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晚春
杨桂琴突然醒了。
她头昏脑涨地从沙发上爬起来,感到口干舌燥,顺手从茶几上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已经凉透的茶水。
客厅内没开灯,电视机还开着。杨桂琴坐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儿呆,注意力逐渐被电视机里正在播放的晚间新闻吸引过去。
“今天下午三点半左右,在兴华北街和大望路交会处的一家咖啡馆内发生一起爆炸案,现场没有人员伤亡,有部分财产损失。据悉,警方从现场带走多人,其中一人是杀人在逃的通缉犯林国栋……”
杨桂琴抓起遥控器,关掉了电视。她前几天在报纸上看到了林老师的通缉令,心中还觉得纳闷。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得了精神病,又杀了人呢?
可能是一直没治好吧。
老妇无心再考虑他的事。她抱起毯子,摇晃着向卧室走去。她想尽快入睡,因为她刚才做了一个梦,如果能让这个梦继续下去,那可太美妙了。
在梦里,她的儿子,许明良回家了。
最高人民检察院很快做出批复,同意对二十三年前的连环强奸杀人案重启侦查。C市公安局铁东分局成立了专案组,段洪庆任组长,杜成任副组长。针对林国栋的侦查工作全面展开。
在专案组的不懈努力下,各种证据材料被迅速提取、汇总。其中,在林国栋床下的地板缝内提取到毛发若干。经DNA检验,其中两根可与1990年“11.9”强奸杀人碎尸案的被害人张岚做同一认定,其中一根可与1991年“8.7”强奸杀人碎尸案的被害人冯楠做同一认定。此外,在林国栋家的客厅沙发附近的墙壁上,发现一块被大白粉遮盖的擦蹭痕血迹,经DNA检验,可与1991年“6.23”强奸杀人碎尸案的被害人黄玉做同一认定。
骆少华提供了两份证据。其中之一是林国栋在1990年至1991年借用绿竹味精厂汽车班的一辆白色东风牌皮卡车的记录。在共计17次借用记录中,4次与系列强奸杀人碎尸案的案发时间高度吻合。那辆皮卡车已经做报废处理,无从查证。但是当年的汽车班维修员刘柱尚在人世,他证实了这份借车记录的真实性。
另一份证据是那辆白色皮卡车的遮阳板。在遮阳板背面的无纺布上,警方提取到一枚滴落血。经DNA检验,可与1991年“3.14”强奸杀人碎尸案的被害人李丽华做同一认定。
骆少华亦提供了一份证言,证实林国栋曾亲口承认自己犯下了四起强奸杀人碎尸案。
同时,骆少华因涉嫌徇私枉法罪被C市铁东区检察院带走调查。因本案已过追诉时效,铁东区检察院已做出不予起诉处理。
4月2日,纪乾坤向警方自首,并主动交代1992年“10.27”杀人碎尸案是自己所为。通过对纪乾坤住宅的搜查,警方在卧室衣柜上方发现用报纸包裹的手锯一把。在手锯的握柄上提取到纪乾坤的指纹。在握柄与铁锯的连接处及锯齿内提取到血迹,经DNA检验,可与被害人梁庆芸做同一认定。1992年“10.27”杀人碎尸案宣布告破。
纪乾坤随即向警方举报了张海生帮助田有光强奸的犯罪事实,并提供了视频资料作为证据。本案已另行处理。
鉴于犯罪嫌疑人纪乾坤身患残疾,生活不能自理,同时在体检时发现肺部有病变,C市人民检察院决定对其采取取保候审措施,经交纳保证金后,暂时在C市第三人民医院接受治疗。
5月8日,C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了林国栋系列强奸杀人碎尸案。被告人林国栋被指控犯有强奸罪、故意杀人罪和抢劫罪。林国栋对检察机关指控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庭审整整持续了两天,将择日宣判。
纪乾坤在休庭第二天收到了张震梁送来的一张DVD光盘。光盘里记录了对林国栋一案审理的全过程。纪乾坤在病房里用借来的随身DVD机看完了这张光盘,始终表情平静,一言不发。然而,在当晚,整个楼层的人都听到一个老人在呼唤着一个叫“冯楠”的名字,一夜未曾停歇。
十天后,C市中级人民法院对林国栋一案做出一审判决:林国栋犯强奸罪,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犯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犯抢劫罪,被判处有期徒刑3年,并处罚金3000元。决定执行死刑立即执行。林国栋当庭表示不上诉。本案已报送最高人民法院复核中。
经由许明良之母杨桂琴的申诉,J省高级人民法院决定启动再审程序,并另行组成合议庭依法开庭审理。审理中,合议庭查阅了本案全部卷宗以及相关材料,并听取了申诉人、辩护人及检察机关的意见,经合议庭评议并提交审判委员会讨论,做出如下判决:一、撤销本院(1991)J刑终字第199号刑事裁定和C市中级人民法院(1991)C刑初字第37号刑事判决;二、原审被告人许明良无罪。
申诉人杨桂琴已经提出申请国家赔偿。
随后,对许明良一案的错案责任追究程序启动。当年参与办理此案的公、检、法三部门相关人员被责令配合调查。其中不乏已退休的公安和司法工作人员。曾主持本案侦查工作的C市公安局铁东分局前副局长马健申报革命烈士荣誉称号的程序被叫停。一名杜姓警官在接受询问时忽然昏倒,当日被送往C市第三人民医院抢救。
5月底,晚春。
天空晴朗,阳光大好。逐日升高的气温让这个城市彻底告别了寒冷凋敝的冬季。绿草、花衣,加之随处可见的健硕身躯和年轻面庞,越来越强烈的活力在这片土地上蓬勃生长。
纪乾坤摇动着轮椅,在第三人民医院的院子里缓缓前行。阳光洒在他的身上,暖暖的很舒服。他不停地深呼吸,青草的味道混合着泥土的芳香萦绕在鼻腔里,让人觉得慵懒惬意,心满意足。
在一片空地上,一个身穿蓝白相间病号服的老人正斜靠在木质长椅上,闭着眼睛打盹。在他手上,还捏着一份打开的报纸。
纪乾坤看见他,手上用力,轮椅加速向他驶去。
“老杜!”他走到老人身边,用力拍拍对方的膝盖,“也不怕着凉。”
杜成睁开眼睛,见是纪乾坤,笑了笑。
“是你啊。”他费力地伸了一个懒腰,报纸随着他的动作哗啦作响,“真他妈不行了,看几眼报纸就睡着了。”
纪乾坤看看他枯黄的面容和愈加肿胀的腹部,问道:“你怎么样?”
“没事,后天手术。”杜成摇摇头,“震梁非要我做,其实压根没用—你呢?昨天开庭了?”
“嗯,故意杀人罪和爆炸罪中止。”纪乾坤面色平静,似乎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半天就完事了。”
“你检举揭发了张海生,应该算立功。”杜成看看他,“你的辩护律师提这个没有?”
“好像提了吧,我也没认真听。”纪乾坤指指自己的上腹部,“肺癌,就算判死缓也没啥意义。”
杜成默然,低下头。片刻,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凑过去低声问道:“这么说,你现在肯定没有烟吧?”
纪乾坤一愣:“你个老家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抽烟?”
“嘿嘿,我有啊。”杜成诡谲地一笑,从口袋里拿出一盒烟,“可惜就剩两根了。”
“来一根,来一根。”纪乾坤立刻露出羡慕的表情。
两个老头分享了烟盒里最后的两根烟,又凑在一起点燃,对坐着吞云吐雾。
纪乾坤只吸了几口,面庞就憋成了紫红色,随即就剧烈地咳嗽起来。杜成见状,急忙过去帮他敲打后背。纪乾坤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急促地喘息着,手里还捏着那半根香烟不肯丢掉。
“瞅你那德行,扔了得了。”杜成也是气喘吁吁,嘴上笑骂道,“真他妈浪费。”
“你还好意思说我?”纪乾坤的嘴角见了血丝,他马马虎虎地擦掉,指指杜成不断揉动腹部的手,“挺不住了吧?”
“是啊,一会儿还得去抽腹水。”杜成撇撇嘴,呼吸开始变得急促,“一天七八回,烦死我了。”
纪乾坤又小心翼翼地嘬了一口烟头,缓缓吐出一口烟气,盯着院子里往来的人群出神。
“老杜,咱俩都是要死的人了。”
“是啊。”杜成斜靠在长椅上,刚才的动作似乎让他耗尽了力气,“好在执念已了,没什么遗憾了。”
“林国栋是昨天执行的?”
“嗯。”杜成的眼睛半睁半闭,声音也变得越来越低,“注射。”
纪乾坤点点头:“老杜,还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哦?”杜成勉强抬起眼皮,“你说。”
“昨天在开庭的时候,岳筱慧家没提附带民事诉讼。”纪乾坤顿了一下,“我想,总得给这孩子和她爸爸一点儿补偿。我已经写好遗嘱了,全部财产都留给她。如果有机会的话,你劝劝她,请她务必接受。”
“好。”杜成的头慢慢垂下来,声音细微,几乎不可闻。
“我始终亏欠她家太多,虽然金钱补偿没什么意义,但是……”纪乾坤的眼睛忽然瞪大了,语调也一下子昂扬起来,“你看,这俩孩子说来就来了。”
在院子的另一侧,魏炯和岳筱慧正踩着草坪上的水磨石踏板,远远地向这边走来。
“哎,老杜,你说岳筱慧当时录制的视频里,会不会单独给魏炯留了话?”纪乾坤眯起眼睛笑着,“我看这俩孩子挺般配的啊。在咖啡馆里,明知道有炸弹,魏炯还不肯离开岳筱慧。”
纪乾坤自顾自说着,完全没有意识到,在他的侧后方,杜成已经躺倒在长椅上。
“听说他们打算毕业之后去考公务员,做警察,我觉得挺合适的。没有这俩孩子,估计这案子也破不了。真希望有机会能看到他们穿上警服的样子,你说呢……”
在午后的阳光下,纪乾坤看到魏炯和岳筱慧一路嘻笑着并肩走来。男孩接过女孩手中拎着的水果篮。遇到跨度较大的水磨石踏板,男孩会伸出手,拉住女孩,之后就没有放开。男孩还有些害羞,女孩倒是大大方方,还拿出纸巾递给男孩,示意他擦擦额头上的汗水。看着他们,纪乾坤感到极大的幸福和满足。在他眼里,这对青年男女就仿佛自己头上的太阳,炽热、光明,带着永不消失的温度和足以抵御黑暗的力量,宛若这个令人充满期待的春天。宛若新生。
宛若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