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不速之客
妞妞上身穿着粉红色的高领立袄,领口一律镶着金边,配着粉红色绣花裙子,白色的长袜子,梳着漂亮的麻花辫,扎着湖色的蝴蝶结。胸前挂着如意金锁,粉嫩嫩的小手上戴着一个翡翠镯子。
前日是小家碧玉,寒门童养媳;今日如大家闺秀,名媛小千金。
贵翼心中纳罕,似乎凭直觉预感到又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妞妞。”
妞妞像一只活泼的小鸟,从客厅里蹦蹦跳跳地一路扑腾到门口,直扑到贵翼怀抱里,叽叽喳喳地叫:“大哥哥,大哥哥。”
贵翼和颜悦色地说:“妞妞,你怎么来了?谁送你来的?你小资哥哥呢?”
站在贵翼身后的林副官,一听到“小资”两个字,立即明白贵翼的意思,他拔枪在手,迅速检查客厅和书房。
客厅和书房都没有人,林副官给贵翼递了一个“安全”的信号。
贵翼把妞妞抱起来。
妞妞说:“小资哥哥送我来的。他很忙,没有时间照顾妞妞,叫我跟大哥哥一起住几年。”
几年?
贵翼和林副官交换了一下眼神。
“去问问门口的侍卫。”贵翼对林副官说。
林副官点点头,赶紧出去了。
“妞妞,你吃晚饭了吗?”
妞妞鼓着小嘴说:“没有。小资哥哥叫我过来跟大哥哥一起吃。”她伸出小手拍了拍肚子,“妞妞饿了,妞妞要吃小笼包。”
贵翼说:“好,妞妞乖。稍微等一等,一会儿跟大哥哥一起吃晚饭。”他转身吩咐佣人把妞妞抱到楼上去。
“到底什么情况?”贵翼低头沉吟。
林副官走来,说:“我已经问清楚了。是方小姐的司机开车送妞妞小姐来的,说是军门请妞妞小姐过府小住的。”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我寻思着吧,也许小资少爷真的遇到很大的麻烦了,所以,先把妞妞小姐送到我们这里来。”
“他哪来的自信我们一定会替他养孩子?”
“那、那妞妞小姐从道理上讲,是我们贵家的二少奶奶,他不往贵家送,你叫他往哪里送?送孤儿院?”
话音刚落,林副官就被贵翼敲了一下头。他嚷嚷着:“我就说说——”
“你小点声。”贵翼呵斥地,“好好的提什么孤儿院,一会儿让妞妞听见。”
“好好好,我错了,错了。不提了。”
晚餐开始了。
房间里多了一个孩子,多少添了些热闹。妞妞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有点够不着餐桌上的甜品,她咿咿呀呀地发出抗议。贵翼就替她拿到跟前来。妞妞吃得欢喜了,用小胖手碰了碰贵翼的脸颊。
贵翼微笑着,问:“妞妞,你小资哥哥在忙什么?”
妞妞说:“挣钱。”
“妞妞,你认得方一凡姐姐吗?”
“方小姐喜欢听小资哥哥弹钢琴。”妞妞很自得。
“妞妞,你今天的打扮为什么跟前天不一样啊?”贵翼问。
“今天穿得好看。”妞妞答非所问。
“那我们妞妞平日里穿得好看吗?”贵翼换了一种方式问。
“好看!”妞妞很高兴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前天穿得就不好看。”贵翼故意撇了撇嘴。
“好看!”妞妞不乐意了,“小资哥哥说,大哥哥喜欢看妞妞穿花布。”她俏皮地仰着小脸,小嘴上是一抹奶油。
贵翼拿餐巾替妞妞擦干净嘴角。林副官走来,凑近贵翼说:“上海警备司令部侦缉处二科科长资历安前来拜访。”
“资历安?”贵翼对这个名字很敏感,突然想起来,有些质疑,“不会吧?”
“没错,我也纳闷呢。这个资历安跟小资少爷的二哥的名字一模一样。”林副官把一张拜帖送到贵翼眼前。
“侦缉处二科?”贵翼接过拜帖,琢磨着,“军统?”
林副官点头,说:“蹊跷吧?”
贵翼合上拜帖,说了声:“有请。”
走进客厅来的是一个个子不高,皮肤白皙,鼻梁削尖,精神略显疲惫的人。他穿的中山装虽不笔挺,但那不卑不亢的姿态,却也自有一番气势。
“卑职是上海警备司令部侦缉处二科的科长资历安,冒昧前来——”话音未落,贵翼身后传来妞妞惊恐的大哭声。
贵翼一回头,妞妞不知什么时候站到自己的背后,她“哇哇哇”地大哭着,用小手指着资历安,嘴里喊着:“坏蛋!打坏蛋!打!!”
贵翼意识到了什么,他指着林副官说:“傻站着干吗,把小姐抱到楼上去。”
林副官瞬间明白了点什么,他一个健步冲上来,抱着妞妞离开大客厅,直奔楼上。妞妞哭喊着,除了“坏蛋”还是“大坏蛋”,资历安颇感有趣地看着这幅“意外”的画面。
“资科长,请坐。”
资历安回应地微笑:“谢军门。”
“来人,给资科长上茶。”
有侍卫上来,换上新茶。
“刚才那位小姐是?”资历安不露声色地问。
“我家小妹。”贵翼答得干脆爽快。
资历安微怔。
“小妹素来任性惯了,可能是怪我没有陪她一起吃饭,跟我撒娇呢。真是有失体统,让资科长见笑了。”
资历安客气地笑笑。
“资科长,我们军械局和你们侦缉处好像并无什么工作瓜葛。资科长此来是公事呢,还是……”
“公私兼有。”
贵翼浅笑。
既然是“公私兼有”,谈话的顺序自然就是“先公后私”了。
“资某是特地为了前日贵府门前发生的‘惨案’而来。我想贵军门也应该知道资某的来意……”
贵翼不咸不淡地说:“调查刑事案件,不应该是警察局的事吗?”
“是。程序上是的。只不过,这次的事件与上海地下党有关,属于‘共谍’案,警察局的刘科长把案件转交给侦缉处了。”
当贵翼听到“共谍”案时,止不住心头大震,他按捺住震惊,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态度娴雅,不似有什么惊触。
资历安敏锐地看了贵翼一眼,贵翼二话不说,单刀直入地问:“死的都是些什么人?”
“护士、大学生、股票经纪、自由旅行者。”
贵翼淡淡地说:“听起来并无公害。”
资历安的态度严肃起来,语音尖利地说:“贵军门!他们都是老百姓,无辜的市民。”
“是吗?我怎么觉得这四个无辜的市民都与资科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呢?”
资历安语气加重:“军门的意思,与资某有联系就不是无辜?”
“资科长!我之所以认为你我的对话很无聊,是因为你一进门就开始撒谎。”
资历安怔着。
“侦缉处惯以抓捕共产党为工作要务,而警察局是破获刑事案件的。贵某的官邸门口突发‘惨案’,是以刑事案上报警方的,侦缉处这么快就接手这件案子,贵某有理由相信,这个案子并不是警察局主动移交给你的,这个所谓的‘共谍’案一开始就是你的。警察局模棱两可地打了一个擦边球,你就顺理成章地把案子拿回去了。”
“贵军门臆断了。”
贵翼轻描淡写地说:“是吗?”
“资某承认,这个案子与侦缉处休戚相关。但是,资某并非有意撒谎,而是出于对案件的保密。实不相瞒,对于共党的谍报站,我们正在不遗余力地打击!对此,侦缉处二科付出了高昂的代价。如果,我们任由信息外泄,那么死了的人就白死了。”
死了的人就白死了!
贵翼渐渐明了,死者一定与侦缉处有重大关联。而这个资历安,一定经过了严格的询问和缜密的调查才来找自己的。
贵翼心头千回百转,蓦地想到那辆借给小资的救护车。
“资科长,你来的实际目的……就是向贵某索取一个答案,是吗?”
“军门明鉴。”
“你想问,是谁借走了那辆救护车。”
“对。”
“我想请问资科长一句,这辆车和凶杀案有直接关联吗?”
“当然。经调查,这辆军用救护车是由贵军门的司机去陆军医院借用的。”
贵翼点点头。
“可是,这能说明什么呢?资科长。假如,我说的是假如,假如我遇到了‘敲诈’,遇到了不能解决的麻烦。假如我与四个死者有所仇恨。我坐这个位置,军火商都要看我的脸色,我犯得上自己派司机出面去借一辆破车,来坐实自己与杀人凶手有某种关联吗?”
“凶手也许在向军门邀功。”
“邀功?”贵翼脸上生出一种冰凉的寒意,“我一直就纳闷,我与这四个人无冤无仇,素不相识,为什么凶手费尽心机地要将他们的尸体送到我家门口。资科长一句‘邀功’,令贵某人豁然开朗——除非,侦缉处杀了我的亲人,凶手杀了你的人,来向我邀功!这才说得通,资科长!”
资历安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
“你杀了谁?!说啊!”贵翼一声厉喝,资历安没坐稳,差点摔下来。他站起来,拿出一张“梅花”手帕擦汗。
“贵军门,你误会了,误会了。资某此来,一是前日之事,令军门受惊,资某不安,特来问候。二来,二来啊……资家和贵家也算有些渊源……我家——不,不,小资的事情,我还没向军门告禀……”他已经有点慌乱,口不择言。
贵翼原就是为了摆脱“借车”嫌疑,来一个“声东击西”,资历安既然败阵,他就存了“穷寇莫追,见好就收”之心。
“资科长也是为了党国的利益,操劳过度,贵某可以谅解。”他那意思,你不追,我不打,各退一步。
资历安说:“是,是。”
“你,刚才提到小资……”
资历安又有些懊悔,不该莫名其妙地给自己找麻烦。话已出口,索性就直言相告了。
“想必军门也知道资历平。他原是我家三弟,后来,被革除户籍……”
贵翼故作一怔:“为什么?”
资历安叹了一口气,说:“家门不幸,说来话长。”
贵翼前一刻的心情恨不得立即把这个资历安踢出去,后一刻觉得他说半句留半句,弄得自己心里不踏实。
贵翼诱导地问:“……他,有什么事吗?”
资历安的嘴角泛起一丝轻蔑来,眼睛里透出讥诮之色。表面上还是彬彬有礼,不过,口气有点酸:“说实话,我不大愿意在外人面前提起这个孩子,尤其是在贵军门面前。我是一个重感情的人,不愿意去揭别人的短处,更别说小资也曾是我们资家的孩子,做人,总要留点余地。”
贵翼淡笑:“资科长话中有话啊。不过,贵某素来不喜欢跟人打哑谜,你还是直说了吧。”
资历安踌躇了一下。
贵翼看他似乎有难言之隐,为了让资历安放松心态,贵翼主动地替他开场:“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资科长不说,贵某人心里也是明白一二的。”
资历安笑笑。
“说到底,小资是我们贵家的‘弃儿’,我从不希图资家会把他当成‘宠儿’。但是,他既已进了资家的门,就理所当然的是你们资家的孩子。资家为何要先养后弃?”
“贵军门在质疑我资家的教养门风?”
“不敢。”
贵翼这句“不敢”,其实是承认自己没有“资格”问责而已。
“贵军门认为我们资家放弃了一个家庭应尽的起码责任?”
“我只是想说,以他这种身世……以他的身份在一个大家族里,地位尴尬,想必家庭环境的等级约束会制约一个孩子的自由天性。”
“贵军门的话,真是一针见血。不过,这一次,贵军门对我资家的种种猜测,都会错意了。”
“愿闻其详。”
“家父性情豁达。家母信佛,生性散淡,宽厚体恤,家中事并不是十分拘谨。小资的母亲嫁进资家,也是做的‘两头大’。家母和姨娘不怎么见面,姨娘喜好奢华,喜欢办一些文化沙龙,夜夜笙歌。因为家父在世时,是一名洋行的买办,场面上的事是少不了姨娘帮衬的。家父与姨娘与其说是夫妇,倒不如说是事业上的帮手,相互扶持,两相益彰。所以家庭里最好的教育资源都优先给了小资,预科也好,留学也罢,小资总是排在第一位的。小资并没有在资家受到过一丝一毫的委屈,正相反,资家对他优厚的待遇,让他毫无拘束,为所欲为。他酗酒,赌博,通宵欢宴,肆意挥霍钱财,谎话连篇,金玉其表,败絮其中。喜欢不劳而获。跟他那贪婪的母亲极其相似。”
贵翼听了这话,也是半信半疑,大约是没有料到这一层的情势反转,他略微迟疑了一下,说:“再怎么说,资家也是书香门第,怎么能对小资如此忽略,任其发展,竟无管束?”
“军门这话说得中肯。我知道贵军门心里是怎么想的。资家对小资放任自流,就是任他自生自灭!”
此言诛心!
贵翼竟无言以对。
“军门你又错了。”资历安说,“我们资家到底是世代书香,小资纵有些神通,却也是施展不开的。在门第这块砧板上,可以有桀骜不驯,可以有愤世嫉俗,但最终,都会被砧板上的刀剁得温顺、谦和、守礼。”
“砧板上的刀又是谁?”贵翼问。
“是家兄资历群。”
“哦?”贵翼脑海中自动浮现出“死刑犯”的字样。
“家兄的性格敦厚,也有凌厉浮躁之处。我的修为不及家兄十分之一,也没有家兄的手段。”
“听起来,小资也是吃过些苦头的。”
资历安笑笑,说:“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贼终究是贼。”
贵翼的脸一下就挂不住了。
“留点口德。”
“小资是个骗子。”资历安没有丝毫退却之意,反而侃侃而谈,“贵军门有所不知,小资不仅仅是一个高明的诈骗犯,他还是一个作案手法高超的贼。他在法租界巡捕房是挂了号的头号骗子。他仿制古画、偷窃、敲诈,无所不为。他进监狱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贵翼清楚地明白了一件事情,资历平有“前科”。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他在想。
“小资是如何离开资家的呢?”贵翼问。他措词极为谨慎,不说“小资被逐出资家”,而用了“离开”两个字。
“他当时偷拿了家里的钱。”资历安说,“其实,他根本没有必要这样做。”
贵翼没听懂:“我听资科长这话,小资是刻意要离开资家的。”
资历安点点头:“我一直以来都认为,他是故意为之,好找一个适当的借口,让资家主动开除他。他好过回从前的自己。”
贵翼疑惑起来。
对于小资的过往经历,他有点想不通,理不顺。
“小资除了有‘不体面’的工作,还有一个草率的婚姻。”
“是吗?”贵翼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眉。
“他娶了一个童养媳。”资历平说这话的时候,眼光微微上扬,望着楼梯上的方向。
“听上去很荒唐。”贵翼在引导资历安往下说。
“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情他也能做出来。”资历安一脸深恶痛绝的表情。
“到底是什么事呢?”
“小资的房东是一个隐藏很深的共产党间谍。”
贵翼听了这一句,很吃惊。
“我们侦缉处一个月前侦破了一件共谍案。抓捕了一对夫妻,缴获了共产党的地下电台,而这个共党恰巧是小资的房东……”
贵翼不答话。做出一副倾听的姿态。
资历安有点尴尬,他原以为自己卖了个关子,贵翼就应该顺杆爬来问一声。
瞬间冷场。
“……这对夫妻是死硬分子,我们侦缉处的十八般武艺、七十二套刑具全都用上了,都没有撬开他们的嘴。”
贵翼冷眼看着他,依旧一言不发。
“……不过呢,我们手上还有一张牌,就是他们的孩子,小名叫妞妞。”
贵翼的脸色渐渐变了,身子也绷起来,目光冰冷,审视着资历安。
“我们也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下策。”资历安毕竟是心虚的。
“后来呢?”贵翼淡淡地问。
“小资居然把这个孩子‘绑架’了,还留了封信给我,公然声称这孩子是他的‘童养媳’,他有合法的收养证明,还威胁我说,我要敢搜捕这孩子,他就公布于众,让我成为众矢之的。”
贵翼的眉头渐渐舒缓,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资科长说的是小资‘绑架’了那孩子?但不知,小资是在何处下手‘绑架’的?”
“刑房。”
“哪里?”贵翼惊诧着,他难以置信。
“刑讯室。”
贵翼的眼睛霎时红了,竟然自带几分“凶光”。他忍着,克制着,心尖上仿佛插着一把刀。
资历安感应到了贵翼眼睛里蕴含的火焰。
“贵军门,卑职是职责所在!”
“好一个职责所在。刑房重地,不用来拘禁重犯,倒用来关押一个孩子。资科长你这样枉顾法纪,滥用私刑,党国的颜面何存?”
贵翼的话也是自己在腹中考量了一番,才一字一句地稳妥说出,因为凡是事关“共谍”的案子,都必须用词谨慎。他清楚军统局的规矩,凡牵涉地下党的案件,都是“杀无赦”。
“贵军门说得好,资某人也是顾及犯人之女尚在幼龄,派人在刑房照顾,并没有强制拘禁。但凡‘共谍’有一点点悔过自新之心,资某人也不会利用小孩去达成自己的目的。正因为疏于防范,才被小资有机可趁,当日,他是冒充狱警将妞妞‘绑架’而去,这件事,卑职已经呈文上峰,有案可查。”
“那对夫妇呢?”
“什么?”资历安一愣。
“妞妞的父母。”贵翼强调了一下,“现在怎么样了?”
“已经处决了。”资历安回答得很干脆。
安静,房间里没有声音。
贵翼与资历安安静地对峙着。
“资科长来的目的,贵某已经了然于胸。感谢你对我的坦白,你说了这么多资家的家务事,让我深感意外。”贵翼稳稳地说,“我为资历平感到骄傲和自豪。资家要是不反对的话,找到他以后,我会让他认祖归宗。”
“您真的一点也不了解他。他会成为您家族里的祸害。”
“我倒认为他正直而有胆量。”
“就因为他‘绑架’了一个‘共谍’的女儿?”资历安不屑之情溢于言表,“贵军门不要忘了,你我都是党国的军人。党国的利益高于一切。小资是一名潜逃的罪犯……”
“他在你眼里是潜逃的罪犯,在我眼里,是一个有情有意的人。老实说,我对这个亲弟弟的好感已经极不平常了。”
贵翼用了“亲弟弟”三个字,资历安同样深感意外。
资历安良久从嘴里吐出一句话:“那他真是遇到‘贵人’了。”
贵翼嘴角边泛起一丝反讽且自负的笑意。
“资科长此言差矣,你我都是为国效力,何分贵贱?”话里有刀,而层层叠叠的关系,让两人都感觉空气窒息。
“我还有一个问题请教资科长。”
“贵军门请讲。”
“令兄资历群是共产党吗?”
资历安的嘴唇泛白。
贵翼质问资历安:“你大哥是共产党吗?”
资历安稳住心神,说:“他不是。他只是一个杀人犯。”
贵翼点点头,说:“你们资家还真是人才济济。”
“贵军门。”
贵翼知道这话伤到了“资家”。
“你作为资家一份子,你大哥是杀人犯,你弟弟,哦,不,你挂名的弟弟是个贼。我很好奇,你如何处理好家庭关系?你就从来没有想过去挽救你的弟弟,或者给你大哥请个好律师?”
“我个人能力有限。而且,我从不顾忌别人怎么想。”
“你够坦白。”
“还有一件事,前天晚上,犯人资历群越狱了,警察局正在着手调查。如果,我说如果资历平找到军门,请军门转达他一句话,不要插手管闲事,特别是资家的家事。”
“你怀疑是资历平劫了狱?”
“兄弟情深,保不齐这件事与他有关。”
贵翼笑了:“好一个兄弟情深。”
资历安皮笑肉不笑地动了动嘴,说:“有关前天发生的惨案,我不会让凶手逍遥法外的。”
“在这一点上,我和你观点一致。我绝不会放过杀人凶手!”贵翼用一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话,结束了他与资历安的首次交锋。
林副官是等妞妞熟睡后,才下楼来的。眼见地上一堆茶杯的碎瓷片,几名侍卫在清扫房间。林副官知道,一定是贵翼等“客人”走了,发了一通“火”,把资历安用过的茶杯统统砸得粉碎。
“爷,您没事吧?”
贵翼抬眼望他,反问他:“妞妞没事吧?”
“没事。”林副官说,“妞妞小姐已经睡了。小家伙在被窝里哭得很厉害,哭累了就睡着了。”
“资历安根本就不是人!”贵翼说。
“爷,他冒犯您了?”
“他是个混蛋!!”贵翼愤愤地说,“他把一个不满五周岁的小孩子,关进刑讯室!想让她直面亲人血淋淋的惨状!他就是一个畜生!!”
林副官听了这话,也挺震惊的。
“难怪呢。”
“妞妞的来处已经分明了,她父母都是共产党,而且,已经……”贵翼略作停顿,说,“去世了。”
“那,那小资少爷,会不会也是共……”
贵翼双眼圆睁,狠狠地瞪了林副官一眼,林副官心中了然,话到嘴边又吞回肚子里去。
“我就不明白,小资为什么会大张旗鼓地在报纸上刊登演讲广告,他就不怕侦缉处以‘共谍’同谋之名抓捕吗?”
贵翼百思不得其解。
“还是小资另有目的,故意为之?”
贵翼把资历安的话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大约知道了资历平的“故事”。小资的房东是中共地下党,已经被捕遇难;小资的童养媳是“绑架”来的共产党遗孤;小资的大哥资历群是杀人犯,越狱潜逃。而这个变化多端的小资明日即将以客座教授的身份登上高等学府的讲坛去做演讲。
贵翼的眼眸落在那张资历平意气风发的广告报纸上——
“我希望我们重新开始认识彼此。”
能写一手好字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资历平的粉笔板书写得龙飞凤舞,潇洒飘逸。他身材修长,戴了一副金丝眼镜,穿了一身笔挺的西装,手腕上伸展出来的衬衣袖扣,闪着粉钻的光芒,显得优雅高贵,洋派十足。阳光透过玻璃窗毫不吝啬地洒在资历平俊美的五官上,一种广博的文化浸染,一种潇洒风流的仪态,让课堂上所有的男生们钦慕,所有的女学生们快乐得芳心萌动。
资历平以“贵婉”之名,站在高高的讲台上,对着他的学生们微笑,眼底充满了使命感和责任感。他手边搁着一份报纸。
“原谅我有点自恋,我把这张报纸带来了。”资历平向学生们展示那张印有他头像广告的报纸。
同学们在笑。
有一个人没有笑。她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梳着齐刘海的发型,低着头,手上攥着同样的一张报纸。
干净、朴素,阴丹士林的学生装衬得她格外清秀夺目。
资历平早就注意到她了。他的心底“轰雷”般震动,因为那个她,居然是方一凡。
她没有走。
确切地说,她才是自己千辛万苦要找的人——中共地下党。
“有的人认为,老师太爱慕虚荣了。说得对,人人都有虚荣心,老师也不例外。恰当的虚荣心可以促使人上进,过分的虚荣心足以摧毁人的自尊。我拿这份报纸来的用意就是……不要任意相信你所看到的,譬如这广告上的宣传词,把我吹得神乎其神,其实呢,我就是一个教书匠而已。”
方一凡默默地把报纸折叠起来,放回书包。
资历平看在眼底。
“你们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很优秀。每个人都不可替代,或者没有人不可替代。”
同学们面面相觑。
“我讲的是人与‘文物’的关系,人有魂魄,‘文物’也是有魂魄的。一个宋代的茶杯,一个明代的青花瓷,它们都有可能被赝品所替代,唯一不可替代的是,他的魂魄,他的精神,他的信仰。”
方一凡句句入耳,字字存心。
她的目光终于迎向了资历平,二人四目对接。
“在西欧国家,学艺术史的多半会去博物馆工作,而在中国,历史系和考古系的同学会首选博物馆。其实,我们忽略了一点,文物也是艺术研究中一项顶重要的工作……”资历平感觉有异,果然,他看见贵翼等人长驱直入“冲”进大学讲堂。
贵翼大剌剌地坐在了台下第一排正中间,手下人四面散开,纪律严明,几乎没有什么声音。学生们不明就里,窃窃私语。
“请继续,贵教授。”贵翼说得很客气。
“贵军门前来听讲,贵某人深感荣幸。”
学生们听到“贵军门”三个字,又引起了小范围的“骚动”。
资历平定了定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开讲前,我先讲几句题外话。我小时候,很怕黑,不仅怕黑,而且怕鬼。”资历平说。大教室里一片学生们的笑声。
“为什么呢?因为,我住在黑暗里,看不见光明。”资历平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台下的贵翼。
“为什么呢?”有同学问。
“因为出身不好。”资历平说,“因为我是优伶之子。”
台下瞬间安静下来。
有几名女学生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仿佛受到了伤害,但是,没有人离席。
“感谢同学们对我的宽容礼遇。”资历平手抚胸膛,居然对台下深深一鞠躬。
大课堂上顿时鸦雀无声。
学生们被他身上所蕴含的神秘的光芒而吸引,而动容。安静后,是一片掌声。
“我还要介绍一下,台下这位不速之客……”资历平过分强调着“不速之客”四个字,尽管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家兄——国民政府军械司副司长贵翼。”
贵翼十分得体地报以官方微笑,给足资历平面子。
“鸟贵有翼,人贵有志。”资历平说,“贵军门,尔有何贵?尔有何志?要叫贵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