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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〇年六月二十二日。

法国在德军面前没有半分挣扎地投降了。

上一年的九月,针对入侵波兰的德国,法国同英国一起发出了战争宣言。那之后,经过长达八个月的“奇怪战争”——两国士兵在彼此看得到对方面孔的距离上对峙,战斗却基本不曾打响过——五月,德军发动了突如其来的进攻,对此,法军从一开始就陷入了无法应对的局面。

被法国人自称为生命线的、历时十年耗费巨资堪堪打造完成的“马其诺防线”,只在一个瞬间,就被德军最精锐的装甲部队突破。身为上一次世界大战的战胜国,曾经自负为“世界最强”的法国陆军的幻想遭到了毫无悬念的碾压,碎成齑粉。

一个月后,六月十四日,德军已然兵不血刃地占领巴黎。

根据二十二日签订的《德法停战协议》,法国的国土被分成占领区、合并区、自由区三个部分。

巴黎被置于德军的占领之下。

在德国军人昂首阔步的街头上,巴黎的市民们延续着日常的生活状态。

不,公平地说,战争时期的社会混乱与物资匮乏状态,在德军占领之后,反而可谓是得到了改善。进驻巴黎的德国军人的举动与巴黎人的预想正相反,他们彬彬有礼,态度友好,并且规矩周到。

大多数的巴黎市民对于“毫无意义的战争”得以早日终结而松了口气。

就在这样的状态下,巴黎郊外,布洛涅森林的尽头,发生了一件事。

事件的起因是一位老妇对着占领了自家住宅的一支德军小队挥舞起拳头,怒骂道:“从我家里滚出去!德国佬!”

自从签下了投降书,法国国内不要说公共建筑,就连普通民宅也有许多被德国驻军接管用来做了宿舍。对于这类的接管任务,德军也有严令,不许对法国公民实施粗暴行为,至少表面上,要遵循双方友好和睦的协作伙伴关系准则来办事。

事实上,在德军和巴黎市民之间,还没有发生过什么可以算得上是麻烦的纠纷,直到那一天,那一刻。

——德国佬!

——乡巴佬!

——泥腿子!

老妇站在院子里,挥动着拳头,满是皱纹的脸涨得通红,咒骂不休。肆意大骂了一通之后,又捡起地上的石头开始丢,看样子是想要砸碎被占领的自己家的窗玻璃。她丢出去的石头连窗户都没飞到就落地了,这一状况使得她再次愤怒起来,又开始放声大骂。

本来,直到这个时候,征用了民居的德国兵都还只是笑嘻嘻地瞧着。头脑不清楚的老太婆在院子里嚷嚷。一点点的余兴节目。本来应该就只是这么想的。

可是接下去,德国士兵的脸色变了。因为老妇人的破口大骂很快变成了另外的内容。

——狗屎纳粹!

——变态法西斯!

——希特勒这家伙应该下地狱!!

德国兵从房子里飞奔出来,抓住老妇人,然后进行了讯问。通过翻译,老妇人又把德国兵们大骂一通。德国佬、乡巴佬、泥腿子、狗屎纳粹、变态法西斯、希特勒这种人应该下地狱。

德国士兵们困惑了。老妇人应该只是把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话重复地吼出来而已,恐怕她连其中的意思都不明白。可是,反纳粹的发言,再加上对元首的公然蔑视,这种话都说了出来,不可能再对她放任不管。

老妇人被强行拖到门外,绑在一棵树上。德军威胁说,如果不收回反纳粹的发言并且对元首的无理谩骂表示谢罪,就要枪毙她,以儆效尤。很显然,这绝不仅仅是个威胁。

老妇人何止不谢罪,反而继续破口大骂了。

“德国佬!乡巴佬!泥腿子!狗屎纳粹!变态法西斯!希特勒要下地狱!”

围观的人越聚越多了,但都害怕受到牵连,他们只是远远地观望着。

就算事情闹得更大,那也没办法了。

小队长做出了这样的判断,缩着肩,不情不愿地正要下令开枪的当口,人群中走出来一名男子。矮小的身材,像是个东方人。他看也不看四周,直接朝老妇走去,然后转眼之间就解开了绑住老妇的绳索。

围观的人们先是集体目瞪口呆,随即,很快地,人群中响起了掌声和口哨。与此同时,东方人当场被德国士兵包围起来,他和小队长之间语气激烈地交锋了三两句,然后就被体格健壮的德国士兵们从两边抓住胳膊控制起来,准备带去别的地方。

“总之,那个人就是你啦。”

阿兰的嘴角浮起一个满是调皮意味的笑容,冲着岛野挤了挤眼。“我们当然不能对这种事坐视不理,你可是救了一位法国老太太的命呢,是英雄。这次该轮到我们拿出勇气了。为了把你抢回来,我们冲上去推开德国兵,抓住你的手打算逃走,不过……”

他轻轻地耸了耸肩,中断话语,随即立刻又接了下去:“为了阻止我们的行动,有个德国兵挥起半自动步枪,然后枪托正好狠狠地砸到了你脑袋边上……害你受伤实在是过意不去,不过呢,唔,就把这事儿当成是不幸的意外,原谅我们吧。”

也就是说,是他们三个把受到殴打而失去意识的岛野搬到了这个房间,给他治了伤,进行了护理。原来如此,多亏了他们,才得以避免被德国兵带走啊……

——多管闲事。

脑海中瞬间涌上这么个念头。可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他自己也不是很明白。

“怎么了?”约翰询问,试图窥探低垂着头的岛野脸上的神情,“怎么感觉你的表情有点困扰啊。”

“没那回事。”岛野耸一耸肩,“总之,多谢你们救了我。”

他抬起头,露出一个微笑。

“嘿,我说你,真的是日本人吗?”

玛丽有些困惑地歪着脑袋,向岛野发问。她有着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果然是位美女。那双绿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岛野。

“唔——我自己也想不起来啊,不过既然带着这本护照,多半应该就是日本人吧?”

岛野苦笑着,提出反问:“可是,为什么你会这么问?”

“这个嘛……”

“玛丽觉得很不可思议啊,你明明是日本人,却能熟练使用好多种欧洲语言。”阿兰哧哧地笑着,从旁插话。

“好多种欧洲语言?”

“你现在所说的法语,是巴黎口音的。和德国军官说话的时候,用的是德语。可是,在昏迷过程中,你又用了俄罗斯语说胡话。大概还有匈牙利语之类。根据我们听到的消息,德军占领之后,大概还有百十来个日本人留在了巴黎,可是在我们认识的日本人当中,很多根本就不会说这里的当地话。”

意识到状况的瞬间,岛野条件反射地皱了脸。虽然并不清楚原因,不过总觉得,自己好像犯下了意想不到的错误。

“还不止这些呢。”玛丽嘟起唇说道,随即从桌上拿起一副宽大的玳瑁框眼镜,架在自己脸上,“岛野,你之前戴的这副眼镜,完全没有度数哦。为什么你要戴这种东西?还有,你嘴巴里之前还塞了一点点棉花。照顾你的时候,因为觉得碍事所以就把眼镜和棉花都取掉了,结果你整张脸给人的印象立刻全变了,吓我一大跳。说起来啊……”

望着岛野,玛丽的脸颊微微泛红,继续说道:“你不戴眼镜的时候,看上去挺英俊的。嘴里不塞棉花也是啊。”

“其实,我也觉得挺不可思议。”不知怎么,约翰有点慌张似的开口说道,“他是被我架在肩膀上带来这里的,半路上,爬完一段台阶的时候,岛野嘟囔了一个数字,三十二。刚才我去外面观察情况,顺便也就数了一下,那正好是台阶数来着……呵呵,昏迷的时候还数着台阶,竟然有这么奇怪的习惯啊。”

岛野咕嘟吞了一口唾沫。

怀着不祥的预感,他嘶哑着嗓音问道:“我还说了其他什么事情吗?后来又说了什么?”

“后来?搞不清楚啊。啊,等下,九十比八比二?一直就在嘟囔这几个数字来着。那到底是什么数字?”

岛野百思不得其解。那数字究竟意味着什么,连他自己也完全不知其意。

“这么说起来,”接下去开口的是阿兰,他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你在这个房间里醒来的时候,最开始,还迷迷糊糊的样子,念叨着‘为了亲爱的友人,为了祖国,我不惧怕死亡’。没错,你睡的这张床背后的墙壁上就刻着这句话,是贺雷修斯说的。可是,那个时候你应该是看不见的。你根本没有回头就读出了背后的文字,我当时觉得好奇怪啊……现在我发现了,你那时候,是看着这边墙上挂着的镜子——也就是说,你读的是镜子里照出来的左右颠倒的拉丁文。为什么你能做到这种事呢?”

阿兰打住了话头,疑惑地歪着脑袋,直直地盯着岛野的脸,发问:

“你到底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