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初得绘卷
督办府大门口。
方远极勒住缰绳,骏马甩了甩尾巴,停了下来。
门前站着一列士兵,见是他来了,干脆利落地靠脚,抬手向他行礼。
“督办正在办公室里等司令。”大门内急步走出一名副官,压低了声音。
方远极把缰绳丢给士兵,抬头看了看大门上方新挂上去的金匾,大步踏上台阶。随着擦得锃亮的皮靴踏在石阶上哒哒几声急响,强健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大门内。
早几年方远极就投入到栾督办麾下,拜了义父,经栾督办一手提携坐到了司令的位置上。要说这北京城里,召唤一声就能让他急匆匆过来见的,栾督办是唯一一个。
书房门半掩着,里面悄无声息,有淡淡的茶涩味儿从门缝里透出来。他正了正衣冠轻叩两下,低声问安:“督办。”
“进来。”里面传出栾督办低沉、微有些沙哑的声音。
方远极推门而入,一眼看到在背对着他,正仰头看墙上地图的栾督办。
宽大的办公桌上,几刘堂身上插刀的遗照并排摆着。那把日本短刀曾经插进刘堂胸膛的日本短刀就摆在照片旁边。
栾督办转身拿起短刀,看着“扶桑留学存念”的刻字,粗而短的眉毛拧成一团, 语气全是责备之意,“你是怎么办事的?”
方远极垂手低头,满脸羞愧,一言不发地站着。
咣当……
栾督办把刀丢回桌上,抬头看向方远极,冷笑道:“本来想弄成江湖误杀,这下矛头还是要对到我头上。”
方极远飞快抬头,急促地唤了一声:“义父……”
栾督办冷哼了一声,坐到办公桌后,怒视着方极远:“以后不要这么叫我!把你视如己出是因为看好你,现在你破格提拔为京畿卫戍司令,多少双眼睛盯着,避嫌都来不及呢。”
方远极赶紧低头,毕恭毕敬地说道:“属下明白。”
栾督办啪地一声,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你明白什么!看你办的这事情,等于一下子把我架到火上!”
方远极流汗直冒,慌忙解释道:“义……不,督办,属下一定把局面扳过来! 好在刺客顺手用了这把刀,我抓到这个洋学生,叫他领罪,说是南方自导自演的苦肉计,您看如何?”
栾督办盯了他好半天,挥了挥手,“不必问我,这些事我一概不知!”
他说完,转身踱步进内室,不再搭理方远极。
方远极一直诚惶诚恐地低着头,呼吸中都透谦卑之气。直到栾督办关上了内室的门,他才抬头来,就在这一瞬间,他乌幽幽的双瞳里露出了凶狠之色。
从栾督办的府邸出来,方远极一脸怒容地回到司令部。推开门,那章三爷就站在墙上那副亚细亚的地图前。他看着八字胡的老头儿就气不打一处来,把白色手套撸掉,重重地丢到桌上,鼻中发出重重地一声冷哼。
章三爷转过身,笑吟吟地朝他抱拳:“司令回来了,我有一妙计,这次一定能帮你抓住外八行那几个首领,在栾督办面前挽回颜面。”
方远极这才转身看向他:“妙计?你还敢来见我说你的破妙计?”
章三爷捋着胡须,摇头晃脑地问:“那司令还听么?”
方远极阴恻恻地看了他半晌,哼了一声:“讲。”
“我已经暗中放出了假消息,《十行者绘卷》被我从东洋寻回,藏在了北京皇史宬。方司令只要带人去皇史宬围剿,就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章三爷挥做了个铺开画卷的动作,胸有成竹地看向方远极。
方远极沉吟稍许,疑惑地问道:“你仙流一行专精布局行骗,他们难道就不会想到是你准备把他们打包卖了?”
章三爷嘿嘿一乐:“他们就是太相信我章羽会把他们卖了,才会上这个钩。”
方远极打量章三爷,皮笑肉不笑地问道:“那三爷打算何时把我给卖了?”
章三爷连连摆手,笑道:“方司令前程似锦,荣华富贵唾手可得,章某毕恭毕敬地在您手底下讨一杯羹,已心满意足啦。”
方远极冷哼一声:“希望你记着今天所说的话。”
章三爷呵呵地笑了会儿,从袖中取出两颗硕大的夜明珠,双手奉到方远 极的面前:“我章某既投到司令门下,就坚信司令一定能干出大事业,所以章某已把一切全都托付于司令手中。这对夜明珠,就当提前送给司令的贺礼啦。”
方远极接过夜明珠,却看也不看一眼,锐利的眼神死死盯住章三爷。突然,他五指撒开,任夜明珠从掌心滑落,啪啪两声,摔在地上。
章三爷心疼地看着磕下来的夜明珠粉末,连声叹息:“哎哟我的司令,我刚从阎老爷那儿骗来的夜明珠,可垫不了您的远大前程呐。那您要的是什么?
方远极转过身,敲了敲身后的亚细亚地图,冷笑道:“章三爷小瞧方某人了,我要的是连城璧,不是这夜明珠。”
章三爷走到他身后,嘿嘿地笑:“司令放心,夜明珠能拿来,连城璧一样能拿来!”
——
入夜。
北京城酽酽地浸泡在如浓墨一般的夜色里。
偶尔有几栋小宅院透出昏暗的光,更夫拎着小锣打着哈欠,穿过长长的街道,身影被月色吞没。
华民初几个快步踏上皇史宬的台阶,叩响了门环。
这是明清两代皇室的藏书室,自打清朝没了,这里荒废已久。匾额斑驳,门前蒿草没膝,消防缸里已经飘满浮萍。
一位留着辫子、提着灯笼的老管理员给华民初打开门,带着他往里面走。颤颤巍巍好不容易打开锈迹斑斑的锁头,把灯笼交给华民初。
“好久没有人来过了,先生您自己看吧。”他掀了掀全是褶皱的眼皮子,无精打采地说道:“寅时闭殿,到时我来叫您。”
“谢了。”华民初拎着灯笼,推开半扇沉重的大门而入。
呼呼……
一阵蝙蝠惊得夺门而出。
让华民初意外地是,里面居然还坐着一位老者。他也是皇史宬的看护?
老管理员伸长脖子看了看老者,大声问:“八仙,还不回去?”
八仙?华民初深深地看了一眼老者。他看的是一本老古籍,书页泛着旧黄的颜色,上面的印刷字墨色已淡了。
老者扶了扶鼻梁上架的玻璃片眼镜,冲着老管理员咧嘴笑,“你不也没走?”
老管理员花白的眉毛抖了抖,转身走开。
华民初礼貌地向八仙点头示意,拎着灯笼往里面走。他是来找外八行的资料的,火车上的事一直在他心头驻留。他想弄清楚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历,为什么要在火车上杀了刘堂。
落着灰尘的高大木质书架一排一排地伫立着,灯笼昏暗的光从散发着陈腐气息的书册上晃过。
这些书,已经有多久未见过阳光了?
“这么多书蒙尘此处,真是暴殄天物。”他随手抽出一本,翻开一看,却见里面画着各种交缠的人儿。
春宫图?
他吓得赶紧合上书页,尴尬莫名地把书放回去。
明明是皇史宬,怎么会有春宫图册?
华民初心跳加速,往四周张望了一眼,继续往前走。最后一排架子上贴着【红本档】标签。不过整个书架被铁栏锁住。华民初摸了摸,链栏边上已经锈透,用力一扣,铁皮被揭开,露出里面的奏册。
他随手一本本翻看,忽然看见在一个封册上写着:帝师陈宝琛之六位重臣上书宣统皇帝复国册。
华民初直接翻到后页,上面密密的全是大臣签名。爱新觉罗·善耆排在第一个,后面还牵着一大串名字。
他把名册放回去,踮着脚,拎高灯笼看最上面一排的书。每个书架都贴着标签,虽已陈旧,但字迹清晰。
隔着一排书架,三道身影如灵猫一般伺伏着,都在看着华民初。最左边的是金绣娘,中间是花谷,后面是一方。
花谷小心翼翼地把华初民刚拿过的第一本书抽出来,好奇翻了两页,猛地瞪圆眼睛,骂道:“流氓,无耻。”
金绣娘拿过书,瞧见上面男女交缠的图,掩唇偷笑片刻,不着痕迹地把书放了回去,然后指了指前面,朝花谷和一方打了个手势。
花谷和一方会意地点头。一方弓下腰,利落地一个扑身,从华民初站的位置后方扑过去。手中的乌刺与木架就隔着一寸的距离,寒光闪动。而花谷则抓住从屋顶垂下的金线,顺着屋顶吊顶,从华民初头顶荡向皇史宬深处。
金绣娘脚步极轻,一直跟在华民初的身后,他动,她便走。他停,她就停。二人一前一后,一左一右绕过了数书架,华民初仍毫无察觉,只是皇史宬内的淡淡异香让他不由得嗅了嗅鼻子。
那三人终于把他甩开了,留华民初在最东边角落里翻书看,而他们三个已经到了另一间藏书室。
花谷随手翻了两本书,嘀咕道:“也不知道到底消息是真是假。”
金绣娘接过她递来的书,扫了一眼,轻声说道:“昨日章羽的亲信阿南假扮书商,去皇史宬藏了件东西。谛听刚刚以笛音羽法传来的消息,这是我翻译得出的具体位置。”
“可靠吗?章老三可是仙流之主,头号老骗子,会不会故意使诈?还有其他线索吗?”花谷挥着书扇风,抬脚踢前面一方的小腿, “一方,你说话啊!”
一方扭头看了她一眼,小声说道:“我得到的消息和金绣娘不一样,可是……”
花谷追问道:“可是什么?”
金绣娘美眸微眯,压低了声音:“章羽不久之前亲自去了趟东洋,重金雇了几十名廓尔喀精兵,押回一个箱子,里面放的,正是一幅古绘卷,这事儿也是我还在广州时谛听师提供的情报。”
花谷又推一方,焦急地说道:“那到底消息准是不准,那东西到底在不在这里?千万别又白忙活一晚。”
金绣娘弯着腰,一本书一本书地细看,小声说道: “听说,章羽近来钻营交结京畿卫戍司令方远极,试图上位走仕途。”
花谷眼睛瞪圆,错愕地问道:“你是说章老三想出卖八行,向方远极求荣?”
一方鄙夷地冷笑道:“他倒真是这种货色。”
花谷往前急走了几步,又退回来,焦燥地问道:“会不会陷阱哪?”
金绣娘没出声,往前走了十几步,招呼二人过来,“这里!”
花谷与一方大步走近,只见书架上贴着编号:戊戌266574。
可是这书架整排都是和纸条上所写编号一样的书。
金绣娘果断地说道:找!
突然,花谷抬头看向窗外,警惕地说道:“有人来了……是个带兵的……”
金绣娘白皙的指尖在书册上匆匆翻动,说道:“不用理会,发现不了咱们,赶紧先找图……”
她话说一半,神情变得凝重起来,秀气笔直的鼻子吸了吸气,面露讶色:“这是什么味道,你们闻到了吗?”
一方嗅了嗅,脱口而出:“汽油!”
此时,外面火光骤然亮起,刺鼻的汽油味越来越重。
“果然是局,撤!”花谷丢下手册,拔腿就跑。
门从外面锁死,大火封死了木扇,木头烧得噼啪吱嘎地响。
他们出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