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潘戴尔随着主人从活力四射的阳光踏进漆黑的暗夜。他一时看不见主人,站得直挺挺的,脸上挂着微笑,以防万一有人看得见自己。他会见到谁,又会穿着什么奇怪的装束?他嗅嗅空气,没闻到烧香或温热血液的味道,只有陈腐的香烟与啤酒味。然后慢慢的,刑房的配备才飘到眼前,现出原形:一个吧台后面有瓶子,瓶子后面有镜子,一个年纪很大的亚裔调酒师,奶白色的钢琴掀开的盖子上画了几个跃腾的女郎,木头风扇在天花板无精打采地转动,一扇高窗,撑开窗户的绳索已断裂。最后才现形的是和潘戴尔一样追寻光明的人,因为他们最不起眼;他们身上穿戴的不是黄道长袍与圆锥帽,而是巴拿马商人穿的那种单调便装:白色的短袖衬衫,砖匠似的肚子下是皱巴巴的长裤,松垮垮的领带上有红色花椰菜图样。
有好几张脸是他在联合俱乐部较为卑微边陲地带见过的:荷兰人韩克,他老婆刚卷走他的存款,和一个中国鼓手跑到牙买加。他沉重地踮起脚,朝潘戴尔走来,两手各端一个冻霜的白蜡啤酒杯——“哈瑞,我们的兄弟,我们太骄傲了,你终于加入了我们的行列”——仿佛潘戴尔长途跋涉,越过海边洼地才到他身边似的。欧拉夫,瑞典船务代理和酒鬼,戴着水晶眼镜及羊毛丝假发,用他永志不忘却又不地道的牛津腔喊道:“我说啊,哈瑞兄弟,老家伙,干得好,干杯。”比利时人雨果,自成一格的废铁商,也是以前的刚果水手,从装在裤袋里摇摇晃晃的银酒瓶倒酒给潘戴尔,“一些来自你老家的特别东西。”
没有被拴住的处女,没有冒泡的焦油桶或恐怖的草药锅:只有让潘戴尔在此之前一直不愿加入他们的其他理由,相同老戏码里的相同老角色叫道:“你的毒药呢,哈瑞兄弟?”和“我们为你斟满杯,兄弟。”和“你为什么拖了这么久才来找我们,哈瑞?”直到布鲁斯纳先生本人穿着伦敦塔守卫的披风,戴着市长项链,用一只缺角的英国猎号吹响粗嘎的两声,一扇双扉门被踢开,一队亚裔人头顶托盘,大步走进房间,用严厉的速度不断诵念“打倒他,祖鲁战士”。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布鲁斯纳先生本人。潘戴尔此刻开始了解,他是在补偿早年岁月里失去的一些元素,例如错失的青春期。
为了把大家叫到桌边,布鲁斯纳先生自己站在正中央,旁边是潘戴尔,愉快地站着引起大家的注意。等大家集中注意力,荷兰人韩克发表了一篇冗长而不知所云的饭前祷辞,大意是说,如果大家吃了眼前的食物,道德层次就会提升——这是潘戴尔一直质疑的问题,自从那一次班尼趁露丝婶婶虔诚地参加“锡安之女”的聚会时,带他到附近的克汗先生店里,让他吃下足以改变性情的第一口要命咖喱之后,他就存疑至今。
可是大家才刚坐下,布鲁斯纳先生又跳起来,宣布两项令大伙儿很快活的消息:我们的潘戴尔兄弟今天第一次来到我们中间——如雷的掌声,间杂点缀着戏谑的猥言亵语,大伙儿现在变得和乐融融——请容我介绍一位其实不需要介绍的兄弟,这么一位好手,请。我们这位云游四海的贤人,长期服侍光明的仆人,潜入深处探索未知,比我们今天在座的每一位渗透进更黑暗的地方——淫秽的笑声——这就是独一无二、难以匹敌、永垂不朽的乔纳,才刚从荷属东印度群岛经历一场危机四伏的探险而凯旋归来,你们有些人以后会读到(有人大叫:“在哪里?”)。
而潘戴尔,此刻看着他那面栀子花墙,就如同一年前看见乔纳:叉开双腿,一副凶狠好斗的样子,脸色泛黄,一双蜥蜴眼,有条不紊地把眼前食物的精华贮存在他的盘子里——红辣辣的腌黄瓜,辣味爆米花和印度薄饼,切片辣椒,印度南饼和一团软乎乎斑斑点点的红褐色东西,潘戴尔已经暗自判定那是未经提炼的胶化汽油。潘戴尔也听得见他的声音,乔纳,我们云游四海的贤人。栀子花墙的音响系统毫无瑕疵,虽然乔纳的声音在淫秽故事和无聊敬酒的喧哗中很不容易听清楚。
下一次的世界大战,乔纳告诉他们,有浓厚的澳洲腔,会是在巴拿马,而且日期也已经定好了,你们这些王八蛋最好他妈的相信。
第一个挑战这个论点的是位形容憔悴的南美工程师,名叫皮耶特。
“已经发生过了,乔纳,老小子。我们这里有一群叫‘正义行动’的小家伙。乔治·布什用他软弱无能的基因来对付我们,死了好几千个人。”
结果引起一连串诸如“侵略的时候你在干吗啊,爸爸?”之类含糊的询问,并获得知识水平差不了多少的回答。
好几个区域同时爆发攻击与反击的火力交会,让布鲁斯纳先生满怀单纯的喜悦,他的微笑从一个讲话的人转到下一个人,就像欣赏势均力敌的网球比赛般精准。因为肠子咕咕叫,潘戴尔不是听得很清楚,但此时他恢复了部分意识,乔纳已经把注意力转向运河的缺点。
“现代的船只根本没办法利用这条该死的运河。采矿船、超级油轮跟货柜船太大过不去,”他断然宣称,“简直是恐龙。”
瑞典人欧拉夫提醒众人,运河有增加水闸的计划。这个情报换来乔纳的嗤之以鼻,显然他咎由自取。
“噢,拜托,老爷,真是伟大的主意啊。更多他妈的水闸,太奇妙,太不可思议了。我很好奇,接下来科学还会做什么?我们也来个法式风味吧,反正也相去不远嘛。然后从罗德曼海军基地切一小块地方。那么或许到了2020年左右,靠着老天垂怜和所有的现代奇迹,我们就会有一条稍微宽一些的运河,也要花更长的通过时间。我敬你,老爷。我站起来,举起酒杯,祝他妈的21世纪进步发展。”
烟云弥漫中,乔纳很可能真得站起来敬酒,因为此刻潘戴尔望着栀子花墙上回放的景象,真真切切记得乔纳跳了起来,但却保持几乎完全一样的姿势,直到后来他用夸张的姿态举起啤酒杯,将泛黄的脸整个埋进去,包括那双蜥蝪眼和所有东西。有那么一秒钟,潘戴尔怀疑他是不是会再浮出来。可是这些潜水家技巧可好得很呢。
“不管是一个或六个他妈的水闸,山姆大叔根本连屁都懒得放。”乔纳又重拾那种蔑视一切的尖锐语气。“只要和老美有关,就越多越好。我们伟大的美国朋友老早就放弃运河了。就算他们有人想炸掉那个该死的东西,我也不意外。他们要一条有效率的运河干吗呢?他们已经有一条从圣地亚哥直通纽约的快速货运路线了,不是吗?他们的干运河,他们喜欢这样叫,是高尚低能的老美经营的,不是一大群拉丁人。世界上其他人自己去想办法吧。运河是落伍的象征,让其他家伙去用吧——去你的,你这个爱困的德国讨厌鬼。”他补上一句,说的是昏昏欲睡、像在怀疑他智慧的荷兰人韩克。
可是桌旁各处一个个疲累的头抬了起来,一张张醉醺醺的脸转向乔纳这个迷离的太阳。布鲁斯纳先生生怕错失任何珠玑字句,半爬出椅子,越过桌面,决心捕捉乔纳的每一句话。而云游四海的贤人已严词拒绝批评:
“不,我才不是随便乱放屁哩,你这个乳臭未干的爱尔兰佬。我说的是石油,我说的是日本石油。以前很重的石油,现在变得很轻啰。我说的是黄种人主宰世界,我们所认识的他妈的文明就要结束了,连你们那个他妈的翡翠岛70都不例外。”
有个聪明人问乔纳,意思是日本人打算用石油灌满运河啰?但他理都不理。
“日本人啊,我的好朋友,在还没发现该怎么利用之前,老早就开始钻探他们的重油了。他们在全国各地的巨型油槽里装满油,他们的顶尖科学家夜以继日地研究该死的分解方程式。好啦,他们现在已经找到了,所以等着瞧吧。赶快打醒你们的腿,如果你们找得到的话,各位先生,这是我的建议,然后抬起你们的屁股面对上升的太阳,好好亲吻道别吧,因为日本佬已经发明了神奇的乳剂。也就是说,根据车站大钟,你们在这个乐园颐养天年的时间只能再维持五分钟了。把东西倒进来,摇一摇,然后‘宾果’,你就像其他男人一样得到石油了,要多少有多少。一旦他们建了自己的巴拿马运河,这可是随时都有可能发生的事,可能就在小蜉蝣摇摇命根子的那一瞬间,他们就可以快乐地把东西运到全世界去。山姆大叔一定会暴跳如雷。”
停顿。桌子各个角落响起困惑不赞同的抱怨声,接着,逐字推敲的欧拉夫代表大家,提出显而易见的问题:
“乔纳,你这样说的意思是什么?‘一旦他们建了自己的巴拿马运河’?这样说的依据是什么,我想知道,拜托?建造新运河的想法,在入侵之后已经完全推翻了。或许你花太多时间潜在水底下,听楼上的动静了。入侵之前,的确有个专业的三方委员会研究运河的其他选项,包括修一条新的支道,美国、日本和巴拿马都是成员。现在这个委员会已经完全解散了。美国人很高兴,他们一点都不喜欢那个委员会。他们假装喜欢,其实并不喜欢。他们比较喜欢维持原貌,然后增加新水闸,让他们的重工工程公司管理那些获利惊人的终点港口。我清楚得很,谢谢你,这是我的工作。那件事已经玩完了。去你的。”
然而乔纳非但没有屈服,还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
瞪着栀子花墙,潘戴尔就像布鲁斯纳先生,绷紧自己,捕捉从这位伟人唇间吐露出来的每一句预言。
“他们当然不喜欢那个他妈的委员会啰,你这个卖弄学问的北欧佬!他们痛恨委员会!他们当然要他们的重工工程公司进驻科隆和巴拿马市,控制终点港口。你认为老美为什么一加入委员会就开始抵制?你认为他们为什么一开始就想入侵这个愚蠢的小国家,用尽一切方法把这里摧毁得支离破碎?为了禁止淘气的将军把他的可卡因卖给山姆大叔?狗屁!他们这么做是为了击溃巴拿马军队,摧毁巴拿马经济,让日本人没法买下这个他妈的国家,建条对他们自己有利的运河。日本人要从哪里弄铝来?你不知道,所以我告诉你:巴西。他们从哪里弄铝矿砂来?还是巴西。他们的黏土呢?委内瑞拉。”他一一列举潘戴尔从未听过的物质。“你要告诉我说,日本佬打算把这些工业基本原料往上运到纽约,穿过快速货运路线运到他妈的圣地亚哥,再渡海运回日本,只因为现在这条运河对他们来说太窄也太慢?你是要告诉我,他们打算让他们巨大的油轮绕过他妈的南美海岬?让他们新的油管穿过地峡,然后花他妈的一辈子时间吗?他们就眼睁睁看着每当一辆日本汽车抵达费城,价格就得添上五百大洋,只因为运河没法再载运它们了?运河最大的使用国是哪一个?”
停顿,有人自告奋勇。
“老美。”有人大胆地说,也付出了代价:
“狗屁,老美!你难道没听过现在打着快乐无害的‘开放注册’名号,以此获得许可的权宜旗帜吗?谁享受这种方便?日本人和中国人。哪个王八蛋打算造下一代的运河通行船?”
“日本人。”有人低声说。
一道天赐的阳光奋力穿过潘戴尔裁剪室的窗户,像只白鸽停在他头上。乔纳的声音变得嘹亮。虚幻的赘词冗句犹如毫不需要的注释,全都抛开了。“谁拥有最高级、最低廉、最新颖的技术?忘了那些美国大男生吧,是日本人哪。谁有最好的重机械,最让人胆战心惊的谈判人才?最好的工程头脑,技术最好的劳工和管理人才?”他在潘戴尔耳边侃侃而谈。“谁日日夜夜梦想着掌管全球声望最响亮的通道?就在这一刻,是谁家的探测专家和工程师在凯密托河河口千英尺以下开采土壤样本?虽然老美进来把这个地方搞得一团乱,你们以为他们会就此放弃吗?你们以为他们会对山姆大叔磕头,为他们想控制世界贸易的蠢念头而道歉吗?那些日本人?你以为他们会撕掉生态杀手的和服,让彼此从未好好沟通认识的东西两大洋携手并进?那些日本人,在他们自己的存亡关头?你以为他们会屈服,只因为有人叫他们这样做?那些日本人?这不是地缘政治,这是爆炸哪。我们要做的就只是坐在这,等着轰然一响。”
有人怯怯地问,中国人在这场戏里可能扮演什么角色,乔纳兄弟。又是欧拉夫,用他明显可辨的牛津腔英文,“我的意思是,老天爷哪,乔纳老友,日本人不是恨中国人吗,老实说,这岂不是你来我往的事吗?日本人忙着搞权力争荣耀,中国人为什么只站在旁边看?”
在潘戴尔的记忆里,此时乔纳显得非常宽容与和蔼可亲。
“因为中国人想要的和日本人一样,欧拉夫,我的好友。他们想要财富,地位,在世界各大会议里获得认可,对黄种人的尊敬。你刚才问我,日本人需要中国人做什么?请容我解释。首先,他们要中国人当他们的邻居。之后,他们要中国人成为日本商品的买主。接着呢,他们要中国提供低廉的劳工,生产刚才提到的那些商品。你知道,日本人认为中国人是次等人。结果就是一报还一报。可是眼下中国和日本是血盟兄弟,在他们骗死人不偿命的圆眼睛里,欧拉夫,注定要求奶奶告爷爷的是我们啊。”
那天下午乔纳说的其余的话,潘戴尔只记得片段。就连栀子花墙也没有足够功力,可以把汽油胶化剂和酒精物质所损毁的记忆修补起来。需要班尼的鬼魂,站在他身边,即兴插补丢失的信息:
……哈瑞小子,我会对你坦白,我不是一向如此吗?我们现在搞的是很大的骗局,比得上那个把埃菲尔铁塔卖给有兴趣买家的小子啰,一个五星级的大阴谋,大得足以把你的朋友安迪送回给他的银行经理,难怪迈基·阿布瑞萨斯一直对他的朋友保持沉默,因为这是个炸药,更何况他也亏欠他们。哈瑞小子,我以前说过,而且我还要再说一遍,你拥有的说服力比帕格尼尼和吉格利加起来的还多,你需要的只是在正确的日子,有辆正确的巴士停在正确的车站,而且在你自己知道之前就已经朝那个方向迈进,不像我们其他人得在走廊等候。这就是那辆巴士,我们谈的是一条四分之一英里宽,运用最新科技,由日本人建造,能够连接海岸的海平面运河,哈瑞小子。计划在最隐秘的深处进行,而老美还在不停哭诉新的水闸,让他们的重工业恶棍进来耀武扬威,和往日时光一模一样,只不过他们看错这条运河了。最顶尖的巴拿马律师、政客与联合俱乐部一如往常组成一个紧密的集团,把手伸到钱柜里,对老美嗤之以鼻,把日本佬压榨到干。再加上安迪老是对你提起的狡猾法国佬,以及你那些邪恶的哥伦比亚贩毒资金。哈瑞小子,火药阴谋71是没成功,只是这回会有谁逮到你手里的火柴呢?答案——没有人。你问我代价,哈瑞小子?你告诉我那些日本佬付不起?日本佬负担不起他们自己的运河?大阪机场花了多少钱?据我得到的可靠消息,哈瑞小子,总共三百亿。货真价实。知道一条海平面运河要花多少钱吗?三座大阪机场,包括法律费用和印花税。哈瑞,对那些家伙来说,这只不过是留在盘子底下的小费,不是吗?你问条约?巴拿马负有法律义务,不得损坏运河,以维护山姆大叔的权益?哈瑞小子,那是旧运河哪,巴拿马的法律义务只限于旧运河啊。
栀子花墙还有最后一个片段要为他上演。
潘戴尔和他的主人站在布鲁斯纳先生那幢商业大楼的门口,互道好几次再见。
“你知道吗,哈瑞?”
“什么,布先生?”
“乔纳那个家伙是全世界最狗屁不通的艺术家。他对奥里油72一窍不通,对日本工业更是一点都不懂。他们扩张的梦想:嗯,没错,我同意,日本人对巴拿马运河一直有非分之想。问题是,等到他们掌控运河的时候,已经没有人用海运了,也没有人需要石油,因为我们有更好、更干净、更便宜的能源。而他的那些矿物”——他摇摇头——“如果他们需要,他们会发现唾手可得。”
“可是,布鲁斯纳先生,你在里面看起来很快乐啊。”
布鲁斯纳先生露出邪气的微笑。
“哈瑞,告诉你,每回我听乔纳说话,就好像听到你班尼叔叔说话一样,而且总是想到他有多爱骗子。那么,你加入我们这个小小兄弟会如何啊?”
可是,在那一瞬间,潘戴尔无法说出布鲁斯纳先生想听的话。
“我还没准备好,布先生,”他热切地回答,“我还在酝酿。我会努力,总有一天。等那天来了,我就会准备好,我会回到你身边,像块刚出炉的蛋糕。”
然而此刻他已准备就绪。阴谋已经成形,跑了起来,无论有没有奥里油都一样。愤怒的黑猫已舔净爪子,准备出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