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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上午九点三十分,消息传到英国驻内罗毕高级专员公署。桑迪·伍德罗接到消息时宛如中了弹,下巴僵直,胸口暴凸,忐忑不安的英国心脏啪啪作响。当时他站着。他事后只记得这么多了。内线电话铃响时他正好站着,伸手想拿东西,这时听到电话尖声响起,因此停下来,顺手向下从办公桌上捞起听筒说,“伍德罗。”不然也可能是,“我是伍德罗。”他能确定的是接电话的嗓门大了点,这一点他很肯定,因为听起来像是别人的声音,感觉口气很冲:“我是伍德罗。”他报出堂堂正正的姓,却省略桑迪这个具有缓冲作用的绰号,以仿佛很痛恨的语气脱口而出,因为高级专员的例行祈祷会预定在三十分钟后准时举行,由身为办事处主任的伍德罗主持,即将面对一群很难伺候的特殊利益团体代表,其中人人无不企盼高级专员全心全意关照。
简而言之,这个星期一跟往常一月下旬的星期一没什么两样,在内罗毕是一年中最炎热的时节,灰尘满天、缺水严重、草地干黄、眼睛酸涩、热气从市区人行道蒸腾而上。淡紫凤凰木也和所有人一样,期待长长的雨季快快到来。
当时究竟为什么站着,他一直想不出答案。照理说,他应该是埋首办公桌,忙着敲键盘,急着查看伦敦传来的指示,翻看邻近非洲国家使馆传进来的资料。结果他却站在办公桌前,进行意义重大却主旨不明的动作——大概是将妻子格洛丽亚和两名幼子的合照摆正吧。相片是去年夏天全家返乡度假时拍的。高级专员公署位于斜坡上,相片如果一个周末不去整理,倾斜的地基就足以让相片倒向一边。
不是在调整相片位置的话,或许是在喷杀虫剂吧。肯尼亚有一种昆虫,连具有豁免权的外交官都难逃其魔掌。几个月前发生过“内罗毕眼症”大流行,如果不小心打死这种苍蝇,手又抹到皮肤上,就会产生脓肿和水疱,严重的话甚至会引起失明。他可能是在喷杀虫剂,听到电话铃响,就将杀虫剂放在办公桌上,抓起话筒。这种可能性也无法排除,因为事后回想起来,印象中有罐红色的杀虫剂摆在办公桌的发件架上。就这样,他一面说“我是伍德罗”,一面将听筒贴紧耳朵。
“噢,桑迪,我是米尔德伦。你早。身边没有人吧?”
油光闪闪、体态臃肿、现年二十四的米尔德伦是高级专员的私人秘书,讲话带有艾塞克斯郡口音,刚从英国调过来,这是他首度外派。另外,资历较浅的部属都叫他小米德。
没错,伍德罗承认,身边没人。为什么要问?
“桑迪,恐怕是有状况了,我在想是不是可以过去找你一下。”
“不能等到祈祷会结束吗?”
“这个嘛,好像不太行——不行不行,”米尔德伦一面回答一面加强语气,“桑迪啊,是特莎·奎尔出事啦。”
伍德罗一听立刻改变态度,汗毛直竖,神经紧绷。特莎。“她怎么了?”他问。他的语调刻意掩饰着好奇心,大脑则朝各种可能性狂推乱测。噢,特莎。噢,糟糕。你这次又搞了什么名堂?
“内罗毕警方说她死了。”米尔德伦以每日例行公事一般的口气说出。
“一派胡言,”伍德罗断然以这句话回敬对方,连给自己思考的时间都没有,“别乱讲话了。在哪里?什么时候?”
“在图尔卡纳湖,在湖的东岸,上个周末。他们对细节语带保留。在她的车子里。根据他们的说法,是发生了不幸的意外事件。”他语带歉意接着说,“我的感觉是他们不想让我们太难过。”
“车子是谁的?”伍德罗以慌乱的口气质问,拼命想排除这一切荒谬的想法,极力想压制人、地、事以及其他想法与感觉,一直往下压抑、压抑,急忙删除掉隐藏心中的对她的回忆,取而代之的是图尔卡纳湖畔荒芜的“月球”景观。对图尔卡纳的这番印象来自六个月前外出视察时,当时陪伴左右的是一板一眼的外交武官。“别走开,我立刻上去。还有,不准对任何人透露,听到没有?”
伍德罗这回一次一个动作,放回了听筒,绕过办公桌,从椅背上拿起西装外套,一次穿上一只袖子。平常上楼去之前,他是不会穿上西装外套的。星期一开会的时候,并没有硬性规定要穿西装外套,更何况他只是要上楼到胖子米尔德伦的私人办公室跟他聊天而已。然而,伍德罗心中专业的一面告诉自己,未来要走的路漫长艰辛。尽管如此,他一面上楼一面设法鼓足意志力,每次危机甫现时尽量遵守自己的最高原则,尽量以刚才让米尔德伦宽心的方式让自己放心,当做全部都是一派胡言。为了安慰自己,他回想起十年前轰动一时的案件,当时传出有位年轻的英国女子在非洲乡下惨遭分尸,事后证明是穷极无聊的骗局,那还用说。只是有人利用丧心病狂的想像力捏造出来的事件。原来是有个素行不良的非洲警察被远放到沙漠中,吸食非洲大麻后精神恍惚,编造这个事件来追讨积欠六个月的微薄薪水。
他上楼的这栋建筑物刚落成不久,外观朴素大方。这种风格他很喜欢,或许是因为跟自己的外表很能搭配。整栋大楼与外围建筑设施配置得当,有小卖部、商店、加油亭以及清洁安静的走廊,给人的印象是粗犷且自给自足。伍德罗的外表不管怎么看,也给人相同的质感。今年四十岁的他,与妻子格洛丽亚婚姻生活美满——就算不美满,他猜也只有自己知道。他身为办事处主任,如果操作得当,下一次调派任务时,说不定可望掌管一个等级较低的领事馆,然后往上爬到比较不是那么卑微的领事馆,进而受封为骑士——封不封骑士,对他来说无关紧要,那还用说,不过封了骑士后格洛丽亚会脸上有光。他这人具有军人风范,然而话说回来,他本来就是出身军人家庭。他服务英国外交部十七年,曾经奉派前往六七个英国驻外单位为国效劳。曾经隶属英国的肯尼亚和之前他驻守过的国家没有两样,同样危险、腐败、破落、受尽外人掠夺,在伍德罗心中激起的涟漪却比先前多数国家的还大,只不过这样的涟漪有多少要归因于特莎,他就不敢扪心自问了。
“尽管说吧。”他以咄咄逼人的口吻对米尔德伦说。他开口前先关上门,放下门闩。
米尔德伦习惯嘟着嘴,坐在办公桌前的模样活像是调皮的小胖子,活像怎么哄就是不肯把粥喝完的小孩。
“她过夜的地方是绿洲。”他说。
“什么绿洲?讲清楚一点行不行?”
米尔德伦的年龄和职位虽低,却不像伍德罗认定的那么容易被吓唬。他一直有速记的习惯,在开口前先参考一下笔记才说话。最近受训的学员一定都教这些,伍德罗以鄙夷的心态想着。不然像米尔德伦这个出身低微的人怎么会有时间去学速记?
“图尔卡纳湖东岸有个小度假旅舍,在东岸南端,”米尔德伦宣布,他的视线停在速记本上,“店名绿洲。特莎在那边过夜,隔天早上搭旅舍主人提供的四轮驱动车离开。她说她想往北走两百英里,去看看文明的发源地。利基遗址。”他改口说,“是理查德·利基挖掘古迹的地点。位于锡比洛伊国家公园。”
“自己一个人吗?”
“沃尔夫冈给她一位司机。司机的尸体也跟她一起出现在那辆四轮驱动车上。”
“沃尔夫冈?”
“他是旅舍的主人,姓氏待查。大家都叫他沃尔夫冈。显然是德国人,很有个性。根据警方的说法,司机被杀的手法很野蛮。”
“怎么个野蛮法?”
“斩首。不见了。”
“谁不见了?你不是说司机跟她一起在车上吗?”
“头不见了。”
不用你讲我也猜得到吧?“特莎的死因大概是什么?”
“意外。警方只说了这些。”
“有没有被劫财?”
“根据警方的说法是没有。”
没有财物损失,加上司机惨遭谋害,伍德罗的想像力因此奔腾起来。“你接到什么样的消息,一五一十说来听听。”他命令道。
米尔德伦以双手捧着大脸,一面参考着速记本。“九点二十九分,接自内罗毕警察总部飞行中队,请高级专员接听,”他读出内容,“我解释说高级专员到市区拜访神职人员,预计最晚上午十点回来。值班警官听上去很有效率,也报上姓名。他说报告是来自洛德瓦尔——”“洛德瓦尔?离图尔卡纳好几英里啊!”
“最近的警察局就在那里。”米尔德伦回应,“发现一辆四轮驱动车,是图尔卡纳绿洲旅舍财产,发现地点是湖的东边还没到厄利亚湾的地方,是在前往利基古迹的路上。两人至少已经死亡三十六小时。其中一人是白人女性,死因不详,另一人是无头非洲人,经查证为司机诺亚,已婚,有四名子女。马飞仕图的游猎靴子一只,七号。蓝色野外夹克一件,特大号,沾有血迹,在车子地板上发现。车上的女子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黑发,左手无名指戴有金戒指。车子地板上有条金项链。”
你戴的那条项链,伍德罗听见自己说。他们两人正在共舞,他以嘲讽的口气提出质疑。
项链啊,是我母亲结婚那天我外婆送她的。她回答,不管穿什么衣服,我都会戴上,就算是别人看不见我也非戴不可。
连上床都戴呀?
那就不一定喽。
“这些东西是谁找到的?”伍德罗问。
“沃尔夫冈。他用无线电呼叫警方,也通知了在内罗毕的办事处,也是用无线电。绿洲旅舍没有装电话。”
“如果司机的头不见了,警方怎么知道他的身份?”
“他一只手臂曾经粉碎性骨折,就是这样他才开始当司机。沃尔夫冈在星期六的五点三十分看到特莎和诺亚开车离去,同行的人还有阿诺德·布卢姆。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他们活着的样子。”
他还是一直看着速记本复述,就算不是,也是假装边看边念。他仍用双手捧着脸颊,似乎决心要让脸颊一直待在掌心里,因为从他双肩顽固僵直的模样看来确有此意。
“你最后说的是什么。”伍德罗停顿一下后命令道。
“和特莎同行的是阿诺德·布卢姆。他们一起住进绿洲旅舍,星期五晚上就在旅舍里过夜,隔天早上五点三十分由诺亚开着吉普车上路。”米尔德伦捺着性子再讲一遍,“布卢姆的尸体并没有在四轮驱动车里面,也没有找到任何踪迹。就算有,目前为止也没有接到报告。洛德瓦尔警方和飞行中队都在现场,不过内罗毕总部想知道我们愿不愿意付钱请直升飞机。”
“现在他们的尸体放在哪里?”伍德罗以军人之子的口吻说,说得既干脆又实际。
“不知道。警方是希望绿洲旅舍能负责,不过被沃尔夫冈拒绝了。他说收下尸体的话,工作人员会罢工,连客人也会走光。”迟疑一阵,“她登记的姓名是特莎·阿博特。”
“阿博特?”
“是她娘家的姓。‘特莎·阿博特,由内罗毕的邮政信箱转交。’是我们的信箱。我们这里没人姓阿博特,所以我用这个姓查了一下数据库,找到了奎尔,娘家姓阿博特,名特莎。我猜她从事救济工作时用的就是这个姓。”他仔细看着速记本最后一页,“我是想向高级专员报告,不过他去拜访教会人士,而现在正好是交通尖峰期。”他说。所谓交通尖峰期的意思是:这里是莫伊1总统领导的现代内罗毕,拨一通市内电话可能要听上半小时的对不起,所有线路处于忙线中,请稍后再拨。讲话的人是一名中年妇女,口气自满,不断重复,嘴巴也不会酸。
伍德罗已经走到门口。“你还没告诉别人吧?”
“一个也没有。”
“警方有没有对外宣布?”
“他们是说没有。不过他们没办法叫洛德瓦尔那边封口,而且我认为警方自己的说法也不一定可靠。”
“就你所知,也没有人跟贾斯丁说过吧?”
“是的。”
“他人在哪里?”
“在他的办公室里,我猜。”
“别让他出去。”
“他很早就进办公室了。特莎外出实地勘查时,他都会提早上班。你要不要我取消会议?”
“等一等。”
就算伍德罗先前不太确定,现在他总算知道面对的是超级丑闻以及悲剧,因此箭步走上标明闲人勿进的后门阶梯,然后走进阴暗的过道,通往一扇紧闭的铁门,上面有个窥视孔和门铃按钮。他按下门铃时监控录像机扫描了他一下。开门的人是个纤弱的红发女子,身穿牛仔裤,上身是印花罩衫。希拉,他们的第二号人物,会说斯瓦希里语,他自然而然想到。
“蒂姆人呢?”他问。
希拉按下一个铃,然后对着盒子讲话。“是桑迪,有急事。”
“稍等,等我们确认一下数据。”有个男人以大嗓门说,音域雄浑。
他们等着。
“状况完全解除。”同一个声音宣布,门也应声吱呀开启。
希拉往后站,伍德罗大步走过她身边,走进里面。驻地主任是蒂姆·多诺霍,身高六英尺六,高大的身形隐约出现在办公桌前。他一定是收拾过,因为桌上这时连一张纸也看不见。多诺霍的气色比往常看来更差。伍德罗的妻子格洛丽亚坚称他快死了。双颊凹陷、毫无血色,双眼泛黄、无力下垂,下方松垮的皮肤形成皮窝。散乱的小胡子向下伸展,模样绝望又滑稽。“桑迪。你好。有何贵干?”他大声说。他透过眼镜朝下看着伍德罗,露出骷髅头似的浅笑。他靠得太近了,伍德罗记得这一点。他会越界飞进你的领空,你的信号发出之前就被他拦截下来。“听说特莎·奎尔在图尔卡纳湖附近被杀了,”他边说边感到有股想吓坏人的冲动,希望借此报复,“那边有个地方叫做绿洲旅舍。我有必要用无线电跟店主通话。”
他心想,他们受的训练就是这样。第一条守则:绝对不能显露出真情,就算你还有真情的话。希拉的五官雀斑点点,表情冻结,以沉思表示拒绝接受。蒂姆·多诺霍仍带着傻乎乎的浅笑——只不过话说回来,那样的浅笑本来也不具任何意义。
“她怎样,老弟?再说一遍。”
“遇害了。被杀害的手法并不清楚,或者是警方不肯透露。开她那辆吉普车的司机的头被砍掉。情况就是这样。”
“谋财害命?”
“只有害命。”
“靠近图尔卡纳湖。”
“对。”
“她跑到那里搞什么鬼呀?”
“我也不清楚。据说是去参观利基的古迹遗址吧。”
“贾斯丁知道吗?”
“还不知道。”
“我们知道的人当中,还有没有人跟这件事有关?”
“我还在调查。”
多诺霍带伍德罗走到一个他从来没看过的隔音房间,是间通讯室。各种颜色的电话上设有插入密码锁的菱形凹洞。一台传真机摆在貌似油桶的物体上,有台以点刻方式雕制的金属盒做成的无线电,有局内印刷的通讯簿放在盒子之上。原来我们的间谍就是这样从自己的大楼里彼此悄声对谈的啊,他心想。这算阴谋还是暗算?他怎么想也想不通。多诺霍在无线电前坐下,察看一下通讯簿,然后以颤抖的白皙手指胡乱拨弄着控制钮,同时以单调的口吻说:“ZNB85,ZNB85呼叫TKA60。”活像是战争片里的主角。“TKA60,听见请回答,完毕。绿洲,听见没,绿洲?完毕。”
这时爆出一阵杂音,随后传出挑衅的声音:“这里是绿洲。听得一清二楚,先生。你是谁?完毕。”——讲话的人带有德国口音,有无赖的味道。
“绿洲,这里是英国驻内罗毕高级专员公署,我请桑迪·伍德罗跟你谈。完毕。”
伍德罗将双手杵在多诺霍的桌子上,希望能靠近麦克风一点。
“我是办事处主任伍德罗。你是沃尔夫冈吗?完毕。”
“像希特勒时代的办事处吗?”
“政府单位。完毕。”
“好吧,主任,我是沃尔夫冈。你想问什么问题?完毕。”
“我想麻烦你描述一下在你旅舍登记为特莎·阿博特小姐的模样。没说错吧?她是用这个名字登记的吗?完毕。”
“没错。特莎。”
“她的长相是怎样的?完毕。”
“黑发,没化妆,高挑,二十过半,不是英国人,在我眼中看来不像。像是德国南方人,或是奥地利或意大利人。我从事旅馆业,我会看人。还有,很漂亮。我好歹也是男人。像动物一样性感,动作很诱人。穿的衣服像是被你吹一口气就能吹散一样。这样说,听来像不像是你找的阿博特还是其他什么人?完毕。”
多诺霍的头距离伍德罗的头有几英寸。希拉站在他另一边。三人都盯着麦克风看。
“对。听起来像是阿博特小姐。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她是什么时候向你预约房间,怎么预约的?我相信你在内罗毕有个办事处。完毕。”
“她没有。”
“什么意思?”
“预约的人是布卢姆医生。两个人,两间靠近游泳池的小木屋,一个晚上。我告诉他,我们只剩下一个小木屋。好吧,他就要这间。他真不是盖的。哇,大家都在看他们,客人看,工作人员也看。一个是漂亮的白人女子,一个是漂亮的非洲医生。很养眼。完毕。”
“一个小木屋有几个房间?”伍德罗边问边无力地希望避开这个直冲着他来的丑闻。
“一间卧室,两张单人床,不太硬,柔软有弹性。一间客厅。两人都要在这本登记簿上签名,不准乱签,我告诉他们。人走丢的事,这里经常发生,不知道他们的真名不行。那个名字是她的真名没错吧?是阿博特吧?完毕。”
“是她娘家的姓。完毕。她写的邮政信箱是高级专员公署的信箱。”
“她丈夫人在哪里?”
“在内罗毕这边。”
“哇。”
“好吧,布卢姆是什么时候预约的?完毕。”
“星期四,星期四晚上。是从洛基用无线电跟我联络的。他说他们预计星期五天一亮就离开。洛基是洛基丘莒的简称,在北边的国境附近,负责南苏丹的救济单位都聚集在那里。完毕。”“洛基在哪里我知道。去那边做什么,他们有没有说?”
“救济之类的事。布卢姆也是从事救济工作的吧?去洛基的人,就只有这档事。他告诉我,他是帮某个比利时的医药单位工作。完毕。”
“这么说来,他是从洛基预约房间,星期五一大早就离开洛基。完毕。”
“他告诉我,他们预计在中午左右到湖的西岸。要我帮他们订艘小船,带他们渡湖到绿洲来。‘你听好啊,’我告诉他,‘从洛基丘莒到图尔卡纳这段路,开车会遇到很多麻烦的。最好是跟粮食特遣队一起过来。山路不好走,而且会遇上强盗,那边的几个部落会互相偷走对方的牛,那很正常,只不过十年前他们拿的是矛,现在是人手一把AK47。’他听了之后笑笑,说他可以应付,结果还真的能应付。他们最后是安全抵达,没问题。完毕。”
“这么说来,他们住进来,在登记簿上签名。然后呢?完毕。”
“布卢姆告诉我,他们想租吉普车附带司机,隔天早上天一亮就要前往利基遗址。为什么预约的时候不讲,这个你可别问我,因为我没问,也可能是临时才决定的吧,也可能他们不喜欢在无线电上讨论行程。‘好吧,’我告诉他,‘算你们走运。可以给你们诺亚。’布卢姆很高兴,她也很高兴。他们到花园散步,一起游泳,一起坐在吧台前,一起用餐,跟每个人说晚安,走回他们的小木屋去。早上他们一起离开。我看着他们走的。他们早上吃什么,你想不想知道?”
“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看到他们离开?完毕。”
“醒着的每个人都看见了。他们带了午餐、几箱水、备用瓦斯、紧急口粮、医药。三人都坐前座,阿博特坐在中间,像是快乐的一家人。这里是个绿洲,懂吗?我有二十个客人,多半都在睡觉。工作人员有四十个,多半都醒着。有大约一百个我不需要的人老在我的停车场逗留,想卖动物皮毛、手杖和狩猎刀。看到布卢姆和阿博特离去的人都挥手说拜拜。我挥手,卖皮毛的人也挥手,诺亚也挥手,布卢姆和阿博特也挥手,他们没有微笑,他们的表情严肃,好像有重大的事情要办,像有重大决定,是什么事我就不清楚了。主任,你要我做什么?杀掉目击证人吗?你听好,我是伽利略。把我抓去关起来,我就发誓她从没来过绿洲。完毕。”伍德罗全身麻痹了半晌,讲不出进一步的问题来,或者可能是有太多问题要问。我已经进监牢了,他心想。我的无期徒刑在五分钟之前开始生效。他一手遮住双眼,移开后看到多诺霍和希拉以面无表情的脸看着他。他向他们报告特莎的死讯时,他们就是这副表情。
“你是什么时候发觉事情可能不太对劲?完毕。”他的问题很差劲——“你整年都住在那边吗?完毕。或是,贵旅馆经营多久了?完毕。”
“四轮驱动车上面有无线电。诺亚载客人出去时,都会打回来说他很高兴。这次诺亚并没有打回来。好吧,当做是无线电坏掉,或是司机忘记打回来。如果要联机的话很费事,要先停下车子,拿出无线电,架好天线。你在听吗?完毕。”
“洗耳恭听。完毕。”
“只是啊,诺亚从来不会忘记打回来。就是这样我才爱雇他,可是他就是没打回来。下午没打,晚上也没打。好吧,我心想,大概是他们在什么地方扎营,给诺亚喝太多酒之类的。晚上打烊之前,我发无线电给利基遗址附近的管理员。没有踪迹。隔天早上我一起床就到洛德瓦尔报案。吉普车好歹是我的,OK?司机也是我的。他们不让我用无线电报案,所以非得亲自去洛德瓦尔。跑那一趟累死人,不过法律就是法律。民众有了麻烦,洛德瓦尔警方真的很热心提供协助。我的吉普车不见了?真糟糕。车上有两个客人和一个司机?为什么自己不去找?今天是礼拜天,他们不用上班。他们要上教堂。‘给我们一点钱,借我们一辆车,我们才有可能帮你忙。’他们是这么说的。我回到家,自己找了几个人组成搜寻队。完毕。”
“有哪些人?”伍德罗逐渐恢复了精神。
“有两个队伍。我自己的人马,两辆卡车、水、备用油料、医药物品、口粮、苏格兰威士忌,以防必要时用来消毒或是什么的。完毕。”这时有人插拔进来,沃尔夫冈叫对方滚蛋。令人惊讶的是,对方竟然照办。“那边现在热得很,主任。气温有华氏一百十五度,另外胡狼和土狼多得像你们的老鼠一样。完毕。”
他停顿一下,显然是等伍德罗讲话。
“我还在听。”伍德罗说。
“吉普车翻到一边,别问我原因。车门关着,也别问我原因。有扇窗户打开约五公分。有人关上车门,把门锁起来,然后拿走钥匙。光从那一小道缝传出的气味就是说不出来的难闻。车身被土狼抓得到处都是刮痕,它们想冲进去时撞出大大的凹痕。它们绕了又绕,在四周留下脚印。土狼如果厉害的话,十公里外就闻得到血的味道。如果靠近尸体的话,一口就能咬穿,把骨头里的骨髓吸出来。不过它们无法靠近尸体。有人把车门锁起来,不让土狼进去,只留下一小道车窗缝,让土狼抓狂。换成是你的话你也会抓狂。完毕。”
伍德罗拼命想去理解他说的话。“警方说诺亚被斩首。是真的吗?完毕。”
“没错。他做人很不错。家人担心得快发疯了,他们派人到处找他的头。如果找不到,就没办法好好下葬,会阴魂不散的。完毕。”
“阿博特小姐呢?完毕——”浮现的影像是缺了头的特莎,不堪入目。
“他们难道没跟你说过吗?”
“没有。完毕。”
“喉咙被割了。完毕。”
浮现了第二个影像,这次看到的是杀害特莎的人,一把扯断她的项链,为刀子清除障碍物。沃尔夫冈正在解释他接下来做了些什么。
“首先,我告诉手下,别去开门。里面没有活口。谁去打开车门的话,一定会受不了。我留下一组人生火看守,然后开车载另一组人回到绿洲旅舍。完毕。”
“问题。完毕。”伍德罗拼命稳定情绪。
“你想问的问题是什么,主任?请再问一次,完毕。”
“吉普车是谁打开的?完毕。”
“是警方。警方一赶到,我的手下就鸟兽散了。没有人喜欢警察,没有人喜欢被逮捕,这里的情形就是这样。洛德瓦尔警方先到,现在又来了飞行中队,再加上莫伊的几个私人护卫队员。我的手下正在锁抽屉藏银器,可惜我什么银器也没有。完毕。”
伍德罗再度停顿不语,绞尽脑汁想说出具有理性的话。
“布卢姆和特莎出发前往利基遗址时,布卢姆有没有穿游猎夹克?完毕。”
“当然有。旧的,比较像是背心。蓝色。完毕。”
“命案现场有没有找到凶器?”
“没有。凶器一定是刀子,相信我。嵌了威尔金森刀锋的大砍刀。砍诺亚时就像切奶油一样顺。一刀毙命,她也一样。刷。女的全身被剥光。有很多淤青。我刚才是不是说过了?完毕。”没有,你没说,伍德罗静静地对他说。她死时一丝不挂,你却完全略去不提,淤青也是。“他们从你旅舍出发时,车子上是不是放了一把大砍刀?完毕。”
“非洲人外出狩猎时一定会随身带大砍刀,主任先生。”
“尸体现在放在哪里?”
“诺亚,缺了头的尸体,警方发还给他的族人。至于阿博特小姐,警方派了马达小艇去接。不把吉普车的车顶割开还不行呢。他们跟我们借切割器具,然后把她绑在甲板上。楼下没有地方放她。完毕。”
“为什么没地方?”话一出口他已经后悔了。
“主任啊,发挥一下想像力嘛。天气这么热,尸体会怎样,你应该清楚吧?如果想用飞机运她回内罗毕,最好先肢解开来,不然装不进货舱。”
伍德罗的大脑麻木了一小段时间,回过神来后听见沃尔夫冈说没错,他以前见过布卢姆一次。这样说来,伍德罗一定是问了他这个问题,只不过自己却没听见。
“九个月前。大摇大摆带一团从事救济事业的金主。世界粮食、世界医药、全球消费报告。那些混账花了一大堆钱,想要我开两倍的收据。我叫他们去吃屎。布卢姆很欣赏我的做法。完毕。”
“这一次,你觉得他怎么样?完毕。”
“什么意思?”
“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情绪比较激动还是怪异之类的?”
“主任先生,你在讲什么啊?”
“我是说——你觉得他是不是吃了什么东西?我的意思是,他有没有吸食什么?”他讲得语无伦次,“这个嘛,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可卡因之类的东西。完毕。”
“拜托。”沃尔夫冈说。说完通讯中断。
伍德罗再度察觉到多诺霍刺探性的视线。希拉已经不见人影。伍德罗的印象是她去处理什么紧急的事。不过,到底是什么事?为什么特莎一死,这些间谍必须采取紧急行动?他觉得有点冷,但愿自己多穿一件羊毛衫,然而冷汗却直流而下。
“老弟,还有没有需要我们服务的?”多诺霍问。他的口气带有特别关怀的意味,羸弱无神的双眼依旧向下盯着他看。“要不要来杯什么?”
“谢谢你。现在用不着。”
他们早就知道了,伍德罗一面下楼往回走一面愤怒地告诉自己。他们早在我之前就知道特莎死了。但是,间谍都希望给你这种印象:所有事情,我们间谍都比你们知道得多,而且消息来得更快。
“高级专员回来了吗?”他边问边将头塞进米尔德伦的门里。
“马上就到。”
“取消会议。”
伍德罗并没有直接前往贾斯丁的办公室。他先去找吉妲·皮尔逊,她是办事处资历最浅的一员,也是特莎的闺中密友。吉妲双眼黝黑,金发,是印度与英国的混血儿,额头印有种姓阶级符号。伍德罗回想,她是在本地招募的员工,却希望能长久从事外交部的工作。她看见伍德罗关上门进来时,眉宇间闪过一丝不信任的神色。
“吉妲,我接下来讲的事情千万别说出去,行吗?”她直直看着伍德罗,等着他开口。“布卢姆,阿诺德·布卢姆医生。知道这人吗?”
“他怎么了?”
“是你的好朋友。”没有回应,“我是说,你跟他很要好吧。”
“我接触过这个人。”吉妲掌管的业务让她有机会每天接触到救济单位。
“显然也是特莎的好朋友。”吉妲的黑眼珠不置可否。“布卢姆单位的人,你认不认识?”
“我有时候会打电话给夏绿蒂,她是布卢姆的职员,其他都是外勤人员。为什么要问这个?”他以前觉得吉妲轻快的英印口音很诱人,不过以后不会有这种感觉了,以后对任何人也不会有这种感觉了。
“布卢姆上礼拜到过洛基。有人跟着他去。”
第三次点头,却点得稍慢,视线往下滑。
“他去那里做什么,我想了解一下。他从洛基一路开车到图尔卡纳湖。我需要知道他是不是已经回到内罗毕了,不然看看他是否回到了洛基。能不能在不惊动太多人的情况下帮我问问看?”
“大概不行。”
“好吧,尽量就是了。”这时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在他认识特莎这么多个月的时间里,竟然一直没有想过。“布卢姆是已婚还是未婚,你知道吗?”
“我猜是已婚吧,迟早的事。他们通常都要结婚的,不是吗?”
他们指的是非洲人吗?或者指的是有情人?所有的有情人吗?
“可是,他在这里没有老婆吧?没在内罗毕。或者就你所知不在这里。布卢姆根本没结过婚。”“为什么?”——口气轻柔,语气急促,“特莎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可能吧。我们正在了解中。”
伍德罗伸手在贾斯丁的办公室门上敲了一下,不等他回应就走了进去。这一次他没有锁上门,不过却将双手插在口袋里,将宽大的肩膀倚在门上。只要他保持这个姿势,也与上锁具有相同的作用。
贾斯丁站着,以优雅的背部朝向伍德罗。他的头发梳理整齐,面向墙壁,正在研究一张图表。这样的图表在他办公室里挂了好几幅,每幅都以黑体缩写字母标明,每幅都以不同的渐近色彩来表示,不是渐深就是渐浅。吸引他注意力的图表标题是“二〇〇五至二〇一〇年相对基础建设”。从伍德罗所站的地方能看出来,图表预测的是非洲国家未来的展望。贾斯丁左边的窗台上摆了一列他种在花盆里的植物。伍德罗认得出茉莉和凤仙花,不过这只是因为贾斯丁曾经买这两种花送给格洛丽亚当礼物,他才认得出来。
“嗨,桑迪。”贾斯丁说。他把嗨拖得有点长。
“嗨。”
“我猜今天早上不用开会了吧。总部出了问题吗?”
闻名遐迩的金嗓,伍德罗心想。每一个细节他都注意到,仿佛对他来说是第一次碰到似的。只要你认为讲话的语调比内容重要的话,这个嗓门尽管稍受岁月摧残,仍能保证听了让人意乱情迷。我正要改变你的一生,为什么现在要鄙视你?从现在开始,一直到你过世的那天,这一刻之前和之后会为你形成截然不同的两个时代。你为什么不脱掉那件烂西装?全外交部一定就只剩下你一人,还跑到裁缝那里定做热带西装。继而一想,他才想起自己也还穿着西装外套。
“相信你们都还好吧?”贾斯丁以很讲究的拉长音问,这是他惯用的语调。“天气真热,格洛丽亚没有因此枯萎吧?两个儿子都欣欣向荣吧?”
“我们都还好。”伍德罗刻意停顿一下,“特莎到北方去了。”他透露。他是想给特莎最后一个机会,好证明这一切消息是错得离谱。
贾斯丁一听,立刻变得大方起来。每次有人对他提到特莎的名字,他便有如此反应。“对,没错。最近她的救济工作真是马不停蹄。”他双手抱着联合国的巨册,足足有三英寸厚。他再度弯腰将大部头书摆在旁边的小桌上。“照这种速度,在我们离开之前,她就已经解救了全非洲。”
“她究竟到北方去做什么?”——还紧抓着最后一根稻草不肯松手——“我还以为她在内罗毕这里处理什么事,在贫民窟里。不是在基贝拉吗?”
“没错,”贾斯丁与有荣焉,“夜以继日,她累坏了。小从擦婴儿的屁股,大到教法律助理认识自己的民权,据说她大小全包了。当然了,她多数的客户都是女人,她也感到很有兴趣,就算她的做法让她们的男人不太高兴也一样。”他的微笑带有想念的意味,表示着“要是这样就好了”。“财产分割、离婚、肢体虐待、婚姻强暴、女性割礼、安全性爱,全套上场,日复一日。她们的丈夫因此有点不悦,你也看得出原因何在吧?要是我习惯强暴自己妻子的话,我也会因此不悦。”
“照你这么说,她到北方去做什么?”伍德罗紧咬不放。
“噢,谁知道。去问阿诺德医生好了。”贾斯丁丢出这句话,说得太随意,“到北方去,阿诺德是她的向导兼哲学老师。”
伍德罗记得,这是贾斯丁的一贯说法。用一个说法掩护三个人。阿诺德·布卢姆,医生、她的道德导师、黑人骑士,在救济事业的丛林中保护她。怎么讲都行,就是不能说布卢姆是她的情人,贾斯丁默许的情人。“到底是北方的哪里?”他问。
“洛基。洛基丘莒。”贾斯丁以双手杵在办公桌边缘,或许是在不自觉之中模仿伍德罗站在门口那种不经意的姿势,“世界粮食计划署的人在那边举办性别意识研习班,你能想像得到吗?他们从苏丹南部用飞机载来没有女性意识的村姑,让她们上穆勒2。速成班,再用飞机送她们回去,她们就有了女性意识了。阿诺德和特莎是去那边看戏的,算他们运气好。”
“她现在人在哪里?”
贾斯丁显得不太喜欢这个问题,或许他这才理解到伍德罗这番闲聊其实另有目的,但也有可能是——伍德罗心想——他不太情愿被人锁定在特莎的话题上,因为他本人也无法搞定特莎。“正在回来的路上吧。为什么要问?”
“跟阿诺德在一起吗?”
“大概吧。他不会把特莎留在那里。”
“她有没有跟你联络?”
“跟我?从洛基吗?怎么个联络法?他们那边又没电话。”
“我是想,她可能会用救济组织的无线电来联络。其他人不都是用这种方式来通讯吗?”
“特莎又不是普通人,”贾斯丁顶嘴回去,这时眉头开始深锁起来,“她有非常坚定的原则。比如说,她不会乱花别人捐献的钱。怎么了,桑迪?”
贾斯丁现在臭着一张脸,将自己推离办公桌,直挺挺站立在办公室中央,双手放在背后。伍德罗观察到他在日光中认真俊美的脸庞以及转白的黑发,这时想起了特莎的头发。两人的发色完全相同,后者的头发却少了他的年岁,或者说是少了节制力。伍德罗记得第一次同时看见他们两人的情境。当时特莎和贾斯丁是新人,也是一对亮丽的新婚夫妻,是高级专员公署在内罗毕的迎新宴会中的贵宾。伍德罗也记得自己如何走向前去跟他们打招呼,内心还以为他们是父女,想像自己在追求特莎。
“这么说来,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没和特莎联络了?”他问。
“星期二。我开车送他们到机场。问这做什么,桑迪?如果阿诺德跟她在一起,她就不会有事。别人吩咐她做的事,她会照办的。”
“你认为他们会继续往图尔卡纳湖走吗?她和布卢姆——阿诺德?”
“如果他们有交通工具而且也想去的话,怎么不会?特莎很喜欢这些荒郊野外,她对理查德·利基很欣赏,欣赏他的考古工作,也欣赏他这个很不错的非洲白人。利基在那边一定有个诊所吧?阿诺德大概有工作要做,所以带她一起去。桑迪,你到底想知道什么?”他口气愤慨地重复。
伍德罗掷出致命一击后别无选择,只好观察自己的话对贾斯丁的五官产生何种影响。青春在贾斯丁脸上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这下子连最后一点都不剩了,好像某种海洋生物,漂亮的脸孔合起变硬,只留下宛如珊瑚般的颜色。
“我们接获报告,在图尔卡纳湖东岸发现一名白人妇女和非洲司机。遇害。”伍德罗很有技巧地开始,避免用“谋杀”两字,“车子和司机是向绿洲旅舍租的。旅舍主人宣称认出该名妇女是特莎。他说特莎和布卢姆在绿洲过夜,然后前往利基的遗址。布卢姆仍行踪不明。他们找到了特莎的项链,是她从不拿掉的那条。”
这一点,我怎么会知道?糟糕,她佩戴项链的习惯这么隐私的内容,我怎么会选这种时机拿出来炫耀?
伍德罗仍看着贾斯丁。他内心懦弱的一面很想移开视线,然而军人之子的另一面却觉得,如果移开视线,不就等于判处某人死刑,却在行刑时避不到场?他看着贾斯丁的眼睛睁大,露出受到伤害的失望神情,仿佛朋友从后突袭他,那种神情随后又消失得几乎看不见,仿佛刚偷袭他的朋友把他打得失去意识。他看着贾斯丁雕塑般精美的嘴唇因遭受剧痛而张开,然后紧闭成强有力的直线,将事物排除在外,因压力而失去血色。
“谢谢你过来通知,桑迪。太麻烦让你跑这一趟了。波特3。知道吗?”波特是高级专员,这个名字取得也太不凑巧了。
“米尔德伦在找他。他们找到一只马飞仕图牌靴子。七号。有没有印象?”
贾斯丁会意不过来。首先他必须等待伍德罗的声音进入大脑,随后加以理解。然后他连忙以仓促而辛苦挤出来的句子回应。“皮卡迪利街上有家店,她上次放假回家时买了三双。从来没看过她那样挥霍。她平常不太爱花钱,钱的问题,她向来都不用操心。所以也没担心花多少钱。衣服都尽量在救世军二手店里买。”
“还有某种游猎短袖上衣。蓝色。”
“噢,那种野蛮东西她最痛恨了。”贾斯丁反驳。言语的能力如洪水般涌回他的口中。“她说,要是我看到那种大腿上缝了口袋的卡其服装,一定要拿去烧掉,不烧掉也要送给穆斯达法。”穆斯达法是她的小男仆,伍德罗想起来。“警方说是蓝色。”
“她以前最厌恶蓝色,”——如今显然濒临发脾气的边缘——“任何跟军用品类似的东西,她都鄙视。”已经用过去式了啊,伍德罗注意到。“她以前有一件绿色的野外夹克,是在史坦利街的法毕洛商店买的。是我带她去的,原因不明,大概是她叫我带她去的吧,她痛恨逛街买东西。她穿上之后马上抓狂。‘你看看我,’她说,‘我是巴顿将军扮人妖。’不对,亲爱的,我告诉她,你不是巴顿将军。你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只是穿了丑不拉唧的绿色夹克而已。”他开始整理办公桌,一丝不苟。以准备搬家的方式整理打包。抽屉打开关上,将公文架放进钢柜锁上。一个动作停下来,进行另一个动作之前先漫不经心地向后抹平头发。他这个小动作一直让伍德罗看了特别不顺眼。他谨慎兮兮关掉最讨厌的计算机屏幕——用食指戳着计算机,仿佛害怕被咬到似的。外面谣传他每天早上吩咐吉妲·皮尔逊来帮他开机。伍德罗看着他以无神的眼睛对办公室作最后一次巡礼。到此结束,生命到此为止,请为下一位使用办公室的人整理干净。走到门口时,贾斯丁转身看了一眼窗台上的植物,或许在考虑是否应该带走,不然至少也要交代如何照料它们,但是他什么动作也没有。
伍德罗陪贾斯丁在走廊上走,本来想伸手去碰贾斯丁的手臂,却体会到某种嫌恶感,因此在碰触到对方前把手缩回来。尽管如此,他还是小心翼翼紧挨着他走,以防他瘫软下去或是跌倒,因为这时贾斯丁已经无异于穿着整齐的梦游者,漫无目标地行走。他们两人缓慢前进,没有发出太多声响,不过吉妲一定是听见他们走过来的声音,因为他们经过吉妲门口时她正好打开门,踮着脚尖靠在伍德罗身旁走了两三步,悄悄对着他的耳朵说话,一面将金发固定在脑后,以免撩到伍德罗。
“他不见了。他们到处在找人。”
然而,贾斯丁的听力比这两人预料的来得灵敏。也可能是,他在情绪极端的时候感官异常敏锐。
“我猜你是在担心阿诺德。”他对吉妲说。他的语气像是热心助人的陌生人在指点方向。
高级专员波特·科尔里奇的性格沉闷却绝顶聪明,永远在学新东西。他的儿子任职于商业银行,小女儿叫萝西,大脑严重受损。他的妻子在英国时曾担任治安法官。这三人,他疼爱的程度相当,周休两日时会把萝西绑在肚子上。不过科尔里奇本人不知为何,一直卡在青少年和成年人之间的阶段。他穿着年轻人的吊带,下面是松垮垮的牛津西装裤。门后用衣架挂了一件相配的外套,上面印有他的姓名与贝利尔学院。他的办公室很大。他静止不动地站在正中央,顶着蓬乱头发的脑袋生气地倾向伍德罗听着他叙述。他的眼眶里有泪水,脸颊上也有。“他妈的。”他怒火冲天地大声说,仿佛一直在等待这个字眼从胸口蹦出。
“就是嘛。”伍德罗说。
“可怜的女生。她才多大?才那么几岁!”
“二十五,”我怎么会知道?“左右。”他补充说,以增加模糊度。
“她看起来大概才十八岁。可怜的贾斯丁,那个爱种花的家伙。”
“就是嘛。”伍德罗又说了一遍。
“吉妲知道吗?”
“一点。”
“他怎么办?他才待没多久。这次考察结束后,他们都准备赶他走。要不是特莎产下死胎,他们准会在下一次选秀时甩掉他。”科尔里奇厌烦一直站在同一个地方,因此转身走到办公室另一边。“萝西上礼拜六钓到一条两磅重的鳟鱼,”他突然以指责的口气说出,“你觉得怎样?”
这是科尔里奇的习惯,冷不防转移话题以争取时间。
“厉害。”伍德罗以顺从的态度喃喃说。
“特莎要是活着,一定会高兴得半死。她老是说萝西一定会有起色,而萝西也很喜欢她。”
“我一点都不怀疑。”
“我们没有杀了吃。不得不整个周末灌氧气救它,最后还是拿到花园里埋起来。”他挺直肩膀,意味着言归正传,“桑迪,这件事背后另有玄机,恐怕很棘手。”
“我很清楚。”
“那个狗屎佩莱格里老早就打电话来,嚷嚷着要尽量减低伤害,”——伯纳德·佩莱格里是外交部官员,特别负责非洲事务,也是科尔里奇的头号敌人——“是哪门子的伤害,我们都不清楚,怎么个尽量减低法?我猜这下子害他连网球都没得打了。”
“她死之前的四天四夜都是跟着布卢姆,”伍德罗边说边瞥向门口,确定门还是关着。“如果所谓的伤害是指这个的话。他们去了洛基,然后去了图尔卡纳。他们共住一间小木屋,天知道还共享什么东西。有一大堆人看见他们两人在一起。”
“谢谢。非常感谢你。我最想听的就是这个。”科尔里奇将双手猛插入宽松的裤袋,拖着脚步绕着办公室走。“他妈的布卢姆死到哪里去了?”
“根据他们的说法,他们正在到处找他。最后看到他的时候,他和特莎正要坐吉普车前往利基遗址,他就坐在特莎身边。”
科尔里奇悄悄走到办公桌后,瘫坐在椅子上,双手向外一翻,背向后靠。“看来是黑人管家干的。”他大声说,“布卢姆忘了自己受过教育,头脑失常,干掉两人,还带走诺亚的头颅当做纪念品,让吉普车侧翻过去,锁起来,然后逃之夭夭。换成是我们,有谁不赶快逃命?他妈的。”
“对他了解的程度,你和我一样。”
“我对他才不了解,我跟他保持距离。我不喜欢救济事业里的大明星。他究竟是跑到哪里去了?他现在人在哪里?”
伍德罗的脑海中播放着录像带。出身西方世界的非洲人布卢姆,是内罗毕酒会的常客,留胡子的大帅哥,具有群众魅力,机智、俊美。布卢姆和特莎肩并肩坐着,热情招呼来宾,而贾斯丁这个名媛驸马则在一旁面带微笑,殷勤侍奉。布卢姆医生曾是阿尔及利亚的战争英雄,站在联合国演说厅的讲台上探讨过灾难时医疗的优先级。酒会接近尾声时,布卢姆瘫在椅子上,显得茫然又空虚,整个人变得无聊无趣,不值得去攀谈。
“桑迪,我当时没办法请他们走路啊。”科尔里奇开始用比较严肃的口吻说。他先确定一下自己是不是凭着良心讲话,现在放心了一点。“他的老婆乐于找情人,我不能因为这样就断送他的前途,我从来都不认为这是我分内的事。时代不一样了,如果有人喜欢恶搞自己的人生,应该有权利恶搞才对。”
“当然。”
“她在贫民窟做得有声有色,别去管风言风语说她在穆萨葛俱乐部的举止。就算她是惹到了莫伊手下那些人,非洲的重要人士都认为她做得比男人好。”
“那还用说。”伍德罗附和。
“好吧,她是喜欢扯性别方面的东西,那样做其实有必要。让女人来治理非洲,这地方也许会变得更好。”
米尔德伦没敲门就走进来。
“礼宾司打电话来,长官。特莎的尸体刚送到医院停尸间,对方要求我们立刻前去指认。记者一直吵着要我们发表看法。”
“她这么快就送到内罗毕了?怎么个送法?”
“用飞机载的。”伍德罗边说边回想起沃尔夫冈的说法,将她的遗体切割后放进飞机货舱里。“确认尸体身份前不发表看法。”科尔里奇气得脱口而出。
伍德罗和贾斯丁一起过去,两人弯腰坐在公署大众面包车的板条长椅上,车窗贴有深色玻璃纸。开车的是利文斯顿,身边挤了虎背熊腰的基库尤人杰克森,多了大块肌肉,以备不时之需。面包车的冷气开到极限,里面还是热如熔炉。市内交通差到极点,挤满人的马图图迷你巴士在他们两侧横冲直撞,猛按喇叭,喷出废气,扬起灰尘和沙粒。利文斯顿绕道成功,最后停靠在铺了石子的门口外面,四周围满了摇动身体吟唱的男男女女。伍德罗误以为他们是示威群众,一气之下破口大骂,随后才明白这些人其实是悲伤的死者家属,等着领回尸体。路旁停了生锈的面包车和轿车待命,上面系了送葬队伍的红色缎带。
“桑迪,你实在没有必要跟着来。”贾斯丁说。
“当然有必要。”军人之子以贵族的口气说。
一群看来应该是医疗人员的人,身穿沾了泥巴的白色连身服,和警察七嘴八舌讲话,站在门阶上等着他们到来。他们的目的之一是要提供服务。有位名叫穆朗巴的警探自我介绍,面带愉悦的笑容,与英国高级专员公署来的两位贵宾握手。有位身穿黑色西装的亚洲人自我介绍,他是外科医生班达·辛格,有事尽管吩咐。他们一行人走在泪水滴啊滴的水泥走廊上,一路排着满出来的垃圾桶,头上则是水管,伴随他们一直走下去。水管通往冰库,伍德罗心想,不过冰库由于停电没有发挥作用,而停尸间也没有发电机。班达医生带路,但是伍德罗其实自己也找得到。左转的话,就闻不到臭味;右转的话,气味就更重。麻木不仁的那一面再度占据全身。军人的任务是勇往直前,而非感受气氛。职责。为什么她老是让我想到职责两字?他心想,会不会有什么古老的迷信,让想偷情的男人看着渴望对象的尸体时发生什么事。班达医生带着他们走上一小段楼梯,走进一个不通风的接待厅,里面充满了死亡的恶臭。
他们前方有道紧闭的生锈铁门,班达以咄咄逼人的态度猛敲门,重心移往脚跟,敲了四五下,间隔仿佛在传送什么暗号。铁门吱嘎开启一点,里面有三个年轻男子,蓬头垢面,面带愁容。不过一看到外科医生班达,他们立刻后退,让他侧身而过,结果伍德罗被留在臭气冲天的接待厅里,被迫欣赏眼前的影像:貌似他学校宿舍房间的地方,停放着艾滋病患尸体,老少都有,了无生气的尸体成双摆在一床。床铺间的地板上也放了尸体,有的穿了衣服,有的全身精光,朝天或是侧身平放。有的双膝屈起,做无谓的自我保护状,下巴则往后仰,以示抗议。在这些尸体上方是大批苍蝇形成的薄雾,摇摆不定、混沌不明,以单一音符打着鼾。
在“宿舍”中间,有张家庭主妇的熨衣板放在两床中间的走道上,下面还有滚轮。熨衣板上摆了有如北极冰山似的尸布,从中伸出两根巨大的半人类脚丫子,让伍德罗想起去年圣诞节他和格洛丽亚送给儿子哈利的鸭脚形卧室拖鞋。一只手不知为何竟然能伸出尸布停留在外面,手指上覆盖了一层黑血,在关节部位最厚。指尖呈现如玉石般的蓝绿色。动动想像力嘛,主任,天气这么热,尸体会有什么反应,你应该清楚才对。
“贾斯丁·奎尔先生,请指认。”班达·辛格医生点名。中气十足得有如皇室接待贵宾的典礼司仪。
“我跟你一起去。”伍德罗喃喃说。贾斯丁站在他身边,两人勇敢向前走,这时班达医生正好拉下尸布,露出特莎的头,状极恶心,下巴到头顶绑着污秽的布条,延伸绕过喉咙,位置是她以前挂着项链的地方。伍德罗像是个溺水的人,最后一次浮上水面,胡乱看了其他部位一眼:殡仪馆人员将她的黑发梳好,固定在头顶。她的脸颊鼓起,宛若天使正鼓颊吐气造风。她的双眼紧闭,眉毛扬起,嘴巴张开,伸舌表示不敢置信,黑血在里面凝结成硬块,仿佛牙齿在一口气之间全被拔光。你?凶手下手的时候她迷糊地吹着气,嘴巴停留在一字形。你?只是,她讲话的对象是谁?紧闭的白色眼皮之下的眼珠,当时是在对谁送秋波?
“先生,这位女士您认识吗?”穆朗巴警探细心询问贾斯丁。
“对。对,我认识。谢谢你。”贾斯丁回答,每个字在说出口前都经过细心推敲,“她是我妻子特莎。桑迪,我们得料理后事了。她一定希望尽快在非洲入土为安。她是独生女,已没有父母亲。除了我之外,不必跟任何人商量。最好尽快下葬。”
“这个嘛,我认为要先看看警方的意思怎样。”伍德罗讲得口齿不清,差点来不及冲到有裂缝的洗手盆边吐个稀里哗啦,而仪态永远保持合宜的贾斯丁则在一旁扶着他,低声请他节哀。米尔德伦身处铺有地毯、气氛安详的私人办公室,缓缓对电话另一端的年轻人念出以下字句。对方的口气不带感情。
办事处主秘贾斯丁·奎尔夫人特莎·奎尔惨遭毒手,高级专员公署感到遗憾,特别在此宣布:奎尔夫人去世于图尔卡纳湖岸,地点靠近厄利亚湾。司机诺亚·卡覃嘎先生也遭杀害。奎尔夫人在非洲尽心推广女权,本署将铭记在心,同时也永怀其青春与美貌。本署希望借此对奎尔夫人的先生贾斯丁与众多友人表达深切悼念。高级专员公署将无限期降半旗。本署将印制追思纪念册陈列于会客大厅。
“什么时候发布?”
“刚发布了。”年轻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