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寒兰
四更已过,深秋的夜空中月华疏散、星辉黯淡,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天觉寺层层叠叠的重廊,掩映在百年高龄的苍松翠柏之中,益发显得静谧而神秘。晨课还要等一个时辰才会开始,此刻整座寺庙都在沉睡,万籁俱寂中,唯有天音塔上通体悬挂的铜铃,在秋夜的寒风拂动下,奏出离尘脱世的梵音。
天觉寺后门外的小院中,了尘大师的禅房内烛火摇摇曳曳、且续且灭,沈珺依然保持着最初的姿势,垂头坐在了尘的身旁,没有半点儿动静。李隆基在外屋的桌边坐了半晌,困意渐浓,天音塔的铃声像催眠的乐曲,令他哈欠连连。望望窗外,夜色昏沉,李隆基想,还是明早再给皇帝祖母和爹爹送信吧,到时候少不得一番盘问,人仰马翻的,恐怕连大师的亡魂都不得安息,此刻还是让那个从天而降的姑姑,安安静静地在大师身旁多陪一会儿吧。
想到这里,李隆基站起身,悄悄来到里屋门边。沈珺独坐的身影是那样娴静、安详,宛如贞洁的处子。李隆基好奇地打量着她,端秀素洁的容颜远不如他所熟悉的皇族贵妇那般娇艳雍容,却别有一种璞玉般的质朴和美好,只是眉宇间的沉痛彷徨,叫人观之不忍。这位连本名都没有的姑姑,她有着怎样特别而曲折的命运?她对认祖归宗有多少情愿呢?她能从容面对成为大周朝郡主的突变吗?李隆基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找机会先问问姑姑自己的意思,如果她不愿意卷入李氏宗嗣的旋涡,也许他李隆基可以帮她保守这个秘密……
又一阵梵铃声脆,李隆基坐回到桌前,到天亮至少还有一个时辰,他的眼皮直打架,终于抵挡不住倦意侵袭,伏在桌上酣然入睡。好像才刚合了个眼,突然他感觉有人在摇晃自己,李隆基猛地睁开眼睛,从椅子上腾身跃起,正对一张陌生男人严峻的脸。
“沈珺在哪里?”那人低声逼问,凌厉的目光直刺李隆基的面门。
李隆基愣了愣:“你……是谁?”
“我问你,阿珺呢?”
“你……”李隆基颇为不忿,怎么说自己也是个王爷,对方不报名姓,还审问犯人似的叱喝,算什么意思?还有,自己的那几个随身侍卫是怎么回事?竟然放陌生人随意闯入……李隆基狠狠地瞪着对方,张开嘴刚要喊人,那人好像能看透他的心思:“不用叫了,院子里的三个侍卫是你带来的吧,都叫人放倒了。”
“什么?”李隆基大惊。
那人继续追问:“你什么动静都没听到?”
“没有……”李隆基十分懊恼,看来自己真是睡死了。
“那就应该是沈槐,阿珺一定是自己跟他走的。”那人自言自语了一句,抛下李隆基扭头就朝外奔去。
“哎!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找人!”李隆基一边喊一边紧跟而出。外面依旧是一片漆黑,那人转眼就消失在如墨的暗夜中,李隆基急得正跺脚,耳边顺风刮来急促的铃音,他拧眉细听,忽然眼睛一亮,拔腿就跑。
袁从英循着铃声飞奔至天音塔下时,天地间突起一阵狂风。天音塔上梵铃随风乱舞,卷起阵阵铃音,迫切催人如骤雨倾泻;猛烈的疾风吹散遮星蔽月的漫天乌云,微光自天顶破开黑沉沉的夜幕,天音塔的阴森暗影,如厉鬼般凸现在他的眼前!
抬起头,袁从英仰望高耸的塔身,那一个个比周遭更加黑暗的洞口便是圆形的拱窗。他聚精会神地逐层扫视这些黑洞,果然,若隐若现的红光从最高的拱窗中泻出。袁从英深吸口气,握紧双拳冲进塔底敞开的木门。
塔内伸手不见五指,袁从英凝神倾听,从头顶上传来细琐的声响。他屏息蹑足,循级而上,一层、两层……声音越来越近,眼前也渐露微亮。终于,袁从英在最高的几级台阶下止住脚步,因为他听到了一个女声,怯怯的,但醇净柔美,如同夜莺鸣啭。只听她在问:“哥,你找的什么……”她的问话立即被沈槐粗暴地打断:“少啰唆!你在旁等着便是!”
沈珺不再吭声,只愣愣地望着四处翻寻的沈槐。他帽歪甲斜、满身满脸的血污和汗水,看得沈珺心痛不已,但她不敢多问,也不敢替他料理,唯一能做的,就是痴痴地跟在他的身边,而这已是阿珺此刻所希冀的全部了。其实在金城关外,沈珺之所以答应跟随袁从英回洛阳,私心里不过是抱了一份渺茫的希望,希望能再见到她的“岚哥哥”,并且已暗暗下了决心,这一次如果他再次将她抛弃,她必不苟活世间。
谁知才刚到狄府,她就又被袁从英送至天觉寺,并且做梦都没有想到,还在这里见到了所谓亲生父亲的最后一面。并非没有震撼,也并非没有触动,然而到了此时此刻,沈珺已完全心力交瘁,她根本无力思考,更无心感受。守在了尘的遗体前时,她整个人都是木的、冷的、空的,当所有的过往都轰然倒塌时,沈珺觉得自己神魂俱丧,只剩下一副轻飘飘的躯壳。
但是,就在她万念俱灰之际,沈槐出现了!不管有多么狼狈、多么鬼祟,在阿珺的眼里他仍犹如天神降临,将她从噩梦中唤醒,带回生的激情和爱的力量。沈珺什么都不在乎了,什么都不管不顾了,既然波诡云谲的命运本就难以承受,不如就把自己这一文不值的性命,尽数交托给他——她此生唯一的信仰:岚哥哥,阿珺一无所有,阿珺只有你了!
他们手携着手,悄悄从沉睡的小王爷身旁走过,又一起跑上叮咚奏鸣的天音塔。沈珺觉得似乎又回到了好多年前,她难得能逃开沈庭放的打骂,跟着岚哥哥在荒野上奔跑玩耍。他们在黑暗的天音塔中拾级而上,沈珺一边沉浸在腾云驾雾的幸福中,一边隐约感到自己正在奔向绝境。不过没有关系,真的没有关系,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即便死也是最甜蜜的。
沈槐又扒下一块墙砖,终于从后面掏出个黄纸裹起的小包。“把蜡烛移近点儿!”他低吼道,沈珺赶紧把手中的蜡烛挪到他的耳侧,几点火星悠悠飘落,沈槐又是一声怒吼,“小心点!别把丝绢烧着了!”沈珺吓得后退半步,手中擎着蜡烛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沈槐却心无旁骛,两只充血的眼睛瞪得溜圆,细细扫过丝绢上的蝇头小楷,他长长吁了口气:“哼,周靖媛倒是没骗人,总算让我得到这东西了。”
他抬起头,望一眼发呆的沈珺:“阿珺,你可知道这东西已要了好几条人命?”不等沈珺回答,他又自言自语,“老天保佑我沈槐命不该绝,今天得此‘生死簿’,只要赶紧找地方躲藏起来,等风头过了再另行谋划,不日定能东山再起!嗯,怎么样?阿珺,你说好不好?”
沈珺冷不丁被他一问,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沈槐站起身来,冲她阴惨惨地一笑:“阿珺,你可决心跟着我走了?”
这一次沈珺毫不迟疑:“哥,你是知道我的!”黑暗中她的双眸闪亮,质朴的面容绽露从未有过的光彩。
沈槐似有所动,喃喃低语:“阿珺,我也舍不得你啊,尤其不愿用你去做交换,让你西嫁梅迎春,更是情势所迫,万不得已……所幸你还是回来了,回来了。阿珺,从此后你我再不分离?”
沈珺的眼中已蓄满泪水,向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沈槐毅然断喝:“我们走!”
“沈槐将军、沈贤弟,请先留步。”黑暗中有人在说话,沈槐和沈珺同时浑身一颤,这平静、低沉的嗓音他们都很熟悉。
“扑哧”,火折子引燃,幽暗的红光中映出一个身影,袁从英镇定的目光依次扫过沈槐和沈珺的面孔,不知为什么,他的神色中没有半点征讨和敌视,只有掩饰不住的悲伤。
“是你!”沈槐脸上的肌肉抖个不停。
袁从英朝他淡淡一笑:“是我,怎么?你不会也把我当成鬼吧?阿珺应该对你说过我的情况了。”说到这里,他瞥了眼沈珺,“看来还是我的错,不该把你独自留在天觉寺中。”
“袁先生,我……”沈珺顿时面红耳赤地垂下头,倒好像犯了什么大错。
沈槐总算稍稍恢复了点胆气,从齿缝里挤出半声冷笑:“果然是从英兄啊,阿珺跟我说你还活着,我以为她是在痴人说梦,没想到是真的。从英兄,我实在想不通,你怎么就死不了呢?”
袁从英挑了挑眉梢:“坦白说,对此我自己也感到很奇怪。”
“哼!”沈槐鼻子里出气,恶狠狠地道,“话虽如此,在下还是要恭喜从英兄死里逃生啊!”
“不必了。”
沈槐点点头:“既然从英兄大难不死,且已返回神都,狄大人卫队长这个职位我也不便再占着了,何况狄大人他老人家对我百般看不顺眼,终归还是物归原主的好。从英兄,烦请稍让一让,我与阿珺就此别过了!”
袁从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沈贤弟要去哪里?”
“这你管不着!”
“我倒也不想管。”袁从英冷冰冰地道,“不过,要走你自己走,把阿珺留下,还有你方才找到的那件东西,也必须留下!”
沈槐愣了愣,随即扭头盯住沈珺:“阿珺,他不让你和我一起走,他要你留下。你意下如何?”
沈珺垂首低语:“我……我当然跟你。”
“那就告诉他!”沈槐狂暴的吼声在塔中荡起阵阵回响,“阿珺,你告诉他,你告诉袁从英!你要跟我走,天涯海角、生生死死你都只跟着我!”
沈珺窘迫难当地抬起头,对面暗影中,一双目光直直地落在她的脸上,沉痛到绝望,令得她全身冰凉。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沈槐在她身旁喘着粗气,又喊了一声:“阿珺!”
沈珺这才一个激灵汇拢神魄,她喉头哽咽着勉强道出:“袁、袁先生,你就放过我吧……让我走,和我哥一起走……”这些话她本以为会说得发自内心、理直气壮,但此刻说来,沈珺只觉莫名的悲怆,忍不住就潸然泪下,仿佛她不是在申明自己的意愿,倒是在与“他”生离死别……
沈槐诧异地打量着她,脸上浮起晦涩难辨的神情,他转向袁从英,拖长了声音道:“从英兄,说来我还应该感谢你,把阿珺从西行的路上给截回来。还是你,把她送来天觉寺,且留下狄府的车夫和侍卫,否则我又如何能探得她又回到洛阳,并且就在这座寺院中?咳……”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当初我迫不得已送走阿珺时,只当这辈子都无缘再见了,哪里想到从英兄伸手相助,才使我们有情人终得团聚。从英兄,既然阿珺都说了要跟着我,你就好人做到底,不要硬将我和她拆散吧!”
袁从英不理会沈槐,却转向沈珺,用嘶哑的声音道:“阿珺,沈槐正被人追杀,你跟他走会很危险。”
他的神色让沈珺又一阵伤心欲绝,她费尽全力却只说出低不可闻的话语:“我……我告诉过你我娘的遗言,我与他……我们就算是死,也要死在一处的……”
“你告诉他了?你都告诉他了?”沈槐突然打断她,兴奋地两眼放光,“好啊,这样才好,这样便用不着拐弯抹角了。”他朝袁从英跨前一步,咬牙切齿地道,“话既然都说明了,你且让开!让我们走!我没时间和你在这里干耗!”
袁从英缓缓地摇了摇头:“不可能。”
“你!”沈槐“噌”的一声拔出佩剑。
袁从英冷笑:“想动武?希望你还是三思啊,沈贤弟!你不会已经把我们在并州九重楼比剑的事给忘了吧?”他淡淡地扫了眼沈槐的剑,“那时你用我的若耶剑,都占不到丝毫便宜,今天我赤手空拳,你信不信照样难进半步!”
沈槐握剑的手哆嗦个不停,他当然知道袁从英所言非虚,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袁从英稍等了等,又道:“沈贤弟,虽然我不知道追杀你的是些什么人,不过我想他们马上就会跟踪而至。另外……大人和宋乾应该也快到了。我劝你还是留下阿珺和‘生死簿’,你一个人走,我不会拦你!”
“算了吧,何必学得和狄仁杰一样,玩这套假惺惺!”沈槐仰天大笑,笑得口沫飞溅,“我走?没有了阿珺和‘生死簿’,没有了职位身份,我沈槐还剩下什么!我就真的成了一无所有的丧家犬!到时候还不是任凭别人宰割!”
袁从英的声音愈加喑哑:“沈槐,不是你的东西终归不是你的,这道理你应该懂。”
“是!我懂!我当然懂!”沈槐目眦俱裂地嚷起来,“你以为我很想要吗?我爹替我谋划了十多年,我却迟迟不肯行动,为什么?因为那些根本就不是我想要的!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爷还是安排你我相见……”他举剑直指袁从英,“袁从英,是你把我带到狄仁杰的身边,也是你亲手安排我成为狄仁杰的卫队长,是你造成了今日的结果!你利用了我,今天又来说什么予取予夺,实非君子所为!你是小人!卑鄙无耻的小人!”
“你住口!”袁从英迎着沈槐的剑锋怒喝,“我对你是如何肝胆相照,如何信赖托付,你心里最清楚!”他咬紧牙关,每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沈槐,你本来已得到我的一切,此乃命运安排,我无话可说!可恨你贪心过甚,反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要怪,只能怪自己!”
沈槐狂吼道:“不!怪你,都怪你!你先骗我上钩,继而逼死我爹,现在又回来夺我的阿珺,这是你的阴谋,一切都是你的阴谋!”
“沈槐,你疯了。”袁从英不可思议地连连摇头,“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会变得如此疯狂。”
“哥,袁先生,你们、你们在说什么?我不明白……”沈珺全身颤抖,探手去抓沈槐的胳膊,他刚作势欲甩,又狞笑着将沈珺的手握牢,“阿珺,你不明白吗?奇怪,袁从英陪你一路返京,竟然没有对你说些什么?”
沈珺牙齿相扣,语不成句:“说、说……什么?”
“当然是真相!”
“真相?什么……真相?”
“关于你,关于我,关于那个死在金城关外的老头子……最最重要的是……关于你的岚……”
“不!”一声凄厉的呼号让袁从英和沈槐同时震惊,却见沈珺涕泗横溢,发狂般地紧搂住沈槐,拼命嚷着,“不,我什么都不要听!我不要真相,不要……我只要你,岚哥哥,我只要你,只有你……”她将头埋在沈槐的胸前,失声恸哭起来。
沈槐也不禁落下泪来,他一手搂住沈珺,一手挺剑,悲愤难抑地道:“袁从英,这就是你处心积虑想得到的结果,对吗?现在这样你满意了吗?你终于报仇雪恨了是不是?啊?”
袁从英什么都没有回答,双目里却是烈焰滚滚,他一步一步向沈槐紧逼而来。
“你、你想干什么?你别过来!”沈槐慌乱中一把扼住沈珺的喉咙,一边暴喝,一边将她像盾牌一样挡在自己的身前。
袁从英果然立即止步,只死死地盯住退向窗边的二人。沈槐接连倒退,冷不丁后腰已抵上拱窗的边缘。猛烈的寒风呼啸而起,激起铜铃狂鸣,天音塔下沉寂的院落中,突然间人喊马嘶,墨黑的夜幕中,灯球火把大放光明!
“沈槐!不要再负隅顽抗了,你朝下看看,天音塔已被重重包围,你纵是插翅也难逃!沈槐,尔还不速速受缚,本官会给你一个公道的!”一个苍老的声音如雷霆奏响,天音塔中轰轰的回声亦带上千钧的分量,砸得沈槐肝胆俱裂。在他混乱的视线里,狄仁杰的身影出现在空旷如尘的黑幕前方。
袁从英没有回头,他的目光仍死锁在沈珺的身上,只冷冷地道了句:“大人,我说过让您不要来!”
“从英,我是来帮你的。”
狄仁杰的回答异常苦涩,却激起沈槐一阵狂笑:“哈哈哈哈!果然是蓄谋已久,果然是狼狈为奸,终于都露出真面目了。好啊,来得好啊!让我沈槐死也能做个明白鬼,好啊!”
狄仁杰望向沈槐,眼里满是无奈和痛惜,他缓缓摇头道:“沈槐,如果说这里有人蓄谋已久,你最清楚那是谁!此刻我来,并不单单是为了帮助从英……沈槐,我还希望能帮到你啊!你难道真的不明白吗?觊觎‘生死簿’的人绝不会放过你,你只要跨出这天觉寺,就会立即被杀人灭口!沈槐,交出‘生死簿’,放开阿珺,或许老夫可以给你指一条生路……”
“呵呵,到现在还想充好人,还想骗我……”沈槐笑得泪花飞溅,气喘吁吁地道,“你会想来帮我?狄仁杰,你的确曾对我不错,但那是因为你把我当成袁从英,后来又以为我是谢岚,你所看重的从来就不是我!你现在也不过是想得到‘生死簿’和阿珺,我沈槐对你从来就是一钱不值!”
“你错了!”狄仁杰厉声喝道,“沈槐啊,在我的眼里,你就是个良知未泯、误入歧途的年轻人,只要你肯悬崖勒马,老夫绝不为难你,一定会帮助你的!”
“晚了,太晚了,覆水难收了,今日方知什么叫作一失足成千古恨,呵呵……”沈槐似哭似笑,痛苦万状的样子让狄仁杰都不忍卒睹,他还在喃喃自语,“为什么要做回自己竟是这么难!沈槐什么都不是,沈槐只是个影子!爹爹啊,你知不知道你的计划误我终身呐!所幸……你还把她给了我!”他突然收回狂乱的目光,转而凝视紧偎在身边的沈珺,“阿珺,只有你,只有你永远都属于我,对不对?不论我怎么样,你都不会唾弃我?抛下我?”
许久都不发一言的沈珺,此刻的神情反而是所有人中最平静的。她倚靠在沈槐的胸前,用最温柔的目光爱抚着沈槐绝望的面庞,轻轻地吐出深情的话语:“不离不弃、生死相随。阿珺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沈槐抬手抚弄她的面颊:“阿珺,假若我不是你的岚……”
“不!不要说。”沈珺掩住他的口,“你就是,是我唯一的……爱人,我的命。阿珺永远都是你的,只是你的。”
泪无声地落下,淌进他和她的心里,她的脸上却不见一丝泪痕,只有至纯至美的笑容。沈槐喟然长叹:“爹爹,你听见了吗?你赢了,我们赢了!我毕竟还是得到了,得到了最珍贵的!我沈槐此生足矣!”他突然双臂一振揽起沈珺,抬步便跨上拱窗的窗沿。砖石砌成的窗台光滑如玉,寒风激荡衣裾狂摆,万丈虚空之前,两人相依的身影摇摇欲坠,全靠沈槐单手扶持,袁从英此时不过距他们一步之遥,却也不敢再动弹半分。
“阿珺!我把你带回洛阳,不是为了让你……死!”
袁从英嘶哑的话音几乎被梵铃的乱鸣击碎,但沈珺能听得清清楚楚,她回眸微笑:“我知道的,袁先生……对不起。”
“不!”袁从英瞠目大喊,发疯似的向前冲去,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羽箭带着风声从下而上,直直插入沈槐的后心。沈槐闷哼着向后仰倒。
“哥哥!”伴着沈珺撕心裂肺的尖叫,他已朝漆黑的夜空坠去。昏迷前的一刹那,沈珺分明感到沈槐将她的手向外奋力一推,力道之强使她猝然倒向窗户内侧,恰好跌入冲到窗前的袁从英怀中。
“嘭”的一声钝响,沈槐重重地砸在地上。李隆基收起手中的小弓,将它递回给身边的韩斌,拉起他便朝沈槐跑去。在离开天音塔底一丈开外的泥地上,沈槐微侧脑袋仰面躺着,脑后鲜血噗噗流出,很快就染红了整片地面。他的眼睛依旧瞪得大大的,脸上还挂着抹淡淡的笑容,看上去竟有种心满意足的安详。
李隆基仰起头,晨光微露的半空之中,一条丝绢随风轻盈舞动,徐徐飘落在他的手上。
狄仁杰刚刚跨下御书房的台阶,段沧海公公便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狄大人,请留步,留步。”
狄仁杰闻声止步,淡淡地看着对方:“段公公,有事找本官吗?”
“老奴听说,狄大人身边的人出了点事?”
狄仁杰不动声色:“是啊,本官就是为此来面见圣上的。”
“据说是……沈槐将军出事了?”段沧海又凑前一步,他弓着腰,皱纹密布的小眼睛就在狄仁杰的鼻尖前闪闪发亮。
狄仁杰调开目光,举目眺望巍峨绵延的宫墙,林立的殿宇在墙头上探出壮丽穹顶。他深吸口气,语带惆怅:“本官的卫队长沈槐,及前鸿胪寺卿周梁昆大人之女靖媛,无端遭歹人所害,已双双命丧黄泉了。”
“这真是太……太可悲可叹了。”段沧海连连叹息,那双小眼睛仍然一眨不眨地盯住狄仁杰。
狄仁杰鄙夷一笑:“段公公,本官知道,你所关心的并非是两个年轻人的性命,而是那样东西。”
段沧海不置可否,继续直勾勾地瞪着狄仁杰。狄仁杰与他坦然对视,良久才摇头道:“段公公,恐怕本官要令你失望了。”
“哦?狄大人的意思是……”
“段公公,不论是周靖媛还是沈槐,在他们的身上都没有发现所谓‘生死簿’的半点儿踪迹!”
“狄大人!”段沧海面色骤变,遂又忙稳住语气,“这……不太可能吧?”
“怎么?段公公不信任老夫?”
“哪里、哪里。”段沧海一迭连声地辩解,“老奴上回就已明言,那东西假如落到狄大人手中,老奴是最放心不过的。只是……”
狄仁杰目光炯炯:“既然如此,老夫劝公公就不必再担忧了。在老夫看来,世上本无‘生死簿’,庸人何必自扰之!”
段沧海闻言大惊,小眼睛盯在狄仁杰的脸上骨碌碌直转,狄仁杰丝毫不为所动,只在玉阶前负手而来,任凭秋风卷起袍服的下摆,打在依旧挺直的双腿上。不知过了多久,段沧海脸上的阴云才渐渐消退,他用如释重负又感慨万千的语气道:“唉,还是狄大人的志虑忠纯、境界高远,非我等俗辈能匹啊。”
狄仁杰收回目光,微笑反问:“段公公可是真的放心了?”
“放心,当然放心。老奴早就说过,只要是狄大人处理此事,老奴再无顾虑。”
狄仁杰这才点点头,缓步迈下玉阶,那段沧海又紧赶上来,赔笑道:“不知道圣上对此事有何旨意啊?”
狄仁杰回头道:“圣上?哦,她倒是要本官自己物色个新的卫队长。”
“狄大人可有中意的人选?”
狄仁杰轻轻叹息一声:“本官已是风中残烛,今日不知明日,这卫队长一职其实可有可无,还是压后再议吧。”
段沧海忙道:“狄大人这话说得……您是大周朝的擎天玉柱,可万万不能出此等伤感之言啊。”
狄仁杰又是一声轻叹:“段公公,那么多正当盛年的人都先我们而去,我等这般老朽尚苟延残喘于世,时常也觉无趣得很哪。”
段沧海黯然:“正因为如此,老奴才特别盼望着能终老天年,像我这样的残缺之人,其他也图不得什么了……”
沉默如逝水东去,带走无尽凄惶。
“段公公,多多保重吧。”
“是,狄大人也保重啊。”
狄仁杰一回到府中,便径直往书房而去。家人迎出院外老远:“老爷,宋大人已等候您多时了。”
狄仁杰头也不抬:“狄忠啊,宋大人可把杨霖带来了?”
“嗯,老爷……大管家不在府里啊。”
狄仁杰一愣:“哦,对了。你们赶紧派人送信出去,让大管家速速返回吧。”
“是!”
“杨霖呢?”
“来了,和宋大人一起都在书房中候着呢。”
“好。”
狄仁杰朝内便走,就听一声“恩师”,只见宋乾已迫不及待地赶到跟前,一边躬身作揖一边问:“恩师,圣上可有追问‘生死簿’的事情?学生这一早上可都坐立不安啊!”
狄仁杰安抚地笑了笑:“急什么,就算圣上要责罚,她也不能拿我这把老骨头怎样!”
“恩师……”
狄仁杰停下脚步,轻声道:“圣上只字未提‘生死簿’,这倒也不出乎我的意料。”
宋乾诧异:“圣上的意思是?”
狄仁杰平静地道:“老夫看圣上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只不过是因她对‘生死簿’一无所知而已。”
“啊?闹得如此沸沸扬扬的,圣上她竟然……竟然不知道?”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生死簿’事件蹊跷诡异,自事发后一直借托幽冥传说,让人真假莫辨。而窥伺各方也始终没有弄清楚‘生死簿’的真正含义,大多以讹传讹,更兼各怀鬼胎,所以都未敢向圣上提起过。”
“竟然是这样!”宋乾情不自禁地感叹,想了想又问,“但那临淄小王爷可是亲眼看见了的啊,难道他也什么都没说?”
狄仁杰沉吟道:“临淄王小小年纪却心计深远,又不失真性情,老夫看他今后必然前途无量,不容小觑啊。”
宋乾连连点头。
又听狄仁杰道:“宋乾,‘生死簿’的真容你也见到了,其实它就是段沧海借几十年随侍帝王身旁的机会,多方搜集打探到的官员秘事。尤其是在前朝后期,皇后专政时有不少官员为搏上位,多少都曾有过告密、诬陷、结党、谋权等等劣迹,甚至还被临时征为内卫成员,做下种种令人不齿的恶行,这桩桩件件的隐秘往事就构成了‘生死簿’的全部内容。
“当初段沧海和周梁昆一起收集编写了这本‘生死簿’,所图不过是自保。正如段沧海所言,他身为宦官无后无家,恰好周梁昆也只有一个女儿,故而二人都没有天下大业之类的野心。问题在于,‘生死簿’中所记载的内容,其具备的巨大威力,却不由他们个人的意志所决定。特别是在最近几年,圣上春秋渐老,立嗣的过程又波折不断,她在李、武两族间摇摆不定,现更宠信二张这样的佞人,引起朝中各种势力角斗异常激烈,差不多已到了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在这个时候,谁拥有了‘生死簿’,谁就掌控了大周朝廷许多重臣最怕公之于众的隐私,以此作为要挟,胁迫他们为自己这派服务;或者将他们的罪行抛出去,借机消灭异己,‘生死簿’都是一件最犀利的武器!偏偏在这样的情势之下,保守了几十年的‘生死簿’秘密,居然一朝被揭,还闹到满城风雨!”
“说得是啊!”宋乾慨叹着问,“恩师啊,学生至今还想不明白,既然‘生死簿’性命攸关,周梁昆又是怎么把这秘密给泄露出去的呢?”
狄仁杰淡然道:“其中内情已随所有相关人等的死亡而湮灭了。不过老夫还是勉强推测了一番,我认为大致的经过也许是这样的。
“周梁昆此生最大的遗憾,便是没有生下一个儿子。多年前他曾为此遍寻名医,也曾求神拜佛,据周靖媛说,周梁昆就是因此结识了圆觉和尚。而老夫想来,他大致也是在问卜求卦的过程中,因心情迫切而失去警惕,才将‘生死簿’的秘密透露给了圆觉。那圆觉乃是个阴险狡诈之徒,以替人求子为名欺诈行骗,他得到‘生死簿’的秘密后,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周梁昆认为不存危险才继续行事,就这样直到一年多前。此时,圆觉为抵罪加入内卫已历数载,随着局势变换他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便开始要挟周梁昆,逼他交出‘生死簿’向内卫当前的实际首脑二张示好,以求特殊的荣宠。对于周梁昆来说,这无异于五雷轰顶,此时又发生了少卿刘奕飞监守自盗的案件,就在周梁昆左支右绌、难以抵挡之时,段沧海闻得风声前来质问,周梁昆被多方逼迫施压下,终于在去年腊月二十六日夜接连做下两桩杀人案,以期彻底摆脱困境。
“可悲的是,‘生死簿’的传闻不仅没有就此停止,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段沧海提议干脆将‘生死簿’销毁,周梁昆却无论如何不答应。在老夫想来,他必是觉得自己已成众矢之的,那‘生死簿’倒是他和女儿靖媛唯一的求生筹码,所以坚决不肯放手。”
“哦……”宋乾连连点头,随即又眉头深锁,“那么后来周梁昆烧毁波斯宝毯,暴死于则天门楼之下,以及‘生死簿’落入周靖媛之手,这一系列的事件又是因为什么?它们彼此之间有没有关联?”
狄仁杰疲惫地摆了摆手:“宋乾啊,对于你的这些问题,我暂时还没有很好的答案,不过老夫觉得,真相揭晓的机遇就在你我眼前了。哦……杨霖呢?”
“就在书房内呢,恩师请。”
书房内,杨霖垂首呆坐着,见到狄仁杰进来,他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狄大人。”
狄仁杰上首坐定,方抬手道:“起来吧,今天老夫是请你来帮个忙的。”
“帮忙?”
“是的。”狄仁杰从袖笼中褪出一份公文,轻轻展开,双手竟有些颤抖。宋乾坐于下首,一眼看出那公文有些年头了,纸张发黄发脆,狄仁杰小心翼翼地递出去:“杨霖啊,你拿去看看,这字迹可曾见过?”
杨霖双手接过故纸,凝神细看,脸上的神色越来越紧张恐惧,突然他大喊一声:“狄、狄大人!这字迹、这字迹是……”
狄仁杰从椅上一跃而起,声色俱厉地追问:“是谁?”
“是……是沈、沈庭放的。”
“你再仔细看看,可能确定?”
“能……”杨霖期期艾艾地道,“沈庭放的那半封书信我看了不下百遍,他的笔体我早已烂熟于心了,这公文虽然写得潦草,但那笔势很有特点,我是绝对不会认错的……”狄仁杰闭了闭眼睛,缓缓坐下:“知道了,杨霖啊,谢谢你,你帮了我的大忙。”
宋乾从杨霖手中取过公文,匆匆一阅大为震惊:“恩师,这、这是当初汴州官府收到的告密信!”
“是的。”
一瞬间狄仁杰几乎难以自持,二十五年了,当他终于找出那个残害朋友们的元凶时,他的心头没有半点儿喜悦,只有最深重的悲哀:“沈庭放,就是这封告密信的匿名作者,同时也是那天带走郁蓉和两个孩子的谢氏远亲谢臻,更是——沈槐的亲生父亲。”
宋乾带着杨霖悄悄退出,狄仁杰寂然枯坐,如入空灵之境。他感到整个身心都已疲惫至极,似乎下一刻便会溃不成形,但又分明有种最坚忍最孤绝的力量,从遥远的过去而来,帮助他支撑下去,去等待那最后审判的到来。只是这一次,他不会再像大半生都习惯的那样,坐在主审官的座位上。他从心底里发现:原来这样才好,这样才轻松……
暮色苍茫,转眼间大地已覆上浓重的秋寒,书房中唯有一盏烛火,陪伴着这沧桑老者。夜渐渐深了,狄仁杰从书架上取下那柄折扇,再一次展开在自己的面前。玳瑁扇骨温润的光华,在他昏花的老眼中顾盼宛转,好像也在期待着什么。既然等待如此漫长,不如就让她也一起等吧,她,会愿意的。
“大人。”
“啊,是从英回来了?”
书房的门是敞开着的,因此他不用敲门就能直接进入,十年来每次他在夜间出去探察线索,狄仁杰只要在书房等候,就会给他留着门。最初这是特意表示的关切和信任,后来就成了习惯,看着那肃立的熟悉身影,狄仁杰在内心感慨着: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整个人都已成了自己的习惯。实际上人生再长再久,而今方知,最后所剩下的不过就是些习惯罢了。
包括这句招呼,同样也是习惯了的:“从英啊,回来了就好,来,快坐下。”
“是。”他坐下了。
狄仁杰细细打量着他,仍然是十年来看惯的军人坐姿,沉静、严肃,只是面容憔悴得太不像话。烛火晃动,越发映出他的脸色苍白至极,若不是唇上新添的髭须,今夜的他几乎和十年前初见时一模一样:一样的走投无路,孤傲、颓唐,一样的绝处求生,刚强、坚毅……只是这一次,他还能够救得了他吗?
十年!狄仁杰突然莫名惊悚,不知不觉时光飞逝,原来“他”在自己身边已经整整十年了。刚刚在等待中积聚下的决心和勇气,似乎坚不可摧,却转眼间就要烟消云散。追索了二十五年的真相,此生最后的心愿和十年来的生死与共、无悔信赖,究竟孰轻孰重?十年前曾经问过的那句“你是谁”,今日还能再问得出口吗?
不能问,也不该问。但是狄仁杰坚信,该说的话必须说,否则就不会有理解,更不会有原谅。因为比黄金更珍贵的信任,不能建立在谎言的流沙之上。这一次,将不会有谁来拯救谁,这一次他们要相互扶助,其实在过去的十年里,他们一直都是这样做的。偶尔,狄仁杰也会困惑于他们彼此绝无仅有的默契,现在他终于了然,原来这都是冥冥中的缘分、命运的安排。因此他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这一次他们还是能够合作好。虽然未来肯定会很痛苦、会很艰难,但他们都已跋涉过千难万险、经历过生离死别,没有什么是不能承受的。当然,今夜恐怕还得由他这位当世神探做一次主导者,因为他是长者,因为他更有经验,也因为,这必定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次了……
隔着烛火,狄仁杰不紧不慢地开口了:“从英,阿珺怎么样了?”
袁从英犹豫了一下,方答道:“她还是那样,不吃不喝、不说不动,整个人都好像失了魂。尤其是……她根本不肯理睬我,因此我只好请蒙丹公主陪在她的身边。”
狄仁杰点点头,宽慰道:“从英,你也不要太心急。阿珺突然遭受这么大的变故,一下子肯定难以承受。给她些时间,她会慢慢好起来的。”
袁从英低头不语,许久才哑声道:“时间,她需要多少时间?可我没有那么多时间等了……”他抬起头,烛光映得双眼通红,“大人,我觉得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狄仁杰皱起眉头:“从英,这怎么能怪你呢?”
“当然应该怪我!从一开始就应该怪我!”那样激愤的表情,令袁从英的面目都扭曲变形,只怕是满心积怨再难承担,必须找一个宣泄的出口。
“从一开始……”狄仁杰喃喃重复,竭力克制着追问下去的冲动,踌躇几许,才舍近求远地劝了句,“无端的自责于事无补,我向来是不赞成的。”
“您不知道!”颤抖的话语脱口而出,却不像在自责,而是在责怪对面关切的老人了。
狄仁杰宽容地笑了笑,用最温和的口吻道:“从英,我不知道什么?可以告诉我吗?”透过烛火的光晕,狄仁杰看见他很明显地哆嗦了一下,接着又是比铅还重的沉默和没有尽头的等待,简直比这世上任何酷刑都更折磨人,但狄仁杰反而平静下来,再等一等,他终归是要说的。
袁从英果然开始说了,断断续续,语无伦次:“是我从一开始就没有保护好阿珺,她落在沈庭放、沈槐的手里,过得那么艰苦,都是我的错。还有沈槐,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也不会来到您的身边……”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凌厉,“大人,沈槐究竟对您做了些什么?”
狄仁杰稍等了等,才慈祥地反问:“从英啊,是老夫在问你问题,你怎么又问起我来了?”
“问题?什么问题?您要我说什么……”袁从英喃喃,从未见过的失魂落魄。
狄仁杰悠悠叹息:“从英,既然如此,那就让老夫先回答你的问题吧。”
袁从英猛抬起头,狄仁杰平静地迎向他惊惶的目光:“你不是想知道沈槐对我做了些什么吗?说起来其实很简单,不过是围绕着一个人的阴谋。那个人的名字叫作谢岚。”
袁从英慢慢收回目光,轻声道:“大人,请您……稍等下再说。”狄仁杰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看见他从怀里摸索出一个小银药盒,恍恍惚惚地打开,什么都没拿,又重新合上。
狄仁杰问:“这是什么?”
“是……景晖兄给我的药,这次回来,他又给了我一些……”他朝狄仁杰瞥了一眼,面对虚空苦涩地笑了笑,“大人,您说吧,我没事了。”
是的,必须说了,最后的一点儿犹豫被铺天盖地的心痛击溃,随之而来的,是冰冷的理智。谁说人老多情,老人的心历经磨砺,在必要的时候,也是可以坚硬似铁的。
“谢岚,是老夫的两位故人之子。二十多年前,因牵涉一桩朝野大案,谢家惨遭灭门之灾,谢岚的父母在那次惨剧中先后离世,谢岚也失去了踪迹。许多年来,老夫一直在秘密寻找着他,哦,因是老夫的私事,故而未曾对从英提起过。今年年初,老夫在赶考的举子中发现了一个叫杨霖的人,他的手上有谢岚母亲的遗物。老夫喜出望外,立即将杨霖请入府中,但多方详查之后,老夫失望地发现,他和谢岚没有任何关系,只是被人利用来蒙蔽老夫的。而那个利用杨霖的幕后之人,竟然是沈槐!那么,沈槐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和谢岚之间有什么联系呢?
“根据种种迹象,老夫做出一个初步的推断:沈槐利用杨霖来迷惑老夫,目的是为了试探老夫对谢岚的态度。也就是说他想知道,老夫对谢岚究竟有多么重视,以及老夫对谢岚到底有多少了解,是否能够准确地判断出谢岚的真实身份。但令老夫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沈槐为什么要试探这些?了解到这些对他有什么好处呢?更耐人寻味的是,他是如何得知谢岚的存在,从哪里得到应该属于谢岚的物品,并且还对老夫与谢岚父母之间的往事十分熟悉呢?
“既然杨霖不过是个可悲的替代品,那么老夫想到的一个最大的可能就是:沈槐便是谢岚本人。而恰恰是老夫在三十多年前与他父母间的一段纠葛,才致使他这么多年来始终耿耿于怀,对老夫多有怨恨。也因此他虽由于你的离开而意外来到老夫身边,却不肯现身相认,反而多番试探,对老夫的态度更是时远时近,似乎一直在情仇爱恨中挣扎,他的这种种表现让老夫既困惑又担忧,既紧张又心痛,于是越发认定沈槐就是谢岚!
“此外,二十五年前与谢岚一起失踪的,还有汝南郡王李炜,哦,也就是天觉寺了尘大师的女儿,他二人当时跟随谢家的一名远亲避难,从此下落不明。正好,沈槐的堂妹沈珺的年纪也与李炜之女相仿,这个情况更加佐证了我的判断。然而,就在我认定了沈槐的身份,希图以最真诚的态度来化解他的仇恨,弥补对他和他一家的亏欠之时,情势急转直下。沈槐先是策划对杨霖杀人灭口不成,随即与周靖媛定亲,搅入‘生死簿’的浑水,还极其冷酷地杀害了杨霖的母亲何氏,甚而逼走了沈珺!他的所作所为用疯狂来形容都不为过,也让我大为震惊,因为他突然做出这许多令人胆寒的行动,其目的无非就是要摆脱谢岚这个身份!当老夫领悟到这些的时候,真正是心痛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难道‘谢岚’他就这么恨我吗?只为了不与我相认,为了报复我,他就宁愿犯下累累罪行,及至走上绝路?”
狄仁杰的声音终于还是颤抖起来,翻滚心潮势如泄洪,竭力维持的平静不复存在,他情不自禁地望向对面之人,好似要对方给自己一个答案。袁从英却只顾低垂着头,一只手还下意识地紧捏着那银药盒,因为用尽全力每个关节都凸出发白了。
“如今沈槐已经坠塔身亡,他的死既是咎由自取,又属命运捉弄,甚而连老夫也应当承担一部分责任。然沈槐临死前的言谈和行为,倒是揭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真相:沈槐根本就不是谢岚,他是沈庭放的亲生儿子!根据老夫的查察结果,沈庭放乃是谢臻的化名,也就是当初带走谢岚和阿珺的那位谢家远亲。他们父子策划出这一系列的事端,其目的无非是让沈槐冒谢岚之名,取得老夫的信任,达到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所以沈槐在整个过程中的反复迟疑,哪里是谢岚对老夫仇恨的表现,根本只是他在计划进行过程中屡遭波折、几番动摇所致!”
夜已很深,长篇大论地说到此刻,狄仁杰反而精神抖擞起来。他长吁口气,谈了那么多沈槐,其实都只是铺叙,沈槐的悲哀是真切的,他一直都只是别人的影子,至少对于狄仁杰来说,确实如此……孩子,现在我要说到最重要的部分了,望你注意倾听。
“当老夫终于推断出沈槐和沈庭放的阴谋时,不禁对自己在整桩案子里的犹疑和失措感到万分懊恼。事实上沈庭放的死和杨霖的表现,已令沈槐三番五次露出马脚,但这一切不仅没有使我警惕,反使我更加确信他就是谢岚,这不啻是我一生中所犯下的最大的失误!我不禁要扪心自问,问题究竟出在哪里?直到今天晚上,当更多的往事被一一揭晓时,我终于找到了答案。
“答案就是,我一直错误地将沈槐的种种反常表现,误解成了谢岚对我的恨!哦,三十多年前我与谢岚的母亲之间曾经发生过一些纠葛,我……对不起她。这么多年来,我始终在为此承受着良心的谴责,并无一刻真正的安宁。二十五年前谢家遭遇惨祸,我搭救不及,谢岚父母双亡,谢岚本人生死未卜,我的心中从此对他更添十分歉疚。我总觉得,都是我的过失,才导致了谢岚悲惨的命运。后来李炜生还,虽然他不肯陈明谢汝成执意代死的内情,但我直觉到这其中亦有我的原因,于是当我在二十多年的时间里遍寻谢岚无果的情况下,便渐渐在心中形成了一个颠扑不破的观点,那就是:谢岚恨我。
“然而从昨夜至今,我终于听到了尘对我尽述二十多年前的往事,我揭开沈槐的真实面目,还发现了沈庭放就是谢臻的秘密,我明白……我错了!我错就错在,不该任凭自己的负罪感作祟,而把仇恨强加在了谢岚的身上。就在刚才,坐在这个书房里,我才恍然大悟:谢岚不可能恨我,他甚至根本不知道我与他父母间的纠葛。哦,也许他听到过一些流言蜚语,并且也听说了我的名字——狄仁杰。但一个不过八岁的孩子,以那样纯真幼稚的心,他又能懂得多少大人之间的是非恩怨,除非有人故意向他灌输仇恨,但实际上他的母亲禁止旁人对他谈起我,因此对于谢岚来说,这名字也许只代表着他父母亲的一个朋友。他会好奇、会猜度,甚至会想要了解我、探查我,但不会恨。还有,我与了尘一直以为谢岚被谢臻抚养长大后,大概会从谢臻那里得知我的情况,或者在谢臻的刻意培养下,对我萌生恨意。但这两天来的线索也排除了这种可能,因为谢臻抚养长大的并不是谢岚,而是他自己的儿子——沈槐。至于那个真正的谢岚……虽然我依旧不知道他的下落,但我还是要感谢上苍,让我能够在有生之年释然于心,让我明白,郁蓉的儿子从未恨过我。”
说完了,这是他一生中最艰难的一段话,却也是最值得说的一段话。夜太静了,衬得他的话语绕梁不止,余音袅袅。折磨了他三十多年的良心,此刻突然平息下来,反而让狄仁杰无所适从。就这样解脱了吗?他觉得有些意外,突然又莫名惶恐,怎么没有丝毫动静?他猛地调头望去,身边的人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面庞隐在暗处。
狄仁杰轻声道:“从英啊,夜越发深了。你去把书房的门关上。”
袁从英站起身,径直走到门前。门合上了,他却没有回转身,只是背对狄仁杰,固执地沉默而立。狄仁杰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瘦削的背影。活得长还是有些好处的,他想,可以亲眼看见孩子长大,长成这样英武挺拔的男子,可以信赖、值得托付,使人从心底里感到安慰……
仿佛是听到了他的心声,就在狄仁杰的注视中,袁从英终于转过身来。立刻,狄仁杰便看到那双熟悉的纯净目光,正自最深处焕发出华彩,一扫之前的迷茫、绝望,这目光像他还是像她?抑或是都像也都不像?狄仁杰情不自禁地捻须颔首,眼前又是一阵模糊,却糅合着发乎内心的欣喜,乃至豪迈之情:我狄仁杰毕竟还是狄仁杰!
袁从英走回榻边,再度与他对面而坐。
不约而同,他们都回忆起初见的那一幕,今夜何其相似……只不过今夜之后,不是缘起,而是永别。
狄仁杰抬起衣袖拭了拭眼角,勉强笑道:“十年了,老夫也不知拖你熬过多少漫漫长夜,不知今夜,从英可否再陪老夫聊个通宵?”
“当然。”
确实已不可能说清,曾经有过多少次这样的彻夜长谈。不过此刻他们都明白,这是最后一次了。
“大人,您想谈什么?”
是啊,谈什么呢?太多的过去想要了解,可惜都已没有时间细谈,那么就谈一谈将来吧,你的将来,大周——大唐的将来。
“从英啊,关于今后,你是怎么打算的?”
袁从英沉着作答:“辅佐乌质勒是陇右一战之前,我为了争取他的同盟而作的许诺,有道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从英从此为突骑施效力,还望大人不要见怪。”
“嗯,老夫怎会怪罪于你,从英多虑了。不过老夫倒想知道,从英打算如何辅佐乌质勒?”
面对狄仁杰狡黠而又慈爱的目光,袁从英微笑了:“大人,您想要从英怎么做?”
“我想与从英订一个十五年之约。”
“十五年之约?”
“是的。”沉稳的话语缓缓响起,充满着深思熟虑的智慧,“从英啊,庭州一战,你我都亲身体验了大周西北边疆的局势。我们都看到,大周的疆域越广懋辽阔、欣欣向荣,边塞的局面就越错综复杂、危机四伏。久居于朝堂之上的大臣们是体会不到这些的,今天的皇帝和将来的继位者,同样也没有开疆拓土的经验和能力。当今圣上年迈,几年内肯定要把江山交给后继者,然这皇权更迭的过程,我们都再清楚不过,那必将会是一番血雨腥风的惨烈争夺。朝堂之内的斗争既然已不可避免,大周边疆的稳固就更为重要。前些年东突厥强盛,屡屡犯境,所幸大周尚有精兵强将、民心所向,才能保得一方国土平安。可是近年来朝局不稳、朝中派系林立,那些觊觎大宝之徒,甚而常有挟一己私欲而罔顾国家安危的举动。此次陇右之战,里通外寇的、公报私仇的、坐等渔利的,种种恶行恶状、跳梁小丑,观之令人心惊胆寒。试想,如果外敌怀伺、人心叵测,即使当今太子能够顺利继位,这李唐江山又如何稳固,这广阔疆域又如何坚守?因此从英啊,我希望你能身在西域,却为武周……嗯,更为李唐守好这面向西方的门户。”
“大人,您的意思从英明白,其实这也正是我所打算的。”
“哦?这么说你我又一次不谋而合了?”
袁从英淡淡一笑,恢复了平常的冷峻:“陇右一战后,东突厥受到重创,乌质勒的突骑施部却借此机会异军突起。我早已计划好,待我到了乌质勒麾下,必将全力辅佐他在最短的时间内发展势力,尽可能攻城略地,夺取西突厥的领袖地位。一旦突骑施将西突厥其他部落的大部分力量都充实进来,我便要协助乌质勒向东北进袭,荡平东突厥!我想……”说到这里,他的双眼熠熠生辉,“这些事情也够乌质勒忙一阵子了。大人,从英可以保证,只要有我在突骑施一天,东、西突厥就无暇旁顾,绝不可能进犯大周!”
“好!”狄仁杰轻声应和,又含笑捻须,“可这样一来,乌质勒得了我最能干的大将军,如虎添翼,必将成为真正的西域一霸,到时候恐怕就不好扼制了。”
袁从英道:“大人,这我也考虑过了。我在想,您是否可以奏请圣上建立北庭都护府?就像安西都护府那样,统管天山以北最重要的州郡,增加驻军,如有战事即可统一调度,其威慑和防御的能力,绝非各州各自为政所能匹敌,也可避免再出现这次陇右战事中,因庭、伊两州相互隔绝而生的变故。”
“嗯,如果要建北庭都护府,设在何州?以谁为首任都护使?”
“我想都护府就设在庭州,首任都护使我举荐庭州刺史崔兴大人。”
狄仁杰点头不语,少顷,方慢条斯理地道:“从英啊,本官已经在三天前上奏陛下建立北庭都护府,奏章的内容就与你刚才所说的不差分毫啊,哈哈!”
“大人,您又……”袁从英无奈地摇头,又好奇地问,“可为什么要约定十五年?”
狄仁杰亲切询问:“从英啊,十五年以后你多大年纪?”
“嗯,四十八岁吧。”
“多么好的年华……”狄仁杰发自内心地感叹了一句,随即正色道,“从英啊,在我看来,今后的十五年将是朝廷皇权更迭、斗争最激烈的一段时间。十五年之后必将尘埃落定,方才我已经说了,希望你为保障边疆的安定出力,尤其在这段时间内最为关键。”
“我明白了。”袁从英点头允诺。
狄仁杰又道:“另一个原因,就是沈槐遭人追杀的源头——‘生死簿’。”
袁从英的神色顿时黯淡下来,他小声问:“大人,那‘生死簿’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那是一份记录着朝内大小官员最隐秘罪行的名单,得到它的人既可以将它作为要挟的手段,也可以作为攻击的武器,在已经十分复杂残酷的权力争夺中,再添上一把柴薪!”
“原来是这样。”袁从英也听得紧锁双眉,“大人,难怪你无论如何也要把它夺下来。”
“是啊。”狄仁杰叹道,“即便如此,这东西也已经在短短的大半年时间内,接连夺去不少人命,为害已然不浅哪。”他看到袁从英欲言又止,会意一笑,“从英,我知道你困惑,这‘生死簿’关乎朝局,却并不牵涉西域,怎么会和你的今后联系上?”
袁从英思忖着回答:“大人,莫非您的意思是,正因为‘生死簿’的存在势必会加剧朝局的动荡,所以才更需要维护好边塞的安定。”
狄仁杰的目光中充满赞许:“说得很对啊。从英,这份‘生死簿’老夫已经看过了,因为是从几十年前就开始记录的,其中涉及的大部分官员已经渐渐老迈。假以时日,随着这些官员或老朽或亡故,‘生死簿’的作用也就会逐渐削弱,直至彻底丧失价值。”
“您说的这假以时日,就是十五年?”
狄仁杰捻须微笑:“差不多吧。”
袁从英沉默片刻,又问:“大人,可我还是不明白,既然您已经得到了‘生死簿’,为何不干脆将它销毁呢?还省了今后无穷的麻烦?”
“问得好。”狄仁杰沉吟道,“从英啊,这份‘生死簿’是鸿胪寺卿周梁昆和内给事段沧海公公一起炮制出来的。假如我们销毁了周梁昆手上的这份,却不能保证段公公的手上是不是还有另外一份。我认为,正因为‘生死簿’威力极大,他们应该会各自保存一份,这样任何一方都不敢单独拿出去。现在假如我们把周的‘生死簿’销毁,就失去了对段沧海的挟制作用,这也是当初周梁昆死活不肯销毁‘生死簿’的一个重要原因。所以‘生死簿’不仅不能毁,还要很好地保管起来,直到它失效为止。”
袁从英这才恍然大悟。
狄仁杰的目光停驻在他身上,意味深长地问:“从英,你是不是觉得十五年有些长?”
袁从英垂首不语。
狄仁杰举目望向窗外,不知不觉中,东方已有淡淡的曙光初现:“别的老夫不想再多说。总之,今后的十五年内你要履行约定,待到四十八岁之后嘛,老夫就管不着了。”
生命既已背负了许诺,就不能再随意挥霍。他毕生运筹帷幄,唯有最后这一次的谋略,让他真正地感到值得。
“原来这天光都已微亮,夜快要尽了嘛。”狄仁杰感慨道,“从英,你打算何时返回西域?”
袁从英略作迟疑:“大人,我承诺乌质勒明年元日前回到碎叶。”
“哦?这么急?”狄仁杰不禁有些吃惊,“难怪你说时间不多。如此算来你必须要尽快启程了,真是来去匆匆……”一语未了,无限的惆怅尽上眉梢。虽然早知永别就在眼前,毕竟还是来得太快了些。
“也不用那么着急吧。”袁从英小声嘟囔,“您这一下子就把我的十五年判给乌质勒了,我就算晚到几日,又如何?”
“那不行!”狄仁杰斩钉截铁地道,“越是如此,最初的表现才至为关键,任何一次小小的疏忽都会影响大局,甚至危及你的生命。从英,严冬马上就要到了,你还是快快动身吧,况且你在神都再三迁延,很可能引起某些人的注意,因此不要再耽搁。”
“可是大人……”
狄仁杰拍了拍袁从英的胳膊:“我刚才已经说了,阿珺需要的是时间,现在谁都帮不了她,只有靠她自己打开心结。你就算留在这里,也于事无补的。”
袁从英苦涩地道:“于事无补倒是真的,她根本不愿见我。我想她一定非常恨我。”
狄仁杰连连摇头:“千万不要犯和我一样的错误。从英,不要因为自责就把仇恨强加到别人身上。你没有错,她也绝对不会恨你,她只是还无法面对你。”顿了顿,他又一次慈祥地微笑,“放心地去吧。阿珺,我会关照她的。”
袁从英没有说话。
“怎么,信不过我这老头子?”
还是无言,狄仁杰从身边拿起一样东西,轻轻搁在案上,道:“从英啊,这一次你走时,必须把若耶剑带上。”
猛然间,热忱的目光如剑芒闪烁:“大人?”
狄仁杰抬起手:“几个月前去庭州时,我就一路带着它,谁想还是没能交给你。这回你既然来了,无论如何要把它带去,我可不想以后再千里迢迢给你送兵刃了。”
“嗯。”袁从英点了点头,“只是今后在西域都是马上作战,这剑终归不如刀枪来得实用。”
狄仁杰皱起眉头:“怎么,还嫌弃老夫的东西了?”
“我是实话实说……”
“哼!大将军的兵刃是用来扬威,不是用来砍人的,你今后要多领军打仗,而非亲身杀敌,明白吗?”
“是,我明白了。”
“知道就好!”少顷,狄仁杰低低地再添一句,“其实……老夫是要用这柄剑与你换另一样东西。”
又一样东西被轻轻搁在宝剑的旁边,玳瑁扇骨的柔光慵懒、莹润,倒与那沉稳、刚毅的剑鞘相得益彰。袁从英凝神瞩目折扇,良久,伸手一把擎住若耶剑:“大人,你我之间何须交换。”执剑抱拳,“多谢大人赐剑!”
狄仁杰含笑摇头:“从英,你我之间何须言谢。”他也探出手去,紧紧握住最终归属自己的至宝,辗转三十四年的岁月,他终于收下了她的馈赠。虽然仇恨并不存在,他还是企盼谅解,现在,夫复何求?
最后一颗晨星还来不及凋零,袁从英独自来到距“撒马尔罕”珠宝店一箭之遥的客栈。蒙丹来洛阳之后就安顿在此处。从天音塔上抱下昏迷不醒的沈珺,袁从英便将她送到这里,请蒙丹相陪照料。此时袁从英匆匆走过深深几许的庭院,在沈珺暂居的房前停下脚步。
从窗户望进去,屋中依旧一片漆黑。袁从英踌躇几许,下不了决心上前叩门。正在小院中发呆,突然他感觉有人在扯自己的衣襟。他伸出手去,轻轻抚摸那个倚靠上来的小脑袋:“斌儿,这么早就起来了?”自从天音塔下重逢,这小孩就形影不离地跟随在袁从英的身边,一直跟到这客栈里。昨夜若不是趁他熟睡,恐怕还要跟回狄府。
见袁从英低头看他,韩斌闪动晶亮的眼睛:“哥哥,阿珺和红艳姐姐都不在屋里。”
袁从英顿时有些紧张:“她们在哪里?”
韩斌拖着他的衣袖就走:“她们在后院看山呢。”
原来这客栈居于一处坡地之上,自后院假山耸起的最高处,有小小的一座石亭,在其中凭栏远顾,可以眺望到邙山掩映在重重雾霭后的模糊身影。今天冬雾厚重,将日出的光辉尽掩,昏暗的山峦之上,长空刚泛出淡淡的灰白。
远远地,便能看见亭中一个纤弱的背影,浅浅的轮廓就诉出无尽的凄楚和悲凉。已是全身中原女子打扮的蒙丹站在亭外,见袁从英走近,朝他点了点头:“她一大早就起来站在那里,我不忍心打搅,只好在近旁守着她。”
“多谢红艳。”
蒙丹转身让开,袁从英沿着碎石铺就的小径走到亭外,不再向前半步。
旭日冉冉升高,邙山的山影逐渐清晰,他不知道站了多久,那个从第一次见就让他感到亲近的身影,始终纹丝不动。也许她没有发现身后有人吧?他想和她打个招呼,却终于没能够张开口。袁从英决定离开了,他低下头,刚刚转身迈出一步,耳边突然响起那天籁般的嗓音:“袁先生……”
袁从英转回身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暗淡无光的脸,凌乱的发丝覆上额头,让她看上去更像个迷失的小女孩。
“原来你知道我在……”他轻声说道。
沈珺低垂着眼睑,不回答,也不看他。
“阿珺,我是来和你道别的,我要走了。”
她终于抬起眼睛,似乎想问什么,但他等了片刻,等到的只有秋风瑟瑟。
袁从英道:“那么……我走了,你要多多珍重。”朝她点一点头,他就欲离开,冷不防被她一把握住了双手。他还在愣神之际,沈珺已把他的双手举到了眼前,反复查看。过了一会儿,才听她轻轻吁了口气:“还好,青紫倒都褪了……”
将袁从英的手放开,沈珺重又垂下眼睑,再也不发一言。
“阿珺,我走了,你要多多珍重,一定要——活着!”话音落下,他便头也不回地逐级而下。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山石后面,才有两滴晶莹的水珠顺着那苍白的面颊,无声无息地落下。血泪凝结的心花固然娇艳,却长在命运错误的根须上,若要将那错误连根拔起,花也就枯萎了。
此生已错,纵有万般不舍,只道无缘。
袁从英和蒙丹又嘱咐了几句,便走进通往前院的回廊。韩斌坐在廊檐下,心事重重地晃荡着两条腿,一见到他,忙跳下地跑过来叫:“哥哥!”
“嗯,斌儿,我们在这里坐一会儿。”袁从英在回廊里坐下。韩斌噘起嘴站在他面前,欲言又止,虎着一张小脸。
“怎么了?斌儿,不高兴吗?”袁从英拍了拍韩斌的肩膀,这才发现比起几个月前在庭州,这孩子长得更结实了,原本黑黑的脸蛋也白了些。韩斌低着头,鞋底在地上来回蹭。
袁从英笑了笑:“斌儿,我要回西域去了……”
“哥哥,你什么时候走?我这就去牵‘炎风’,你等等我!”韩斌突然慌慌张张地开了口,小脸急得有些发白。
“不,斌儿,这次我不会带你去的,你要留在洛阳。”
“我不!我就要跟你走!”韩斌跺着脚喊起来。
袁从英把脸一沉:“斌儿,你要是再这样冲我嚷,今后我们就不必再见了。”
韩斌吓得立刻没了声音,眼圈却是通红。
袁从英略微缓和了神色,问:“斌儿,听说你学会打马球了,还打得很不错?”
韩斌委委屈屈地点点头。
“听说,你还和临淄王爷交上了朋友?”
韩斌朝袁从英看了一眼,再点点头。
袁从英又问:“你喜欢打马球吗?喜欢和临淄王一块儿玩吗?”
这回韩斌耷拉下脑袋,什么表示都没有了。
“嗯,这样我就放心了。”袁从英道,“斌儿,临淄小王爷已经向大人提出,要你去相王府做他的贴身侍卫。其实你这么小,当侍卫只是个名义,实际上是做他的伙伴。既然你也愿意和他玩,那这事就定下了。”
“哥哥!”韩斌急得又想喊,又怕袁从英发火,眼泪再也憋不住,滴滴答答地掉下来。
“哭什么!”袁从英低声斥道,“这么点儿小事情都哭,真没出息。”
“哥哥,可是我想跟你走……”韩斌还在央求,袁从英摇了摇头:“斌儿,本来我也很犹豫,是不是要让你也卷入这些是非。不过大人说服了我,男人早晚要承担责任,你现在还小,别人不会注意到你,因此也就少了很多风险。但你可以学到很多东西,也懂得很多事情,等你长大了,就有了自己做出判断的能力。到那个时候,假如你遇到麻烦,或者想重新选择,还是可以来找我的嘛。”说到这里,他微笑着摸了摸韩斌的脑袋。
韩斌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一定要等我长大吗?现在不行吗?”
“现在真的不行。你跟着我会更危险,在洛阳有大人、有景晖,临淄王虽然年轻却十分精明,相王府毕竟不是东宫,他又非嫡子,你和他在一起,还是比较安全的。”
沉默了一会儿,袁从英又道:“李隆基在天音塔下放的那一箭,救了阿珺的性命,单单为此我们也该有所报答。他什么都看到听到了,却不问也不说,这既是心计也是情义。斌儿,你到他的身边,其实是在帮助大人爷爷,帮助阿珺,更是在帮助我。懂吗?”
韩斌停止了抽噎,像过去一样,袁从英把他搂到怀中,轻声说:“斌儿,我还欠你一样东西。碎叶是西域的门户,大食商人来往中原都要从那里经过。待我去了那里以后,会时刻留心,想办法打听你那条金链子的下落,但愿有一天能够物归原主吧。”
久视元年的冬天,很快就到来了。尚贤坊内清静肃穆的狄府门前,最近这段时间突然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而且大多都是些宝马香车、锦衣裘服的达官贵人,只是他们进出狄府时,各个神情凝重、面带忧虑。于是流言很快在街坊间传开:大周朝德高望重的老宰相、人称当世神探的狄仁杰狄大人突染重病,病况极为凶险,才几天的时间就已卧床不起。皇帝把太医院内最好的御医送来为狄大人诊治,大人的三公子本就是皇帝的药商,天下最珍奇的药物都不在话下,可惜即便如此,只怕也回天乏术了。
这一日午后,好不容易狄府正门前那些探病的车马渐次散去,一乘小轿悄无声息地抬进角门。轿子刚落定,早就等候在一旁的狄忠亲自上前扯起轿帘:“沈小姐,总算把你盼来了。”
全身素衣的沈珺走下轿子,有些踟蹰。自从来到洛阳,她在离狄府一条巷子的小院中住了大半年,却从未有机会进入狄府。今天,还是她头一次亲身感受这府邸中贵而不奢、静极则威的气派,她确实曾经对这里很好奇,但此时此刻只感到物是人非的凄凉。毕竟,这府中与她血肉相连的两个人,都已经永远地离开了。
狄忠领着沈珺匆匆前行,很快就到了狄仁杰书房所在的后院。经过东厢房门前,狄忠迟疑了一下,轻声道:“沈小姐,这就是沈将军……呃,还有袁将军,他们都曾经住过的屋子。”
沈珺停下脚步,淡淡地扫了一眼那间外观朴素沉着的屋子,突然间心痛如绞,她勉强定了定神,问道:“大管家,狄大人在等我吗?”
“是啊。”狄忠的眼睛有些发潮,“老爷突然病重,天天念叨着要找小姐来,可又不让我们对小姐说实情,若不是昨天三郎君发话,我们也不敢直接把小姐接来。”
沈珺按了按胸口:“他老人家的病真的……”
“唉,沈小姐自己去看吧。”
狄仁杰半倚半躺在榻上,原本花白的须发这时看来已如霜雪,听到动静,他微微睁开双眼,顿时露出由衷的笑容:“阿珺啊,是你来了。”
“是。”沈珺才应了一声,泪水就止不住地淌下,“狄大人,我不知道您……”
“来了就好啊。”狄仁杰端详着沈珺萎靡枯槁的模样,不觉黯然神伤,“阿珺啊,是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对不起你,让你受了许多苦。”
沈珺连连摇头,她想要对这垂危的老人说几句宽慰的话,可泪如泉涌,竟连半个字都说不出了。
狄仁杰又道:“阿珺啊,我听景晖和蒙丹说,你决心要出家。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沈珺低头垂泪。
狄仁杰长叹一声:“你是想步你爹的后尘啊。不过据老夫所知,了尘出家二十余载,虽成一代佛学大师,他的心中到最后念念不忘的,依旧是他的女儿,也就是你啊。因此阿珺,遁入空门并不会给你解脱,今天我要你来,就是想告诉你一些往事。等你了解了一切,再做决定,好吗?”
这是关于“谢岚”的往事,关于他,还有他,是如何阴差阳错地主宰了她的整个生命。
谢臻本是谢氏旁族,家境原就式微,再加他吃喝嫖赌、五毒俱全,很快便把家底给败光了。他抛下发妻和七岁大的儿子在家中不管,自己去投奔汴州的远房表亲谢汝成。谢汝成心地良善,从不对人提防,不仅供给谢臻吃喝,还把自己家中历代收藏的典籍、器物一一展示给谢臻,见他喜欢,还慷慨相赠了不少藏书,却不料就此种下祸端。谢臻贪婪恶毒,自从见了谢汝成的家藏之后,便垂涎三尺,一门心思想要占为己有。他表面不露声色,一味与谢汝成交好,取得他的信任,谢汝成果然将他引为知己,甚而把与郁蓉之间夫妻不睦的内情都如实相告,以致谢臻对谢家的一切均了如指掌。
李炜避难谢家,谢汝成也未对谢臻隐瞒。谢臻立即感到,自己所等待的机会终于来到了。于是他定出一条阴险的连环计,首先写了封匿名的告密信给官府,并提出以谢家全部财物作为献出李炜的交换条件;随后,他又抢在官府搜查谢家之前向谢汝成通报了消息。
按照谢臻的如意算盘,谢汝成得到消息后必会和李炜一起逃跑,到时候他再将官兵引来,不仅能抓住李炜,还能趁乱将谢汝成置于死地,谢家的一切他就唾手可得了。然而令他大感意外的是,谢汝成居然要代替李炜,还将郁蓉和两个年幼的孩子一并交托给了他,因为谢汝成被当作李炜砍头的可能性非常大,这也就等于将谢家的全部拱手送给谢臻了。于是谢臻喜出望外地带着郁蓉和两个孩子逃走,这一回他倒不急于向官府报告真李炜的去向了,因为谢汝成被杀才是他最想要的结果。
谢汝成真的被杀了,但是谢臻没有像预料的那样得到谢家的全部财产。是哪里出了问题呢?一定是在那个城外荒僻的道观中。由于唯一还活着的人保持着沉默,那么只能靠推测,去揣摩在那血腥恐怖的日与夜,郁蓉、谢岚还有襁褓中的阿珺,究竟遭遇了什么。最大的可能是,谢臻对美丽而头脑混乱的郁蓉产生了不轨之心,本来郁蓉已是他的囊中之物,他却连多等几天的耐心都没有了。然而他没有料到的是,那个才八岁大的瘦弱男孩拼死保护自己的母亲,他一定用了父亲给他的紫金剪刀作为武器,虽然他不是成年男人的对手,可这场搏斗肯定唤醒了郁蓉作为母亲的部分理智。道观内发生了混战,炼丹炉被打翻在地,滚烫的丹水泼了谢臻一脸一身,谢臻痛不可当,无力继续追赶,郁蓉和谢岚才得以逃脱魔爪。
但是谢岚最终没能追上自己那疯狂的母亲,也许因为他在搏斗中受了伤,多半还因为他的怀里抱着个未满月的女婴,也就是今天的沈珺。而郁蓉却似乎突然明白了所发生的事情,她一路狂奔着冲向刑场,又在目睹丈夫人头落地之后,呼唤着谢汝成的名字自沉于龙庭湖中。
这个故事说得又长又艰难,从午后一直说到掌灯,狄仁杰病入膏肓的脸上,交替着畅快淋漓和痛心疾首,今天他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故事讲完:“没有人知道谢岚是否看到了母亲的死,也没有人知道他就此去了哪里,又如何失落了他的小妹妹。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谢臻虽然保全了性命,却留下满身满脸罪恶的印记。因为第二天老夫就赶去了汴州查案,谢臻畏惧之下,杀害了唯一的证人——那道观中的道士,又找到了女婴,便潜回家乡去了。
“在家乡不敢久待,谢臻很快又改名换姓,背井离乡而去。其后的几年中,他辗转病榻、痛苦不堪地活着,内心充斥着对谢岚一家的怨恨和毒计失败的懊悔。后来,他打听到老夫为汝南郡王全家翻了案,并将汝成和郁蓉夫妻二人安葬在汴州谢宅旁,他自知再无篡夺谢家之财的可能,真正是怨怼难当、郁郁难平。于是渐渐的,又一个卑鄙无耻的计划在心中形成了,他想到了让自己那个和谢岚同岁的儿子去冒充谢岚,领取那一份他朝思暮想、早就成囊中之物却又意外落空的财产。
“当初谢臻带回那幸存下来的女婴,哦,也就是你——阿珺,本来就不怀好意。他深知,阿珺乃是李唐的郡主,你是他手中握有的一个无价之宝,而你身上所带的那份血书,既是你认祖归宗的最有力证据,又能进而佐证假谢岚的身份。由于李炜生还回京、后又出家,事属机密,全天下并无几人了解,因此谢臻对你父亲和谢岚的生死均不得而知。这次他吸取了教训,并不擅动,而是将自己的儿子和你共同抚养,慢慢培养你们之间的感情,还不断地用你母亲的遗嘱来教诲你,让你从小就把沈槐当成此生所属,矢志不渝。
“可是起初,沈槐并不愿意做这种冒名顶替的事情,他甚至撕碎血书,差点儿彻底毁了谢臻的如意算盘,令其父大为恼怒,也只好暂时放下了这个计划。但不管怎样,你们兄妹二人青梅竹马,渐渐都长大成人。沈槐离家从军当官,沈庭放利用自己的老能耐设地下赌局,敛了许多不义之财。尽管如此,他依旧对谢家的宝贵收藏念念不忘,也始终盼望着能够利用你和‘谢岚’来一朝翻身,尤其是帮助沈槐获得大周朝最尊贵的地位。不过沈庭放还有顾虑,一则你母亲的遗书已经不复存在,世人均以为李炜已死,沈庭放发现他找不到方法来证明你的真实身份,贸然将你送进皇宫,难保不会落个欺君之罪;二则要让沈槐冒谢岚之名,必须过老夫这一关,对此沈庭放心中确实没有底。早在汴州,谢臻便从谢汝成那里听到过老夫与他们的渊源,后来老夫彻查谢家惨案,作为元凶的谢臻更是胆战心惊。真正的谢岚这么多年没有出现,沈庭放基本认定这孩子已经死了,可他还是没有多少把握,能让沈槐骗过老夫的这双眼睛!特别令沈庭放担心的是,万一不慎露出马脚,老夫很有可能进而探查出他就是害了谢家灭门的凶手,这才是偷鸡不成反蚀米!
“这样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地又拖了些时日,直到圣历二年沈槐在并州遇到从英,进而取代从英成为老夫的贴身侍卫,才使沈庭放觉得这是天赐良机,下定决心要行动了。此时沈槐经过一番官场历练,也改变了原先的看法,乃和其父沆瀣一气。为了万无一失,他们又特意挑选了杨霖来投石问路,想靠他来试探出老夫对谢岚真正的态度。不得不说,他们的计划真的很周密,然而苍天有眼,他们费尽心机设下的连环奸计,从去年除夕阿珺你收留下从英、景晖他们一行人时,就注定了失败。老夫现在相信,沈庭放根本就是吓死的,当他在自己的家中见到他惧怕了二十多年的人时,他就肝胆俱裂、魂飞魄散了!阿珺啊,其实后面发生的事情,你都很清楚了,并不需要老夫一一复述。唯有一点我要告诉你,自始至终,我和从英都没有刻意安排过什么。罪行败露、凶手偿命,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天意使然。”
这是大周神探在断他的人生最后一案啊。从午后到掌灯,狄仁杰不停歇地说着,精神矍铄、头脑清晰,哪里像一个卧病垂危之人?他穷尽毕生最后的精力,只想让面前这如痴似傻的可怜姑娘懂得,尽管她的人生曾经充满欺骗和错失,毕竟还有值得珍惜、值得期待的东西留存了下来,因此无论多么艰难,她都应该鼓起勇气,好好地活下去。
那天过后,狄仁杰的病情急转直下,第二天起便张口难言了。来狄府探望的高官显贵如走马灯一般,连女皇也派了内给事段公公日日问候,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这是来看狄国老的最后一面了。斯夜深沉,狄府内灯烛粲然、人头攒动,人们在一片肃静中沉痛地等待着,皇帝特意遣来诊病的御医早就宣告,只怕就在今夜了。
儿孙亲人们围绕在病榻周围,还有最亲近信任的门生、官员,包括宋乾、张柬之、桓彦范、敬晖、崔玄暐、袁恕己等人。二更敲过,狄仁杰的气息愈加微弱,眼看已近弥留,众人正在悲痛难抑之际,却看见狄仁杰紧闭许久的双目缓缓睁开,慢慢转动着环顾四周,似乎在找寻什么人,又似乎要说什么话。
“爹!”榻前三个儿子含着泪齐声呼唤,“儿子们在此,您有什么话要交代吗?”
狄仁杰几不可辨地摇了摇头,继续执拗地搜寻着,眼光触及张柬之等人的面孔时,微弱的神采自眼底闪现,张柬之等人会意,纷纷点头拭泪。那张柬之还哽咽着道:“请狄公放心,我等将您的嘱托铭记于心,今后必会自保自爱,戮力同心,以图大事。”听到这话,狄仁杰才满意地舒缓了面色。
随后,他的目光越过众人的头顶,悠悠落在北窗之下,几株青翠的绿叶中,寒兰绝美的姿容终于在这个冬天绽放开来,幽雅的香气在室内萦绕不绝,犹如来自天界般神秘、纯郁。众人看到,狄仁杰的脸上微微露出笑意,他必是了无遗憾了,才能如此安详地走入永眠。
长生殿内,则天女皇坐立不安地阅览着奏章,已过了就寝的时候,她却毫无睡意,把五郎六郎这两个宝贝也都打发在外,实在无心玩笑。三更还未到,段沧海就来了,武则天一见他那一脸的哀容,心中顿时激痛难当,手哆嗦得握不牢朱笔,奏章的缎封上已成一团绛红。
“朝堂空矣!”这年近八旬的老妇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上声泪俱下,“天夺吾国老何太早矣!”她的悲痛是这样真切,以至于殿外暗自窃喜的某些人,暂时也只好把得意的面孔隐匿于阴影之中。凄恸许久,武则天方能宣昭,赠狄仁杰为文昌右相,并废朝三日,以示哀悼。
京城中的消息要多久才能传到边塞?已是严冬酷寒,三百里的飞驿顶着风冒着雪,行进的速度只怕也比往日慢下不少。因此在又一个飞雪漫天的日子,当玉门关前的莽莽雪野中,一匹骏马踟蹰而来时,那马上的骑士肯定还没得到狄仁杰薨逝的悲讯。风雪实在太猛烈了,马已经迈不开步子,骑士只好下地牵马,一步一步在深及膝盖的雪地上艰难前行。他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在眼前凝成飞旋的霜花,打回到脸上,将眉毛胡子全部染成银白。
在这样的冬季,玉门关隘内外蔓延几百里都山鸟飞绝、人踪寂灭,这骑士单人独骑已走了好多天,虽然举步维艰,却走得坚决而又泰然。他早已习惯了独行,怎样困苦的环境都不会放在心上,他只有一个目标:必须在明年的元日前赶到碎叶城。不知不觉中,他又走了整整一天,前方,血红的夕阳余晖洒在茫茫无际的雪野上,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往回望去,玉门关银装素裹的苍劲身影已沉入晦暗的东方。完全没有任何征兆的,他的心猛然绞痛起来,一时竟痛得呼吸窒结,他紧咬牙关靠在马身上,才没有跌倒在雪野之中。
二十多年前,曾经有一个八岁大的男孩,被一队突厥商人从汴州的乡野掳来,就在这里他生平第一次经过玉门关——这座中原与塞外之间的屏障。
当时这男孩与坏蛋拼死搏斗,救下他的母亲,她却疯疯癫癫地只顾乱跑。男孩怀抱着小妹妹追得很吃力,当他终于赶上娘时,恰好看见她像一只美丽的蝴蝶飞入龙庭湖。男孩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后来他在昏昏沉沉中度过好多天,清醒过来后不停地哭喊,要回家,要去找爹娘和妹妹。但是那些带着他走的突厥人根本不理会他,于是他又试着逃跑,可每次都被抓回来一顿毒打。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当商队来到玉门关前时,塞外的狂风以男孩从未见过的声势呼啸,尘土、黄沙在稀疏的林木上翻卷,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一星半点儿的人烟,只有无穷无尽的天和地,在男孩的心中展开壮阔的画卷。商队从玉门关下徐徐而过,男孩举目望去,在他幼小的眼中,那座关隘就像山峦一般威严、雄壮。就在这一刻,小男孩决定不再逃跑,他终于明白,自己已没有了爹娘和亲人,家不复存在,故乡亦遥不可及。就在雄浑倨傲的玉门关下,他头一次为自己做出了人生的选择。
过去荏苒,每一次回顾都好似在心头刀劈斧凿,也罢,此时此地总该是最后一次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那骑士终于再次昂起了头,他的脸上不期又添了几道冰痕,从眼睑下延伸到嘴唇上,令这张本已十分严峻的脸愈发显得峥嵘。他还记得:玉门关外,是有座望乡台的吧?骑士微眯起眼睛,却只见赤野千里,俱覆上厚厚的白雪,除了高高矗立的玉门关,便什么都分辨不出来了。手冻得失去了知觉,他松一松时刻紧握的剑柄,随即又牢牢擎住。这若耶剑中凝结着他的使命,也携带着他的整个家园。
从今往后,他将再不复返,因此就在这里驻足片刻,再望一眼吧!故乡,还有亲人们,逝去的和活着的,他们所有的音容笑貌都深铸在他的心底,也镌刻在去乡的征途之上。旷野上空一声马嘶响彻云霄,风卷过,只余足印在雪地上蜿蜒,义无反顾地伸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