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夜探冥井

【1】

萧家后院,已经被雪染成白色。龙叔翻进院子里时,脚下一滑,一步踏空,心里“哎哟”暗叫一声。好在他反应快,及时收住脚步,低头一看,是口深井。凭他多年盗墓的经验,这口井并不是吃水用的,而是排地下水的冥井。

龙叔朝井壁看了看,看不出井有多深,他伸手摸了摸井壁,发现井壁里面有些凹洞,又打灯照了照,这些凹洞排列有序,凹洞里面,没有青苔,可见这些凹洞,一直有人在不间断地攀登。他从左到右从上到下又摸索了几个来回,也没见有什么机关,就攥起胆子,顺着凹洞探下一只脚去,果然不出所料,这些凹洞深浅,刚好够往下探路的,龙叔一阵狂喜。

就在这么一走神的工夫,忽然听到冥井下传上来一阵阴恻恻的回声,好像有人在井水里走动,使他瞬间出了一身白毛汗,手不由自主地就去摸刀。既然是打定了主意要窥其究竟,那就不能退缩。就在龙叔准备继续朝下攀登时,井水里竟慢慢浮出一张脸来。

那脸若是龙叔的倒影,也就没什么可怕的。可那张脸非但不是龙叔的,反而冲他冷不丁地一笑。单这一笑,吓得龙叔心中七八个小兔一起蹦跳,他暗道不妙,井水中怎么会出现如此可怕的东西?

龙叔又惊又疑,那笑脸莫非是埋宝物魅?萧家宅深院大,祖祖辈辈又都是古玩商人,都存有埋宝的习惯。一防战乱,二防子孙败家,三防盗贼行窃。这些古玩老件,在泥土里埋得过久,就会吸收天地精华,人畜灵气,导致物老生变,化成人形作祟,称为物魅。

就在龙叔打算继续下井窥探时,那张人脸却突然不见了。越是诡异,就越是有门道。龙叔不仅没有放弃,反而加快了下井速度。下了四五米,井下水流突然从水中喷起。

龙叔吓了一跳,立刻被水流激得浑身发寒,却又不敢大声叫喊,因为一旦闹出什么动静,必然会被萧家人发现。今夜要不是萧错不在家,他怎么也不敢在萧家里面显山露水。眼看水注要将自己淹没,为了保住性命,龙叔也只好抓着井壁凹洞,急速向上攀爬。

龙叔在墓道荒野间走动了半辈子,也曾经历过许多匪夷所思的怪事。但龙叔却怎么也说不清楚,刚才眼中所见的恐怖景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等他爬到井口,手上一滑,顿觉眼前一花,这下,他真的慌了。

就在那一瞬间,他的手突然被谭彪抓住。等龙叔爬出冥井,只说了一个“走”字,一溜烟似的逃出了萧家后院。

龙叔捣蛋没有成功,让蛋黄淌了一地,确实够难看的。俩人丧魂落魄上了车后,谭彪一边帮龙叔擦干衣服,一边说:“您认为赝品事件跟萧明恒有关系?”

“只有萧明恒能干出这样的事。”

“可萧明恒已经失踪了十五年了。”

“失踪不等于死亡。早年,萧家祖上就是古董商人,他们手上有一大批工匠,专门制造赝品。萧家和楚家来往最深,楚家人经常会潜入皇宫替换真品,就连慈禧为自己搜刮来的陪葬品,他们也替换了不少。”

“您怀疑萧明恒一直藏在萧家地下?”

龙叔满脸茫然:“萧明恒不会离开萧家的。萧家自古就不是善茬。抗战时期,日本人为了娜仁萨满的萨满服,决定大规模扫荡耶那村。当时萧戎得到消息,居然让耶那村人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很多人都说那是灵异现象,可日本人不信,派了五百人的军队进了萧家后院,出来时却发现只剩下一百余人,谁也不知道那些士兵是怎么失踪的。”

谭彪心里感叹着,暗自推想,那井下会不会藏有机关?谭彪还想再问几句,可龙叔眼睛只盯着显示器里的玄光阁,朝他摆了摆手,让谭彪别说话。

【2】

玄光阁内,猴渣听出刻密文者,另有其人,就朝着萧错,摆出一副杰出青年的架势,好像中华人民共和国就指着他一个人儿建设了:“这分析来分析去的,感觉就和中国队踢球一样,偶尔临门的一脚,看着也算势大力猛翩若惊鸿,可结果,球总是在门框上砸得乒乓灿烂。如果想出现实质性的突破,只有弄清楚这些密文符号是他娘的什么意思。”

猴渣说完,看了眼一直没有离开的何敬业。何敬业赶紧扭脸,面朝猴渣的货架,假装欣赏古玩。

萧错对猴渣说:“古时仓颉造字的额外信息,一直被统治阶级所垄断,专门用来记录一些不能让普通百姓获悉的重大事件,成为了一种机密的语言。这么多年,我一无所悉。我想,池姨在符号方面是专家,心力眼力都比我强。”

池文青叹息一声:“老嘎乌内壁上的图纹,你和萧明恒分别给我看过一次,我当时,确实没有这个能力破译。这种所谓的鬼符天书,就是中国古文字研究者面临的一道坎,跨不过去,就会掉坑淹死。一旦有点突破,其余的难题,都可以随之迎刃而解,但是这道障碍实在太大了。可以说步步维艰,穷其心智,以至于我当时,仅仅能从象形上识别出一个『鸟』字。”

池文青真是个直爽人,说了一大堆话,概括起来就三个字:有点难。

猴渣毕竟是年轻心急,对于一个传奇就此开始,又是极为好奇:“现在科技发达了,照理,您现在已经有能力,破译这属于什么符号了。”

猴渣一转脸,看到何敬业拿起货架上的一个双面水晶铜铃,心里一惊,暗呼糟糕,要坏事。他急忙起身,假装倒茶,挡住池文青的视线。萧错见猴渣眼神有点瑟缩,虽然没做声,但他能看出来,猴渣遇事了。

池文青压根就没注意到这微妙的变化,她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继续说道:“古文字和高科技是两把刷子,不过,从萨满文化的角度上看,这些符号,的确是萨满符号。”

萧错对大家说:“据我所知,加拉国王妃拉贝,有一个嵌满各种珍宝的金质嘎乌盒,根据前几年拍出的嘎乌价,这件嘎乌的市场参考价,少说也有几百万。凶手为了这件东西谋财害命,也是情理当中,但为什么要先抢后扔呢?这算什么?算做坏事敢留名?算偷来的锣还敢使劲敲?算是告诉我们:某某人到此一游杀了一人吗?难道就是……为了拷贝其中的萨满符号?”

一旁的猴渣,见何敬业正把那双面水晶铜铃拿在手里,玩得悠闲自得,不时还晃荡两下,发出悦耳铃声。池文青顺声看去,把个猴渣急得额上青筋突突直跳。

萧错急忙招呼何敬业过来看看他家的嘎乌,事到如今,嘎乌也不能当做秘密了,一起研究研究,或许旁观者清。何敬业心里明白萧错言下之意,直接说他不通古玩,是个外行不就算了吗,还整出个旁观者的代名词。

池文青抬头看了看何敬业,猴渣赶紧拿身子一挡,遮住了身后的货架,对大家说:“如果凶手想看这些字符,拽过来,『咔』拍个照片也就看到了,何必害条人命。古代人愚昧落后,咱们什么世面没见过,这些鬼画神符,还能当真事看?”

面对着萧错和猴渣的疑问,池文青陷入了沉思,很快,她就想起一个极为重要的情况:“关于格格的死亡,着实让人匪夷所思。但说凶手为了萨满符号,不太可能。因为古萨满符号,是一种少见而失传的语言,只有极少数的人在研究它。北方民族的大萨满,在发生大事后,都会在石头上刻下古怪的符号加以记载。他们运用符号的技术,也是终极的机密,完全无法用我们日常所用的经验来推断,几千年来只有极其少数的大萨满,才有资格学习。凶手即使拿了去,也是一张废纸。”

萧错一怔:“这么说,我们忽略了一个人?这个人,非常精通萨满符号,一直被冠以活历史的称号。”

池文青自然听得明白:“你是说娜仁萨满?”

【3】

葬狗坡,祭天神杆下,那只被誉为萨满神灵的石狗,卧在雪中,看着那个古老的耶那村。娜仁萨满站在神案前,盯着一幅画像,不声不响。

这是一幅成吉思汗暮年画像,图中是位体态臃肿、慈眉善目的老者,初看并没什么异常,但看久了便会发现,这幅画竟然有眼无瞳,这很容易令人产生一种奇妙幻觉。看着,看着,娜仁萨满心中一阵酸楚,眼前渐渐浮现出她的师父临终时,告诉她的那段巫咒往事……

1232年,6月。蒙古大帐内,躺有一人,面色黑黄,穿着却十分光鲜。随军萨满正为其清洗身体,看起来,他已是病入膏肓。此人乃成吉思汗第三子、大蒙古帝国第二任可汗──窝阔台。

帐外,大雕翱翔,万马奔腾,从草原深处扑面而来。武士们在帐前列成方阵,盔明甲亮,枪阵如林,旗幡如海,风扯飞扬,猎猎作响。为首将领,突然勒住缰绳,兜转马头,飞身而下,匆匆向大帐走去。

萨满巫师闻声,只向帐外一瞥,便立即伏在窝阔台汗耳边,窃窃一语:“拖雷到了──”

萨满话中拖雷,正是成吉思汗幼子、元世祖忽必烈之父。同年,他与窝阔台,分兵南征金国,在率军北返途中,获悉窝阔台汗突患重疾,卧床不起。拖雷即刻轻装,日夜兼程,赶来探望,见大汗病势危重,心急如焚,急忙跪下,抓住窝阔台汗兄之手,热泪滚滚。

与此同时,萨满巫师走到帐外,高举巫咒之水,向长生天祈祷:“大汗破金,声如崩山,血流被道,杀戮太重,只有大汗直系亲属替换他的命,大汗才能保住性命。”

萨满巫师祈祷完毕,帐内无人应声。因窝阔台汗病在征战途中,直系亲属只有眼前这个亲弟弟──拖雷。

拖雷起身,上前一步,右手在胸,深鞠一躬,礼毕。朗声道:“我愿替汗兄一死。请巫师诅咒吧!”话音未落,巫咒之水已被拖雷一饮而尽。将士凄然,声泪俱下。

拖雷临终那夜,阴风飒飒,家人跪在周围,见他已是奄奄一息,泪流更是不止。拖雷从怀中取出一卷驼皮,放于正妻唆鲁禾帖尼手中,遗言道:“此物虽残……但可助我拖雷系……荣登大汗之位……”

拖雷代兄赴死义举,使整个蒙古帝国将他奉若神明,成为整个蒙古帝国征服史上一个重量级人物,不仅为拖雷系登上人间绝顶奠下了基业,而且他的临终预言也得到了证实。

此后,拖雷与唆鲁禾帖尼之长子蒙哥,被推举为大蒙古帝国第四任大汗,次子旭烈兀,被推举为伊利汗国皇帝,三子阿里不哥,被推举为蒙古帝国第八任大汗,四子忽必烈,取《易经》“大哉乾元”之义,立国号大元,正式由蒙古大汗转变为中国皇帝,称世祖。他追封成吉思汗为高祖、其父拖雷汗为睿宗、其兄蒙哥汗为宪宗。也就是说,元朝的正统血脉都是拖雷之后。

娜仁萨满擦去眼泪,慢慢卷起画像,夹在臂弯,一手拿电筒,一手拄拐,蹒跚着走到神案下面,拉开柜门,俯身钻了进去。

下面是一条暗道,地上铺有青砖,缝隙间残余着少量枯藓,里面狭窄阴暗,却越走越开阔,渐渐地就蜿蜒出许多曲折的洞窟,错综交杂,忽上忽下,没个规律,更是看不到尽头。整体如同一个巨大的马蜂窝,安插在地狱绝壁之上,形成一个布置周详的神秘重地。这五花八门的暗道,并不是用于防盗护穴,而是古代军师明铺暗设,用来抵御外敌的旗阵──鬼蜂艸[cǎo]。

“左三屲[wā],走卮[zhī]线,右叏[guái]四,挑銟[chā]行,走竵[wāi]不嫠[lí],走衏[yuàn]不走卺[jǐn]……”娜仁萨满一边小心往前走,一边口念行路口诀,身上铜镜、响铃,垂挂着各种小兵器,伴着她蹒跚之步,叮当作响,惊得石室内众鸟闪躲。

隧道深处,渐渐露出一间石窟,与刚才空洞隧道截然不同,里面到处堆满了文玩古件,玉器翡翠、青瓷陶器、佛像香炉、名人字画、文房四宝、红木器具、骨雕木雕,逶迤形成了一个古玩收藏群落,蔚为壮观。这里不知通往何处,不像是座古墓,也不像是地下博物馆,倒像鬼街口搬进了地府一般。

再看石壁边,竟有一大堆高仿赝品,由于瓷器胎釉都采用了小窑特烧,无论是造型、纹饰、款式、胎质,还是釉质及釉色釉料、底款都符合时代演变规律,十分接近真品瓷器。再经过表面作旧,兽皮打磨退光,器表自然效果极佳,就连瓷器胎足的露胎处,也用烟叶水配用化学材料反复涂抹,使新瓷器转眼间,就变成有岁月沧桑痕迹斑驳的古瓷器。

这些赝品大军,一旦挥师南北,那就是所向披靡。别说一般人的眼力无法抵挡,就算祖宗八代都是玩收藏的行家里手,只要眼神稍不集中,略有疏忽,也会被瞒天过海,不死那才叫钱多。

娜仁萨满蜿蜒前行,走到石窟转角时,惊起几只大鸟,可见这暗道是与外相通的。她屏气凝神,将臂弯里的画像,悄悄放在石窟桌上。然后绕过石桌,往前走了几步,她伸手撩开一堆茅草,微微拨了拨墙上古灯的灯芯,只听石壁“嘎吱吱”地翻转出一条缝隙,从里面隐隐约约显出一个人影。

借着手电余光,依稀能看到那人影头戴十字形铜帽,身穿圆领对襟窄袖袍服,左、右两肩各立一木质小鸟,胸部挂有十几面大小铜镜,腰部以下,三层兽皮穗彩条边,并缀铜铃贝壳,系挂小铁弓箭、铁短箭等兵器。

这套烦琐的服饰,使整个人影显得瘦骨嶙峋,阴气森森。等石壁完全翻转过来,与娜仁萨满对视时,却见那人,挺立在石壁前面,飘带一摆,裙下却空空无物,居然没有腿。

如果换了别人,早就被吓得半死不活,魂魄飞上半空。但娜仁萨满却不慌不乱,她高举电筒,朝那人影照去,这下才看清楚,原来那人非人,而是一件萨满服。

娜仁萨满伸出手,朝萨满服护胸摸去,只见她手指左右一按,护胸铜镜便悄悄弹开,打灯一照,里面居然安稳躺着一块驼皮。她颤颤巍巍拿出驼皮,哀叹一声,慢慢靠近石桌。

她眼睛一动不动,死死盯着萨满服。突然萨满服后露出一双脚。娜仁萨满不但没有惊慌,反而对着黑暗处说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4】

为了找娜仁萨满帮王妈整骨,民警们顶着雪朝耶那村走去。一只野猫蹲在村口“嗷”了一声,就不知藏到哪里去了。

雪沙过后,娜仁萨满的围墙外,渐渐露出一张脸来,她看了一下四周,从身后抽出一个钢管,“嗖”的一声弹出钢丝,挂在了树上,接着,她脚一踹墙,“噌”的一下就由树跳进院内,动作虽然娴熟,但落脚极其不稳,差点一头栽在地上。

娜仁萨满听到屋外声响,小声问了句:“谁?”

黑影忍着疼痛,说:“是我。”

娜仁萨满立刻开门,一把扶住黑影,嘘声问“格格?你怎么来了……”

她忍着疼坐下来,说:“我脚伤了,你给我上点药。明天要演敦煌飞天,我怕出事。”

娜仁萨满听到受伤,就意识到了一定不轻,否则不会冒着大雪到她这来。她急忙端出药箱,替她脱下皮靴,解开伤口一看,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去了萧家?”

她摇了摇头,娜仁萨满立刻火了,一边帮她清洗伤口,一边警告她说:“你可以去蒙骗一个百岁老人,却蒙骗不了一个老萨满。你脚上伤口,中的是萧家防贼的毒药,虽然命不致死,但伤口会很快溃烂,难以愈合。”

她无奈低着头:“我是去了萧家。”

娜仁萨满清理完毕,取出一个紫色药瓶:“大家拼了命地护着你,你怎么能一意孤行,就这么去了呢?”

听到这里,她突然抓住了娜仁萨满的手臂,问:“她没死……车祸死的就是她……”

娜仁萨满也不答理她的问话,表情极为镇静。她却满眼泪光:“你们为什么要瞒着我……如果不是我在萧家找到了她的血衣……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她就是……”

女人说话间眼泪横飞,声音哽咽,不能言语。

娜仁萨满叹了口气,从药瓶中磕出一些药粉涂在伤口上,嘘声说道:“如果早和你说了,死的就是你。”

女人咬牙忍痛,避开娜仁萨满的目光,转向窗外。娜仁萨满听见有民警进门,急忙把手里的药塞进她手里,说:“你从后门先走。”

虽然娜仁萨满对外出就诊从不拒绝,但民警也是恭恭敬敬,把红丹河的事,说得清清楚楚。娜仁萨满听到王妈伤了,急忙转回屋内,收拾包裹,穿戴神裙。

想着王妈身世可怜,性命又是自己一手拼接出来的,这次很可能是旧伤复发,断骨复位少不了要拿整骨包裹。娜仁萨满垂下头,假装闭上眼睛,暗地用眼角余光看那女人,见她并没有立即离开,眼睛里露出一种狐狸般的狡黠。

娜仁萨满把手从包裹上悄悄拿了下来,跟着民警走了出去。

那女人听到娜仁萨满出院,立即朝神案走去。她掀开神案披红,俯看神案下面,发现神案下面还有柜门。正在四处摸索机关之时,忽听到院门有响动。她急忙抽身出来,在她手扶神案支撑之际,却看到整骨包裹还在桌上。

娜仁萨满真是聪明,唯恐怕她在屋里捣鬼,故意不拿整骨包裹。既然自己玩不过那老人,还是尽快坐回原地,以免被抓个现形。

虽然娜仁萨满并非真如民间传说那样,有呼风唤雨的本事,但料事如神,并非过分的评语。她是个活萨满,不折不扣的活萨满,从来无愧于这一殊荣。那女人见了她,多多少少有点心虚,急忙站起身来。

娜仁萨满脸色一沉,直接看着神案说:“这地下有人,别轻易动他。”

女人精神为之一振:“什么人?”

娜仁萨满闭上眼睛,连看都不再看她,说:“在地下的,当然是死人。”

那女人咬着嘴唇,凄然而笑,凑到娜仁萨满身边,嘘声而道:“那个谜迟早会解开的。”

“没有人能解开那个谜,现在,是欲望把每个人的关系,联系在一起。”娜仁萨满说话的声音缓慢、怪异而艰涩。可那女人却毫不示弱:“我们的关系超越了欲望。”娜仁萨满听到车响,走到窗户边说:“没有任何关系能超越欲望。”

“每个步骤我都计划好了。”

娜仁萨满看着窗外,见谭彪的车从红丹河驶过,悄声说道:“但有一步,你没有计划好。”

“什么?”

“人心。”娜仁萨满拿起整骨包裹,脸上一条刀疤,从左耳角直划到右嘴角,使铁青的脸看来更狰狞可怖,“还不快走。”

那女人怔怔看着神案,睁着大眼,流下一行泪来。随即二话不说,把黑纱围好,推开窗户,整个人就像粒被强弓射出去的弹子,翻窗而走。

娜仁走到窗前,确认她的人已经不见了之后,才跟着民警朝红丹河走去。

【5】

狄康站在红丹河边,不管怎么问王妈,王妈还是说她从萧家出来的。狄康又不能逼问这位老人,只好继续在现场巡查可疑的线索。

雪花趁何晓筝低头之际,钻进她的脖子。霎时,一阵凉意,掠过她全身。她侧着耳朵,一瞥眼间,见狄康拿着探测仪,像根电线杆一样,杵在生祭石侧面,紧盯着生祭石附近的凹陷积雪。

狄康用探测仪扫了几下生祭石边的凹陷,没反应。他往前走了两步,虽然走得蹑手蹑脚,但这河边实在静得厉害,脚踩在雪上也是咯吱作响。

狄康蹲了下来,屏住呼吸,伸手扒了两下。出乎他意料的是,竟然从雪里扒出一根手指。他急忙又扒了几下,又出来了两根手指,他索性一拽,拽出了一只羊皮手套,这让狄康欣喜不已。

接着他又拽出一只,仔细看了看,手套上沾满了紫红色沙砾泥。不仅心生疑问:“死者生前在这里挖过坑,但她看起来并不像是挖坟盗墓的。”

何晓筝正要开言,忽听得石头后面,微有响动,心中略微胆寒。她深吸一口气,“忽”地把头伸到石头后面。只见石头东南和西南两边,全是积雪,并无异物。何晓筝把耳朵贴在石头上,又听了听,竟然悄无声息,只好重新把头缩了回来。

狄康见她脸上神色变幻不定,嘘声问:“怎么了?”

“我怎么觉得她的死相极为复杂,特别是表情,让人毛骨悚然,我不怕尸体,你是知道的,但我总觉得有事发生。”

想到葬狗坡寻尸的情景,俩人都不敢再多耽搁一秒,避开尸体的脸面,继续寻找可疑线索。这时,那细微的声音又出来了,像是在磨牙,又像是在翻土,窸窸窣窣,时快时慢,极其微弱,根本无法判定来源。一阵风吹来,尸体的头发立刻四处飞扬,更显得鬼气逼人。

就在何晓筝屏住气息,想探个究竟时,狄康突然问了一句:“你会不会傻到只穿一只鞋子出来?”何晓筝莫名其妙摇摇头,顺着狄康的眼睛看过去。她发现,死者脚上居然只穿着一只鞋子。而且是一只镶水晶金色羊皮鞋,做工极其精美。

何晓筝深知这一现象的重要性:“可能是凶手在移尸时造成的。”

狄康趴在雪地上,仔细观看那只没穿鞋的脚,他很肯定地说:“不是移尸,她的脚底沾有紫红色沙砾泥,来红丹河边时,应该还能行走。如果她精神没有问题的话,这个现象就有问题了。”

何晓筝迟疑了一会儿,蹲下身,掀开死者的大衣,拉开礼服拉链,仔细检查她的后背。凭着她所掌握的死亡经验,打眼一看,她就知道,死者死后一直处于坐立姿势。于是,她暂时把自己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了死者尸体的背部和臀部,以及上下脊背侧的肌肉上。

何晓筝相信自己在这片神秘的尸域内,一定会发现有研究价值的东西来。她手拿放大镜,仔细再仔细地寻觅,果然是工夫不负有心人,就是在那里,一些具有特征性的压痕印记被她捕捉到了,她急忙对狄康说:“我想,我发现了第一现场。”

狄康也看到尸体身后有压痕,问:“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何晓筝探着身子,又仔细观看一遍,说:“这是人死后出现的第一个尸体现象──肌肉松弛。”狄康心下疑惑:“这个人至少死了一天一夜了,尸体都被冻僵了,还能做到全身上下各关节、各肌肉群都松弛?”

何晓筝被冻得嘴唇发青,却还是言辞犀利:“其实绝对的松弛,是任何活人都做不到的,只有死人才可能做到。那是真的绝对松弛,一点都不会紧张。这些特殊的压痕印记的出现,就像是死人在用无声的形态语言,在告诉我事情的真相。”

“真相不是摆龙门阵,更不是不着边际的瞎说,证据才是王道。”

根据经验,何晓筝提出了自己的判断:这些压痕,是凹凸不平的石壁留在尸体受压部位的印记。它的出现,说明死者死亡时,就靠在这块石头上。

因为人活着的时候,身体软组织接触硬物后,会留下压痕,由于肌肉的张力和皮肤的弹性,很快就会自动消失。而当人死亡之后,由于神经活功停止,肌肉失去张力,皮肤失去弹性,肢体变得松弛,这样一来,尸体受压部位和压痕,不但能够长时间地保留下来,而且还能够反映出接触物的表面形态特征来。

即使在变动尸体位置后,这些压痕,也往往不易消失,只有到尸体腐败时才消退。而这次突然降温,恰好保留了这些痕迹。尸体流了这么多血,却没有渗透到雪里,说明昨天晚上,雪落在她身上之前,人就已经死了。

狄康一时语塞,觉得确实有些道理。他不动声色,听着何晓筝的推断,脑海里仍在不断涌出新的问题。能够提出问题,就是解决问题的前提:“既然这块石头,是死者死亡的第一现场,那我们就要从这里找出,是什么原因,使她穿着一只鞋子,坐在这里迎接死亡?”

两个人突然都不说话了,死一般的沉默。

【6】

这时已是深夜,还有几小时,这具女尸就会登上各大报纸的头条,媒体将会怎么评论这宗命案,谁也无法想象。

何晓筝用手在额头上抹了一把,那是顺着她的头发流下来的雪水,几次都曾遮住了她的视线。一阵风吹过来,她顿感身上发抖。她轻揉双眼之后,便将双目紧闭。刚一闭上双眼,尸体就在她的脑海里游动。

那个恶魔,会是什么人呢?为什么要杀死一个风华正茂的女孩呢?高娃的化验单怎么会在这个女人身上呢?高娃到底在哪?会不会也出事了呢?令人忧心的问题接踵而至,使她不得不睁开眼睛,继续检验尸体。狄康一边清理尸体周边的积雪,一边用手电仔细照寻。雪沙蔽天,视野极其模糊,四周一片漆黑,安静得出奇。

突然,狄康眼前一亮,那金光闪闪的器物在他眼中,具有无比吸引力。他拍下照片,小心拿起一个金属发夹,从发夹里取出几根头发,一同放进证物袋里,他很自信地朝何晓筝一笑:“有了这个,我们就能确定,是不是高娃来过这里。死者身上穿着礼服,头发上戴的是珍珠发饰,这根金属发夹,显然不是她的。”

何晓筝的脑袋,在短短几秒钟内闪过了好几个念头,但她很快捋清了思绪,翻开死者的手臂,在她的右手上,有个神秘纹饰,心中不解,便问狄康:“你觉得这个纹饰像鸟吗?”

“这是蝉,单翼蝉。”狄康探头,见那蝉形纹饰不大,却细腻温润,雌雄双蝉,相依相偎,十分传神。整体线条流畅,以血色为主,由五彩绘制,绚丽美艳。最为难得的是红、黑、褐、黄、白等五彩非常自然,过度有序。

狄康不仅惊叹:“传说中的十七年单翼蝉,被很多恋人当做爱情的标志。简单地说,是古人的爱情鸟。凶手花了这么大的心机杀人,却根本没想办法掩埋尸体,看来,凶手要不就是没脑子,要不就根本不在乎尸体被发现。”

作为查案人员,基本有两种人:一丝不苟的人和大而化之的人。狄康算是一丝不苟,但何晓筝也不是个大而化之的人。当她看到死者文有血色蝉形的手时,她开始产生疑惑,进而,她很快找到了答案。

答案几乎让她癫狂得兴奋:“任何犯罪行为都是愚蠢的,既然做出杀人的勾当,就说明他没脑子。不管凶手起初是不是想杀这个人,他都拿走了他想要的东西。也就是说,动机,曾经在死者手里待过。”

“动机?”狄康并没有急于从何晓筝那里得到答案,只是用淡定的眼神,在死者手臂上的血色蝉形文身,以及僵硬的手指,依次掠过。他看得很慢,很仔细,他要自己去寻找,动机究竟是什么?这具女尸到底和萧楚格的死亡有没有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