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北京。

10月27日中午,汉诺酒店。

巧克力色的玻璃窗旁,一排深红色的橡木餐桌,大都是空的。只有一个留着披肩鬈发的漂亮女孩,坐在一张餐桌前,一边用精钢小勺一勺一勺地舀着红豆冰吃,一边用手指在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上滑动。屏幕上,是关于“10·24特大密室杀人案”的专题网页。

琴声潺潺,在酒店一楼这家“冷酷甜点坊”里低回着,似乎是马克西姆的“Still Water”。

“事情闹大了!”郭小芬心里一声长叹,就连平时最爱的红豆冰,此刻也全然食不知味。

此案的最早一篇报道,是发表在10月25日《北方都市报》上的,记者署名“郝文章”——这个名字颇有个性,所以郭小芬一下子就记住了。《北方都市报》是在一家北方地区发行量很大的晚报,稿子又发在二版头条,所以引起了强烈关注。

作为《法制时报》的著名记者,郭小芬看新闻比普通读者自然多了一分专业的眼光,所以从一开始就看出了些蹊跷。

一般而言,案件类报道尤其是涉及命案的报道,为避免犯罪分子掌握警方的刑侦动态,警方在侦破前都会尽量封锁信息。以“10·24大案”为例,在10月25日中午初侦报告结束后,面对大批拥到狐领子乡派出所的记者,楚天瑛仅仅以书面形式公布了两点:(一)命案发生地点在狐领子乡。(二)死亡六人。

此外,其他细节一个字都没有提,所以,其他各家媒体的报道自然也到此为止。然而,令人惊讶的是,郝文章那篇报道,除楚天瑛提供的内容外,还多了至关重要的两点——

“据知情人证实,该案发生在一个门窗反锁的房间里,系一起极其罕见的特大密室惨案!”

“在封闭的犯罪现场内,警方发现了一面国内知名保健品生产厂家——健一保健品公司生产的五行阴阳镜。众所周知,该公司一向宣称:用其定期照射人体可以治疗多种慢性病、疑难病。那么,这一惨案中诸多死者的死因是否与该镜的辐射有关,目前尚不得而知……”

经警方内部详细核查,这两点消息没有人承认向媒体透露过,至于本案的两名知情人——陈少玲和张大山,他们尚在警方的严密监控中,绝无外泄消息的可能。

楚天瑛看到报道后勃然大怒,当即给《北方都市报》打了电话,要求郝文章说明是从哪个渠道得到这两条消息的,报社方面很客气却也很冷漠地予以拒绝。

郝文章的这篇“好文章”,引起了全国各大媒体发疯一样的跟进。10月26日全天,狐领子乡派出所的座机、李阔海和楚天瑛的手机都险些被记者打爆了,记者们只求证实两件事:案件到底是不是真的发生在密室、密室里是不是真的有一面五行阴阳镜。对此,楚天瑛等人只能一概答以“无可奉告”。

一时之间,舆论甚嚣尘上,但“10·24特大杀人案”专案组却保持了惊人的冷静与克制,不再发表任何与案件有关的消息,并严禁外来人员接近湖畔楼。因此,尽管各大主流网站都做了和此案相关的专题网页,但真正有价值的信息乏善可陈。

郭小芬今年24岁,参加工作虽只两年,在圈内却已小有名气。

这个容貌娇媚的女记者不仅独自报道过多起重大刑事犯罪案件,而且凭借敏锐的观察力,经常在稿件中加入自己的一些分析和推理,有几次居然给走进死胡同的办案刑警“指点迷津”,使案件顺利侦破。可以想象,她对“10·24特大杀人案”的兴趣比其他记者要更浓厚。因此,《法制时报》生活版的主编接到健一保健品公司今天中午召开记者招待会的邀请短信后,便直接转发给了她。

记者招待会的地点在汉诺酒店三楼的会议厅,她来得早,就在一楼的冷酷甜点坊里点了份红豆冰。

目光穿过落地窗,她忽然发现街对面的健一大厦——健一保健品公司总部所在地——门前,聚集了很多头发花白的老年人。他们一个个神情激动,似乎吵着要往楼里闯。十几个身穿灰色制服的健一保健品公司的保安排成一条线,防洪堤似的拦着他们。双方你进我堵地纠缠在一起很长时间,最后胶着成一团。

那些老人要干什么?郭小芬不解。她看看手机上的时间,记者招待会就要开始,赶紧把笔记本电脑收进挎包,匆匆走向电梯。

三楼的会议室。

招待会虽然还没有开始,但已经聚集了大批的记者:有的把笔记本电脑放在膝盖上,正在浏览网页;有的调试着录音笔;还有的摆弄着相机。他们的脸上毫无紧张或期待的神色,相反倒很懒散,有两个女记者还一边耳语一边嬉笑着,活像是来参加冬季时装新品发布会。放眼望去,郭小芬觉得都很陌生,没有发现自己相熟的那些跑法制新闻的记者。

仔细一想,她明白过来,健一保健品公司今天邀请的应该都是医药卫生领域的记者,而到场的法制新闻记者恐怕只有自己一个。

这时,几个身穿黑西服的人鱼贯走进会议室,到前排桌子后坐下,面对记者席。会议室里顿时“噼里啪啦”地亮起闪光灯。其中一个女人站起身来,低垂着眼,用沙哑而沉重的声音说:“诸位,记者招待会现在开始。我是健一保健品公司的公关事务部主任王慧。首先,请允许我代表健一保健品公司的全体员工,对包括总裁蒙健一先生在内的‘10·24特大杀人案’中的六名罹难者,表示最深切的哀悼!”

说完,和她并排的几个人都站了起来,垂首默哀。这种情形下,记者们不知道是该和他们一起默哀呢,还是自便,所以有的站了起来,有的从椅子上半欠起身子,场面一时有点凌乱。

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就在这时,一个身穿棕色灯芯绒外套的男子悄悄走进了会议室,在记者席的最后一排找了个很偏僻的角落坐下。男子戴着一副变色镜,唇上留着两撇八字胡。

默哀完毕,大家落座。王慧拿出一张纸,对着麦克风刻板地念了起来。内容大致是说10月24日,健一保健品公司总裁蒙健一携部分公司员工一行七人,前往狐领子乡考察,其中六人不幸遇难,目前公司正在积极配合警方,争取早日查明案件真相。另外,经董事会研究决定,公司事务暂时由副总裁蒙康一全权处理——说到这里时,王慧停顿了一下,目光投向坐在主席台正中央的一个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留着板寸,黑瘦的脸活像一条饿了半个月的柴犬,粗重的眉毛下面,一双小眼睛放出锋利如刀尖的光芒。听到王慧介绍,他猛地站起来,扳铁尺似的对着记者席鞠了一躬,然后迅速坐下。郭小芬注意到,他衣领间隙有黄灿灿的光一闪而过,那应该是一条很粗的金链子,另外,他的手腕和手指上也戴满了各种俗不可耐的金玉首饰。

这人哪儿像个公司总裁啊?说他是黑帮老大还差不多。郭小芬如此想着。

更耐人寻味的是他的神情。

如果说在座的其他人,无论真假,还多少有那么一点哀痛的表情的话,这个蒙康一的脸上,丝毫悲伤也不见。他只是皱着眉头,毫不掩饰地表现出他的烦躁,似乎是在埋怨这个记者招待会怎么还没结束。

这时,王慧突然提高了声音——

“对于一些不负责任的媒体,恶意攻击本公司的保健器械导致了此次惨案,本公司在此严正声明,我们生产的任何一款保健食品、医疗器械,都是经过国家有关部门鉴定的,安全、有效、无毒副作用,因此请广大消费者放心购买、使用。对于制造谣言、导致本公司的经济利益和声誉受损的媒体和个人,公司都将追究其法律责任!”

说到这里,王慧喘了几口粗气,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诸位媒体朋友还有什么问题,可以开始提问。”

这些记者大都是健一保健品公司的老关系户了,每次来参加这种招待会,走的时候都是左手文件袋、右手礼品袋,背包里还揣着一个厚厚的信封——里面装着不菲的车马费——所以此时此刻,他们自然不会提什么刁难的问题,于是纷纷沉默不语。

就在王慧准备宣布记者招待会结束的时候,一个糯米般甜软的声音响了起来:“我有个问题!”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这个站起来的女记者身上。只见她一头波浪般的披肩鬈发,A字形的粉色短外套,里面露出一件白色高领针织衫,俏皮又可爱,将她那张白里透红的漂亮脸蛋,映成了一片粉盈盈的晚霞。

“好靓啊!”有的记者不禁赞叹。

王慧觉得这名女记者有些面生,有点慌张:“您……请讲。”

女记者优雅地伸出右手,王慧有些发愣,半晌才意识到人家是跟她要话筒,赶紧让工作人员把话筒递了过去。

“刚刚,您提到贵公司赶赴狐领子乡是一行七人,但警方提供的死亡名单上只公布了六人,请问那名幸存者是谁?什么身份?”

王慧摇摇头:“很抱歉,这个人的身份,警方也没提供给我们。”

“这名幸存者不是和蒙健一先生一起去考察的吗?”

“是……但她应该是中途参与的。”王慧有些尴尬,“根据总裁办公室提供的行程计划表,她原本不在这次考察团之列。所以我们并不知道她是谁。”

女记者点点头,接着问道:“有传言说贵公司生产的五行阴阳镜导致了这次密室惨案,您刚才驳斥了这一说法。请问,您根据什么确认致死原因与五行阴阳镜无关?”

王慧提高声音:“我刚才说了,五行阴阳镜是经过国家有关部门安全鉴定的……”

“国家哪个部门做的安全鉴定?”女记者追问。

“中国养生科学研究院!”王慧有些气急败坏。

女记者微微一笑:“据我了解,中国养生科学研究院实为贵公司的下属机构,办公地点就在对面的健一大厦,专家全是贵公司员工,鉴定器材和相关经费也均由贵公司提供——这样自己给自己做的安全鉴定,可信吗?”

王慧哑口无言。

记者席上一阵骚动。大家今天来这儿,与其说是参加记者招待会,不如说是参加健一保健品公司的追悼会,就图个和和气气,顶多回头发篇澄清谣言的稿子完事。可这个漂亮的、素未谋面的女记者一通机关枪似的提问,完全破坏了会场上和谐的气氛……

一只手伸过来,夺走了王慧面前的麦克风。

是蒙康一。只见他坐直身子,不紧不慢地说:“我来回答这问题吧。五行阴阳镜是我们公司主打的一款保健器械,是传统中医养生术与现代理疗方法相结合的高科技产品,辅助治疗各种慢性病,迄今已经销售了几十万台,没有接到过一起不良反应报告。试想,它怎么可能一下子造成六人死亡——而且死亡的恰恰是本公司的总裁呢?至于你说的中国养生科学研究院,确系本公司协办,但它是一个科研机构,不仅给本公司的保健器械做鉴定,也给其他保健品厂家的产品做鉴定,一向坚持科学、严谨、一丝不苟、一视同仁的态度。我可以负责地说,中国养生科学研究院也好,五行阴阳镜也好,都是经得起考验的。”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忽然一沉,“家兄匆匆辞世,没有留下遗言,但是他提出的‘健一产品,健康第一’的理念,我们会坚持下去,把我们的产品,打造成永远造福国人的第一健康品牌!”

记者席上爆发出一片热烈的掌声。

包括王慧在内的健一保健品公司的工作人员,都向蒙康一投以讶异的目光。

女记者脸涨得通红。她完全没料到,这个看似黑帮老大的蒙康一思路如此清晰,口才如此之好。正当她不知所措的时候,蒙康一突然又发话了,目光紧盯着她:“这位女记者以前好像从没见过,能否提供一下你的姓名和所在报社?”

女记者定了定神,把脸微微一昂:“《法制时报》记者,郭小芬。”

别人没什么反应,唯有坐在最后一排的那个留着八字胡的男子,听到后身子不禁微微一颤。等王慧一宣布记者招待会结束,他立刻起身,瞄了郭小芬的背影一眼,迅速退出会议室。

记者们三三两两地结伴散去,健一保健品公司的人也纷纷下楼,回到街对面的健一大厦去了。郭小芬站在一堆空椅子的会议室当中,有些惘然。凡是采访,要想挖到有价值的内容,只有两种手段:如果是熟人,缠着他;如果是生人,激怒他。但是今天,自己点的一把火却被蒙康一轻而易举地熄灭了,最后没有获得任何新闻,只能空手而归了。

她挎起包,绕过几个打扫卫生的女工,去了洗手间。

出来时,会议室的门大开着,里面却无一人。整个三楼也静悄悄的,洁白的大理石地面上只有自己的足音“踢踏踢踏”地回响着。

她心里有点发毛,快步走到电梯间,按了下行键。电梯门缓缓打开,里面也是空荡荡的。她走进去,按上关门键,电梯门默默合拢——

“哐!”

一个人在电梯门合拢的瞬间,突然扒住了电梯门,吓得郭小芬险些尖叫起来!

然后他就钻了进来。电梯门在他身后“咔”一声合上了,像是焊死了的罐头的铁皮盖子。

“你是郭小芬?”

这个戴着变色眼镜、留着两撇八字胡的男人开口问道。

郭小芬把挎包慢慢挪到了身前:“你是谁?”

八字胡笑了,从兜里掏出一个浅灰色的名片夹,抽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她,郭小芬定睛一看,上面赫然是三个大字——郝文章。

2

“你吓死我了!”走出电梯,郭小芬还在捂着胸口。

“哈哈哈哈,对不起啦!”郝文章摘下变色镜,露出一双笑意盈盈的眯缝眼,“没办法,我今天可是混进这个记者招待会的。本来想探听健一公司有啥新动静,结果虾没逮到,倒捞上条大鱼,碰上了在下仰慕已久的小郭姑娘,不敢马上跟你打招呼,只好躲起来等待单独会面的机会了。”

听他说话半文半白,再看他嘴唇上的小胡子一翘一翘的,郭小芬觉得这个人挺有趣:“我请你喝点东西吧。”

两个人来到冷酷甜点坊,找了个靠窗的椅子面对面坐下。郝文章要了杯咖啡,郭小芬刚才吃红豆冰没解馋,就又点了一份。

“我在省会城市长期跑法制口,对你是久仰大名了。最近半年我转到健康口,也是做负面新闻报道。”郝文章在椅子上伸了伸懒腰,“这回‘10·24特大杀人案’一报出来,嚯!找我的人不计其数,老总说你去北京躲躲吧,我想正好来摸摸健一公司总部的情况,所以一听说他们开记者招待会,就过来了。哈哈,你听那个姓王的公关事务部主任说了吧?还要追究我的法律责任呢!”

“做法制新闻报道,最重要的是言之有据。”郭小芬不客气地说,“我觉得你那文章中,对于五行阴阳镜导致六人死亡的猜测,有点儿太主观了。”

郝文章把咖啡杯往桌上一顿:“小郭姑娘,你别怨我说话直,你知道今天在会场上你为什么会败给蒙康一吗?”

郭小芬摇摇头。

“那是因为,你根本不了解他们是一群什么货色!”郝文章把身子往前探了探,“你听蒙康一回答你那番话,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吧?可是我告诉你——全他妈扯淡!”

郭小芬扬起眉毛。

“不信是吧?”郝文章说,“他说那个狗屁阴阳镜没接到过一起不良反应报告,这不假,可是从今年年初到现在,十个月,狗屁阴阳镜因为违法发布广告、夸大疗效、严重欺骗和误导消费者,被全国二十二个省、市、自治区的药监部门查处了上百次,他怎么不提?他说那个什么研究院也给其他保健品厂家的产品做鉴定,更是放他娘屁!从我掌握的资料看,那个研究院从成立就做过三次鉴定,而且都是给健一公司的产品做的!说什么打造国人幸福,他怎么只字不提今年春天组织一群老年人听讲座,讲座结束后逼着老人们买他们的产品,不买不让走,结果导致一个老太太心梗猝死的事情!”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直喷到红豆冰上,郭小芬心疼地看着——不能下嘴了。

“如果按照你说的,他撒的是弥天大谎,为什么现场那么多记者都不出声?”郭小芬问。

“那些记者都是托儿,和健一公司一起蒙老百姓的!”郝文章又顿了一下咖啡杯,“你跑法制口,采访受害者家属也好,从刑警和法医那里套话也好,参加公安局的新闻发布会也好,没人会给你红包,不给你张冷脸就算客气了——可是你不知道跑健康口的记者,尤其是跑保健品这块的有多肥吧?车马费起价500元,还有大小提溜[1],他们都被那些天良丧尽的商家豢养起来,和商家一起给消费者洗脑!就像一只只细腰蜂,用毒刺刺中青虫的中枢神经,使它们麻痹成一具具活着的尸体,任由细腰蜂吸干它们的血肉和骨髓,最后只剩下一层空壳……”

大白天的,听了这番话,郭小芬身上一阵发冷,把粉色短外套往身上紧了紧:“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吗?我倒对另外一件事更感兴趣,你是怎么挖到那些人死于密室,以及密室里有一面五行阴阳镜这些消息的——别的媒体可是削尖了脑袋也没挖出来呢。”

“哈哈!”郝文章笑着把后背往椅背一靠,狡黠地眨眨眼,“那可是我花了一万元挖出来的!以前跑法制口建立的老关系——具体是谁不能告诉你——正好也参加了现场勘查,给我透露的信息。总之,我现在可以百分之百地认定,就是那面狗屁阴阳镜的辐射造成六个人死亡的,否则没法解释现场怎么会是一个密室……”

“你知道什么叫推理吗?”郭小芬突然打断他。

郝文章一愣。

“推理就是从一个或几个已知的判断中推出一个新判断的思维形式。”郭小芬将精钢小勺在手指间如蝶翼一样旋转着,“你说阴阳镜造成那六人死亡,就是一个推理——但这是一个错误的推理。”

郝文章不禁笑了:“愿闻其详。”

“正确推理的基本前提是:用于推理的已知判断必须为真。你的推理用了下面两个已知判断:一、所有密室中的死亡必定是辐射造成;二、五行阴阳镜的辐射能杀人。你由此推断‘10·24大案’的凶手就是那面阴阳镜。”郭小芬边说边用精钢小勺的勺柄在桌上轻轻划拉着,“问题是你的这两个已知判断都是假的、错的、不靠谱的。第一,密室中六个死者的死因还不明确,有可能是集体自杀,有可能是互相残杀;第二,阴阳镜的辐射会不会置人于死地,目前尚无科学研究做出定论。两个假的已知判断推理出的结论必然为假,所以,你那‘百分之百地认定’,其实是一个百分之百的错误。”

郝文章两眼放光,“砰”一声把咖啡杯往桌子上一砸,吓得郭小芬以为他要挥拳揍人了,不料他接着说:“小郭姑娘果然名不虚传,快人快语,而且推理严密!”然后摸摸自己的小胡子,“不过,我的推理有其他的证据支持,只是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郭小芬又好气又好笑,向窗外街道对面的健一大厦努了努嘴:“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你这篇稿子捅出的马蜂窝可够大的——看见门口聚集的那些老人了吗?估计他们都是看了你的稿子以后来找健一公司算账的。”

郝文章抻着脖子看了一眼:“你咋知道?”

“好多人手上不都拿着五行阴阳镜的包装盒吗?”郭小芬白了他一眼,“瞧你这记者咋当的,观察力!”

这会儿,健一大厦门口的老人越聚越多,肩并着肩,背压着背,颤颤巍巍地往里面拥,一大丛灰白色的后脑勺无序地晃动着,好像货车上倾洒下的一堆菜花。

一个瘦小的、满脸皱纹的老太太,从人群里慢慢挤出,扶着路边一棵半枯的小树,一边痛苦地咧着嘴,一边用手捶着后腰,好半天才直起身来。

她的身影和枯树的影子交驳在一起,说不上谁比谁更加憔悴。

离得很远,郭小芬还是看到:她那干瘪的眼眶里是空的。

也许是白内障,或者患上了别的什么眼病?但看了又看,郭小芬还是觉得老太太的眼珠子像是被剜掉了,因为那两只凹陷很深的眼眶里,没有任何神采。如果有眼珠的话,这么久了,总该转动一下吧?总该眨一下眼皮吧?都没有。

老太太就那么傻呆呆地站着,蜡像似的,任由花白的头发被风撕成了一缕一缕。

使他们麻痹成一具具活着的尸体……

郭小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时,大厦前那排保安终于有点撑不住了,纵使对手只是一群老者,集合在一起也是不小的力量。就在这时,从楼里又杀出七八名保安,为首的一个又粗又壮,拎着一根黑色橡胶棍子就往老人们的头上砸去,虽然只是做做样子,但那凶狠的态势,还是吓得不少老人哆哆嗦嗦地直往后退。

人群里,有个老人腿一软,坐倒在地上,咧开嘴呜呜地哭开了。

突然,从街道上开来一辆老旧的警用普桑,呼啸着冲上人行道,直朝那名粗壮的保安撞去!那保安吓得蹭蹭蹭直往后退,不料普桑像红了眼的公牛死死追着他,没得退了,背后就是墙!保安后背贴着墙,闭上了眼。“嘎吱”一声,车头稳稳地停在距离他的膝盖半寸前——只要再往前一点点,没准会把他的小腿生生切下!

所有的人——保安也好,老人也好,都被眼前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背靠着墙的保安,嘴里发出恐惧的咝咝声。

普桑的车门打开,一个身材又矮又胖的司机跳下车,看着保安哈哈大笑起来,有点歪的大嘴几乎咧到了右耳的耳根。

“马、马所长……”面前的保安挤出苦笑,“您想吓死我啊!”

“给你个教训!”被称为马所长的矮胖子龇着牙说,“居然敢动手打老人,你还是人不是?!还有你们——”他一指其他保安,“都给我靠墙站着去,站一排!快点儿!手里的棍子,扔地下!”

保安们马上把棍子扔了,老老实实地靠墙站好,一个个低眉顺眼,谁也不敢说个“不”字。他们太了解这位大名马笑中的派出所所长了!此人本来只是一名普通的警察,工作能力极强,从来不指望“以正压邪”,而是“你邪我比你还邪、你狠我比你更狠”,对付起那些为非作歹之徒,净用些阴损招数,所以立功多,挨的处分更多,每次提干都没他的份儿,快30岁了还是低级警员。后来不知怎么跟市政法委副主任李三多成了忘年交,这才升职当上了派出所所长。不过,自从他接管了这片之后,别说流氓,连小偷小摸之类都绝迹了。

人群里有个老头儿认得他,连忙上来拉住他的袖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马所长,您可要替我们做主啊!这黑了心的健一公司,可把我们坑死了!”

“慢慢说,慢慢说。”虽然有点不耐烦,马笑中还是和颜悦色的,“老大爷,他们怎么坑您啦?”

见状,又有几个老人纷纷聚拢上来,手里都举着五行阴阳镜的包装盒,“您看这个阴阳镜,健一公司天天在电视上做广告,说高血压、糖尿病什么的都能治,吹得那个玄乎啊!年纪大了,谁身上没点小毛病啊,可是又怕上医院,咬咬牙就买了一个,整整五千块钱哪!我们的退休金本来就不多,平日里节衣缩食、省吃俭用的,一下子挤出这么多钱来,真是心疼死了。天天在身上照,结果啥毛病也不见好,心里还纳闷这咋回事呢,就看见报纸上给报出来了,六个人在一间屋子里照这个,居然都被照死了——这不是坑死人了吗?!要让他们给退货,他们往外赶我们,还拿棍子打人……”

“嗨,我看得清楚,他们就是吓唬吓唬,不是没打着您老吗?”马笑中皱了皱眉头,“再说了,买东西本来就是你情我愿的事儿。就好比逛……哎,总之当初买卖都是自愿的,人家肯定不给您退,您看,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时,警用普桑的右边车门打开了,一个英俊的年轻人从副驾座位上下来,走到人群前,温和地对老人们说:“大爷、大妈们,你们说的‘10·24特大杀人案’,我们警方正在侦办,死者的死因尚在调查中,对于健一公司生产的五行阴阳镜是否会对人体造成伤害,目前有关部门也还在鉴定中,没有正式下结论……”

“警察和健一公司是一伙儿的,合起来蒙骗咱们老百姓!”人群里突然响起一个恶狠狠的声音,“上啊!冲进大楼里揍扁他们!”

年轻警察的目光一扫,立刻捕捉到了声音的源头:那是一个四十开外、长着一张瘦长黄脸的男人,正躲在人群里撺掇。

人群顿时向前涌动。

右臂伸出,掌心如铁!仿佛突然立起的一块下马碑!

众人都怔住了。

是那名年轻警察。他口气严肃地说:“鉴定的最终结果一出来,我们就会通过媒体告知大家,如果阴阳镜确实会导致人体受到伤害,我们一定会敦促健一公司依法对你们受到的损失予以赔偿。但是,现在请你们先回家吧,不然万一有个磕磕碰碰,医药费又是一大笔花销。”

这一番话击中了老人们的心坎。他们虽不情愿,仍渐渐散去了。

年轻警察抬起眼,搜索着刚才那个瘦长脸:报刊亭、楼角、街道,还有街道两侧苍翠的冬青丛……却再也找不见其踪影。这个人是谁?他明显和其他的老人不是一个年龄层的,他的手里既没有拿着阴阳镜的袋子,身边也没有跟着父母,那么他为什么要煽动这些老人冲击健一公司?

正在沉思,马笑中走了过来,拿胳膊肘捅捅他:“楚处,走吧,咱们先办正事去。”

这两天,楚天瑛组织警力对湖畔楼的犯罪现场进行了第二轮勘查,依旧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他向王副厅长请示,要到健一保健品公司总部了解六名死者的基本情况,得到了批准,于是今天上午驱车几个小时赶到北京。按照区域划定原则,由健一公司所在区的公安局负责接待,这里的副局长恰好是他在中国警官大学进修时的一个老同学。

这老同学一个电话把马笑中召了过来:“健一大厦在你的管片儿,我下午忙,你就陪楚处去吧。”马笑中自然满口答应。就在两人快要走出办公楼的时候,一名女警察突然追下来,交给楚天瑛几页纸,然后转身跑了。

马笑中好奇了:“这么快就有人给你递情书了?”

楚天瑛瞪了他一眼,低头仔细一看,是传真件——省厅的法医给六名死者死因出具的鉴定报告,1号和6号死者确系暴力致死,其余四个人的死因,却大出楚天瑛的意料。从坐上马笑中的警用普桑,直到车停在健一大厦门口前,他的眉头就没有展开过。

两扇茶色的自动门无声地打开,又在他们身后悄然合上。一名身着正装的漂亮小姐,从前台后探出半个身子,脸上挂着职业性的笑容:“请问二位找谁?”

马笑中说:“蒙康一。”

小姐看了看他们身上并不高档的便装,收敛了笑容:“蒙总正在开会,请问你们有预约吗?”

马笑中一瞪眼,把警官证一亮:“少废话,带我们上去!”

此刻,蒙康一正在六楼的第二会议室里召开董事会。秘书轻轻推开门走进来,弯下腰在他耳畔低语几句,他脸色一变,站起来,走到嘉宾接待室,只见公关事务部主任王慧正在给两个客人斟茶。见他进来,王慧连忙介绍:“这位是我们蒙总,这二位是楚天瑛警官和马笑中警官。”

双方握了握手,寒暄两句,一齐坐下。王慧刚要退出去,蒙康一吩咐:“小王,你也坐下。”

“我是侦办‘10·24特大杀人案’的第一负责人。”楚天瑛说,“前天您到省厅去确认死者身份的时候,我正在犯罪现场,没有碰面。请允许我代表警方再次向您家人的不幸遇难表示哀悼。”

蒙康一黑瘦的脸上毫无表情,端起茶几上的黄釉玉瓷小杯,无声地啜了一口茶。

“今天我来,是想跟您了解一下死者的一些基本信息,希望得到您的配合。”楚天瑛诚恳地说。

“请原谅。”蒙康一声音低沉,“配合警方工作,我责无旁贷。但是家兄的去世,对公司、对我个人都是非常沉重的打击,所以我现在心情很不好……”

楚天瑛点点头,拿出一张纸铺在蒙康一面前:“首先我想请您再次确认一下这张表格,看看上面的信息有无错误。”

蒙康一瞥了一眼,说:“没有错。”

“那么,我想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他们这一行人为什么大老远地跑到狐领子乡去?”

“很抱歉。”蒙康一说,“商业机密,恕不详告……”

嘿嘿!马笑中扬扬下巴颏,用城管教训不法商贩的口吻说:“给你丫脸了是不是?我们这儿查案子呢,什么机密不机密的!问你什么就说什么!”

蒙康一的双眼猝然射出了凶光!

王慧立刻板起面孔:“马警官,请您对我们蒙总放尊重点儿,他可是——”

“你给我闭嘴!”马笑中一拍茶几,“什么蒙总,现在这是警方办案!没让蹲他墙角就是给面子了,别他妈给脸不要脸,客气当运气!”

王慧气得柳眉倒竖,谁知马笑中还不算完,又指着她的鼻子继续喷:“现在,你给我出去,外面候着,不叫不许进来!”

王慧看看蒙康一,怨愤的眼神似乎是希望他给自己做主。但蒙康一只对她做了个“你先出去”的手势,她只好恨恨地走了出去。

门关上了。

蒙康一往前挪了挪身子,黑黢黢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二位请多包涵,我的心情确实不大好,并没有不配合你们的意思……何况你们要知道,长期以来一直是家兄独揽公司的大小事务,我不过是个挂职的闲人,很多事务都还不了解。据我所知,家兄这次带着公司一批中层去狐领子乡,好像是因为佟大丽和李家良提出了一项关于五行阴阳镜的改良方案……”

“什么方案?”楚天瑛问。

“二位想必也知道,五行阴阳镜是敝公司主打的高科技产品,主要是通过镜内装置的五种宝石,形成和人体气血循环相近的磁场,治疗各种慢性病。”蒙康一慢悠悠地说,“这几年,各种功能水成为保健品市场一个新的热点。我们了解到,狐领子乡有一潭名叫‘额仁查干诺尔’的湖水,富含各种矿物质,具有神奇的保健功效。佟大丽和李家良提议,如果能在五行阴阳镜中安装一个极小的‘净瓶’,瓶中注入这种神水,就能使阴阳镜的疗效成倍增加——家兄就是去考察这一方案可行性的。”

楚天瑛听得一头雾水:“五行阴阳镜本身就铁饼那么大,‘净瓶’会更小吧?里面的水够病人喝几次的?”

“不是喝的。阴阳镜在加热时,会将水中的有效成分蒸发析出,通过阴阳镜上的鱼眼,从皮肤渗透到人体的毛细血管里起效。”蒙康一耐心地解释。

“我到过额仁查干诺尔。”楚天瑛说,“那个湖并不大。往净瓶里装湖水,净瓶再小,装在那么多的阴阳镜里,每天患者拿去蒸发一点,那湖水还不得几天就被抽干了啊?”

蒙康一微微一笑:“是这样——那湖水效力奇大,所以我们必须把它稀释后再提供给消费者。另外,阴阳镜不是烧开水,一般理疗时也就加热到60摄氏度左右,所以净瓶里的水没有那么容易蒸发完。平时不用时注意密封,防止挥发,如果用完了还可以到敝公司的专卖店续水……”

楚天瑛又问:“蒙健一在去狐领子乡之前,正在做哪些工作?有没有什么异常表现?比如和人发生争执之类的。”

“家兄临走前,手上的工作主要有两项:一是积极争取今年中国健康科普论坛的承办权,二是和《保健周报》谈判,打算注资并控股这家报纸。至于和人发生争执嘛……他和我侄子——也就是他的儿子——蒙冲大吵了一场,具体原因我不是很清楚。还有……对了!”蒙康一眼睛一亮,“有个叫黄克强的,最近老来闹事,指名道姓地说要家兄的性命,被保安轰出去过好几次了。上周有天晚上,他躲在家兄的公寓外面,身上还揣着凶器,幸亏被保镖发现,夺走了凶器,又把他狠狠揍了一顿才放走。”

“这个黄克强是谁?他为什么要威胁蒙健一?”楚天瑛说,“你详细讲讲。”

“今年春天,公司组织一群老年人听健康讲座,有个老太太心脏病发作猝死,黄克强就是这个老太太的儿子。他非说他妈是被我们公司害死的,向我们索要一大笔赔偿金。公司本着人道主义的精神,给了他两万元,谁知他非但不领情,还继续纠缠不休。”

楚天瑛在笔记本上写下“黄克强”三个字,又在下面画了两道粗粗的线,然后抬头:“这次和蒙健一一起遇难的五个人,你能逐一向我们介绍一下他们的基本情况吗?”

蒙康一指着茶几上楚天瑛刚刚拿出的那张表格:“我就顺着这表格挨个说吧。李家良是个老演员,退休后被我们公司聘做形象代言人,经常在我们的广告片中出演角色,他老伴前两年去世,没孩子,就他一个人生活;佟大丽是公司企划部主任,以前当过医生,在公司主要负责策划各种营销方案和公益活动;焦艳是家兄的秘书,宫敬是总裁办公室主任——他俩是家兄的左膀右臂;还有一个蒙如虎,是我们家远房亲戚,原来在武术队学过散打,拿过奖,被家兄招来做贴身保镖。”

“他们这几个人之间关系怎么样?特别是,和蒙健一的关系怎么样?有没有闹过什么不和?”楚天瑛问。

“没有!”蒙康一回答得毫不犹豫,“我们公司的企业文化,是倡导领导和员工之间团结友爱,亲如一家。”

楚天瑛看了他一眼:“我想大概你也听说了,蒙健一等人是死在一个门窗反锁的房间里,房间里还有一面五行阴阳镜,媒体盛传他们六人是被五行阴阳镜的辐射害死的,你对此事怎么看?”

“胡说八道!我要追究他的法律责任!”蒙康一气愤地说,黑瘦的腮帮子像吹气球一样鼓了起来,“五行阴阳镜绝对是安全的!家兄他们肯定是被外来的犯罪分子杀害的!”

楚天瑛摇摇头:“我可以告诉你,蒙健一、佟大丽、焦艳和宫敬这四个人的身上毫无外伤。”

“难……难道是中毒?”蒙康一睁圆了眼。

“最新的尸检报告已经出来了,我刚刚拿到。”楚天瑛平静地说,“在他们四个人的体内,也没有发现任何毒药。”

一刹那,蒙康一的小眼中流露出惊恐之色,像是有两根冰锥扎向了他的瞳孔:“那……那他们是怎么……等一下,我知道怎么回事了!一定是那个和他们一起去狐领子乡的女孩!一定是她,用什么诡异的方法害死了他们——”

“砰”的一声,门被撞开了。一个魁梧的小伙子站在门口,细微的络腮胡子让他显得虎头虎脑的:“你别诬陷好人!”

小伙子身后,是一脸无奈的王慧。她用眼神告诉蒙康一“我拦了,但没拦住他”。

“我诬陷好人?哼!”蒙康一冷冷地说,“要不是你引狼入室——”

“你才是真正的狼!”小伙子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你处心积虑,天天想着怎么坐上总裁的宝座!以为我不知道?我爸他们就是被你害死的!我告诉你,我爸虽没了,可是健一公司还没改名‘康一公司’,所以这总裁的位置,你想都别想!”

“公司的事务暂时由我全权处理——这是董事会研究决定的,不是你想改就能改的!”蒙康一冷笑,“更何况,前几天你和你爸吵架,差点把他气得心脏病发作,那又是怎么回事?这次去狐领子乡,你本来也要去的,还死活非拉上那个女孩一块儿。可是最后你自己没有去,她又是唯一幸存的,这又怎么解释?”

“你!”小伙子气得全身发抖,把牙一咬,“咱们走着瞧!”转身出了门,楼道里顿时传来“嗵嗵嗵”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像是踏碎一面鼓。

“跟我牛逼!”蒙康一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偏过头看见楚天瑛和马笑中,一声长叹,“蒙冲,我侄子,娇生惯养的不懂事,两位别见怪。”

楚天瑛问:“刚才你们说的那个女孩——‘10·24特大杀人案’的幸存者,是蒙冲拉着一起去的?”

蒙康一点点头:“这小子去日本旅游的时候,救过那女孩一命,就爱上了她,死缠烂打着要追人家。女孩不答应,这小子却越陷越深,迷得跟什么似的。这次去狐领子乡,家兄要带他同行,他就约了那个女孩。结果人家女孩答应了,他倒临时有事没去成……”

“临时有什么事?”楚天瑛追问。

“这个……我就不大清楚了。”蒙康一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楚天瑛站起来:“今天先到这儿吧,我们遇到什么问题的话,随时再来找你。”

电梯门合拢,电梯无声地下滑。

“鬼还真不少。”马笑中笑道,“这个蒙康一,一边说自己是个挂职的闲人一边又对公司的事了如指掌,而且句句都把咱们的怀疑往他侄子身上引。”

“这可是只老狐狸。不知你注意到没有,我问的其他问题,他都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回答的。只有问他哥哥和那几个死去的手下有没有矛盾时,他回答得很迅速。这么反常的举动,只能说明他哥哥和那几个死去的手下确实有着不可告人的恩怨——蒙康一肚子里的货一定还有很多,只是今天还挖不出来。”楚天瑛说,“咱们现在就去找蒙冲,我想那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应该知道不少内幕。”

到了一楼大厅,楚天瑛向前台小姐询问蒙冲的办公室在几楼,回答是:“蒙少开车刚走,他在公司里没有职位,也没有办公室……”

“哦?”楚天瑛问,“他是做什么工作的?”

“他没有工作。”前台小姐回答,“蒙少一向只喜欢玩,蒙总——刚刚去世的老总,就给他钱让他尽情地玩。”

“你们蒙总有几个孩子?”

“就蒙少一个。”

追出健一大厦,一地雪白的阳光,只依稀看到一辆黑色保时捷的尾巴,转眼消失在街角。

马笑中眯起眼睛:“这爷儿俩矛盾很深哪,这么大份家业,居然不让儿子碰。”

两人走到普桑旁边,刚要上车,突然听见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回头一看,是一男一女跑了过来。这俩人楚天瑛都不认识,马笑中却高兴得咧开大嘴,张开双臂扑向那个女孩:“小郭!好久不见。快,让哥抱一个!”

3

“你好,我叫郭小芬。”

楚天瑛紧紧握住那只白皙的小手:“久仰郭记者的大名,我叫楚天瑛……这位是?”

“我姓侯。”

握手的一刹那,楚天瑛的左手闪电般从后腰拔出一个银光闪闪的东西,“哐啷”一声套在郝文章的手腕上,一个反拧,疼得郝文章“哎哟”一声,身子像弦一样向后一躬。楚天瑛早已擒住他另一只手腕,“咔”地一下,冰凉的手铐就这样锁定了。

天蓝色的凉棚下,饮料店的老板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酒水单在他手中瑟瑟发抖。

“你不姓侯,你姓郝。”楚天瑛拉过一把白色塑料椅子,悠闲地坐下,“郝文章记者,我没抓错人吧?”

“浑蛋!”郝文章挣扎了几下,见毫无挣脱的可能,于是从牙缝里蹦出这两个字。

“你的确是个浑蛋。”楚天瑛眉峰一沉,“你一篇报道就泄露了重要案情,让警方的工作陷入被动!现在你老实交代,是谁告诉你那六人死在密室里,另外密室里还有一面阴阳镜的?”

郝文章把头一扬:“楚处,你小看姓郝的了!我虽然是个小记者,但还有几分尿性。保护采访对象,这是当记者最基本的道德和素质,所以你休想从我嘴里套出半个字!”

“窝藏罪,你听说过吗?”楚天瑛恶狠狠地说,“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楚处,您这是拿我当三岁娃娃吓呢?《刑法》第310条说得明明白白,窝藏罪是指:明知是犯罪分子而为其提供隐藏处所、财物,帮助其逃匿或者作假证明包庇的——你倒说说,这些哪一条和我沾边儿?”

楚天瑛正要驳斥,突然,耳畔传来“咔嚓”一声,转头一看,郭小芬掌中端着一部数码相机。

“你干吗?”他惊讶地问。

“楚警官,郝文章是新闻记者,他的采访自由是受到法律保护的,他保护受访对象也是合乎职业道德的。”郭小芬不紧不慢地说,“所以,麻烦您给他解开手铐,不然《法制时报》头版今晚一定会刊发一张‘10·24特大杀人案’真相披露者被捕的照片。”

“你?!”楚天瑛勃然大怒,“你信不信我连你一块抓了?”

“我当然信。”郭小芬满不在乎,“警察跨省抓捕,还一下抓了俩记者——新闻混搭,咱们试试舆论会有啥反应?”

楚天瑛盯着她,终于点了点头,用不容置疑的口气道:“马所长,把你的手铐借我。”

马笑中愣了半晌,“扑哧”一声笑了:“我才不随身带那玩意儿呢。”然后走近楚天瑛,低声道,“楚处,算了吧,这姓郭的在圈子里名气大,咱们得罪不起,再说这是京城……”

最后这句提醒了楚天瑛。是啊,毕竟这里是京城,不是外省,真惹出什么是非,会给王副厅长等省厅官员添很大的麻烦。这么想着,他用力咽下一口恶气,掏出钥匙,给郝文章打开了手铐。

郝文章捏了捏被勒出红印的手腕,走到郭小芬身边说:“多谢了,咱们后会有期。”然后有意无意地撩了撩她的挎包,扬长而去。

楚天瑛依旧瞪着郭小芬,郭小芬也目含嘲讽地回瞪着他。

两人就这样对峙着。

马笑中一手牵了一个摁在椅子上:“看我面子,都不许再记仇了啊!”然后打了个响指,“老板,三杯可乐!”见楚天瑛依然神情僵硬,又捅了他一把,“小郭是我的老朋友了,推理能力可是杠杠的。你与其为放掉那个郝文章生气,倒不如坐下来探讨一下案情,也许小郭能给你一些启发。”

“我怎么知道她会不会跟那个姓郝的一样,把仅限内部交流的东西写出去、登上报?”楚天瑛冷冰冰地说。

郭小芬摇摇头:“只要你提前说好哪些内容不能登,我一定不写。”

“那么,你先把相机里的那张照片删掉。”楚天瑛说。

郭小芬微微一笑,转过相机的LCD屏幕对准他,让他看着她删除:“楚处,你也许不知道,现在的技术,可以恢复任何已经删除了的硬盘数据,所以,你真正应该信任的,是我的人品。”

她这番言行,倒让楚天瑛心生敬意,面色和缓了许多。

三个人边喝边聊,楚天瑛把案情大致陈述了一番,郭小芬也将刚刚开记者招待会的情形详细说了一遍。

“我和郝文章坐在甜点坊靠窗的桌子边,看见马笑中和你进了健一大厦,等你们出来之后,就追了上去,本来是想了解一些情况的,没想到你不由分说就把郝文章给铐了。”

“这个案子迷雾重重,实在搞得我焦头烂额。”楚天瑛眉头紧锁,“六个人为什么一夜横死?不知道。犯罪现场为什么是个密室?不知道。幸存者说的‘湖水’是个什么意思?不知道……你们再看看这个,现在连其中四人的死因也成了谜!”说着,他把省厅法医的鉴定报告传真件拍在桌子上。

马笑中低头看了一眼:“上面不是说‘直接死因系心脏破裂’吗?”

“您一当警察的,好歹也学点儿法医知识。”郭小芬白了他一眼,“死因分为根本死因和直接死因,根本死因指的是对死亡主要负责的过程;直接死因是指来自根本死因的、致命性的并发症。心脏破裂只是直接死因,但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心脏破裂?你看看传真件上,写得很清楚——‘根本死因不明’!”

楚天瑛点点头:“没错,我原以为既然这四人体表上没有创伤,那么必然是死于中毒,可现在这个猜想完全错了!凶手是用什么方法杀死这四个人的呢?”

“心脏破裂、心脏破裂……”郭小芬喃喃自语,“哪些原因会导致心脏破裂?子弹或凶器刺穿胸壁伤及心脏?不会,因为体表没有创伤。暴力撞击前胸?法医鉴定报告上也没说胸骨受伤或断裂。那就剩下一个原因了,急性心梗导致的心脏破裂,可是四个人同时心梗——”

“同时心梗,扯呗!这怎么可能?”马笑中不屑一顾。

楚天瑛神色忽然一震!

霎时间,郭小芬的眼睛也撑成一个圆!

望着对方,两人都明白:彼此想到一块儿去了!

“有可能……”郭小芬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了三个字。

“啊?”马笑中惊讶地看着她。

“是啊,确实有可能,但只有一种可能……”楚天瑛顿了顿,慢慢地说,“他们四人同时看到了一个极度恐怖——恐怖到足以让他们突发心梗的场面……”

马笑中目瞪口呆。

长长的街道上,没有车,也没有行人,空荡荡、静悄悄的,犹如惨白色的午夜。

沉默不语。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想到:那个深夜,那片湖水,那间小旅馆,那个门窗紧闭的KTV包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当刑警这些年,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手足无措过。”楚天瑛神情痛楚,“按理说,犯罪现场死者越多,留下的犯罪证据也就越多,侦破理应更容易。可现在……半点头绪都没有。”

“小郭。”马笑中对郭小芬说,“你听楚处说了这么多,有啥灵感没有?”

郭小芬嘟着嘴想了想道:“没有亲眼看到现场,我很难说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但有一些可供参考的意见……比如,我不认为那个白衣女人衣服上的血液是在救1号时沾上的。”

楚天瑛十分惊讶:“为什么?”

“很简单。”郭小芬托着下巴,“除了包间里,湖畔楼其他地方都没发现血迹。如果真的是救人时沾上的血,那么她离开包间跌跌撞撞地往湖畔楼外面跑去时,墙上和地板上怎么可能不沾到一点血迹?应该是处处留痕才对。”

楚天瑛惊讶地看着马笑中,马笑中得意地朝他挤挤眼,意思是——这姑娘神吧?

沉思片刻,楚天瑛抬起头:“小郭姑娘,谢谢你,我觉得受到了一些启发。这次我来北京,除了要到健一公司了解受害者的基本信息,还打算请两个人帮我共同侦破这件奇案:一个是市法医鉴定中心副主任蕾蓉,我们省厅法医虽然能力很强,但出了这么个死因不明的鉴定,我只好请这位天后级人物出山了;还有一个……”

“我知道是谁。”郭小芬眼睛亮闪闪的。

楚天瑛一惊:“哦?”

“刘思缈!”郭小芬十分有把握,“市局刑事技术处副处长,目前国内顶级刑事鉴识专家。你这个案子,侦破的突破口就在于通过对犯罪现场的严密勘查,找到证据,分析其中内在的逻辑关系。所以刘思缈是你独一无二的、最佳的人选!”

“对啊!”马笑中猛地一拍桌子,“犯罪现场,诡异恐怖;超级美女,华丽登场——这要写进小说里,保准大卖!说起来,我也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思缈了,还真有些想她呢!”

楚天瑛的喉咙里咕噜了一声:“你错了。”

“啊?”郭小芬很惊讶,“那你要请的第二个人是谁?”

楚天瑛费劲地站起身,活像肩膀上压着一座山——

“爱新觉罗·凝。”

中国推理界有所谓“四大”之说,指的是四家顶级推理咨询机构。

为首的是公安部下属的“课一组”。由于严格保密,没有人了解其内部情况,只知道他们极少出动,但一旦出手,必然是那种引起国际关注、极难侦破的大案,且出手必破。

排名第二的是无锡的“溪香舍”。这是江南推理精英创办的民间组织,以“灵动如蝉翼、细腻如烟雨”的“会诊式推理”而闻名。

第三是重庆的“九十九”。到底“九十九”是一个人还是九十九个人,外人无从知晓,只知道这是一个由N个魔术大师组成的推理沙龙,专攻不可能犯罪。

排名第四的正是“名茗馆”。最初是中国警官大学的一个推理小说爱好者团体。其第五任馆主林香茗组织会员研究《每周重大刑事案件案情汇总报告》,通过犯罪现场勘查报告、证物鉴定、法医报告,推理出真凶——接二连三地先于警方侦破了几起大案,使名茗馆一跃成为国内最有影响力的推理咨询机构之一,其现任馆主就是以研究犯罪心理学遐迩闻名的爱新觉罗·凝。

“10·24特大杀人案”固然血腥,但还谈不上变态,为什么要请个犯罪心理学家?

郭小芬百思不得其解:“楚处,也许你有自己的侦办思路,但我还是推荐刘思缈……”

“我知道了。”楚天瑛一脸无奈地打断她,“我先告辞,要去一趟中国警官大学。马所长一起走吗?”

马笑中说自己还有别的事,不能送他,让他打车去。

见楚天瑛走远了,郭小芬问马笑中:“你还有什么事?”

马笑中拿着装有可乐的白色纸杯,两只胳膊肘拄在膝盖上,一改平日里的痞气,神色像他的动作一样沉甸甸的。良久,他低声问:“小郭,老实说,你跟楚天瑛推荐思缈,是不是想帮她?”

郭小芬没有说话。

不远处,几只麻雀聚集在草丛里叽叽喳喳地叫着。

“香茗出事后,思缈不顾一切地满世界找他。市局领导关心她,让她休假,可她还是闹……这才被停职。”马笑中非常无奈,“我知道你想让她赶紧出来工作,在犯罪现场的勘查里减少一点精神上的痛苦,可是我不知道有没有用。听市局的哥们儿说,她现在变得疯疯癫癫……”

几只麻雀忽然飞走了,那些小小的灰色身影牵着郭小芬的视线,直到它们消失在树叶间。

“试试吧。”她说。

马笑中喝完可乐,开着普桑走了。

街道顿时又冷清起来。树木也好,电线杆也罢,都无精打采地拖着长长的影子,仿佛晌午的舌苔。

郭小芬拿出手机,拨了刘思缈的电话——这两天来她已经拨了无数次,但话筒里传来的声音,永远是那么礼貌而冰冷——“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这次也一样。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低着头,慢慢往公交车站走。

突然,路边的小树林里蹿出一个人来,“喂”地大叫一声,吓得郭小芬蹦得双脚离地十厘米。定睛一看,原来是郝文章,气得给了他一拳。

郝文章哈哈大笑起来。

“你怎么还没走?”郭小芬说,“就不怕楚天瑛把你抓了去?”

郝文章狡黠地一笑:“初来乍到就给你添麻烦,不好意思,要真被他抓了去,这牢饭我还真咽不下。”然后拉过她的挎包,往里面塞东西,边塞边说,“我也不知道咋谢你,天冷,就到旁边的商场给你买了条围巾,纯羊毛的,一定收下。”

郭小芬推了半天推不掉,只好收下,然后相约有情况随时沟通。

然后,转身,各自踏上归程。

见她走出很远,郝文章才把攥得紧紧的右手收回胸前,慢慢摊开手,嘴角滑过一抹得意的微笑。

他掌心里,是一支黑色的录音笔。

4

榕树依旧,只是没有开花……

那年夏天,这一树榕花真的是怒放啊!巨大的树冠仿佛成了花冠,站在树下仰头,整个天空都是粉盈盈的,每一朵都像美丽的睫毛,有阵风经过,就一起柔情万种地眨啊眨的,将沁人肺腑的芳香,细雨般洒落在你的身上。

就在这棵榕树下,下课后,楚天瑛追上了她。

“什么事?”她冷冰冰地问。

“刘老师……”他嗫嚅,“今晚您有时间吗?我想请您……请您看场电影。”说完偷偷看了她一眼。

她雪白的脸上没有表情,既不高兴,也不反感,就像只是听到有人请她代课一样:“恐怕不行,今晚还有课。”

他努力争取:“我看了课程表,今晚那堂是选修课,林香茗老师讲的‘行为科学在现代刑侦工作中的作用’,我听不听都行……”

“你可以不听,但我要听。”她说,然后转身离去。

晚上,他来到大教室,座位早已被占满了——以女同学居多。没有看到她。他只好站在过道上。

林香茗走上讲台的一刻,整个教室顿时被热烈的掌声撑满!

看着林香茗,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自惭形秽。无论在相貌的英俊上,还是谈吐的风雅上,林香茗都远远超越了他。

更重要的是,在林香茗的身上,他发现了一种从未在其他人身上见过的气质——那是一种世上最坚实的冰雕也注定要被融化的、宿命般的哀而不伤。

就在他感到自己渐渐被林香茗的魅力折服时,他看到了她。

心,就在这一秒寒彻了。

她站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刻意隐藏着自己的美丽,但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凝视着林香茗时,双眼中火苗般闪烁的目光,那目光如此炽热,就连一向雪白的脸庞也蒸腾出淡淡的红晕。

她的矜持不允许她走到人群中去为林香茗鼓掌喝彩,她只能等待,不求任何回报地等待,为了等待得更久更久,她宁愿把自己冻结成冰霜……

他知道自己没有可能了——绝对没有!

心脏的每一下跳动都像是痉挛,引出前所未有的疼痛。

坚持到了培训结束。结业那天,师生合影之后,她悄然离去,但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她的身影。

再一次,在这棵榕树下,他追上了她。

“我要走了,回省里去,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你……”

简简单单一句话,他却用尽了力气,才不让泪水涌上眼眶。

她点了点头,很难得地绽放了一缕微笑:“如果工作中有什么需要的地方,随时给我电话。”

“刘老师……”他非常非常想叫她一声思缈,可是不敢,“您手里拿的那本书,是您写的《犯罪现场勘查程序》吧,送给我做个纪念好吗?”

“这本是我用来做教材的,书店里有卖啊。”

“把您的这本给我吧,我知道书店有卖的,可我就要您手里这本,也许将来就见不到您啦,给我留个纪念吧!”他执拗地说。

她淡淡一笑,在那本书上签了名,然后递给他,道别。

她转身离去。

他目送她的背影。

没有风,一阵粉色的雨却从榕树上飘飘扬扬地洒落,一枝红白相间的花蕊落在她肩膀上。他的视线在这一刻定格,存储,并永远不能抹去……

一阵轻轻的嬉笑声,宛如莺啼,将他唤醒。不远处的喷泉后面,走过几个打打闹闹的女生。楚天瑛想到自己沉湎在回忆中,竟然把来中国警官大学要办的正事忘在了脑后,不禁有些脸红,又看了那棵在秋风中枝叶凋零的榕树一眼,推开玻璃门,走进图书馆。

一个女管理员坐在登记台后面,正专心致志地读着一本杰弗瑞·迪佛的《人骨拼图》。他走上前问道:“请问爱新觉罗·凝在吗?我叫楚天瑛,是‘10·24特大杀人案’专案组组长,有些事情想当面向她求教。”

女管理员看也不看他,拿起手边的电话拨通后低语了两句,放下电话,对楚天瑛做了个“请上楼”的手势,只说了两个字:“三楼。”

登上三楼,抬眼只见门上悬着一块深棕色横匾,题有黑色漆底的三个笔力遒劲、气势雄浑的颜体大字——名茗馆,落款是“补树书斋主人”。楚天瑛一边想着这个补树书斋主人是何许人也,一边推开了那两扇镂花玻璃门。

一个肤色白净,嘴唇很薄的女生上前道:“楚处长,您好,我叫张燚。我们名茗馆一直在关注‘10·24特大杀人案’,您能来,我们十分欢迎。但是我们也想提醒您,如果您想尽快侦破此案,那么有一个人无疑比我们更加合适,她就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刑事鉴识专家、市局刑事技术处副处长刘思缈。也许您是顾忌她目前被停职审查,不要紧,如有需要,我们名茗馆可以修书一封,呈递给有关领导,相信他们一定会允许刘副处长出山,协助您工作的。”

听到刘思缈的名字,楚天瑛的心中一痛,但还是平静地回答:“谢谢诸位同学,我今天来,主要的目的是想见贵馆馆主一面。”

张燚点点头,朝旁边通向二层的铁梯做了个“请”的手势。

楚天瑛抬起头,看着二层,他知道爱新觉罗·凝就在上面。但此刻,那里寂静无声,潜伏着无尽的未知。他心中默默地说:“思缈,我这样做都是为了你啊。”然后迈步噔噔噔踏上了铁梯。

就在同一时刻,丰台区大红门,一家快捷酒店的客房里,郝文章打开了那支录音笔。

音质出奇的好。

没有我在旁边,也好,他们聊了这么多的内幕。

点上一根烟,慢慢听。

你别说,郭小芬这小妞儿还真是有两下子,她说白衣女人衣服上的血液不是在救人时沾上的,这个推理是很靠谱的,那么,白衣女人身上的血是谁的呢?先不管她了,我倒觉得她可能根本没有进那个包间,比如,她在包间隔壁的房间里待着,五行阴阳镜的辐射透过木门,照得她也精神错乱,所以她才穿着一件睡衣跑进了草原……

没有被冻死,也没有在国道上被车撞死,真是她的运气。

不过,如果我是那个叫张什么山的司机,深更半夜在茫茫草原上开着车,突然看见有个浑身是血的女人站在车前,非吓死不可!

楚天瑛说打算请两个人出山协助他破案,一个是蕾蓉,还有一个叫爱新觉罗·凝,但是郭小芬一再推荐刘思缈。直到楚天瑛走后,马笑中问她是不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帮她……蕾蓉我听说过,过去跑法制口新闻时,省厅法医鉴定中心的那帮专家一说起蕾蓉,那叫一个神往。爱新觉罗·凝不大了解。刘思缈,刘思缈……这个名字很耳熟,让我上网查查——啊!

百度的搜索结果,显示出1300多篇和刘思缈相关的网页。

我的天啊!

原来是神探李昌钰的高徒;原来是屡破大案的国内一流刑事鉴识专家;原来是年纪轻轻就出版了三部专著的中国警官大学特聘教授;原来是因为容貌绝美、气质高贵,在犯罪现场勘查时,举手投足犹如几何绘图般精美,而在警界享有盛誉的“犯罪现场的芭蕾舞者”的女子!

郭小芬说得没错,“10·24特大杀人案”侦破的突破口就在于通过对犯罪现场的严密勘查,找到微量证据,分析其中内在的逻辑关系,所以刘思缈是最佳的、独一无二的人选!

为什么不让她参与这一大案的勘查工作,却将她停职审查?网上说,因为她深爱的一名姓林的警官连续犯下杀人罪,铁证如山,而她却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这一事实,疯了一样地找上级领导申冤,结果严重干扰司法机关的正常工作,所以才……

可是眼下:一间密室,六具尸体,可谓诡异莫名,举国震惊——难道就不能通融一下,让她出来工作吗?警方何以这样墨守成规?

虽然在我看来,这个案子简单得像“1”一样,与其找这么多高手,还不如把那面五行阴阳镜拿到中国科学院物理研究所鉴定一下,一切就会真相大白……但是,好的新闻永远是策划出来的,就应该像电影大片一样,越多明星上场,才越能吸引观众。

如果我的一篇稿子能把刘思缈逼出山,岂不是会给“10·24特大杀人案”更刷上一层浓墨重彩,岂不是成为新闻干预生活的一个经典事例?

刘思缈,你注定是这场大戏中最最耀眼的一颗明星!

岂容你缺席!

郝文章把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又点上一根烟,叼在嘴里,打开台灯,双手在笔记本电脑的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敲打起来……

一篇稿子写完,才发现窗外的暮色已浓如墨染,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

他扯开一盒康师傅红烧牛肉面,泡上开水,焖了三分钟,嘶溜嘶溜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给报社打电话,找夜班编辑。《北方都市报》尽管是一份晚报,但其主办方——北方出版传媒总公司还有一份《北方晨报》,两家报纸的采编资源共享。所以为了抢新闻,郝文章把刚刚写成的稿子用QQ给夜班编辑传了过去,这样就可以明天一早刊登在《北方晨报》上了。

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他坐在冰凉的窗台上,看着楼下的小街。这家快捷旅店的位置比较偏僻,郝文章选择住在这里的唯一理由就是价格便宜。附近都是破旧不堪的平房和被推土机推平后又无所事事的空地,空气中散发着一股腥臭味,唯一一盏路灯像要咽气似的抽搐着光芒,把整个街道照得如同被剖开的猪大肠。

鬼地方,他想。

电话铃响了,他跳下窗台,拿起话筒,里面传出一个女人腻腻的声音:“先生,要按摩吗?”

“没钱!”他“哐”一声摔了电话。

电话放下了,突然听见有人敲门。他很惊讶,这么晚了会是谁呢?旅店的服务人员不会打扰客人休息的,自己在这里的住址又只给过郭小芬。他有点警觉,穿着拖鞋小心翼翼地走到门边,顺着猫眼往外看去,只见一个穿着黑色吊带裙的年轻女人站在外面,那歪着的脑袋和空虚的眼神,一看就是……

真他妈烦人!他想,不是都告诉她没钱了,怎么还往上粘啊?!赶紧轰走了事!

这么想着,他打开了房门。

5

楚天瑛是被没完没了的手机铃声吵醒的。

当了这些年刑警,出警是随时的事儿,手机要24小时开机,渐渐地锻炼出了一种很有意思的“特异功能”,光听电话铃声,就能听出事情急不急,能听出这个电话要接还是不要接——说出来好多人都不会相信,但楚天瑛真有这本事。

但今天的铃声,他有点拿不准,似乎是不急,似乎又很急。昨晚离开名茗馆,他心中烦乱,就找了两个在中国警官大学进修时要好的同学,在路边一家烤翅店喝酒,不知不觉竟灌了十几瓶啤酒,回到市局招待所,一头栽在床上呼呼大睡,睡得昏天黑地。手机铃响时,他也不知道睡到什么时候了,脑子里混混沌沌跟打着豆浆似的,很不愿意接。但那铃声没完没了,所以他还是伸出胳膊,摸了两摸终于抓在手里,刚刚接通,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电话那头晴天霹雳一般:“楚天瑛!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犹如迎头一盆冰水泼来,他在0.1秒的时间里骤然清醒,几乎是从床上蹦到了地上:“厅长,我,我睡过头了……”

“你睡得好觉!”王副厅长怒吼,“你现在打开电脑上网看看,都乱成了什么样子?!”

电话“咔”一声挂断。

楚天瑛赶紧打开笔记本电脑,上网一看,脑袋“嗡”的一下,各大新闻网站的首页都挂出了醒目的标题——《“10·24特大杀人案”:内幕深深深几许?!》

点击一看,那些文字像辣椒水一样灌进了他的五脏六腑——

在很多人看来,密室奇案很难侦破,其实这是一个误:在现实生活中,杀人犯也许会用各种方法掩盖罪行,但制造密室实在是太费劲的事情。“10·24特大杀人案”,在密室里真的死亡六人,最有可能的就是集体自杀,可是,在死者体内没有检测出毒物,只发现他们心脏破裂,那么,他们死于五行阴阳镜的辐射这一推论,就越来越可信。要知道电磁辐射能够引起严重的心律不齐、中枢神经紊乱……室内两人的自相残杀,幸存者浑身是血地跑在深夜的草原上——这一切疯狂的行径,不都证明了真正的杀人凶手就是犯罪现场的那面五行阴阳镜吗?!

作为一家上市企业,健一公司拥有不可小觑的经济实力,尽管其违法广告一年被查处上百次,还能屡屡获得“最受消费者信赖品牌”“最具公信力企业”的称号,其幕后的运作手段可想而知。而此次,警方的表现也难免让公众质疑:为什么省厅法医鉴定中心最后下了一个“死因不明”的结论,却只字不提五行阴阳镜的辐射?为什么警方迟迟不肯派出最精锐的刑侦力量,还公众一个真相?是这一大案真的万难破解,还是背后订下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契约?

据记者在健一公司附近观察发现,“10·24大案”发生后,无数消费者前往该公司要求退货、赔偿,但不是被保安野蛮拦阻,就是被警方好言劝回——野蛮也罢,好言也罢,一个事实是显而易见的:警方对健一公司是尽职尽责地保护!

稍微关注过我国近些年刑侦报道的,都会注意到“刘思缈”这个名字。

这位芳龄25岁的女警,不仅以第一名的总成绩毕业于纽黑文大学法医学“李昌钰法医学研究所”,而且归国后,凭借卓越的刑事鉴识能力,破获了一个又一个大案要案。同行们都叫她“犯罪现场的芭蕾舞者”。

尽管在警界内部,让刘思缈侦办这一密室奇案的呼声越来越高,但警方却依然排斥她参与调查工作。个中原因不得而知,但对于渴望隐瞒真相的健一公司而言,刘思缈的“被雪藏”无疑是一则好消息……

新闻来源均是《北方晨报》,记者署名:郝文章。

现在是上午10点,早晨到现在不过两小时,各大门户网站上,该新闻的点击量都已突破百万,网友上千条留言,条条如鞭——

分析得很有道理,赞!

健一公司就是个大骗子!五行阴阳镜杀人,必须赔偿消费者全部损失!

强烈要求刘思缈警官参与这一案件的调查!

……

楚天瑛气得浑身发抖。

他真后悔昨天放了郝文章这个王八蛋!

强压下心头的怒火,他把这篇稿件从头到尾又仔细看了一遍:怪事,文章中提到的很多内幕,是昨天自己和郭小芬、马笑中在聊天时提及的。马笑中从警多年,应该懂得保密纪律,也就是说——郝文章的这篇稿子,很多内容都是郭小芬提供的!

他拨通了郭小芬的手机:“郭记者,你也太不像话了!”

“郝文章的稿子你看到了吧?我一直在等你打来这个电话。”郭小芬的口吻出奇镇定,“我向你发誓,这篇稿子中,凡是涉及昨天咱们谈话的内容的,绝对不是我提供给他的。我给你一个地址,是他住的快捷酒店的名称、位置和房间号。咱们可以一起去找他,来证明我是不是无辜的!”

在一家快捷酒店的门口,他撞见了同样刚刚赶到的郭小芬。

她把昨天分手后,郝文章突然出现、又送她一条围巾的事情告诉了他:“我现在怀疑,他应该是被你解开手铐时,将打开的录音笔放在了我的挎包里,后来又借送围巾之名,把录音笔从我的挎包里拿走了——所以才录下了我们的对话——恕我直言,他的行为,让我也感到非常生气,我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

楚天瑛不说话,冲进快捷酒店,站在二楼216号房门口,“砰砰砰”地拍门:“郝文章!郝文章!”

没有人应声,一个身穿白色工作服的清洁女工走过来说:“216退房了,我刚刚清理过房间。”

“啊?”楚天瑛一愣,“什么时候退的?”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你得问一下前台。”清洁女工说。

“你先把这个房间的房门打开,然后把你们酒店的负责人叫上来。”楚天瑛严肃地说,并亮出了警官证。

清洁女工赶紧打开门,然后下楼去了。

楚天瑛和郭小芬一起走进房间:白色的床单铺得整整齐齐的,已经找不到一丝郝文章住过的痕迹了。

正在这时,大堂经理进来了,很客气地说:“您贵姓……哦,楚警官,失敬失敬,您是要找昨晚住在这里的房客吗?他昨晚11点突然有事,把房退掉就匆匆离开了,我亲自给他办的手续。”

“这王八蛋跑了?!”楚天瑛咬牙切齿。

“出了什么迫不及待的事,要大晚上11点退房?”郭小芬想了想,拨打了郝文章的手机,关机。她问大堂经理:“他是一个人离开的吗?”

大堂经理摇摇头:“是被他的两个朋友搀扶着离开的,其中一个帮他结的账,说他是喝醉了……”

郭小芬立刻用手机再次拨打了一个电话:“是《北方晨报》编辑部吗,老陈?我是郭小芬,还记得我吧。呵呵,有个事请你帮帮忙,你能帮我找一下昨晚要闻版的夜班编辑吗?好,你让他接一下电话……喂,您好,请问昨晚郝文章是几点把那篇关于‘10·24大案’的稿子传给你的?10点55分?多谢!”

放下电话,郭小芬面色凝重:“楚处,郝文章可能是被绑架了,那篇稿子思路清晰,不可能是醉鬼写出来的。如果说他是传完稿子才喝的酒,五分钟的时间,除非他是把整瓶二锅头给一口喝了,否则不至于醉到要人搀扶。”

楚天瑛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问大堂经理:“你把昨晚郝文章离开时的细节,具体讲一讲。”

大堂经理说:“11点整的时候,他被两个人搀着下的楼,好像喝了很多酒,脚在地上拖拉着,耷拉着脑袋。搀他的两个人还替他拿着包,其中一个个子高高的疤瘌眼来前台结的账,说他是客人的朋友,有点急事,先不在这里住了。”

“也许,郝文章从我们这里得到了许多他想要的东西,但是他还有许多秘密,并没有告诉我们。”郭小芬说。

楚天瑛背靠着墙,仰头望着灰色的天花板,眼神呆呆的。这时,口袋中的手机响了,他赶紧接听,又是王副厅长打来的:“我已经赶到北京,你马上来市局,市局的许瑞龙局长要见咱们,商讨‘10·24特大杀人案’的案情。”

楚天瑛放下电话,对郭小芬冷冷地说:“你和我一起去市局吧,有些问题你必须帮我向上级解释清楚。”

天色阴沉,犹如雪后泥泞的地面。出租车路过健一大厦的时候,楚天瑛让司机放慢了速度:只见大厦门前黑压压地挤满了头发花白的老人,人数是昨天的五倍都不止,手中摇动着五行阴阳镜的包装盒,不断向前涌动。两排保安像铁链子一样横在大门口,马笑中领着几个警察也在一旁维持秩序,有几个老头子围着他怒骂着什么。马笑中苦笑着,时不时用手背擦一下脸。

“你看看,这就是郝文章煽动的结果!”楚天瑛用手指狠狠地凿着车窗,“一场离奇的大案已经让我们精疲力竭了,而公众的压力更会使我们焦头烂额!破案、破案、破案,没有一个警察不想尽快破案!但是这个样子下去,我们最终会屈从于舆论的压力,急匆匆地做出不客观不真实的结论!”

郭小芬沉默不语。

出租车在市局南门停下,一下车,几十名记者像洪水一样裹住楚天瑛,因为天阴,设置成自动状态的闪光灯像喀秋莎火箭炮一样在他脸上不停地炸亮,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请问刘思缈警官何时能参与调查这一大案?”

“警方为什么要庇护健一公司?”

“郝文章记者在他的稿件中说,他的采访自由受到侵害,险些遭到拘捕,请问您对此作何看法?”

楚天瑛不回答,拼命向前挤着,逆流而上般艰难地剖开人群,终于冲进市局大门,除了郭小芬,其他的记者都被武警拦在了门外。

王副厅长正在办公楼一层的大厅等他,一见面就问:“怎么样?”

“郝文章可能被绑架了……一旦消息传出去,肯定会有谣言说是我们为了隐瞒真相拘捕了他!”楚天瑛痛苦地摇着头。

王副厅长怔住了,眉头紧蹙。

上百万的点击量,几千条跟帖,还有健一保健品公司门口黑压压的人群……

郝文章的失踪也许是一根导火索,一场大火迫在眉睫。

郭小芬胸中陡然生出一股勇气,她大声说:“王副厅长、楚处,请你们马上向上级申请,调刘思缈出来工作,否则局面一定会失控的!”

“你是什么人?”王副厅长横眉立目地问。

楚天瑛连忙说:“她叫郭小芬,《法制时报》的记者,和市局的关系很好。”

“刘思缈的手机关机,我找不到她,但是我知道你们能!”郭小芬焦急得几乎要大叫起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不能再拖延了,公众的忍耐是有限的,一定要抓紧破案,而刘思缈是你们唯一的机会!”

楚天瑛站住了。

他回过头,英俊的面庞上写满了悲伤和无奈。

郭小芬有些不忍,但是……

“刘思缈是你们唯一的机会。”她坚定地说。

狭窄的楼道里,时间在一瞬间凝固住了。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是市局新闻处处长李弥赶了过来:“哎呀,王副厅长、楚处,你们还在这里干什么?许局都等急了,你们马上和我一起上去见他——郭小芬!怎么是你?太好了,许局正让我找你呢。一起上去吧。”

郭小芬大吃一惊,指了指自己的鼻头:“我?”

“对!你!”李弥说。

王副厅长和楚天瑛眼中的震惊丝毫不亚于郭小芬。

一行人坐电梯上到六楼,走进局长办公室,许瑞龙正坐在沙发上和一个女孩子谈话,见他们来了,两个人都站了起来。

许瑞龙虽然才59岁,但头发已经雪白,犹如一头覆着雪的狮子。王副厅长和他是老相识了,两人紧紧地握了握手。

那个身材苗条的女孩子看上去不到20岁,身穿一件粉色吊带裙,外套一件藏青色的开衫,虽然是单眼皮,但一双眼睛极有神采,光芒四溢,仿佛在瞳仁里各嵌了一轮明月,微微有点上翘的嘴角显出卓尔不群的傲气。

李弥指着女孩子介绍道:“这位就是名茗馆馆主爱新觉罗·凝。”

啊!原来她就是向来只闻其名罕见其人的爱新觉罗·凝,没想到是这么一个有点装成熟的、一脸稚气的小女生。

郭小芬和她握了握手,她的手很纤细,软软的像没有骨头似的。

大家在沙发上落座,许瑞龙神色严峻:“我不多废话。健一公司生产的保健品,很多领导也在使用,‘10·24大案’发生后,他们公司的股票一跌再跌。今天因为郝文章那篇稿子,早晨刚刚开盘就再次暴跌,这样下去将面临破产,所以健一公司通过特殊渠道向有关领导反映警方侦办不力。现在是舆论对我们不利,上面又给我们压力——所以,这个案子必须尽快告破!”

房间里鸦雀无声。

尽快告破……说得容易,可是现在连一点头绪都没有。

郭小芬鼓足勇气说:“许局,我提个小小的建议,只要这个建议能够得到您的批准,我担保‘10·24特大杀人案’一定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告破。”

“说!”许瑞龙盯着她的眼睛。

“中断刘思缈的停职审查。”郭小芬说,“让她出来参与这起案件的调查工作。”

许瑞龙看了李弥一眼,把办公桌上的一个牛皮纸档案袋递给他。

李弥赶紧起身接过,对郭小芬说:“好吧,小郭,接下来你要看到的,已经被列为市公安局最高机密。”

他说着把牛皮纸档案袋递了给她。

郭小芬接过,看了看身边的其他人:许瑞龙、王副厅长、楚天瑛、爱新觉罗·凝、李弥……人人都神情紧张地看着她,仿佛她即将打开一个潘多拉盒子。

什么嘛。

郭小芬心里嘟囔着,把档案袋打开,抽出一个文件夹卷宗,上面写着“‘10·24特大杀人案’受害者档案”,并在右上角斜盖了一枚清晰如血的红色大印——“机密”。

她翻开第一页,不禁闭了一下眼:那是1号死者李家良的遗照,毕竟是死于刺杀,尸体的面目龇牙咧嘴的,痛苦得有几分狰狞。

接下来是2号死者佟大丽,3号死者焦艳,4号死者蒙健一,5号死者宫敬,6号死者蒙如虎——每一页都标明了死者的姓名、身份、直接死因,还附有遗照,其中尤以头骨被打裂的蒙如虎死状最惨。

看完了。

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值得这些人紧张成这个样子?

等等,还有一页……

她刚要掀页,一只手覆盖了上来,阻止了她的动作。

是李弥,这个一向笑容满面、八面玲珑的市局新闻处处长,此时此刻,目光从未有过的森严。他厉声道:“小郭,我要再次提醒你,这一级别的机密如果外泄,你将被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

郭小芬满不在乎地掀开了这一页——

眼前一黑!

她身子一晃,多亏李弥扶了一把才没有倾倒。

那一秒,她以为自己的头骨也像蒙如虎一样被敲裂。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仿佛胸口被压上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泪水不知不觉溢满脸颊,她一面抽泣着一面说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这不可能!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偌大的办公室里,沉寂如死,每一个人仿佛都在用沉默告诉她:我也经历了和你一样的震惊!

鼓足勇气,她慢慢地重新打开卷宗的最后一页。

泪眼蒙眬中,那张照片分解成了一个个细小的颗粒,飘移,飘移,又慢慢地重新聚拢在一起……没错的,是她,就是她——那个“10·24特大杀人案”的唯一幸存者,那个站在国道上险些被张大山开车撞死的白衣女子,那个浑身是血、任凭一头长发在风中狂舞的幽灵——

正是被所有人千呼万唤的刘思缈!


[1] 礼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