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刑警探案 第一章 勒索巨款幼儿被绑 临机一念揭开谜团

我是一名老刑警,从事公安工作已经有三四十年了,这些年里,我曾经遇到很多大案要案和重案,这里跟大家分享一下我上个世纪参与过的几个案件。

我手头有这么两张保持着连续性的特殊照片:一张是我满面疲惫,双眼吃惊地睁大,身体前倾,两手前伸;在我前面,一个中年男子,单膝着地,双手下按,他的头顶上方,一抹红影向后飞去。一张是我弯着腰,双手搀扶那个中年男子,而那个中年男子已双膝跪倒,头几触地。背景是临江市公安局正乐派出所院内,一面大书着“为人民服务”的影墙,那一抹红影正是中年男子向上甩出的一条中华牌香烟。

我之所以在这里津津乐道于这两张照片,是因为这两张照片的来历不同于往常。

一是由于这两张照片是在两个当事人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一个恰巧有相机在手的照相爱好者抓拍的,而就当时的情景而言,派出所大门紧闭,是不允许外人入内的,不知什么原因,他却正在院内。我曾在侦查案件现场,留下了不少的照片,但在此之前,却没有任何一张是公安以外的人员拍摄的。

二是这两张照片记录了一起重大案件的成功破获,以及受害者家人激动、兴奋得不能自制的感恩之情。任何人只要身临其境,不论吃了多少辛苦,流了多少血汗,也不论作出了多少常人难以意料的奉献,他的心里都会装满了成就、欣慰、满足、幸福。

这两张照片勾起了我的记忆,侦破这起案件的十个日日夜夜,又十分鲜明的回到我眼前。

这是一起在当时引起震惊的绑架人质、敲诈勒索案,也是我运用直觉破案的最成功的一例。在那个辉煌的时刻,我庆幸过,陶醉过,在心里一度充满了自信。

现在还是让我用平直的语言来敘说这段往事吧。

1995年5月1日,国际劳动节。

临江市姜桂乡庆和村的姜作忠,兴冲冲地走在乡间大道上。

此刻,他心头特别愉悦,今天刚从上海建筑工地回家,三个月没有见到孙儿小磊,心里总是记挂不下。小磊是姜家独苗,今年五岁,长得聪明结实,是全家的掌上明珠。小磊和爷爷特別投缘,只要爷爷在家,总是围着爷爷不住的跑前颠后。姜作忠对他喜欢得了不得,真是应了《红楼梦》中的那句话:“抱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他在上海开了家拆房公司,生意特别好。上海正值城市改造和建设的高潮,要造新楼必须拆旧屋,拆房公司也就应运而生。这几年的经营,对一个乡下人来说,可谓是赚足了钞票,成了远近闻名的富翁。要不是老婆和儿媳执意不肯,他早将孙儿带到上海去了。现在是下午四点三十分,到了去幼儿园接孩子的时候了,他不顾疲劳,自告奋勇去接小磊。走时心里还在犯嘀咕,乡下和城里到底不一样,城里早就放假了,乡下的幼儿园却在五一节照样上课。要不然,自己早已见到小孙儿了。

进了幼儿园,姜作忠直奔中班教室。他站在门口,目光扫视一遍,没有看到小磊。又环顾了一周,还是没有见到孙儿。他心中暗想,当真是上了些年纪,难道记错了教室?乡村幼儿园规模不大,一共只有四个班级,每个班级只有一个教室。他逐个教室看了看,仍然没有见到朝思暮想的小孙儿,心里不免有些着急起来。

他又回到了中班教室,大声向老师发问:“姜小磊在不在这里?”

女老师抬头望了望,反问道:“你是姜小磊的什么人?”姜作忠听后有些生气,粗嗓门回道:“我是他爷爷,来接他回家!”

大概是对这位爷爷的粗声大气不满,女老师故作惊讶之态:“哎呀,你可来迟了,小磊已经被他叔叔接走了。”“什么?!被他叔叔接走了,他哪来的叔叔?”这次轮到姜作忠惊讶了。他心里掠过了一个不祥的念头,对那个女老师道:“我回去看一下,小孩没有回家,我跟你们没完。”来不及多说,他急急忙忙往回赶。

回到家一看,孙子小磊没有回来,老婆和儿媳也没有叫人代接。

这种情形在以往从来没有发生过。

这时,一家子都紧张起来,有的外出寻找,有的一个接一个的打电话,向可能接走小孩的亲友询问,姜作忠又赶到幼儿园追问小磊的下落。

幼儿园女老师这时也感到问题严重,认真回忆了当时的情况,说是被一个年约二十五、六岁,身高在l65厘米左右的长发男子接走,他自称是小磊的叔叔,顺道来接他回家,小磊就被他抱走了。

几个回合一折腾,时间已到晚上七时左右。一家人聚到一起,你哭他喊,乱成一片。

正所谓“当局者迷”,惶急之中,无计可施。还是姜作忠有些主见,他沉默良久,对家人说:“现在看来,小磊可能出事了,我们不能乱糟糟的瞎撞。为了把小磊赶紧找到,一是立即向公安机关报案,二是请求亲友一起出动寻找。只要能把小磊找回来,什么代价都在所不惜。”

临江市公安局在五月二日凌晨接到小磊失踪的报案,在做了初步调查后,认为绑架人质的可能性很大,随后向江口市公安局刑警支队(为了应对日渐复杂的刑事案件发案态势,原来的刑警大队已统一升格为处级建制的支队,县、市的刑警队也升格为科级建制的刑警大队)报告,请求调派精干人员指导、参与侦查。

这是近几年来首起绑架儿童案,刑警支队决定,凡是能抽调出的侦查人员,都去临江参加案件侦查。因而郭笑支队长和我帶着一帮侦查员,在五月二日上午赶到了案发地姜桂乡。

一个五岁(实足年龄只有四岁)幼童,被人从幼儿园接走,一夜未归,显然已发生了异常情况。不论是亲是友,出于对幼童的钟爱,在未通知幼童家长的情况下,将幼童接走,总不会在事后仍不告知幼童家长,过了一夜也不将幼童送回的。我们分析认为,小磊失踪的原因,两种可能性最大:一是被绑架,二是遭杀害。绑架幼童的目的,通常为钱财;杀害幼童的动机,一般是仇恨引起的报复。

根据这种思路,我们和临江市公安局分管刑侦的副局长杨学恭、刑警大队教导员孙建明商定,把侦查人员分成三个小组,布置了紧急调查任务:一组负责对幼儿园作详细了解,弄清接走小磊的具体时间、过程以及接人者的体貌特征;向居住在幼儿园附近的住户,以及在发案时间段内经过幼儿园周围路段的所有人员,作逐个走访,以确定目标,发现线索。二组负责对河道、荒地、空屋、草木隐蔽处等方位的搜寻,对驶经姜桂的公交和出租车驾驶员访问,以发现作案现场或失踪幼童的踪迹。三组专门找姜作忠家人以及他的亲友、邻居谈话,重点了解姜作忠一家人最近几年的生活、交往以及对外发生的矛盾、纠纷等情况,以判断小磊失踪的原因,或者说是作案者作案的动机。

经过半天半夜的紧张工作,调查结果表明,小磊是被一个操本地口音的陌生男青年从幼儿园接走,之后便失去了踪迹。姜作忠一家人在当地还算厚道,由于经济条件较好,对别人一般不计较小利,因而不论在上海还是在本地,对外交往中,没有发生过引人注意的矛盾或纠葛。

照此看来,小磊的失踪,与绑架人质有关。姜家在上海办拆房公司,赚了大钱,在当地早有传闻。如果这种判断不錯,那么,绑架者的第二步动作,应当是开始敲诈。

我们随即对姜家的通讯进行了严密的监控,並部署了在姜灶地区的全面排查。同时要求村组干部全力配合,公安人员工作不计昼夜,限令案件必须在三日内破获。

面对这起绑架幼童案,我们每个人都感到肩头压力的沉重。即使绑架作案者的目的,只是为了挾持人质以胁迫敲诈,但人质不是一个物件,他要吃要喝要自救,特别是一个事理还不分明,利害难以判断的小孩,哭喊吵闹难以避兔,这对绑架者而言,拖的时间越长,麻烦和风险越大。因而绑架者不可能长久保留人质,“撕票”、杀害人质的恶果,随时都会发生。受害者家人出于对公安机关的信任,将解救幼童、惩办凶手的责任交给了人民警察,如果此后发生了意外,我们将无法向受害人作出交待。这时,我们内心的惶急和不安,决不亚于姜作忠一家人。

第二天一早,我便跑到姜家,对双目通红、唏嘘不已的姜作忠特别言明:从现在开始,凡是发生了与小磊有关的任何情况,都必须在第一时间和我们联系,决不能自作主张,私自行动。否则,贻误了时机,造成了恶果,只能由他们自己负责。我们目标一致,为了救出小磊,一定要倾力合作。听完我的话后,姜作忠沉思了片刻,站起身来,庄重的点了点头。我拉住他的手,紧紧地握了握,非常诚挚的对他说:“我代表侦查人员向你感谢,感谢你的合作。现在,我们的心情和处境与你一样,不能有任何的疏漏,不能有絲毫的懈怠,决不能因为工作中的失察而发生更为严重的后果。”听了我的话,姜作忠的泪水又滚滚而下。

这天上午十时整,我们预想的情况发生了。住在姜作忠西面不足二百公尺的村党支部书记家里,电话铃响了起来,女主人老黄抓起听筒,电话里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请你叫姜作忠来接电话。”

老黄觉得有些奇怪,说话的口气也就不那么好听:“他家里有电话,为什么不直接打过去?我这里又不是公用电话,还要叫我去喊人!”

哪知道对方的口气更強横:“你还是去叫吧,我有重要的事要找他。耽误了恐怕你负不起这个责任!”这时老黄猛然想起小磊的事,莫非这个人知道了内中情况?于是大叫了一声“你等着”,忙不迭去姜家喊人。

当姜作忠气喘嘘嘘的赶到,抓起话筒,说了声我是姜作忠时,对方的音调已十分不耐:“为什么等这么长时间,是不是想搞什么花样?我警告你,不乖乖的听话,是要断子绝孙的!赶快准备150万元现金来赎人,地点以后再通知你。”说完未等回应,“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姜作忠手拿着听筒,怔怔的站在那里,久久说不出话来。但他的心里却在翻江倒海:被公安局的同志说中了,果然是绑架人质!唉,有钱也惹祸啊。这个混账东西,要钱冲着我来,何必为难一个与钱毫无关系的小孩呢!

他木然地跨出书记家的大门,对老黄在身后大声的追问,仿佛没有听到。他内心在激烈地争斗,这个傢伙心太狠了,一张口就是150万,这是多大的数目哟,几乎是这么多年辛辛苦苦的大部分积蓄。不过,为了小孙子,怎能不拿呢?花钱消灾吧!这个事要不要告诉公安局的同志呢?他们知道了这个事,肯定不同意拿钱赎人。绑架的人钱不到手,肯定不会放人。等候公安机关破案,不知还有多少日子,怕只怕夜长梦多,平白生出变故。但是,如果给了钱又领不回小孙儿,怎么办呢?自己势孤力单,斗得过这个傢伙吗?公安局威势很大,他们处理这种事,办法总比我们多。再说,早上我已经答应过有事立即报告,他们在帮助我处理这件事,对他们食言,会引起不快的。还是告诉他们,如果他们不同意赎人,又沒有更好的办法,我再自个行动。

打定主意后,姜作忠掉过头来,向公安人员的住地走去。

在获知这个消息后,我们几个经过商量,很快取得一致意见:既然绑架者的目的是为了敲诈,获取钱财才是作案的最终目标,不妨垂下香饵,诱魚上钩。

我们明确告诉姜作忠,同意出钱赎人,但是还要等待进一步的交易信息。从安全角度考虑,整个行动计划必须听从公安机关的安排。在行动实施前,可以公开的在银行取款,向亲友借钱,准备花钱消灾。

同时,从这个情况中,也可以看出作案者对姜家周围情况很熟悉,具有一定的反侦察能力,他们之中至少有一人居住在本地。

随后,我们派人调查打入村党支部书记家电话的出处,並对姜作忠邻近住家也实行了通讯监控。

5月4日早晨七点刚过,姜作忠家旁的王姓邻居家中电话鈴响了起来,提起话筒一问,仍然是找姜作忠的。姜作忠听到呼唤,飞快地奔到王家,刚抓起话筒,就听到里面的说话声:“你是姜作忠吗?钱准备好了没有?明天上午十点交货,到时候你打开手机,在上海金陵东路等候消息。记住了,只能一个人过来,不然,取消交易。还有,如果没有那么多钱,货也会缺胳膊少腿的!”放下话筒后,姜作忠直奔我们的住处。

其实,此时我们已经知道了他们的通话内容。

由于绑架者指定的交货地点在上海,必须紧急部署。为了分散目标,減少注意力,我们兵分三路,分别出发,约定至迟在下午六点到上海汇合。一路由江口市公安局副局长王又恆亲自帶領,以技术侦察人员为主,负责开拓信息渠道,和上海警方联络,居中指挥。一路由郭笑和我带领,抽调二十名精干侦查人员,负责交货中心地段的监视,一旦发现犯罪,立即围堵抓捕。第三路由临江市公安局的杨学恭副局长、孙建明教导员帶領,负责安排二十名侦查员,在交货中心地段的外围,控制交通路口。这两路人员都必须略作化装,以一个合适的身份在现场活动,不致引起外人注意。

送钱人选定为姜作忠的儿子、小磊的父亲。他年轻力壮,表现得比较沉稳,让他拎一只坚硬的手提箱,必要时也可作为武器自卫。我们给他做了三条规定:一是不见小磊不交钱,小磊不在安全控制之下不交钱,小磊到手后赶快离开,以后的事由我们处理;二是在交易过程中,不要东张西望,左顾右盼。他的所有活动都在公安人员的监控之下,人身安全有充分的保证。三是如果交易的时间、地点临时更改,时间延至夜晚,地点放在荒僻的郊外,则要提出困难,尽量拖延,以便给我们有一个应急处置的时间。

然而,事情的发展并不顺利。小磊的父亲、侦查人员在金陵东路一带徘徊、守望了一整天,没有接收到綁架者的任何联系信息,也没有在这个路段发现什么可疑状况。

会不会由于我们从姜灶调出的人员过多,被绑架者在现场的坐探看出破绽而不敢动作了,还是绑架者故意在拖延时间呢?不管是属于哪一种原因,我们决定再守候一天。

5月6日,从早晨七时至晚上十点,依然没有结果。小磊的父亲越发焦虑不安,我们几个表面上很平静,其实内里也个个心急如焚。当我们获知,今天上午姜作忠在姜桂家中又接到一个类似的恐吓电话时,我们不得不作这样的考虑:不能在这里再耗下去了,除留下第一组在上海继续监控外,其余两组人员连夜返回现场,开展常规性的侦查。

5月7日凌晨,我刚躺到床上不久,又接到支队通知,距姜桂现场不远处的江口农场发生凶杀案,要我就近带领技术人员去现场,研究一下侦查工作。

下午四时许,我在江口农场案发现场,接到仍在上海的王又恆副局长的电话,说是上海的小组在工作中发现一条线索,一个家住在姜桂地区、名叫张峰的青年人,在上海游荡时被他们逮住。在询问到绑架案时,声称他本人並不知情,但他听到风声,可能与一个外号叫“三毛”的人有关。至于“三毛”的姓名、住处、体貌特征、与什么人相识,一无所知。张副局长要求,要迅速找到“三毛”,开展审查,在5月8日上午七时前把是非搞请楚,因为他们在那时对张峰的留置盘问期限已到,必须放人。

我随即用电话将这个情况向留在江口的郭笑支队长报告,希望他能到现场处理此事。

在电话的另一端,郭支队长的语气平淡,告诉我他明天要参加一项科目考试,不能前来。我知道他和王又恆的工作关系并不太融洽,而且这条线索可变性很大,是否张峰在被逼无奈之下信口开河、虚晃一枪也未可知。没有其它办法,我只有离开江口农场的凶杀案现场,赶往姜桂。在返回姜桂的途中,我用电话联系到临江市公安局副局长杨学恭,要他立即通知与姜桂相近的几个乡镇派出所长,到姜桂集中,领受一项紧急排查任务。

在会上,我严令与会的七个乡镇派出所长,放下手头的一切工作,动员全部警力,釆用各种手段,在辖区内全力查找“三毛”。晚上六时三十分前,报告工作结果,如有敷衍塞责者,将按照不执行警令严肃追究。同时,派出侦查人员跟进,就地监督落实。

到晚上七时,排查已有结果,七个乡镇内共有十三名外号叫“三毛”的人,其中不少有过违法犯罪的劣迹。这一点大出我们的意外,一个难题摆在了面前:谁是我们要找的“三毛”呢?

现在时间紧迫,容不得再做调查,必须当机立断,选择一、两个作案可能性相对最大的“三毛”开展审查。

会议室里,与会的人有的在默默沉思,有的在闷闷抽烟,有的用眼光罩住我,仿佛都在等我表态。我心里非常清楚,要做这样的决定风险实在太大。张峰提供的说法是确实听到的还是编造的,是未知数;即使这种说法是张峰听到的,前头的来源是知晓内情还是风闻臆测,是未知数;“三毛”在现在看来,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没有具体的个性特征,如同“白马非马”一说。“三毛”究竟是哪个“三毛”,也是一个未知数。这么多未知因素集合在一起,要作出一个正确选择,确实太难了。我掏出一颗烟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口:箭在弦上,不得不冒险一发了。

我注视着记录了十三个“三毛”简要情况的几页纸片,凭着对已知情况的分析,更多的是依靠直觉的感悟,开始发言:“我认为,我们今晚首先要审查的三毛,是家住在正乐乡永西村的陈志谋。虽然他和別的三毛比较起来,劣迹恶行较少,但我还是选定他。有三条理由,一是他居住地和姜桂相邻,距离不远,来往方便,可能知晓姜作忠的家庭情况;二是打出的三个公用电话地点分别是金西、曹场和靖海的天和,他的住地正是这三个方位的中心点。三是就一般情况而言,这样的绑架人质、敲诈勒索案件,不大可能是单个作案。他有一个哥哥和姐夫,住地紧靠在一起,今夜也必须一起审查。我的想法虽然粗莽了一点,但是,六天时间过去了,一个五岁儿童还在犯罪分子手中。我们每个人都知道,多拖一天时间,就增加一分危险,我们承担一些风险是值得的。因此,大家要振作精神,组成三个审查小组,对陈志谋等三人分别审查。为了保密和保险,防止‘三毛’另有其人,获知内情而逃跑或残害人质,今晚十一时动手,审查地点远离姜桂现场,除抽调的审查小组成员外,一律不允许其他人员知晓。”

杨学恭副局长支持了我的意见,各项准备工作随即展开。

这时,江口市公安局局长季启斌来到了姜桂,走进了会议室,我向他扼要的汇报了今夜的工作计划,他表示赞同。时间到了晚上十点,季局长和我一起去参加三个审查小组的战前动员短会。会上,我和杨学恭副局长分别布置了工作任务和強調了工作纪律,然后请季局长做指示。他微笑着说:“大家的工作非常辛苦,我主要是来看看你们。刚才袁支讲的意见,我很赞成。这些意见代表江口市局的意见,也代表我的意见,希望大家认真执行。”听了这些话,我如释重负。人们在生活中,遇到有风险的抉择时,有多少人能如此表明态度!季启斌由启明市市长转任江口市政法委副书记,后改任江口市公安局长,虽然到任不久,业务工作不十分熟悉,但他为人厚道真诚,极富亲和力。在他手下工作,无需拘谨,个人能力尽可发挥。

各小组领受任务后,准备行动。借着这段空隙,我和季局长去监控点听取电话录音。绑架者先后打过三个电话,第一个电话未能控制,后两个已在控制之中。从录音听来,这两次呼叫是同一人,操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流利而清晰,没有一絲本地口音掺杂其中。对此,我的思绪泛起了涟漪:难道绑架者是外地人?如果绑架者是外地人,今夜的工作将会是什么结果呢?但转念一想,事情尚未开始做,何必猜度其结果,枉自动摇自信心!季局长要返回了,我和他握别后,跳上汽车,向“三毛”的审查地点——临江市公安局驰去。

在审讯室里,我第一次见到这位“三毛”,二十五、六岁年龄,矮矮瘦瘦,其貌不扬。尖狹的面庞,细小的眼睛,软长的头发,踏拉着一双脏兮兮的塑料拖鞋,目光象受惊的猴子,不停地在四周跳跃。

负责审查的孙建明教导员告诉我,在“三毛”住所周围已做过搜索,没有发现有藏匿小孩的地方。我急切想知道敲诈电话是否为“三毛”所打,便开口问道:“到了这里,有什么话要说?”

“我好端端的在家里睡觉,被你们弄到这里来,我还不知道为什么呢!”“三毛”摆出一付滿不在乎的腔调。

“说普通话!你是有意让我听不懂是吗?”我大声喝斥。

“我说的是普通话,你听不懂我也没有办法。”他翻了翻白眼对我说。浓重的江中口音稍稍作了些改变。

虽然只有短短的两句对话,我已知道电话决非是“三毛”所打。电话中声音响亮,吐齿清晰,而他出声低哑伴有杂音,更重要的是凭他刚才的说话,根本讲不出那么标准而流畅的普通话。

手机铃声响了,我走出室外,打开电话,杨学恭副局长的声音传了过来,他在三甲镇派出所负责审查“三毛”姐夫。

“你们那里的情况如何?我们这里的审查没有进展,对象表现得很正常,态度还算诚恳。看来案子与他瓜葛不大,是不是把人先放了?”

我未作过多考虑,立即回答他:“我们这里也没有更多情况,但是现在不能放人。可以从侧面入手,继续盘问,以图发现嫌疑和线索,天亮后再决定人的去留问题。”

我看了看手錶,这时已是5月8日凌晨三点。人在工作或思虑紧张时,时间总是跑得特别快。

我叫出孙建明,要他叫“三毛”分段讲清这两天的活动情况。如有可疑,立即派人去核实。

刑警大队会议室里,同样灯火辉煌,对“三毛”哥哥的审查正在这里进行。我坐下来,听了一会儿,知道这儿也没有任何突破征兆,我瞧着侦查人员的表情,看得出他们在心里已经排除了审查对象的嫌疑。我的心情益发沉重起来。心想,我的直觉出问题了,现在该考虑天亮后的取捨了。

正在这时,听到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我推门而出,迎面碰上孙建明,他晃动着高大的身躯,向我问道:“袁支,三毛自交七日下午在同村的一户人家打牌,这一节情况需不需要连夜核实?”

我不假思索的回答道:“需要!通知当地派出所长立即核实。”

孙建明转身走了。我望着他的背影,心想我这种做法是不是不通情理,这么个线索要派出所长深夜从床上爬起来去核实?但话已出口,况且案件侦查正处于紧张时刻,还是让他们去做罢。

不到一小时,核实的结果反馈过来了,那个和三毛打牌的妇女证实了这一节情况。不过,她还说了另外几句话:“下午两点多钟,家里电话响了,一问之下,是上海的长途,找打牌的三毛的。”

这是一个多么重要的情况啊!“三毛”在外面打牌,竟然有电话跟过来!那个时候,农村里装电话的住户不多,外面的电话能随“三毛”跟过来,必须具备三个条件:知道这家住户家中有电话、知道这架电话的号码、知道“三毛”当时正在这架电话机旁边。一个身在外地的人要具备这三个条件,很难做到,除非“三毛”跟他事先约定。而且这个长途,是上海来的!我瞧着孙建明英俊面庞上的激动之色,对他说:“有戏了,赶紧加大力度,狠狠地审!”

孙建明转身就走,如飞而去。

当我跨进审讯室门里时,看到孙建明已将晃着二郎腿的“三毛”一把拎了起来,大声喝道:“到现在还在装腔作势,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这个外強中干的傢伙立刻变得面色灰白,连声讨饶:“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不要打我,我最怕疼了。你放下手,我说还不行吗?”

我心里暗笑,怎么遇上这么个不中用的东西,嘴上却严厉问道:“谁打你了?”

“沒有人打我,我是怕、怕、怕有人打我。”“三毛”结巴起来。

“这里没人打你,你不好好说,难保受害者家属不打你!”孙建明重重的把他丢在椅子上。

“我说,我说,小孩是我领走的。那天我和小王……”

“废话少说!小孩现在在哪里?”我打断“三毛”的吱吱唔唔,单刀直入。

“地点叫不出来,是在远处的一间小茅草屋里。”

“什么!你不知道地点?”我和孙建明几乎异口同声叫了起来:“你想耍什么花招?”

“我确实不知道那个地点叫什么,我可以带你们去,小孩还在那里。”

我用眼色叫出了孙建明。在室外,我对他说:我们现在不需再问作案过程了,最重要的是去解救小孩。小孩救出了,危险消除了,回来再问他不迟。即使“三毛”说了假话,也等回来以后再收拾他!现在,天已放亮,赶快叫上几个人,押着“三毛”,立即出发。

五分钟后,接到孙建明的报告,临江市公安局局长江建林赶了过来。为了不惊动其他人,我叫上支队的邵骥、王绪儒、杭守平、帶上“三毛”,分乘两辆汽车飞驰而去。

在“三毛”的指引下,经过二十分钟的行程,汽车在一条河边停了下来。前面是一条乡间小道,我们挟持着“三毛”一路向前走去。

这时天已明亮,路边树枝上的小鸟吱吱喳喳叫个不停,起得早的村民有的已蹲在河边刷牙。见到我们如此一帮男人,在乡村小道上行色匆匆,感到莫名的惊诧,有的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惊异地张望着,有的好奇地跟在我们身后。当我们回头制止他们跟进时,才不由自主的停下来。

前面有一条深凹的小河,三毛用手指了指对岸。我们拨开芦苇,趟水翻上岸来,发现前面已沒有一条可以正常行走的小路,地形也复杂起来:四周是一片开阔的农田,平坦而茂密的油菜,长得几乎和人一样高,若是有人钻进里间,很难寻找。我不禁心生疑窦,一把抓住“三毛”,拔出腰间的手枪,“哗”的一声拉开枪栓,针对他害怕脆弱的心理,威胁说:“你给我好好听着,如果你不讲真话,玩出什么花样,我一枪打断你的狗腿,就说你拒捕逃跑!”

见到如此架势,“三毛”差点软瘫在地上,指着远处在油菜头上露出一点屋顶的一间小茅屋,哆哆嗦嗦地说:“就在那儿。”

我们尽可能不发出声响,飞快地向那间小茅屋扑去。到那儿一看,这是间种瓜果用的农家看守小屋,早已陈旧破败,废置多时。我安排人在四角站定,然后示意杭守平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屋内。

小杭心领神会,拔出枪来,一脚将屋门踹飞,一步跨进屋内。里面两个矮壮青年,忽见异变,本能的向外张望,小杭大喝一声“不许动”,枪口已抵住了他们的头颅。邵骥一个箭步跑过去,把躺在稻草堆里的小男孩抱在手中。我长吁一口气,走进屋去,拿起小桌上两把雪亮的锯齿状长刀,交给了身旁兴奋不已的孙建明。

这是一次短促的突击,也是一起成功的解救!

我们押着“三毛”等三人,轮流抱着小磊往回走,这时,一轮硕大而鲜红的太阳刚刚从地平线上升起。她以博爱的胸怀,含笑着向人们送出了艳丽的光芒。

破案的消息比晨风跑得更快,当我们回到正乐派出所时,大门前的街道上已聚拢了不少的人。为了保证“三毛”等人的安全,有一个安静的环境审讯,在安置好小磊后,我吩咐值班所长关闭大门,制止无关人员进出。正在此时,发生了本篇开头的那一幕,姜作忠在经历了大悲大喜之后,如痴如狂扑了进来。

以后的讯问十分顺利,“三毛”等人很快交清了自己的罪恶行径,一起绑架人质案件的作案过程终告大白。

原来,“三毛”在当地是个頗有名气的“闲人”,自小游手好闲,喜逸恶劳,还沾染上嘴馋好吃,嗜赌如命的恶习。靠着父母在田间劳作,別无经济收入,哪里有钱供他吃喝玩乐?他常常感到囊中羞涩,手头拮据。前个时候,还欠下一笔赌债,难以归还。他一直在想,用什么办法能快速搞到一笔钱呢?撬门入室,偷盗扒拿,冒了风险,所得无几,他不屑为之。明火执仗,拦路抢劫,人矮力小,风险更大,他不敢为之。思来想去,忽然有了一个绝好的主意,姜桂的姜作忠在上海可是发了大财,两年前他曾到上海找过姜作忠,想到他公司谋个做事轻松,拿钱不少的差事,被一口回绝,现在想起来还心气难平。他这么有钱,如果悄悄绑了他心爱的孙子,狠狠敲他一笔,他不敢不拿钱。这样做,既可不动声色,又能随口开价,弄到一大笔钱,比干那些偷盗、抢劫的勾当高明多了。他暗自为自己想出来的“劫富济贫”计划欣喜不已。

主意打定后,“三毛”开始物色同伙人。一天,他在牌桌上遇到贵州在这一带打工的小王。这个小王倒是长得高高大大,一表人材,在临江打工多年,认识了本地的一个姑娘,现在已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结婚总要花钱,按本地农村的风俗,彩礼必不可少。贵州的家里非常贫困,打工的收入非常有限,从哪里筹集这么多钱呢?他正在犯愁,“三毛”找上门来和他一说,正是一拍即合,相见恨晚。

此后,这两个人经常聚合在一起,察看行走线路,寻找小孩绑架后的藏匿之处。并商议了预后,如果姜家不肯痛痛快快地给钱,一个星期后偷偷将小孩埋掉。人不知,鬼不觉,权当沒有这回事。

当这些准备进行得差不多时,“三毛”感到人手不夠。小孩弄到手后,必须有人看守,这样的苦差事他自然不会去干。和姜家联系、接头,有点风险,他也不愿出头。小王提出,看守小孩的事,可以叫他的两个同乡来做。他的这两个同乡到这里来打工,还沒有找到工作,给他们一点钱,他们肯定愿意做。“三毛”同意了,说是完事后给他们5000元工资,但是看守期间他们足不能出户,事后必须守口如瓶。过了两天,在临江市政府所在地金水镇上,“三毛”又遇到张峰,试探性说到绑架弄钱的打算,张峰表示这几天他要去上海打工,不想参与这种事。不过,他又表态,如果在上海有什么需要,他可以帮忙。

五月一日下午四点多,“三毛”和小王骑着一辆借来的摩托车,来到幼儿园,由“三毛”出面,谎称小磊的奶奶有事出去了,请他代接小孩,骗出了小磊。出门后,用外衣罩住小孩,挾坐在两人中间,开着摩托车匆匆离去。从此,小磊便被关押在油菜田里那间孤零零的小茅草屋内,在两个手握长刀、凶神恶煞的“叔叔”面前,小磊蜷缩在草堆里,不敢哭不敢闹,除了“三毛”每隔两天在夜里来送一次吃食,再没有听到人声。

5月2日上午,在“三毛”指使下,小王骑自行车外出,开始利用公用电话打敲诈电话。5月5日,“三毛”也在另一处公用电话亭中,和在上海的张峰取得了联系,要求张峰到金陵东路一带看看,姜家是不是有人去了上海,路面上有没有反常情况。张峰到金陵东路外滩处转悠了两次,远远的望到手拎提包的小磊父亲,于是在5月6日下午两点三十分,按约给在玩牌的“三毛”打了电话。

然而,如同一揆古词所形容,“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张峰在外滩一带的逗留,露出了马脚,被我们滯留在上海的技侦小组发现。尽管他吱吱唔唔,不肯讲出实情,但想到自己並未参与作案,为防止破案后因态度不好而被加重处罚,便似真似假、鼠首两端的说出了“三毛”二字。也由于在此之前他打给“三毛”的一个电话,被我们在调查中发现破绽,终致迅速突破了全案。

我立即拨通了王又恆的电话,告知他这里案件已破以及张锋介入案件的情况,要求他们将张峰带回审查。

写到这里,这个故事的叙述本该结束。但是以后发生的两件事,却在我记忆中留下了更深的印象。

其一,案破数日后的一天,我正在办公室里翻阅一份资料,突然机关大院里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我探头一看,门外停着两辆大客车,四、五十名穿着统一制服的少年仪仗队员,正在精神抖擞的吹奏敲打,姜作忠在姜桂乡党委书记的陪同下,抱着披红挂彩的小磊站在队伍的前列。我赶忙把这个情况向季启斌局长报告,一起下来把他们迎进了会议室。

在会议室里,姜作忠对着临江市电视台记者手中的录相机,说了许多感激感人的话。然后拉着小磊,向我们每个参加案件侦查的人员逐一鞠躬,感谢我们给了他“重生”。最后,他掏出大摞的钞票,要给侦查人员发奖金。这件事使我深切感受到,一个人如果为群众、为社会做了一点好事,人们决不会忘记他!作为一名刑警,如果在工作中不敬业、不尽力,稍有懈怠,也会给被伤害的人造成更多的痛苦,给我们这个社会带来更多不和谐因素。应该说,刑警也是造福于人类的一个高尚职业。

其二,江口电视台曾为这起案件的侦查作过跟踪报导,鉴于当时案件未破,有些镜头未能播出。破案后,电视台决定制作一个专题片,以宣传法制,揭露犯罪,弘扬正气,表彰那些在这起案件侦破中作出贡献的人们。

在这个专题片播出时,我看到不少领导一个个闪亮登场,精彩而关键的决策情节接踵而现,被解救的小磊也成为明星,常常在与之对接的特写镜头里旋转而舞。这使我进一步感悟到,任何一项工作的成功,都离不开领导,领导的力量是巨大的、无所不在的。

十多年过去了,当年被绑架的小磊已是个年近二十的大小伙子。不知道他现在是在校园里读书,还是继承了祖业,变成了一名企业家。当我在这里不断提到他时,也无法知道他对那段富有传奇色彩的经历是否还有记忆?

但愿他在今后的人生道路上,旅途平坦,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