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失利受罚

地牢终年阴暗湿寒,墙上布满水珠,空气里充满腐败的气味。一条狭长的过道两旁排满狭小而肮脏的牢房,一间挨着一间。每间牢房里都有一盏油灯,角落里铺着杂草,墙上钉着铁环、铁链……

苏樱一边沿着走廊往里走,一边往牢房里看,右边第二间牢房里的墙壁上挂着一个人,衣衫褴褛,双手被高高绑起悬在头顶上方,头发披散着遮住了脸,身上血迹斑斑。苏樱皱着眉头仔细瞧,见不是谭少卿,松了口气。

前面的一间牢房里,两个穿着灰色衣服的人正在给一个衣衫不整的瘦小男子施烙刑。苏樱路过牢房门口时,嗅到生肉被烧焦的味道,听到男子痛不欲生地号叫……苏樱抬起手掩住鼻子往前走,忽听身后一阵脚步跟过来。

她回头看去,两名身穿灰色短打衣裤的狱卒拖着一个年轻人进来,二十出头的样子,扭曲的脸上满是污迹和汗水,那人手被绳索捆得死死的,脚上也被上了镣子,挣扎着喊道:“求你们放了我这回吧!求你们了!我再不敢了!我改我改!求你们再让我见见千户大人吧!求你们了——求求你——”

狱卒皱着眉头使劲把他往牢房里拖。

苏樱转过身来站定了,狱卒也停下脚步,抱拳道:“苏千户。”

苏樱点头,仔细看了看这个被捆绑着的男子,想起此人是去年刚入暗卫的新人,自己还曾训练过他,便问:“这……所为何故?”苏樱微微扬了扬下巴。

“回千户大人,这人是吴志刚,因私自跑出卫所在灯市口调戏民女被抓,陆卫督命我等将其施以宫刑再送去西北边境做苦工。”狱卒答道。

男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鸡啄碎米一般不住磕头,说:“千户大人,苏千户,求您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我错了!求求您……”

苏樱微微点了点头,轻声说:“按陆卫督交代的做吧。”

“是!”两名狱卒拖着吴志刚进了牢房。

苏樱转回身继续往里走,走廊尽头是处罚室,一侧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陈旧的刑具,其实这些刑具本该在洪武年间就废除销毁,暗卫却一直保存。另一侧的房顶垂下来几条铁链,用来吊起犯人。人挂在上面,无论头朝上还是朝下,时间久了都会失去意识。处罚室中间并排放着四个十字形木桩,均挂着粗重的铸铁链,想必内功再深厚的人也是无法挣脱。

苏樱走近处罚室门口,隔着碗口粗的木栅栏往里看,谭少卿已皮开肉绽,正被铁链绑住拴在木桩上,大块头顾峰挥着皮鞭正在用刑。谭少卿胸前、胳膊上、腿上的血痕纵横交错,血沿着伤口流下。

苏樱皱着眉头,把脸侧向一边,不忍再看。

顾峰说:“四十八,四十九……兄弟,快完了,坚持住……五十……”见谭少卿实在疼得不行了,他在墙角捡起一根短木棍,在自己身上蹭了两下,递到谭少卿面前,说:“张嘴,咬住!”

脸已经皱成核桃的谭少卿,龇牙咧嘴地睁开眼睛,看了看面前这个大块头正一脸不忍地看着自己。他微微点了点头,刚要张嘴叼木棍时,忽然觉得胸前像被流火灼烧一般的痛,他跟顾峰说:“兄弟,给我浇点水吧,这汗流进伤口,呃……”

顾峰赶紧把手里的木棍往他嘴里一塞,转身去提角落里的水桶,回过头二话没说,“哗啦——”一下从头浇到脚。

“呃啊……”谭少卿咬着木棍呻吟了一声,闭着眼睛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如野兽低吟般的声音。

“还有十下,你忍住!”顾峰挥起皮鞭,嘴里依旧嘟哝着,“五十一!我给你打的都是正面,这要是打到后背,你出去连觉都甭想睡了!”说着又挥起一鞭,“五十二!”

“呃啊……”

门外的苏樱听见顾峰手下留情,心里稍有安慰。任务失败,谭少卿少不了这皮肉之苦,在暗卫里鞭刑是轻的,加之昨晚她事先找过顾峰,请他关照谭少卿,这才能让谭少卿少吃些苦头。苏樱不忍再听下去,疾速离开了地牢,往卫所前院走去。

刚一跨进前院,就看见孙伯笑着迎面走来,问:“樱儿,来找统领吗?”

“义父可在?”苏樱问。

“在正厅,你去吧。”孙伯点头。

到了正厅门口,苏樱见门开着,抬起手敲了两下。屋里陈六一应道:“进来。”

苏樱进门见陈六一正在西侧的书房里写字。他站在宽大的书案后面,身体挺得笔直,案上垂着一张写了一半的宣纸,房中飘着优等徽墨独有的气味,堂前高悬世宗御笔,亲书“忠勇丹诚”四字,款为“皇明嘉靖九年庚寅岁冬月”,皇印“嘉靖御笔”,钤印“广运之宝”,嘉靖年间世宗为锦衣卫所题,以遗士气。

匾额下的条案上供奉着先皇所赐的宣德炉,炉内燃着线香,烟气优柔弥散,墨香与之交叠在一起的味道沉着雅致。

见苏樱来,陈六一一笑,眼睛眯成月牙形,说:“樱儿,你来得正好。”说着招了招手,示意苏樱过去。

“你看,义父这字写得如何?”陈六一用笔指了指自己桌案上的字。

苏樱探头看了看,纸上写着“韬光养晦”四个字,苍劲有力沉稳大气。苏樱微微一笑,道:“义父的字含蓄却不失刚健,似有傲骨。”

陈六一歪着头像父亲看女儿一样笑着望向苏樱那双机灵的闪着光的大眼睛,他放下笔,带苏樱到正厅坐下,又命门外的小厮泡茶。

苏樱这才开口:“义父,樱儿有一事与义父相商。”

“说来听听。”陈六一啜了口茶水在嘴里打了个转,一阵茶香弥漫唇齿,陈六一闭上眼睛微微点头,准备听苏樱说事。

“义父,我想……谭少卿不适合留在暗卫,他年少轻狂,做事不够沉稳,如若留在组织里,日后行动中许会拖累旁人。不如趁他还没正式编入暗卫,送他去锦衣卫……您意下……”苏樱看向陈六一。

陈六一依旧闭着眼睛,微微点头思忖片刻。

“这样不妥。”陈六一回绝道。“这几年,从锦衣卫选拔上来的新人大多资质平平,谭少卿实属出类拔萃,更难得的是连芸娘都很喜欢他。”说着,陈六一笑了笑,“虽然,比起你和陆拾还差些。”

苏樱微微蹙眉,说:“他性情有些毛躁……”

“年轻人嘛,终归需要历练。”陈六一看着苏樱,“怎么?训练有问题吗?”

“噢,不,没……”苏樱赶紧回答,“我是看他心性不够沉稳……”

“那取决于你怎样训练,要因材施教才好。”陈六一说,“这个小子集耐力、毅力、思辨力于一身,绝非池中物,义父可指望你把他训练成暗卫头号杀手呢。”

“是,义父。”苏樱不好再辩驳,此事已无可回旋。

“我看这小子以后兴许会超过你……”陈六一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苏樱赶紧点头,道:“义父放心,樱儿也会勤加练习的。不过就算他有朝一日超过了我,樱儿也绝无他想。”

陈六一看出苏樱的拘谨,笑着点头说:“吃茶吃茶。”

苏樱只得端起手旁的茶杯。

忽然,孙伯神色匆匆地从外面走了进来,有急事要向陈六一禀报,看见苏樱坐在旁边,请陈六一示下。

陈六一微微一笑,道:“但说无妨。”

孙伯顿了一下,放低声音说:“收到猎狗消息,南靖王使者已在南归路上。昨夜追击谭少卿的女子被谭少卿扔在九城兵马司门口,随后被救,猎狗探听到此女乃大同都督余逊尧之女,名叫余玲珑。”

陈六一一听,眼珠在眼眶里左右移动,喉咙里发出一声粗重的气息声,微微点头。

“统领,此女的身份非同一般,猎狗不敢轻举妄动,恐怕……”孙伯略低了低头,看着陈六一。

“嗯——”陈六一端起手边的盖碗,喝了口茶,说,“先放一放。”

孙伯得到了陈六一的回复后,点了点头,一拱手,说:“好的,统领,那我先出去了。”说完转向苏樱,点头示意。

苏樱欠了欠身。待孙伯出门后,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虽然她来找陈六一表面是责怪谭少卿举动轻率,可眼下看来,这小子真是惹了麻烦。

陈六一见苏樱叹气,垂下了眉毛,说:“怎么,觉得自己训练出来的人不应手?”说完微微一笑。

苏樱抿着嘴摇了摇头说:“义父,您这是怪我没有训好这家伙啊。”脸上露出少有的顽皮。

“哈哈哈……”陈六一见平时冷酷的苏樱竟有些孩子气,想到谭少卿没有顺利完成这次任务,苏樱一定自责,遂笑着安抚道,“你手下的人,你自己看吧,若不想留他,就找个由头让猎狗处理掉他。若送去锦衣卫嘛……”陈六一迟疑了一下,继续说:“……不妥。据我观察,谭少卿是棵好苗子,资质不俗。所以,要么留下,要么处理掉……”

苏樱听见“处理掉”这三个字,耳畔嗡嗡作响,她本想保谭少卿周全,却不想陈六一如此狠辣。

听陈六一讲完,苏樱眨了眨眼睛,说:“义父,或许这人我还没训练好。他出了错,也有樱儿的责任。”她显得有些难为情,接着说:“那……我就听义父的,再加强对他的训练,且看他今后如何。不过,义父,如若他再做错事,就……”苏樱看着陈六一,等他的反应。

“嗯……”陈六一见苏樱的脸恢复了往常的冷酷,点了点头说:“也好,就以严酷训练作为惩戒吧,其他的你看着办。日后,就算这个人在你手里消失了,义父也不会多问。怎么样?”

“是!义父。”苏樱赶紧从椅子上站起身向陈六一行了个礼,说,“樱儿还有些事,就先行告退了。”

陈六一笑呵呵地点了点头,说:“好。你先回去吧。”

苏樱走在回廊上,一阵微风吹来,令头脑清醒了许多。虽然自己与陈六一亲近,却从心里畏惧这个深不可测的人,每每见到陈六一她都会不由自主地紧绷每一寸肌肉,一言一行都十分谨慎。请陈六一批准将谭少卿逐出暗卫可谓一着险棋,唯恐稍不留神就被陈六一看破心机。

穿过后院,苏樱低着头往前走,正巧与陆拾打照面。

陆拾看见苏樱便笑了,说:“樱儿,有几天没见到你了。”说着抬手轻轻拍了下她的胳膊,惊讶道:“刚过清明,你怎就穿得如此单薄?”

听他这么说,苏樱低头看了看自己,又摸了摸自己的胳膊,说:“不冷。”

“回去多穿件衣服,我还有事。”

“嗯,好。”

陆拾临走时拍了拍苏樱的肩膀,苏樱紧张的肌肉才渐渐松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