坏一样。”他拿起一个盘子,重重地把它摔在桌子一侧。盘子很干脆地裂成两半。然后他又拿起一个盘子。她继续安静地做着饭,听着一个又一个的盘子被小心地摔成两半,然后这些碎盘子都整齐地被摆在了桌子上。小金字塔越摞越高。每一声碎裂的声响就好像一声轻轻的枪响。她想:如果警察真的带着监听设备等在门外,他们会听到这个声音,然后试图分析声音的来源。他一定也想到了这一点,开口说道:“幸运的是警察没有在门外候着,不然他们一定会猜我到底是在干什么。如果他们现在闯进来,老太婆可就惨了。盘子的碎片不会乱成一团,但是血浆和脑浆可不能整齐地摆到桌子上。”

他一只手稳稳地拿枪瞄准老人的脑袋,另一只手还能单手打开橱门,拿出盘子,一个个摔碎。所以说,他的双手都非常灵巧,几乎可以互不干扰。如果要展开搏斗,记住这一点很重要。

她说:“你是怎么做到的?你是怎么让他吓了一跳的?我是说,你肯定是半裸着冲向他,手里面还拿着剃刀。”她问这个问题的本意是想安抚他,甚至奉承他手段高明。但是她没有预料到他的反应。他几乎是突然爆发了,就像他们是热恋中的情人,而他一直都渴望着倾吐。他说:“你不会懂的!他想要死,上帝腐蚀了他,他想要死!他几乎是在找死。他本可以试着阻止我,申辩也好,争吵也好,甚至和我打一架,也可以求我饶了他。‘不,请不要这么做,求求你了!’我只是想听到他这么说而已。一个‘请’字足矣。那个神父能说这样的话,但是博洛尼不会。他看着我,眼神中充满蔑视,然后转过身去。我和你说,他当时居然转过身背对我!当我拿着剃刀半裸着冲进房间后,我们就站在那里,互相看着对方。他当时就明白了,当然。如果他没有用那种把我当作野兽的语气说话的话,我本来不会下手的。我放过了那个小男孩。我还是可以很仁慈的。那个小男孩生病了,如果你能活过这一天的话,最好帮帮他。天哪,还是说你也不在乎?”

那对蓝色的双眸突然闪闪发光。她想:他哭了。的确如此,他无声地哭泣着,面部肌肉一动不动。现在,她心中充满冷漠,因为她知道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她感觉不到怜悯,只有一种置身事外的好奇。她几乎不敢呼吸,担心他的手会因哭泣而发抖,使那紧贴在自己外祖母太阳穴上的枪突然走火。她能看得到老太太双目圆睁,呆滞无光,就像已经死了,衰老的身体因为极度恐惧而变得僵直,完全没有防御的太阳穴被金属枪管顶得生疼,却不敢抽动哪怕一条肌肉。他控制住了自己,伴随着一种介于抽泣与笑声之间的声音,说:“上帝啊,我看起来一定傻透了。几乎一丝不挂,只穿了短裤。还有那把剃刀。他一定看到了那把剃刀。我的意思是,我没把剃刀藏起来。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来阻止我?他甚至都没有流露出吃惊的神色。他不应该被吓坏吗?不应该试着阻止我吗?但是他知道我来是要做什么,只是看着我,像是在说‘这么说,这个人是你。居然是你,多么奇怪啊。’就好像我别无选择,只是一件没有思想的工具一样。但是当时我确实有其他选择。他也是。天哪,他本来可以阻止我的。他为什么不阻止我?”

她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阻止你。”然后又开口问道,“你说你放过了那个男孩。哪个男孩?你见过达伦了?”

他没有回话。他站在那里,盯着她,但却又像是没在看她,他们的距离突然之间变得很遥远,仿佛他去了自己的世界。然后,他用一种格外冰冷、充满威胁的语气开口,她几乎没认出他的声音:“关于莎士比亚《爱的徒劳》的话是句暗号,对吧?”

他露出了得意的狞笑。她想:天哪,他知道了,并因此感到十分得意。现在他有了杀死我们的借口了。她的心开始狂跳,就像一只脱了缰的小动物一样不停撞击着胸口。但她还是努力保持着自己声音的平稳。

“当然不是了。怎么可能呢?你怎么会这样想?”

“你的书架。你回来之前我抽空在你的公寓里转了一圈。你很注意提升自我修养,不是吗?都是些无聊的普通人想要给别人留下深刻印象时会读的书。还是说你的那个男朋友试图提升你的品位?这可是个大工程。不管怎么说,你书架有本莎士比亚的书。”

她的嘴唇突然发干,但是依然稳稳地说:“那不是暗号,怎么可能是暗号呢?”

“就算是为了你自己好,我希望那不是暗号。我可不想让自己被困在这间破房子里,而警察就在门外,随时等着有充分的理由冲进来干掉我。那样的话倒是很利索,不会提出让人尴尬的问题。我知道他们是怎么行动的。现在已经没有死刑了,所以他们就成立了自己的行刑小分队。好吧,这一套对我来说没有用。所以你最好祈祷我们能在他们赶来之前安全离开。听着,你可以放下手里的锅了。我们现在就走。”

上帝啊,她想,他是认真的,说到做到。当初要是什么都没做就好了,要是没有给艾伦打电话,而是尽快离开公寓,指望着在路上把车撞翻就好了。她的心脏突然停止跳动了一瞬,心头涌上一股寒意。屋子里、公寓里有什么不一样了,有什么已经发生了变化。然后她意识到发生了怎样的变化。窗外大街上无休无止的车流声虽然很微弱,却从未终止过,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了声响。没有任何车辆在拉德布鲁克路上穿行。警方正在引导车流。两条路都被封锁了。他们要防止可能会发生的枪战。围攻已经开始。他很快也会意识到这一点。

她想:我承受不住了。他是不可能经受住一场围攻的压力的。我也不行。他会说到做到。只要他意识到警察现在就在门外,只要他们往屋里打电话,斯维恩就会开枪射杀我们。我必须拿到那把枪,现在就得把枪夺过来。

她说:“听着,饭都快做好了。我做都做了,最好还是吃了它。只需要几分钟,我们又没办法在路上停车买吃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像冰般令人发寒的声音开口道:“我想看看那本莎士比亚,你去把它拿过来。”

她从煎锅里卷起一卷意大利面,用颤抖的手把它放进嘴里尝了尝,没有抬头,说:“面条马上就好了。听着,我现在很忙,你就不能自己去拿吗?你知道书放在哪里。”

“快过去拿。除非你想要摆脱这个老家伙。”

“好吧。”

就是现在了。

她努力让自己的手不再颤抖,用左手解开了衬衣最上面的两颗扣子,就像厨房里突然变热了一样。那一大块猪肝就放在她面前的滴水板上,慢慢地淌着血。她把自己的双手放上去撕扯、挤压,用力地揉搓,直到沾满了血污。她做完这一切只花了几秒钟。突然之间,她把自己沾满鲜血的手用力地在喉咙处一抹,然后转过身去,双眼圆睁,头向后仰,向他挥舞起血淋淋的双手。还没来得及看到他眼中流露出的恐惧,听见他像抽泣般的尖叫,她就扑向他,两人一起摔倒在地。枪从他的手中甩了出去,她听见了枪落在地上发出的撞击声,也听到了枪撞在门上反弹回来的钝响。

他受过训练,近身格斗并不比她弱,也同样孤注一掷。他又很强壮,比她预想之中要强壮得多。突然一阵痉挛,他就跳到了她身上,两人的嘴正好相对,他就像一个强奸犯一样凶残,粗重的喘息喷在她的脖子上。她用膝盖猛击他的下腹部,听到他因为剧痛倒吸一口冷气。她乘机将他的手拽离自己的喉咙,然后用沾满血污的双手在地板上探寻着那把枪。这时,他用力将大拇指按进了她的眼窝,疼得她大叫出声。他们的身体紧紧扭打在一起,两个人都拼命去抢那把枪。但是她什么都看不见了,双眼疼得直冒金星,还是被他的右手先摸到了武器。

枪响声划破空气,就像发生了一场爆炸。然后响起了第二声爆响,公寓的门被撞开了。她出现了一种怪异的幻觉,好像看到男人的身体跳跃着穿过空气,然后站在那里,胳膊前伸,僵硬地举着枪,他们的身体像深色的阿波罗神像一样围着她。有人把她拉了起来。屋子里充斥着叫喊声、命令声,还有痛苦的喊声。然后她看见达格利什站在门口,正向她走来,步伐谨慎、动作轻缓,就像是电影中的慢动作。他喊着她的名字,似乎是想让她把目光只集中在他身上。但是她却转过头,看见了她的外祖母。老人家那深陷的眼窝中仍然满是恐惧,一缕缕杂色的头发依然垂在面前,那一块纱布依然贴在额头上。但是除此之外就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她的下半张脸完全被子弹打飞了。她被凯特亲手绑在了受刑的椅子上,被枪击中之后甚至都无法倒下。凯特只忍心看了一眼,但却感受到那僵硬的身躯向她投来了一束悲伤、责怪和震惊的目光。然后她开始放声抽泣,把头埋进达格利什的夹克衫里,用满是血污的手在上面乱抹。她能听到他轻声说:“没事了,凯特。没事了,都过去了。”但是并非如此。从来就没有好过,以后也不会好起来了。

他站在那里,紧紧地将她拥在怀里,周围都是男人的大喊声、指挥声和手铐的撞击声。过了会儿,她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努力稳住自己。越过达格利什的肩膀,她看到了斯维恩闪闪发亮、得意扬扬的蓝眼睛。他已经戴上了手铐,一个她不认识的警官正拉着他往门外走。但是他回头看着她,仿佛她是这房间里唯一的存在。然后他把头扭向她外祖母的尸体,说道:“好了,你现在可算是摆脱她了。你难道不应该感谢我吗?”

[1]基督教仪式,通常是受洗的年轻人正式成为教会成员的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