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不挽奶茶

 

情侣禁忌:争吵、怄气、貌合神离、背叛的情侣,不要同时喝珍珠奶茶!

 

在南平住了七八天,我和月饼谁也没提走的事儿,每天早起晚睡,忙前跑后当了店小二。店里原本有个厨子邹凯和女服务员丹丹,都是朴实人,大家其乐融融。好久没过正常人生活,几天下来倒也觉得挺好。

我开玩笑说再来个“莫小贝”,就正经成了现代版的《武林外传》了。

生活,原本就该是这个样子。

这天出门买菜,我拎着菜四处溜达。南平的深秋还未褪去夏日的绿,大街小巷郁郁葱葱的,微甜的空气沁人心脾,姑娘们摇曳多姿……

“你丫是不是又满大街看丫头了?赶紧回来,眼瞅着到饭点要上客了。”

微信里,月饼很嫌弃地说。

我不情不愿地往回走,且不说每天买菜都是自己掏腰包,客人点菜时的南平话整得我一个头两个大。

例如:

拿着菜单等两个身材标致的小丫头幽怨地推让——

女生甲:“我干到烧壕奏赏七,我喉水都留,可系我怕叶。”

女生乙:“今颠我喂狗不好,你喂狗比我好。”

女生甲:“不要卖淫喂,卖淫不好的,你喂狗好。”

我就只能假装没听见,抬头看星星。

几天下来,有句话听得最多也听得最明白——来杯奶茶嘛捏。

我立马明白:这是要来杯珍珠奶茶。

因为萍姐纯手工磨制的珍珠奶茶实在太好喝,食客们十个有九个必点。萍姐很懂得饥饿营销,每天只卖五十杯,这样一来名声彻底响了。

更让我佩服的是,萍姐还推出了十杯限量版情侣奶茶。其实做法很简单,只是没人想到这一层。一杯珍珠奶茶的盖子留两个心形圆孔,左右各插进吸管,小情侣头顶头一起喝,温馨浪漫。

情侣奶茶还有个奇特的名字——“不挽奶茶”,意思是“你不爱我,绝不挽留”。

我咽着口水,心说今儿怎么着也让萍姐留杯奶茶解解馋。边想边走,没觉得多久就到了街头。我望见一团淡淡的灰气在餐馆上空聚而不散。

气定吉凶,餐馆出事了!

 

从古至今,民间游走着一种身份永远神秘的人——望气士。

每个人的阴阳两气不同,由泥丸宫散发的体气颜色也会不同,共分“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望气士根据气的颜色来断吉凶。

初入门的望气士,只看人气,行走江湖混口饭吃。望气高手则看宅气和地气。这种人可不是一般的吃香,在古代家里盖置宅院、选择墓地,都少不了请望气士择良宅、选吉地,图个子孙平安,封官晋爵,大富大贵。

“有需求就有供应”,望气士多了难免良莠不齐,大多都是半吊子,嘴上功夫比眼上功夫强出不知多少倍,当然也不乏一生不图钱财只以寻宝穴为乐的高人。

元朝末年,安徽凤阳农民朱五四在陈姓地主家打小工。一日地主家门口饿倒个穷酸道士,被陈地主收留,每日游山玩水(其实是望气寻穴),在深山寻得千年难得一遇的“四相百蛇朝奉穴”。

此山共分四峰,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相之形,四峰聚拢一小小山凹,正迎合聚气敛势的地形。山凹东处,有一两尺高的小山洞,里面百洞蜿蜒贯穿如蛇形,将地气、风水皆聚拢于内。

“福非祸所依,祸非福所附”。此穴极为霸道,吉、凶两气都被吸纳在内。如果先人葬于此穴,必先受凶气反噬,家人逐一死去,凑够四相之数,第五人才能在短时间内登峰造极,天下至尊。

此人登基之后,必大肆诛杀开国功臣,应了“百蛇尽除,只余孤龙”之意,才可保基位安稳。

道士为南人,自然对元朝恨之入骨,发现此穴心中大喜。何况早就看出陈家儿子隐隐有淡紫之气,便一五一十地告知了陈姓地主。

孰料陈姓地主是个心机阴沉之人,得知家人必受牵连,暗中多了个心眼。恳请道士想法破除凶气,保得家人性命。

道士沉思良久,叹道:“为了反元大业,说不得也要做些有违良心的勾当。”于是告诉陈地主,要破凶气,可找一人先行下葬,必须头下脚上应了凶气,再将陈家族人头上脚下葬入,后代就可应承吉穴之气。

陈地主得知此法,毒死朱五四,又假装善人帮朱家把朱五四葬进穴内,应了凶穴之兆。

朱家自然感激涕零,不疑有他。朱五四死于四月初六,时逢灾年,初九大哥饿死,十二日大哥长子饿死,二十二日母亲饿死。短短几天,朱家老二成了孤儿,入寺当了和尚。

陈地主一日酒后失言,将“四相百蛇朝奉穴”与毒杀朱五四应凶劫之事告知儿子,说自己百年之后,葬入此穴,陈家必能荣登大鼎!

陈子琢磨着父亲身体康健,再活个几十年也没啥问题。等父亲死了,自己也已五六十岁,难不成一把老骨头还要骑马射箭领军和元人玩命?

正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陈子在酒里下药毒死了父亲,办了隆重的葬礼入穴为安。

哪曾想陈地主那天喝大了也没交代清楚,忘记说“头上脚下”的葬法,结果陈子把父亲头下脚上地埋了。

这样一来破了朱家凶劫,朱家老二莫名其妙地应了吉穴之气。

道士云游回来,听说此事,琢磨着头几天陈地主活蹦乱跳的一大活人,吃喝嫖赌啥都不耽误,刚准备纳第五房姨太,怎么就说死就死了?

更奇怪的是,陈子的紫气消失不见,泥丸宫冒出蓝气,成不了帝王只能做一时枭雄。倒是上门化斋,相貌奇丑无比的小和尚,却冒出龙形紫气。

道士好生奇怪,留住和尚问俗家姓名,得知名为“朱重八”,正合“四相百蛇朝奉穴”所需八八六十四卦,填满一周天的卦象空缺。

道士仰天大笑:“一龙一蛇争锋,暴元自此而终。此乃天意,早有定数。”于是让朱重八改名为朱元璋,辞别陈家寻找辅世之才。在青田县南田乡(浙江文成)遇到一位身带先天青气的刘姓文人,倾囊相授。数年后刘姓文人出山辅佐朱元璋,终于夺得江山。

陈家那个点背的孩子,正是和朱元璋争夺天下的陈友谅。

 

图书馆里有一本关于“望气”的书,实在太过深奥,我看得懵懵懂懂,唯有一条记得特别清楚——除了七色阳气,还有一色阴气,色为灰。

有灰气的地方,是聚尸地。灰气越重,尸体越多。

此时灰气已经聚成一坨乌云,还有大量灰气往外冒着。[在后文适当位置交代一句,原来灰气所对应的尸体,其实与阿萍做奶茶的鱼目相关。]

我心里一紧,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月饼和我留下有两个原因,一是那天被我们打跑的混混回来找事;二是如果有人和明博暗中联系,发现明博死了,第一目标就是萍姐。

我冲进餐馆,客人坐了大半间餐馆,丹丹忙着招呼。

“月饼呢?”

“去缴水电气费了。”

我更确信,有人趁着我们俩都不在时来店里了。我扫了一圈,食客都是普通人,没有活尸和蛊人。

“萍姐呢?”

“每个月这一天萍姐都在二楼材料间做足一个月的奶茶配料。”

我几步跑上二楼,材料间木门紧锁,厚厚的窗帘遮挡着窗户。我敲了敲门无人应答,门缝里飘出淡淡的腐臭味。

难道萍姐已经……

我没敢多想,撞开木门,中人欲呕的腐臭味涌出,熏得我几乎窒息。材料间的墙上阴着一摊摊水迹,挂着几百条剜了眼的比目鱼。鱼骨散落一地,腥气扑鼻,偶尔几只苍蝇钻来爬去。桌上粘着大片黑色小颗粒,细看是一颗颗新鲜鱼眼。

萍姐一声尖叫,一张枯白的鱼皮从手里掉落,轻飘飘地坠地。

我惊得目瞪口呆,萍姐没有失去蛊术?在利用这些东西制蛊?难怪会有这么多灰气!

萍姐脸色煞白:“南瓜,你能替我保密么?”

我哑着嗓子根本说不出话。

“等我几分钟。”萍姐把鱼眼推成一团,捧进一盆黄色粉末里面来回搅拌,直到粉末把鱼眼完全包裹才舒了口气。

“去我屋里吧,希望你能懂我在做什么。”

以下是萍姐的讲述——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唐朝,贞观年间——

“玄之,该回家了。”书生们把纸笔放进书袋,整理着袖袍,“会写诗才能出人头地,念圣贤书没出路咯。”

玄之又展开一卷书:“你们先回吧,我再读一会儿。”

“这才成亲几天,真想不通啊。”书生们嘟囔着走出书院,“再晚就回不去了,听说最近山里闹狐仙。”

玄之微微一笑,不理睬众书生,高声朗诵:“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不知不觉,月已黄昏,华灯初上,城里万家灯火璀璨可爱。孤山葛岭一团墨黑,唯有书院还亮着一盏残灯。

玄之读完《论语》,品咂着古人文章的奥妙,竟然忍不住大笑起来。一阵山风卷进书房,玄之拨亮油灯搓手取暖,火苗“毕剥”,墙壁上映着巨大的人头影子。

“看来今晚只有与书相伴了。”

玄之捧着《诗经》,双脚搁在桌上,舒服地念着:“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不知不觉,书卷落地,玄之睡着了。窗外草丛,两朵幽幽绿光,忽明忽灭。

 

万莫嘴角流着涎水,挺着油肚子睡得正香,浑身酒酸味招来了不少苍蝇,趴在脖子油腻腻的肥肉褶子里戳着尾巴排卵。

“万莫,快来帮忙!整天就知道喝喝喝!什么时候喝死了我也落个清净!”

苍蝇“嗡”地飞走,万莫惊醒,环顾四周,壮硕的妻子扛着几条比目鱼进了屋,往万莫脚下一摔:“赶紧拾掇鱼!”

万莫拍死一只被汗泥黏住没有飞走的苍蝇,用竹片划开鱼肚,内脏淌了满手。万莫把内脏往嘴里一丢,吸溜咽进肚子,趁着老婆没注意又灌了口烧酒。

“又喝!”阿翠夺过酒瓶,“小朵带着男朋友第一次上门,见你醉醺醺的像什么样子!你丢了一辈子人,这次别给女儿丢人!”

万莫嘿嘿笑着:“我……我……”

“我什么我?”阿翠围上围裙拎鱼进了厨房,菜刀咣咣剁响,“我倒了八辈子霉,怎么嫁给你这个酒鬼。”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万莫嘟囔着阿翠听不懂的话语,又醉了过去。

阿翠放了菜刀,一滴滴眼泪落进鲜血淋漓的鱼肚。

 

“玄之,知县昨晚死了。听说是被狐狸精吸走了阳气,尸体干得就剩一张黑皮,连眼睛都瘪成枣核。”刘昊岩鬼鬼祟祟地凑到玄之耳边偷偷说道,“据说狐狸精化身美女,专门勾引男人,补够阳气渡劫。县太爷那个虚弱的身子,哪经得住狐媚子折腾?要是换我,肯定收拾得她服服帖帖。”

“昊岩,书香之地怎可淫言秽语,玷污了圣贤!”

刘昊岩色迷迷地叹了口气:“我哪有你的福分,娶了个漂亮老婆,只好想想喽。”

玄之心中不快,惊觉两天没有回家,匆匆收拾着书袋。

刘昊岩涎着脸:“我作了几首新诗,今晚咱们去万花楼,必能引起花魁三娘青睐,说不定能一亲香泽,共度良宵。”

“你们去吧,我要回家了。”

“好几天没回家,实在对不起不挽。”下山路上,玄之有些歉意,摘了几朵野花作礼物。

回到家中,玄之闻到一股异香。妻子莫不挽正拿着罗扇凉着木碗里的奶汁。

玄之歉意:“不挽,就要乡试了,这几天忙着读书,疏忽你了。”

“讨厌!”不挽眼睛笑得如同弯月,喜滋滋地把野花插进发髻,“好看么?”

“你比花好看。”

 

严浩局促地坐着,小朵的父亲坐在对面,吃得满嘴流油,脑袋恨不得扎进盘子里,偶尔抬头就是灌口酒。

“阿浩,你别介意,小朵她爸就这么没礼数。”阿翠尴尬地笑着,“来,动动筷子。”

拿起筷子守着满桌汤汁,严浩不知道该做什么。

小朵含着泪,嘴唇咬出几道牙痕。阿翠的笑脸僵硬了,眉毛慢慢竖起,一巴掌拍到万莫后脑:“你有点出息行不行?”

万莫抓起半条鱼放到严浩碗里,憨笑着:“嘿嘿……鱼,好吃。”

“叔叔,阿姨,我改天再来。”严浩掩饰着满脸厌恶,起身告辞。

阿翠急忙掏出一把沾满鱼腥味的钱,往女儿兜里塞着:“小朵,快和阿浩出去吃西餐。”

“西……西餐,我要吃……”万莫拍着巴掌笑得像个白痴,“小朵乖,带爸爸吃西餐。”

小朵把钱往万莫脸上狠狠砸去:“你们给我丢尽了人!我……我再也不回来了!”

“女儿真好,给爸爸钱花……女儿真好,给爸爸钱花……”万莫往手指上啐了口吐沫,数着钱回了屋,“谁也不能碰我的床,这是我的宝贝。”

阿翠软软地瘫坐着哀号:“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小区,花坛,稀疏人影。

“小朵,我……”严浩眼神躲躲闪闪。

“爸爸年轻的时候很帅。”两行泪滑落,小朵却笑着,“十岁那年,我突然发高烧,快烧死了。爸爸送我去医院,被车撞了。他是医生,治好了很多病人。他……”

“别说了,我会好好爱你,好好对待你的家人。”

“阿浩,我不求你对我好,你只要对我爸妈好,我什么都给你!”

“你哭的样子真好看。”

“你取笑我。”

“真的,你比花好看。”

“浩,我爸最喜欢吃鱼了,我们都吃不上。他给你吃,说明他喜欢你呢。”

 

玄之喝了不挽熬的奶汁,品咂着满嘴香味。尤其是珍珠大小的糯米丸子,回味无穷。不挽忙碌着家务,白嫩的小手也有些粗糙了。

玄之心生歉意,环抱不挽:“辛苦你了。”

不挽偎在玄之怀里:“你只要对我好,我什么都给你。”

“等我考上功名,雇十个丫鬟伺候你。”玄之心里一阵疼痛。

“就怕到时候你有了新欢,嫌弃我这糟糠妻了。”不挽幽怨道,“有时候我真怕你当了官呢。那时候你什么都有了,我也老了,就不要我了。”

“圣贤书里可没有教我怎么做忘恩负义的人啊。”玄之脸颊蹭着不挽的秀发。

“快去读书吧。”不挽捶着玄之胸口。

书房里,读累的玄之早已熟睡。窗户突然打开,阴冷的夜风灌了满屋。玄之被冻醒正要关窗,发现窗销被拔出,木缝里夹着几根红色长毛,有一股淡淡的骚味。

他心里一惊,向外望去,好像看到了两朵绿火一闪而逝。

“不挽!”玄之喊着妻子名字,无人应答。

他找遍屋子,妻子不在,想起刘昊岩所说的“狐狸精吸阳气”之事,出了一身冷汗!

三个月前,一个貌美女子昏倒在房前,经他悉心照料,身子康复。女子父母双亡来此寻亲,却不料亲戚搬走不知所终。两人日久生情,一个月后办了婚事。

邻居、书生们都说玄之这么个孤儿真有福气,苦尽甘来。就连县太爷也来道贺,见到不挽惊为天人,借着敬酒故意摸着不挽手指。玄之看在眼里,怒在心头。

现在想想,不挽的来历实在可疑,倒很像书中记载的“狐狸精爱慕书生以身相许”的故事。

站在房里望着空荡荡的街道,玄之越想越怕,仿佛看到不挽站在门口,双手伸到脑后轻轻撕扯,枯白的人皮慢慢滑落,走出一只毛茸茸的狐狸。

就在此时,不挽挎着篮子行色匆匆地回来,见到玄之微微一愣,神色有些慌乱。

“不挽,深更半夜你干吗去了?”玄之注意到不挽的发间夹杂着几根草梗,努力保持声音平静。

“我见你喜欢喝糯米奶汁,趁着露水足上山采了几株香草,”不挽进了厨房,“捣成汁味道会更好。”

篮子里几株不知名的青草香气扑鼻,玄之狐疑地望着不挽的背影,婀娜的身段像极了一只狐狸。

这么晚,一个女人上山采草?

他又想起古书里的记载:狐狸化人,用香粉掩饰骚气。身有异香的女人,切勿起亲近之念。

 

“妈,我想和严浩开一家奶茶店。”

“好,好。”

“妈,等店面火起来我们再结婚,不给您和爸添麻烦。”

“小朵,妈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怕累着我们。这些年,爸妈对不起你,给不了更好的条件。”阿翠握着女儿的手,“你爸傻了这么多年,单位也不管,一个月就那么几百块钱。我……我心里憋屈。”

小朵心里一酸,忍着泪:“妈,不怪我爸。没他就没我,要怪就怪我自己命不好。如果我不发高烧,爸爸也不会出事。我一定使劲挣钱,让您过上好日子,带爸爸看最好的医生。”

“有这份心就好,你们好好过日子。”阿翠从裤兜里摸出叠得方方正正的塑料纸,层层掀开,取出一张带鱼腥味的存折,“小朵,这些年就攒了两万块钱,你拿去开店,不够的妈再想办法。”

“妈!”小朵缩在母亲的怀里,哭了。

阿翠摸着女儿的头发:“你和阿浩在外面租个房子,小日子就算过上了。你爸这个样子,还是别回来了。将来买了大房子,别接我们去住,你爸离不开我,离不开这个破家。”

“我饿了。”万莫打着酒嗝从里屋出来,见到小朵眼睛一亮,“小朵乖,带爸爸吃西餐。”

小朵笑着:“妈,咱们一家三口去吃西餐,吃最好的西餐。”

“好……好……吃西餐喽!”万莫高兴地跳了起来,重重摔倒。

阿翠扶起丈夫,像根拐棍撑着万莫肥硕的身体,小朵托着爸爸的胳膊,母女俩好不容易把万莫送回满是污渍汗渍,床单硬得像铁板的床上。

阿翠苦笑:“你爸这些年,就稀罕这张床,谁也不让碰。”

“我要吃西餐!”万莫打滚耍赖。

“爸,我去给你买!”

万莫一把抓住小朵的手:“乖女儿,爸爸给你钱,买西餐。”

小朵强颜欢笑:“小朵有钱呢。”

万莫像受气的孩子,一把掀起床铺。

一分、五分、一角、五角、一元、五元、十元……

床板上铺满了肮脏的硬币,皱巴巴的纸币。融化的糖果、糠渣的饼干、压瘪的小娃娃、破碎的拨浪鼓、腐臭的鱼……

“小朵,吃……吃糖……”万莫捧着黑乎乎的糖块,小心翼翼地放进小朵手里,生怕一不小心掉了。

“小朵从小爱吃糖,爸爸舍不得吃,都给你留着呢。好东西,爸爸都给你留着。你看,这块石头好看么?”万莫讨好地傻笑着,往女儿手里塞着各种东西。

一张黑白全家福掉落,小朵捡起。

英俊的爸爸,漂亮的妈妈,三个月大的她。脑袋凑在一起,笑得很幸福。

背面,歪歪扭扭的几个字:万莫爱阿翠,爱小朵。

“嘿嘿……爸爸给你攒了好多钱,小朵嫁人能买大房子喽。”

万莫没出车祸时,小朵骑在爸爸脖子上:“爸爸,我同学家的房子好大呢!”

“爸爸给你攒了好多钱,小朵嫁人能买大房子喽。”

万莫结实的胳膊把小朵抛在空中,安安稳稳地接住。

“小心摔着孩子!”阿翠皱眉责怪着。

“爸爸保护着我呢。”小朵清脆地笑。

 

“玄之,昨晚狐狸精又出现了!这次是刘昊岩,和知县大人死得一模一样!”

玄之再也坐不住了,冷汗浸透了衣袍。山里寺庙的钟声响起,玄之打定主意,直奔寺庙。

“大师救我!”玄之“扑通”跪倒。

方丈眼观鼻,鼻观心,低声诵着佛号。

玄之结结巴巴说着:“我妻子……是狐狸精!”

“施主,万般魔魇从心,心魔入眼成障。”

“她真的是狐狸精啊!”玄之脸色苍白,拼命磕头,“我愿出家为僧,请大师收留!”

方丈怒喝:“尘缘未了,谈何收留!六根不净,谈何为僧!家在山下,谈何出家!”

玄之如遭棒击,痴痴呆呆地往山下走去。一路上,他看到无数只狐狸,从草丛里、岩缝里、荒坟里钻出,披上人皮,化成美丽女子,赤身裸体媚笑着,勾引着。

恍恍惚惚走到万花楼,他任由女人们拖了进去,再出来时,已是深夜。

回到家中,不挽守着枯灯背坐着,不言不语。

玄之喷着酒气:“哈哈,我读圣贤书,圣人保护我!你这个狐狸精害不了我!”

“你干什么去了?”不挽的声音异常苍老。

“我……我干什么不用你管!”玄之跌跌撞撞扑到不挽身后,扳着她的肩膀拗过身子。

昏黄的枯灯下,他看到了一张恐怖的脸!

不挽光滑如玉的脸庞皱成一坨核桃,皮肤黑得像铁块,双目赤红几乎要滴出鲜血,干涸的嘴唇裂出数条血口,乌缎似的头发瞬间变白。

“妖怪!”玄之酒醒透了,胡乱挥舞着手臂,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我?妖怪?”不挽流出两行血泪,“相公,看看你自己吧。”

玄之慌乱中瞥到铜镜。地上,坐着一只穿着衣服的狐狸!他举着手掌伸到面前,一只毛茸茸的狐狸爪子。

“啊!”玄之觉得脑子里好像有根绳子断了,挣扎着站起,却发现腿脚不听使唤。

他看到了更恐怖的一幕!

他的脚,在融化!脸皮像摊烂泥耷拉下来,手指滴着黏稠的油膏,身体像一截烤化的蜡烛,越来越软。

他正在一点一点,慢慢融化。

眼睛化成肉泥,他却看到了很多画面:

画面一:奇装异服的小女孩,挂在峭壁横突的树杈里,绝望地哭着。树杈裂开一条缝隙,“咯咯”作响,小女孩紧紧抱住树枝,闭上了可爱的眼睛!

山谷中闪过一抹烈红,一只火狐攀着峭壁疾冲而上。树杈折断,女孩坠在空中。火狐长嚎一声,凌空跃起托住女孩,脊梁断裂,重重落入山谷,四条粗壮的爪子把女孩抱在柔软的腹部,毛茸茸的尾巴覆盖着女孩。尖尖的嘴巴流出鲜血,融进火红的毛。

“你救了我,我以蛊族发誓,生生世世都要报答你。”女孩虔诚地跪在火狐身旁,吻着它僵冷的嘴唇。

画面二:山中书院,玄之熟睡,突然变成了狐狸,跃出窗户,沿着山路潜进城镇,跳进知县卧房。狐嘴凑到知县鼻子前,吸出两缕雪白的阳气,知县的身体慢慢干瘪枯黑。狐狸冷笑着说道:“敢打不挽的主意?”

画面三:玄之变成的人狐站在刘昊岩尸体前,眼中喷着怒火说道:“对不挽有色意,该死!”

画面四:一池碧汪汪热腾腾撒满花瓣的池水,身材丰腴的赤裸女子从池中走出,湿漉漉的长发覆盖着身子,更显得凹凸有致。身穿黄袍的华贵老人正在剥一枚荔枝。

还有许许多多的画面,如同一道道划裂夜空的闪电,一瞬即逝。

唯独最后一幅画面,久而长,玄之牢牢记住了。

 

十一

画面五:

“严浩,你真的要离?”

“我受够了你的傻爹蠢娘。”

“你说过,会好好爱我,好好对待他们。咱们店生意这么好,你没有负担!”

“说过的话可以反悔,我凭什么要照顾两个没用的废人!”

隔壁的怒吼传到万莫肮脏的小屋,阿翠抱着万莫轻声安慰:“老万,别害怕,小两口吵架。”

“我……我……心里难受。”万莫茫然地盯着天花板,“为什么要吵架,是不是我抢了严浩的鱼他不高兴了?”

“以后没有人抢你鱼吃了,老万。”阿翠这次没有哭,笑得很坚强。

“我把所有的鱼留给严浩,他就不会和小朵吵架了。”万莫兴冲冲地跑出屋子。

阿翠没有拦住,跟了出去。

小朵坐在沙发里抽泣:“阿浩,你在外面是不是有人了?”

“有没有和你有什么关系?”严浩慌张地穿着外套。

“严浩,以后鱼都给你吃!你们和好吧。”万莫很认真地一手拉着严浩,一手拉着小朵,想把他们的手连在一起。

“拿开你的脏手!滚!”严浩一把甩开他。

万莫往地上一躺,像只在泥巴里打滚的猪滚来滚去:“严浩你对小朵好,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看我在滚呢。”

“哈哈哈哈哈!”严浩笑出了眼泪,“你这个傻子!”

“畜生!”小朵狠狠扇了严浩一记耳光!

严浩踹倒小朵,疯狗般狠狠踢着!

“我!杀!了!你!”万莫嘶吼着跃起,重重扑倒严浩,张嘴咬中他喉咙,狠命一撕,生生吞下碎骨烂肉,血如喷泉,激涌!

严浩喉咙里“咯咯”两声,死了。

临死前,他好像看到一只火红的狐狸。

 

十二

“缘生缘灭,无休无止。”方丈走入玄之家中,“女施主,你还未勘破?”

“求大师明示。”不挽跪拜。

“人妖不共存,相爱苦自吞。莫念前世缘,但愿来世安。”

“大师,他是爱我的,为了我化成狐形,杀掉贪我美色之人。”

“可他也做了背叛你的事情。”

“这不怪他,换作是谁,都会承受不住,做出格之事。”

“那你为何给他服用了蛊族药物,一旦背叛烟消云散。”

“蛊族之规不能违。”

“女施主,他前生本是一只无忧狐狸,受你立誓感召,今生化作人形寻你。一时错念,成了纠缠千年的苦恋,生生世世遭此劫难,这又何苦。”

莫不挽凄然笑道:“大师,你不懂爱。世间恋人,再相爱也要生离死别。只要爱过,就好。”

方丈默念着不挽的话,忽然仰天长笑出门而去:“也罢也罢,原来是我没有看穿,太执着苦与生死。枉我参佛多年,竟然不如狐狸和蛊女。此后千年轮回,或为夫妻、或为兄妹、或为父女、或为兄弟,随你们玩吧!只要爱过,就好!原来你的名字是这个意思。”

“他若爱我,莫不挽留。”苍老的不挽慢慢闭上眼睛,“蛊族草鬼婆,自我以后终生不嫁,免遭世间薄幸男子伤害,噬蛊返身。我随他去了。”

 

十三

“这个故事,是前任奶茶店母女讲给我听的,临走时留下了奶茶配方,也就是你刚才看到的那些东西。”萍姐歉意地笑着,“奶茶味道不错,情侣们都喜欢喝,干吗不用呢?”

我有些担心:“不会受到蛊术影响么?”

“我早就不会蛊术了,在我手里就是个普通配方而已。”萍姐吐了吐舌头,“有些恶心,所以我从来不喝。”

我想到一个问题,直勾勾地盯着萍姐说不出话。

“没错,你喝的珍珠奶茶也是这个配方。”萍姐快人快语。

萍姐略带戏谑的表情和月饼简直一模一样。我悲从心来,说道:“姐姐,您真的不是月饼亲姐?”

“亏你想得出来。”萍姐娇嗔道,“那月饼和阿娜成什么了?”

我顿时无语。

门被推开,月饼一脸紧张地冲进来:“南晓楼,你在我姐屋里干什么!”

我又无语。

“阿华,你和南瓜回去吧。”萍姐很优雅地拢着头发,“你心野,留不住。姐能照顾好自己,记得有时间回来看看阿娜。”

“姐,我……”月饼摸着鼻子有些犹豫。

“走吧,待在这里我很别扭,”萍姐故意望着窗外,“你们来了之后,阿普的活尸再没来过,爸爸的蛊人也没出现过,西北角的桌椅该撤了。”

原来,萍姐是知道的。

这个很漂亮的女人,真的很漂亮!

 

十四

回到古城图书馆,李奉先摆着碗筷,韩立、韩峰、陈木利相互聊着天,燕子和韩艺在厨房和餐厅忙个不停。月饼回屋换衣服,我晃着摇篮逗着陈木利的大胖小子。

小家伙康复了许多,过段时间再来几针通开其余几条经脉,就是个好孩子。我心里高兴,能帮助别人确实是个乐呵事儿。

“南爷,给孩子起个名字吧。”陈木利塞过一根烟。

“陈真!”我想都没想。

“看不出南爷面相忠厚人还挺幽默。”韩立这个老盗墓贼吃着花生米顺嘴补了一刀。

“陈吉思汗!四个字,威武雄壮!”月饼夹着本书进了餐厅。

“没文化真可怕。”韩峰不屑。

李奉先噌地站了起来:“你再说一句我弄死你!”

“弄死谁?”韩艺在厨房吆喝着,“那是我哥!”

燕子端上水煮肉片招呼着:“该吃吃该喝喝,都别客气。”

大家斗斗嘴,唠唠嗑,家的气氛让我觉得很舒服。月饼大刀金马一坐,冲我说话眼睛却瞄着韩峰:“不醉不归!没酒量的别喝。”

李奉先故意在我身边坐下,小声说道:“南爷,这钱走的可是酒吧的账。老陈说请客,燕子几句话就岔我这儿来了。这个贪财娘儿们!”

“能花几个钱。”我没当回事。李奉先说了钱数,我生生咽了口吐沫,心里愤愤:这个贪财娘儿们!

“开饭前帮忙看个东西,”月饼把书往桌上一放,“这是第三本任务书,一起研究研究。”

空白书页上,显出一个类似水母形状的图形,细看又像人脑。一条绿线从十一点位置贯穿至四点位置,居中有一颗红点。

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