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姜小沫惹祸中
姜十五忙着到处跑场子,顾不上管孩子,姜家老太爷和大鸭梨则是舍不得管,往饭锅里撒尿都不带说的。一转眼,老姜家的姜小沫已经到了“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岁数,仍不认头念书,大鸭梨天天给他归置好了送出门,这小子看似听话,半路上把娘给带的烧饼馃子一吃,书包扔到学房,扭头就出去淘了,纠集了一伙跟着他胡打乱闹的小哥们儿,到处惹是生非,变戏法的玩蛤蟆——耍活宝!
在一个三伏天的晌午,骄阳似火,晒得树叶卷疙瘩,学房里歇伏放假。姜小沫一觉起来,睡得满头大汗,大鸭梨也把晌午饭预备得了,烙的葱油饼,炸了一大盘子河虾,熬的绿豆小米稀饭,又拍了两条黄瓜,拌上蒜泥麻酱。这小子正是吃长饭的年纪,睁开眼先喊饿,连炕都没下,抄起来就吃上了。姜老太爷叼着烟袋,一边看着一边夸:“瞅瞅!瞅咱孩子吃得多香!来,宝贝儿,把那炸虾米全倒卷饼里,大口吃!”眼见着笸箩里一摞大饼去了一多半,姜小沫又端起粥碗溜了溜缝儿,他是两顿并一顿,肚子撑得滚圆。吃完饭出去消食,带着他的几个小兄弟,光着脊梁、举着抄网逮蜻蜓。寻常的不逮,专挑稀罕的下手,什么大老青、黑老婆儿、红辣椒、灰鬼儿、轱辘钱儿,这样的大蜻蜓一个赛一个贼乎,把姜小沫这伙孩子累得够呛。最后跑不动了,就围坐在道边一棵大树下神吹海侃,这个说青龙潭里捉过鳖,那个说皇姑坟上睡过觉,一个比一个胆大。正吹到兴头上,忽听一阵马挂銮铃之声,“丁零当啷”由远而近。几个坏小子抻着脖子一看,路上驶来一辆大车,由一匹辕马、两匹套马拖拽,车上装着满满当当的窖冰。
再早的冰窖都是官窖,到了伏天,只有皇宫大内用得上冰块,老百姓即便舍得花这个钱,也没地方买去,近几年才刚有民办的冰窖。天津卫水系繁多,做贮冰生意的不少,就属东南角“冰窖赵家”规模最大,离姜十五他们家不远。天寒地冻之时,雇人在海河的冰面上凿出一块块一尺来长、两尺来宽的冰砖,用挠钩子拽到岸边,这个活儿白天干不了,非得趁着夜里最冷的时候,拉冰的苦大力裹着破棉袄、穿着钉子鞋、背着粗麻绳、拿着冰扦子,弓着身子弯着腰,在河面上一趟趟地拖拽冰砖,又累又冷还挣不了几个钱,实打实的“窝头买卖”。冰砖码放到冰窖里,当中用草帘子隔开,外头再盖上几层草帘子,把冰窖封严实了,这冰就化不了。天热的时候,有的是买冰的,鲜货铺、肉铺、水产铺、鱼市,还有开饭馆的,都得用冰块保鲜;大户人家的宅门也要给室内降温,或者做些个冰镇饮品什么的。运送窖冰离不开马车,一般的小马车都不行,拉不了多少,至少得用三辕四套的大车,车身、车辕、车轴、车轱辘一水儿的黄杨木,轱辘外边包着铁皮。运冰的行当称为“冰车行”,类似于脚行,各有各的地盘、路线,行里也分成总头、二头、三头和小头,都是在签儿的,外人休想涉足。
姜小沫他们见了冰车,顿时双眼放光。搁在以往那个年头,老百姓家的孩子能买上一小碗雪花酪,或是冰镇酸梅汤,那就算解馋了。炎炎似火的烈日底下,整整一大车冰砖送到眼前,这不是想吃冰下雹子吗?
看见马车正要拐弯,姜小沫立刻抖擞精神,“腾”的一下蹿将起来,单手叉着腰,扯开嗓门高叫一声:“谁是我的儿啊?”车把式恰好挥着鞭子吆喝牲口:“喔,喔喔喔——”小哥儿几个捧腹大笑,吹着口哨起着哄:“赶马车,笑嘻嘻,拿着鞭子捅马屁。马惊了,车翻了,赶车的脖子轧弯了。”嬉笑声中纷纷捡起砖头瓦块,追在拉冰的马车后头,去砸绑在大车后槽板上的冰块。
咱再说这位赶大车的把式,成天赶着马车运窖冰,见惯了一帮一伙的小毛孩子偷偷摸摸跟在大车后头砸冰吃,在他看来这都没什么,街面上嘎杂子琉璃球的捣蛋孩子太多了,根本管不过来,顶多挥着马鞭子吓唬吓唬。然而今天的情形不对,只见那个身量最高的大孩子,居然一个箭步跳上马车后槽,试图把一整块冰坨子推下马车。车把式心中暗恨:“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你们砸个一星半点的冰渣子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这不成明抢了吗?”他也不含糊,半转过身来,一抖手中的马鞭子,“啪”的一声脆响,鞭梢不偏不倚,狠狠抽在了姜小沫耳根子上,登时抽出一道大血檩子。老年间,赶马车的把式也分个三六九等,没有那三鞭子的本事,如何降得住大牲口?首先来说,车把式手上的鞭子有讲究,这一鞭子甩出去响不响、脆不脆、准不准,全靠那一根细细的鞭梢儿。凡是资格老的车把式,手里大都存着一块巴掌大的牛皮,取自牛屁股上最有韧性的一小块,以备更换鞭梢。用这样的马鞭子,能把大牲口打得服服帖帖的。其次看他马鞭子上挂了多少红缨,头等把式才敢挂三根红缨子,此乃约定俗成的规矩。合该让不知天高地厚的姜小沫赶上了,这挂大车的车把式,手中挥动的马鞭子上就挂着三根红缨,一鞭子抽下去既狠且准、又响又脆。姜小沫只觉耳朵边打了个炸雷似的,脑子里“嗡”的一下,紧跟着半张脸火辣辣一阵刺痛,大冰块立马撒手了,正砸到自己脚面上。这一下疼得他一个趔趄,险些从大马车上摔下来。
车把式抽了他一鞭子仍不解恨,故意使坏,大声吆喝着“驾——驾驾——”,那几匹高头大马翻蹄亮掌,带动冰车突然向前疾驰,登时把姜小沫从大车上颠了下去。姜小沫也是个要脸要面儿的半大小伙子了,耳根子上挨了一鞭子,脚面上砸了一冰坨子,又摔了个嘴啃泥,疼成什么样先顾不上,被同伴们一场哄笑,脸上可挂不住了,心里头千般的不服、万般的不忿,从小到大可没吃过这个亏!眼瞅着马车快跑远了,而那个车把式竟还转过头来,冲着他一脸幸灾乐祸地讪笑,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伸手摘下背着的弹弓,扣上一粒石子儿,扯满了竹片硬弦单眼瞄准,紧接着后把一松,前把翻腕,只听“嗖”的一声,石子儿激射而出。
以前说的弹弓,近似于小号弓箭,只不过射出去的不是雕翎箭,而是泥丸或石子儿。在外胡打乱闹的浑小子们,手里有一把打鸟儿的弹弓,并不是什么稀罕事,而且手头有准儿,即使做不到百发百中,差不多也能指哪儿打哪儿。姜小沫恨的是车把式,这颗飞子儿也是奔着他后脑勺去的。合该要出乱子,那个车把式正回头冲着他坏笑,看见弹弓子打过来了,本能地低头躲避,这一下却把辕马的马屁股让了出来。说时迟那时快,一颗顶尖带棱的石头子儿,“啪”的一下打中了马屁股。正所谓“好马不让打”,那本是一匹驾辕的烈马,屁股蛋子上一阵钻心的疼痛,惊得这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双眼通红、鼻孔偾张、马鬃耸立,立起前蹄一声嘶鸣,随即发狂一般,带着两匹套马和一大车窖冰横冲直撞。三马驾辕的铁轱辘大车,又拉着满满当当一车窖冰,冲起来那还了得?真可以说是碰上死挨着亡,路人吓得大呼小叫,连滚带爬地往两旁躲闪,唯恐被马车撞着。
人怕横的、马怕蹦的,车把式本领再高,他也降不住发狂的惊马,又不舍得弃车而逃,只能紧紧攥着马缰绳,使劲拽马笼头,高声呼喊行人避让。正当此时,有一个壮汉挺身而出,摇摇晃晃拦在道路当中。这位爷是本地一个“无乐忧”,诨号“丁大头”。什么叫“无乐忧”呢?简单地说,就是没有混混儿的骨头,却摆着混混儿的架势,偌大的天津卫招不下他,开口杀七个闭口宰八个,实际上连耗子也没踩死过一只。丁大头正是如此,早年间当过绿营大头兵,没什么手艺,也没个营生,仗着身大力不亏,大粗胳膊大粗腿,肩膀子跟接出来一块似的,如若横着走道,能堵住半条胡同,隔三岔五给人扛个大包、卸个大车,或在水会充个救火的“武善”,反正专干苦大力的活儿,为人热心肠,到处装老的、充熟的。老天津卫耍人儿的大多在身上描龙刺凤,以此彰显自己豪横。丁大头也不含糊,他觉得钟馗生得豹头环眼、铁面虬鬓,头顶帽翅,身穿官袍,手提宝剑,镇得住鬼,避得了邪,便托人在自己胸前刺个整身的钟馗。怎知刚扎下头一针,就疼得他直叫唤,最后勉勉强强刺出一个底框,针眼儿里面也没涂墨,乍一看像钟馗,仔细看倒像九品芝麻官。他倒不在乎,照样袒胸露腹四处招摇。平时最爱往杂耍场子扎,跟艺人们混得厮熟,交朋好友,倒也有几分外面儿。姜十五曾跟他拜过把子,素以盟兄盟弟相称,去外地搭台挑班总带着他,帮忙搬个东西什么的,万一遇上捣乱的地痞无赖,还能让这位爷出头抵挡一阵,论起来姜小沫得管他叫“大爷”。
丁大头有俩闲钱就去喝酒,他这个酒量,不喝正好,一喝准多。头晌午卸完一车石料,拿着工钱去到街边的包子铺,二两小烧、八两三鲜包子下了肚,脚底下踩着棉花套子走出来,正在酒壮人胆的裉节儿上,撞见惊马在路上狂奔。丁大头酒虫子上脑,一个人拜把子——不知道自己行老几了,借着酒劲儿挒下小褂,跳到马路中间一拍胸口,刺在胸前的半个钟馗跟着草包肚子一齐颤悠,口中高声叫喊:“都你妈躲一边儿去!今天给你们卖一把,让你们看看我丁大头怎么拦惊马!”话音未落,马车已然冲至近前。丁大头摆了个架势,脚下扎稳马步,伸双手去拽辕马的笼头,他想得挺好,但是狂奔的惊马岂容别人来抓它的笼头?马头往旁边一甩,丁大头的手就抓空了,整个人被惊马撞得横飞出去,在众目睽睽下来了一个倒栽葱,当时就背过气去了。多亏这是一条土路,头天又下了一阵雨,路面挺暄腾,才不至于把脑浆子摔出来,真可以说是“窝头翻跟头——有多大眼现多大眼”。
再说头马这一歪脖子,可就把马车带歪了,斜刺里冲向路旁的旱沟。车把式见势头不对,抱着脑袋从大车上跳了下来。整个马车连同那一大车窖冰,轰隆一下翻进了土沟。其中一匹套马连摔带砸死在当场,可怜的头马和另一匹套马在沟底四蹄乱蹬,再也挣扎不起——马的胯骨已经砸碎了。此时沟边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不知哪个带的头,人们一拥而上,哄抢散落在沟底的冰块。车把式也急眼了,一边叫骂一边拦着,可是拉着这个却拦不住那个,手里有鞭子也不敢乱抽,伤了人激起众怒不是闹着玩儿的,眼瞅着一大车冰坨子被抢了一空。
天热,人的心里就有燥火。车把式心头火直冲脑门子:“不是那个抢冰块的半大小子拿弹弓打惊了辕马,哪有这场祸事?冤有头,债有主,我得找着这个祸头去!”一想到此处,他的马车也不要了,随手抓起一块碎冰,一边搁到嘴里嚼着,一边大步流星往回走。马车受惊之后,奔出去两三里地才翻入土沟,车把式怕那伙坏小子跑了,脚下生风紧赶慢赶,远远看见那几个小王八蛋还在大树底下凉快呢。这不拱火儿吗?车把式怒目圆睁,直奔那个为首的大孩子而去。
姜小沫在家门口能耐惯了,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一弹弓子打惊了马车,不仅没跑,反冲那几个胆小要跑的孩子一瞪眼:“瞧你们一个个这样,都快赶上武大郎了,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说着大话压着寒气儿,想不到车把式去而复返,回来得这么快,结果跟丁大头一样——没玩好,要现眼了!
只见那个车把式噘着嘴、拧着眉、腮帮子鼓着、额头上青筋直蹦、胡子翘得老高,嘴里骂骂咧咧:“谁的裤裆没提,把他妈你给露出来了?竹子没眼儿你是怎么揍的?”冲过来抡圆了巴掌给了姜小沫一个满脸花,其余那些孩子吓得一哄而散。车把式可不只赶大车,打小下地种庄稼,平常装车、卸车全是他一个人的活,没两膀子力气干不了,一双大手又宽又厚又硬,布满了老茧,粗得跟木锉似的,这一巴掌下去,打得姜小沫原地转了三圈,北都找不着了,后槽牙直活动,顺着嘴角往下淌血。车把式伸手揪住姜小沫,吹胡子瞪眼地问他:“马车翻了,出人命了知道吗?你说吧,这件事怎么办?咱是公了还是私了?公了归官,赔钱偿命,私了咱找你们家大人说理去!”老年间有这么一句话——“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车”就是赶脚的。这个车把式赶着大车,走南闯北二十几年,绝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当天受雇于四合鱼锅伙,赶去陈家沟子鱼市上送冰,一趟肥得流油的买卖就这么毁了,还搭上一驾马车、几匹牲口,没法跟车场子交代,当然不肯善罢甘休。甭看姜小沫在家门口跟小孩打架咋咋呼呼的挺厉害,终究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半大孩子,让车把式这一通连打带吓唬,立马含糊了,低着头捂着脸,老老实实领着车把式去见家里大人。
正赶上他爹也在家,听车把式将事情经过添油加醋地这么一说,姜十五心说完了,这可真是“出殡的把打幡的埋了——祸惹大了”!赶紧赔着笑脸说好话,又是鞠躬又是作揖,只差跪下求饶了,又揪住姜小沫,在他屁股上狠狠掴打了几巴掌。姜小沫左躲右闪,喊爹叫娘。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挨他爹的打,心里的委屈劲儿当时就上来了,扯开嗓子号啕大哭,眼泪儿扑簌簌往下掉。这一哭一闹不要紧,可有人不干了。大鸭梨是个远近闻名的护犊子、滚刀肉,杏眼一瞪拦住姜十五,把儿子揽到怀里,心疼地摸着儿子脸上的伤,冲车把式一通嚷嚷:“您瞅瞅,孩子让您打得可不轻,嘴巴子都肿了,眼眶子都青了,再看看这道大檩子,这是拿马鞭子抽的吧?这恐怕得破相啊,纵然我们家孩子闯了祸,那也是打了不罚、罚了不打,您打完孩子还找上门来,这也太欺负人了!不行咱找个讲理的地方,我就不信了,您的巴掌再大,还能捂得过天去?”
公母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在门口一通演,车把式却仍不依不饶,眼瞅着不是上嘴皮子一碰下嘴皮子所能了结的。双方在胡同里一通吵嚷,引来不少左邻右舍在旁边围观。按说老街旧邻的怎么不得跟着劝劝?无奈姜小沫平常太招欠,整条胡同没有他不招惹的,邻居们恨得牙根儿痒痒,狗见了他都绕着走,大鸭梨因为这个孩子,早把人得罪苦了。正应了那句话——“和气如同修条路,惹人等于添堵墙”,大伙儿围是围上来了,可全憋着看老姜家出丑呢,谁肯帮着求情?
姜家老太爷也被惊动了出来,拄着拐棍颤颤巍巍地问车把式:“你想如何了结此事?”车把式一脸横茬儿地说:“我不管那个拦惊马的死活,他吃饱了撑的,仨鼻眼儿多出一口气,摔死也是活该!咱只说我的大车和牲口,那是我吃饭的家伙,连带着一大车的窖冰,你们得赔我!”姜十五忙问:“您让我们赔多少?”车把式气哼哼地伸出三指。姜十五长出一口气:“得嘞,家里的,你快去拿三两银子来,给这位爷好好赔个不是。”大鸭梨不肯罢休:“他还打咱家小沫了,孩子长这么大也没挨过打,凭什么让他白打?”车把式原地蹦起多高,怒不可遏地吼道:“三两?你们两口子脑袋让驴踢了?给我听着,三百两银子!没有这个数,咱完不了!”
按当时来说,三百两银子可不是小数,老姜家卖房子卖地也凑不够。大鸭梨一听车把式狮子大开口,都不磨裤裆了,直接在地上打开滚儿了。姜十五“圆乎脸一抹长乎脸——急了”,抬脚踹了姜小沫一个跟头,怒骂:“你个混蛋砸锅的玩意儿,咱倾家荡产也赔不起啊!”已经年逾九旬的姜家老太爷也是“土地爷拜娘娘——豁出老脸去”,手中拐棍一扔,躺在地上跟车把式来了一招倚老卖老:“银子没有,命有一条!反正我活够了,把这条老命赔给你了!”车把式毫不怯阵,一口黏痰啐在地上,点指姜老太爷骂道:“你算个幺算个六?一张白纸画个鼻子——好大的脸!也不撒泡尿照照,你个老棺材瓤子,喂狗都嫌你塞牙,值你妈三百两银子吗?”
一家人使尽了浑身解数,撒泼打滚、哭天喊地,车把式却是油盐不进,脑袋摇得跟个拨浪鼓一样,一口价咬死了。一直折腾了一个多时辰,仍没商量出个子丑寅卯。车把式也来脾气了,恶狠狠地扔下一句:“你们这一家子现世报,臭鸽子嘴瞎嘟嘟,没一个明白事儿的,拿土地爷不当神仙,以为咱冰车行是好欺负的,有他妈你们后悔的时候!”说完抖肩甩腕,一马鞭子抽在地上,转身出门而去。
不到一个时辰,街面上突然脚步杂乱,吆五喝六的叫嚷声中,车把式引着二十多个混混儿拥到老姜家门口,同时带来了很多住在附近的百姓。人们见这伙混混儿拎着铁尺、短斧,一个个撇着嘴、瞪着眼,成群结队像去打狼似的,都忍不住好奇,围在院子门口看热闹,进也不进来,出也不出去,就堵着大门指手画脚议论纷纷。姜十五一家人听到门外来势汹汹的吵嚷声,已然惊得呆了,自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戳在屋里不敢挪动半步。
车把式分开看热闹的人群,一脚踹开院门,转身对为首的一个混混儿低声耳语了几句。那个人身高膀阔,打扮得与众不同,穿一件月白色对襟小褂,腰间扎着一巴掌宽的铜扣板带,黑色细纹夏布缅裆单裤,蚂蚁带子绑腿,露着流苏线穗,右边绑腿里插着一把攮子,攮子把上红缨飘洒,脚蹬白布袜子,一双紫色大花鞋,上绣五毒伏地云字卷头,脑袋上歪戴着一顶俗称“帽翅”的瓜皮小帽,油光锃亮的发辫一圈圈盘在脖子上,辫梢甩于胸前,上边插了一朵茉莉花,手里不紧不慢摇着一柄罗汉竹骨、桑皮纸的大扇子,扇骨上不多不少十八个竹节,寓意“十八罗汉”,扇子面儿当中绘着青龙出水,两边衬着虾兵蟹将。仅他这身装扮就够瞧的。长得也吓人,粗眉冷目、颧骨高耸,三角鼻子薄嘴唇,一脸的凶相,太阳穴上贴着一贴“拔毒膏”,眉心处有一道斜棱棱的疤痕直达腮边,不是刀砍就是斧剁,斜着肩顶着胯往当场一站,不言不语都让人胆寒。但见此人将手中折扇“哗啦”一合,塞到自己衣领后面,对围观的人们拱手说道:“各位老少爷们儿,今天我们有一桩买卖要谈,只怕有所惊扰,大伙都散了吧!”他这几句话,客气中透着不容置疑的豪横,想看热闹的老百姓纷纷后退,再没一个敢往前挤了,可是谁也没走,因为轻易见不着这么大的阵势。此人又在门前高声报号:“在下四合鱼锅伙二把儿——阚二德子,有劳你们当家主事的出来说话!”说完眼中凶光一闪,一把抻出插在后脖领子的折扇,“哗啦”一下打开,扇起阵阵阴风,等着老姜家的人出来回应。
四合鱼锅伙可以说是地方上的一霸,当年天津卫陈家沟子鱼市一派繁荣,银子满地跑,但就有那么一类人,既没有出海打鱼的手艺,也不想手持秤杆子讨价还价挣小钱,又看人家鱼贩子挣钱眼红,就凭着耍胳膊根儿“平地抠饼、抄手拿佣”,干起了欺行霸市的无本买卖。在河边半租半借找一处院落,土炕竹席,大伙在一个大锅里吃饭,有事一起出头,舍出这一身皮肉,凭着一派降人的言语,在鱼市上“讨打、卖味儿、开逛”,渐渐形成了“锅伙”。门前堆放着筐篓、杆子秤,把持着整个鱼市,船上的鱼虾统统交由他们卸货过秤,再批发给鱼贩子,收取一买一卖之间的差价,并且索要一定的装卸费。有时候也会赊销渔民的鱼,甚至在河面上拦一条大绳,专门有鱼锅伙的人把守,平时将大绳沉在水底,一旦有船从河道上经过,把守在两岸的混混儿立马拉紧大绳,拦住过往的船舶,留下一定数目的财货方可通行,所以民间有话——“打一套,骂一套,陈家沟子娘娘庙,小船要五百,大船要一吊”。锅伙中的混混儿,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混一时是一时,活一会儿是一会儿,个个争勇斗狠,不计生死存亡,三刀六洞眼都不眨,哪个安分守己的老百姓敢惹他们?
冰车行与混混儿锅伙,那是“船帮船,水帮水”。鱼市上用冰,也得由锅伙过一道手,吃着同一个碗里的饭。赶车的遇上麻烦,自有锅伙替他们出头平事。常言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姜十五只是一个带着艺人们跑江湖的“踅头”,甭说“强龙”了,他连条菜花蛇也够不上。何况老姜家在这件事上确实理亏,对孩子管束不够,以至于闯下这场大祸,如今人家找上门了,他深知天津卫锅伙混混儿的厉害,不得不硬着头皮出去应付。
姜十五开门出来,紧着作揖赔笑:“阚二爷阚二爷,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咱有话好说啊,犬子年幼无知,如有冒犯之处,还望阚二爷开天地之心多多包涵。只是‘河有两岸,事有两面’,这位赶大车的老板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开口就要三百两银子,实在也是说不过去,您看能不能通融通融,少要几个,我自当砸锅卖铁全力赔付!”
混混儿说话论事儿,讲究“先礼后兵、软中带硬”,只见阚二德子嘴一歪,笑得让人心里发毛:“您家孩子年纪虽小,惹下的祸可不小啊!那一挂大车和几头牲口还在其次,赶大车的没把窖冰送到地方,耽误了鱼市上的买卖,让你们赔三百两银子还多吗?”
大鸭梨照方抓药,仗着自己身为妇道,仍是磨裤裆那一套,急赤白脸地撒泼打滚,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半哭半号:“我的老天爷啊!我们家拿不出来啊!卖房子卖地也凑不够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啊!你横不能要了我们全家的命啊!还有没有王法啦?”她也是不开眼,想来个死猪不怕开水烫,就这堆这块,看你能拿老娘怎么样?怎料撞到了刀口上,论着“拉破头”这一套,谁耍得过天津卫的混混儿?
阚二德子根本不拿正眼瞧她,生冷倔硬地撂下一句话:“这位大嫂子,我阚二德子从来不跟女流之辈过话,更不共事儿,您给我上一边凉快去!”说着话把脸一沉,厉声喝道:“行了,咱也甭磨嘴皮子了,没钱好办,来啊,给我搬!”
姜十五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报官又不占理,衙门口也不是随便进的,只得一边拦挡一边哀求:“阚二爷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啊……得饶人处且饶人啊……”阚二德子油盐不进,抬腿一脚踹在姜十五心窝子上,当场给他踹倒在地,半天挣扎不起。跟随而来的一众混混儿“呼啦”往上一冲,把个老姜家抄了家。顶箱立柜、被卧褥子、一家大小的衣服鞋帽、锅碗瓢盆、桌椅板凳,连带大鸭梨的几件首饰、藏在炕席底下的票契……一概搜罗得干干净净,如同搬家一样,没留下任何东西。最后摁着姜十五的脑袋,落下十指手押,连房子带地都给占了。姜小沫这一弹弓子打出去,把自己家打了一个倾家荡产、片瓦皆无,坑得他们家老太爷一口气没上来,俩腿儿一蹬,西方接引去了。
老姜家够不上什么大门大户,可是破家值万贯,姜十五大鸭梨两口子,辛苦多年挣下这份家业,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一根毛也没剩。专管闲事的丁大头为人仗义,得知姜十五一家无处容身,帮忙赁了处破砖烂瓦的便宜房子,一明一暗两间小屋,离丁大头的住处不远——石桥西胡同的一个大杂院,里面挤着十七八户人家,无非是打铁的、剃头的、卖杂货的、倒脏土的、看澡堂子的,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院子一侧紧挨着戏园子后台的大墙,在屋里就能听见台上的锣鼓点儿。另一侧是一个大水坑,此时正是夏季,满院子飘着刺鼻的臭气,绿头蝇乱飞乱撞,打哈欠都不敢张嘴。雨水大的时候,整条胡同咕咚咕咚冒黑水,屋子里就得水漫金山,水落下去的时候,屋中满地的蛤蟆,墙上全是绿醭儿,铺的盖的没有一件不潮的。走在胡同里,迎面撞上十个人,至少有两三个“狗烂儿”,说不定还得再饶一个踩道的小蟊贼。
地方再次也是个窝,丁大头帮着姜十五一家人安顿好,临走又撂下几个铜钱。姜十五感激不尽,觉得这个朋友没白交。自从他被阚二德子踹了一脚,心里一直堵得难受,有苦说不出,暗气暗憋,瘫在炕上整天咳血。大鸭梨已是过景儿之人,又一连生了四个孩子,肥屁股粗腰的,早没了当年的身段儿,脸蛋子圆得跟锅盖似的,再出去卖艺也没人看了,勉强干些粗活,靠着给人家缝穷、拆洗旧衣裳,挣个仨瓜俩枣儿的糊口,经常揭不开锅。
西关外有个施馍厂,专行善事,吃不上饭的穷人,一天可以去领一个棒子面饽饽,这一个饽饽不下一斤,足够吃一天的。无奈僧多粥少,每天天不亮,饥民们便将施馍厂围得水泄不通。说来却是邪门,那些个上了岁数的小脚老太太,头不梳脸不洗,看着步履蹒跚,大风一吹就得摔一溜跟头,抢饽饽可是如狼似虎,一个比一个能挤,棒小伙子遇上她们也得甘拜下风。大鸭梨带着姜小沫去过几次,连点儿饽饽渣子也没抢着。
以往民间所说的开门七件事,无非“柴米油盐酱醋茶”,实则应该多加一个“香”,就是插在香炉中拜神用的“立香”。旧时讲究给灶王爷一天烧三炷香,走江湖的艺人还得拜祖师爷,也是打板上香一天磕一次头。唱大鼓书的祖师爷是周庄王,因为古时候周庄王曾击鼓化民。大鸭梨这种迷信的妇女,认为灶王爷是家神,宁可不给祖师爷烧香,也不能委屈了灶王爷,得罪了祖师爷,顶多是不吃这碗江湖饭了,万一让灶王爷看你不顺眼,去玉皇大帝那儿告上一状,你们家更甭过了。也难为大鸭梨,拆了东墙补西墙,拿这点儿水和这点儿泥,能省则省,“柴米油盐酱醋”六样全免,干脆不在家里开火了。胡同深处的水铺有开水,两个大节一算账,不用掏现钱,糊弄一天是一天。也不在家做饭,凉饼子、干饽饽、小葱拌豆腐、咸菜疙瘩就窝头,用不着生火。茶是不能免,起码是一个大子儿一包的碎茶叶末子。为什么不能免去这个呢?因为天津城的水太咸,又苦又涩,不放点茶叶末子没法入口,所以说再怎么省,买茶叶末子和给灶王爷烧香的两份钱也免不了。然而灶王爷保佑不了走背字儿的人家,自打姜小沫惹下这个祸之后,他们家的倒霉事一件接着一件。没出一年,积劳成疾的大鸭梨也病倒了。治得了病治不了命,两口子相继过世。多亏有丁大头帮衬着,给姜小沫扯了身白布孝袍子,又给置办下两口薄皮棺材,姜十五和大鸭梨才不至于喂了野狗。
那时候姜小沫才十三岁,不知道自己能吃几碗干饭,可是真敢下筷子,揣着一柄短刀,扮成个小叫花子,混迹于成群结队的饥民乞丐当中,整天蹲在陈家沟子锅伙大门对面,盯着出来进去的混混儿,伺机找阚二德子寻仇。
按混混儿的规矩,锅伙的大门不许关,不分昼夜大敞四开,最多关上半扇,因为一来忌讳“关门”二字,二来会让外人觉得你怕事。再者说来,锅伙里顶多有一口铁锅、几摞破碗,没什么怕丢的东西。姜小沫这么一个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半大孩子,又躲在叫花子堆里,白天跟着一块儿捡人家扔下不要的臭鱼烂虾,夜里在破庙中支口砂锅,有什么煮什么,周身上下又脏又腥气,谁也不会多看他一眼。阚二德子身为四合鱼锅伙的二把,出来进去前呼后拥,姜小沫根本找不到近身的机会。不过待得久了,他也看出了不少锅伙中的门道:四合鱼锅伙的大寨主叫阚金鹏,是阚二德子的堂兄;占据陈家沟子鱼市的混混儿锅伙,也不止一个“四合”,另有一个“秉合”,大寨主叫立地鼎;四合把持西市,秉合把持东市,双方积怨已久,都恨不得把对方灭了,独霸整个鱼市。
秉合鱼锅伙有个混混儿,岁数也不大,又高又胖跟个掉了毛儿的狗熊一样,大脑袋歪脖子,说话粘齿黏牙,葡萄拌豆腐似的一嘟噜一块,人称“傻哥哥”,从小孤苦伶仃,城里城外到处跑,捡烂菜叶子过活,没少受人欺负。几年前被秉合鱼锅伙的大寨主收为义子,给他足吃足喝,养得肥头大耳一身夯肉,无异于“屎壳郎变知了——一步登天了”。姜小沫当年经常带着一群坏小子在河沟里逮蛤蟆、摸泥鳅,他见到傻哥哥凑过来看热闹,就逮住一只活蛤蟆塞入傻子裤裆。活蛤蟆在裤裆里乱窜乱跳,可给傻哥哥吓坏了,顺着河边一路狂奔。混混儿们都扎绑腿,无论他怎么跑,活蛤蟆也掉不出去,当众脱了裤子才算得救。一众看热闹的笑得前仰后合,纷纷夸赞傻哥哥屁股蛋子又大又白。不过傻子不记仇,再见着姜小沫仍是乐呵呵地打招呼。姜小沫得知秉合是四合的死对头,有心去秉合入伙,等过几年长大了也开逛当个混混儿,豁出这条命跟阚二德子抽上一把死签儿,于是托傻哥哥帮忙,在秉合鱼锅伙当了个小混星子。
锅伙中的首领称为“寨主”,鱼锅伙的寨主还有个别称叫“大篓儿”,其余混混儿在一口锅里搅马勺,不分老幼尊卑,皆以兄弟相称,对外说这叫“肩膀齐为弟兄”。实则不然,既是大寨,肯定会有头把、二把、三把,底下的兄弟也得分出个三六九等。头等混混儿肩不动膀不摇,按月拿一份例银;二等混混儿也有例银,不过得出去盯事儿,戳在鱼市上开秤定价、抄手拿佣;再次一等的混混儿,平时不在锅伙里住,也拿不到例银,但是随叫随到,一个招呼立刻过来盯事儿,锅伙会按出力多少,分给他们一份钱粮。此外还有姜小沫这样的小混星子,大的十五六,小的十二三,跟着锅伙混口吃喝,别人在前边打架,他们在后边摇旗呐喊,扔个砖头瓦片什么的。姜小沫以为还得忍上三五年才有机会报仇,哪知锅伙之间争斗不断,找个由头就开打。