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捷
今天是五月初一。每月的初一和十五,庭州刺史兼瀚海军军使钱归南照例要登上庭州城楼,巡视城防要害,检阅庭州的防务情形。时值正午,火辣辣的太阳当头照着,城墙之上满插的旌旗垂挂肃然,并无一丝微风将它们如常荡起。钱归南不觉抬手撩起袍袖,拭一把满额的汗珠,喘着粗气抱怨:“今年的天气太过反常,才刚到五月就炎热至此。”
王迁浑身甲胄站在钱归南的身边,更是热得汗流浃背,他满脸通红地附和道:“谁说不是啊,况且咱庭州往年春季是最多雨的,今年却从冬到春没有下过一场像样的大雨,几条大河得不到蓄水,连周围的草场都旱得厉害,这样下去,一旦入夏恐怕旱情更甚啊。”
钱归南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此时他正和王迁站在庭州城的西城门楼之上,这座巍峨坚实的城楼高近十丈,厚达数尺,是环绕庭州城一圈十六座城楼中,位于正东、正西、正南和正北位置上四座最高大的城楼之一。因每年都适当修缮、保养得当,建于大隋年间的城楼看上去还是簇新的,在正午的艳阳之下熠熠生辉。青砖砌成的城墙牢固厚重,朝西的侧面设置箭窗,城墙顶端凹凸的雉堞次第排列。城楼重檐歇式的山顶上,楼脊无一装饰,只有仓乌的瓦片垒得整齐密实,反更显气概非凡。在所有西域边关的重镇之中,庭州城的城楼和城墙都算得上数一数二。
这时,钱归南从城楼上探头向下望去,宽达数丈的护城河波光粼粼,但隐约有股秽浊的气息从中散出。这条护城河靠贯穿庭州全城的大河白杨河来蓄水,由于干旱得太厉害,白杨河河水不足,护城河得不到活水的补充,水面上大片大片的腐烂水草,已渐显淤积干涸之状,望之令人不快。王迁看钱归南注目护城河,便凑上前来,压低了声音道:“钱大人,再这么干下去,护城河恐怕也会……”
见钱归南皱起眉头,王迁赶忙住口,做出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钱归南再度举目西顾,只见莽莽苍苍的大漠平滩,雾霭沉沉、热浪滚滚,正午日照下的沙陀碛之上,好似有一袭黄灰色的天幕,从天顶悬挂而下,将无边的沙漠封锁得严严实实。一时间,钱归南觉得自己有些眼花,恍惚中似有一队黑衣骑兵破幕而出,正自沙陀碛向庭州飞驰而来?钱归南的心一阵猛跳,他赶紧定了定神,聚睛再瞧,幻觉消失了,面前仍然是一马平川的大漠,空荡、肃穆,难以预测。
钱归南咽口唾沫,转头问王迁:“这两天老潘那里有什么消息吗?”
王迁摇摇头:“还没有呢,咱们的信鸽也刚放出去,估计老潘今天才能收到。”他四顾无人,才低声道,“老潘那里还是很有把握的,毕竟编外队都受他控制,他只要把武逊拘押起来就万事大吉了。”
钱归南沉吟着点头:“敕铎的人马大概五天以后可以到达沙陀碛西侧,到那时候,老潘无论如何也该做好准备了。”
两人一边交谈着,一边沿城楼一侧的石梯缓步而下。纹丝不动的旌旗之下肃立着同样纹丝不动的卫兵,钱归南在城楼底下停住脚步,满意地环顾四周。无论怎么看,瀚海军都是一支相当精干的队伍,庭州城也是一座防务得当的城池,要攻破庭州城,对来自任何一方的敌人来说,都是件伤脑筋的事情,除非……他正颇感得意地想着,突然间平地刮起一阵妖风,漫卷旌旗敲打得旗杆噼啪作响,钱归南眯缝着眼睛望过去,恰好旗帜啪地展开,红色的“周”字宛如一柄利剑刺入他的双目,钱归南吓得浑身一颤,朝后连退几步,亏得王迁伸手相扶,才算没有坐倒在地上。
这阵风来得快去得也快,钱归南刚抚了抚扑扑乱跳的心,空气又凝结不动了,周遭闷热如旧,只是钱归南通体汗湿,却都是冷汗。他再无心情检视,刚想吩咐离开,正前方一名士兵匆匆跑来,递上一封急件。
王迁接过信件一瞥,脸色顿时变了,凑到钱归南耳边,低语道:“钱大人,伊州那边来的……”
钱归南也悚然变色,他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步入城楼下的偏院,王迁示意两名卫兵把住院门,才随钱归南进到正堂,反手便把门关了。
这边钱归南已经快速浏览了信件,搁下书信,他冷笑一声,对王迁道:“那边等不及了。”
“哦?”王迁转了转眼珠,指指信件问,“在催了?”
钱归南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自言自语道:“唔,也不知道沙州那里的战况如何了?”
王迁凑到钱归南的跟前:“钱大人,昨天来的最新塘报不是说还在僵持吗?”
钱归南紧蹙双眉,喃喃道:“情形有些微妙啊。你算算,自默啜进攻沙州到今天已经有半个月了,瓜州、肃州一早就陷落,沙州却久攻不下,看起来默啜在沙州是无法速胜了。”
王迁拉长着脸不吱声。
钱归南想了想又道:“默啜总以为大周的军队软弱无能、不堪一击,哼,恐怕他还是太轻敌了。当然了,过去这些年来他频频进犯中原,屡次得手,难怪会狂妄至此!”
王迁迟疑着问:“钱大人,您的意思是……”
钱归南一甩袍袖,冷笑道:“多亏我早就做好了两手准备,虽然调动了瀚海军至伊州,却始终按兵不动,静待前线战况明朗,否则现在就很被动了。”
王迁附和道:“钱大人英明!如此说来默啜最后是不是能够得手还真不好说?”
“确实很难说啊……”钱归南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从来就没相信过默啜能够轻易得手,虽然这次他多方谋划,可谓机关算尽,但大周又岂是能容他人随意践踏的?咳,如今我们只有坚持谋定而后动,不待时机成熟绝不轻易行动,如此方能自保。”
王迁频频点头,又迟疑地指了指刚收到的信件,问:“那这……”
钱归南满面冰霜地回答:“隔一天再回复吧,就说我们还要配合西面的行动,暂时无法分身,需待沙陀碛战役初定以后,才能兼顾到伊州。”
“钱大人,只怕伊州那边不肯罢休……”
钱归南厉声道:“怕什么!除了我谁都指挥不动瀚海军,伊州那边再急也奈何不得我。至于默啜,目下正在沙州泥足深陷,恐怕也顾及不了其他。”
王迁连声称是。
钱归南又在屋子里踱了两圈,若有所思地道:“算日子朝廷也应该收到前线战报了,不知道会有何反应,又会派多少援兵,哪位将领来到陇右道。”沉思片刻,他嘱咐王迁道,“沙州一线的战事消息必须保持机密,除了你我之外不能透露给任何人。”
王迁抱拳:“请钱大人放心,您都看见了,咱们庭州城内外可是一派和谐安详的气氛,并无丝毫异常。”
“嗯。”钱归南满意地点了点头,忽然又想起什么,“哦,前些天我叫你监视袁从英、狄景晖二人,他们情况如何?”
“回钱大人。据监视的人报告,此二人一切正常,袁从英每天从早到晚在巴扎上忙着管理商铺,的确十分尽职。至于那个狄景晖嘛,深居简出的,每日里也就是待在住处抄抄写写,老实得很呢。”
钱归南稍稍松了口气:“嗯,这就好。你要叮嘱他们,一定要处处小心,随着战事加紧,此二人对我们会有难以估量的重大意义,绝不能出任何差池。”
“卑职明白。”
夜阑人静,月凉如水。宋乾沿着飘散草木清香的小径,匆匆赶往狄仁杰的书房。一路之上,他总觉得周遭宁静如昔的景物,都弥漫着难以言表的凄凉和无措,宋乾的步履虽然急促,心却沉甸甸的,只因明白自己的无能为力后,他越发犹豫不决,不知道下一刻该如何面对那位重压之下的老人。
刚转入书房前的小花园,宋乾便一眼看见园中那泓池水旁的身影,孤独、苍老,但脊背依然挺直如柱,宋乾加快脚步赶到狄仁杰的身边,这才轻轻叫了声:“恩师。”
狄仁杰应了声:“宋乾啊。”没有回头,只注目着夜空中的一轮明月。宋乾也不敢出声,默默地在一旁等待。突然间,此情此景让宋乾悚然回忆起不算很久前的一幕,同样寂静的月夜,煎熬中的老人……宋乾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也许是被宋乾的动静惊扰,狄仁杰如梦方醒地朝他转过头来,淡淡地笑道:“宋乾啊,你来了。”
“是。”宋乾连忙回答,一时间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嚅嗫半晌才挤出句,“恩师,您、您何时动身?”
狄仁杰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很快啊,呵呵,三天之后和林铮将军的大军一块儿起拔。”
“啊?”宋乾大吃一惊,“恩师,您……圣上不是委任您为安抚使,待战事初定后再沿陇右道行使安抚之职吗?”
狄仁杰微笑着摇头:“圣上起初是这么定的,但是后来我又去恳求了她,请她允老夫与林将军同时出发。”
“这……”
狄仁杰再度翘首仰望晴光灼灼的明月,轻叹一声:“哪怕早走一天,老夫的心也就多安一分,于公于私,这样做都是有益无害的,圣上也就体谅了老夫的心情。”
宋乾道:“恩师,您这片苦心真是、真是……”他的嗓子有些哽住了。
狄仁杰慈祥地看着他,突然正色道:“宋乾,为师要问你件事。”
“恩师您请说。”
狄仁杰微皱起眉头:“现任凉州刺史崔兴,你可与他熟谙?”
宋乾连忙拱手:“恩师,在学生任凉州刺史的五年间,崔兴一直是学生的副手,任凉州长史兼驻扎凉州的赤水军军使,所以学生与他不仅十分熟悉,而且还是好友。”
“嗯,那么这崔兴为人如何?”
“回恩师,崔兴为人精干忠正,疾恶如仇,是个难得的好官员,否则学生离开凉州时也不会大力举荐他接替学生的凉州刺史一职了。”
“嗯。”狄仁杰思忖着,捋了捋灰白的胡须。
宋乾想了想,又道:“对了,崔兴还认识从英呢。”
“哦?真的?”狄仁杰顿时两眼放光,大声追问,“他们怎么认识的?有何渊源?”
宋乾思忖道:“嗯,我就是听崔兴谈起,从英十多年前在凉州从军时,与崔兴打过几次交道,因此崔兴对从英有些印象。”
“是这样……”狄仁杰又问,“那么崔兴可曾与你谈起过,他对从英的印象如何?他们的关系怎么样?”
宋乾笑了:“崔兴说从英那时候还不到二十岁,几乎是个孩子,但人很聪明,相当能干,就是有点儿傲气,呵呵,总之印象挺不错。”
狄仁杰如释重负:“那就好,那就更好办了。”他正对着宋乾,神情十分严肃地道,“宋乾啊,既然这样,为师就要托你办件要紧的事。”
宋乾躬身道:“恩师尽管吩咐,学生当万死不辞。”
狄仁杰摆了摆手:“没有那么严重,不过是请你想办法给崔兴带个口信过去,记住,是口信,找你和崔兴都认识的属下带过去,你身边应该有这样可以信得过的人吧?”
“当然有。只是这口信的内容?”
狄仁杰长吁口气,道:“这次陇右战事,圣上的安排想必你都听说了。姚崇举荐的前军和后军将帅都很妥当,只是钦差人选大有奥妙。”
宋乾压低声音道:“听说是高平郡王武重规?”
“嗯,”狄仁杰紧锁双眉道,“这是绝密的任命,朝廷中只有阁部的官员才能知晓。但是宋乾啊,你可知道姚崇为什么要推荐武重规担任这个钦差?”
宋乾字斟句酌地回答:“武重规现任鄯州刺史,而鄯州离陇右道上的战场最近,让他担任钦差主要是出于路途近便的考虑吧。”
“这只是表面上的原因。”
“这……”
见宋乾满脸疑惑的样子,狄仁杰这才将袁从英发来军报,以及昨天夜间发生在观风殿上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对他说了一遍。宋乾听得出了一身冷汗,此刻才算明白狄仁杰莫大忧虑的真正原因。
狄仁杰继续道:“武重规是圣上的亲侄子,过去在河北道战事时曾与老夫有过嫌隙,由他来担任这次陇右道钦差之职,彻查从英所发军报中举报的案情,一来可以让圣上完全放心;二来也可以封住所有对我不利的口舌,姚崇可谓是用心良苦啊。”
宋乾迟疑着道:“唔,但学生听说高平郡王为人相当残暴,恐怕……”
狄仁杰神色一凛:“你说得没错。宋乾啊,姚崇出此一策,其实就是所谓的丢卒保帅。哼!”他的声调突然变得无比凄怆,“姚崇要保的帅当然是本阁,而那个被丢弃的卒子,就是袁从英!”
宋乾浑身一颤,大气都不敢出。狄仁杰脸色苍白,声色俱厉地道:“伊州和庭州的事实真相如何,目前我们谁都不知道。但无论怎样,袁从英劫夺朝廷飞驿,越级传递军情,私告朝廷四品大员,都已犯了我朝大忌。即使最后能够证明他所报的军情属实,也很难完全赦免他的罪过。而此刻假如有人利用我和袁从英的关系大做文章,再把朋党斗争也夹缠在里面,那不仅伊州和庭州的真相难以查清,就连我也会被牵扯进去,受到掣肘,对战局的发展极为不利。”
宋乾倒吸口凉气,喃喃道:“我明白了。所以姚尚书举荐与您不和的武重规当钦差,这样不论查出的结果是什么,旁人都无话可说。”
狄仁杰颔首道:“最重要的是,圣上那里也能交代得过去。但是你想,以武重规和我的关系,到时候他会善待从英吗?”
宋乾低下了头,狄仁杰的声音嘶哑得愈发厉害了:“姚尚书可以为了大局不顾袁从英的死活,可是我不能……宋乾啊,我、我于心难安,我的心痛啊!所以宋乾,你必须帮我这个忙。”狄仁杰说着,颤抖地一把抓住宋乾的手,艰难地道,“崔兴是前军大总管,负责收复失地、驰援沙州。沙州与伊州临近,崔兴只要解了沙州之围,就有机会见到借道吐蕃、迂回伊州的武重规。宋乾,你务必传我的口信给崔兴,让他一旦晤面武重规,就想方设法阻止武重规对袁从英草率定罪,一切待林将军和我到达陇右道以后再作定夺。”
“这……”宋乾迟疑着,“恩师,学生传信过去是没问题,可武重规此人刚愎自用,又残暴无状,崔兴说话不一定有用啊……”
狄仁杰连连摇头,几乎吼起来:“有用的,一定有用的。无论如何也要试试看,拖一天是一天,你懂吗?”
“是,是,学生立刻就去办!”
宋乾几乎是跑着离开了。狄仁杰一动不动地站在池塘边,夜寒侵骨而入,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水中明月的倒影悠悠摆动,曾经有过的心痛、那分外熟悉的心痛再度袭来,令他呼吸艰涩。狄仁杰下意识地抬手捋须,才发现自己在外面站了大半夜,满把胡须都沾染了露水,湿漉漉凉涔涔的。
“大人。”
耳边响起一声熟悉的呼唤,狄仁杰微笑应答:“啊,从英……”猛地,他清醒过来,看了一眼站在面前丝毫不动声色的沈槐,狄仁杰在心中深深地叹了口气,自去年十一月起,自己都在努力避免犯这个错误,没想到终于还是在今夜发生了,也罢,叫错了就叫错了吧,或许早该如此。
狄仁杰背过双手,注视着池塘中轻轻摆动的月影道:“沈槐啊,刚才我和宋乾的谈话,你都听见了吧?”
“是,大人。”
狄仁杰仍然背对着他:“对这件事情,你有什么看法?”
“沈槐相信,大人所有的决断都是正确的。”说这话时,沈槐的脸躲在树荫之下,黑乎乎的,表情模糊。
狄仁杰似乎微微一愣,半晌,才语气平淡地道:“沈槐啊,有些时候连我都听不出来,你说的究竟是不是真心话。”
沈槐对答如流:“大人,沈槐不敢虚言。”
狄仁杰的脸上不觉浮起一丝笑意,接着又问:“哦?那么你倒说说,老夫让宋乾给崔大人带口信的办法,能奏效吗?”
沈槐微躬抱拳:“大人对下属的拳拳之心令沈槐感动。当然了,大人这么做只要能求得心安,就是值得的。”
狄仁杰猛然转身,紧盯着沈槐的眼睛:“说得好啊,沈槐!”
沈槐略低下头,又说了一遍:“大人,沈槐不敢虚言。”
狄仁杰目不转睛地看着沈槐,对方始终低头,避免与他的视线接触。终于,狄仁杰长吁口气,沉声道:“沈槐啊,我知道你心里一定认为我冷酷无情,为了大局,也为求自保,而置他人于罔顾,你有些兔死狐悲的感伤,本阁完全可以理解。沈槐啊,今天我还可以很坦白地说,这也并不是我第一次牺牲袁从英……不过,有一点我可以保证,世上只有一个袁从英,我再不会像对待他一样对待任何人,所以你也不用担心自己会遭到和他相仿的命运!”
沈槐仍然低着头,一声不吭,牙关却因为咬得太紧而酸痛不已,今夜是个转折吧?就算竭力伪装、拼命维持又能如何?那不过是个幻影罢了,多么可怕的虚伪……
微微的清风拂面,狄仁杰稍稍冷静下来,他叹息着拍了拍沈槐的胳膊:“老夫今天心情很差,沈槐啊,你不要计较。三天后就要出发,还有很多准备要做,你就乘着今夜回去关照一下,和你那堂妹道个别。”
“是,大人。”
沈槐刚要离开,狄仁杰又叫住他:“哦,还有一件事。因为陇右道战事正酣,老夫又充任了安抚使,本次制科考试只好延迟,待得陇右大捷之后再定考期。你去告诉杨霖一声,让他安心在府中温习功课,静待开考便是。”
沈槐点点头,犹豫着问:“大人,您不见他?”
狄仁杰又叹了口气:“老夫这些天心绪太乱,只怕杨霖见了老夫反而忐忑,倒影响了他迎考的心情,还是不见了吧。”
从沈珺居住的小院里,可以很清楚地听到僻静小巷中传来的敲更声,“梆、梆、梆……”那声音单调而无奈,将不眠的夜晚点缀得愈加凄惶。
“三更了。”沈珺抬眸轻叹,她的肤色比之前在金城关时要白皙很多,大约是成天深居简出又不需辛苦劳作的缘故,脸庞也稍稍丰腴了些。在炎炎红烛的映照之下,这个当初朴素耐劳的乡下女子,如今已展露出些许温柔端庄的大家闺秀风韵。只见她一头乌发挽了个家常的发髻,松散的发辫随意垂下,正掩在藕荷色的披纱上,披纱下银白团花的抹胸,随着她的呼吸轻柔起伏。
此刻,沈珺侧坐在床边,微微弯腰伏在一件水白丝绸的男子里衣上,刚刚收拢最后一个针脚,在唇边咬断丝线,她抬起头,微笑着道:“总算赶完了,你过来试试。”
沈槐自桌边站起,默默走到床前,这屋里有些闷热,沈槐也是一身的家常打扮,只穿着黑色的里衣里裤,外袍早就脱下挂在床边的架子上。看到他走过来,沈珺先搁下新衣,伸手过来帮沈槐解开束衣的绸带,熟练地往下一褪,沈槐强健端正的身躯就在她的眼前,沈珺的脸不由自主地微红了一下,俯身去拿白色绸衫,刚回过头来,便被沈槐一把搂入怀中。
“先试新衣啊……”沈珺勉强说着,声音几不可闻。
她的脸靠在男子的栗色肌肤上,急促的呼吸惹得沈槐一阵发痒,于是他轻轻将沈珺推开,有点儿好笑地看着她面红耳赤的样子,轻声道:“你不会吧,居然还害羞。”
“我……”沈珺显得更加局促了,沈槐用宠溺的目光自上而下爱抚着她,随后接过新衣,自己套上。
沈珺朝后退了一步,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又上前给他系牢绸带,再看了一遍,才松了口气道:“看上去还合适。哥,你觉得呢?”
沈槐无所谓地回答:“好啊,挺好的。反正我所有的里衣都是你做的,这么多年早穿惯了。”
沈珺抿了抿嘴唇,嘟囔道:“怎么能一样呢,这回我是去南市的绸布庄买的最好的绸料,裁剪的新方法也是何大娘教给我的,还有刺绣,虽然不多,可都是向何大娘学的绝活,与以往的那些绣活是不一样的……”
沈槐不觉又笑了,忙道:“好,好,确实很不错,我的阿珺越来越能干了。”说着,他一把拖过沈珺,顺势坐在床边,让沈珺依偎在自己的怀中,在她的耳边轻声道,“三天以后我就要出发了,出发前都会很忙,估计没时间再来看你,你要自己保重,等我回来,知道吗?”
沈珺不说话,只微微点了点头,更紧地靠在沈槐的胸前。沈槐捏了捏她的手,叹息道:“你看看,这半年来不做粗活,手就细润了许多,还是这样好,以后就绣绣花裁裁衣吧。”
“其实我还是喜欢做活的……”
“嗯。”沈槐又想起什么,微皱起眉头道,“怎么,那个何大娘还打算在咱们家长住下去了?”
沈珺轻声道:“哥,何大娘没找到儿子是不会死心的,怪可怜的,就让她住着吧,也没什么麻烦。她平日里料理杂活,教我些女红,你不在时给我做个伴,挺好的。”
沈槐脸上阴云稍散,点头道:“也罢,我这一走起码要一个多月,你一个人住我也不放心,就权且留下她,等我回来以后再说。”
沈珺以手抚过他的前胸,轻叹着问:“哥,我来了洛阳之后,你总是忙忙碌碌的,每天也和我说不上几句话,这回又要走那么长时间……哥,你是要随狄大人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吗?”
沈槐的下颌绷紧了,正色道:“嗯,这回是要去陇右道,咱大周最西最北的地界了。”
沈珺直起身,眨着眼睛看沈槐:“西北?比兰州、凉州还要西北吗?”
“比兰州、凉州还要西还要北,是西域边境了,肯定要去肃州和沙州,说不定还会去伊州、庭州……”
沈珺点点头,慨叹道:“那么远?狄大人这么大年纪的人,真是太辛苦了。”
“哼,辛苦?他心里巴不得去,又怎么会觉得辛苦!”
沈槐语调中的讥讽和怨气让沈珺很感意外,不觉困惑地看了他一眼,又喃喃道:“哥,你这次跟着狄大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不会有危险吧?我有点儿担心……”
沈槐不在意地回答:“能有什么危险,朝廷三品大员替天巡狩、安抚百姓,辛苦是会的,危险绝谈不上,就算是去打仗,也轮不到我们出事。”
“噢,这样我就放心了。”沈珺略松了口气,嘴里兀自讷讷道,“西北、庭州……哦!”她突然眼睛一亮,忙问,“哥,我记得狄大人的三公子和那位袁先生,他们就是去的西北、庭州,对吗?”
沈槐脸色阴沉地点了点头。
沈珺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更加喜悦地道:“对了,还有梅先生,好像也是去那里,哥,这回你都能见到他们吗?”
沈槐哼了一声,沈珺这才发现他神色不对,纳闷道:“哥,你怎么了?你不想看见他们吗?狄先生和袁先生,他们不都是你的好朋友吗?”
沈槐沉默不语,沈珺想了想,站起身去打开柜子,从里面找出一叠衣服来,放在床上,看着沈槐小心翼翼地道:“哥,上次袁先生和狄先生到我们家时,我看他们衣服太单薄,就盘算着给他们每人做件坎肩。哦,给小斌儿也做一件,可他们走得太急,我没来得及做好。来洛阳以后才做完,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带给他们。这次巧了,你要能碰上他们的话正好可以带去。”
沈槐骤然变色,声音不觉抬高了:“阿珺,你也太多此一举了吧!别说我不一定能见到他们,就算是见到了,也已是盛夏时节,西域那里比中原更加炎热,要你这坎肩作甚?你不觉得可笑,我还怕人笑话呢!”
沈珺被他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期期艾艾地道:“哥,你、你别生气,我只是觉得做都做了,再说他们要在西北待下去,还是会碰到天寒地冻的……”
沈槐打断她的话,冷笑道:“阿珺,你不过和他们相处了两天,就如此念念不忘的,不会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吧?”
沈珺浑身一震,右手抚在那叠精心缝制的衣服上,垂首不语。沈槐冰冷的目光锁在她的身上,继续含沙射影地道:“阿珺,去年除夕夜在金城关的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始终有很疑惑。咱们家那老爷子究竟是怎么死的,到现在仍然不明不白。哼,我一直都觉得,这件事情和梅迎春脱不了干系,和袁从英、狄景晖也一定有瓜葛,这回我去西北若是真能碰上他们这几个,倒是要借机把老爷子的死因好好查一查!”
见沈珺只管低着头,沈槐不耐烦地扯过她的手,粗鲁地把那堆衣服往床边推开,猛一用力将沈珺拉进自己的怀抱,道:“行了,别管那些不相干的。我就要走了,咱们只有今夜可以聚一聚,你要让我开心,对不对?”沈珺这才抬起头来,眼中虽有委屈的泪光闪动,却依然无比温情地朝沈槐微笑,纤纤玉臂围拢到沈槐的腰间,替他宽衣解带。
沈槐睡熟了,在沈珺的身侧发出轻轻的鼾声。借着淡淡的月色,沈珺痴痴地端详着他的睡容,看了一遍又一遍,却总也看不够。她已经不记得他们的第一次是如何发生的,她只记得她从小就坚信,自己生来就是属于这个男人的,因此何时何地怎样成为他的人其实一点儿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一生一世守在他的身边,服侍他、照料他、爱护他,为了他奉献一切。
情不自禁地,沈珺凑过去亲吻沈槐的双唇,恍恍惚惚地想:“多么美好多么可爱的人儿啊,他就是我的生命、我的理想、我的天神……娘,您的遗愿女儿一直都恪守着,‘不离不弃、生死相随’,这句话女儿时刻铭记在心,丝毫不敢违逆。娘,女儿还要感激您,正因为您要求女儿爱他,女儿才可以活得像现在这样充实……”
三天之后的五月初三,武皇钦命平西行军大总管、右武威卫林铮大将军率十万大军自洛阳出征,陇右道安抚使狄仁杰大人随军同行。太子李显代表皇帝送至城外都亭,谆谆嘱托,殷切饯别。自这一天起,东都洛阳和大军沿途的百姓才陆续知道,大周和突厥又要开战了。
然而西域边陲的庭州依然风平浪静,这个浪漫多姿的边城每年自五月起便进入了夏季。一旦入夏,庭州白天的气温就骤然升高,尤其是沙漠附近缺少植被的荒坡和山地,昼夜温差极大,正午时候触目所见的一切都会被火辣辣的太阳烤到滚烫,难怪不远处的几座秃山甚至被人们称为“火焰山”。
当然,夏季也是一年之中庭州最热闹、最绚烂、最浓烈的季节。盛开了整个春季的繁花渐次凋谢,却迎来了瓜果逐个成熟的时候。阳光灿烂夺目,晃得人睁不开眼睛;空气中飘散着各种浓郁的花香、瓜果香和西域各色香料的气味,更是熏得人如醉如痴;喜好歌舞的胡人嫌天气太热不愿意劳作,干脆喝饱了葡萄酒成天弹琴唱歌、狂欢起舞,头顶上的葡萄藤爬得满棚满架,遮出片片荫凉,连雀鸟都来凑热闹,啾啾的鸣声和着乐曲,此情此景,就算是人间天堂,也不过如此了吧。
其中大巴扎又是整个庭州城中最热闹的地方。因日长夜短,巴扎开市的时间在夏季长出一个时辰。袁从英这两天没别的事情,索性从早到晚待在巴扎里头。他本来就会突厥语,和胡人打起交道来还算顺畅,按高长福留下的账册把巴扎兜底摸了个透后,就开始尽心尽力地履行管理巴扎的职责。这天他又忙了一整个上午,就在巴扎旁随便找了个酒铺,坐下吃午饭。
袁从英特意挑了凉棚外的一张木桌坐,日头直直地晒在头顶和后背上,他热得满头大汗却觉得很舒服。袁从英非常喜欢庭州这个热烈的夏天,干燥、高温和日晒让他的伤痛缓解了不少,他常常不自觉地想,狄景晖的主意很不错,也许真该选择在这里定居下来,多么美好惬意的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假如没有那些潜伏着的邪恶和危机,那该有多好啊……
胡人老板抱着盛满葡萄酒的木桶过来,“咚”的一声撂在桌上。袁从英请来一起吃饭的几个巴扎上的商铺老板,顿时眼冒精光,争先恐后地捋起袖管倒酒,迫不及待地喝将起来。其中一个小个子波斯人还算周到,给袁从英也满满倒了一碗,袁从英咕嘟嘟地灌下去大半碗,看那几个家伙喝得兴起,已经开始手舞足蹈,不觉也笑了。胡人老板接着又端上香气扑鼻的鸡肉、牛羊肉和用井水镇得冰凉的酸奶,还有大盘子新鲜的樱桃和黄杏,全都水灵灵地在艳阳下放着光。
自从送走了梅迎春、蒙丹,又把狄景晖和韩斌安置在牧民那里,就只剩下袁从英一个人留在庭州。在大食人那里买药没有花钱,牧民也对银钱不感兴趣,狄仁杰千里迢迢请梅迎春捎来的银子居然花不出去。身边带着这些钱,袁从英发现自己突然成了个不大不小的财主,他倒也豪爽,仗着有钱,就干脆一日三餐全在巴扎上轮流请人吃饭,大肆挥霍宰相大人的银两。袁从英的道理是:一个人吃饭总没胃口,有人作陪,他可以暂时把烦恼都抛在一边,还能和各族商贩混个熟络,就算狄仁杰知道了他这么花钱,也会同意的吧!
给袁从英斟酒的小个子波斯人叫木木,是卖香料的商贩。接连喝了几大碗的葡萄酒,木木的舌头有些直了,看见袁从英正在津津有味地大吃杏子和樱桃,便凑过去讨好地说:“袁、袁军爷,这樱桃好吃吧?不过,比咱家乡波斯的樱桃还差点儿。等我回去给您带点儿来尝尝?甜极了!”
袁从英朝他点点头:“你什么时候回波斯,要到秋天了吧?”
木木愣了愣,四下瞧瞧,才压低声音道:“袁军爷,我们这两天就打算走了。还有别的商队,也都在这几天就出发,绕道突厥金山返乡。”
袁从英看了看木木,不动声色地问:“哦,我也发现巴扎上的商铺陆续走了不少,怎么回事?夏季是最好做生意的时节,你们怎么都急着走?货都卖完了?”
木木鬼鬼祟祟地又东张西望了一番,才下定决心凑到袁从英的耳边,酒气直扑过来:“袁军爷,您是好人,对咱不错,我就实话跟您说了,这庭州马上就要打仗了!”
袁从英眯缝起眼睛,轻轻重复道:“庭州要打仗?这消息你们从哪里得来的?”
“咳,消息打哪儿来的我也不清楚,可巴扎上都已经传开了。”木木说着又灌了一碗酒入肚。
袁从英也不追问,等了一会儿才道:“你们不是今天才得到这个消息吧?为什么这两天才走?”
木木摇头叹息:“还不是因为那些货,卖不完赔太多,舍不得啊。还好这几天有人来收货,出价虽然很低,但总比扔了强,所以我们才赶紧处理掉货品,就可以出发了。”
袁从英这回倒有些意外:“有人贱价收货?什么人?是什么货都收还是挑特定的货品?”
木木满脸通红地摇头:“不知道是什么来历,咱这巴扎上从来没见过那么一帮人,什么货都收,还价特狠,不过大家为了早点儿脱身,也顾不上其他了。”
袁从英皱了皱眉,正要开口,忽听前面一阵喧哗,人群朝一个方向聚拢过去,仿佛还有哭叫之声隐约传来。袁从英忙从怀里掏出银子扔在桌上,嘱咐木木:“你和老板结账。”自己三步两步便赶到人群聚集的地方。
才一会儿工夫,这里就被看热闹的闲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袁从英挤进人堆,看见地上躺着个半死不活的老和尚,在他的身边还跪着个十来岁的小和尚,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痛哭着,嘴里还断断续续地叫着:“师父,师父……呜呜,你快醒醒啊!”
围观的众人七嘴八舌却无人上前帮忙,袁从英走向前去,蹲在这师徒二人的身边,发现他们都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全身上下染满半黑不红的颜色,冲鼻而来的还有股夹杂着血腥味的臭气。袁从英皱了皱眉,用尽量和缓的语调问那小和尚:“小师父,你先别哭,告诉我你的师父怎么了?”
小和尚抹了把眼泪,哀哀诉说道:“呜呜,我师父受了伤,走这么远的路还没吃的,他、他快死了,呜呜……”
“受了伤?”袁从英从地上扶起那老和尚,突然心一沉,手中的这具躯体在这炎夏中居然透骨冰凉。他不露声色地探了探老和尚的鼻息,就轻轻将其平放在地上,又掀开老和尚胸前沾满血迹的裟衣,袁从英的眉头骤然紧锁,立即问那小和尚:“这是刀伤!怎么回事,你师父被何人所伤?”
“是、是突厥人!”小和尚放声大哭起来。
袁从英按了按他的肩膀,温和地道:“别着急,你慢慢说。”
小和尚点点头,看一眼声息全无的师父,这才一边抽噎着一边告诉袁从英,原来他们是沙州鸣沙山下的石窟中绘制岩画的和尚,师父法名普慧。就在半个月之前,突厥大军突然进犯沙州,与守城的大周军队发生鏖战,突厥兵久攻不下,就把沙州城围成了个铁桶,还在沙州附近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连他和师父绘制佛像岩画的石窟都不放过。师父为了保护岩画与他们拼命,被砍成重伤。后来师徒二人乘乱逃离沙州,一路向西而来,普慧伤重垂危,经过伊州时本想入城躲藏,哪知伊州城门紧闭,任何人都不放入内,小和尚只好再拖着普慧往西逃难。一路上走走停停,今天总算是连滚带爬地进了庭州,却不料师父来到这巴扎附近就躺倒在地,再也走不动了。
虽然多少也有些预料,但真的亲耳听到战事已起的消息,袁从英还是感到一阵晕眩。原来战火在半个月前就已经点燃,并且是在东面的沙州!他在心中暗暗冷笑,难为他们把消息封锁这么严实!他又想,看来乌克多哈的消息确凿,那么,庭州的平静也很快就要被打碎,该来的终于要来了。他要立即给伊柏泰的梅迎春和武逊传去信息,让他们全力备战!
想到这里,袁从英定了定神,伸手轻轻抚摸小和尚的肩膀,安慰道:“好了,别哭了。你饿了吧,先吃点儿东西,然后我就带你们去这城里的寺庙,你和你的师父可以在那里安顿下来。不要害怕,庭州很安全。”
小和尚止住悲声,犹豫着指了指一动不动的普慧和尚:“我师父没事吧……”
“他很好,而且再也不会有事了。”
这天夜间,瀚海军饲喂信鸽的院子里闯入不速之客,看守信鸽的兵卒被打昏在一旁,关信鸽的笼子笼门大敞,好几十只信鸽飞得无影无踪。待第二天清晨才有其他士兵发现状况,逐级上报到王迁那里,王迁顿时头如斗大。他带人来仔细察看了一个上午,也没有发现任何线索,最后还是决定暂时先将这事压下去,钱大人这些天来忧思甚重,此等小事就不要再去麻烦他了。
瀚海军失窃的信鸽中有一笼是专门来往伊柏泰的。于是第二天清晨,在飞越庭州城楼的那群白羽鸟儿之中,就有那么几只毫不畏惧空中火轮的灼烧,一路向西展翅飞往令人望而生畏的无尽沙海。两天,它们只需要两天时间,就能飞抵伊柏泰,在它们纤细的脚踝上绑着传递信息的竹筒,那里面有关于沙州的战讯。这几天来,武逊和梅迎春已在伊柏泰做好了全面的战备,早就在等着这决战的时刻了!
铁赫尔率领着突骑施最精干的五千铁骑,才花了六天时间,即从碎叶一路奔袭至沙陀碛的西侧边缘,已是人困马乏。但敕铎下的死命令有谁敢怠慢!从碎叶到沙陀碛,铁赫尔总共只有不到十天的时间,根据计划,三天之内他必须进入伊柏泰与老潘会合,在那里稍做休整,同时等待敕铎亲率的另外五千人马随后赶到,三支队伍合并一处,由敕铎统一号令,对庭州发起总攻。
午后赤日炎炎,铁赫尔望一眼好像个大蒸笼般直冒热气的沙陀碛,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一点儿作用都没有,干渴到极点的咽喉反而更觉火辣辣的刺痛,他扯着嘶哑的嗓子吼了声:“水!”手下捧上灌满水的羊皮囊,铁赫尔一口气喝掉小半囊,嘴里肚子里的焦灼稍有缓解,但心上的煎熬更甚!
部队刚进入沙陀碛时尚在清晨,天气还没有这么热,人马走得总算顺畅,但随着正午渐至,整个沙漠很快就变得酷热难当。热风卷起阵阵沙雾,烫人的沙粒迎面扑来,骑兵们本来就热得呼吸困难,这下更是惨上加惨,更兼全身上下的皮质轻甲闷不透气,体力稍差的兵士纷纷晕倒摔落马下。马匹和骆驼也热得举步维艰,喘着粗气开始耍赖,动不动就在沙子上伏地不起,士兵们要用力鞭挞才能勉强催动它们,哪里还是代步的牲口和征战的坐骑,简直成了要命的累赘。
就这么接连折腾了两天半,五千铁骑才算深入到沙陀碛的内部。这天午后气温又比之前两天更高,铁赫尔看人马实在困乏得不行了,才把心一横,命令大家在一座沙丘的背阴处休息,待太阳下山温度略低之后再重新出发。站在东倒西歪的队伍前,铁赫尔的心情焦虑难当。身为土生土长的西域战将,铁赫尔对沙漠的环境并不陌生,他手下的这班骑兵和马匹,以及负重担水的骆驼也是在沙海中常来常往,本来在沙陀碛中行军作战应该是他们最擅长的,但是此次情况太特殊了。
其实越是熟悉沙漠的人就越懂得,夏季是沙漠的死亡之季,西域战士们绝不会选择在这个季节闯入沙漠作战。他们坚信,夏季是属于沙漠中隐匿的神灵的,它们用可怕的炎热和干旱把人类封锁于沙漠之外,所有胆大妄为在这个时候进入沙漠的人,从来都是有去无回。这次敕铎是下了死令,加上时令尚属初夏,士兵才肯服从,若是再过一个月,他们恐怕宁愿被直接砍了脑袋,也不肯踏足这条由干渴、酷热和绝望组成的死亡之路。
可谁又能料到,今年庭州附近的天气如此反常,刚刚初夏时节,已炎热难当宛如盛夏。敕铎的命令是按照急行军的速度布置的,这就意味着铁赫尔的部队必须日夜兼程。夜行倒也罢了,这白天靠近正午前后几个时辰的行军,可是把铁赫尔和他的铁骑兵们给折磨坏了。
现在部队不得已歇下了,铁赫尔估计着行程,这么一耽搁又要比原计划晚半天才能到达伊柏泰。想着想着,他突然浑身发冷——水!铁骑部队轻装上阵,本来带的水就不多,天气太热人马喝水都多,如果再耽搁行程,只怕饮水支持不到伊柏泰。想到这里铁赫尔顿时心急如焚,立刻去查看饮水的状况,一看之下更是头皮发麻,水果然不够用了。
怎么办?铁赫尔努力在表面上维持着镇定,这五千铁骑兵已经被炎热折腾得士气低落,如果再得知维持生命的水已经匮乏,铁赫尔难以想象他们会出现什么状况。
他娘的!铁赫尔在心里恶狠狠地咒骂着,无论如何要熬过这两天,只要能到伊柏泰就万事大吉了。似乎是听到了他内心的煎熬,这些天来一直无遮无挡、烈日暴晒的万里长空上突然飘来几抹云丝,黑沉沉地压上头顶,却带了奇迹般的清凉感觉,令心乱如麻的铁赫尔精神为之一振,好兆头啊,这天哪怕能阴一小会儿,也能帮这五千人马好好地缓口气……
天果真阴下来了。更意外的是,从高低起伏的沙丘那头,灰蒙蒙的天际跑来几匹高头骏马,马上的骑士威武昂然,他们的身后跟着难得的习习凉风,直把这几人衬得如同沙漠中的神祇一般。许是久违的凉意让铁赫尔快慰不已,他毫不防备地迎向那跑来的几人,而他们也仿佛见到老朋友似的挥舞着手臂朝铁赫尔跑来,嘴里还喊着:“是敕铎可汗的部队吧?我们是从伊柏泰来的,专程来接你们!”
假如不是连日酷热造成的行军困难和饮水短缺,假如不是突如其来的阴天令铁赫尔惊喜非常,也许铁赫尔能够警觉到来人未曾喊出自己的名号,也能够察觉出对方没有说明是老潘的派遣,但他终究什么都没有发现,反而快乐得犹如见到亲人般,催马过去和对方亲切悟面,就此,铁赫尔和他的部下们丧失了最后的一线生机。
阴云转瞬即逝,烈日再度肆虐,但已不能令铁赫尔烦恼。伊柏泰的来人肯定地告诉他,小驼队马上就会给他们送来足够的饮水,况且伊柏泰就在前方不远处,再走一天一夜就能到达,食水完全不成问题了!开心的铁赫尔和他的部队终于可以敞开了喝水,他们将剩下的饮水喝了个一干二净,还是觉得不过瘾。可惜出发的时辰已到,铁赫尔领着大家随伊柏泰的快骑在夜色中一路向前,心中充满了如释重负的快感。
又走了整整一夜和大半个上午,将近正午,在伊柏泰来人的建议下,铁赫尔的铁骑部队暂时休憩,这里已是沙漠的最深处,他们只能在沙丘的背阴处深挖沙子,用地下还没有被烤热的沙子覆盖身体,阻挡水分的流失。天气实在太热了,大家昏昏沉沉地睡了约两个时辰,醒来后整理队形,准备再度出发时,突然发现伊柏泰的来人不见了。
起初铁赫尔并没有太慌张,也许人家只是先行去给伊柏泰来的驼队领路,他命令大家原地等待,哪知这一等就等到太阳西下,伊柏泰那几个来人依然踪迹全无。铁赫尔这才感觉不妙,他派出几名轻骑出去搜索,可叹莽莽大漠暮色深沉,哪里还有半点儿人迹。伊柏泰的那几个来人,像幻觉般地出现,又如鬼魅似的失踪了。
自进入沙陀碛以来,铁赫尔对白天的畏惧远甚黑夜,然而这个夜晚头一次令铁赫尔不寒而栗了。举目四顾,他这才发现,周围重重叠叠的沙丘在暗夜中林立,将每个方向的路途都阻挡得严严实实。熟悉沙漠的突厥人都懂得,在大漠中即使能够凭借星辰辨别方向,沿着沙丘绕上几圈后,照样可以把人彻底弄晕,本来还能在夜间趁着阴凉赶路,可如今进入这个巨大的沙丘丛中,就像踏入曲折离奇的迷宫,如果没有最熟识的人来领路,哪怕是神仙也插翅难飞了。
还有另一个情况更叫铁赫尔绝望:他们的饮水已被喝得一干二净,整个五千人的骑兵队,如今连一滴水都没有了!虽然表面上铁赫尔还强作镇定,但内心深处汹涌而来的恐惧让他难以抵挡,直觉明确地告诉他,自己中计了!只是铁赫尔想不明白,伊柏泰不是早就被自己人占领了吗?况且敕铎部队的行动是绝密,更不该有任何其他人知道啊!那么那几个将自己引入绝境的人到底从何而来?又是怎么得知的消息?这一切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可惜铁赫尔没有时间多分析了,现在他要绝处求生,或者说得更明白些,是要垂死挣扎。于是铁赫尔命令部队即刻起拔,他派出最熟悉沙漠地形的士兵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的沙丘上去寻找伊柏泰的方位。无论如何,现在只有尽快赶往伊柏泰,才能求得一线生机。在决定行进方向时,铁赫尔和几个亲信争吵得很厉害,大家都非常恐惧,再难保持冷静和克制。最后铁赫尔迫不得已拔出佩剑砍杀了一名亲信,才算暂时平息了争吵。
部队在一片愁闷绝望的气氛中出发了,铁赫尔命人每隔一段距离就在沙地上插下一面突骑施的狼旗作为标志。他们努力辨认天上的星辰,脚步蹒跚地翻越高耸的沙丘,一次次陷倒在绵软的沙土中,一次次又勉强爬起,所有人的嗓子都渴得冒出烟来,但是没有水,一滴水都没有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天已经大亮,气温再度迅速升高,已经干渴疲惫到极点的士兵和马匹再也无法挪动脚步。铁赫尔鼓起最后的勇气爬上最近的一座沙丘,四下张望时猛地发现沙丘脚下一杆黑红相间的狼旗,在干热凝滞的空气里没精打采地耷拉着,铁赫尔一见之下,顿觉脑袋嗡的一声,他向后坐倒在沙地上,双眼泛出死灰。走了这么久,部队又回到了原位,铁赫尔不得不承认,这五千铁骑兵已濒临死亡了。
正午的沙漠上热焰滚滚,铁赫尔的部队横七竖八瘫倒在沙地上,除了断续的呻吟声之外,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将他们紧紧环绕。铁赫尔徒劳地舔着干裂的嘴唇,突骑施最精锐的五千铁骑难道就要如此耻辱地湮灭在荒芜的大漠深处?他不甘心,更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耳边响起驼铃和马啸声时,铁赫尔已接近昏迷,迷迷糊糊地他看见有人站在自己的面前,他以为是幻觉,便闭上眼睛。但是怎么会有凉爽的水滴洒在自己的脸上?
铁赫尔猛然惊醒,差点儿就从沙地上一跃而起,他勉力支撑起半边身子,瞪大眼睛努力辨别……天哪,他看见了谁?那魁伟高大、威风凛凛的身躯,那碧绿深邃仿佛能够刺透人心的双眼,那广额隆鼻,那披散的犹如雄狮鬃毛的卷曲棕发,还有那坚韧的下颌和充满力量的嘴唇,铁赫尔艰难地从喉咙深处发出声音:“乌、乌质勒、王子……”
梅迎春站在铁赫尔的跟前,居高临下俯瞰这垂危的人,心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即将报仇雪恨的快意。慢慢举起手中的神弓,梅迎春将箭尖对准铁赫尔的面门,微笑道:“铁赫尔,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铁赫尔兀自困惑不已,嚅嗫着:“王、王子殿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是奉可汗的命令来……”
“哦?来做什么?”梅迎春冷冷地追问。铁赫尔没有回答,虽然还是理不清来龙去脉,但他多少能够感觉到梅迎春的意图,他明白,一切都完了。即便如此,突骑施的勇士也要死得有骨气,他铁赫尔绝不当懦夫。
梅迎春静静地观察着铁赫尔,嘴角抑制不住地冷笑。突然,他跨前一步,左脚踏上铁赫尔的面门,满是铁钉的皮靴顿时将铁赫尔的脸踩得血肉模糊,铁赫尔凄惨地嘶喊起来,声音却很低哑。梅迎春咬了咬牙,又是一记猛踏,铁赫尔的眼珠被活生生踩爆,鼻孔也被踩裂,他已经发不出声了,只是全身抽搐,在沙地上缩成一团。
梅迎春撤回左脚,稳稳地站在濒临绝境的五千铁骑前,朗声道:“突骑施的弟兄们!大家都知道,我乌质勒才是老可汗的长子,突骑施汗位的真正继承人!那敕铎是什么东西?他是个贼寇!他篡夺了我的可汗权位,杀害我的兄弟亲人,危害突骑施的部族安康,他残暴淫虐、作恶多端,你们跟随敕铎,那就是认贼作父,助纣为虐!弟兄们,今天我乌质勒已立下誓言,要将突骑施的汗位重新夺回来!你们如果跟随我,咱们既往不咎,我给你们水和食物,救你们活命;如果执意反抗,那么……”他顿了顿,看一眼还在挣扎的铁赫尔,对着他的脑袋张弓放箭,铁赫尔立即脑浆迸裂。梅迎春放下神弓,才慢悠悠地道:“铁赫尔,就是下场!”
残阳如血,梅迎春高亢的话音在空旷辽阔的大漠上激起阵阵回声,这是真正的王者之声,挟裹着号令众生的无上威严。已被干渴和炎热折磨得生气全无的五千铁骑,仿佛在绝望的深渊中看到了一线曙光,纷纷翻扑起身,活像一条条濒死的鱼,张合着干裂出血的嘴唇,朝梅迎春伸出降服和求援的手。
此刻正是日暮时分,一直纹丝不动的灼热空气里奇迹般地出现丝丝凉意,绝少在这个季节刮起的东南风愈来愈猛烈,骤然将沙海席卷而起,浓重的乌云蜂拥而至,天地顷刻间变得如黑夜降临般昏暗难辨。正当所有人茫然失措之际,暴雨倾盆而至,落在沙陀碛的无垠荒原之上,在沙海上砸出点点坑洼。那突骑施的五千铁骑绝处逢生,一边在雨中疯狂地翻滚着、嘶吼着,一边连滚带爬地扑到乌质勒的脚下。在他们的眼中,这位王子已俨然是主宰生死和天地万物的真神!
从沙陀碛到庭州,这雨从一开始下便再不停歇,且雨势狂暴如瀑倾泻。五天之后,庭州城内外由旱转涝,灾害即成。
也就是在这天降暴雨、肆虐庭州的日子里,朝廷的钦命在驿差昼夜不停的传递下,终于跨越了千山万水,自洛阳抵达陇右道。
五月初十,凉州刺史崔兴接武皇圣旨,受任陇右道前军总管,两天内便调集齐了建康军和大斗军的六万人马,率先锋部队挺进已被突厥占领的肃州。
与此同时,武皇的绝密圣旨也送到了时任鄯州刺史武重规的手中。武重规详阅圣旨,不觉惊骇万分,事关大周边陲重镇庭州和伊州的安危,更涉及两州刺史的名誉和身家性命,甚至还关联到声隆赫赫的宰相狄仁杰,这个烫手山芋不好抓啊!即便以高平郡王和武则天亲侄儿的身份,武重规还是感到此次的钦差很不容易干。
武重规一边赶紧与吐蕃联络,积极准备几日之内就借道吐蕃、迂回伊州,一边通盘考虑整个事件和自己将要采取的策略。首先,大周的江山是自家姑母的,而且很有可能就成了他武家的,这江山武重规当然要竭力维护。因此,假如庭州、伊州的官员果然与突厥贼寇勾结,那没得二话,他武重规一定会高举钦差的生杀大权,将这些乱臣贼子诛灭九族而后快!但问题是,这里面还牵扯到一个狄仁杰,武重规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或者说,武重规不愿意让事情就那么简单。狄仁杰过去的卫队长袁从英劫夺飞驿,向狄仁杰私相传授重大军情,这样的行为背后是对皇帝权威的无视,更是对朝廷安全的极大威胁。别说袁从英的信息属实也难辞其咎,假如他的消息中有半点儿虚妄,那么他和狄仁杰搞出这一系列事端的目的究竟为何,就实堪质疑。想来想去,武重规逐渐意识到,自己的手中正掌握着一个难得的机遇,要如何拿捏还需仔细斟酌。
崔兴和武重规分别从凉州和鄯州出发了。所不同的是,崔兴大张旗鼓、声势浩荡,几万大军摆开队形,仗凛凛军威向肃州挺进。而武重规这边则于深夜潜行,由钦差卫队保卫着,悄悄地进入吐蕃境内,在祁连山的重重山脉掩护之下,朝向西北而去。
庭州,暴雨无休无止地下到第六天的清晨。钱归南在床上听了一夜滂沱的雨声,心烦意乱,几乎整夜没有合眼。黎明时分,他再也躺不住了,便起身来到屋外的葡萄棚下,呆望着整整六天来始终晦暗压抑的天空,和如同倒翻了水桶般的激烈雨势。
屋内的床上,裴素云面朝里躺着,她也同样彻夜未眠,所幸钱归南这几天自顾不暇,丝毫没有察觉她的异样。一直到今天,钱归南都没有完整地向裴素云透露过,他究竟在策划着什么样的阴谋,裴素云也从不追问。但在内心深处,她已深深地认同了袁从英所说的,钱归南在走向深渊,而且也要把她和安儿,乃至整个庭州一并带入深渊。
庭州的气候一向干燥,裴素云在此地长大,从来没有见过像这几天的连绵淫雨。五天下来,没有任何防涝措施的庭州城已四处汪洋,成了一片泽国。黏稠的积水中掺杂黄黑的沙土,腐败的草木和垃圾散发出阵阵臭气,只不过几天的时间,这沙漠绿洲再不复往日的热烈和激情,变得晦暗、肮脏、垂头丧气。裴素云在心中默念着,这是诅咒!除非最恶毒的诅咒,又有什么能够把美好亮丽的夏日,变得如此惨淡破碎,唯一不变的是闷热窒息的空气,叫人呼吸困难,动弹不得。不知道为什么,此情此景并没有令裴素云感到多么恐惧和慌乱,她的心中只有疲惫的绝望,好像搁浅的鱼,最多徒劳地张张嘴,连挣扎求生的欲念都没有了。
屋外传来噼里啪啦蹚水的声音,裴素云皱了皱眉,一定是那个王迁又来找钱归南了。果然,窗下传来低低的话音,满是掩饰不住的焦虑:“钱大人,伊州那边又来信了!”
“不管他!”钱归南的声音骤然响起,吓得盘在屋檐下的黑猫哈比比蹿起老高,腾身跳入院中的积水塘,黑色的泥浆顿时溅了王迁满身。
停了一会儿,钱归南稍稍镇静下来,从王迁手中接过密信,一看之下顿时倒吸口凉气。
王迁赶紧询问:“钱大人,怎么回事?伊州那边要硬来?”
“那倒没有。”钱归南摇摇头,握着信纸的手止不住簌簌发抖,干脆往王迁的怀里一甩,“你自己看吧。”
王迁匆匆看罢,也觉心惊肉跳,忙问:“钱大人,您看朝廷的这番布置……”
钱归南冷笑一声:“很好,很高明!这下默啜麻烦大了,王迁啊,看来你我还要做好抽身的准备。”
“是!可是钱大人,卑职看这信的口吻,伊州那边也快沉不住气了,您觉得他们会不会狗急跳墙啊?”
钱归南阴沉着脸道:“他们沉不住气是他们的事,此刻我们尤其不能慌乱。不过为防万一,你最好还是去伊州跑一趟,看看瀚海军目前的状况如何,稳定一下军心。万一事情有变,你也好及时指挥处置。”
王迁抱拳应承,钱归南又问:“按计划再过十天,敕铎就要对庭州行动了,怎么伊柏泰那里还是音讯皆无?老潘到底有没有接到敕铎的人马?你派去伊柏泰的信使呢?飞鸽传书呢?到底怎么回事?”
王迁苦着脸道:“钱大人,您看这连日暴雨,鸽子哪里还能飞出沙陀碛?至于派去伊柏泰的人,我都不知道这鬼天气他们还能不能活着走到伊柏泰!”
钱归南没有答话,只脸色铁青地沉默着,半晌才长叹一声:“难道真有天意?也罢,好在还有十天时间,伊柏泰的事暂且搁一搁,你先去伊州管住瀚海军要紧。”言罢,钱归南举目望天,狠狠地道,“真不知道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咳!着实叫人不安啊!”
王迁站在葡萄棚的外侧,说了这么些时间的话,浑身上下早就被瓢泼大雨浇得湿透。他朝钱归南抱了抱拳正打算告辞,钱归南突然喝道:“王迁,你去伊州之前,还有一件极要紧的事要办!”
王迁一愣:“什么事?”
钱归南面露狞笑:“你也看了伊州的来信,难道没看到朝廷派谁担当此次的陇右道安抚使?”
“内史狄仁杰大人啊。哦,我知道了,狄三公子……”王迁恍然大悟,钱归南朝他招招手,压低声音布置起来。
王迁走了,钱归南松了口气返回屋内。刚推门进去,裴素云就站在门边,双眸灼灼地注视他。钱归南怔了怔,伸手过去揽住裴素云的腰,叹道:“你在这里干什么?吓了我一大跳。”
裴素云轻轻拂了拂钱归南的衣襟,低声道:“都被雨打湿了,让我帮你换下,来喝奶茶吧。”
冒着大雨赶到巴扎后的孤立小院,王迁先找到了缩在一个简易窝棚下、负责监视的兵卒。这两名兵卒刚经过通宵达旦在雨中的值守,精神十分萎靡,看见长官到来,才勉强振作,报告说因连日大雨,巴扎上的商铺棚架倒塌进水的不少,袁从英这些天来忙着和商贩们加固棚架、搬运货物、挖掘临时疏通积水的沟渠,几乎没有时间回这个小院来,昨天晚上也是彻夜未归。至于狄景晖,倒是安稳地在小院里睡觉呢。
王迁忙问:“袁从英那里有人看着吗?”
“另有两名弟兄在巴扎上盯着呢。”
王迁朝手下们一挥手,大家立即在雨中散开,将小院团团包围。王迁一马当先来到狄景晖睡觉的东屋,向内高声断喝道:“流犯狄景晖!刺史大人有令,即刻拘你到衙门问话!”屋内传来含混不清的话语,似乎有人刚从梦中惊醒。王迁飞起一脚便把房门踹开。手下蜂拥而入,直接就把那个才从炕上坐起的人摁倒在地。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要干什么?”那人匍匐在地上直叫唤。
王迁一惊,声音不对啊!他赶紧上前拎起那人的后脖领子,嘴里还说着:“狄公子,不好意思。刺史大人请你去……”一句话还没说完,王迁瞪着那人的脸大叫起来,“不对,你不是狄景晖!你是谁?狄景晖在哪里?”
“问他没用,他什么都不知道。”门口响起一个平静的声音。
众人回头看去,袁从英肃立院中,雨水毫无阻挡地倾泻在他的身上,他却并不在意。王迁有点儿猜出端倪了,但手里依然不肯放开那个哆嗦成一堆的人,只对袁从英高声叫道:“原来是袁校尉回来了,辛苦啦!袁校尉,王迁奉命来请狄公子,却不料狄公子已不知去向,袁校尉能解释下是怎么回事吗?”
袁从英朝东屋门迈近两步,指了指那人道:“他是我请来誊写账簿的,与此事无关。你先放了他,我自会给你解释。”见王迁还有些迟疑,袁从英又跨前一步,盯着王迁道,“王将军,我的话你都听明白了吧?”
王迁这才把手一松,那人跌跌撞撞地往前扑去,袁从英伸手将他轻轻一扶,道:“钱在桌上,你自去拿了便回吧。这些天麻烦你,多谢了!”
王迁看着那人飞跑出房门,对袁从英哼道:“袁校尉,你使的障眼法不错啊。”
袁从英微微一笑:“还不是因为你们照顾得太周到。”
王迁恼羞成怒,愤愤道:“狄景晖到底在什么地方?他可是服流刑的犯人,袁校尉我劝你还是立即把他交出来,否则刺史大人怪罪起来,就怕你担当不起!”
袁从英仍然答得气定神闲:“狄景晖跑了。”
“跑了?”王迁真是啼笑皆非,瞪着袁从英道,“袁校尉居然如此玩忽职守?”
袁从英不以为意:“随你怎么说吧。”
“那好,王迁拿不到狄景晖,无法向刺史大人交代,少不得请袁校尉去向钱大人回话吧!”
袁从英做了个请的手势,干脆连口都懒得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