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马克

信号灯刚一变色,后面的车就开始鸣笛,切断了我脑海中一个蒙面人在发号施令的画面。我故意慢悠悠地放下手刹,让车缓缓发动。我身后那个穿西装的小伙不到二十五岁,坐在敞篷的保时捷里生气地向我比画着,而我故意磨磨蹭蹭,好像自己是动作迟缓的老人。从前的开普敦以缓慢的生活节奏闻名,可现在这里到处都是紧张急躁的人群,他们希望自己是在洛杉矶。

那家伙一路跟着我开到贝婷拉扎街的信号灯,我能感受到他在后视镜中的怒视。若是在不久之前,我一定会回敬他。但今天,我几乎不敢回头去看他。如今生活中出现的任何一丝打击都足以让我崩溃。

我实在太累了。讽刺的是,现在海登睡得比过去几周都安稳。她夜里只醒一次,或者一觉睡到天亮。可是我不能或者说我不允许自己睡觉。从理智上讲,我明白就算整夜不睡也不会让我们更安全;这么做无论对我、海登还是斯蒂芬来说都不好,我已经精疲力竭,就连为她们付出些许关心和帮助都成了奢侈的事。我变得烦躁易怒,明知不该这样,却还是无法入睡:要是那群人又回来怎么办?如果我醒着,他们就无法伤害斯蒂芬了。

我试着想想别的,于是打开了车里的苹果播放器。随机播放到《我是一只有趣的老熊》这首歌时,我的思绪猛然回到七年前、佐伊一年级的颁奖典礼上:在学校的礼堂里,我周围挤着孩子们的母亲和一群目光呆滞的父亲,估计这些父亲从来都懒得在这样无关紧要的场合出现。孩子们正唱着这首关于小熊维尼的歌,我突然觉得他们好像很快乐。我的女儿总算没有像我一样度过无聊、阴暗、没人关心的童年,这让我感到无比兴奋。看着他们欢快地唱完整首歌,我哭了起来。这是她参加的最后一个颁奖典礼。

重新揭开这个陈旧的、给人安慰的伤疤所带来的痛感和现在的打击相比简直就是一种解脱。我又看向后视镜,想象着佐伊被固定在安全座椅里的样子。当然,她不可能再坐在那里了。如果她还活着,现在已经十四岁了,一定是坐在乘客座位上的。上帝啊!

直到几个月前,我才说服自己把她的安全座椅从车里取下来。椅面上破了两个洞,上面还有她从小到大吃东西留下的斑斑点点。

“爸爸,你为什么这么难过?”我想象着她在问我。

“我没有难过,我的宝贝。我只是……累了。”

“是因为我们家新来的女孩吗?你们的另一个女儿?”

我后面的那个家伙又冲我按喇叭,打断了我的想象。除了他之外,我后面还停着一排车。这次,我抬起手,做了个道歉的手势,然后发动车子。我又看了一眼后视镜,后座上依然空空如也。我打开收音机,让晨间广播盖过歌曲的声音。

我刚把车子挤进狭小的地下停车场,就看到了墨尔本城市学院的电梯。“我们学院将进行重组,在领域内做出相关性更强并且多产的研究,马克,维多利亚时期的文学这门课不再需要另请专家了。梅芙之所以能幸运地留下来,仅仅是因为她比你更有资历。”——当年被开普敦大学裁员的时候,有其他两个地方准备聘用我。而我选择了墨尔本城市学院是因为他们开设学时较长的、大学讲授式的课程。那时我很看重这一点,但是现在我觉得当时真应该选择另一份网络授课的工作,这样我就可以在舒适的书房里完成以涨分为目的的备考辅导,不回复邮件的时候还可以打个盹。

我在接待处和林迪打了声招呼,穿过走廊直奔六楼,路过传媒部、网络部、通信部,钻进我窄小的办公室。这所“大学”其实就是一栋不知名写字楼里的几间办公室和会议室而已。进驻大楼不到三年,办公室的门已经变形、下沉,地毯的边缘开始卷曲,所以我每天早上都要侧着身用肩膀顶开门才能进屋。办公室的一面墙上支着三个架子,上面散落着一堆文件和废纸。我始终不肯把书放到上面,一旦那样做就意味着我将在这里安定下来,因此,我家的箱子里那些用了二十五年的维多利亚时期(更不用说伊丽莎白时期和近代早期的)深奥的文学专业书已经蒙上了厚厚的灰尘。

我去茶水间给水壶接满水。我真的很想喝咖啡,但是只有廉价的速溶咖啡,而我还没心情给自己买一个法式咖啡壶放在办公室里。正当我弯腰去关那缓缓流水的水龙头时,我发觉这个狭窄的空间里有人正站在我身后。茶水间实在是太小了,所以每次只进一个人已经成了不成文的规定。可现在,我感到有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胳膊。

“马克,你还好吗?”

我有些尴尬地转过身,看到林迪正堵在门口。

“我很好,谢谢,你呢?还好吗?”我答道,希望她就此打住。

可是,她并没有——“不,我想问你是不是真的没事。那件事对你和你美满的家庭来说简直太可怕了。”她从来没见过海登和斯蒂芬,当然,我也从来没有带她们来过这儿。

“多谢!我们都很好。”我不想再和她谈下去。我这样美满的家庭似乎摊上了可怕的事。试想一下,如果她知道了关于我的第一个家庭的事,她会做出怎样的反应。虽然她是好心,但当她这样八卦的时候,我还是觉得既窘迫又烦躁,不过我非常不希望对这里的任何一位新朋友失礼。

“真希望你们没事。”她说。

“嗯,谢谢啦。”我又答道,然后刻意转向了水池,壶早已灌满,溢出来的水忧伤地流入排水口。

林迪终于明白了我的意思,随后就离开了。

我端着水杯,沿着走廊向C12教室走去,这才意识到我的背驼得有多么严重。于是直起腰板、挺起胸膛,准备硬着头皮去对付极难搞定的初级文学课。我大步迈进教室,忧伤又不自然地说了句:“早上好!”接着我听到同样无精打采的问候。直到我用投影仪展示出本节课的主题词,教室里的说话声才小了一些。我开始讲课的时候,大多数学生都投来不同程度的厌恶和反感的目光,仿佛我是他们的眼中钉。今天讲的是战争诗歌,其实讲什么都无所谓。我年轻的时候曾对这类题材很感兴趣——我的老师要比我厉害得多,我自认为是这样——而我却没办法感染这群盯着我的学生,他们像一群没有得到应有服务的顾客一样怒气冲冲。我也逐渐意识到自己的声音低沉模糊,于是越讲越紧张。

好在终于熬到了十点,我回到办公室查看邮件。跳过那些部门通知,直接点开斯蒂芬发来的那封。这么久过去了,每次她的名字出现在收件箱里时,我依旧如此激动。

嘿!马克:

为了给你一个惊喜,今天早上没告诉你这件事:我申请了换屋旅行。这是对方的具体信息——看起来很棒,而且在法国。

我爸妈很乐意借给我们机票钱——这下没有什么理由不去啦!

我知道其实你心底里也很喜欢这个计划,所以你一定会和我一起去的——我们会玩得很开心,而且这也有助于我们的恢复。

我爱你

斯蒂芬

我惊讶于自己突然飙升的愤怒感:我明明已经表示反对了,她怎么能这么做?但是我能感觉到这次该死的入室抢劫让我们的婚姻产生了裂痕,也知道应该采取措施来补救。我能感受到斯蒂芬有多么努力地想改变现状,而且她仍然知道一句“我爱你”便足以让我妥协。

我把椅子转向窗户,看着窗外屋顶空调周围的外墙、银色的露天阳台以及远处的高山,这一切在火热又晴朗的天空下若隐若现。巴黎……她懂我,我一直想去那里。我不能因为我们糟糕可悲的经济状况而责备她。

我转回椅子,看向屏幕,点开斯蒂芬邮件里的链接。那栋房子看起来像是一座典型的巴黎式建筑,坐落在一条窄窄的街道上,街道的尽头有一个绿荫环绕的小广场。公寓位于环境非常惬意的郊区——离景点近,很僻静,而且靠近蒙马特尔,那里不仅有很多艺术家的故居,还有著名的白色大教堂[5]。

如果我们处于另一种生活状态,这“也许”是个很棒的想法。但对目前状态下的我们来说并不是一个好主意,至少现在不是。就算我们接受了斯蒂芬父母的钱,飞到那边度假,带着海登穿行于外国城市的大街小巷,也没有想象中那般浪漫。用婴儿车推着一个乖巧的法国小女孩在巴黎的公园里漫步听上去很美好,但是我和斯蒂芬都知道,一旦海登尿了、饿了、累了、冷了、热了,她会有怎样的表现——这不是海登独有的状态,两三岁的孩子都会这样。斯蒂芬这么做太不现实了。

我点开换屋者的简介,看到了一对有着浅黄色皮肤、姓珀蒂的年轻夫妇。他们在房屋描述中附上了一些旅游网站的链接。我读完一系列巴黎文学之旅的网页,才发现二十分钟已经过去了。想象一下漫步在海明威、高更、莫奈、巴尔扎克、福柯,还有伍迪·艾伦曾经走过的卵石小路上,这感觉肯定和走在大约二〇〇八年建成的可奈尔沃克购物中心里为了打造复古风格而刻意铺设的室内卵石路上不一样。我一直都想去巴黎,斯蒂芬选的目的地很完美,同时我也想出了一个让这次旅行更加可行的方案。

我拿起电话,拨通了斯蒂芬父母家的号码。听到接电话的人是里娜,我忽然松了一口气。扬和我的关系不是很好——他只比我年长五岁,我与斯蒂芬再怎么相敬如宾,他也不放心把女儿交给我。当然,作为两个女儿的父亲,我能理解他为什么会这样想,因为我也讨厌我自己。

“马克,你怎么能这么做?”

她知道得太快了。我刚刚像往常一样,从楼下的咖啡馆买回午饭。里娜一定是一知道消息就给斯蒂芬打了电话。

“我也想给你一个惊喜呀。我以为你会——”

“我现在就给妈妈打电话。我要告诉她——”

“等一下,斯蒂芬。你好好想想。”我起身关上了办公室的门,但我仍然压低了嗓音以免隔墙有耳。“你只要花一分钟思考一下,就会意识到带海登一起去巴黎不是个好主意。她不会愿意的。”

“你有时候对她太疏远了,马克。我想知道如果是——”

“别说下去。求你了,亲爱的。你知道我的感受。”正因为我真的很爱她,海登是我的一切,即使她的到来是个意外——那时我以为斯蒂芬吃了避孕药,而她以为我早已经做了结扎——我永远不会忘记斯蒂芬告诉我她怀孕时的那种感受。我和斯蒂芬一样,都感到了突如其来的纯粹的幸福。和以往不同的是,我的感性走在了理性前面,好长时间之后我才明白自己为什么如此幸福。我深爱着斯蒂芬,她照亮了我的整个世界。她给了我一次重生的机会,一个我以为永不会得到也不配得到的机会,这个孩子是使我获得救赎的礼物。当然,再养一个孩子的想法让我承受着悲伤和负罪感,但一想到佐伊会多爱这个小妹妹,我就感到了解脱。

“爱海登这句话,对你来说很难说出口,不是吗?”

我的两个女儿是多么不同:佐伊,那个金发女孩总是那样活泼,对所有挑战都充满期待,就像她的母亲一样;而海登,这个小小的忧郁的女孩,却总是烦躁不安,缺乏安全感,爱做噩梦。我不知道她这样不安的性格有多少是受了我的影响。佐伊出生的时候,我完全是另一个人——幸福、自信,满怀期待地迎接一个小女孩的到来,但海登……当然,海登降临的那一刻我仍有着同样的幸福感,仿佛一把刀划过,斩断了糟糕的一切。我真的很爱她,可我不想让斯蒂芬嘲笑我虚伪圆滑,于是我继续说:“你爸妈很想见海登,海登也喜欢待在他们那儿,这再完美不过了。况且,她已经两岁了,如果带她一起去法国的话,我们要给她买全额机票。这样做也是给你爸妈省钱。”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我能感觉到她开始思考我的话了。“你应该先和我商量一下。”

“你永远都不会同意的。”

“为了去法国度假就把我女儿扔下两个星期不管?你说得太对了,我是绝不会同意的。”

“没错。”

“算了吧。我一点也不想去了。你本来就觉得这个主意很荒唐。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这么——”

“机票是不能退的。”

“你已经买好机票了?什么——”

“哦,是你妈买的。她不想让你最后去不成。她觉得对我们俩、对我们所有人来说,这都是个好主意。而且我也这样想。海登会喜欢她的假期,就像我们会享受巴黎的假期一样。”

“我不想身边没有她,马克。”

“你很期待这次旅行,斯蒂芬。我知道你一直很期待。而且里娜最终说服了我,出去转一转对我们来说有多么重要。”我知道把责任推给里娜不公平,可是,她真的很支持我。“你可以这样想:这将是我们未曾实现的蜜月。”

“你这个浑蛋。”她说,但语气听起来不那么生气了。她会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