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 明之卷五 病房里的回忆 ]

周隽丽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白色的绷带几乎绑住了她额头的大部分,她眼神呆滞,怔怔地盯着天花板。那里有一部分墙皮已经脱落,灰黑色的水泥露了出来,另一部分则藕断丝连地悬挂在上面,白黑交替之间,形成一幅别有风味的抽象画。

尽管感到极度疲劳,但周隽丽不敢睡去,因为一闭上眼,那个疯狂的流浪汉的身影就会在脑中出现,她就会感到不寒而栗。

想到这里,恐惧感顿时袭满全身,她不禁双手抱住自己的身子,努力地控制着身体的剧烈颤抖,病床在她的晃动下不停地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会袭击我?

周隽丽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她只是一个刚刚二十岁的女孩,从来没有树立仇敌,也不可能与任何人有经济上的分歧,为什么会袭击她?

周隽丽得知,昨天晚上,除了她以外,奶奶也被袭击了,但是奶奶已经永远停止了呼吸。

想到这里,她禁不住双肩一阵瑟缩。

尽管周隽丽对奶奶并没有非常深厚的感情,相反,头脑中浮现的奶奶的形象多半是愚笨、固执、偏见,以及对她的娘家亲戚毫无原则地袒护。但奶奶毕竟是二十年来一直与自己生活在一起的至亲,她并非与舅姥爷一样的存在,舅姥爷的死亡其实对她构不成任何实际的影响。但是从今以后的生活中,没有了奶奶,好像她的完整的生命被人捅了一个大口子。

周隽丽把头埋进被子里,不断地抽泣着。

她忽然想到了她的姐姐,想到了那个一年前就撇下自己独渡黄泉的重要的人。在这一刻,她多么需要姐姐的呵护。

姐姐……如果你还在,也许我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周隽丽与姐姐两人是双胞胎,但性情却完全不一样,姐姐非常内向、害羞,但是,这丝毫没影响到两人的感情,周隽丽非常非常喜欢姐姐。可或许正是因为姐姐的这种性格,发生任何不舒服的事情,她都憋在心里,拒绝与别人倾诉,直至最后选择自杀。

当听到姐姐自杀的消息时,周隽丽哭成了泪人,虽然大家都觉得,像姐姐这样自闭的人,自杀也是合情合理的。但是,周隽丽强迫自己永远不要相信,她骗自己,姐姐是被人杀害的。

小镇西头有一座小山,山虽然不高,但有个非常陡峭的山崖,那里便是姐姐的自杀地点。

当时,曾有两个清洁工目击到姐姐神色迷茫地走向那里,他们还没来得及走上前去,就看到姐姐跳了下去。

姐姐自杀的那一年,恰巧发生了洪涝灾害,本来,她自杀的那个悬崖下面是一条湍急却不深邃的溪水,但由于雨水过多,上游的大坝被冲开,导致这里最终成为积蓄着厚厚的死水的湖泊。洪涝灾害持续了很久,沿湖的村庄也纷纷受灾,这里最终成了警戒地带。周家只能眼睁睁地守着淹没姐姐遗体的地方,却无法打捞。

半个多月后,湖水褪去,姐姐的遗体与其他七八位在灾害中失踪的尸体一起从谷底淤积的死水中打捞了上来。

也就是从那一刻,周隽丽第一次听说到“巨人观”这个词。她始终没有勇气拿起姐姐遗体变成巨人观的那张照片,她曾经对妈妈要求过,在妈妈拒绝的理由里,她渐渐学会了这三个字。

巨人观。

仅从这三个字的读音和象形,周隽丽就能想象出,姐姐死时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如果姐姐还在,她一定能帮到我。周隽丽禁不住这样想。

这时,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周隽丽的思绪。

“我可以进来吗?”声音是那位叫段一的哥哥的,周隽丽赶忙捋了捋头发,将身体靠在床沿,坐起身来:“请进。”

段一的身子靠在椅背上,硬挤出一丝笑容。

周隽丽坐在床上,医院里白色的被子搭住她的双腿,她两手交叉着放在被子上,头低着,长发从耳朵后面划下来,将她的半边脸遮住,尽管如此,段一还是能感觉到她的脸色不好。

段一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位刚刚从昏迷中苏醒的女孩,娇小的身躯,吹弹可破的皮肤,宽松的睡衣依稀勾勒出苗条的身材。

段一不禁叹了口气。

周隽丽只有二十岁,这样的年纪遭遇到这种暴力事件,想必一定在心里留下了很大的阴影。

“那个……”段一咳嗽了一下,准备打破沉默,结果话刚出口,周隽丽就看了他一眼,这让段一吃了一惊,刚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我们已经掌握了非常重要的线索,你放心,袭击你的人很快就会被捉拿归案。”少顷,段一还是决定开口,尽管他自己都觉得这开场白太过生硬。

“谢谢。”周隽丽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但是……这个案子还有一些尚未解开的谜,因此我有一些问题想要问你,你愿意回答我吗?”

“可以。”依旧是冷硬的腔调。

“我能知道你姐姐的一些事情吗?”段一认真地问道。

“我姐姐?”周隽丽第一次抬起头来,她怔怔地看着段一,脸上一片茫然。

“是的……就是一年前自杀的周紫英。”段一知道这种问法很容易让周隽丽感到痛苦,但他实在找不到其他更婉转的方式了。

周彬轩此前详细地告诉了段一有关周家诅咒的事情,但是对于女儿自杀的事却三缄其口。想来也很正常,毕竟对于一个父亲来说,回忆这种事情实在是太过残酷了。但段一有一个预感,他总觉得周紫英自杀的事可能与此次的连环杀人事件有关,于是只得选择在周隽丽身上问出些事来。

“我姐姐的事跟这个案件有关系吗?”周隽丽问。

“我不敢保证,在真相大白之前,一切都只是推测。”尽管段一回答得很含糊,但是,他脸上却带着坚定的表情,仿佛一定要周隽丽非说不可。

“姐姐她……”周隽丽再次低下头,语速极慢地说道,“姐姐她性格太内向了,有什么烦恼都放在心底,所以才会一时想不开……”

“这么说来,你其实也觉得你姐姐是自杀的?”

“嗯,只是当着爸妈的面故意不这样说,也许是自己不愿去承认吧。”

“你知道你姐姐因为什么自杀吗?”

“不知道。”周隽丽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姐姐一直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管出现了任何困难都自己去解决,出现了任何苦衷都由自己来忍受,从不想依靠父母或朋友,就连我这个双胞胎妹妹也一直无法让她对我敞开心扉。”

“是不是你姐姐小时候受到过什么刺激?”段一不解地问,“要不然,她怎么会产生如此奇怪的性格?你们两人是双胞胎,又在同样的环境中长大,若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不至于会在性格上差别这么大吧?”

“具体的原因我说不清楚,但是……我想,姐姐如此自闭的性格大概有一部分原因在我。”

“在你?为什么?”

“我是标准的乐天派,妈妈甚至开玩笑说‘你刚出生时都是笑着从我肚子里出来的’,也许是因为我的性格太过外向乐观,才让姐姐有了自卑心理。”周隽丽拢了拢耳旁的头发,“姐姐从小就要强,她很想在某些方面超过我,而我……由于性格的原因,我总是比姐姐更吸引人注意。而姐姐又自知无法在性格上向我靠拢,只好把竞争的领域放到其他方面,比如念书啊之类的这种能自己完成的东西。结果却因此,姐姐的性格越来越孤僻,最后甚至到了自闭的地步。”

“虽然我察觉出了端倪,但我又没法直接跟姐姐说,对姐姐来说,被别人察觉出内心是件十分打击自尊心的事,于是我只好一直装作不知情。”周隽丽打开了话匣子,虽然谈论的都是沉重的问题,但她已经放松了对段一的戒心,语调渐渐地轻快起来。

“你爸爸妈妈对她好吗?还有家里的其他亲戚呢?”段一进一步问道,他知道,这个问题很可能涉及杀人的动机。

“大家对她都挺好的,特别是爸妈和宝文、宝武两位堂弟。”周隽丽的答案让段一略微感到失望,“但是大家毕竟很忙,宝文和宝武又整日背负着繁重的学业,家里的产业也需要爸爸妈妈去照顾,很多时候都是我们姐妹俩自己照顾自己。”

“这么说,你没有觉得你姐姐被家人忽视了?”

“当然没有,但是姐姐太自闭了,也许陷入思维怪圈的她愣是觉得自己被忽视了,否则我估计她也不会自杀了。”周隽丽叹了一口气,喃喃地说道。

“你姐姐自杀的地点是在哪里?”段一又问。

“小镇头上的那个悬崖,据说是在那里跳下去的。本来我很喜欢在那里玩,但在姐姐自杀之后,我就再也不去了。当时由于洪涝灾害造成打捞困难,姐姐的身体在湖里泡了半个多月……”

竟然让一个轻生的小女孩至死都不安宁,造化真是弄人啊,段一心中一阵长叹。

“段哥哥。”周隽丽的身子向前探去,她盯着段一的双眼,“到底这一系列杀人案与姐姐的自杀有关系吗?”

“这……这个……”段一有些尴尬地挠挠头,“我也只是怀疑而已……我觉得凶手似乎是在为你姐姐报仇。”

“报仇?”周隽丽皱了皱眉头,“可是,奶奶对姐姐不错啊,舅姥爷和镇长叔叔几乎没怎么跟姐姐见面过,杀他们与为姐姐报仇……这也太搭不上边了吧!更离谱的是,我一直那么喜欢姐姐,但我也被袭击了!难道是说我的存在给姐姐造成了痛苦吗?!”周隽丽越说越激动,最后直接哭了起来。

段一吓坏了:“我、我也只是猜测而已……你不要想太多。”

周隽丽的抽泣一个接一个,难以控制住,良久,她才慢慢静下来,双眸已经被眼泪浸泡得通红。

“我还有一个问题。”段一看周隽丽渐渐平静了下来,继续问道,“你还记得袭击你的那个流浪汉的长相吗?”

依照周隽丽的妈妈柳文秀的意思,这样的问题本来是不能问的,因为它有可能会导致周隽丽再度想起恐怖的事。但段一看周隽丽已经打开了话匣子,因惊吓而受损的精神也恢复得差不多了,于是他大胆地问了这个问题。

果然不出所料,周隽丽没有因为再次回忆起昨晚的记忆而情绪失控,她抽了一下鼻子,语速平缓地说道:“那个流浪汉的头发很长,几乎盖住了大半边脸,所以我无法看清他的长相。”

“身材呢?你对他的身材有什么印象没?”段一进一步追问道。

“身材比较瘦弱,属于皮包骨头那种类型的,大概是常年当流浪汉,营养不良的原因吧。”周隽丽推测道,“所以他虽然袭击了我,但我并没有受很重的伤,现在想来,他那一下攻击并没有隐藏力气,只是由于本身力气小,所以没把我打死。”

“他有没有什么比较显眼的特征?”段一提醒道,“比如说,气味?”

“气味?”周隽丽反问道。

“他身上有没有让你很反感的味道?比如臭味?”

“没有,我没闻到过。”周隽丽回答得很干脆。

“啊—我想起一件事。”少顷,周隽丽忽然双手一拍,兴奋地叫道,“我曾经看到过他右半边脸的长相!”

“哦?”段一慌忙把身子凑上前。

“他在袭击我时,我曾经反抗过。”周隽丽说,“我两只手乱抓,因为他头发很长,所以我抓住了他的头发,本来他的头发是遮住脸的,我这么一拽,他搭在脸上的头发有一部分被拽了起来,在那一刻,我看到了他右半边脸的长相。”

“他长得什么样?”段一急忙问道。

“很恐怖。”

“恐怖?”

“是的,他右半边脸上有一个大大的、凹陷的胎记。”周隽丽边回忆边说,“除了双眼以外,这个胎记几乎遍布整个右脸,而且是暗红色的,很吓人。”

“你以前见过他吗?”

“怎么可能嘛,我从来没见过长这么大胎记的人。”

段一不再说话,他手托下巴,静静地思考着。

周隽丽回忆中的流浪汉,身材瘦弱,这与段一刚到镇上时遇到的那个流浪汉的形象是一致的。至于周隽丽所说的流浪汉脸上的胎记,段一当时并没有看那么细致,所以无法判断。但是,袭击周隽丽的人身上竟然没有臭味,这一点,与段一见到过的那个流浪汉有明显差别。这么说来,袭击周隽丽的并不是这个流浪汉,而是……

段一想到了另外一个人,是破毡房里的那个拾荒者。

与周隽丽聊完后,段一从病房中走出来。

“她怎么样?”柳文秀一直等在病房外面,见段一出来,她立马走上前,关切地询问着女儿的身体。

“放心吧,她一点事都没有了。”段一安慰道,“贾队长也可以进去录口供了,她完全没事,不会再因想起案发现场的事而发狂了。”说着,段一看了看坐在休息台上的贾继光。

“不过,出现一个意料外的问题。”段一补充道。

“什么问题?”贾继光问。

“据周隽丽所说,袭击她的那个流浪汉身上并没有臭味。”段一说道,“换句话说,从蝗神庙逃走的那个流浪汉可能并非凶手。”

“怎么会这样?”贾继光张大嘴巴,额头上的抬头纹也赫然出现。

“段先生,袭击我女儿的不是那个流浪汉吗?”柳文秀也关切地问道。

“不知道……”段一摇摇头,“现在一切都还没有搞清楚。”

“不管怎样,我先进去录口供好了。”贾继光向段一和柳文秀点了一下头,接着便走进周隽丽的病房。

“段一。”贾继光刚走进病房,一个身影就走过来,段一扭头向呼喊自己名字的方向看去,是老李。

“我是来给贾队长送叶月佳的验尸报告的。”老李说道。

“他刚进去给周隽丽录口供,你稍微等一会儿吧。”段一看了一眼病房的门,说道,“验尸报告的内容,方便向我透露吗?”

“没什么不方便的。”老李大大咧咧地说,“跟叶国立和镇长一样,他也是被钝器反复击打头部致死的,只不过这次程度稍微轻一些,估计是确认对方已死之后就停止了。死亡时间大约在昨晚的七点半到七点五十之间,从案发现场的状况来分析,再结合当晚的具体情况,应该是叶月佳在健身结束之后,边给家里人打手机边走出厂房时,冷不丁地遭到了袭击。案发现场遗留了一部手机,经过检验,上面只有叶月佳的指纹,而根据通话记录,最后一通电话确实是打往周家的,时间也与柳文秀的口供一致。”

“我们调查了周家的人的不在场证明。”老李翻开随身携带的一个笔记本,念道,“案发当晚七点左右,周隽丽被袭击后,就和心脏病发的周洪生一并被送到了医院。除此之外,当时在医院的人还有周岳生、周彬轩以及柳文慧,他们三人的不在场证明有我、你以及医院的所有工作人员证实,所以不可能是凶手。至于其他人—包括柳文秀、周培鑫、周培增、周宝文和周宝武,则在那个时候一直都待在家里,相互之间可以做不在场证明。但是,毕竟他们都是一家人,所以不能排除他们彼此串供、袒护,换句话说,如果凶手是周家一员,则可以缩减到他们五人中的一个,另外四人则是共犯。”

“不,根本没这种可能。”段一说道,“从叶月佳死亡的时间以及那通电话的时间来看,柳文秀是在接到电话后马上联系的我们,如果他们五人存在共谋,难道他们不怕我们在赶往厂房的时候遇见正潜逃的凶手吗?或者说,当时我们要是因为担心柳文秀他们,另派几个人暂时回别墅,那时候,如果负责杀人的那个人还没赶回来,不也穿帮了吗?”段一分析道,“如果五人存在共谋,不可能马上打电话给我们,他们肯定会稍微拖延一小会儿,方便凶手逃离现场。”

“有道理。这么说来……凶手不是周家的人?”

段一嘴巴张了张,没有说出声,老李从他的嘴型判断,那似乎是“但愿如此”。

“我得先走了,所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少顷,老李忽然说道,“这个验尸报告,就麻烦你帮我转交给贾队长吧。”

段一点了点头。

老李遂转过身,消失在走廊尽头。

坐在另一旁的柳文秀看着老李依稀的背影,怔怔地愣神。

“柳女士,我们能不能聊聊?”段一忽然说。

“啊—好的。”柳文秀回过神来。

段一和柳文秀在医院走廊旁的座位上坐下。

“段先生,这次我们真的给你添麻烦了。”柳文秀说道。

“哈哈,你太客气了。”段一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一直以来,我们周家的麻烦事一桩接着一桩。”柳文秀叹了一口气,“也许我们真的不该自主创业,虽然积聚了大量的资产,成为外人眼中瞩目的家族企业,可是……这其中的痛楚又有几人知道啊。”

“一年年地忙着扩展事业,不论男女老少几乎都一起操刀上阵了,就连爸爸和伯伯—就是周洪生和周岳生,都是已经年近七十岁的人了,却还要帮我们工作。”

段一看着一个人唠叨着的柳文秀,不知该说什么好,虽然是段一提议要聊一会儿的,但他发现柳文秀已经把他当成了倾诉压力和不幸的对象。良久,他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不痛不痒的话:“请、请你节哀顺变。”

柳文秀不置可否,她掏出纸巾,慢慢地拭去眼旁的泪痕:“紫英的死,我始终觉得我有责任。”

“啊?”段一吃了一惊,他不明白柳文秀为何忽然把话题转到周紫英的自杀上。

“现在想来,也许是我们做父母的太忙,以至于忽略了对紫英的照顾,否则她就不会一时想不开……”说到这里,柳文秀再也忍不住了,她低下头抽泣着。

“请、请不要这么说,事情并不是这样的。”看到柳文秀在哭泣,段一慌了手脚,他急忙说道,“我、我刚才问过隽丽,她从来没有认为你们夫妇忽略了紫英,紫英之所以自杀,我想主要是她的长期自闭所致吧。”

“尽管这样,我们做父母的还是有责任的吧?”柳文秀抑制住了哭泣,她抬起头,缓缓说道,“我为了辅佐丈夫的事业,确实忽视了紫英和隽丽这对姐妹,如果先天性格好一点,比如隽丽,她的人生还不会出太大问题,但是紫英却恰恰相反,她本身就是那种非常内向的性格,而我又忽视了对她的呵护,所以才……”

“紫英和隽丽在出生时就费了一番工夫,我有轻微的低血糖,相比其他人,生孩子时会更困难一些,以至于在生她们时,我一度昏厥过去。”柳文秀继续说道,“当我临盆时,我甚至对丈夫说过:如果我生孩子中途出现困难,一定要先保住孩子的命。”

“我听说,很多低血糖的人都不会选择要孩子的,因为生产时可能会发生危险。”

“只是轻微的而已,我自出娘胎以来就有这个病,姐姐也有。”柳文秀说,“更何况……相信你也对我们周家的双胞胎诅咒一事略有耳闻,如果结婚后没有生孩子,这也会造成灾难的。”

“周家八代以来一直被双胞胎的诅咒所控制,不敢越雷池一步,一百多年来,只发生过两次没有生出双胞胎的情况,而这两次周家都发生了灾难。

“正因为这样,我和姐姐才不敢不生,在周家的规矩里,不生、生两胎以上或仅生一胎但不是双胞胎,都是破戒的事。”

“如果我是周家的人,我会选择终身不娶。”段一说。

“对,两位叔叔就是这么做的,结果因为常年孤独,现在都迷迷糊糊的了。”柳文秀苦笑道,“周家是一个注重传统的家族,对周家来说,无后比破戒还要可怕。对于你们这种城里长大的现代人而言,这种想法很难理解吧?但是,对于我们来说,这正常得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句话被周家每一代人视为信仰,两位叔叔那种做法其实是受到鄙视的。当年,我与彬轩早姐姐、姐夫一步怀孕生子,但是,生出来的却是一对女儿。依照周家的戒律,是不能再生第二胎的,否则会破戒,因此,传宗接代的任务,就完全落在姐姐和姐夫身上了……”

“想必两人当时一定压力很大吧?”

“嗯。当时不仅他们两个人,我们全家人都绷紧了神经,一直到宝文和宝武这对孩子出生时,我们才松了一口气。当初姐姐和姐夫打算在美国拓展业务,因此宝文和宝武是在美国出生的,最初的几年也在美国生长,但是后来,姐夫因积劳成疾去世,在美国的业务也因此而中止,姐姐不得不带着两个儿子回来住了。姐姐真的在两个儿子身上倾注了全部的精力,她为了让他们能更好地继承周家的产业,从小就让他们接受英才式的教育,甚至还专门盖了一栋塔楼来优化他们的学习环境。宝文和宝武从懂事以来,就根本没有去过学校,他们的家教都是从大学请来的著名学者,现在他们才十五岁,但已经修完了经济学、法学和管理学的大学课程。姐姐打算在他们成年后便送往欧洲进修。”

“实在是了不起。”段一由衷地感叹道,但他所说的“了不起”不是指周宝文、周宝武这两个已经满腹经纶的少年,而是指奉献出一生的柳文慧。

“毫不过分地说,宝文和宝武就是整个周家的未来。姐姐把他们二人的作息时间表弄得严丝合缝,何时起床、何时学习、何时运动都一清二楚,而且,在学习时间,是不许任何人打扰那栋塔楼的。如果是在一般人家,这种做法有点太过了,但在周家却再正常不过,这两个孩子对周家至关重要。”

“富二代的生活也不见得都是轻松荒诞的……”段一唏嘘道。

“对于他们两兄弟来说简直是残忍啊。”柳文秀牙咬了咬下嘴唇,“从很小的时候就几乎不堪重负—我记得,姐姐当时为他们安排的时间是,白天锻炼三次,分别是早上、中午和下午,每次半小时,除此之外,几乎完全是学习时间,晚上虽然可以回别墅与我们在一起,但常常要听姐姐的训话,如果白天的课程没学透,还要加班加点。为了能给这种紧锣密鼓的作息时间及时补充能量,姐姐特意给他们斟酌了三餐,营养充分又搭配合理,简直事无巨细啊……现在想想,这简直是折磨人呐。”

“对于小孩子来说,这种压力确实太大了。不说学习的时间,单是锻炼的时间都太多了……每天一个半小时。”

“这主要是为了防止过于紧张的学习影响身体发育,当时姐姐也考虑到了强度过大的问题,于是有很长一段时间给孩子们增加了饮食。但我当时认为,这简直就是在揠苗助长,你也知道,有时候过于严密的教学方式其实并不能保证有较好的质量。前来辅导他们的家教也一度抱怨过,不知是宝文还是宝武……反正他们两人中有一人,常常听不懂,家教第二天只得再教一次。好歹,这种情况持续到他们年纪较大点的时候,就不存在了,现在两个人真的是成才了,非常优秀。

“这就是我们周家的媳妇,把希望寄托在丈夫或儿子身上,始终是活在男人的阴影之下啊……”柳文秀长叹一声,脸部扬起,面无血色的面颊干巴巴的,显现出一股病态。“我在生女儿时,因为低血糖,一度晕厥,当时,在朦胧中,我隐隐约约地听到公公在病房外对彬轩说,如果女人和孩子只能救一个,以孩子为优先。”

段一怔住了—他无法想象一个心智健全的老人会说出这样冷血的话。在这瞬间,他忽然间感到了这个家庭的荒唐—这只是一个以血缘的名义凝结在一起的没有人性的利益共同体而已。

“你和柳文慧的娘家在哪里?他们对这些事怎么看?”段一问。

“我们俩的娘家以前就在镇上,但大约一年前,小镇里发生了一次洪涝灾害,爸妈的房子被冲垮了,那时候爸妈也……”柳文秀没有继续说下去。

“对不起。”

“没关系的。”柳文秀笑了笑,“爸妈的观点都是‘嫁出去的孩子泼出去的水’,所以对我们的事一点也不放在心上,甚至连他们自己都觉得生孩子是应该的。”

段一不禁感到一阵眩晕,他这才发现,他对乡镇的生活和民俗习惯一点也不了解,只听到柳文秀的片言只语,他都觉得匪夷所思。

“哦—对不起,我好像说太多了。”柳文秀将自己的抱怨一股脑说完后,才忽然意识到她对一个外人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

段一抱以同情的笑容。

“这些事……麻烦你不要告诉我的丈夫和其他家人。”柳文秀战战兢兢地恳求道。

“好的。”段一点了点头。

“那个……”柳文秀眼神慌乱地向四周看了看,“时间已经不早了,我想我要出去给女儿买点吃的了。”她站起身,向段一点了一下头,随即向走廊外走去。

段一看着她的背影,顿时感到心情错综复杂。

在她的背影即将消失的那一刻,柳文秀忽然又转过身来,说道:“段先生,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的想死。”说完,柳文秀离开了段一的视线。

段一愣住了。

可怜的女人,虽然嫁给了一个无论事业还是仪表都一等一的男人,但她却不得不永远沦为附庸,她此后的生活,也永远不会为自己而活。

不仅是柳文秀,柳文慧、周隽丽她们也一样,在这个父系家族里,她们永远不会抬起头来。这样说来,早早结束自己生命的周紫英甚至可以说是幸福的。

段一叹了一口气,他忽然感觉自己很累。于是他闭上双眼,打算闭目养神一小会儿。

但周隽丽和周紫英这对双胞胎娇小柔弱的身影却在脑中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