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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斯·麦克劳德在上一次世界大战中,受雇于英国秘密谍报机关,在密码破译方面大展身手。这是事实。
中世纪以来,在欧洲,密码破译方面主要是运用语言学和统计学。代号“教授”的麦克劳德的专业是语言学。事实上,他的语言学知识和经验破译了德军的诸多难解密码,多年间为英国赢得了不少的战果。
然而,恩尼格码密码的出现一下子改变了麦克劳德的地位。
对于德国的新密码恩尼格码,他常年研究、构筑起来的密码破译手法几乎都派不上用场。调查的结果表明,要对付恩尼格码,比起语言学,其实纯数学以及机械工学的专业知识和技术才是真正所需要的。
被称为“教授”,一直以来广受尊重的麦克劳德的存在意义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他被视作“老式密码专家”,不再是密码破译的领导人。
密码破译成了他无法插手的事情。麦克劳德十分焦虑,试图卷土重来,采用了强硬的手法。
比如,在《每日电讯报》上刊登的填字游戏。
结城中校一眼就看穿了那与英国秘密谍报机关相关。
把内海召来,完全不是为了让他去监视那些在规定时间内解开谜题然后被英国的密码破译组织录用的人。
只要恩尼格码还是德国的王牌,理论上说英国就必然要去挑战破译密码。
如是思考的各国间谍首脑,自然都会密切关注英国的动向。
在这种时候,通过在报纸上登载填字游戏来募集人手的做法实在是愚蠢透顶。就像是在向全世界的间谍机构展示着自己的意图。
无法认为,这会是以谨慎为宗旨的英国秘密谍报机关使用的手段。
随即在监视中发现,原来的密码工作领导人路易斯·麦克劳德从英国消失了。
据此推断,《每日电讯报》上的人员招募,以及近期其他一些不符合英国秘密谍报机关风格的蛮干做法都是麦克劳德的独断所致。于是英国秘密谍报机关没法儿处理麦克劳德,干脆把这个麻烦给打发掉了。
在英国国内消失了踪迹的麦克劳德,看来像是打算来日本。
在日本陆军内部,日本的特殊信仰依然根深蒂固。没有任何依据,就仅仅只是因为“日语是纵向书写”这样一个理由。纯粹的迷信。然而与之相应,对于密码机密的防范也是粗疏的。日军使用的是紫色密码,来源于对从前获赠于希特勒的恩尼格码密码机的改良,也可以称之为日式的恩尼格码。英国秘密谍报机关为了甩掉麦克劳德,一定是在场面上装了个样子,给了他破解日式恩尼格码的任务……
当然了,已经被英国秘密谍报机关抛弃的麦克劳德根本不足为惧。
结城中校是打算反过来利用此次机会,所以命令内海接触麦克劳德的。“横滨有宪兵队在等着你。”只要在他的耳边低语出这句话,正被组织冷遇的麦克劳德心中一定会浮现对英国秘密谍报机关的怀疑。之后只要让他在夏威夷下船,作为双面间谍利用起来就好了。
可是,由于麦克劳德的死,计划不得不变更。
有人挫败了结城中校的计划。
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不确定因素呢?
一个谜题。连魔王般的结城中校都蒙骗了的谜题。
越出了任务的范围,内海打算无论如何都要解开这个谜。为此,无论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从麦克劳德的房间里,没有找到任何可能成为线索的东西。
不,没有找到的还不只是这些。
内海诱导着英国指挥官,让他收回麦克劳德喝过的杯子,调查上面的指纹。(“船医室里放着的那种药品,应该可以用于检出指纹的吧?”)
麦克劳德用过的,是那种窄口的高玻璃杯。
在难以站稳的船上,而且又是在强烈的暴风雨长时间摇晃司掌平衡感的半规管之后。内海和麦克劳德离开座位的时间很短,如果是有人急急忙忙把毒药放进了杯子,那么当时,他碰到杯子的可能性很大。
然而,从杯子上检出的指纹只有三个人的:死掉的麦克劳德、送来饮料的服务生,还有调制饮料的酒保。
“还有一个碰到了杯子边缘的指痕,虽然是有痕迹,但从上面提取不到指纹。”
回到了聊天室,听到指纹调查的结果,内海暗暗地皱起了眉。
没有指纹的指痕?是说凶手戴了手套吗?可是——
他环视四周,眯起了眼睛。
窗外,是一望无际的蔚蓝大海和湛蓝天空。海平面上,漂浮着堪称美妙的积雨云。
再过几个小时,就将驶入常夏之岛夏威夷的海港。
这种环境下,要说戴了手套而不会被人嘲笑的,应该也就是汤浅船长了吧。
可是内海瞄了一眼正神情严肃听取报告的汤浅船长,立刻摇了摇头。
不对。不是他。
汤浅船长他有不在场证明。自从英国军舰出现在洋面上以后,汤浅船长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驾驶舱。他没有机会往放在一等舱甲板上的麦克劳德喝了一半的饮料里投毒。
不在场证明吗……
想到这里,内海的脸苦了起来。
在那个时段可能出入一等甲板的,是朱鹭丸的船员和包括内海的一等舱乘客五十二人。而这些人,全部都没有不在场证明。
“没办法了。既然如此,就只能对本船船员和一等舱乘客的物品全部进行检查了啊。”
不出所料,英国指挥官提出了这个想法。他转向汤浅船长,彬彬有礼地说道,“汤浅船长,这艘船的负责人是您。因此,麻烦您把大家都集中到一等甲板来吧。”
一等舱的甲板上,挤满了表情不安的人们。
年龄和性别各有不同,但共同点是服饰都很精良。其中也有带着小孩的年轻母亲,以及胸前抱着爱犬的贵妇……
船长下了指示,要请集合在甲板上的一等舱乘客们出示衣服口袋及手提包里的所有物品。
“一定要特别特别小心,千万不能失礼。”
听着汤浅船长再次向船员下达这样的命令,旁边的一名英国士官露出了苦笑。
对于英国方面提出的对全体船员和乘客搜身,并且对所有房间进行入室搜查的要求,汤浅船长态度坚决地不肯答应。
“客人之中还有女性和儿童,不可以进行强制的入室搜查。对随身携带物品的检查,也只能在得到乘客自发协助的形式下进行。除此以外的情况,我都不会允许。”
他的态度坚决,完全不在意对方全副武装的事实,最终,英国方面让步了。
结果是,朱鹭丸的船员加英国的水兵两人一组,对集合在甲板上的一等舱乘客逐一以“恳切拜托”的形式,对随身携带物品展开检查。检查的结果——
不要说毒药了,就连可疑物品都没有发现一件。
一开始就知道会是这样。
就算有人带着毒药和其他证物,也应该早就处理掉了。在乱哄哄的间隙走到甲板上,背着手扔到海里的话谁都不会注意到。搜身也好,入室检查也好,都是没用的。
这种事情英国方面也是明白的。是在明白的基础上提出强行检查,然后再在汤浅船长的主张面前主动让步。
要求对全体船员和乘客搜身以及进入所有房间检查,其实是在无法查明真相的时候制造的借口。“我们做了所有该做的事情。错在朱鹭丸一方。”确实是姑息的权宜之计,但反过来说,实在是完全的军人做派。
来回打量着集合在甲板上的一等舱乘客,内海从刚才开始就有个疑问挥之不去。
为什么?为什么他一定要被杀掉?
对内海来说,被杀的人是英国秘密谍报机关的密码专家,路易斯·麦克劳德。以间谍这样一个职业来说,麦克劳德不论在何时何地被谁杀掉都没什么奇怪。
但是,对于内海以外的其他人来说,被杀掉的应该是美国贸易商,杰弗瑞·摩根。检查房间的时候,原大副已经注意到了,摩根先生携带的东西全都是新的。也就是说,杰弗瑞·摩根是一个匆匆忙忙构造出来的人物。虚构的人格。虚构的经历。应该还没有招致什么人的怨恨。
那么,他是被错当成别人而被杀掉的?
但这种想法也很难站得住脚。自从登上朱鹭丸以后,摩根,也就是麦克劳德,几乎一步都没有走出过房间。在人前露脸的次数远不足以被错认成其他什么人。剩下的可能性——
除了内海,难道还有别人看穿了美国贸易商杰弗瑞·摩根的真实身份是英国秘密谍报机关的间谍——路易斯·麦克劳德?
内海摇头。
就算是老朋友或者家人都不会认得出来。
正如他本人所说,麦克劳德的乔装是完美的。
头发的颜色和发型、胡子之类的姑且不论,连眼睛、鼻子和嘴唇的形状都改变了。甚至还用茶色镜片改变了眼睛的颜色,又特意改变了下巴的骨头形状。
以在D机关接受过训练的内海的眼睛来看,是一眼就能看穿的乔装。但这种事,别人应该是做不到——
想到这里,内海霍然一惊。
弄反了吗?
说起来,麦克劳德为什么一定要乔装到那种程度呢?
还有,登上朱鹭丸以后他那些难以理解的行动——决不让任何人进入他的房间,必要的东西都让人放在门前,他从猫眼里确认过外面没人以后才迅速地把东西拿进房。原本以为是晕船的缘故,但是从那房间被收拾得异常整洁的情况来看,他根本就没有晕船……
内海此刻在脑海中再现了那一局填字游戏,歪着头思考。
那是他为了吸引麦克劳德靠近而设下的陷阱。就在死亡之前,麦克劳德几乎已经填完了所有的空格。剩下的题目。直到最后都没填上的空格。填字游戏里空着的地方。
冥府的看门狗。八个字母,第一个是K……
并不是那么难的问题。交叉的字母已经填上了。不可能不知道答案。可尽管如此,他偏偏没在空着的格子里填上字母。
KERBEROS。
这个单词,他到最后都没打算填进格子。不,不如说,看起来他像是从心底抗拒写下这个词。
“浑蛋……果然……刻耳柏……”
最后那个没有听清的,麦克劳德最后的话语是“刻耳柏洛斯”。这样想是很合理的吧。
“有着三个头的可怕的怪物。它被拴在冥府的门前,不许生者进入,也不许死者外出。”
麦克劳德是被某个以冥府看门狗“刻耳柏洛斯”作为代号的人盯上了。所以,他才会改变容貌,上船以后也不让任何人靠近自己身边。
但是,严重的暴风雨平息了,距离抵达夏威夷港只有几小时,在这样的时候,麦克劳德大意了。或许,是南洋耀目的阳光弄花了他警戒的眼。结果就是,某个人识破了他的乔装,将他杀死——
内海在脑海中对照着乘客船员名册和集中在甲板上的乘客们的身影,咬着唇。
这些人里,谁都可能是“刻耳柏洛斯”。
可是要想识破他,内海却没有得到一点点的线索。
突然,他听到了原大副对着某个人说话的声音。回答的是个女声。
内海慢慢地抬起头。人群之中,好像只有那一个地方有光线照到一样,一张脸浮现出来。
好几个原本看似互不相干的零散琐碎的片断翻滚着卷起旋涡,很快就被聚合成一个假设。
内海再次在脑海中检查起乘客名单,发现了那个奇妙的吻合点,终于确信。
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嘬起唇,吹出声响亮的口哨。
“喂!你干什么……”
站在身旁的英国士官吃惊地回过头来。内海毫不在意地提高了声音:
“来吧,弗拉迭!到这儿来!”[8]
下一个瞬间,从暗处出现了一个乌黑的身影,笔直地朝向内海飞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