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敌人的终结
蓝色驯鹿号的船员舱是一个大舱。这样安排最省暖气。唯一的铁炉固定在倾斜的地面上,一堆蓬头垢面、目光阴沉的男人围着铁炉坐成一圈。在微弱而温暖的光晕中,人们看似和谐,实则各自暗怀心事。光晕之外,整个屋子阴暗而冰冷。沿着墙壁的几个铺位上,几个人躲在大衣和毯子下瑟瑟发抖。清雅柔和的竖琴声从诚实乔治的铺位传来,在空气中静静流淌。
库柏进来的时候,八个人正争论得热火朝天。一个小个子看到少尉立刻扬起头来。
“库柏先生!”皮埃尔看到他舒了一口气,“我正试着跟这些笨蛋解释《人类的悲剧》给人道义上的启示,而不是绝望的理由。”
库柏轻轻一笑,摇了摇头。他早就知道会这样,还警告过这个舵手,他每天晚上为大家译读这本书,肯定会引起不愉快。在北极,尤其被困在冰雪里时,分散大家的注意力至关重要。但要让这些人保持清醒,更重要的是让他们积极乐观。
大家从两边分开腾出一个空位,舵手戴蒙德搬来一个板条箱,好让库柏加入进来。舵手主要负责船务。他外表粗野,却和蔼可亲。库柏按照自己的喜好重新安置了那个箱子才坐下,然后身体向火炉倾着,免得滑下去。
“《人类的悲剧》由利姆雷·马达可1所著”,皮埃尔带着浓重的口音继续演说,“旨在教导我们,人类虽能做出很多恐怖之举,但也一直在努力改进,这才是最重要的。即便身处逆境,也仍心存希望。”
“先生,这简直是鬼话连篇。”戴蒙德喊道。他是个上了年纪的大块头,留着长长的金色卷发,耷拉在肩膀上,一只眼睛上戴着破破烂烂的眼罩。“是路西法2带着他们穿越历史,该死的。他才不会专注于什么改进。人类存在的每一段历史路西法都幸灾乐祸。他赢了。不是吗,先生?”
所有人齐刷刷地看着库柏。他显然是在场最有学问的人了,他们常常寻求他的建议来解决争论。通常来说这些争论很可笑,谈论的不是哪家酒馆最好,就是哪个港口的妓女最昂贵,这些事情库柏怎么可能知道呢。“少尉的脸红”是所有人最喜欢的游戏。
《人类的悲剧》故事的开头是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里天真无邪地走着。他们遇到了路西法,他向两人展示了未来人类的影像。路西法带着二人穿越历史中无数个黑暗的岁月,从法老时代、罗马没落、十字军东征之难,到恐怖的法国大革命,最后到达绿意盎然、重商主义的现代伦敦。皮埃尔本应该避开这个话题,书中讲述了太多黑暗的历史。
“嗯。”库柏开口了,“路西法以图像的方式来展示,难以辩驳。当然他不会去展现人类在法律、文明和道德上取得的进步。我们都知道历史充满了罪恶。”
“没错!”黑漆漆的铺位里传来了一个声音,“这本书只表现了罪恶,这说明作者也相信罪恶!他一次都没有反驳过!”
“确实如此。”库柏赞同道,“但是到了结尾,亚当对人类绝望了想要自杀时——”
“就是这里,哥们!”
“是的,先生!”
“但是,”库柏坚定地重复道,“夏娃告诉他自己要当母亲了。于是亚当拜倒在上帝面前,上帝解释了《人类的悲剧》的用意。”
“是啊!”皮埃尔激动地附和道,“他说了什么?”
“他鼓励亚当怀揣希望和信任。毕竟,绝望本身就是一种罪恶。最后,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满怀希望勇往直前,不是吗?”
这群人又开始嘟囔起来了。舵手狐疑地摇着头,长卷发在他的眼罩前面甩来甩去。乱发下的那只蓝色眼睛抬了起来,他在做最后一次努力。“所以几百页的混乱和罪恶就这么……被末尾几个恶心的词……抵消了?”
“是的。”
“那就没有什么好争论的了,对不对,先生?几千年的时光如同泥牛入海,最后上帝就这么建议我们希望事情会往好的方向发展?就这样?”
“你还想要什么呢?”
“呃,先生,我想还是按照上帝说的办吧!”
几个人哈哈大笑,随即大家就散了。皮埃尔咧齿而笑,凑了过来。“谢谢。”
“我跟你说过这不是个好话题。”库柏责备道。
“啊,可以消磨时光啊。毕竟我还是掌握大局的。这里除了我甚至没人能读得了这本书!”
库柏咯咯笑着取笑他:“但是他们还是可以唬住你。”
“既然说到信任和诚实,”皮埃尔用法语鬼鬼祟祟地说,“那你私藏烟草是怎么回事?”
“什么?”库柏问道,一脸惊讶。他用英语简短地回应:“我几周都没抽一根烟了。你知道我把烟都发给大家了。”
“有很多谣言。”皮埃尔强调,声音低了下来。
“谁说的?”库柏大声问道,“谁说我私藏烟草的?”
“哦,你知道闲言碎语是怎么回事。”皮埃尔缓缓说道,“我们大多数人反正也不相信。还有传得更厉害的,说你一直把我们酒的份额都喝掉了,但我们都知道你不喝酒。肯定是医生散布的。”
库柏的脸皱了起来,幽默已经变味了。“他说什么了?”
“说?不,他没说,”皮埃尔嘲弄道,“但他暗示了不少。”
“情况不对3。”库柏同意。
说曹操,曹操到。詹森医生骨瘦如柴的身形从黑暗中晃了出来。他的肩膀垂得非常低,库柏简直觉得那是因为受伤了。他还真希望是受伤了。詹森看到库柏在盯着他。他清了清嗓子,暗示他向库柏说的这番话是要说给所有人听的。
“嗯,现在,”詹森说道,“库柏撤到这里找同伴了。在这儿待了好一会儿了吧?”
“没多久。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哦,没关系。跟我有关系的是你之前在哪儿。”
“我跟安德斯在一起,这你是知道的。这是干什么,斯蒂格?”
“所以你承认刚才和船长在一起了?把最后的威士忌给他了?两位长官分了最后一瓶酒?也没给你这里的伙计们留一点?”
“库柏先生不喝酒,”皮埃尔说道,声音很大,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所有人都知道。”
“一个干练水手4能知道长官之间发生了些什么吗?”詹森冷笑着。
皮埃尔不作声了,不想得罪长官。气氛越来越紧张。这一出好戏拉开,其他人都停止了谈话。连诚实乔治都不再拨动竖琴了。
“你到底想怎样,医生?”戴蒙德没好气地问道,把他的金色卷发拂到肩后。他是高级船员,没那么容易被镇住。斯蒂格没有回应戴蒙德,而是向库柏发难。
“后悔和上流社会打交道了,库柏先生?”詹森继续沾沾自喜,“我猜你在和绅士费力交往后觉得需要同情一下这些乌合之众。可是话说回来,你跻身于绅士中从来就没自在过不是?你们美国甚至连体面的绅士都没有,不是吗?”
如果詹森医生正试图用某种船上政治手段来赢得船员的支持,那他真是表现得糟糕透了。大多数船员都曾经在楠塔基特岛5沿岸捕鲸。他们围在火炉旁,身子向前倾着好坐在凳子或者板条箱子上,都在恶狠狠地盯着医生。如果说詹森医生和库柏两人交恶过去是个秘密,现在也不再是了。
“船长是想让你来做什么呢,斯蒂格?”库柏咕哝着,“还是说他让你出来是因为看着你的驼背他也觉得恶心?”
皮埃尔抬起头来,诧异库柏会用上这么刺耳的语言。戴蒙德幸灾乐祸地笑了。
“哦,我不知道他要我做什么。”詹森咯咯笑了,“但我敢肯定你知道安德斯船长已经死了。”
* * * * *
库柏又往大衣里缩了一点,想要暖和些。可这无济于事。无孔不入的风像锯齿一样割着他的皮肤。他眯着眼,可实在太疼了。现在这里风刮得这样猛,两个月前需要风时却丝毫不见踪影,真是讽刺。
蓝色驯鹿号整艘船都弯成了弓形,倾斜地卡在冰川悬崖上一动不动。失事后,断裂的桅杆就被砍下来,重新利用。用来作燃料的残木和破帆早就消耗完了。冰崖下到处都是变形的铁块和零碎的残骸。
蓝色驯鹿号背后是旋转漂浮的冰山,一望无际,把太阳都遮住了。罗里一直把它叫作婊子。库柏也这么认为。这婊子现在是不再旋转了,可是冻得硬邦邦的。风已经不从悬崖那边吹过来了,取而代之的是从北面之间刮来的凛冽寒风。在春天到来之前看来是不会消停了。
库柏选在一个暮色最明的正午安葬船长威利·安德斯。太阳从未从地平线上钻出来,只是勉强给了几个小时阴蒙蒙的亮光。十三名形容枯槁的水手和一名无精打采的长官围在他的身旁。一个个都跺着脚,一边取暖一边等待。他们庞大的身躯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在蓝橙紫交织的结冰的海面上唯一的黑点。真奇怪这里居然没什么白色。
船长安德斯的遗体用亚麻裹着,安放在一个浅坑里,这是他们能找到的最新的冰块了。众人在这恶劣的条件下已经竭尽全力,饥寒交迫地在刺骨的寒风中铲冰块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们没有燃料来火葬,没有流水来水葬,也找不到地方可以让死者入土为安。安德斯怕是在被狂风蚀骨、吞噬之前也得不到安息了。
库柏很想说点什么来揭露威利·安德斯一番。这个人恃强凌弱又鲁莽冲动。他不顾他人,置众人于险境后,丝毫没有担负起拯救船员的责任,反而日日酩酊大醉,把自己往死里灌。要说库柏为他的死有什么惋惜的话,就是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事实上,从很多方面来看麦克罗伊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船长。他独当一面,负责航行、培训和纪律,可还是选择做安德斯的影子,只是在受命后才做决策。这是他的安身立命之道。要是他能活得久一点就好了。
库柏突然间觉得也许,只是也许,安德斯不是个那么糟糕的船长。他的事业可圈可点。作为船长,他必须要在任何情况下都做出成绩。毕竟H.G. 豪威尔公司才不在乎他对手下是不是横行霸道呢。威利做所有决策,麦克罗伊一一执行。但这并不能为他在事故后的不作为开脱。
但库柏决定什么也不说。他不想像安德斯那样,在大副麦克罗伊和水手米尔萨普、帕特森的葬礼上出言不逊。库柏吩咐众人铲些冰块盖在他的遗体上。安德斯的悼词就是冰面上呼啸的狂风和雪地里铁铲挥舞的嘶嘶声。
库柏盯着那尊被帆布包裹的躯体,视线被狂风吹得有些模糊。随着遗体埋在破碎的新冰下渐渐消失,他回想起了他们之间最后那场对话。安德斯反常地说了“请”和“先生”这样的礼貌用语。库柏之前从没听他这么说过。事实上,船长在死前话风大变,还说了“我们的希望,我们的自由”这样的话。他说的不是“我的希望。”
天呐,库柏意识到,安德斯是在试着为自己几个月来自私行径导致的失败而道歉啊!
铲子停止工作,詹森医生的冷嘲热讽随风飘入他的耳朵:“有什么话要说吗,库柏少尉?”
库柏从脚下的浅墓穴上抬起双眼,咆哮道:“下地狱吧!”
* * * * *
库柏靠在铺位上,把头深深埋进了女儿的小狼公仔里。饥饿感灼烧着他的胃。真冷啊,总是这么冷,只有小狼能给他的鼻尖带来一丝慰藉。像这样站着,静静地跟小狼说话能够缓和恐怖的气氛,还能温暖他冰冷的鼻子。这一切似乎越来越具有仪式感了。
一声轻轻的敲门声把他拉回了现实。皮埃尔·沃拉尔走了进来,表情让人捉摸不透。他褐色的眼睛闪烁着光芒,但肩膀却是耷拉着的。他也一样冻得瑟瑟发抖。
“什么事,皮埃尔?”库柏简单问道。
这位船员极力控制自己,可最后再也忍受不住了。他喊了出来:“有一首颂词我是绝对不会忘的。我觉得戴蒙德会笑死的!”
库柏盯着他,等待着后文。
“你都没笑。”皮埃尔说,虽然这是明摆着的,“抱歉。我有关于医生的新闻,你会感兴趣的。”
“我不想听到医生的任何消息。”库柏怒火中烧,“他到底安的什么心,竟然暗示我要为安德斯的死负责?而且还当着大家的面!他可以下地狱了,反正他看上去也已经在那儿了。”
“对,对。但这个你会想听的。他刚刚大肆声明撕毁自己的医疗合约。”
“你肯定在开玩笑。”库柏愣住了。
“我没有,先生。他刚刚大声宣读了他的合同条款,说他是由威利·安德斯船长直接雇用的,所以H.G.豪威尔公司的少尉代表不能命令他。是这样的,我确实听说过如果船只迷失方向但是航行还要继续的时候,船员们有类似行为。他们会说条款只适用于船,而不是船长。但这还是头一次听说,尤其还是个医生说的。”
“那个该死的混蛋!”库柏怒火中烧。他脸涨得通红,紧紧攥着拳头。他狠狠地瞪了一眼小公仔,正好对着它的纽扣眼睛。它歪咧着嘴笑着。库柏不想让阿普里尔听到他骂人。他朝外面走了几步,开始畅快淋漓地骂起来。
“他一开始就一直坚持要给官员更多配额!”库柏怒斥着,“安德斯一无是处,吃得还最多,但我能做什么?但是他现在也想效仿?我看不成吧!如果那个自私的混蛋以为能拿到任何该死的食物,他就大错特错了。我们在挨饿,只有干活的人才有饭吃。他必须他妈的遵守规定,要不就滚蛋!”
“我完全同意,”沃拉尔说,“我觉得大多数人都会认同的。但是他还是让几个人相信了你这里还藏着酒。”
“荒唐!我甚至都不喝酒!”
皮埃尔无奈地耸了耸肩。
“我要把那个丹麦神经病轰出去。”
“在这之前,先生……”皮埃尔欲言又止。
“怎么了?”
“你得要知道我牙龈痛得厉害。”
库柏茫然不解地看着他。
“你出海不久,”皮埃尔平静地解释道,“这是坏血病的征兆。”
库柏的肩膀一下子耷拉了下来,他现在这副模样看起来肯定很像斯蒂格。他惊恐地哀呼着:“哦我的天哪……”
“我知道其他几个小伙子也有症状了。对付医生我们不能太急躁了。时间越久他对我们而言就越重要。即便撕毁合约,他仍然是个医生。 ”
库柏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说道:“好吧,皮埃尔。他不会走人的。但这些愚蠢的谣言要停下来,我是说马上。”
他平静了一点,可还是怒不可遏。库柏突然回头看了公仔一眼,道歉道:“对不起,我可爱的阿普里尔。”接着,他继续对着皮埃尔说:“没吃水果是不是导致坏血病的原因?”
“是的。许多英国船只上都装着酸橙。哦,我多想回到马提尼克岛啊!”
库柏讽刺地哼了一声,说道,“我想不通为什么。”
想家这种事儿难道还用说吗。可库柏还是轻声笑了出来。在这样艰难的时刻里,他们肯定都想家。讽刺的是,他来自缅因州,想必那里现在也还是冰天雪地吧!但是皮埃尔来自火热的东加勒比海。虽然库柏也不喜欢太热的天气,他现在听起来也觉得这很是让人神往。
皮埃尔趁着库柏正打趣,接着说起来。“我上次出海回家的时候,就已经有点坏血病的症状了。我走进市场,从我看到的第一个黑人商贩那里买了几个酸橙。它们个儿怪大的,有你拳头那么大。加勒比酸橙跟英国的不一样:它们皮薄如纸,可是又坚硬难开。我没带刀,开始想用指甲把皮扒开,花了五分钟都没成功,最后是咬开的。好家伙!汁水多得在我嘴里都爆开了,我简直在果汁里洗澡!酸橙汁强烈地冲击着我的味蕾。五分钟之后我就恢复健康了,真的!”
“马提尼克是约瑟芬皇后6的出生地,对吧?”库柏漫不经心地问道。
皮埃尔高兴得嘴都快咧到耳朵旁边了。“啊,她真是位美人啊。是的,先生。”
这一小叙后,库柏感觉好了一点,又把话题拉了回来。“我们有两箱泡在酸橙汁里的干肉饼。叫上诚实乔治,赶快把箱子打开。叫他把肉饼混到每日的给养里。这东西可以帮助遏制病情。哦,还有,皮埃尔,如果有人再敢质疑我私藏了酸橙,我会让他们后悔说这种话的。那个病怏怏的丹麦人也是。”
皮埃尔点点头离开,留下少尉一个人沉浸在思绪里。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小狼。这只平绒公仔就是他的告解神父,就像他当时是安德斯船长的告解神父一样。他拿起公仔,端详着它肚子上绣着的字。他再也听不到小阿普里尔银铃般的笑声了;她离得那么远,与这个绝望、恐怖的境地格格不入。不过女儿鼓励的话好像就在耳边。
“是啊,我亲爱的‘永存希望’,”他对着公仔低声说道,“谢谢你的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但至少我知道我得肩负起责任。”
* * * * *
吩咐皮埃尔和乔治去拿干肉饼之后,库柏决定列个清单。他想清算一下他们到底还有什么。他或许缺乏经验,但并不是没有脑子。补给的配额,基本靠算数来做决策。至于其他方面,他则仰仗于那些信得过的人,比如皮埃尔。舵手戴蒙德是船上最有经验的人,下决定也少不了他。
库柏坚定地大步迈进船长室。他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可以帮得到他的东西,但他必须找出来。航海日志虽然看起来很有趣,但实际上不过是本什么都记、唯独没记思维过程的正式文件。但也许安德斯有一本私人日志,或者其他探险者的书籍之类的。库柏不知道会看到什么,但他肯定不会想到会撞见那个丹麦人。
斯蒂格坐在甲板上,背靠倾斜的船身。他的黑色长外套敞开着,长尾撑得大大的拖在身下。瘦得皮包骨的手肘一如既往地向外戳着,这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像极了一只被踩得稀巴烂的虫子,破碎的身体下方还淌着浓水。他两腿之间放着一罐空油瓶。整个舱内散发着樟脑的味道。
“斯蒂格,”库柏咬牙切齿地喊道,“你在这儿做什么?庆祝你刚得到的、短暂的卸责吗?”
斯蒂格懒洋洋地瞥了一眼少尉,脑袋怪异地垂着。他眼皮子耷拉着,眼窝里的眼球布满血丝。他试图开口,却没有发出声音。
库柏慢慢地靠近医生,突然间警觉起来。这太不对劲儿了。
“斯蒂格?”
医生显然很难一直睁着眼睛。要不是库柏了解他的话,肯定以为他喝醉了。詹森的脸色亮了起来,好像突然意识到有人在跟他说话。他反应得这么慢,看起来真让人难受。
“那个美国佬,”他嘟囔着,“来拿走你……位置,殿下?”
库柏皱起了眉头,好一会儿才明白他在含糊不清地说些什么。“我的合法位置,你说的是这个?”
他这时候才注意到地上还有两个空油罐。他眉头皱得更紧了,终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这些罐子跟他之前看到的一样——都是空的——安德斯死前最后一番话时也是这样。罐子里装的是樟脑燃料,但是是泡在朗姆酒里的。我的天哪!库柏想到,这些蠢货在喝这些东西!
库柏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他可以理解安德斯为什么会一饮而亡,可现在看起来他像被下毒了。是自杀吗?还是他杀?是有人怂恿安德斯在威士忌里面兑上朗姆酒和樟脑混合的燃料吗?斯蒂格毕竟是医生,可以让安德斯相信这么喝没问题。
“皮埃尔!戴蒙德!”库柏尖叫起来,“快进来!船长室……现在!”
为什么斯蒂格会把燃料喝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致命的啊。他显然不在乎。库柏怒不可遏。如果斯蒂格不在乎,那他也不在乎。
“该死的!”舵手走进船舱之后大声咒骂道。皮埃尔跳起来想越过他的肩膀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脏东西,”库柏提醒道,“要了他半死不活的命。”
戴蒙德拖着脚步走了过来,皮埃尔眼睛一下子睁得大大的。证据确凿。
“果然是他的做派,”库柏不慌不忙地讥讽道,“他把我们所有的燃料都喝完了。”
“呃,我会……”戴蒙德囔囔着。
“把那个该死的混蛋拖起来,”库柏草草命令道,“然后把他扔出去。”
皮埃尔盯着库柏,目瞪口呆。戴蒙德则点头示意。“我们会这么做的,先生。我甚至会拎着他一走经过船舱,好让大伙儿都瞧瞧。”
两位海员抓住几乎语无伦次的医生,开始向外拖去。斯蒂格条件反射般地想站起来,但是舵手实在太强壮了,他根本就没机会。库柏一点也不生气。相反,他还得克制自己不要笑出来。
其实没必要让医生示众:在这艘船上,消息传得跟闪电一样快。库柏没再多浪费时间,领着队伍走出舱外,步入寒冷的黑暗中。他提着灯,头抬得高高的,一副真相大白的样子。一整列海员,有的提着灯,跟在皮埃尔和戴蒙德身后,看着他们拖着神志不清的医生。他们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分布不均的冰块在黑暗中让人很难通行。他们气喘吁吁地咕哝着,有几次甚至都要跪下来。
漫天飞雪盘绕在他的靴子周围,模糊了足迹,但库柏认得几个小时前他们来过的地方。风太大了,几乎要把那仅有的一点儿灯光也给熄灭。寒风已经把覆盖在威利·安德斯遗体上的积雪吹散了一部分。
“这里!”库柏喊道,指着那块冰。他转动脚跟,咔嚓一声行了一个做作的立正军礼。船员把那个累赘扔在他脚旁——距离被帆布裹着的安德斯遗体只有一米远。船员聚集在一起,跟中午时基本一样。只是这次,所有人的兴趣都浓得多了。
斯蒂格轻轻地哼了一声,单薄的胸膛不断起伏着。他慢慢站了起来。狂风猛烈地拍打着他的长外套,又把他拖到冰雪中。他慢慢地支起身体,机械般地把衣服包裹在枯瘦的躯干上,紧缩着取暖。他没戴手套,也没戴帽子。他歪歪扭扭地站起来,身体晃来晃去,显然迷惑不解。
库柏听了一会风声,不想急着走。船员们一分一秒地等着。等到风势变弱,不再刮起漫天飞雪模糊他们的视线,在橙色的光晕中一张张面孔清晰了起来。
“好了。”他突然喊道,“所有人都进去!”
大伙解散了。大多数人已经等不及回到蓝色驯鹿号里去了。有几个人则显得不太情愿。库柏看到几只眼睛还停留在那个黑色的佝偻身躯上。一些人震惊不已,一些则唏嘘惋惜。皮埃尔督促他们继续前进,戴蒙德也是。
最后那一刻,库柏站在斯蒂格身前。可怜的医生迎风站着,被风雪拍打,凄凄惨惨、支离破碎。提灯的橙色光晕随着他们走向船只而上下晃动。黑暗主宰了一切,黑暗和死亡。库柏终于笑了。接着他也转过身,把医生丢在那里等死。
1 利姆雷·马达可(1823-1864),匈牙利诗人,剧作家。
2 堕落天使。传说中路西法曾是上帝座前的最美丽高贵的六翼炽天使,日复一日陪伴上帝左右。但上帝创造出亚当之后要求天使们对其行跪拜礼,路西法认为有辱尊严和骄傲,断然拒绝并带领其他天使向上帝宣战,失败后堕落入地狱。
3 原文Something’s rotten in Denmark出自莎翁的《哈姆雷特》。
4 航船上船员等级名称,其职位高于“普通水手”,但仍属于等级较低的船员。
5 楠塔基特岛(Nantucket)是美国马萨诸塞州南部的一个岛屿,是捕鲸业早期的世界中心之一。
6 约瑟芬·博阿尔内(1763-1834)是拿破仑的第一任皇后,法兰西第一帝国的第一位皇后。出生于当时的法属西印度群岛的马提尼克岛,和拿破仑于1809年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