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七章

她本想在车中打开包裹,但司机在车里放了一堆烟灰缸、镜子和手写标示,请乘客维护清洁,保持公德心,拆下的包裹绳子和纸张岂不成了垃圾。因此罗斯玛丽直接回家,脱掉鞋子衣服腰带,套上拖鞋和一大件新的青绿色条纹工作服。

门铃响了,罗斯玛丽拿着未拆的包裹去应门,是米妮送来饮料和白色小蛋糕。“我听到你进门,”她说,“葬礼结束得好快。”

“但很温馨。”罗斯玛丽接过杯子说,“哈奇的女婿和另一位男士谈了一下哈奇的为人和令人缅怀之处,就这样而已。”她喝了几口淡绿色的饮料。

“听起来葬礼办得很得宜。”米妮说,“你已经收到信啦?”

“不是信,是别人给我的。”罗斯玛丽又喝了一口饮料,决定不提包裹是谁给的、原因是什么,以及哈奇醒来的事。

“来,我帮你拿。”米妮接过包裹,让罗斯玛丽接过白色小蛋糕。“噢,谢谢。”罗斯玛丽说。

罗斯玛丽边吃边喝。

“是书吗?”米妮掂掂包裹说。

“嗯,对方本想用寄的,后来想到葬礼上会见到我。”

米妮读着包裹上的寄件人地址:“噢,我知道那栋房子。”她说,“吉尔莫夫妇家搬到他们现在住的地方之前,就住在那儿。”

“哦?”

“我以前去过很多次,‘葛瑞丝’是我最喜欢的名字之一,是你的女性朋友吗?”

“是的。”罗斯玛丽懒得多做解释,反正没什么区别。

她吃完蛋糕喝完饮料,接回米妮手里的包裹,把玻璃杯还给她,微笑地:“谢谢你。”

米妮说:“这样吧,罗曼待会儿要下去洗衣服,你有东西要倒或要拿的吗?”

“没有,谢了。晚一点会见到你们吗?”

“当然,你何不小睡一会儿?”

“我正有此打算,再见。”

罗斯玛丽关门走回厨房,用削皮刀割断绳子,拆开牛皮纸。里面有本J.R·汉斯雷特写的《巫魔族》。这部黑色的书并不新,烫金字体已磨尽了,衬页上有哈奇的签名,书页下印着“托基[1],一九三四”的字样。书封底里的下头,有张印着瓦格豪恩父子书商的蓝色小贴纸。

罗斯玛丽把书带到客厅,边走边快速翻阅,偶尔会看到一些维多利亚时期道貌岸然人士的照片。内文中,有几处哈奇画的线和标记,她认得这标记,以前两人常来往时,哈奇借给她的书里也会这么画。有句画了下划线的句子写道:“这种菌类,他们称为‘恶魔的胡椒’。”

她坐到飘窗边,看着内容表。艾德里安·马卡托的名字跳入她眼帘;那是第四章篇名,其他章节则描写其他人。按这本书的书名看来,所有人应该都是巫师:吉尔莱斯·德·赖斯男爵[2]、简·温汉姆[3]、阿莱斯特·克劳利[4]、托马斯·威尔[5]。最后几篇是“巫术演练”及“魔法与恶魔崇拜”。

罗斯玛丽翻到第四章,浏览二十多页的内容;一八四六年,马卡托生于苏格兰格拉斯哥,不久被带到纽约(画了下划线),一九二二年去世于克基拉岛。书中描述马卡托在一八九六年宣称召唤撒但时引发的骚乱,并受到布拉德福德大厦外的暴民攻击(并非如哈奇说的在大厅里),类似情形也发生在一八九八年斯德哥尔摩以及一八九九年的巴黎。这个黑胡子男人有一对催眠眼,罗斯玛丽觉得他的站姿肖像有点眼熟。次页里的马卡托跟妻子海西雅和儿子史蒂文(加了下划线)一起坐在巴黎的咖啡桌边,感觉较为家常。

这就是哈奇送她书的原因吗?让她读到有关马卡托的细节?为什么?他不是很早便警告过她,但后来又表示证据不足吗?她翻阅剩余部分,在接近尾声时,停下来细读其他画线的地方。其中一段写道:“事实依然不变,无论我们信或不信,但他们确实坚信不疑。”隔了几页之后:“世人相信鲜血的力量”,以及“四周环绕着蜡烛……不须多说,当然也都是黑色的蜡烛”。

哈奇看到停电当晚米妮送过来的黑蜡烛时吓了一跳,开始提出一堆跟米妮和罗曼相关的问题。这本书是否影射他们是巫师?米妮和她的草药、单宁根符,罗曼和他锐利的眼神?可是真的有巫师吗?不会吧。

接着她想起哈奇留下的另一部分信息,书名的字母颠倒了。All Of Them Witches。罗斯玛丽在脑中拼凑字母,试图重组别的意思,但她凑不出来,有太多字了,无从拼起。她需要铅笔和纸,或最好有一套重组拼字游戏的字符码。

她到卧室翻出拼字游戏,再次坐回飘窗边,打开游戏板摊在膝上,从旁边的盒子里挑出字母牌,拼出All Of Them Witches几个字。安分了一整个早上的宝宝开始在体中躁动。你将来会是天生的拼字高手,罗斯玛丽笑着思忖,宝宝踢动着,罗斯玛丽说:“嘿,别乱动。”

把All Of Them Witches都摆到字板上后,罗斯玛丽将字母打散,看还能拼出什么字。她拼出comes with the fall,拿木制的字母小牌又拼了几分钟后,排出how is hell fact met。这两段话似乎都没有意义,who shall meet it、we that chose ill以及if he shall come都还有剩余的字母。太蠢了吧,书名怎么可能包含独留给她的密语,葛瑞丝不是说过,哈奇神智不清了吗?她简直是浪费时间,Elf shot lame with、Tell me which fatso。

或许需要重拼的是作者的名字,而非书名,也许J.R. Hanslet是笔名;仔细一想,听起来确实不像真名。

罗斯玛丽捡出新的字母。

宝宝踢了一下。

J.R. Hanslet可以是Jan Shrelt或J.H. Snartle。

这样还比较说得过去。

可怜的哈奇。

她将板子一倾,把字母倒回盒子里。

摊放在盒子后方,飘窗座椅上的书本,刚好翻到艾德里安·马卡托与妻儿的照片,也许哈奇在“史蒂文”三个字下画线时,用力压过这一页。

宝宝静静躺在她腹中,没有乱动。

罗斯玛丽把板子放回膝上,从盒子里挑出Steven Marcato(史蒂文·马卡托)的字母牌将名字拼好,然后凝视片刻,开始移动字母。她精准而毫不费力地拼出了罗曼·卡斯特韦特(Roman Castevet)的名字。

接着再拼回Steven Marcato。

然后又拼出Roman Castevet。

宝宝微微踢动。

她读了关于艾德里安·马卡托的那一章节,以及“巫术演练”,然后回厨房吃了些鲔鱼沙拉、生菜和西红柿,一边思索刚才读到的内容。

她正要开始读“魔法与恶魔崇拜”那一章时,前门打开了,有人推着门链。随即门铃大作,罗斯玛丽跑去看是谁。原来是凯。

“干吗上门链?”罗斯玛丽放他进门时,凯问。

罗斯玛丽默默关门重新闩上链子。

“怎么回事?”他拿了一束雏菊和一个布龙齐尼时装店的盒子。

“进来再告诉你。”凯把雏菊交给罗斯玛丽,并吻了她一下。

“你还好吗?”他问。

“还好。”罗斯玛丽走进厨房。

“告别仪式如何?”

“很好,非常简短。”

“我弄到《纽约客》杂志里的那件衬衫了。”凯走进卧室喊说:“嘿,《晴朗的一天》和《摩天楼》两出戏都要下档了。”

罗斯玛丽把雏菊插到蓝色大水罐里,然后把花拿到客厅。凯走进来把衬衫拿给她看,罗斯玛丽称赞一番。

然后她说:“你知道罗曼的真实身份吗?”

凯眨眨眼,看着她皱眉:“这话是什么意思,亲爱的。”他说,“他就是罗曼啊。”

“他是艾德里安·马卡托的儿子,那个自称能召唤撒但,在楼下受到暴民攻击的家伙。罗曼是他儿子,史蒂文。把‘史蒂文·马卡托’重新拼过,就变成‘罗曼·卡斯特韦特’了,那是重新排列过的名字。”

凯说:“谁告诉你的?”

“哈奇。”罗斯玛丽将《巫魔族》及哈奇的交代告诉了凯,并把书拿给他看。凯放下衬衫拿起书,看看书名页、内容表,然后用大拇指慢慢翻看全书。

“这就是罗曼十三岁的时候,”罗斯玛丽说,“瞧见那对眼睛了没?”

“有可能只是巧合。”凯说。

“他住在这里也是另一种巧合吗?住在史蒂文·马卡托成长的房子里?”罗斯玛丽摇头道,“年纪也很吻合,史蒂文·马卡托生于一八八六年八月,所以现在是七十九岁,罗曼也是,这可不是巧合。”

“也许不是。”凯翻了更多页,“我猜他应该就是史蒂文·马卡托了,可怜的怪老头,难怪他要改名字,谁让他父亲是个疯子。”

罗斯玛丽犹疑地看着凯说:“你该不会认为他跟……跟他父亲一样?”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凯对她笑说,“你是说巫师吗?魔鬼的崇拜者?”

她点点头。

凯说:“亲爱的,你是在说笑吗?你真的……”他放声大笑,把书还给她,“哎哟,亲爱的。”

“那是一种宗教,”她说,“一种早期的宗教,后来遭到排挤。”

“好吧,”他说:“但这年头哪儿还有这种事?”

“他父亲是殉教者,”罗斯玛丽说,“他一定是那样认为的。你知道艾德里安·马卡托死于何处吗?他死在克基拉岛的马厩里,因为旅馆不肯收留他。真的,‘客栈里没空房间了’,所以他只好死在马厩里,而罗曼当时就陪在艾德里安身旁。你认为罗曼在父亲经历过那些事之后,会放弃信仰吗?”

“亲爱的,现在是一九六六年了。”凯说。

“这本书的出版日期是一九三三年,”罗斯玛丽表示,“当时在欧洲有巫师的聚会,他们称那样的团体和集会为巫魔聚会,欧洲、北美、南美和澳洲皆有;你认为他们仅在三十三年里就会全部死亡吗?他们在这里就有聚会,米妮和罗曼、劳拉,方丹夫妇、吉尔莫夫妇和韦斯夫妇;那些伴着笛声和诵经的派对,就是所谓的安息会、巫魔会或其他名称的聚会!”

“亲爱的,”凯说,“你先别激动,我们……”

“你读读看他们在做什么,凯。”她朝他拿起摊开的书,用食指猛戳其中一页说,“他们在仪式中用鲜血,因为血代表力量,而又以未受洗过的婴儿血,力量最为强大。而且他们不止用血,还用肉来祭祀!”

“我的天,罗斯玛丽!”

“他们为什么一直对我们那么友善?”她质问。

“因为他们是和善的人!要不你以为他们是什么,疯子吗?”

“是的!没错,就是疯子,自以为有魔力的疯子,他们自认是故事里的巫师,能施展各种疯狂的仪式和法术,因为他们是变态的疯子!”

“亲爱的……”

“米妮送我们的那些黑蜡烛,是从巫师聚会上带过来的!所以哈奇才会起疑,而且他们的客厅中央不摆设家具,这样才能腾出空间。”

“亲爱的,”凯说,“他们是老人家了,而且还有一群老友,尚德医生又刚巧会吹竖笛,黑蜡烛到五金店里就买得到,还有红色、绿色和蓝色的蜡烛。他们的客厅空无一物,是因为米妮拙于布置。罗曼的父亲确实是疯子,但没有理由认为罗曼也是。”

“我再也不许他们踏入家门一步,”罗斯玛丽说,“两个人都不许,还有劳拉或任何其他人,还有,不准他们接近宝宝五十英尺内。”

“罗曼会改名,便证明他不像他的父亲。”凯说,“如果他跟他老爸一样,一定会以其名为荣,而保留下来。”

“他保留了,”罗斯玛丽说,“他把字母换了顺序,并未真正改变名字,如此一来,他便能住进旅馆里了。”罗斯玛丽抛下凯,到摆放拼字板的窗边,“我再也不让他们进家门了。”她说,“等宝宝大一点儿,我就把房子转租出去搬走,我不要他们接近我们。哈奇说得对,我们根本不该搬进这里。”她望着窗外,颤抖地紧握住这本书。

凯凝望她片刻:“萨皮尔斯坦医生呢?”他问,“他也是一伙的吗?”

她扭头看着凯。

“毕竟也会有疯狂的医生,不是吗?他最大的野心大概是骑着扫把出诊。”凯说。

罗斯玛丽再次回身看着窗外,一脸肃然地说:“不,我不认为他跟他们是一伙的。”她说,“他……太聪明了。”

“何况他是犹太人。”凯哈哈大笑,“真高兴总算有人不在你的麦卡锡抹黑名单上了,好个猎巫大会,哇!而且还有连坐入罪。”

“我又没说他们是真正的巫师,”罗斯玛丽反驳道,“我知道他们没有真正的魔力,但他们信其有,即使我们不相信。就像我娘家的人相信上帝会垂听他们的祷告,相信圣饼是耶稣的肉身。米妮和罗曼也对他们的宗教深信不疑,并身体力行,我知道他们有,我绝不会拿宝宝的安全去冒险。”

“我们不能转租搬家。”凯说。

罗斯玛丽转身对他说:“我们会的。”

凯拿起新衬衫:“这件事以后再说。”

“罗曼骗你,”罗斯玛丽说,“他父亲不是制作人,他跟戏剧圈一点关系也没有。”

“好吧,他骗人又如何,谁不会骗人?”凯说完便走进卧室。

罗斯玛丽在拼字板边坐下来,盖上板子,片刻后,打开书再次读起最后一章,“魔法与恶魔崇拜”。

凯空手走回来说:“我觉得你不该再读了。”

罗斯玛丽表示:“我只想读最后一章。”

“今天别再看了,亲爱的。”凯走向她,“你已经把自己搞得筋疲力尽了,对你或宝宝都不好。”他伸出手,等她把书交给他。

“我不累。”她说。

“你在发抖。”他说,“你已经抖了五分钟了,来,把书给我,明天再看。”

“凯……”

“不行。”他说,“我是说真的,来,把书给我。”

罗斯玛丽说道:“噢。”然后把书交给他,凯走到书架边,猿臂长伸,把书尽可能放到高处,堆到两本《金赛性学报告》的上方。

“明天再读吧。”他说,“你今天参加丧礼,情绪波动又大,已经够累了。”


[1] Torquay,英国东南小镇。

[2] Gilles de Rais,英法百年战争时期的法国元帅,著名的黑巫术师。

[3] Jane Wenham,英国女演员。

[4] Aleister Crowley,英格兰神秘学家、作家、登山家。

[5] Thomas Weir,苏格兰术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