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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野上百合子招认了是她杀害了施奈德。”

结城中校隔着大办公桌低声说道,听在飞崎耳中,就像此事和自己毫无瓜葛一般。

“宪兵队前来谢谢我们透露这项情报给他们,真是难得。”

结城中校如此说道,双唇嘲讽地扭曲了一下。

宪兵队原本就不打算将施奈德是双面间谍的“机密情报”告诉警方。

他们这三年来一直没发现施奈德在日本从事间谍行为,与其向警方坦承此事,还不如让整起事件当做是“一名头脑有问题的外国记者,在情人的住处自杀”处理比较好。但这时出现了另一个新的可能,那就是“日本人杀害盟友的新闻记者”。对宪兵队来说,这是个很好的借口,可以在不告诉警方实情的情况下,全权处理这起案件。

飞崎再也无法压抑那股直涌上喉头的不悦,蹙起了眉头。

他脑中浮现先前向宪兵队那班人透露情报时,他们看着嫌疑犯的照片,那伸舌舐唇、宛如野兽般的低俗表情。

野上百合子是名有智慧的美女。

不知她会遭受那群野蛮的宪兵队员何等侦讯,飞崎连想都不愿想。

飞崎第一次发现她供词里的矛盾时,脑中第一个浮现的念头就是“不合逻辑”

德国和苏联的双面间谍。举世罕见的花花公子。爱发酒疯。说话毒舌。

施奈德树敌众多。在这之前,他不管何时、什么原因、被谁所杀,都不足为奇。

野上百合子只是刚好下手罢了。

为什么要由我来揭露她犯罪的事实……

但一旦发现矛盾,便觉得百合子的口供极不自然。

举例来说,野上百合子发现施奈德尸体时,为了叫警察来,她叫同行的女友到附近的派出所报警。可是,明明她家中就有电话(这对一般家庭来说,并不是那么普遍)。

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报警?

此外,她在口供里提到“接下来一直到美代子替我报警这段时间,我好像都呆立原地,双手掩面,不断放声大叫”,但一直在监视公寓的飞崎知道那不是事实。

两名女人走进公寓后,旋即发生了一场骚动。其中一名女人夺门而出后,公寓内一片死寂。

野上百合子需要时间独自留在现场。

为了将施奈德所写的“遗书”从另一个地方拿过来放在餐桌上,她需要一个人留在公寓里。所以,她不让同行的女人用电话,而是请她专程跑一趟派出所……

没错,那张字条根本不是什么遗书。

施奈德丧命时,那张字条应该就摆在电话旁。

在供词中,百合子并未隐瞒她与施奈德通电话的事,因为只要调出通话记录一看便知。

但无法从记录中确认通话内容。

“当时他很罕见地表现出消沉的模样,说话的声音很阴沉。”

她如此供述,但暗中监视施奈德的飞崎,却不觉得那天他的神情消沉到走上绝路的地步。

打电话时,百合子一直和情人言不及义地闲聊,然后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说她有句下出戏会用到的台词,要施奈德将它抄下来。

我对人生感到失望,决定一死。

信纸事先就已备好放在电话旁。施奈德听从百合子的指示,照她说的话在信纸中写上日语——就用他当天买的钢笔。他万万没料到,会用它来写自己的遗书……

百合子之后说了一句“我今天的练习比预定的时间还久,可能会晚点回来,你可以拿红酒来喝”,便挂断电话。

她结束练习后,再次打电话回家,当时已没人接听。

“我心想,这么晚回来,他可能已经生气离开了。”

百合子如此供称,说当天的练习是“正式彩排”,但很难想象和正式演出以同样形式进行的“正式彩排”,会比普通彩排还久(至少不会拖得太晚,以至于在她住处等候的情人生气离开)。

为了谨慎起见,飞崎向剧团的演出人员进行确认。结果得知,当天的练习按照预定时间开始,也几乎在预定时间结束。

野上百合子说谎。

知道这点后,接下来不用想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百合子为了让施奈德喝下掺毒的红酒丧命家中(证明在他死亡时,自己人在远处),因而刻意向施奈德提供了错误的约会时间,而且还和一同工作的女性友人一起回家。当然了,这是为了让友人提供证词,证明她到家时,施奈德已经气绝身亡。

但应该不只这些……

从飞崎走进房间到现在,他第一次主动开口:

“关于杀害施奈德的动机,她说了些什么?”

“这也和您猜想的一样。”

结城中校紧盯着飞崎,未有一丝游移地回应道:

“野上百合子得知施奈德和她的朋友安原美代子关系亲密,深感嫉妒,因而动了杀机。这是她自己招认的。”

——这名优秀的国际间谍,长年巧妙地周旋在复杂诡谲的国际情势中,最后却错估了爱人的心……

飞崎如此思忖,感觉无比讽刺。

野上百合子是个有自由主义倾向的聪明女人,之前就算目睹施奈德和其他人打情骂俏,也能淡然处之。但当她知道施奈德染指她的朋友——这个女人是她在剧团里的后辈,也是和她争夺角色的安原美代子——时,顿时感到妒火中烧,难以自抑。

不,也许施奈德已发现她的嫉妒之情。然而明明已经发现,却仍继续享受那紧张的快感吗?若真是这样……

写在信纸角落的那两个X,果然是“背叛”的意思。

施奈德一面和野上百合子通电话,一面感觉自己此刻正在“背叛”她。对施奈德而言,背叛自己重视的事物的感觉非常重要。就这个角度来说,“XX”代表了施奈德的内心世界,这正是这名作为双面间谍多年的男人最与众不同之处。

飞崎突然将视线移回到结城中校身上问道:

“您为什么会怀疑她?”

飞崎召开会议时,结城中校还没有看到野上百合子的供词。

别说施奈德有安原美代子这个情人的存在,结城中校甚至连百合子的公寓里有电话一事也不知情。

但结城中校却命令飞崎重新调查野上百合子的不在场证明,当时他就已认定野上百合子是杀害施奈德的凶手。

结城中校眯起眼睛,凝视飞崎,低声回答他的问题。

“因为野上百合子和西山千鹤长得很像。”

听闻这个回答的瞬间,飞崎感觉就像正面挨了一拳,不禁闭上眼睛。

他眼中浮现幼年时照顾他的那名年轻女性的身影。

提到“家族”一词,飞崎脑中想到的,不是从小抛弃他、未曾谋面的父母,也不是每每看到他便会想起父母的丑事、对他冷淡疏远的祖父母。他唯一会想起的家人,就是那名出身贫困农家、到祖父母家帮佣的年轻女人——西山千鹤。

“千鹤姐”,这名和他没有任何血缘的女人,是唯一无条件接纳他的人。

飞崎十岁时,“千鹤姐”便再也没到家里帮佣了,她因为结婚而离开故乡。几年后,飞崎听说“千鹤姐”在产下第一胎后,弄坏了身体,最后罹患肺病而死。

飞崎在奉结城中校之命监视卡尔·施奈德的过程中,第一次看到野上百合子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千鹤姐。

他差点叫出声来,野上百合子与西山千鹤的相貌如此相似。

不过,他并未因为这样而对监视施奈德的工作有所松懈。然而……

“目标死亡时,你正在监视他。不管他是自杀,还是被他国的间谍所杀,你都不应该没有发觉才对。”结城中校以不带任何情感的声音接着说道,“但你却只回报了一句‘没有发觉’。你在D机关受到过训练,但那个时候却没用自己的双眼去看这世界。为什么?因为你被束缚住了。会绑住你的东西,就只有西山千鹤的亡灵,这是很简单的推理。”

结城中校说完后,这才移动视线,朝桌上望了一眼,问道:

“……你不打算重新考虑吗?”

摆在桌上的,是先前飞崎向宪兵队透露情报时,他写的报告书的最后一页。

那一页只写了“因个人因素,向D机关请辞”这句话。

飞崎不发一语,缓缓颔首。

结城中校靠向椅背,难得地叹了口气。

“你知道为什么D机关只录用男性吗?”

很唐突的问题。

飞崎默而不答,结城中校自己回答道:

“因为女人会为了不必要的事物而杀人,为了‘爱情’或‘憎恨’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

——对间谍来说,杀人是禁忌。

在D机关受训时,飞崎不断被灌输这种在军队中绝不能有的观念。

像影子般看不见的存在。

既然这是结城中校要求的理想间谍形象,那么,会引人注意的杀人行为,便是最糟糕的选择。

此外还有一点。

——别被束缚住。

他不断被灌输这个观念,即“身为间谍,用自己的双眼来看清世界原貌的唯一方法”。

就结果来看,所谓的“毕业考”,并不是结城中校对学生的测试。而是透过“考验”,让学生自行判断自己今后是否能在结城中校底下担任间谍。

从这个角度来说,这次是飞崎的个人事件。

重点在于不被绑住,然而同时也意谓着不再相信世上的一切,将爱情和憎恨视为微不足道的小事加以舍弃,甚至连心灵唯一的依靠也要背叛、抛弃。

飞崎始终无法抛弃“千鹤姐”的身影。尽管在别人眼中,那只是微不足道的东西,但人终究有自己无法背叛的事物,存在着自己无法抛弃的事物。

——一旦我抛弃了这些,我将不知道自己生存的意义是什么。

飞崎才明白这一点。

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面对其他学生,始终觉得矮人一截的真正原因了。

最后他才知道,真正杰出的间谍指的是可以舍弃自己以外的一切事物,背叛自己所爱的人,独自生活却觉得十分自然的人。

我已经达到极限。

不管再怎么努力,我也无法成为像他们那样的怪物。

所以飞崎才会在报告书的最后写上那句话,表明他的选择。

结城中校见他辞意甚坚,便从抽屉里取出一张人事委任状,递向他。

“这是你的人事委任状。”

D机关里一概不会收发书面的人事委任状,全都是口头转告,或是看完就马上回收。

接获书面的委任状时,表示飞崎已不再是D机关的一员。

“新的工作地点是中国北方,听说会升你为中尉。”

结城中校以很敷衍的口吻说道。

话中有何含意,不用明说,飞崎也知道。

D机关处理的是陆军中枢的机密事项,当然也掺杂了一些违法的事物。军方自然不可能让“知道太多内幕的人”活着离开。

飞崎的新职务的工作地点应该是此刻正处在枪林弹雨下的最前线。

——先让他升官,然后给他葬身之所。

这是陆军最残酷的“体贴”方式。

飞崎收下人事委任状,夹在腋下,转过身,正准备步出房外时……

背后有人叫他的真名。

他转身回望,只见结城中校从椅子上站起,右手抵着前额,第一次朝飞崎做出军人敬礼的姿势。

“不可以死。”

飞崎对他的饯别回了礼,再次向后转,默默步出门外。


[1] 日本战前的中央政府机关之一,主管通信、交通、电力等业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