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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斯丁·奎尔将被谋杀得一息不存的妻子埋葬在优美的非洲墓园里。这墓园叫做朗噶塔。她下葬的地点是在淡紫凤凰木下,一边是她出生后即死亡的儿子加思,另一边是五岁的基库尤族男童,他上方有个呈跪姿的天使石膏像向下看护着他,手里拿着盾牌,宣布他已经加入圣人的行列。在特莎后面躺的是多塞特的何瑞修·约翰·威廉斯,他与上帝长眠。在特莎脚边的是米兰达·K.索普,她遗爱人间。但是加思与名为吉陶·卡蓝扎的非洲男童才是她最接近的伴侣,特莎与他俩肩并肩躺着。这是贾斯丁的要求,也是格洛丽亚善用贾斯丁的慷慨为他找到的位置。整个典礼过程中,贾斯丁不和其他人站在一起,特莎的坟墓在他左边,而加思的坟墓在他右边,伍德罗和格洛丽亚则距离他身后两大步。他们夫妇俩在此之前一直以保护的姿态徘徊在他两旁,一方面是要安慰他,一方面是要将媒体的关注排除在外。媒体一心想对社会大众负责,决心要拍到照片写出文章来报道戴绿帽子的英国外交官。原本即将当爸爸的他,妻子惨遭谋杀——八卦报纸正好以斗大的字体刊载——妻子生下了非洲情夫的儿子,如今却躺在外国乡野的角落——以下这段话在同一天有不下三家报纸同时刊出——生为英国人,死为英国魂。
伍德罗夫妇的身旁远远站着吉妲·皮尔逊,身穿印度妇女的纱丽,头向前倾,双手握在胸前,以万世皆然的哀悼姿态站着。在吉妲的身边站的是脸色死白的波特·科尔里奇和妻子韦罗妮卡。在伍德罗眼中,他们似乎正在对她倾注关爱之情。如果不是在这里,他们会将同样的关爱倾注在女儿萝西的身上。
朗噶塔墓园位于蓊蓊郁郁的坡地上,青草浓长,有红土,有会开花的观赏性树木,显得既悲伤又欢乐,距离市中心两三英里远,走几步路就到基贝拉,是内罗毕比较大的贫民窟。当地面积辽阔,到处是褐斑点点的铁皮屋,屋顶冒着烟,上空飘着一层死气沉沉的非洲尘埃,挤在内罗毕河谷,房屋之间的距离不到一掌宽。基贝拉的人口目前是五十万,还在持续增加,河谷充满了臭水沟沉积物、塑料袋、各式各样的旧衣服、香蕉皮和橙子皮、玉米棒子,以及市区人民喜欢倒在这里的所有东西。和墓园隔街相望的是肯尼亚观光局整洁的办公室以及内罗毕狩猎园区的入口。后方的某处是肯尼亚最老牌的威尔森机场破败的建筑物。
对伍德罗夫妇和许多前来哀悼特莎的人来说,随着入土时刻的临近,贾斯丁表现出的孤寂让人觉得既不祥却又悲壮。他要离开的似乎不只是特莎,他要离开的还有外交生涯、内罗毕、生下即死的儿子,以及到目前为止的一生。他很靠近墓穴边缘站着,有跌下去的危险,这种举动似乎就显示出上述迹象。另一种不想注意也难的迹象显示,他们所知的贾斯丁绝大部分都将随她入土为安,或许是整个人跟她一起而去。似乎只有一个活人值得他的注意,伍德罗发现,而这人不是牧师,不是有如哨兵的吉妲·皮尔逊,不是沉默不语、脸色雪白的高级专员波特·科尔里奇,不是互相推挤以抢到更精彩镜头的记者,也不是下巴拉得长长的英国籍太太们,表情固定在感同身受的悲戚,哀悼她们撒手人寰的姐妹,因为她们极有可能也碰到相同的下场,更不是十几个体重过重的肯尼亚警察,站在那边拉着皮带。
他的注意力放在酋可身上。特莎住在乌护鲁医院病房时,他就是坐在地板上看着姐姐死去的那个少年;他从村子徒步十小时过来陪姐姐走最后一段路,今天再走了十小时过来陪特莎最后一程。贾斯丁和酋可彼此同时看到对方,然后以串谋的眼神紧盯着对方。酋可是在场人群中年纪最小的一个,伍德罗注意到。为了遵循部落传统,贾斯丁事先要求不要带儿童前来。特莎的送葬队伍抵达时,墓园入口处竖立起白色门柱。通往她坟墓的小径两旁是巨大的仙人掌、红土步道,还有守规矩的小贩,卖的是香蕉、芭蕉和冰淇淋。牧师是黑人,年纪很大,头发斑白。伍德罗记得以前参加特莎的宴会时曾经和他握过手。牧师对特莎的感情洋溢,也热切相信死后有来生,马路上人车嘈杂,空中交通繁忙——更不用提其他也在附近举行的葬礼,送葬人的车大声播放宗教音乐,发言人互相以扩音器比较高下,对着一圈圈的朋友和亲人滔滔不绝,亲朋好友同时围坐在往生者棺材周围的草地上野餐。身处如此混乱的场面,难怪牧师飘忽不定的言语只有几个字飞抵听众的耳朵。而贾斯丁就算听见了,也没有作出任何听见的表示。为了这个场合他找来深色双襟西装,穿在身上如往常般衣冠楚楚。他将视线锁定在少年酋可身上,而少年也和贾斯丁一样,和大家保持距离,看似已经在自己的空间里上吊自尽,因为他修长的双腿几乎没触及地面,双臂也在身侧胡乱摆荡,扭曲的长脑袋固定在一个似乎永远有问不完问题的姿势上。
特莎的最后一程走得并不顺利,其实伍德罗和格洛丽亚都不希望她走得顺利。他们两人静静地发现,她最后的这一场景包含了无法预测的要素,而这样的要素正好可以描写她的一生,且再适合不过了。伍德罗一家人很早就起床,并没有特别的事情要做,只是睡到一半时,格洛丽亚才想到自己没有黑颜色的帽子可戴。天一亮,她打电话给爱莲娜,确定她有两顶,但都有点二十年代风格,像是飞行帽,格洛丽亚不介意吗?她的希腊丈夫从自家派出公家奔驰车,将放在哈洛德百货塑料袋里的黑帽子送到格洛丽亚家。格洛丽亚退回帽子,因为她比较喜欢戴母亲留给她的黑色蕾丝头巾:就当做披肩头纱来戴好了。再怎么说,特莎也是半个意大利人嘛,她解释。
“西班牙啦,格洛丽亚。”爱莲娜说。
“胡说。”格洛丽亚顶嘴回去,“她母亲是托斯卡尼女伯爵,《电讯报》是这样写的。”
“我是讲披肩头纱啦,格洛丽亚。”爱莲娜很有耐心地纠正她,“披肩头纱是西班牙的东西,不是意大利,抱歉。”
“算了,她母亲是意大利人嘛。”格洛丽亚突然发脾气。五分钟后她又打电话过去道歉,把脾气怪罪在压力上。
这个时候,伍德罗的两个儿子已经穿好衣服上学去了,伍德罗自己则前往高级专员公署,而贾斯丁穿着西装领带在餐厅里乱晃,很想采一些鲜花。他要的不是格洛丽亚花园里的花,而是他自己家的。他想要有香味的黄色鸢尾花,他说,这花是他为特莎种的,全年开花,每次她远行回家,他都会插几朵放在客厅里等她。他希望至少弄到两打,放在特莎的棺木上。格洛丽亚正在思索用什么样的手法摘到,这时有人没头没脑地从内罗毕报社打电话过来,宣称已经发现布卢姆的尸体,地点是在距离图尔卡纳湖以东五十英里一处干涸的河床上,请问有没有人要发表看法?格洛丽亚对着话筒咆哮一句“无可奉告”,然后用力挂掉电话。不过她因此大受打击,左右为难,不知道是要现在跟贾斯丁报告,还是等到葬礼结束。结果不到五分钟之后,她接到米尔德伦打来的电话,说伍德罗正在开会,不过发现布卢姆尸体的谣言其实是骗局,让她大大松了一口气。索马里的匪徒要求付出一万美元来赎回尸体,但是那具尸体至少有一百年的历史,更贴切的数字应该是一千年。米尔德伦问,有没有可能让他跟贾斯丁说点话?
格洛丽亚将贾斯丁请到电话旁,毕恭毕敬站在他身旁,而他对着电话说,我就是——很适合他——你非常好心,我会确定准备妥当。至于米尔德伦在什么地方好心,贾斯丁要准备什么,仍然不明。然后,不用了,谢谢你——贾斯丁对米尔德伦郑重地说,更增添了神秘感——他并不希望抵达时有人迎接,他准备自己作好安排。之后他挂掉电话,要求旁人退出餐厅,因为他要打一通对方付费的电话给伦敦的律师,过去几天他也打过两次,当时同样也不允许格洛丽亚旁听。他要求的口吻相当唐突,亏格洛丽亚还帮他做了这么多事。为了表示谨慎,她因此走进客厅,希望从送菜口可以听见,可惜却发现悲伤过度的穆斯达法正悄悄从后门走进来,手里提着一篮子黄色鸢尾花。他主动跑去贾斯丁的庭园摘回来的。有了这个借口,格洛丽亚因此大步走进餐厅,希望至少能偷听到贾斯丁的话尾,不过她一进去,贾斯丁就挂掉电话。
转眼之间,一切都太迟了。格洛丽亚已经穿好衣服,脸上却连粉都还没扑,大家什么东西都没吃,而时间已过了午餐。伍德罗在外面的大众车上等着,贾斯丁站在大厅里手拿着鸢尾花——这时已经绑成花束——朱马捧着一盘起司三明治,格洛丽亚正想决定是否将披肩头纱绑在下巴上,或是学她母亲垂挂在肩膀上。
格洛丽亚坐在面包车后座,一边是贾斯丁,一边是伍德罗,这时私底下发现爱莲娜过去几天一直告诉她的话已经成真:她已经如痴如狂地爱上贾斯丁,而这种事情已有好几年没有发生在她身上了。一想到贾斯丁随时可能离开就让她苦闷万分。另一方面来说,正如爱莲娜先前指出的,贾斯丁离开后,至少能让她的头脑清醒一点,重新履行正常婚姻的职责。如果后来发现分隔两地情意更浓,这个嘛,爱莲娜很贴心地暗示,格洛丽亚还是可以到伦敦去想办法解决。
车子开过市区时,格洛丽亚感觉比平常更加颠簸,贾斯丁的大腿紧挨着她,暖暖的很舒服,让她过于关注。等到大众车开到殡仪馆前停下,她的喉头已经结成硬块,手中的手帕已经湿成一团,已经不清楚自己伤心的对象是特莎还是贾斯丁了。面包车的后门从外面打开,贾斯丁和伍德罗跳出去,留她一个人坐在后座,前面是利文斯顿。没有记者,她心怀感激地注意到,一面极力恢复镇定。不然的话,就是还没赶到。她看着她的两个男人走过车子的挡风玻璃,爬上前门阶梯,房子是单层的花岗石建筑,屋檐带有些许都铎风格。贾斯丁身穿定做的西装,手里抓着黄色鸢尾花,灰黑色的头发飘逸整齐,但从来没看过他梳头。还有他那种骑士般的走路姿势,以及就她所知具有一半达德立家族血统的样子,右肩向前。为什么每次好像都是贾斯丁走在前面,而桑迪跟在后面走?还有,为什么桑迪最近这么卑微,这么像随从?她对着自己抱怨着。他该帮自己买套新的西装了,那件斜纹毛织的东西让他看起来活像私家侦探。
他们消失在入口大厅里。“要去签文件,亲爱的。”桑迪刚才以高高在上的口气说,“为尸体担保之类的无聊事。”他为什么突然这样对待我,好像我是他的小女人似的?难道他忘记了,整个葬礼都是我一手安排的?一群喧哗的黑衣抬棺人聚集在殡仪馆的边门。门打开来,一辆黑色的灵车朝他们倒车过来。车子两侧以白色字体漆上灵车两字,字足足有一英尺高,画蛇添足。棺木由两列身着黑夹克的男子送进敞开的后车厢,格洛丽亚瞥见以蜂蜜色泽涂上亮光漆的木头,也看见黄色的鸢尾花。他们一定是将那束花用胶带贴在棺材盖上,否则怎么让花乖乖待在棺材盖子上?贾斯丁设想真周到。灵车开出前院,抬棺人上车。格洛丽亚重重吸了一下鼻子,然后擤鼻涕。
“太不幸了,夫人。”利文斯顿在前座说,“非常非常不幸。”
“你说得对,利文斯顿。”格洛丽亚说。她很感激这番正式对谈。小姐,等一下要进入众人的目光里了,她坚定地警告自己。该抬起下巴来做个好榜样了。后门打开。
“没事了吧,女孩?”伍德罗以愉悦的口吻问,一面伸手关上她后面的车门。“他们很不错吧,贾斯丁?非常有同情心,非常专业。”
有胆再叫我女孩一遍,她怒气冲冲地告诉老公,只是没有说出声来。
伍德罗走进圣安德鲁教堂时,注意了一下里面的群众。他一眼就发现了脸色苍白的科尔里奇,身后坐的是多诺霍和他那个怪异的妻子莫德,模样像是残花败柳的资深交际花。他们旁边是别名小米德的米尔德伦,以及一个得了厌食症的金发女子,据说两人同居。来自穆萨葛俱乐部的重量级黑手党——特莎取的——已经站出军队的方阵形。走道另一边,他认出了世界粮食计划署派出的一队人马,另一队完全是非洲女人,有的戴了帽子,有的身穿牛仔裤,不过全部都面带笃定的怒气,咄咄逼人,这是特莎那群激进友人的注册商标。他们身后站了一群神态茫然、像是法国人、微微显得傲慢的年轻男女,女人遮住头部,男人则身穿V领衫,胡须雕塑得精美。疑惑一阵子之后,伍德罗才认定他们是布卢姆所属的比利时组织的成员。一定是在想,不知道下星期是不是还要来参加阿诺德的葬礼,他以残酷的心情想着。奎尔家的非法劳工排在他们旁边:小男仆穆斯达法、南苏丹人艾丝莫妲以及乌干达独臂人,姓名不详。前排坐的是花枝招展、胡萝卜发色的女子,亲爱的爱莲娜,在鬼祟矮小的希腊丈夫旁边显得高大,她也是伍德罗极端厌恶的女人,把她祖母葬礼用的黑玉珠宝全打扮在身上。
“亲爱的,我应不应该戴这个黑玉,是不是太招摇了?”她今天早上八点的时候问过格洛丽亚。格洛丽亚建议她大胆一点,这样的建议并非没有恶作剧的味道。
“老实说,换作是其他人,也许是有那么点招摇。不过搭配你的彩妆啊,爱莲,尽管戴去就是了。”
而且没有警察,他注意到,很是感激,没有肯尼亚警察,也没有英国警察。伯纳德·佩莱格里的毒药是不是发挥作用了?有胆就乱说出去试试看。
他再偷偷瞧科尔里奇,脸色如此苍白,模样如此悲壮。他回想起他们上星期六在他官邸进行过的诡异对话,咒骂他是个优柔寡断的假道学。他的眼光转回特莎的棺木,平放在圣坛前方,贾斯丁的黄色鸢尾安稳摆在上面。泪水充满眼眶,要赶紧收回泪腺里。风琴正在弹奏永别安魂曲,而很会熟记歌词的格洛丽亚活力充沛地跟着唱。是她上的寄宿学校的晚祷歌,伍德罗心想。或是我的。这两个地方让他同等痛恨。桑迪与格洛丽亚,生而不自由。不同的是,这一点我知道,而她却不清楚。主啊,如今可遵照您的旨意释放仆人安然往生了。有时候我真的希望可以,一走了之,永远不回来。可是,祥和的乐土在哪里?他的眼神再度停留在棺木上。我爱过你。现在讲,容易多了,因为用的是过去式。我爱过你。我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控制狂,你很好心地如此告诉我。这下可好,你看看自己遇到了什么事。而且,你看看为什么会发生在你身上。
还有,我从来没有听过罗贝尔这个人。我也不认识姓科瓦克斯的匈牙利长腿美女,我现在不想听,以后也不想再听到未经证实、未经发表的理论。这些理论在我脑子里有如塔钟般当当作响。我也对身穿纱丽、鬼魅似的吉妲·皮尔逊的橄榄色光滑香肩完全没有兴趣。我真正知道的是:在你之后,还没有人有必要知道,这个军人的身体里面住了一个胆怯的小孩。
伍德罗需要让自己分心,因此花费大量精力来研究教堂窗户。男性圣人,全是白人,没有布卢姆。特莎在世的话一定会气炸。纪念堂的窗户缅怀的是一个漂亮的白人男孩,身穿水手服,象征性地由可爱的丛林动物包围起来。土狼厉害的话,十公里以外就闻得到鲜血。泪水有再度溃堤的危险,伍德罗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圣安德鲁老兄身上,酷似男仆麦福森。我们当年开车带两个儿子和麦福森到奥湖去钓鲑鱼。锐利的苏格兰眼睛,草莽型的苏格兰胡子。他们会把我们当做什么看待呢?他遐想着,将模糊的视线转移到群众中的黑色脸孔。当年我们究竟以为自己在这里做什么?一面推销我们的英国白人上帝,推销我们的苏格兰白皮肤圣人,而我们却一面将这个国家当做远放的中产阶级搞换妻俱乐部的游乐场?
“就个人来说,我是想加以补偿。”你如此回答。这时我站在穆萨葛俱乐部的地板上以挑逗的语气问你同样的问题。可是你向来都会在回答之前先反问我,给我好看:“伍德罗先生,那样的话,你在这里做什么啊?”你质问。乐队演奏的音乐嘈杂,我们不得不紧靠着对方跳舞才能听见彼此的声音。对,那是我的乳房,在我有胆子向下看时你的眼睛这样说。对,那是我的臀部,你搂住我的腰回旋舞动。要看的话也没问题,尽情让你的眼睛看个够。多数男人都爱看,你也没有必要努力去特立独行。
“我猜我真正在做的事,是帮助肯尼亚人善用我们给他们的东西。”我以自大的口吻大声说,希望盖过音乐,这时我感觉到你的身体僵硬起来,几乎在我讲完整个句子前就滑出我的掌握。“我们连个鸟蛋都没给他们!是他们拿走的!是拿枪抢走的!我们什么也没给他们——什么也没有!”
伍德罗猛然转身过去,身边的格洛丽亚也做出同样的动作,而坐在走道另一边的科尔里奇夫妇也是。教堂外传来一声尖叫,随后是很大、很多玻璃样的东西破碎的声响。从敞开的门口伍德罗看到前院的大门被两个身穿黑色西装、吓坏了的司事拖着关了起来,这时头戴钢盔的警察沿着栏杆形成人墙,双手挥舞着尖端以金属制造的防暴警棍,有如棒球选手在做挥棒前的热身动作。街道上,原先有学生拖来一棵树,这时燃烧起来,旁边有几部车子四脚朝天,里面的人也吓得不敢爬出来。在群众的鼓动之下,一辆闪闪发亮的黑色沃尔沃大轿车,和伍德罗的车很像,被一群年轻男女从地上摇摇晃晃地抬起。车子升起,向前猛冲,翻车,先是侧翻,然后四脚朝天,最后落下,发出巨响,在车主身旁阵亡。警方开始还击。不管他们到目前为止一直在等什么,现在也已经发生了。前一秒钟他们还在闲晃,如今杀出一条血路,痛打四下奔逃的乌合之众。前进的动作稍停,是为了对被打倒在地上的民众继续乱棒攻击。一辆面包装甲车开过来,六七个流血的身体被丢上车。
“老兄,大学的形势现在是一触即发。”多诺霍对伍德罗说。之前伍德罗曾跟他请教危险的程度有多大。“拨款突然停止,教职员没有薪水可领,空缺全给有钱没头脑的人,宿舍和教室全部爆满,厕所也全部阻塞,门也全部失灵,到处都有失火的危险,他们还在走廊上用煤炭煮饭。他们没有权力,没有电灯照明,没有书本可读。最穷的学生走上街头,因为政府在没有征询任何人意见的情况下,决定开放高等教育体系给民间经营,结果教育变成有钱人的专利,考试的榜单也在造假,政府想强迫学生到国外念书。昨天警察打死了两个学生,就是这样,他们的朋友拒绝就这样接受。你还想问什么?”
教堂的大门打开,风琴的乐声再度响起。上帝可以重新开始办正事了。
墓园里的热气具有侵略性,对在场送葬的人采取各个击破的攻势。头发斑白的老牧师已经演说完毕,不过嘈杂的声响仍未消退,太阳如同连枷棒上的铁球般划破噪音而落下。伍德罗的一旁有人以手提音响播放摇滚乐版本的《万福圣母》,音量开到最大,对象是一群身穿灰色长袍的黑人修女;他另一边是一群身穿运动上衣的足球队员,因为找不到空啤酒罐踢,只得围着一颗椰子踢来踢去;还有人对着队友独唱告别曲。此外,威尔森机场一定正在举行什么航空展,因为小飞机漆上了鲜亮的色彩,每隔二十秒从头上火速飞过。老牧师放下祈祷书。抬棺人往前走向棺木,每个人抓住边带的末端。贾斯丁这时还是单独站着,似乎开始摇晃。伍德罗冲向前去支撑他,却被格洛丽亚戴了手套的手一把制止。
“他想要独占她。你这个白痴。”她一面流泪一面咬牙切齿地说。
媒体表现得就没有这么圆滑。他们来这里要的就是这个镜头:抬棺的黑人将惨遭谋杀的白人妇女放进非洲泥土里,被她欺瞒的丈夫则在一旁观看。有个理平头、脸孔有如月球表面的人,脖子上挂几个照相机跳来跳去,这时向前递给贾斯丁一个盛了泥土的小铲子,希望能捕捉到鳏夫将泥土倒在棺木上的镜头。贾斯丁将铲子推开,同时注意到两个衣着褴褛的人,正推着轮胎破掉的木质推车来到墓穴边缘。水泥开始啪啪落下。
“请问你们在干什么?”他质问他们,语气尖锐,所有人因此将脸转向他。“有没有人能帮我问问看,这两位绅士打算拿水泥做什么?桑迪,帮我找个翻译,拜托。”
身为将军之子的伍德罗不去理会格洛丽亚,迅速大步来到贾斯丁身边。身材瘦长的希拉是蒂姆·多诺霍部门的人,她先跟那两个男人讲话,然后对贾斯丁说。
“他们说,他们帮所有的有钱人倒水泥,贾斯丁。”希拉说。
“到底有什么作用?我不懂,请解释。”
“水泥。是用来防止盗墓者,强盗。有钱人下葬时都有结婚戒指和不错的衣服。白人是盗墓者最喜欢的目标。他们说水泥等于是保险。”
“是谁叫他们这么做的?”
“没有人。费用是五千先令。”
“请叫他们走。请你好心告诉他们,希拉,好吗?我不希望他们来服务,我一先令也不给。要他们推走推车,马上离开。”不过就在此时,或许是不相信她能传达得清楚明确,贾斯丁大步向他们走去,站在推车和墓穴之间,以摩西的姿态伸出一只手,指向哀悼者的身后。“请离开,”他命令,“立刻离开。谢谢。”
他这只手向前延伸的直线方向,哀悼者顺势向两旁站开让路。两人推着推车连忙离开。贾斯丁看着他们离开视线范围。在热腾腾的天气中,两人似乎直接走进空白的天际中。贾斯丁转过身来,动作僵硬得有如玩具,最后面对媒体记者发言。
“我希望你们也全部离开,拜托。”他说。四周尽管嘈杂,这里依旧一团寂静。“你们都非常好心。谢谢你们。再见。”
让其他人很惊讶的是,记者们悄悄收起照相机和笔记簿,喃喃说了“再见,贾斯丁”之类的话,然后退出墓园。贾斯丁重回特莎棺木前,独自一人站着。此时一群非洲妇女集体走向前,自动排成马蹄形队伍,围在墓穴尾部。每人都穿着相同的制服:镶荷叶边的蓝花女装,以同样材质做成的头巾。如果是分开来看,或许会觉得她们面容茫然,不过站在一起时却显得团结。她们开始唱歌,起初歌声轻柔。没有人指挥她们,现场也没有乐器伴奏,多数演唱者不住啜泣,却没有让眼泪影响到歌声。她们和声歌唱,英语和斯瓦希里语交杂,在副歌部分鼓足丹田之力:夸禾利7,特莎母亲……小妈妈,再见……伍德罗想听懂每个字。夸禾利,特莎……吾友特莎,再见……你来到我们面前,特莎母亲,小妈妈,你把心献给我们……夸禾利,特莎,再见。
“她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从嘴角挤出话语问格洛丽亚。
“从山下来的。”格洛丽亚喃喃说,朝基贝拉贫民窟的方向点头。
歌声在棺木入土时变得更加响亮。贾斯丁看着棺木往下放,然后在触底时皱起眉头,铲下第一堆土时他再度皱眉,看着泥巴散落在棺材盖上,第二铲土则跌落在鸢尾花上,弄脏了花瓣。这时一阵狂风呼啸而过,令人胆战,时间短暂如开门时生锈的铰链发出的吱嘎声,却足以让伍德罗看着吉妲·皮尔逊以慢动作瘫软跪下,然后侧身坐在优美的臀部上,将脸孔埋在双手中;然后和刚才一样不大可能的是,她在韦罗妮卡·科尔里奇的搀扶下起身,重新摆出致哀者的姿势。
贾斯丁有没有对酋可大声说什么?或者是酋可自动做出来的动作?酋可和阴影一般轻巧,来到贾斯丁身边,以毫不羞耻的真情手势握住他的手。格洛丽亚这时泪水再度涌出,看见他们两人的手在挪动,找到彼此觉得合适的交握方式后才停止。两人就这样手牵手,一个是丧妻的丈夫,一个是丧姐的弟弟,看着特莎的棺木消失在泥土下。
当天晚上,贾斯丁离开内罗毕。让格洛丽亚永远心痛的是,伍德罗竟没有事先告诉她。晚餐桌上摆了三套餐具,格洛丽亚也开了一瓶红葡萄酒,烤了只鸭子让大伙开心一点。她听见大厅传来脚步声,一相情愿地假设贾斯丁决定在晚餐前先喝一杯,就我们俩,让桑迪去楼上念毕葛斯8的故事给儿子听。突然间,他的格拉斯东皮箱出现了,随之而来的是古老保守的灰色行李箱,由穆斯达法帮他提出来,摆放在大厅,上面加了标签,而贾斯丁则站在行李旁边,手里拿着雨衣,肩上挂着短程旅行袋,想把酒窖的钥匙交还给她。
“可是,贾斯丁,你不能走啊!”
“你们都对我太好了,格洛丽亚,我永远不知道应该怎么感谢你们才好。”
“对不起了,亲爱的。”伍德罗一步两阶下楼,以快活的语气唱着,“有点像是搞间谍活动,抱歉。我不想让用人讲闲话。这是惟一的办法。”
这个时候门铃响起,是司机利文斯顿开着向朋友借来的红色标致车,以免外交人员的车牌在机场过于显眼。穆斯达法无精打采地坐在前座,拉着一张脸盯着前方看,模样活像是自己的一幅肖像。
“我们非陪你一起去不可,贾斯丁!我们一定要去送行!我坚持要!我要给你一幅我画的水彩!到了那边之后,你会怎么样?”格洛丽亚哭得很凄惨,“我们不能就这样让你摸黑离开——亲爱的!——”
亲爱的这三个字,理论上是对着伍德罗讲的,不过同样也可能是说给贾斯丁听,因为她说出口的时候,泪水无法控制,是漫长多泪的一天中最后一次流泪。她哭成了泪人儿,令人心酸。一把将贾斯丁拉过来,猛捶他的背,脸颊在他身上翻转,对他低声说:“噢,别走,噢,求求你,噢,贾斯丁。”之后又以劝诫语气讲了一些难以听懂的话,然后才毅然将他推开,用手肘将丈夫推到灯光之外,上楼回到卧室,用力关上门。
“情绪有点失控。”伍德罗解释,脸上露出浅笑。
“我们都一样。”贾斯丁说。伍德罗伸手出来,贾斯丁握下。“再次谢谢你,桑迪。”
“保持联络。”
“好。”
“你确定不要帮你在那边办个欢迎会吗?他们都想拼命表现一下。”
“我很确定。谢谢你。特莎的律师正在准备接我。”
紧接着,贾斯丁走下台阶,走向红车,一边是穆斯达法帮忙提着格拉斯东皮箱,另一边则是利文斯顿提着灰色行李箱。
“给你们的信,我全交给了伍德罗先生。”车子行进中,贾斯丁对穆斯达法说,“这一封要私下交给吉妲·皮尔逊。你知道我指的私下是什么意思。”
“我们知道你永远都是好人,先生。”穆斯达法以预言的口气说,一面将信放进棉质夹克的口袋。但是他的口气却没有原谅贾斯丁离开非洲的举动。
机场尽管最近经过大幅整修,还是一片混乱。舟车困顿、被热得发昏的观光客队伍排得很长,他们对着向导大声训斥,手忙脚乱地将巨大的背包绑好,送入X光扫描机。票务人员对着每张机票都显出不解的神情,抱着电话讲个没完。扩音器播放着令人无法理解的信息,引发骚动,而搬运工人和警察则冷眼旁观。然而伍德罗已经一切安排妥当。贾斯丁前脚才踏出车子,一名英国航空的男性职员就带着他进入一间小办公室,避免众人注目。
“我希望带朋友一起来,拜托。”贾斯丁说。
“没问题。”
利文斯顿和穆斯达法跟在他后面,有人将姓名为艾非德·布朗先生的登机牌交给他。他被动地看着灰色行李箱贴上类似的标签。
“这一个,我要带上飞机。”他以官方命令的口吻宣布。
英国航空的职员是位新西兰籍的金发男孩,假装以手对格拉斯东皮箱估重,并发出夸张的呻吟声表示很吃力。“家传的宝贝啊,先生?”
“主人家的。”贾斯丁顺势说笑,不过脸上的表情足以暗示玩笑到此为止。
“如果你提得动,先生,我们也飞得动。”金发职员说,将皮箱交回给贾斯丁,“祝您旅途愉快,布朗先生。我们会带你从抵达的那边通关,如果您可以的话。”
“你真好心。”
贾斯丁转身作最后的道别,抓住利文斯顿的大拳头以双手来握住。不过对于穆斯达法来说,此时此刻令他难以承受,他和平常一样安静地溜开了。贾斯丁手里紧紧提着格拉斯东皮箱,跟着带路人进入抵达大厅,不知不觉盯着一个种族不详的大胸女人,而她正从墙上向下对他微笑。她有二十英尺高,最宽的部分足有五英尺,是整个大厅里惟一的商业广告。她身穿护士制服,每个肩膀上各有三只金色蜜蜂。白色长袍的胸前口袋上另有三只,印得很醒目,而她正把一盘药品做成的美食端给一群似乎是多种族的快乐家庭,有小孩也有父母亲。盘子上的东西,每一个人都用得到:一瓶瓶金棕色的药水,看起来比较像是给老爸喝的威士忌;有巧克力糖衣的药丸,正适合小朋友嚼食;给妈妈的产品则是美容圣品,产品上面装饰着手朝向太阳的裸体女神。海报上下各印有一行抢眼的紫褐色字,散播欢乐的信息给全人类:
三蜂
为非洲健康奔忙!
他看到海报停下脚步。
正如特莎看到海报停下脚步一样。
贾斯丁僵直地抬头看着海报,倾听她在自己右边以欢乐的口吻抗议。他们两人几分钟前才刚从伦敦首度抵达内罗毕,长途旅行累得昏昏沉沉,双手提满了在临走前才准备好的东西。两人都从来没踏上过非洲大陆一步。肯尼亚,以及全非洲,都等待着他们。然而,就是这幅海报引起特莎强烈的兴趣。
“贾斯丁,你看!你没有在看嘛。”
“什么东西?我当然在看。”
“他们劫走了我们的蜜蜂啦!有人还自以为是拿破仑!简直无耻到极点了,太过分了。你一定要想想办法才行!”
的确是。太过分了。令人捧腹大笑。拿破仑的三只蜜蜂象征他的光荣,首次流亡时在意大利厄尔巴岛意志消沉,而这三只蜜蜂正是特莎最爱的厄尔巴岛的宝贵标志。结果这三只蜜蜂被遣送到肯尼亚,沦落为商场奴隶。贾斯丁如今面对相同海报沉思,不禁感叹造化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