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黑色的山衬托着渐暗的天色,云朵狂飙,杂乱无章,顽强的岛风与二月雨。蜿蜒如蛇身的马路上遍是湿软的山坡地落下的鹅卵石与红土。有时候马路会变成一条松树枝叶遮顶的隧道,有时候会来到悬崖,一不留神就会成为自由落体,坠入一千英尺下奔腾翻搅的地中海。有时他转个弯,海洋会像堵墙竖立在他眼前,再转个弯,海水却又退回深渊中。然而不论他转多少弯,雨水还是直直落在他的车上,打在挡风玻璃上时,他感觉到这辆吉普车皱起眉头,犹如一匹年迈体弱、不再适合载重的老马。一路上,山丘上的蒙地卡潘尼古堡观看着他,一会儿高高在上,一会儿蹲在右肩某个出其不意的山岭,拉着他向前走,如假灯光一般愚弄他。“到底在哪里啊?我发誓一定是在左边。”他大声抱怨,一部分是在自言自语,一部分是讲给特莎听。吉普车开到小山顶后,他心烦气躁地将车子停在路边,将指尖放在额头上,思索着目前的处境。他夸大地摆出孤独的神态。费拉约港的灯火在他下方,前方是皮翁比诺,在海峡对岸的大陆闪闪发光。左边和右边是林业道路,切割出一条山沟通往森林内部。杀你的凶手就是在这里,躲在他们的绿色游猎卡车上伺机而动,他在脑海中向特莎解释。就是在这里,他们抽着野蛮的运动家牌香烟,喝他们的白盖啤酒,等你和阿诺德开车经过。他刮过胡子,头发也梳理整齐,换上干净的牛仔衬衫。他的脸孔发烫,太阳穴隐隐作痛。他猛然向左转。吉普车慢慢碾过一层乱七八糟的小树枝和松叶。树木向两旁分开,天空亮起来,几乎又是白天了。在他下面有片林间空地,山脚下有一幢老旧的独立别墅。我永远也不卖,也绝对不租出去,你第一次带我来这里时这样告诉我,我会先让给相关的人,以后我们再回来这里老死。贾斯丁停好吉普车,踩着湿答答的青草走向最近一间小屋。木屋设计得低矮雅致,墙上刚涂上石灰,粉红色的屋瓦是旧的。下方的窗户里面有盏灯光。他敲门。一道平静的木柴烟柱在周遭森林的掩护下从烟囱垂直升起,遁入夜光中,却半途被风打散。羽毛凌乱的黑鸟团团转,互相对鸣。开门的人是一个农妇,披了一条绚丽的头巾,她惨叫一声,低头小声讲了他大概不会懂的语言。她头也不抬,侧身对他站着,以双手牵起他一只手,将他的手拿到自己脸颊上轻按,一次一边,然后才以虔诚之意亲吻拇指。
“奎多哪里去了?”他一面跟着她走进房子,一面以意大利文问。
她打开里面的门指给他看。奎多坐在一张长桌前,头上方垂挂着木质的十字架,一个十二岁的小老头,弯腰驼背、气若游丝、脸色苍白、皮包骨、眼神惊恐。他瘦弱的双手摆在桌上,空着手,房间低矮阴暗,天花板下有横梁,很难想像贾斯丁走进来之前他一个人在做什么,不是在读书或玩耍,也不是在看什么东西。奎多长长的头偏向一边,嘴巴张开,看着贾斯丁走进房间,然后以桌面支撑站起来,向贾斯丁扑去,以宛若螃蟹的姿势拥抱住他。可惜他距离太远没有抓准,双臂松垮放回腰际,这时贾斯丁抓住他,稳住他的身体。
“他想跟他父亲和小姐一样死掉。”他母亲诉苦,“‘所有的好人都上天堂了,’他告诉我,‘所有的坏人都留下来。’我是不是坏人,贾斯丁先生?你是坏人吗?小姐带我们离开阿尔巴尼亚,送他去米兰治病,把我们安顿在这个房子里,只是要我们为她哀伤至死吗?”奎多以双手遮住空洞无神的脸。“一开始他昏倒,然后他上床睡觉。他不吃东西,给他药他也不吃。不想上学。今天早上他一出来洗脸,我马上锁上他的卧室门,把钥匙藏起来。”
“这是好药哪。”贾斯丁静静说,眼睛看着奎多。
她一面摇摇头一面走进厨房,传出锅盘碰撞声,然后将水壶放在炉子上烧。贾斯丁牵着奎多坐回桌子前,自己在他身边坐下。
“你有没有在听,奎多?”他以意大利文问。
奎多闭上眼睛。
“所有事情都和以前一样,”贾斯丁语气坚定,“你的学费、医生、医院、你的药,你养病所需要的东西,一样也少不了。房租、伙食、以后上大学的学费。她帮你计划好的事情,我们一项一项都要做,完全按照她的计划进行。她的心愿,我们一样也不能打折扣,对不对?”奎多眼睛向下看,想了一下,然后才很不情愿地摇摇头:不能,不能打折扣,他承认。
“会不会下西洋棋?要不要来玩一盘?”
他又摇头,这一次摇得不太干脆:特莎小姐刚过世,下西洋棋对她不尊敬。
贾斯丁拿起奎多的手握着,然后轻轻摇动,等着他微微笑起来。“如果你不会马上就死,你会做什么事?”他用英文问,“我们寄给你的书,你看了吗?我以为你这个时候早就变成了福尔摩斯专家呢。”
“福尔摩斯是个了不起的侦探。”奎多同样以英文回答,不过脸上没有微笑。
“小姐给你的计算机呢?”贾斯丁改以意大利文问,“特莎说你是个大明星。她告诉我,你是个天才。你跟她通电子邮件通得很勤,害我好吃醋。你该不会把你的计算机也扔在一边了吧,奎多!”
这个问题引来厨房突如其来的回答。“扔到一边去了,那还用说吗?他啊,什么东西都扔到一边去了!四百万里拉呀,花了她这么多钱!他以前整天就坐在计算机前敲呀敲的。‘你呀,眼睛会瞎掉,’我告诉他,‘用脑过度会生病的。’结果现在什么也不做了。就连计算机也非死不可。”
贾斯丁仍握住奎多的手,仔细看着他闪躲开来的眼睛。“是真的吗?”他问。对。
“太糟糕了吧,奎多。真的是浪费天分。”贾斯丁抱怨,这时奎多的微笑开始绽放开来。“全人类急需像你这么聪明的脑袋瓜呀。听到了吗?”
“大概吧。”
“你还记得特莎小姐的计算机吗?她教你用的那台?”
奎多当然记得——显露出高度优越感,难听一点是骄矜自傲。
“好吧,比不上你那台。你的更新,而且更厉害,对不对?”
对。当然对。他的微笑逐渐展开。
“好吧,我是白痴,奎多,不像你,我动她的计算机时一点都不放心。我的麻烦是,特莎小姐在计算机里留下一大堆信件,有些是给我看的,可是我很怕一不小心全弄丢了,担心得要死。我认为她一定希望由你来带我,这样我就不会把那些信件弄丢。好吗?因为她很希望能生个像你一样的儿子,我也是。所以现在的问题是,你愿不愿意陪我到别墅去,帮我看看她笔记本电脑上的东西?”
“有打印机吗?”
“有。”
“磁盘驱动器?”
“也有。”
“CD驱动?调制解调器?”
“还有说明书、变压器,还有电线和转接器。可是我还是计算机白痴一个,如果不小心我保证会搞砸。”
奎多已经站了起来,可是贾斯丁以温柔的姿势拉他回桌子旁边。
“不是今天晚上。今天晚上你乖乖睡觉,明天早上一大早,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开别墅的吉普车过来接你,可是弄完计算机后,你一定要去上学,好不好?”
“好。”
“你太累了,贾斯丁先生,”奎多的母亲喃喃说,将咖啡端到他前面放下,“伤心过度对心脏不好。”
他来到岛上已经两天两夜,然而如果有人能证明他已经待了一个星期,他也不会感到惊讶。他搭乘海峡渡轮到法国的布伦,以现金买火车票,在抵达目的地之前,中途下车又买一张到不同目的地的车票。他出示过护照,这一点他谨记在心,只有一次,检查得很随便,时间是在他越过瑞士边境进入意大利时,地点是地形险峻风景优美的山谷。他用的是自己的护照。这一点,他也很确定。他遵照莱斯莉的指示,先透过汉姆将艾金森先生带过去,以避免同时带两本护照。然而,当时的山谷叫做什么,搭乘什么火车,他就得看地图才能猜出自己是在哪个小镇上的车。
旅途上大部分时间,特莎都在身边,不时谈天说地——通常是特莎轻声发表令人泄气又不相干的意见之后。没有说笑的时候,他们肩并肩,头往后仰,闭目冥思,像一对老夫老妻似的,直到她突然再度离开他身边,这时哀伤的苦痛如已知的癌细胞般占据全身,贾斯丁·奎尔此时哀悼亡妻的激烈程度远超过他在格洛丽亚家最低潮的时刻,也超过在朗噶塔举行丧礼之时,超过到停尸间认尸,更超过在四号阁楼时的哀伤。
不知不觉中,他站在杜林火车站的月台上,住进旅馆洗澡,然后从二手行李商店买了两只不知名的帆布行李箱,将文件和物品装在这个他当做是特莎遗物箱的行李箱中。身穿黑色西装的年轻律师,也是汉姆曼泽事务所一半合伙权的继承人,不厌其烦表达慰问之情,由于表达得诚挚,更加让人心酸。他对贾斯丁说,对,帽盒已经准时安然抵达,也附有汉姆的指示,亲手将五号与六号在没有打开的情况下交给贾斯丁。如果以后还有任何事需要吩咐,只要在他能力范围之内,如果有关法律或专业或任何其他事务的问题,对曼泽尼家族的忠诚并不因小姐惨遭横祸而终止。噢,对了,钱当然不能忘记,他以轻蔑的口气说,然后数了五万美元的钞票,让贾斯丁签收。之后贾斯丁进入空的会议室,将特莎的遗物和艾金森先生的护照装进刚买的帆布行李箱中,迅速搭出租车到皮翁比诺,之后凑巧搭上一艘华丽的高层旅馆型游船,前往厄尔巴岛上的费拉约港。
贾斯丁坐在巨大的六楼餐厅,尽可能远离特大号的电视机,用的是塑料餐盘,客人只有他一个,行李箱摆在两旁,好心招待自己享用海鲜色拉、法国面包加腊肠、半瓶口感极差的红酒。船在费拉约港靠岸时,他走向船身内部没有灯光的停车场,一阵熟悉的无重力感朝他袭来。没有礼貌的司机呼呼空转引擎,或是正对着他冲过来,冲得他和行李箱撞在有螺栓固定的铁壳船身上,让旁观的失业搬运工哈哈大笑。
天色昏黄,隆冬严寒,他以紊乱的步伐踏上码头,不住发抖,情绪愤怒,仅有的几个行人以不寻常的速度匆忙移动。他担心被认出来,也担心更糟的是又有人要可怜他,所以将帽子压低到额头,将行李箱拖到最靠近他的一辆出租车,看到不熟悉的司机面孔,让他松了一口气。在二十分钟的车程中,司机只询问他是不是德国人,贾斯丁回答说自己是瑞典人。这个没有预想过的答案回答得好,因为司机接下来就不再多问。
特莎家族的别墅位于厄尔巴岛北岸低处。强风直接从海面吹来,刮动棕榈树,抽过石墙,扫动窗帘与屋瓦,让附属房屋像条旧麻绳般吱嘎作响。下了出租车后,贾斯丁单独伫立在忽明忽暗的月色中,站在铺有石板的天井入口处,天井里有古老的汲水机和榨橄榄器。他在等眼睛适应黑暗。别墅矗立在他眼前。两行白杨木,由特莎外祖父种下,从前门一直通往海边。贾斯丁逐一看出下人的小屋、石阶、门柱以及罗马石雕的阴影。四处都看不到灯光。根据汉姆的说法,管理人去了那不勒斯陪未婚妻,管理的工作交代给两个四处旅游的奥地利女子,自称是画家,挤在别墅另一边的废弃小教堂里。两间工人房由特莎的母亲改装后冠以罗密欧与朱丽叶之名,讨德国观光客的欢心,由法兰克福的出租公司负责。岛上居民比较喜欢称呼她母亲为贵妇,比较少用女伯爵这个头衔。
欢迎回家,他对特莎说,以免她舟车困顿之余理解迟钝,不知道已经到家了。
别墅的钥匙放在围住汲水机的木板覆面横架上。亲爱的,第一步先掀开盖子,像这样,然后伸手进去,如果运气好的话,啊哈,钥匙就到手了。然后你打开房子前门的锁,带新娘进入洞房,跟她做爱,就像这样。然而他并没有带她进入洞房,他知道有个地方更适合。他再度提起帆布行李箱,大步横越天井,此时月亮很识相地将云朵拨开,帮他照亮前进的路,在白杨木之间投下白色光柱。他走到天井最远的一个角落,通过貌似古罗马时代后街的窄巷,来到橄榄木门前,门上雕刻了一只拿破仑标志的蜜蜂,以纪念伟大的拿破仑,特莎家族的传奇就由此传承下来。他一面走一面珍惜两人的对话,更珍爱的是特莎曾祖母酿的葡萄酒。拿破仑在被放逐此地的十个月间坐立难安,经常过来做客。
贾斯丁选了最大的一把钥匙插进去。门闷哼一声打开来。我们数钱的地方就是这里,特莎以严肃的口吻告诉他,此时她的身份是曼泽尼家族的继承人、新娘和导游。今天优良的曼泽尼橄榄即将运到皮翁比诺,和其他橄榄一起榨。但是在我贵妇母亲的时代,这个房间仍是最神圣的地方。我们在这里记录下一罐罐橄榄油,然后拿到楼下酒窖以珍贵的保存温度来储存。就是在这里——你没有在听。
“因为你在跟我亲热。”
你是我丈夫,什么时候跟你亲热随我喜欢。专心一点。在这个房间,数好周薪,交到每个农夫的手里,然后签名,通常是打个叉,打在比你们英王土地调查清册还大本的记录簿里。
“特莎,我没办法——”
什么没办法?你当然有办法。你头脑灵活得不得了。我们这里也有无期徒刑的囚犯,以链条串连住,监狱在岛的另一边。所以门上才有窥视孔。所以墙壁上才有铁环,在他们等着被送到橄榄园时可以绑在铁环上。你是不是对我感到很骄傲?我是奴隶领主的后代。
“无比骄傲。”
那你为什么又要锁上门?你把我当囚犯吗?
“直到永远。”
橄榄油室设计低矮,上面有屋椽,窗户太高,外人想偷看也难,不管里面有人在数钞票,或是锁着囚犯,或是新婚夫妇闷着声音在沙发上做爱都看不见。真皮沙发直立靠在朝海的墙壁上。数钞票的桌子平坦方正。两张木匠的工作台摆在桌子后面,塞在拱形的凹陷处。贾斯丁使尽所有力气将石板上的工作台拖出来,左右边各一张,以翅膀状排着。有人从别墅搜刮来没喝完的酒瓶,将酒瓶排在门上。他取下旧酒瓶,以手帕擦掉灰尘,然后放在桌子上当做镇纸。时间早已停止。他不饿也不渴,也不需要睡眠。他把行李箱放在工作台上,一边一个,接着取出最宝贵的两捆东西,放在数钱桌上,小心选择最中心处放置,以免那东西因为伤心或精神失常滑落桌下。他谨慎地开始松开第一捆,一层接一层——她的棉质家居便服,她的安哥拉羊毛衫,是她前往洛基丘莒那天之前穿的,她的银色上衣,颈边的气味仍在——最后他才将露脸的奖品握在手上:一个光鲜的银盒子,长十二英寸,宽十英寸,盖子上印有日本制造商的商标。日夜孤寂,长途跋涉,它毫发无损。他从第二捆里抽出了附属工具,之后轻手轻脚将其中所有的物品一件件移到房间另一边的旧松木桌上。
“再等一下,”他大声答应她,“耐心一点,大小姐。”
这时他的呼吸比较匀称了,从手提行李中拿出闹钟收音机,调整到当地波长,收听BBC全球广播。一路上,他持续收听寻找阿诺德的新闻,仍然没有下落。他设定好闹钟,以收听下一次整点新闻,然后将注意力转移到高低不平的几堆东西,有信件、档案、剪报、打印出来的材料,以及几捆看似官方文件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在他另一个人生中,一直是他逃避现实的避风港。今晚就不是了,再怎么说也不是。这些文件不是逃避任何东西的避风港,不管是莱斯莉的警察档案,或是特莎对汉姆颐指气使的记录,或是她细心排列顺序的信件、文章、剪报、制药厂与医学资料,或是从她工作室布告栏上拿来提醒她自己的字条,或是她在医院狂乱写下的东西,或是由罗布和莱斯莉从阿诺德·布卢姆的公寓搜出来的东西。收音机有声音了。贾斯丁抬头倾听。播报员提到下落不明的阿诺德·布卢姆医生,涉嫌杀害英国外交官妻子特莎·奎尔,案情没有进一步的发展。听完后,贾斯丁一头栽进特莎的文件,一直到找出他决心在探索期间随身携带的东西。这东西是她从医院带出来的——他们惟一没有带走的婉哲的东西。婉哲一去不回后,她从婉哲的病床旁没倒掉的垃圾桶中找到。她出院后的几天几夜,这东西就在她工作室的桌子上,犹如得理不饶人的哨兵般站着:一个小纸盒,有红有黑,长五英寸宽三英寸,空无一物。盒子从桌上跑到中间抽屉,贾斯丁在急促搜寻她的物品时找到。没有遗忘,也没有拒收,却被放逐,被压平,在她忙着处理更为迫切的事项时被推到一边去。岱魄拉瑟(Dypraxa)这个名字印在横条上,四面都有,盒子里面的散页印刷单注明各种适应症与禁忌症。盒盖上印有三只开玩笑似的金色小蜜蜂,排列成箭头的形状。贾斯丁打开它,恢复盒子原有的立体形状,放在眼前墙壁上一个空架子的中央。肯尼K画了三只蜜蜂,就自以为是拿破仑了,她发烧时对他低语。被他们叮到就死定了,你知道吗?不知道,亲爱的,我不知道,快睡吧。
看资料。
上路。
减缓大脑转速。
加速动脑机制。
动如狡兔,静如处子,和圣人一样有耐心,和儿童一样冲动。
贾斯丁一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渴求知识。想要再准备也没有时间了。自从特莎死后,他日夜准备。他有所保留,不过他已经作好准备。在格洛丽亚死气沉沉的低地,他已经作好准备。在警方审讯时,有时候保留得让他几乎忍无可忍,将信息保留在脑海中无眠的部分,他也作好了准备。在返国那段永无休止的飞行航程中,在艾莉森·兰兹贝利的办公室,在佩莱格里的俱乐部,在汉姆的事务所,在四号寓所,脑中同时考虑着一百件事情时,他也作好了准备。他现在需要的,只是以大动作纵身一跃,跳进她秘密世界的核心;认出她历程中每个路标以及里程碑;消灭自己的身份,让她的身份复活;杀掉贾斯丁,让特莎重见天日。
从哪里开始?
哪里都行!
走哪条路?
哪条路都行!
他内心里属于公务员的一面已经终止。在特莎不耐烦的表示之下,贾斯丁动了起来,停止对任何人负责,只对她一人忠实。如果特莎漫无目的,他也跟着漫无目的;特莎按部就班时,他也依循她行事;她直觉决定往下跳时,他也会牵着她一起跳;他饿不饿?如果特莎不饿,他也不饿;他累了吗?如果特莎能穿着家居便服,埋首办公桌,熬夜到两三点,贾斯丁就能够整晚不睡,隔天整天继续下去,隔天晚上也一样!
有一次,暂时离开工作,到别墅的厨房去掠夺一番,带回腊肠、橄榄、薄脆饼干、帕玛森起司以及矿泉水。还有一次,忘记是黄昏还是日出,他的印象是天色灰沉,他正在看她在医院写的日记,记录着罗贝尔和手下在婉哲床边出现的经过,看到一半,突然醒过来,发现自己在有围墙的庭园里漫游。就是在这里,在特莎充满柔情的注视下,他种下了婚礼羽扇豆、婚礼玫瑰,以及少不了的婚礼鸢尾草,以表现对她的爱意。杂草长到他膝盖,弄湿了长裤。开了一朵玫瑰花。他想起自己没关上橄榄油房间的门,横越铺了石板的天井,冲回那里才发现门已安安稳稳地锁住,钥匙则放在他的外套口袋。
《金融时报》剪报:
三蜂嗡嗡响
花花公子怪杰、也是第三世界投机家三蜂之家的肯尼思·K.柯蒂斯据传正在准备举行互惠式闪电结婚,对象是瑞士裔加拿大籍的制药界大姐大凯儒·维达·哈德森(KVH)。KVH会现身婚礼吗?三蜂拿得出聘礼吗?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肯定的,只要肯尼思·K以典型作风大胆投资药品的这种豪赌能回收成本的话。制药界盛传三蜂在内罗毕即将与KVH合作,KVH预估投入五亿英镑研发最新抗结核病神药岱魄拉瑟,而三蜂据传将投资四分之一,以交换全非洲的销售与经销权,而该药在全球的收益,三蜂也将提成,数目不详。这次交易在行动隐秘、获益极高的制药界据说是前所未见。
总部位于内罗毕的三蜂发言人薇文·伊柏表现出审慎乐观的态度:“这种做法很高明,完全是肯尼K的典型风格。既富有人道主义精神,对全公司有好处,对股东有好处,对非洲也有好处。岱魄拉瑟的疗程与吃糖果一样简易。新变种的结核病菌肆虐全球,三蜂将站在最前沿抵抗结核病。”
KVH董事长狄特·寇恩立刻于昨晚在巴塞尔发言呼应伊柏的乐观态度:“岱魄拉瑟能将六至八个月的辛苦疗程缩减为服用十二次的治疗过程,我们相信能在非洲担任岱魄拉瑟的前锋,三蜂是不二人选。”
特莎手写给布卢姆的信,据推测应该是从布卢姆的公寓搜出来的。
心爱的阿诺德:
我跟你说KVH有多黑心,你就是不相信。我调查过了。他们的确很黑心。两年前他们被起诉,罪名是污染了半个佛罗里达州,他们在那边建了一个很大的“设施”,结果检方只提出警告了事。原告提出确凿的证据显示KVH排放的有毒废水超出规定的百分之九百,毒害了保护区、湿地、河流和海岸,可能连牛奶都有毒。KVH也在印度做了类似的“公益活动”,在马德拉斯地区据说有两百个小孩死于相关病因。印度法院审理这个案子要等十五年,如果KVH继续找对人进行贿赂,时间可能会拖得更久。制药业进行人道援助时,喜欢利用延长病人的生命来让白人亿万富翁赚到更多钱,KVH在这一方面也有过人之长,人尽皆知。晚安,亲爱的。别再怀疑我说的每一个字。我冰心玉洁。你也是。T。
伦敦《卫报》金融版剪下来的报道:
快乐的蜜蜂
由于治疗结核病的新药岱魄拉瑟价廉物美又具革命性,三蜂内罗毕公司日前收购全非洲的经销权,股价因此暴涨(十二个星期上扬四成),反映出股市对该药品越来越具信心。三蜂执行长肯尼思·K.柯蒂斯于摩纳哥家中表示:“对三蜂有好处的,对非洲也有好处。对非洲有好处的,对欧洲和美国以及全世界其他地方同样也有好处。”
另外有个档案夹以特莎的笔迹注明为希波,里面有四十份信件,一开始是传统邮件,后来改为打印出来的电子邮件,通信双方是特莎和一个名为波姬的女子。波姬在德国北部小镇比勒弗尔德一家药厂监察的组织工作。这个组织独资运作。信纸最上面的商标解释了该组织“希波”之名的由来。希波克拉底出生于公元前四六〇年,是希腊名医,当今所有医生宣誓行医时,就是宣读他的誓言。两人的通信一开始很正式,不过改用电邮后,口气逐渐软化,也很快替案件主角取了绰号。KVH的绰号是“巨人”,岱魄拉瑟成了“丸子”,罗贝尔成了炼金人。波姬在侦查凯儒·维达·哈德森动态方面的消息来源成了“我们的朋友”,我们的朋友必须随时严加保密,因为“她告诉我们的东西,在瑞士完全属于违法”。
波姬写给特莎的电邮打印如下:
……炼金人手下有两个医生,分别是艾瑞奇和科瓦克斯,他为这两人在曼恩岛上开了一家公司,也有可能是两家,因为当时还是共产党统治的时代。我们的朋友说罗把两家公司放在他名下,这样那两个女医生就不会被当局盯上。之后两个女人就一直吵架,吵得很凶,吵的事情是关于科学的,也与私事有关。巨人那边不允许任何人知道其中细节。艾瑞奇一年前移民到加拿大。科瓦克斯留在欧洲,多半时间待在巴塞尔。你送给卡尔的大象吊饰让他乐翻天了,现在每天早上他都学大象吹着喇叭,告诉我他起床了。
波姬写给特莎的电邮打印如下:
以下是有关丸子的更进一步历史。五年前炼金人在为两个女人的分子寻求资金援助时,并不是事事顺心。他尽量去说服几个德国大药厂赞助,不过他们强力抗拒,因为看不到能赚大钱的地方。穷人的问题是个老问题:他们的钱就是不够买很贵的药!巨人后来才介入,而且是先花很多人力物力去作过市场调研后才加入的。我们的朋友还说,他们在和三B谈生意时非常精明。他们的做法很高明,出卖可怜的非洲,让有钱人继续有钱!计划非常简单,时机非常完美。他们先在非洲测试丸子两年,KVH估计这段期间结核病在西方会变成“严重的问题”。而且三年后,三B也会在财务方面出现危机,巨人就可以用小钱买下!因此根据我们朋友的说法,三B是下错注,而巨人则是主掌全局。卡尔在我身边睡觉。亲爱的特莎,希望你的婴儿会跟卡尔一样好看。他会跟他母亲一样成为伟大的战士。我很确定!拜拜,B。
波姬和特莎之间的最后一封通信:
我们的朋友报告巨人方面正在进行非常机密的活动,有关三B和非洲。难不成是你拿棍子去捣马蜂窝了?他们秘密派科瓦克斯搭飞机到内罗毕,炼金人会去接她。大家都在讲美女拉若的坏话。她是叛徒,是贱人一个,等等。一个本来很无聊的企业,怎么突然变得情绪激动?!好好照顾你自己,特莎。我认为你是有一点waghalsig,不过时间不早了,以我的英文能力也翻译不出这个字,所以也许你可以求求你的好老公翻译给你听!B。
P.S.赶快来比勒弗尔德,特莎。这个小镇很美,又很少人知道,你会爱死的!B。
天色已晚。特莎身怀六甲。她在内罗毕家中的客厅里来回踱步,一会儿坐着,一会儿站着。阿诺德跟她吩咐过,在生产之前不准她南下基贝拉。就算只是坐在笔记本电脑之前,对她来说都是件很累人的差事。只坐了五分钟,她又不得不起来走动。贾斯丁提早回家陪她,以减轻她的痛苦。
“waghalsig是什么人还是什么东西?”贾斯丁一开前门,特莎马上询问。
“什么人跟什么东西?”
她刻意以英文的发音念出那个德文字,讲到第三遍,贾斯丁才听懂。
“躁进,”贾斯丁以谨慎的口吻说,“盲勇。为什么要问?”
“我很躁进吗?”
“不会。不可能。”
“可是有人那样说我。我这副德性,要盲勇也难。”
“别相信。”贾斯丁以虔诚的语气说,接着两人同时爆笑出来。
来信者是位于伦敦、内罗毕和香港的欧奇、欧奇与法莫洛律师事务所,收件人是特莎·阿博特小姐,地址是内罗毕的信箱:
亲爱的阿博特小姐:
本事务所代表三蜂之家。该公司转交过来阁下致执行长肯尼思·K.柯蒂斯爵士以及其他董事与主管的几封信件。
本事务所在此郑重声明,阁下指称的产品经各项临床测试合格,其中几项测试的标准甚至远高于国家或国际标准。如阁下已正确指出的,该产品在德国、波兰与俄罗斯皆已通过检验并注册。在肯尼亚卫生当局的要求下,产品注册也由世界卫生组织独立验证,证书复印件随此信附上。
本事务所因此在此忠告阁下,未来若阁下或与阁下共事者针对此问题再度来信,无论对象是三蜂之家或是其他单位,本事务所将视之为对此一高度获得认可的产品进行之恶意诋毁,有损产品经销商三蜂之家内罗毕的商誉与声望。如果发展至此,本事务所在该公司委托下将全力提出法律行动。
谨此……
“老弟,占用几分钟,可以的话。”
讲话的人是蒂姆·多诺霍。老弟是指贾斯丁,事件经过则在贾斯丁本人的回忆中重演。大富翁游戏经表决暂停进行,伍德罗的两个儿子匆忙赶去上已经迟到的空手道课,格洛丽亚则从厨房倒些饮料来。伍德罗气冲冲地赶回高级专员公署。因此只剩下贾斯丁和蒂姆两人,面对面坐在庭园桌边,周遭是数百万玩具钞票。
“为了所有人好,不介意我大胆直言吧?”多诺霍压低嗓门,不让声音传送到不应到的地方。“如果非说不可的话。”
“非说不可。老弟,是有关这件难看的宿怨。是你亡妻与肯尼K之间的过节。直捣驻地,可怜的家伙。三更半夜打电话。在他的俱乐部里留下一些很无礼的信件。”
“你在讲什么,我听不懂。”
“你当然听不懂了。这并不是什么聊天的好话题。特别是在有条子的地方。我们的建议是,掩盖起来,当做没看见。事不关己。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敏感时刻。包括肯尼在内。”他的口气转变,“你节制忍耐的表现令人赞赏。对他,真是无限景仰,对不对,格洛丽亚?”“他是彻头彻尾的超人,对不对,贾斯丁,亲爱的?”格洛丽亚一面同意,一面放下金汤力的盘子。
我们的建议,贾斯丁记得,视线仍逗留在来自律师事务所的信件。不是他的。是他们的。
特莎给汉姆的电邮打印如下:
小天使:我在三B的秘密消息来源发誓说,他们的财务状况比任何人透露的还要严重一百倍。
她说公司内部有谣言说肯尼K正在考虑抵押全部非制药类的生意给南美洲波哥大一家没名的连锁企业!问题是:他能不能在没有事先告知股东的情况下卖掉公司?我对公司法所知比你更少,所以不用多说了。你不解释的话我就完了!爱,爱,特莎。
然而,汉姆没有机会解释,就算是在当时或是稍后有能力解释也是枉然,贾斯丁也一样。一辆老爷车铿锵作响开进车道,之后门口传来如雷的敲门声,让贾斯丁跳起来,从囚犯的窥视孔内向外看,看到艾米利奥·德洛罗营养充分的五官正对着门边。他是本教区的神父。面带怜悯关怀的表情。贾斯丁打开门。
“贾斯丁先生,你在做什么?”神父以歌剧的大嗓门吼着,拥他入怀,“为什么要让我从出租车司机马力欧那里听说你哀伤过度精神失常的事呢,把自己关在别墅里,还自称是瑞士人?如果神父不能陪伴痛失亲人的教友,如果一个父亲没办法慰藉受到打击的儿子,看在上帝的分上,要神父做什么呢?”
贾斯丁喃喃说了一些需要独处的话。
“可是你却在工作!”——他瞥见贾斯丁背后一堆堆文件,散放在油房里。“连现在这个时候,在节哀期间,你还是在为国效命!难怪大英帝国比拿破仑时代的版图还大!”
贾斯丁胡乱说了一些外交官的工作永不休止之类的话。
“跟神父一样啊,我的儿子,就跟神父的工作一样啊!如果有一个人信了上帝,就有一百个人不信!”他靠近贾斯丁,“可是啊,小姐她可是信徒,贾斯丁先生。和她贵妇母亲一样,她们再怎么辩解也没用。她们对同胞奉献这么多爱,怎么可能对上帝置之不理?”
贾斯丁设法将神父从油房门口赶走,让他坐在冰冷的别墅客厅里,墙壁上是性早熟的天使图案斑驳壁画,强递给他一个杯子,然后再倒一杯曼泽尼家族酿造的葡萄酒,自己也端着一杯啜饮。他接受了好心神父的保证,知道特莎安然投身上帝怀抱。神父表示即将在下一个圣徒纪念日为特莎举行追思弥撒,希望对教堂重建基金鼎立相助,也希望他捐款维修岛上雄伟的山顶城堡,因为该城堡是中古意大利的名胜之一,学术探勘人员与考古学家一致认为,除非在上帝旨意下加强城墙与地基,该城堡很快就会倒塌,贾斯丁也无异议表示同意。贾斯丁将好心的神父护送到车前,为了不多留他,被动接受了他的祝祷,然后才赶紧回到特莎身边。她双手叉在胸前,在等着贾斯丁。
上帝如果存在的话,怎么会允许无辜的儿童受苦受难?我拒绝相信。
“那我们为什么要在教堂结婚?”
是为了融化上帝的心,她回答。
贱婆娘。别再同你那个黑鬼医生鬼混了!
滚回你那个窝囊太监老公身边,乖乖听话。
马上停止管我们的闲事!不然你会死得很难看。
郑重保证。
他双手发抖,拿着这张素白的打印纸,而纸上的信息并不打算融化谁的心。上面的字体全部是粗黑大写,每个字母都有半英寸高。签名省略,不令人惊讶。拼写则完美无缺,倒很令人惊讶。对贾斯丁造成的震撼极为强烈,责怪意味浓厚,谩骂得狗血淋头,让他吓了有几秒钟的时间才想到要跟她大发脾气。
你为什么不跟我讲?为什么不给我看?我是你丈夫,应该要保护你才对,是你的男人,是你另一半呀!
我放弃了。我松手了。你收到一封以死要挟的恐吓信,从信箱里拿出来。你打开来。你看了——一遍。呃!然后如果你像我一样,会把信拿开来,因为内容恶毒恶心得让你不希望信纸接近自己的脸。不过你又念了一遍。然后再看一遍。一直到你熟记了内容为止。就和我一样。结果呢,你怎么办?打电话给我——“亲爱的,发生了很可怕的事情,赶快回家好吗”?跳上车?以救火车的速度开到高级专员公署,拿着信在我面前挥舞,要我大步去向波特报告?才怪。才不是这样。你和往常一样,自尊心第一。你没有让我看信,也对我守口如瓶,也没有烧掉。你当做是秘密。你划分机密等级后归档处理。深藏在禁区办公桌的抽屉里。你处理的手法,跟你嘲笑我的做法一样:你归档到其他文件里,收藏起来。如果我以这种方式来处理,会被你嘲笑为是望族的谨慎心态。收到了这封信后,你怎么跟自己交代——怎么跟我交代——任谁都猜不到了。只有上帝知道你在内心如何对待这封信,不过那是你自己的事。所以,谢啦。多谢你,可以吗?多谢你将同床异梦政策实行得如此彻底。漂亮。再次谢谢你。
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取而代之的是汗流浃背的羞愧与悔恨。一想到要让别人看那封信,你就无法忍受,对不对?会因此触发你无法控制的连锁反应。关于布卢姆的说法,关于我的说法。太过分了。你是在保护我们,我们三个人,你当然是。你跟阿诺德讲过吗?当然没有。有的话,他会尽量劝你别再追查下去。
贾斯丁逃脱这种温和的理解方式。
太温柔了。特莎的作风比较强硬。而且在她脾气一来的时候,更加难缠。
想想看律师的头脑。想想看冰冷的实用主义。想想看非常强硬的年轻女子,逼近猎物,准备捕杀。
她知道自己鲜血开始沸腾起来。恐吓信证实了这一点。别人没有威胁到你,你不会发出恐吓信。
如果在这个阶段大喊“犯规!”,等于是向当局自首。英国政府束手无策。他们没有权力,没有管辖权。我们惟一的希望是将恐吓信交给肯尼亚当局。
不过特莎对肯尼亚当局没有信心。她经常反复说,她相信莫伊的帝国触角遍及肯尼亚生活的各个角落。特莎的信心和她的婚姻职责一样,不论好坏都投资在英国人身上:看看她私下投奔伍德罗就知道。
如果她向肯尼亚警方求救,她就得提出敌人的名单,不管是真正的敌人还是潜在的敌人都算在内。她追查大刑案的努力会因此而功亏一篑。她的追查行动会因此被迫喊停。她绝对不会那么做。大刑案对她来说,比她自身的性命还要重要。
对我来说呢,也一样。比我的生命还重要。
贾斯丁一面拼命恢复平衡感,视线此时落在一个手写的信封上。是稍早前他仓促从特莎在内罗毕的工作室桌子的中间抽屉拿出来的。从同一个抽屉中,他也找出了岱魄拉瑟的空盒子。信封上的笔迹似曾相识,却又不太熟悉。信封已经拆开了。里面有一张折叠好的英国政府蓝色信纸,字迹匆忙,内容充满了仓皇与激情。
我亲爱的特莎,我对你的爱胜过其他人,永生不渝。
这是我惟一坚信的意念,也是我惟一自知的概念。你今天对我态度很差,不过并没有比我对待你的态度还差劲。我们两人今天讲话时都身不由己。我热爱你,崇拜你,超过我能控制的地步。如果你准备好了的话,我随时奉陪。让你我抛开彼此荒谬的婚姻枷锁,随你想到什么地方我都愿意,只要你一开口我们立刻就走。如果要到天涯海角,能走得越远越好。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然而,这一次的签名却没有省略。执笔人以清晰鲜明的字体签了名,大小与恐吓信相仿:桑迪。我的名字是桑迪,这人表示,你想昭告全天下随便你。
日期和时间也注明了。即使是在热恋癫狂的境界,桑迪·伍德罗仍然是个有良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