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鬼爸爸

8.

终于到了第二天的晚上零点,三个指针合在了一起。这就意味着,他的故事可以开始了。

他搬来我们宿舍的第二个夜晚,是我们一生中最难等待的漫漫长夜。

“可以开始了吗?”我焦急地问道。今天的专业课都没有心思听,老想着昨晚他讲的那个被父亲遗忘的小孩子。

其他人都坐好了,目光聚集在这个宿舍新成员的身上。

“嗯。”他慢条斯理地点点头,瞥了一眼时钟,“这次,我要讲的也是一个父亲和一个儿子的事情。”

故事,接着昨晚的结尾开始……

箢箕鬼的事情就这么暂时过去了。我也回到家里,因为学校里还有课要上。我人虽然在课堂上,可是心却跑到九霄云外,总盼着再一次跟爷爷去捉鬼。没想到的是我的愿望很快就实现了,我没有时间到爷爷家去,爷爷倒亲自到我们家来了。我那兴奋劲儿就别提了。原来是又有人找爷爷捉鬼,并且那人是我们一个村的,所以爷爷为了方便就到我们家来住一段时间。

来找爷爷的人是我的“同年爸爸”山爹。叫他“同年爸爸”是因为他的儿子跟我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在常山村这么巴掌块大小的地方碰得这么巧的事情很少发生,于是两家之间都觉得比别人要多一分亲热。这也是我们这里一带人的风俗,无可非议。我虽然不愿意,却不得不服从地叫他一声“同年爸爸”。

山爹为什么要找爷爷呢?这个事情还得从去年说起——那时山爹的儿子还没有被水鬼拖走。

那是去年的暑假,山爹的儿子兵兵和几个同村的玩伴在荷花塘游泳。跟这几个小孩子在一起的还有山爹养了五年的老水牛。山爹早就想换一条年轻力壮的水牛了,毕竟家里的几亩田不能荒了。老牛没有人要,山爹就想杀了老水牛卖肉赚点儿换条小水牛的本钱,可是山爹拿着塑料绳还没有绑上老水牛,老水牛的眼眶里就盈满了泪水,大颗大颗地掉落下来,它预先知道这个做了它五年主人的人要杀它了。山爹一看耕田的老伙伴流泪,又不忍心杀它了。山爹的女人劝了他几次,山爹说:“再用它几年吧,虽然耕田慢了点儿,但是这么多年也有了感情。”

老水牛是有灵性的,山爹的儿子兵兵要下水的时候,老水牛犟着鼻子不肯下塘。如果换在平时,老水牛一定会跑在兵兵前面下水,把漆黑的嘴巴浸在水里“嘶啦嘶啦”地喝个够。兵兵叫上他的伙伴一起来拉老水牛,缰绳把老水牛的鼻子拉出了血,老水牛仍是不听话,牛蹄子用力地打地,将荷花塘堤上的泥打落了一大块。

“不喝就不喝!”兵兵生气地甩下缰绳,把牛丢在岸上,自己和一帮贪玩的小伙伴纷纷摆出各种飞腾的姿势跳进水里。

燕燕是女孩子,不好像野小子一样在村里的池塘游泳,嘟囔着小嘴吓唬他们:“我听四姥姥说过,牛眼睛是可以看见鬼的,你们小心给水鬼拖走做替身了。”

兵兵淘气地说:“要拖也是拖你呀,你长得好看,拖下去做水鬼的媳妇,哈哈!”其他几个伙伴听燕燕提到水鬼,怯怯地不敢下水,又听兵兵一说,哄笑一片,放心地跳进水里。

男孩子们都跳进了荷花塘里,欢快的笑声打斗声顿时使这个燥热的夏天清凉起来。

正在男孩子们闹得欢时,岸上观看的燕燕忽然指着荷花塘的另一岸大叫:“那边荷花里有东西动!”

荷花塘的南面是洗衣的水泥台阶,碧波荡漾,北面却是一片茂密的荷花荷叶亭亭玉立。南北两岸相隔不过五十米。男孩子们都顺着燕燕指的方向朝荷花塘的北面望去,长着长杆的荷叶和荷花剧烈地抖动,仿佛一条大鱼在水下急速地穿梭,慌忙中撞到了浸在水下的荷叶杆,发出“沙沙”的声响。

几个胆小的孩子立即爬上岸,吓得哇哇直叫。兵兵和另外几个稍大的孩子呆立水中,眼睛直直地盯着荷叶那边。

荷叶那边的水被什么东西搅动得“哗哗”响,片刻又安静下来。大家都瞪着眼看着水波荡漾开来的地方,呼吸都不敢大声。稍等一会儿,见没有动静了,兵兵哈哈大笑:“你们怕什么呀?是大鱼呢。”

其他几个年龄稍大的孩子为了在伙伴面前表示自己不怕,也跟着笑起来,附和着说:“是呀,是大鱼呢。我们去把大鱼捉上来吧!”这个提议得到了少数几个人的呼应,其余的小孩子仍是不敢再下水。

燕燕怯怯地说:“我看你们还是上来吧,我看见长长的黑毛了,恐怕不是鱼。”

兵兵讥笑燕燕胆小:“还看见长长的黑毛了?水里哪有长长毛的东西啊!吓晕了看花了眼吧。”他边说边撑开双手划水,向池塘中间游去。三两个大孩子跟着游过去。

燕燕说:“只怕是水鬼。我听大人说水鬼是有长长的毛的。水鬼在岸上没有力气,在水里力气比牛都大呢,三四个大人都不是它的对手!”

燕燕的话还没有说完,果然荷叶那边又响起“哗哗”的水声。一个黑漆漆的东西游出荷叶的遮盖,向兵兵他们这边来了,水下是什么形状看不清楚,水面漂着长长的如同水藻的黑毛,仿佛一个女人在潜水!

兵兵大声尖叫,想回头已经慢了。他后面的几个人脸色都紫了,拼了命地划动双臂朝岸上冲刺。顿时水花打成一片。

岸上的人只见长长的黑毛迅速冲向兵兵,带起巨大的波浪。长毛卷住兵兵划水的双臂,兵兵身体一沉,喝了一口水,努力挣扎出水面,口里的呼救还没有喊出来,又被拖下去。岸上的人始终看不清水下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只能大声哭叫呼喊救人。

路过的人听见呼救,连忙跑过来,可是兵兵再也没有浮起来。两个中年汉子脱了外衣跳下水,在兵兵沉没的地方摸了半天,也没有碰到有重量的东西。他们扩大了搜索范围,还是一无所获。而此时的荷花塘里,除了他们两个中年汉子弄出的水波,再也没有其他的异常。

这时岸上的水牛撒开四个蹄子奔跑,在一处停住“哞哞”地呼唤。众人以为它发现了兵兵,都跑过去。两个中年汉子在水牛站立的下方来来回回摸了几遍,还是不见兵兵的踪影。大家都不知道老水牛的意思。

中年汉子刚要离开,老水牛立即“哞哞”地呼唤得更凶。大家都说:“老水牛肯定知道些什么。刚刚水鬼还没有出来它就预感到了,只是没有人听懂它的意思。”

两个中年汉子只好又在原地潜下水去寻找。岸上又有几个人跳下水,再不把兵兵救起来就来不及了。

水里的几个人潜水摸了一阵,还是没有找到兵兵。老水牛仍旧哞哞不已。其中有个人脚在塘底碰到了硬物,眼前一亮,说:“我知道老水牛在说什么了!”众

那个人说:“老水牛经常在这里喝水,知道这里有个水桩。抽掉水桩就可以让池塘里的水流走,池塘没有水了不就可以找到兵兵了吗?”

9.

说做就做,几个人扒开水底的淤泥,将腐朽的水桩拔起来,水面立即形成了一个饭桌大小的旋涡,水“哆啰啰”地从暗藏的水道流到下游的水田里去。老水牛终于不叫了,果然是通人性的动物。

池塘不是很深,水很快就流尽了,一底的淤泥露出来。众人傻眼了!居然仍不见兵兵的踪迹。难道被水鬼吃了不成?可是池底也没有看到长着黑色长毛的东西。除了一些银亮的鲢鱼、鲤鱼,跳腾的小鱼小虾,淤泥里再无他物。难道从水道里流走了不成?可是水道半尺高半尺宽,根本容不下一个人。众人把每一片荷叶都掀起来看了,还是没有兵兵的影子。

山爹夫妇悲痛欲绝,呼天抢地,可是再也唤不回来可爱的儿子。特别是兵兵的母亲,哭得昏死过去了几次,旁边人马上给她掐人中才救下一条气若游丝的命。于是众人劝山爹坚强点儿,毕竟女人的身子弱很多,还需要山爹的照顾和安慰。

到了这个时候,山爹并没有来请爷爷,因为兵兵已经死了,叫来爷爷也不能让他起死回生。

人们都说是水鬼拉走兵兵做替身了,而兵兵成为荷花塘里新的水鬼,叫家里的小孩子别在荷花塘玩耍,小心被新的水鬼拉走做替身。据爷爷说,水鬼和其他的鬼是不一样的,水鬼必须找到新的溺死的人做了替身才能重新投胎。有的水鬼等不及,看见水里游泳的、水边路过的逮准机会拉住脚,拼命往水深处拖。水鬼在岸上软弱如婴儿,但是在水里力大无穷,一旦被拉住就没有活路。

从此在荷花塘游泳的人就绝迹了,洗衣服的妇女也是从池塘里提了水到家里洗。

怪事就从此开始了,早起的妇女在提水的时候听到荷花塘北岸发出“嘤嘤”的哭声,令人毛骨悚然。又有人说夜晚睡觉也听见类似的哭声,甚是凄厉阴森。

山爹媳妇听到这些似真似假的传闻后,天天躲在家里哭,不过一个星期就瘦成一把骨头,从此几乎不出门,所有要出门做的事情全由山爹处理。

有人偷偷从窗户看到早上起来梳头发的山爹媳妇,说山爹媳妇的脑袋消瘦得像个骷髅头,薄薄的枯黄的一层皮铺在嶙峋的瘦骨上,双手如鸡爪细而尖。她眼里还是不停地流眼泪,不过那眼泪是浊黄的,像泥水一样肮脏。头发掉了大半,梳子梳理的时候,梳子的空隙间卷了很多断掉的头发。山爹媳妇发现有人偷看她,转眼来看这个人的时候,这个人吓得差点儿尿裤子。她那双眼睛因为过多地流泪,深陷进深坑似的眼眶,像干枯了的桂圆放在桂圆的壳里。她看你一眼,你就觉得浸身在寒冷的地下井里,浑身冰凉刺骨!

突然有一天晚上,村里的人都听见山爹家里传出来哀号哭叫声,以及家里家具碰撞的声音。附近的好心人起来敲山爹家的门。山爹在屋里回答:“没有事,吵到你们了对不起啊!我媳妇闹着要去给兵兵做替身!”

山爹媳妇的嘴好像被有力的巴掌捂住了,山爹媳妇发出含糊不清的嘶叫。众人在窗下又好好劝说了一番。

正在此时,荷花塘那边似乎听到了山爹媳妇的嘶叫,迎合似的传来凄厉的哭声,时高时低。不仔细听的时候有声,仔细听又没有声了,大家相互一说,都是这样的感觉。

窗下有人说:“哎,还真是哟。他又开始哭了。”

这话不说则已,一说被屋里的山爹媳妇听见了。突然,门“嘭”的被撞开了,山爹媳妇从屋里奔出来,像头受惊的鹿。山爹在地上紧紧抓着她的脚,但是他媳妇一时间力气异常地大,拖着地上的山爹朝荷花塘那边跑。山爹媳妇果然像那个看过她的人所描述的那样干瘦,几乎只剩一个骷髅。

旁人见状一惊,不知所措。山爹在地上大喊:“快!快抓住她,她要跳到荷花塘里去呢!快帮我拦住她!她不想活啦!”众人醒悟过来,马上扑向山爹媳妇。

可是山爹媳妇不像平时那样手无缚鸡之力,锄头都拿不起来,现在的她发了疯似的冲向荷花塘,要跳下去给哭泣的儿子做替身,让她的儿子早超生。几个扑上去的邻人居然都被她力大无穷的手掀倒,摔出几米远,仿佛被一头直奔的怒牛撞到。山爹终于抓不住,被他媳妇甩开。他媳妇的鞋子被挣脱了。两只青色的鞋子被她狂奔的脚的惯性带起,飞舞起来像两只惊慌逃跑的蝙蝠。

等其他人再爬起来,光着脚的山爹媳妇已经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她消失的速度如此之快,令在场的人都瞠目结舌。她像兔子一样蹦出去,一下子就消失于所有人的视线。她的腰弯得如此严重,以至于在场的人还以为在眼前蹦出去的是只从来没有见过的巨大的兔子。

众人惊愕之余连忙爬起来追赶。从山爹家到荷花塘有半里的石子路,如果是白天贪玩的孩子们光着脚从这里经过,都要挑挑拣拣地选没有石头的空隙走,不然很容易就划破了脚板。可是她跑得飞快,待众人追来,只看见她兔子一样边蹦边跑的虚幻背影。

等众人来到荷花塘附近,山爹媳妇已经站在池塘的岸堤上了。她直直地站在水边,两眼望着北边的荷叶丛,幽幽的哭声正是从那里传出来的。众人停下脚步,不敢再靠近,生怕惊动她逼她跳入水中。

荷叶丛中似乎有东西看到了对岸的人,哭声渐渐变小,最后成为小声的抽泣。谁也不知道那里面躲着什么东西。但是人多胆子大,众人放慢放轻脚步,悄悄靠近山爹媳妇,想趁她沉思之际在背后拽住她。

池塘里的水在苍白的月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像无数条鱼鳞闪亮的死鱼漂浮在水面上。微风中还有淡淡的鱼腥味钻进鼻子。山爹媳妇站在这样的水边,像一个没有灵魂的稻草人恪尽职守地站在水田边,吓走偷食的鸟雀。月光打在她惨白的颧骨凸出的脸上,让人觉得她浑身散发着一种死人的寒气,仿佛是从棺材里逃出来的死尸。

10.

就在最前面的人已经很靠近山爹媳妇,伸出手即将拉住她的时候,她纵身跳进了荷花塘,激起的浪花打湿了试图拉她的那几个人!山爹终于忍不住发出痛苦的一声:“啊——”

荷花塘的北岸突然发出“哗哗”的水声,似乎一只水鸟在水面扑打,那声响迅速从荷叶丛中跑出来,接近落水的山爹媳妇。刚刚整齐的粼粼的波光被一个从荷叶丛里冲出来的东西划破,如同一把剪刀划破布块。突然水下出现水藻一般的长毛发,死死地缠绕住山爹媳妇,不停地翻滚。山爹媳妇发出不断的咳嗽声,正在大口大口地咽下池塘里的水。

山爹双手求饶,对着长毛发跪下来,痛苦地哀号:“兵兵,你不能害你妈妈呀!她是你妈妈呀!”

岸上的几个人把衣服一脱,扑通扑通跳进荷花塘。有两个人抓住了山爹媳妇的脚,可是怎么也拉不住下沉的势头。本来在水中拉人应该很轻易,由于水的浮力,一个人的重量可以减低到微乎其微。但是两个年轻力壮的男人也拉不住。很快,山爹媳妇只剩衣服漂浮在水面了,两个男人被带着呛了一口水,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其他人终于围上去,但是前面的两个人也被带到水下去了,只留脚在水面扑腾。水珠溅起来,在月光的照耀下如发亮的珍珠。

其他人立即潜下水救人。折腾了一会儿,他们只救回了抢先跳水的两个人,山爹媳妇已经不见了。各人都知道山爹媳妇像兵兵一样不可能找到了,但是为了安慰岸上狠狠捶地的山爹,他们漫不经心地在水中搅来搅去……

就这样,山爹变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不,还有那条老水牛。

从那时候起,我怕见到山爹,怕他要我叫他“同年爸爸”。因为我的伙伴们都说他是水鬼的爸爸。他看我的眼神变得捉摸不定,不知道他是在看我还是在幻想着看他的儿子。每次放学如果在路上碰到他放牛,我就拼命地跑。他往往刚刚向我伸手想要我叫他,我就已经跑得没有影子了。我有几次回过头来看他,他无奈地把伸出的手一甩,边叹气边摇头。

荷花塘那里更加没有人敢去了,谁都隐隐觉得山爹媳妇在水边静候人的到来,伺机拉下替身。虽然那边再也没有人说在夜里听到哭声,但是老辈的人都说这样的水鬼更加机灵,知道哭声会吓走路过的人,故意静悄悄地引诱人过去。

过了很些天,荷花塘里浮起了一具尸体,面朝下背对天。不用说,这是山爹媳妇的尸体。山爹用竹竿将她打捞上来。她的皮肤鼓胀着,皮肤变得薄而透明,透过皮肤可以看见绿色的脏水在里面涌动。用棍子一捅,脆弱的皮肤就破一个洞,里面绿色的脏水就喷射出来,臭不可闻。她在跳下去之前是枯柴一样干瘦,现在却胖得像过年的猪。

山爹用装过农用化肥的塑料袋将她装起来,背到常山后面的将军坡埋了。

后来我问爷爷,为什么兵兵的尸体没有找到,山爹媳妇的尸体却自己浮起来了?爷爷说,当初放干了池塘的水去捉水鬼,当然找不到,不然水鬼自己也会被找到。所以水鬼有意隐藏了自己和兵兵的尸体。这个山爹媳妇就不同了,她是自己愿意做儿子替身的,死了可能还想有个葬身的地方,所以把自己的尸体送回来。我当时想,难道水鬼是像鲤鱼一样可以潜在池塘的淤泥里面从而让人发现不了?我这样问爷爷,爷爷笑而不语。

如果不是发生后面的事情,山爹是不会来找爷爷帮忙的。

后面的事情是这样的。村里四姥姥家来了两个城里的外孙,他们俩都不知道荷花塘的事情。他们看到荷花塘北岸长了几个成熟的莲子,不禁涎水三丈。不过他们不会游泳不敢下水去摘。于是他们俩找来一根长棍,想用棍子将池中的莲子拨到近前再摘。这样弄到了一个棕色的较成熟的莲子吃了,还不愿意离开,还眼馋地看着更远的莲子。

这时,他们俩中的一个看见荷叶惊动,便趴下身子探看:“看,那边有一个黑糊糊的东西,长着长长的毛呢。”另一个也趴下来看,果然一团长着长长的黑毛的东西漂荡在清澈的水里,黑毛有一只手臂那么长,都像蚯蚓那样扭动。

“哥哥,那是什么?”年纪较小的问。

“弄上来不就知道了?”哥哥说。

于是弟弟拉住哥哥的手,哥哥倾斜着身子努力地伸着手里的棍子去捅那东西。那东西像皮球一样荡漾了一下,向哥哥这边漂近来些。哥哥放下棍子,趴在地上用手去抓那黑长的毛。弟弟马上喊:“不要抓!”

哥哥狐疑地回头来看弟弟,说:“怎么不抓了?”手在离水面不到一分米的距离。黑长的毛悄悄地抖动。

“那个东西脏,用棍子拨上来更好。”弟弟认真地说。

哥哥一想也对,于是站起来。黑长的毛停止了抖动。

哥哥拾起棍子,朝那东西捅去,立刻污水从黑长的毛中间流出来,像墨鱼吐墨水。哥哥提起棍子,将那东西移到岸上。

两个孩子蹲下仔细地看,原来黑长的毛中间还有皮球大小的身体,污水正是从被棍子捅伤的地方流出来的。圆形的伤口一张一缩,似乎很痛。皮球一样的身体软囔囔的。

“咦?怎么没有头没有手脚呢?”弟弟好奇地左看右看,“这是什么动物啊?”

哥哥用棍子将那东西拨翻过来,还是圆球一样的身体:“我也不知道。”

“我看不好玩,弄回水里去算了。”弟弟失望地说。

“嘿嘿,看我来踢足球。”哥哥站起来提起脚对着那东西就要踢。

这时,四姥姥严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不要踢它!那是水鬼!”

哥哥的脚已经踢出去来不及收回了。那东西随着哥哥的脚飞起来。

黑长的毛卷住了他的脚!

哥哥站立不住,被那东西拽倒,一下子滑下岸堤。弟弟吓得脸色煞白!哥哥惊叫一声,双手凭空乱抓。四姥姥端着一个瓷碗颤颤巍巍地追过来。

也许是哥哥刚刚被四姥姥的声音惊了,脚没有使出全部的力气,哥哥没有全部掉进水里,他的双手扒住了岸堤的野草。他吓得拼命叫喊:“奶奶救命,奶奶救命!”弟弟马上跑过去死死拉住哥哥的手,使出吃奶的劲儿。可是他们怎么敌得过掉进水里的水鬼?弟弟也随着哥哥向荷花塘里滑。

11.

四姥姥大怒,将手里的瓷碗向拖住孙子脚的那团黑毛砸去。瓷碗没有打中,但是里面的鸡血都溅出来,将周围染得鲜红。鸡血溅到黑毛的地方“哧哧”的冒烟,像炽红的铁丢进水里。那东西仿佛被鸡血烫到,疼得打转,就是不松开小孩的脚。

原来四姥姥见两个孙子迟迟没有回来,便到处找了,后来看见他们俩在荷花塘旁边打捞东西,又听到他们的谈话,知道了水鬼在引诱她的孙子。聪明的四姥姥记起为了迎接城里来的孙子刚好杀了一只鸡,便立刻悄悄回屋里端出一碗鸡血,等水鬼露面的时候泼到水鬼身上。要说这四姥姥可不简单,为什么?后面再说。

四姥姥见水鬼忍着剧痛还拖着孙子的脚,情急之下也跳进水里,抓住黑色的毛用力拔,边拔边破口大骂:“你这个要死的,自己孩子死了还要害人家的孩子是吧?自己的孩子死了心疼,人家的孩子死了你就高兴!你这个畜生,你这个遭天杀的!”她的两瓣皱皱的嘴唇不停地翻动,肮脏的骂法不间断地诅咒水鬼。

要说四姥姥的骂人功夫确实了得。以前有一次她家的鸡被人家偷了,她又查不出来是谁偷了,便用最直接简单的方法——端一把椅子坐在人来人往的村头不间断地用最恶毒的语言骂了整整一个上午。唾沫星子把她的前襟都浇湿了。后来那个偷了鸡的人憋红了脸主动找到她要按市场价赔钱。四姥姥的嘴巴肿得猪泡似的,过了三天才消。

还有一次,半夜的时候,四姥姥附近已经睡下的人听见她在屋外精神抖擞地、抑扬顿挫地、花样百出地骂了两个钟头。第二天,人家去她家问昨晚干什么不停地叫骂。她说她昨晚起来小解遇了邪。因为农村的厕所一般单独建开,她要出睡房的门经过屋檐下走到厕所去。可是厕所门口一个鬼影子堵在那里,一动不动。于是四姥姥用狮子吼的力量来对着那个鬼影子骂。她说鬼最怕恶人,你骂得越凶它就越不敢招惹你。她怕转过身的时候鬼趁机从背后耍手段,便面对着鬼影子不停地咒骂。

开始那个鬼影子无动于衷,与四姥姥僵持。四姥姥狠下心,你不走我就骂到天亮。恶毒的咒骂坚持两个小时后,那鬼影子终于退缩了,慢慢地移开了厕所门。

我听了四姥姥的经历后,觉得爷爷的某方面对付鬼的方式也和这差不多。比如将箢箕鬼的脑袋打破,然后倒立着埋进土里,就是用最粗暴的方式吓唬它不敢乱来。

还有一点差点儿遗漏,四姥姥是常山村守护土地庙的人。

四姥姥就这样用经常端着土地公公排位的手,使劲儿拔水鬼的长毛。水鬼被四姥姥这么一拔,疼得吱呀吱呀地叫,像被老鼠夹子夹住了的老鼠。水鬼终于拧不过四姥姥,放开小孩的脚,逃回水底缩回茂密的荷叶丛去了。

四姥姥顾不上去追赶水鬼,赶忙推着小孩的屁股,将他送到岸堤上。再一看孩子的脚,青肿青肿的,仿佛被重物砸伤了。孩子疼得牙齿相碰,但是由于过度的惊恐哭不出来。

四姥姥自己爬上岸,抱住孙子安慰道:“好了好了,水鬼被奶奶赶走了,不怕了不怕了。”孩子这才“哇”的一声哭出来,浑身战抖。

弟弟问:“奶奶,水鬼怎么不拖你下水啊?”

四姥姥摸摸孩子的头发说:“奶奶的手经常接触土地公公的牌位,是可以避邪的。它不敢动奶奶一根毫毛。”说完望望荷叶丛,那里的波浪已经平静了,那个东西消失得无影无踪。

四姥姥二话不说,背着脚肿的孩子去找山爹。山爹马上又是鞠躬又是道歉。四姥姥不依不饶,说:“我的孙子是抢过来了,可是村里别人的孩子如果又被水鬼逮到怎么办?”

于是,山爹来找爷爷捉鬼。爷爷刚将田地里的庄稼都收到屋里了,便一口答应了山爹。山爹买了一条好烟送给爷爷,爷爷推掉说:“我的孙子也在你们村,我这样做也是为了我孙子的安全呢。怎么好收你的东西。再说,你也挺不容易的……”

这样一说,山爹的眼泪就从眼角爬出来了,握着爷爷的手泣不成声。

爷爷来到我们家住下,山爹要爷爷立即动身捉鬼。爷爷掐着手指算了算,说:“这两天要下雨,恐怕不利于捉水鬼,等天晴吧。”

山爹问:“什么时候会下雨?要等几天啊?”

爷爷说:“明天早上开始下雨的话,晚上就会停。要是明天中午才开始下的话,恐怕这个雨要下个四五天。”

我不知道爷爷那本没有封面的古书除了告诉捉鬼的方法,是不是还告诉预测天气的方法。反正爷爷说得这么清楚,让山爹不能不信服。

第二天早上没有下雨,中午才开始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爷爷伸手接了一些雨水,放在鼻子前闻闻,说:“有一股臊味。”

我听了也接了一些雨水,却怎么也闻不出爷爷所说的臊味来。

虽然爷爷说了下雨不适宜捉水鬼,山爹还是穿着厚厚的雨鞋来了。山爹固执地问:“今天可以动手了吗?”爷爷摇头。

但是爷爷叫我拿把雨伞,我问:“不出去拿雨伞干什么?”

爷爷说:“走,我们去荷花塘那边看看。”

于是我们三人一起踏着泥泞走到荷花塘旁边。爷爷围着荷花塘走了一圈,说:“这个水鬼的怨气太大,恐怕我一个人收拾不了,叫个道士来帮忙吧。我加上一个道士才可能收服它。”爷爷一说我就想起了学校旁边的歪道士。在学校搞清洁的老大妈说过,她经常听见歪道士的破庙里有吵闹的声音,似乎有很多人聚集在那个小小的破庙里,可是从来都只看见歪道士一个人进出。我猜测歪道士是不是在破庙里收了许多的鬼。

当然爷爷根本不认识歪道士。

就在爷爷跟山爹讨论从哪里找个道士来的时候,荷花塘的南岸有人大叫。我们转过头去看,原来是一个来荷花塘打洗衣水的妇女。那个妇女提着一个洗衣木桶,眼睛对着木桶里大声尖叫。我朝木桶看去,一个毛乎乎的东西从木桶里爬出来,黑长的毛缠住了那个妇女提捅的手!

12.

山爹比我们先明白出了什么事,叫声“坏了”,慌忙冲向提水的妇女。我和爷爷马上跟上。

那个东西趁妇女打水的时候偷偷溜进水桶里。夏天下雨的时候池塘里的水比较混浊,所以难以发现其他东西混在水里。水清的时候它是不敢出来的,一直躲藏在荷叶丛那边。等妇女将水桶提起来,那东西趁机缠住她的手。妇女吓得丢掉水桶,但是那东西的长毛缠着手,甩不下来。

山爹扯住那东西的一把黑毛,使劲儿向相反的方向拖。那东西就像一条拧水的黑被单在妇女与山爹两人的手之间晃荡。可是因为下雨,山爹脚下一滑,仰天摔倒。黑毛从手中脱落。那东西甩起黑毛打在山爹的脸上,山爹立刻痛苦地呻吟起来,双手捂住脸,鲜红的血从他的指间渗透出来。那东西在雨水中居然也有这么大的力气,令我倒吸一口冷气!

那东西的黑毛像蛇一样在雨水里蠕动,拉着妇女往岸边走。妇女脸吓得变了形,坐在泥泞里双脚抵住地面反抗。

爷爷快速走过去,伸出食指和中指向那东西身上某个地方点了一下。那东西被电击似的黑毛全都直立起来,像一只庞大的刺猬!那里估计有它的什么穴位。爷爷的手指被它的毛刺伤,急忙缩回手,用嘴吮吸手指,然后吐出一团绿色的液体。

它暂时放开了妇女,黑毛像针一样对着爷爷。爷爷骂了一句,在地上挖了点红土涂在受伤的位置。爷爷推推我的胸脯,要我离远一些。这时,山爹也站起来,脸上像摔伤似的出现一条条密集的血迹。

山爹双掌合在一起求水鬼:“孩子他妈呀,我是你丈夫啊,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求你别害人了行不?我求求你!”说完用手擦眼角鼻子流出的眼泪鼻涕,和脸上的血混在一起。

爷爷说:“别和它废话了。它哪里记得你!水鬼如果记得事,你儿子能把你媳妇拖下水吗?周围都是雨水,它的力气大得很,你要小心!”

山爹说:“它不记得我了吗?那它就一定要害人咯?那你害我吧,你把我拖走做替身吧。你和儿子都走了,我活着也没多大意思了。”说完撕心裂肺地哭。雨水砸在他的身上,头顶和肩上由溅起的细小的水珠形成了一层薄雾,仿佛梦境。

那东西立起黑毛静静呆了一会儿,似乎真在听山爹的哭诉。山爹哭出来的时候,它的毛渐渐软下去,好像也被他的话感动了,并且正在回忆着生前的事情。我紧绷的神经稍稍轻松下来。

出乎意料的是那东西突然弹跳起来,飞到一人高直向山爹扑去!

原来它的黑毛软下去是为了蓄力再跳起来。另一方面,它的这个动作麻痹了我们。但是它仅凭那些毛就能跳这么高是我先前想象不到的。山爹显然也措手不及,惊恐地看着那东西飞到他的头顶,竟然忘记了逃跑或者反抗。爷爷想过去阻拦,但是来不及了。

那东西将山爹撞倒,压在他身上,黑毛缠住山爹的脖子,勒得山爹脸色朱红,青筋直冒,眼珠死瞪。其他的黑毛像鞭子一样抽打他的身上各处。山爹双手抓住那东西想把它扯开,可是这个动作更促使它加强了勒他脖子的力量。

爷爷也不敢拉扯那东西,怕把山爹勒死,急得团团转。那个妇女这时才反应过来,吓得撒腿离开,跑了两步还不忘记停下来捡起躺在不远处的水桶。

我自作聪明学着爷爷伸出右手两个手指向那东西戳去,还没等我戳到它,它的黑毛已卷到了我的手,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拉倒。我摔了个嘴啃泥,膝盖磕在石头上疼得要命。这一跤摔得够重,我的四肢出现短暂的麻痹,一动也不能动。

那东西的黑毛向我抽来,落在身上火辣辣地疼。我麻痹的四肢在这剧烈的疼痛之下又找回了感觉。我的左手在地上碰到一块石头,于是顺手捡起来向那东西的身体砸去。

一股绿色的液体溅在我的手上,那块带有锋利尖角的石头划破了它的皮肤。我感觉到它一阵痉挛,同时黑毛出现了松动。爷爷看准了一脚向那东西踢去,像被四姥姥的孙子踢的那一脚一样,那东西飞向池塘,但是这次没有卷住爷爷的脚,因为它的黑毛几乎都缠在我和山爹的身上。

那东西沉到混浊的雨水里不见了踪影。我手上的绿色液体黏稠得如胶水,气味也很恶心。再看山爹,他已经被勒得昏迷。我刚双手撑地努力站起来,右手突然针刺一般疼痛,根本承受不了丝毫力量,一下子又趴在地上,吃了一口的泥水。

爷爷制止道:“别动!”他将我的一只手扛在肩膀上拉起来。这时那个妇女带了几个人过来,将神志不清的山爹抬起来。

我一站起来就像喝了迷药一样迷迷糊糊,眼皮沉沉地往下掉。估计是那绿色液体的副作用。我努力地睁了睁眼,看见对岸的荷叶在雨点的打击下轻微地颤动,但是有一处动得明显多了。它又躲藏了起来,精心策划下一次机会。

只要它还在荷花塘,我们的身边就埋伏着一个伺机而动的杀手。让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提心吊胆,不得安宁。

我在床上躺了两天才感觉脑袋没有了昏昏沉沉的感觉。我意识稍清醒点就问爷爷:“你那两个指头戳水鬼也是古书告诉你的吗?”

爷爷笑着说:“我那两个指头戳没有用,关键是你那一石头打得好。女水鬼的皮薄,稍微尖锐一点的东西一划就破了。”

我问:“难道男水鬼的皮跟女水鬼的还不一样?”

爷爷和蔼地说:“男水鬼的皮比牛皮还要厚,别说石头了,就是剪刀都剪不烂,我原来认识一个捉鬼的道士,他就用男水鬼的皮做了一双鞋,穿了十几年了还没有一个破洞。”爷爷一提到道士,我又想起歪道士,不知道他是不是穿着鬼皮鞋子,下回要注意看看。

爷爷又说:“但是男水鬼的皮怕火,没有水打湿的情况下,见火就化成灰。”

我转念一想,问道:“山爹好了没有?”

爷爷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说:“山爹死了。”

13.

我一下子从床上爬起来:“是被水鬼勒死了?”

爷爷说:“不是。”

我惊讶地问道:“那他怎么就死了呢?”

爷爷回答说:“他自己跳水的。”

“他自己跳水的?”

“对。他甘愿自己跳水去做水鬼的替身,让他媳妇超生。”

这时妈妈推门进来,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妈妈说:“山爹说他代替他媳妇做了水鬼保证不害别人了。”

细细听妈妈娓娓道来,原来山爹第二天就醒过来了,而我还因为水鬼的污水昏迷着。只是他的四肢被水鬼的黑毛抽打得伤痕累累,脚下不了床,手拿不了筷子,看起来整个人比平常胖了一倍。山爹对来看望他的人说:“我们一家不再连累村里的乡亲了,我愿意投水去做我媳妇的替身。我保证不害我们村里的孩子,我用良心保证。请大家相信我!”

来看望他的亲戚朋友只当他被水鬼吓傻了说胡话,并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再说了,山爹浑身肿得像馒头一样,床都下不了,饭还要人喂着吃,他怎么走到荷花塘那里去投水?于是众人真心或假意地劝解一番就散去了。

可是谁能料到他当晚真去荷花塘投水了,谁也不知道他怎么下床怎么走到荷花塘的。第二天去给他送饭的人发现他不在床上了,围着屋子找了几遍。只看见山爹养了五六年的老水牛在牛棚里用坚硬的牛角挽着缰绳拼命地拉扯,似乎想用牛角将缰绳磨断。

后来就有洗衣提水的人发现荷花塘的南岸有一只鞋子,那人记得山爹一直穿着这样的鞋子,他以为山爹跟水鬼争斗的时候丢掉的,便捡起鞋子去山爹家问。这样一来二去终于弄明白了,山爹趁着村里人睡觉的时候投水了。

在我醒来的这个早晨,已经有人发现了漂浮在荷叶丛里的山爹的尸体,跟他媳妇死时的状况一模一样。村里的好心人借来一个草席将山爹包裹起来,埋在了他媳妇的旁边。他的沾亲带故的行上人在山爹夫妻坟前栽了两棵柏树。

爷爷接口说:“他是想得傻,我都说过多少遍了,做了水鬼就不认识任何人了。你看那天那水鬼还要勒死他呢。水鬼记得生前的事情会勒他吗?”

妈妈把汤药端到我的床边,拿起汤匙向我口里送。妈妈说:“所以你爷爷暂时还不能回去,怕山爹再找其他孩子。”

爷爷点了点头,一脸的凝重。我心里在想,那个兵兵也就哭声吓人而已,山爹媳妇成为水鬼后明显比小水鬼厉害多了,爷爷说他一个人都对付不了,现在山爹一个大男人成了水鬼,不知道有多难对付呢。难怪爷爷的表情不好看,看来事情越来越恶化了。

山爹他们一家算是团聚了。只有那条灵性的水牛还在阳间存活着。

村里人也更加担心自己和孩子的安危,纷纷跑到我家来问爷爷怎么办。爷爷只是不住地摇头叹气。

村里的人围着爷爷不肯走,都央求道:“马师傅,您就帮帮忙吧。这水鬼一日不除,村里就一日不得安宁。”因为大家多多少少知道了些爷爷的本领,都尊称他为“师傅”。

爷爷还是摇头。

又有人说:“马师傅,您需要什么尽管开口,我们也不能让您白忙活,是吧!您不帮忙,这个水鬼找替身,替身又找替身。没个尽头,村里还要受多少伤害?如果您要钱的话,我们也是应当给的。只要您肯帮忙!”

爷爷最怕人家要送东西给他,尤其最怕送钱。妈妈说过,还没有解放的时候,年幼的爷爷原来在私塾读过几年四书五经。我猜想爷爷的封建思想根深蒂固,说到钱就觉得没有“君子风范”,帮人做事要钱是不道德的,“君子固穷”的观念不能改变。

爷爷一听人家提到要给钱,马上挥手,生怕人家以为他不答应是想坑钱。

人家看他不答应,急了,极其认真地说:“您要多少钱开个具体数目,不用怕我们不给,画眉村和我们村隔得不远,我们人逃得了债,屋子还在这里搬不走。”

爷爷比他们还急了,通红着脸解释:“我不是想要钱,人到老就是一捧泥巴,要不义的钱干什么!好了好了,我答应试试。但是你们给钱的话我就不做了。”

众人这才放下心来,一一和爷爷握手,感激他的帮忙。我坚信爷爷是上不了大场面的人,在这些把他当做救世主的人们面前,爷爷窘迫得很,脸上居然显出羞涩的红潮。这可不像平时给我讲远古时代的王侯将相的爷爷,他给我讲荆轲刺秦王、关公过五关斩六将的时候可是眉飞色舞、豪气万丈,仿佛自己是故事里面的壮烈人物。他的情绪也感染了我,让我对爷爷产生仰慕。可是现在居然畏畏缩缩,像小孩子见了陌生人一样不好意思,真让我失望。这也刚好证明爷爷为什么当不了威风八面的正规道士,而一辈子老老实实做挖土的农民。

但是爷爷每次遭遇各种各样的鬼怪时,却是我最为佩服的时候。

外面的雨水似乎很听爷爷的话,到了第四天自然停了。一道好看的彩虹在常山顶上绽放它的炫彩。随后,太阳出来了,阳光渐渐炽热,与一个小时前的天气截然不同,让人不敢想象这是同一天的气候。

吃过午饭,爷爷便带我去荷花塘摆设法位。一张黑漆大饭桌,一把桃木剑,一大张黄纸,两瓶黄酒,一捆筷子,一张麻布袋,一根系着麻布袋的细麻绳。这些都是村里人按爷爷的吩咐凑起来的,桃木剑是村里的木匠砍了家门前的桃树刚做就的,还散发着桃木特有的气味。爷爷说这个气味辛恶辟邪。

来到荷花塘,已经有几个人在那里等着了。我们一起按爷爷的吩咐在荷花塘的北岸挨着荷叶丛的地方摆好法位。饭桌正对荷叶丛,相距不到五米,桌子长宽都是两米。大黄纸撕成一条一条画上蚯蚓一样的符号,洒点酒在纸上,散乱地放在桌上。剩余的酒留在桌子的一角。系着细麻绳的麻布袋平铺在桌子正前方。再捡几块石头压住麻布袋和黄纸,防止风吹动。

这些都做完,爷爷拍拍巴掌说:“好了,就等吃了晚饭月亮出来。”

我从爷爷的语气中可以知晓他的底气不足。毕竟我们有亲密的血缘关系,很多时候相互知道心思。

14.

吃完晚饭,等了一会儿,月亮也从常山后面爬上来了。我坐立不安,急着要出去,爷爷却安然地坐着不动。我着急地说:“爷爷,月亮出来了,我们要出发啦!”

爷爷说:“出来了又不会马上没了,急什么?”接着干脆闭目养神。

我确实有些急,毕竟今晚要捉的水鬼是我的“同年爸爸”,虽然我很少这样叫他,但是心里还是有说不清的感觉。

见我不安静,爷爷又说:“再等等,等月亮的光线强一点。”

爷爷喝了一杯茶,揉揉眼睛看看外面的月亮,觉得可以了,便说了声“走吧”,自己率先跨出了门,踱着步子向荷花塘走。我连忙走进轻纱一般的月光里,赶了十几米才跟上他的脚步。

爷爷走到离荷花塘还有一些距离的路口时停住了,眼睛看着荷花塘那边。我踮起脚来看,荷花塘旁边站了许多人。原来他们担心爷爷和我害怕,故意来这么多人壮胆。那边的带头人走过来向爷爷打招呼:“马师傅,用得上的地方尽管说。”

爷爷点点头,有些激动地径直走到桌子前。我知道他怕辜负了这么多人的希望。他把黄纸交给我,说:“听到我说声‘着’,你就对我扔一张。”爷爷拿起一瓶酒围着桌子洒了一圈,然后提起桃木剑在空气中划动,口中念念有词,念的什么东西我听不懂。他突然喝一声:“着!”我便急忙扔一张黄纸。

爷爷手中桃木剑一舞,黄纸居然长了翅膀似的主动飞向桃木剑,被桃木剑捅穿。同时,黄纸燃烧起来,火焰是幽幽的蓝色。爷爷剑指荷叶丛,黄纸从剑上脱落,轻飘飘飞向爷爷剑指着的被荷叶遮住月光的暗处。黄纸落在水上,照亮荷叶下面阴暗的地方,居然火焰不熄灭,仿佛着了火的小舟漂在水面上。火焰像舌头一样舔着水面,发出“哧哧”声。

爷爷突然又从含糊不清的词语里蹦出个“着”字,他念“着”的时候用很大声,提醒我的注意。我又扔出一张黄纸。爷爷用相同的动作将燃烧的黄纸置于荷叶丛中。如此三番,许多黄纸漂在水面了,荷叶丛被蓝色的火焰照亮,几乎没有暗角。我手中的黄纸也用完了。旁边的人睁大了眼睛看着正在发生的法事。带头人的喉结上下滚动,急不可耐。蓝色的火焰照在我们的脸上,个个显得面目狰狞。

此时,桌前的麻布袋渐渐有了动静。爷爷喝道:“太上老君教我杀鬼,与我神方。上呼玉女,收摄不祥。登山石裂,佩带印章。头戴华盖,足蹑魁罡,左扶六甲,右卫六丁。前有黄神,后有越章。神师杀伐,不避豪强,先杀恶鬼,后斩夜光。何神不伏,何鬼敢当?急急如律令。”这是杀鬼咒,爷爷曾经给我提到过。

爷爷念杀鬼咒的过程中,麻布袋像气球一样慢慢鼓起来。众人惊叹!有人小声自言自语:“麻布袋里可不是水鬼吧?”旁边的人也猜测道:“可能是黄纸发的光照亮了暗角把水鬼逼出来了。只有麻布袋里没有光线,可能水鬼就钻到里面来了。”

爷爷收起桃木剑,叹气道:“山爹呀,本来是你叫我来捉鬼的,没有想到你这么想不开,让我来捉你了。”麻布袋在蠕动,似乎里面伏着一只猪仔。

“大家都站远一点儿。”爷爷紧张兮兮地对旁边的人们说。他自己轻轻走到麻布袋前面,仿佛怕麻布袋长了脚跑掉。大家也被爷爷这个谨慎非常的动作唬住了,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几个人的拳头捏得嘎嘎响,准备跟麻布袋里的水鬼大干一场。荷花塘里的水和皎洁的月光一样死般寂静。

走到够近的地方,爷爷猛地伸手抓紧麻布袋的封口。大家的精神随之一紧,眼神都聚集在麻布袋上。爷爷提起麻布袋的时候身子晃了晃,可能是袋里的东西太重。

爷爷将麻布袋倒过来,轻轻拉开封口的细麻绳。“扑哧!”一股水流从袋里涌出来,在地面散开,足足有一脸盆。

大家面面相觑,他们不是奇怪水怎么可以装在像竹篮子一样漏水的麻布袋里,而是奇怪出来的为什么是水而不是别的吓人的活物。我也一愣,紧张的情绪顿时蒸发。我看爷爷,他的表情和别人没有区别。

我小声地问:“爷爷,是不是水鬼没有捉到啊?”其他人立即都把询问的眼光对着呆立的爷爷。

爷爷沉吟了半刻后才知觉听到我的问话。他说:“大家不用担心,水鬼已经捉到了,这里不会闹水鬼了。大家都回去安心睡觉吧。回去吧回去吧!”大家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认为从麻布袋里流出来的水正是水鬼化成的。既然水鬼被爷爷的法术化成了水,也就不能对任何人造成威胁了。

可是我仍然怀疑,爷爷不是说对付不了吗?可是刚才这么轻易就把水鬼解决了,这是为什么呢?那麻布袋里的水真是水鬼变化的吗?

其他人都相信爷爷,因为他们不会对付水鬼,也不知道水鬼死了会不会变成一摊水。可是我时刻陪在爷爷的身边,爷爷有没有反常的行为我能马上看出来。

旁边的人开始散去,一边往回走一边交头接耳,从他们的语言里可以听到有的人庆幸水鬼轻而易举消灭了,有的人抱怨没有惊心动魄的场面,有的人高兴以后水边安全了,有的人怀疑那股水会不会又返回变成水鬼。

而我担心水鬼根本没有走,它还在荷叶丛里的某个地方,它看着我们做的一切。可是我不敢问爷爷我的想法正确与否,因为这样问等于是怀疑爷爷捉鬼的能力。我还没有资格怀疑他。

当天晚上,爷爷和我挤在一张床上,我睡得很熟。我的睡眠一直很浅,屋顶爬过一只老鼠都会把我吵醒。我睡得很香,也就说明爷爷一晚没有睡好,因为没有打鼾的声音吵醒我。

第二天一醒来,我便听见屋外闹哄哄的,外面聚了许多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我刚听清外面的人大概讲的是什么,爷爷的鼾声就欢天喜地地响起来。我奇怪地看看爷爷,他脸上有一丝窃喜。但是我知道爷爷是真的睡着了,睁了一晚的眼睛刚刚放心地闭上。阳光从窗户玻璃透进来,打在爷爷的被子上,暖洋洋的。

15.

妈妈走进来,看见爷爷睡得死死的,帮爷爷掖掖被子,悄悄对我说:“真是奇了怪了。外面的人说你‘同年爸爸’的老水牛淹死在荷花塘里了!”

虽然我已经听到外面人讲的内容,但是听了妈妈的话还是浑身一颤。

“水牛怎么可能淹死在水里?”我狐疑地问。要说其他牲畜在水里淹死我还信得过,可水牛本身就离不开水,怎么还会被水淹死呢。爷爷家里也养了一条耕田的水牛,每到暑假我都会帮爷爷看牛。要说我也是比较懒的人,看牛的活虽说不累不麻烦但是枯燥,唯一使我主动帮爷爷看牛的动力是大热天可以骑在牛背上游泳。其他游泳的伙伴有的坐在充气的轮胎上,有的抱一块大泡沫,有的什么也不带,但是都不敢到水太深的地方去,而我可以坐在水牛的背上游到任意想去的地方。水牛凫水可是比一般的游泳好手厉害多了。

妈妈说:“我也不相信呀。可是山爹的水牛现在还在荷花塘的水里泡着呢。村里人都说这太不可思议了,谁也不敢下水把水牛捞上来。”

我说:“难道是水鬼拖下去的?”

妈妈马上反对:“牛是有灵性的动物,它的眼睛是天生的阴眼,能看见鬼呢。水鬼怎么可能拖到它?再说了,昨晚你爷爷不是已经把水鬼捉起来了吗!”

我不说话了,看着打呼噜的爷爷,答案一定在他那里。

后来我问了爷爷无数遍,爷爷却守口如瓶,坚持说水牛淹死跟他是不是真捉到了水鬼没有直接的关系。我假装不经意转而问他那晚的那摊水是不是真是水鬼化成的,爷爷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一脸意味不明的笑容看着我。

不过有一点肯定的是,从此荷花塘旁边再也没有出现水鬼拖人的事。

但是有人黄昏放牛归来在荷花塘边给牛饮水的时候,偶尔看见一条水牛在荷叶丛里凫水,荷叶惊动,水声哗哗。等牛饮水完毕再看时,荷叶丛里的水牛已经不见了,但是荷叶丛那边的水波还在荡漾,荷叶的晃动还没有停下来。

还有放学归来的小学生看见过荷花塘岸堤上有一条断了缰绳的水牛站在那里,头朝着山爹家的方向眺望。待看见的人走过去,岸堤上什么也没有,只隐约听见牛的“哞哞”声。

如果不是后面发生的事情,估计爷爷永远不会给我解释捉水鬼那晚的谜团。就像之前捉箢箕鬼一样,这次捉水鬼也留下了后患。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爷爷头两次捉鬼有些瑕疵也是难免的,但是第二次捉水鬼留下的后患不能怪爷爷的过失,要怪只能怪埋葬山爹的人没有把坟墓的地方选好。由此水鬼倒是没有再闹了,但是出现了比水鬼还凶厉的东西。为了能一个一个繁而不乱地将我跟爷爷捉鬼的经历讲出来,我只好按照事情发生的时间顺序安排故事情节。到底后面山爹的坟墓出了什么问题,又给村里带来了什么新的麻烦,我在后面会另外详细地讲给各位听的。

现在先讲爷爷给我解释捉水鬼的谜团。一年后,村里的人又去找爷爷时,爷爷纳闷地对我说:“那晚我确实没有捉到水鬼,但是山爹的水牛已经淹死了代替了他啊!怎么又出问题了呢?”

我惊讶地问:“你说你没有捉到水鬼?你不是说麻布袋里的水是水鬼化成的吗?”

爷爷解释道:“我早就知道我一个人不是山爹变成的水鬼的对手,在解开麻布袋的时候我也战战兢兢呢。一倒出来一看是水,我也迷惑不解。你想想,它要么出来跟我斗一场,它的胜算还要大一些,它要么躲藏着不出来。弄一袋的水是什么意思呢?”

我恍然大悟:“原来那水是山爹弄出来的,不是你要捉的啊!”

爷爷点头:“后来我想明白了,君子之交淡如水嘛!我和你‘同年爸爸’交往不多,但是知道他心肠很好,人也老实。我跟他说话也挺投机的。他自己不出来,给我带来一袋的水,意思是说我们是君子之交,我们可以相互信任,他说过不伤害村里人的话是算数的。为了安慰村里人的紧张情绪,我只好假装说水鬼已经化成水。这是我和你‘同年爸爸’的秘密约定。后来老水牛淹死了,我就真的放了心。水牛落水淹死是不会成为水鬼的,因为它本性是属水的,所以不会闹水鬼。”

我问道:“老水牛是自愿的吗?”

爷爷感叹道:“是的吧。老水牛体力不行了,山爹本来想杀了它的,可是一直舍不得。这次可能是老水牛自愿报恩吧。动物里面最忠实的只有两种,一个是牛,一个是狗。”

牛的确是忠实的动物。说到这里有一个经历不得不讲。有一次,爷爷家的牛放在我家,让放了假的我帮爷爷看一段时间。我看牛看了十几天都没有出任何问题,可是有一天早上我去套牛的地方想牵牛出去时,牛不在那里了。缰绳剩了拴在石头上的一小截,断头毛茸茸的,像是牛用角搅起缰绳来回地摩擦了一个晚上将绳磨断了。牛的脾气烦躁的时候就喜欢这样。

我马上急急忙忙地告诉爸妈。爸妈早饭都没有吃就在村里到处找牛。我说过我是比较懒的家伙,看牛不用心,只盼着牛快点吃饱了把它拉到池塘里骑在背上游泳玩。因此,牛经常有走失的时候,然后我们一家到处找。牛喜欢走的路径被我们摸得非常熟悉了。爸妈就按照以往的习惯去找牛,可是牛没有在我们预想的地方找到。

直到天黑了,我们找了以前看牛的所有地方,最后垂头丧气地回来了。爸爸说可能是牛被人家偷了。那段时间村子里经常发生偷牛的事情,主人发现牛不见了,找了几天后在某某山发现了丢弃的牛骨头。那帮外地的偷牛贼手法高明,从来没有被抓到过。

爸爸怏怏地去爷爷家报告不好的消息,躺在床上的爷爷却哈哈大笑。原来牛自己找路回到爷爷家里来了。那天爷爷刚好生了病身体不舒服,牛是要回家看望生病的爷爷。那天早上它穿过大门、偏门来到爷爷床前,用坚硬的牛角磕床沿。

跟昨晚一样,在他的故事结束时,我们还在他讲述的世界里神游。

“好了,这个故事就此结束。下一个故事,还是同样的时候才能开始。”他站起来,拿起开水瓶倒水,兀自洗起脸来,然后脱衣睡觉。

其他人都还恋恋不舍。

“父母为了孩子,可是连命都敢豁出去啊!”一个同学感叹道。

“人们常说以西瓜来比喻母子关系,说是,瓜的肚里有子,子的肚里没瓜。”另一个同学也欷歔不已,“我以前对我爸妈的态度不好,上次叫我天热减衣服,天凉加衣服,我还说她啰里巴唆呢。”

我懒洋洋地站起来,突然很想给妈妈打一个电话。

“想听故事,明天零点再来吧。”那个湖南的同学拉上了被子。

人惊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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